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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0-260

作者:顾慎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51章 患得患失-2


    宁归柏问:“你困了吗?”


    陆行舟说:“没有。”


    “我还想听。”


    陆行舟无奈,只好继续往下说。


    “……郑独轩死了。”说到这里,陆行舟闭紧了嘴,让人很难分清楚,他的沉默是因为他讲完了,还是因为他没有力气再往下讲了。


    他的眼睛垂成一条线,烛光顺着他茸茸的睫毛滴下来,陆行舟的眼里装不进任何人。


    宁归柏的呼吸突然轻了,他也不说话,此刻是前所未有的安静。


    陆行舟沉浸在那一段不久前的记忆中,没有察觉到宁归柏的异样。


    过了会,陆行舟三言两语结束了这场叙事:“最后师父跟梅留弓同归于尽,我带着师父的骨灰来了赟州,之后你就出现了。”


    他出现得太迟了。宁归柏闷声闷气地问:“你会梦见他们吗?”


    “他们?”


    “那些死去的人。”


    “当然会。”何止是死去的人,陆行舟也经常梦到活着的人。


    宁归柏不知道他能说什么。


    “不早了,小柏,去睡觉吧。”陆行舟想,宁归柏要消化他说的这些事,恐怕也需要一些时间。


    收到“逐客令”,宁归柏站起身,但是没有往外走。


    陆行舟纳闷道:“你不回房间吗?”


    “我不可以在这里睡吗?”宁归柏站得直直的,眼里透出孩子气的执拗。


    陆行舟睁大眼睛,他抿了抿唇,不太自在地说:“可是我睡觉会抢被子……那我去问小二再要一床被子。”


    “不用了。”宁归柏抓住陆行舟的手腕,“天热,我不盖被子。”


    初春的夜晚热吗?陆行舟没敢问,他迟疑着点头:“也行。”


    宁归柏是真的赖定在陆行舟的房间了,陆行舟说要洗漱,也没法把他赶走,他只是坐在窗边,将下巴搁在手臂上,看天边的月亮,听屏风后的水声。


    陆行舟洗得很快,他带着潮气走到宁归柏身后,湿漉漉的长发蹭着宁归柏的衣服。


    宁归柏转过来,拨开陆行舟的头发,在他喉结上吮了一下。


    陆行舟吓一跳,他猛地往后退:“你也去洗洗吧,大桶里的水我没用过,是干净的。”


    宁归柏洗澡之前,陆行舟谎称自己没吃饱,下楼去吃宵夜了。


    一个红糖馒头咬了半天也没吃完,陆行舟磨蹭许久,慢吞吞地回了房间。


    陆行舟的头发还半湿着,宁归柏用毛巾给他擦头发,仔细擦了一会,他说:“怎么还是那么湿。”


    长发就是干得很慢的,陆行舟问:“你没擦过头发吗?”


    “我都是直接用内力烘干的。”宁归柏的方法简单粗暴,“我用内力帮你烘一烘吧。”


    陆行舟有些担心:“你的武功……”


    “还没差到那种地步。”宁归柏的武功虽然大不如前,但还没到连这点内力都舍不得用的程度。


    陆行舟觉得头皮暖烘烘的,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躺在宁归柏的腿上,险些睡过去了。


    真到了要睡觉的时候,陆行舟又精神了。


    因为宁归柏就躺在他的身边。


    陆行舟一开始僵直了身体,后来他发现宁归柏规矩极了,应是没打算做些什么,便不太紧张了,他陷进被子里,在黑暗中无声笑了。恋人,他现在可以肯定,他和宁归柏是这样的关系,不会有不确定的未来将他们分开。恋人,多么珍贵的词语,光是这样在心里念着,哪怕什么都不做,也能让人感到莫大的满足。


    宁归柏平躺许久,毫无睡意,他侧过身,从背后搂住了陆行舟。


    他们中间隔着一层被单,柔软的被子被挤压得变了形,裹着陆行舟的身躯,像一条蜿蜒的河。


    陆行舟已经快睡着了,整个人迷迷糊糊地,他勉强挤出一丝神志,拖着鼻音问:“小柏,你睡不着吗?”


    “嗯。”宁归柏将头埋在陆行舟的颈后,贪恋陆行舟的温度。


    陆行舟努力打起精神:“那再聊会天吧。”


    宁归柏听出他声音中的困意:“没事,你睡吧。”他想抱着陆行舟,仅此而已。


    陆行舟将自己翻过来,面向宁归柏,啄了下他的唇:“别想事情了,睡吧,晚安。”


    说完,他很快便睡着了。


    “小舟、小舟。”郑独轩的影子模模糊糊,在喊他的名字。


    陆行舟揉着眼睛坐起身:“怎么了?”


    郑独轩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大晚上的,这地方非去不可吗?陆行舟哭丧着脸:“明天再去不行吗?”


    郑独轩摇头:“不行。”


    陆行舟披上外衣,踩着靴子,跟郑独轩走了。


    他们离开燕归堂,走得越来越远了。


    陆行舟走累了,他停下来,看着前面依旧走得飞快、似乎不知疲倦的人:“我走不动了。”


    郑独轩折返回来,在他面前蹲下来:“我背你。”


    陆行舟没有跳上去,他问:“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郑独轩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你不告诉我,我就不去了。”


    “若是不去,你会后悔的。”


    陆行舟问:“还要走多久?”


    “我背你。”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郑独轩缓缓站起来,露出温润无害的笑容:“已经到了。”


    阴森森的风吹过,陆行舟抱住手臂,眼前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小山坡,他问:“这是什么地方。”


    郑独轩的声音很轻:“这是我的坟茔。”


    陆行舟惊醒了,他低呼一声,急急喘着气。


    宁归柏根本没睡着过,他用手抹掉陆行舟额上的汗:“怎么了?”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了郑独轩。”陆行舟的声音很哑,他往宁归柏的怀里缩了缩,嗅闻宁归柏的味道。


    这句话烧着了宁归柏那根紧绷着的弦,火光飞快往上窜,弦“啪”一声断了。


    这是怎样的一种折磨?


    汹涌的浪潮击打着宁归柏,将他整个人甩到岸上,又卷回海里,反反复复地搅得他血肉模糊。


    银子似的月光落在宁归柏的睫毛上,在脸上投出恹恹的影子,一簇一簇颤动。他的心事就像压扁了的枯叶,很难被人注意到,只有踩上去才能听见声音。


    陆行舟像发现了新大陆,他忘掉了梦,紧紧地盯着宁归柏:“你哭了?”


    第252章 患得患失-3


    宁归柏的眼珠涩然一转,翻过身去,用后脑勺对着陆行舟。


    陆行舟骨碌爬起来,坐到宁归柏的面前,低头凑近他:“你真的哭了?”


    宁归柏又转了个身,不愿让陆行舟盯着自己,他否认:“我没哭。”这句话一点信服度都没有。


    陆行舟也翻回床的内侧,明知这样不好,不照顾小柏的感受,但他着实不想错过这么难得的时刻,谁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看见?他捧着宁归柏的头,不让他再背过去,陆行舟亲吻他的脸,湿漉漉的,还说没哭。


    “你怎么了?”陆行舟很想笑,但是憋住了。他把掌心放在宁归柏毛茸茸的头上,感受柔软的颤动,他既觉得好笑,好笑过后也被感染了悲伤……宁归柏不是会无缘无故流眼泪的人,他在难过什么?


    宁归柏的眼泪还没有止住,他没有说话。


    晶莹的泪将宁归柏的眼睛洗得更亮,陆行舟爱极这双通透的眼睛,像是闪闪发光的琥珀。


    陆行舟惆怅地想,他哭得可真好看。


    宁归柏很少会在意其他人,但现在他不得不在意郑独轩——这个为陆行舟而死的男人。


    他就躺在陆行舟的身边,而陆行舟却告诉他,今晚梦见郑独轩了。


    在他还没找到陆行舟的日子里,陆行舟梦见过多少次郑独轩?在之后的日子里,郑独轩还会继续活在陆行舟的梦里。宁归柏甚至不需要问陆行舟,梦里的郑独轩做了什么,那些记忆是被剑雕刻的,留下深如沟壑的痕迹,白天、夜里会以不同的形式缠上人,再也忘不掉了。


    宁归柏想,无论隔多久,不管再过多少年,陆行舟都不可能忘记郑独轩。


    他向来不爱比较,可他拿什么去跟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比?


    宁归柏问:“陆行舟,如果为你而死的人是我……”


    陆行舟终于明白了宁归柏的恐惧,像所有因为害怕报应落在心上人身上的人那样,陆行舟迷信地捂住了宁归柏的嘴唇:“嘘,不要说这样的话。”


    他擦去宁归柏眼角的泪,生怕老天听到了刚刚的话,他重复道:“不要说这样的话。”


    宁归柏不肯放弃这个问题:“我想知道。”


    陆行舟做不到敷衍宁归柏,他认真想了想,忽然觉得没什么不能说的了:“那我可能也活不下来了,也可能会活下来,只是为了不辜负你的付出,为了还活着的家人,但我想……我想我再也不会获得幸福了。”


    “可你永远也忘不了郑独轩了。”


    “你说得对,我永远也不可能忘记郑独轩了,我会一直记住他,时不时想起他,但不是以爱的形式。”陆行舟压麻了半边身体,他翻身平躺,双臂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我很感激他,也只有感激了。”


    宁归柏目光浮沉,他想了许久,还是问出下一个问题:“你没有喜欢过他么?”


    有些事陆行舟从来没有跟宁归柏说过,他偶尔谈论起郑独轩的时候,跟谈论吴锁愁、吴非吾等人没有什么差别——起码他觉得没有差别。宁归柏是怎么察觉到什么的?陆行舟想也想不明白。


    宁归柏探究着陆行舟脸上的神情,思索他沉默的缘由。


    这样做很没有意义——宁归柏如何不知道,可他放不下,他就是要跟死去的人计算、比较各自在陆行舟心中的分量,他就是这么小气、幼稚、不讲道理。


    等他死了之后,若是郑独轩想找他算账,他奉陪到底。


    宁归柏没有催促陆行舟,他其实没那么迫切,但今晚既然谈到了郑独轩,他不希望他们中间有秘密。


    如果陆行舟不愿意往深入的地方说……宁归柏对此束手无策,那三年的时间或许太过漫长,太过重要,而他没能陪在陆行舟的身边。


    宁归柏的眼睛盈着泪光。他和陆行舟在一起且毫无隔阂的时间,少得可怜。


    “那个时候我年纪不大,很依赖他,对他有过朦胧的好感。”陆行舟似乎已经理清楚了,才能说出口,“这种好感算是喜欢吗?要怎么定义喜欢?十几岁的我其实不是很明白,我也很喜欢锁愁兄和非吾兄,我也喜欢寻木兄,甚至对崔无音都有好感。但是我对他们的好感,跟对郑独轩的,确实有些不一样,我想我是喜欢过他的。”


    他顿住,侧头看了眼宁归柏,宁归柏的神情看起来又像是要哭了。


    陆行舟将手放下来,用拳裹住宁归柏的手:“我这样跟你说,会好受一些吗?”他的手没有宁归柏的大,只能勉强包住一半。


    宁归柏“嗯”了声,心里闪过一个无比阴暗的念头,就连他自己也为这样的念头感到可耻,所以他不可能告诉陆行舟。


    “不过那种喜欢不算深……我不是为了让你不要胡思乱想才这么说的,这是实话,现在想起来,非要给那段感情下结论的话,我只能想到八个字。”恍然如梦啊,陆行舟呼出一口气,“懵懵懂懂,似爱而非。”


    陆行舟想,如果他真的爱郑独轩,在发现郑独轩骗了他之后,就算郑独轩一直不说对不起,他也会想尽办法原谅他的。如果他真的很爱一个人,陆行舟数数手指,他是那么擅长把自己哄好的一个人,至少可以原谅对方五六七八次,他就是这么“没骨气”的人。


    他看向宁归柏,意料之外的,宁归柏的眉头没有松开,反而拧得更紧了。


    陆行舟回想刚刚的话,他说了什么宁归柏不爱听的吗?


    算了,他们之间何必拐弯抹角,陆行舟直接问:“你在想什么?”


    “你对我,也是这样的吗?”宁归柏好像一直在等陆行舟问他,下一秒便接上了话。


    懵懵懂懂,似爱而非。


    前一句或许已经不适用了,但后一句很有可能。陆行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呢?是因为自己知道了他的来历,让他产生了一种“世上只有他理解我”的错觉吗?这难道不是另一种“似爱而非”?


    “你在担心什么?”陆行舟笑了,“小柏,不一样的,只有你让我体会过心如刀绞的滋味。”


    面对郑独轩的欺瞒,陆行舟感到的更多是不解、愤怒和尴尬,这些东西跟他无望的命运结合起来,让他误以为那是一种爱的失败。


    宁归柏又不说话了,陆行舟这回明白了,那句话虽然能证明独特性,但必然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打个比方。”陆行舟斟酌着用词,“郑独轩有很多玉,可我只想要石头。”


    他的舌头蜷在一起,拖出轻轻的尾音,讨好似的撒娇。


    他何德何能?在这个温柔的良夜,宁归柏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一枚石头何德何能拥有陆行舟的爱?


    “小柏?”陆行舟有些忐忑,宁归柏怎么还是不说话,他快要黔驴技穷了,宁归柏还是不高兴吗?


    “小柏,我……”


    宁归柏猛然撑到陆行舟的上方,俯身含住他的嘴唇,舌尖抵住他的上颚翻搅,吻得很用力、很深入。陆行舟的手抵在宁归柏的胸膛,他眼前一阵黑,有种将要窒息的错觉,但他没有推开宁归柏,而是将手往上伸,扣住了宁归柏的肩。


    空气里隐隐有欲念烧成了一团,聚沉在宁归柏的眼里,宁归柏的呼吸拍打在陆行舟脸侧,燃起暧昧的燥热。


    原来对视也是有重量的,陆行舟感受到宁归柏的渴望,他想,是小柏的话,没什么不可以的。


    宁归柏却只是沉沉看了他好一会,然后重新用被子裹住了他,连人带被抱着陆行舟:“天快亮了,睡吧。”


    第253章 绝渡逢舟-1


    等陆行舟想起跟单信的约定时,已经是好几天后的事情了。


    他一拍床板,糟糕,他又成了说话不算话的人。


    “小柏,今天你自己练剑可以吗?”陆行舟火急火燎地起床穿衣服,系腰带,“我要去画画,单信不知道我住在哪里,我这几天没去找他,他可能会担心我出什么事了。”


    宁归柏还不是很清醒,他昨晚梦见陆行舟了,他揉着眼睛,连画师的醋都吃:“一定要去吗?”


    陆行舟果断点头:“一定要去,言而无信是不对的,你明明最清楚了。”


    “你要去多久?”


    画画是一件需要花费不少时间的事,陆行舟是真的想把人画好,而不是去去就回:“我傍晚就回来。”


    “我能去吗?”宁归柏也起来穿衣服了,他刚跟陆行舟重归于好,实在无法忍受一整个白天都见不到人。


    “你去做什么?”


    “我也要学画画。”


    “……你是想学画画,还是想跟着我?”陆行舟觉得那个场景很诡异,他两一起去画画,还能画出什么吗?


    宁归柏看着陆行舟,眼里的答案很明显。他对画画毫无兴趣。


    陆行舟跟他商量:“你别跟着我,画画需要专心,我早点回来好吗?”


    “多早?”宁归柏是个实心眼,不给陆行舟含糊的机会。


    陆行舟无奈地盯着他。


    宁归柏问:“我中午可以去找你吃饭吗?”


    “可以,那我还是傍晚回来。”陆行舟觉得他不能太纵容宁归柏了,这人太会得寸进尺。


    宁归柏说:“我送你去。”


    真像个一秒也不能离开家长的小孩。陆行舟腹诽着,没有说出来。


    到了单信家门口,宁归柏见四处无人,偷偷亲了陆行舟一口。


    陆行舟用做贼似的声音说:“你快回去吧。”


    宁归柏也不是没事做的,他转身去了郊外练剑,他的武功退步了许多,现在只勉强算得上是名一流高手。那日陪陆行舟练剑的时候,他虽没有故意相让,但确实也没能发挥出全部的实力,有时一把剑能发挥出多大的力量,并不取决于人的能力,心境的影响可能会更大。


    树叶窸窣,宁归柏挽了个剑花,青色的叶子被气流震落在地。


    时间无止境地往前流淌,不会为任何人而停下,宁归柏握紧手中的剑,剑锋映出他清亮的眼眸,里面不再有自怜自哀的迷惘。他变弱了,也变强了,那些长久以来磨剐着他的刺,不会再让他感到疼痛。


    单信看见完好无损的陆行舟,松了一口气,问:“行舟,你前几天怎么没来?”


    “我的……心上人来找我了,我们有些矛盾要解决,一不留神把画画的事情忘了,真不好意思啊,让你担心了吧?”


    “原来如此,我是有些担心,怕是有人找你寻仇,你可能躲起来了,也可能受伤了。”江湖人嘛,这种事丝毫不稀奇,单信又问:“你和那名姑娘的矛盾解决了吗?”


    陆行舟欣然一笑:“解决了。但他不是姑娘。”


    单信面露诧异,又说了一遍“原来如此”。


    陆行舟恨不得昭告天下:“我今天来画画,他还很舍不得我呢,差点就不让我来了。”


    单信:“……”


    陆行舟挠了挠下巴,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谁问他了嘛?根本无人在意。他清了清嗓子,假装一点也不尴尬:“好了,不说闲话了,继续教我画人吧。”


    中午吃饭的时候,陆行舟垂头丧气的,并不怎么开心。


    宁归柏一直在给他剥虾,都放进陆行舟的碗里,陆行舟埋头苦吃,没留意到一整盘油爆虾都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等陆行舟吃饱之后,宁归柏才问:“发生了什么?”


    陆行舟的头更低了:“我画不好人,尤其画不好头发和眼睛。”


    宁归柏很不熟练地安慰他:“只是因为你学的时间太短了。”


    “不是的。”陆行舟摇头,“我刚开始画花的时候,根本没有那么差劲。我画头发像打结的毛线,我画眼睛像一锅烧糊了的菜,这真的太糟糕了。”


    而且这不是随时可以放下的兴趣,因为他已经立志要通过手上的画笔,记住父母的容貌。他不想让别人帮他完成这件事,他只能靠自己,不说画得有多好,至少不能变成抽象的喜剧画吧。


    宁归柏绞尽脑汁,试图再想些理由去安慰陆行舟,但他还没想出来,陆行舟便捶了下自己的腿。


    “我一定要学会画头发和眼睛。”陆行舟的眼里忽地腾起火焰,他现在已经不会被什么裹挟,他不想做的事情大可完全不做,但他想做的事情一定要做好,这是他对自己的要求。


    他什么难关没见过,区区画画怎么能击倒他?就拿练武这件事来说,他一开始只是一个马步都扎不稳的少年,现在他却能飞檐走壁,他不可能就这么认输,火焰烧得更旺,陆行舟的自信并不盲目:“再多练习一段日子,我不可能画不好。”


    宁归柏静静地望着陆行舟,移不开目光。


    也许陆行舟没有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向上的精神,这种精神偶尔会被别的情绪压下去,可它永远不会消失。如果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绝渡逢舟的时刻,那么对陆行舟来说,他没那么需要外界的力量,他就是他自己的“舟”。


    忙着练习画人像的时候,陆行舟抽空做了些别的事,这晚他让宁归柏摊开手,将一叠纸张放在他的掌心。


    宁归柏没有第一时间看,他问:“这是什么?”


    “我写了些东西,送给你。你自己看吧。”陆行舟有些羞涩,什么“东西”?那就是情书。


    陆行舟又说:“我昨晚梦见你了,梦里有蝉鸣的声音。”


    《爱》


    聪明败下阵来


    不可避免地感到笨嘴拙舌


    紧张不安的迷恋


    超越年纪的天真


    恰到好处的气氛


    恣意挥霍心跳


    附着 蝉鸣


    几千道思绪迅如闪电


    连锁反应 邀请世间好梦


    爱得不可自拔


    ……


    宁归柏在心里读了一遍又一遍,嘴角不自知地翘得高高的。可他读完之后,又有点忧愁。


    陆行舟将眼睛睁得很大:“你不喜欢吗?”


    “我写不出来。”宁归柏想,他是真的“笨嘴拙舌”,他没有陆行舟那么会表达。


    “你为什么要写呢?”


    “因为你写给我了。”


    “可是我写这些给你,不是为了让你回赠同样的东西。”陆行舟笑得眉眼弯弯,“什么都不用给我,你高兴我就很高兴啊,你的‘快乐’就是我的礼物。”


    许是因为在爱里长大,陆行舟从来不会吝啬付出,他愿意比爱人付出得更多,能为爱的人做些什么,对他而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不管处在怎样的逆境中,陆行舟都不会失去对生活、对爱的掌控权。


    第254章 绝渡逢舟-2


    陆行舟又陷入了瓶颈,明明都是线条,但人的头发呈现在纸上时,偏偏如此复杂。他很不讲道理地想,为什么陆关山不是光头呢?


    他抬头看前面的身影,想让单信再指导他几句,但单信的手滞在空中,一动不动,不知道是在思考该如何落笔,还是在发呆。


    陆行舟等了片刻,单信依旧维持着静止的姿态,还是先不打扰他了,陆行舟低下头,自个儿继续琢磨。


    单信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后,感叹一声:“好短的头发。”


    陆行舟转过头:“我在想,短头发会不会比长头发更容易画。”


    “不会。”冰冷的两个字斩灭了陆行舟的希望,单信沾了些墨,在陆行舟画好的基础上添了几笔,头发顿时就逼真多了。


    陆行舟习以为常,开玩笑道:“真是‘化腐朽为神奇’啊。”


    单信笑了笑,随即长叹一声。


    陆行舟问:“你怎么了?”


    “我刚刚画画的时候突然想,就算我一直画下去,可能也很难再有技巧上的进步和突破了。”单信感到茫然,莫非在这件事上,他已经到达巅峰了吗?在他这个年纪,这绝对算不上是什么好事。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陆行舟没想到单信会有这样的烦恼。


    “因为我一直在画相同的东西,你看这些花,它们只是大小、形态、颜色不同,然而它们的画法都是一样的。”单信画的花实在是太多了,一开始他觉得,他只是太“习惯”了,所以很难看出这些花之间微妙的区别……现在他想,不,它们根本没有区别。


    “在练武这件事上,我花费了很多时间,也经常会在练完之后觉得自己‘没有进步’,其实我很少跟人说这种感受,但练武真的给了我很多挫败感。不过我通常不会气馁很久,一来我觉得这种瓶颈只是暂时的,只要我愿意努力,总有一天能跨过去的。二来,我没有敷衍过,我有五成的实力,便练出五成实力的水平,我有七成的实力,便练出七成实力的水平,不打折扣,不往后退,这就足够让我不去责怪自己了。”


    陆行舟在画画上只是个新人,很难用画画的经验去跟单信聊这个话题,他只能从练武的角度出发:“我知道画画和练剑相差很多,也许我的经验并不能让你有启发或者安慰,可我想生命的本质大差不差,只要一个人是认真对待某些事物的,就算到头来还是被愚弄了,也可以挺起胸膛,告诉自己没有遗憾了。当然,事情必定还没到这种程度,我想,你还是能感受到自己的进步的,只要你坚持下去——总有一天。”


    单信被这番话打动了:“你很有宽慰人的天赋。”


    “可能是因为我很会安慰自己吧。”陆行舟偏头看他,“单兄,你为什么想要画画呢?”


    单信说:“因为我分不清深的颜色。”


    陆行舟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单信咬了咬牙:“我不服气。我就是要带着天生的缺陷,去做一件对我而言更难的事情。”


    陆行舟竖起大拇指:“好。”


    “好吗?”单信苦笑道,“别人都说我不自量力,自讨苦吃。”


    “放屁。”陆行舟拍了拍单信的肩膀,“别听他们的,我觉得你很有毅力,特别厉害。”


    “因为我想跟天斗、跟命运斗,所以我很害怕止步不前,我不想认输。”


    “可我觉得,就算哪一天你累了,不想画画了,放弃了,那也不算是‘认输’。”


    “为什么?”


    “因为你只是在听从内心的声音,你想跟天斗,那就去斗,你不想跟天斗,不是因为你斗不过天,只是因为你不想斗了。”


    陆行舟忽然想起了登天梯九十九层。


    “行舟,这真的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的借口吗?”


    “你觉得是,就是,你觉得不是,那就不是。”


    单信若有所思,他说:“或许我得再好好想想这个问题。”


    陆行舟给命运找了个“借口”,也许命运就是要弯弯绕绕,才能让人们在有限的生命历程中,体味无穷复杂的滋味。


    “我决定了,我要‘挥霍’生命的热情,珍惜当下所有的感受,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


    这天宁归柏来接陆行舟“放学”时,陆行舟迫不及待地告诉他这件事。


    宁归柏被他的活力感染,抬起嘴角问:“为什么?”


    “我今天想到登天梯第九十九层,那时我没有走‘成神之路’,还有一个原因。”


    宁归柏望着陆行舟,示意他在认真听。


    “因为我已经没那么想回到那个世界了。都过去那么多年了,那个世界发展的速度日新月异,很是恐怖,而且我的父母习惯了没有我的生活,就算我能回去,也已经是‘物非人非’了。当然,我相信父母会包容我,而我也有办法适应新的环境,培养新的习惯,开始新的生活……那只是时间的问题。但是我心知肚明,那已经不是我完全想要、非要不可的了。回去这件事,曾经是遥不可及的愿望,后来是无法放下的执念,可我看不清楚,因为执念把我的心蒙住了,让我没法停下追逐的脚步。”


    陆行舟点点头,很肯定自己的话,他继续说:“我一度很痛恨命运,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让我在那么小的年纪,来到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我总是恨,可在我的生命里,命运绝不只是颠沛流离的过程。‘两世为人’,我的家人和朋友都很爱我,这难道不是我应该感激的部分吗?


    “再看看我自己,我长相端正,智商正常,一开始身体不好,但后来也变好了,没病没痛没有残缺……我拥有这具身体,已经胜过不少人了,这又是一个值得庆幸的部分。


    “再者,不管任务怎么玩弄我,它确实没彻底弄死我,很多人活着活着一不小心就死了,可我死了那么多次还能活,活着才能抱怨,活着才能感激,我为什么不选择让我愉快的方式呢?


    “所谓的命运好坏,或许取决于我们看待它的目光,我现在就是想要感激、珍惜、享受我所拥有的。”


    第255章 绝渡逢舟-3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①蜉蝣、蜉蝣。


    宁归柏光明正大地牵着陆行舟的手走在街上,不再在意他人异样的目光,其实他原本也不在意,只是因为陆行舟有些在意,所以他从不“逾矩”。


    就让旁人轻视他们吧,何妨,他们自个的心重得很。


    趁着还记得,陆行舟跟宁归柏说很多现代世界的事。


    他讲安徒生的童话故事,丑小鸭、海的女儿、皇帝的新装、豌豆上的公主、卖火柴的小女孩。


    他说他只记得这几篇了,可惜古代世界没有网络,不然他可以通过网络,了解世界曾经、正在、未来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这么玄乎?宁归柏问:“网络就是那个世界的神吗?”


    他的提问总是这么一针见血,陆行舟笑了:“如果不把神当成什么至高无上的完美物种,也可以这么说。”


    陆行舟又告诉他,现代世界没有这么厉害的武功,这不符合人体素质,是超越人类极限的。


    宁归柏不是很理解,毕竟在这个世界里,只要身体没有什么大毛病,学会武功——不说学得有多好——是很容易的事。


    但他不需要完全理解那个世界,他并没有那么贪心。


    能在黄昏晕出的光线里,等待陆行舟的出现,这已经能够让宁归柏满足了,因他不再是一条搁浅在岸上的、无望的鱼。


    陆行舟问他:“除了练武,你还有什么喜欢做的事情?”


    宁归柏的心收紧了:“我不知道。”他是那样一个无趣的人,他知道陆行舟知道,然而承认这一点,又让他觉得自己被浪拍打在岸上,失去了水的庇佑,他无处遁形。


    陆行舟穿过冬夜的迷雾,走向他:“等我学完画画,我们就去骆州找晏神医,好不好?”其实他也可以先放下画画,马上就去,但宁归柏保证过,他的身体不急于这一时。


    宁归柏问:“你不觉得我是一个很无聊的人吗?”


    陆行舟面露讶异:“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因为我喜欢做的事情很少。”


    “可是,人一辈子能做好一件事,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而且,你才二十二岁……”陆行舟又开始长篇大论了,他说在现代世界,二十二岁是大学毕业的年纪,他们总算跨过孩子的阶段,而属于“成年人”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宁归柏想起陆行舟之前跟他说的,关于现代社会的成长教育体系。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很适合当孩子的老师。”


    “没有啊。”陆行舟以为宁归柏傻了,“你忘了,我在那个世界只活到了十四岁。”


    “十四岁又如何?生命的天赋,或许在童年便已见端倪。”跟陆行舟在一起久了,宁归柏也学会了偏现代的表达方式。


    好吧,是陆行舟忘了,眼前的人在学会拿筷子之前,就已经拿起了剑,年纪对他来说,从来不是稳步前进的数字。


    宁归柏决定好好想想,除了练武之外,他到底还喜欢做什么事。


    他很快便发现,他还挺喜欢钓鱼的——在不用“利锁引”的前提下,如果用“利锁引”,那么钓鱼就成了一件太过容易以至于毫无趣味的事情。


    就算在河边坐一天钓不上一条鱼,宁归柏也不会有“浪费时间”的挫败感,迎着阳光,在树下吹着风,心里有重要的人,手上有事情可做——就算事情不成功又如何呢?


    他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陆行舟。


    陆行舟“啪啪”鼓掌,动作夸张,言语更夸张:“恭喜你,小柏,你已经领悟了生命的真谛。”


    宁归柏怀疑:“真的吗?”


    陆行舟毫不谦虚:“真的,我们都领悟了生命的真谛。”


    虽然就在陆行舟的身边,但宁归柏总是能梦到陆行舟,似乎连梦里的时间也不肯放过。


    宁归柏被丢进狼群中,最后他受了很重的伤,奶奶将他拎回院子里,没再管他。宁归柏躺在地上,一群蚂蚁来啃他的骨头。


    痛倒是不痛,可是真痒。宁归柏太累了,平时挥一挥衣袖就能碾死的动物,此刻他却对它们无可奈何。


    陆行舟不知从哪里出现的,总之是气势汹汹地降临了,在蚂蚁面前,他就是一个庞然巨物,可他毫不在意自己是否在“恃强凌弱”,他凶巴巴地边赶边骂:“爬远点,不准再欺负他了。”


    宁归柏顾不上疼痛,他笑,笑了一会又不笑了,他想,陆行舟对谁都这样。陆行舟怎么能对谁都这样。


    只要别人愿意对他笑,他就能跟人交心了。


    宁归柏睁开眼睛,天色大亮,陆行舟盯着他看,应该已经看了很久了。


    陆行舟问:“你梦见了什么?”


    宁归柏问:“你怎么知道我做梦了。”


    “因为我懂一点科学。”陆行舟有些骄傲,“刚刚,你的眼球在快速转动。”


    “你。”宁归柏说,你潜入了我的梦境。


    陆行舟摸了摸鼻子,心虚道:“我做什么了?”


    宁归柏将梦的内容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陆行舟松了一口气:“这很像我会做的事情。”


    宁归柏说:“我梦里的你都很像你。”


    “你怎么连做梦都这么‘真’。”陆行舟很是佩服,“在我的梦里,我认识的人会做一些他们不太可能会做的事情。”


    “我会做什么?”


    “你会说很多话。”


    宁归柏觉得这个例子不对:“我对你,本来就会说很多话。”


    “比你话最多的时候还多很多。”


    “有多少?”


    陆行舟眼里掠过笑的波纹:“我说一句,你说十句。”


    能比陆行舟的话还多?宁归柏承认了,这确实很不像他。


    陆行舟终于画出了满意的画像,他介绍道:“这就是我的爸爸,妈妈,在那个世界最爱我的两个人。”


    宁归柏认真注视着那两张脸,在陆行舟的画里,两人都充满笑意,那应该是陆行舟对父母最熟悉的神情。


    这个世界会有人用心记得他们。


    宁归柏很感谢他们将陆行舟带到了世上。


    他想,陆行舟还有很多关于那个世界的事情,没有跟他说。


    比如——


    “在那个世界,成亲是怎么样的?”宁归柏早就想到这个问题了,可他等来等去,陆行舟一直没说。


    红色的花儿开在陆行舟的脸上,他的眼珠四处乱转:“跟这里可太不一样了。”


    陆行舟只说了这句话,便闭嘴了。宁归柏又问:“男人和男人也能成亲吗?”


    “应该不能吧……”陆行舟那时才十四岁,也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喜欢男人,哪有了解那么多,“反正我穿过来的时候,我的国家还是不能的,但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不知道能不能。”


    宁归柏点点头,意料之中,他回到刚刚的问题:“所以,成亲是怎么样的?”


    “我们那不讲成亲,叫结婚……”陆行舟的视线依旧飘来飘去,但好歹发挥了话多的本领,将他知道的都说出来了。他紧张地抱着画像,什么嘛,他爸爸妈妈还在这儿。


    可宁归柏没再说什么,仿佛只是出于好奇才问的。


    这就完了?


    陆行舟有种洗澡洗了一半突然没水的无所适从,什么嘛,爸爸妈妈都看着呢。


    【📢作者有话说】


    ①苏轼《赤壁赋》


    第256章 君心我心-1


    宁归柏的结婚计划,从打磨一枚戒指开始。


    他和陆行舟已经搬出了客栈,暂时租了一个院子住下,等过了闷热的夏季,他们就出发去骆州。


    陆行舟所说的钻石太难找,宁归柏退而求其次,买下了一块绿松石——绿得像汲取了无数树叶的青翠。


    买完价格极其昂贵的绿松石后,宁归柏身上便不剩什么银两了。晚上,等陆行舟睡着后,他去了一趟官府,成功让膀大腰圆的官员变得两袖清风。


    陆行舟睡得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手习惯性地往前摸,没抱到熟悉的人。


    等宁归柏回来后,陆行舟闭着眼问:“你去哪了?”


    宁归柏揽过他的腰:“赚钱去了。”


    陆行舟很快又睡着了。


    宁归柏没想过要做多么精致的戒指,纷繁复杂,那太考验他的能力了。他等不及。但更重要的是,他觉得陆行舟会喜欢简单些的。


    他决定采用朴素的镶嵌手法,不去追求器型的规整。


    陆行舟发现,宁归柏最近不怎么黏着他了。


    他还在跟单信学画画,一来是因为他想继续寻求画技上的进步,二来他知道单信经济窘迫,想要帮他,又不愿让他认为自己是在施舍他。


    宁归柏中午都不来陪他吃饭了。


    陆行舟问:“你最近在忙些什么?”


    宁归柏说:“这是秘密。”


    陆行舟看了宁归柏几眼,倒是没有追根究底,不管是什么“秘密”,他迟早都会知道的。


    宁归柏终于将戒指打好了,藏在衣袖中,等了几天也不敢拿出来。


    倒不是害怕被拒绝,他只是觉得这枚戒指似乎不够完美,很难配得上陆行舟。


    可是,要怎么样才算完美。宁归柏的心里根本没有确切的答案,要献给陆行舟的,好像永远都不够。


    夏天就要过去了,宁归柏不能再等了。


    就明天吧,他下定决心。


    宁归柏的心不静,没法练武。于是他拎起钓竿去了河边。


    一阵阵风将河面吹得发皱,不知什么鱼儿咬走了诱饵,宁归柏露出不自觉的笑容,没有将钓竿甩起来。


    鱼儿游走了。


    但陆行舟在他的心里游来游去。


    为什么会这么喜欢陆行舟呢?好像从第一眼就觉得他很特别。


    陆行舟曾经悲观地跟他解释过,可能因为这是游戏的设置,可能一切都是剧情的需要。“宁归柏”被捏出来的那一刻,就是注定要喜欢“陆行舟”的。


    宁归柏点点头,非要这么解释的话,也行。


    陆行舟惊诧于他的接受度居然这么高,他问,你不会觉得自己是被命运安排好的傀儡?如果不是这样,其实你本来不会喜欢我的。我们之间的感情,或许没有那么“纯粹”。


    宁归柏说,我不在乎。


    他不在乎形式,只在意内容,他就是喜欢陆行舟。


    陆行舟又问,那如果有一天,命运让你不再喜欢我呢。


    宁归柏笃定极了,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可能是我“老”了。陆行舟有些哀愁,我觉得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天真得像个孩子。


    陆行舟并不总是乐观的、无所畏惧的。


    宁归柏思索着,你怕“我喜欢你”是假的吗?


    陆行舟反问,你不怕吗?


    宁归柏说,如果“我喜欢你”是假的,那么我这个人也是假的。我根本不存在,你就不必为虚无难过了。


    陆行舟撇撇嘴,话说得轻易。


    那便不说了。宁归柏低头亲他,一遍又一遍。


    宁归柏收起钓竿,一无所获离开了。他时不时会摸一下袖子,生怕戒指不见了,他第一次这么珍重一个物件,只是因为将要把它送给最珍贵的人。


    昨夜的雨下得太滂沱,回家的路上,宁归柏一个不留神,一脚踩进了水坑。


    湿漉漉的脚印一路蔓延,宁归柏在单信家门口等了片刻,陆行舟出来了。


    陆行舟无比自然地走到他身边:“你猜我今天学着画了什么?”


    他们的影子在夕阳下缠在一起,宁归柏从这时——或者更早的时候就开始紧张了:“影子。”


    陆行舟倏然睁眼,他没想到宁归柏能一次猜对。


    宁归柏没什么表情,好像不为这种“默契”而高兴。


    那一晚上,宁归柏都表现得很古怪,陆行舟看在心里,不过什么也没说,他不当急躁的恋人,他要再给宁归柏一段时间,看看他到底在做什么。


    早上醒来的时候,陆行舟还没有察觉到无名指上多了枚戒指,他抱着宁归柏又眯了会,抬手想揉眼睛的时候愣住了。


    他盯着戒指看了许久。


    他向宁归柏扑闪着明亮的眼睛,明知故问:“你想做什么?”


    明明确定对方的心意,可宁归柏还是很慌张,他的舌头绊了下,声音没发出来。他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道:“我想跟你结婚。”


    陆行舟的心晕晕荧荧地发着光,戒指卡在他的无名指上,不松不勒,是那样的合适。陆行舟有点想哭:“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指尺寸的,万一戴不上怎么办?”


    不会戴不上的。


    在陆行舟睡着之后的很多个夜晚,宁归柏都在凝望着他,珍视这来之不易的幸福。


    宁归柏说:“我没有那么笨。”


    陆行舟微微转动着戒指,又问:“这是你做的吗?”


    宁归柏点头:“你喜欢吗?”


    喜欢的人亲手为他打了一枚戒指,会有任何不喜欢的理由吗?陆行舟说:“我爱你。”


    “结婚”第一天,陆行舟不去学画画了,宁归柏也不去练武了。


    他们去无人的小径上散步,陆行舟总是忍不住看自己的手,明明是夏天的末尾,他却有种现在是春天的错觉,新鲜的体验跟绿一起生长。


    宁归柏反复确认:“我们真的结婚了?”他以为这只是第一步。


    陆行舟反复肯定:“是。”这是他们的事情,规则当然由他们制定。


    宁归柏一宿没睡,喜悦在发酵,还在无限膨胀,他走在路上,有种不真切的感觉。风温柔地擦过他们的脸颊,陆行舟笑出声来,忽然拉着宁归柏往前跑:“小柏,宁归柏!我好开心啊。”


    宁归柏也笑了,跟陆行舟重逢之后,他成了一个爱笑的人。


    他们跑了会,又停下来慢慢走,他们走累了,便爬到树上坐着。


    他们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懒得思考,反正一对视就傻笑,一闭眼就亲吻,不说话就依偎着,连啾啾不休的鸟鸣都变得那么动听。


    夜轻盈地拉开序幕。


    陆行舟带着戒指的手压在宁归柏的背上,印下一个弧形。不合时宜地,宁归柏想,他又找到了一件很喜欢做的事情。


    小舟不像是小舟了,他被冲撞着融进了河流,涌起层层叠叠的浪。他带着他的爱人在漩涡里打转,多么希望这场漂流没有终点。


    他们在夜的怀抱里摇晃。


    第257章 君心我心-2


    跟单信告别后,陆行舟和宁归柏出发去骆州。


    秋在四处留下痕迹,两颗温热的心被和煦的风吹拂着,蹦蹦跳跳地穿过秋天。


    夜里,他们总是为彼此点起红潮,像被阳光晒透了。陆行舟昏昏然地想,原来夜里也会有太阳么?


    宁归柏说:“等从骆州离开后,我们回溪镇吧。”在习练武功之外,他终于成了一个“有计划”的人。


    陆行舟想了想,时间过去这么久,杀人风波应该已经告一段落了,他确实很想念家。他问:“等回溪镇后,要告诉他们我们的真实关系吗?”


    “为什么不?”宁归柏望着陆行舟,他意识到,他是渴望被陆行舟的家人承认的。


    陆行舟数着手指:“爹娘都不在了,姐姐肯定是支持的,哥哥嫂子虽然比较传统……但他们都很爱我,应该也没关系,迢迢年纪小,还不懂这些事,阿贵年纪大了,会不会被吓到……”


    陆行舟的世界里有太多人,不像宁归柏,他根本不在意家里人怎么看,反过来说,他的家人也不关心他的这些事。关于登龙城那个家,他不需要担心什么,也没什么值得期盼。


    陆行舟自顾自说:“没事的没事的,他们老早就盼着我成亲了,小柏虽然是个男人,但也是个人,在他们的眼里,有人总比没人好……”


    宁归柏无声笑了。


    “好,等骆州之行结束后,我们就回溪镇,将我们成亲的事情告诉他们。”陆行舟下定决心,“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宁归柏自认很少会被人喜欢,所以对此保有怀疑态度。


    陆行舟突然想起:“我也见过你爹娘了,不过他们不知道我认识你。”


    宁归柏倏然睁眼:“什么时候的事?”


    “也是去骆州路上的事……他们救了我。”


    宁归柏沉默着,他的父母救过许多人,只是不关心自己。


    他低头,陆行舟的手在他心口揉搓,宁归柏说:“他们救了你,我很感激。”他习惯了,他不是十二岁的宁归柏,很难再为这种事感到难过了。


    陆行舟还是要安慰他:“没关系的,他们过好他们的日子,我们过好我们的生活。”


    陆行舟想起从前的事,他在宁归柏的脸上亲了一口。宁归柏眼眸一潮,他从生长的悲哀牢笼中脱离,不必再去想象亲吻的滋味,陆行舟愿意爱他,已经满足了他对美好生活的全部幻想。


    “啊!我终于找到你了!”一道突兀的声音插入他们中间。


    宁归柏和陆行舟一同看向来人。


    “你好起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容易死,幸好,幸好,幸好你没事,不然我要夜夜做噩梦了。”宁永超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膛,他的眉毛长出来了,像个正常人了。


    陆行舟懵了几秒,转头问:“他就是宁永超?”


    宁归柏点头。


    宁永超扫了陆行舟一眼后,还是专注在宁归柏身上:“你感觉怎么样?”


    宁归柏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宁永超脸不红心不跳:“道歉啊,我做错了事情,来向你赔罪了。”


    宁归柏说:“我不需要。”


    “你不需要跟我有什么关系,我需要啊,不然我良心不安。”宁永超一脸认真,“你真的没病没痛吧?爷爷说你没事,让我不用来找你,可我觉得不行,不亲眼看见你,我怎么知道他有没有在骗我,我找了你很久呢,从登龙城跑到了关州,又从关州跑到了赟州,接着从……”


    跟念经似的,陆行舟有些头疼,他平时在宁归柏眼里,不会也是这个傻样吧?


    太吵了,宁归柏不耐烦,他打断宁永超:“你说完了没有。”


    宁永超笑得很灿烂:“当然没有,因为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宁归柏说:“我已经好了,没病也没痛,你可以走了。”


    “你为什么这么着急赶走我啊?”宁永超低头看看自己,“我也不碍什么事吧,你……你们要去什么地方吗?爷爷放我自由了,我可以跟你们到处去玩一段时间,之后我就要回去学制毒了,等我学会以后就再也不会拿错药了。”


    陆行舟终于开口:“不必了,他不想跟你玩。”


    “为什么啊?我还特意带了很多银两出来,为了赔罪,随便你们怎么玩,我出钱。”宁永超盯着陆行舟,“你是谁啊?”


    “我叫陆行舟。”


    “哦,你就是那个跟柏哥一起从蓬莱岛找到长生药的人啊。”


    这是什么称呼?宁归柏冷着脸:“我不是你哥。”


    宁永超耸耸肩:“你真的没事了?要不你跟我过几招,这样我才能确保你没有撒谎。”


    “你为什么总觉得别人在撒谎?”陆行舟不客气地问,“是因为你的生活充满着谎言吗?”


    宁永超点头:“是啊,你怎么知道?你认识我那总是骗人的爷爷吗?”


    陆行舟没招了:“……”


    宁归柏突然说:“行,我跟你打一场。”


    宁永超双眼放光:“真的吗……”


    估摸着宁永超又要说出一大堆废话了,宁归柏不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你打不打?”


    “打打打打当然打。”宁永超手忙脚乱地解下背后的剑。


    陆行舟小声问:“你真的可以吗?”


    若是放在往常,他不会担心宁归柏,因为那毫无必要。但眼下宁归柏经脉受损,而宁永超是被宁道成培养出来的另一个练武机器,刀剑无眼,陆行舟很难没有顾虑。


    宁归柏捏捏他的手:“没事。”


    眼看两人都拔出剑来,陆行舟悬着心站在一旁,他也握紧了青锋剑,万一有什么不妥,他的剑立刻便会出鞘。


    宁永超的剑看起来平平无奇,可当他拿著剑的时候,身上的气质便大不相同了,他变得安静、警惕、沉稳。宁归柏没有率先出手,他甚至没有摆出剑招,似乎根本没有把宁永超看作一个对手。


    宁永超调整着呼吸,观察片刻后终于抬手出剑,他出剑的角度奇特,完全不符合常理,划向宁归柏的腹部。宁归柏将许多种剑法都练得炉火纯青,丝毫不讶异于这一招的鬼魅,他面无表情地避开了,反手刺出一剑,招式同样诡谲。宁永超不敢怠慢,他的身体向后疾退,一个鲤鱼打挺躲过去了。


    宁归柏身如柳絮,紧随宁永超而去,宁永超不慌不忙,他手腕轻轻一抖,霎时千花万影,让人难以分辨虚实,宁归柏人剑合一,剑上仿佛粘了胶水,始终带着一股来回拉扯的力道,将宁永超的实招都挡回去了。宁永超大为意外,爷爷跟他说的是,虽然宁归柏人已经没有大碍,但他的武功退步了许多……这真的是退步了许多之后的实力?宁归柏手上那把剑,根本不是一个物件,而是他延长的手臂,他身体的一部分。


    不过,宁永超不是吃素的,宁归柏受过的苦,他同样没有少吃。他很快便适应了宁归柏的打法,还因为遇强则强激发出了更强的斗志,他刺出了看似歪歪扭扭、毫无力道的一剑,然而这一剑大有乾坤,无比精准地挑开了宁归柏的剑,一瞬后来到了宁归柏的眼前。


    陆行舟足尖一点,到底克制住上前的冲动——他得相信宁归柏。


    宁归柏眼睛一眨不眨,他一个屈膝往前蹬腿,脚跟狠狠跺向宁永超的膝盖,他这一脚带了七成内力,宁永超若不想骨折,只能放弃这一剑往后躲。然而宁永超是个狠人,他不闪不避,手中剑反而更加凌厉,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宁归柏在某个人的心里,才不跟宁永超玩同归于尽的招数,更何况,事情也还没到这个地步。宁归柏的剑撑在地上,弯折成一道圆月后猛地松手,长剑借助弹力向宁永超激射而去,正好架住了宁永超的攻势。与此同时宁归柏以气御身,拔起身形,在长剑将要落地之时,接住了那把剑。


    两人双手抓稳剑往对方身上压,脚步下沉,这便到了比拼内力的时候了。


    宁归柏毕竟是因为他而受伤的,纯拼内力就是在占人便宜,宁永超不想这么做,果断喊了停。宁归柏不恋战,两人同时收势。


    “你的武功比我想的要好。”宁归柏这句话不是自大,只是宁永超看起来着实太不靠谱,很难让人相信他是一名高手。


    宁永超笑着说:“当然,我要是练不好,可是要挨打的。”


    “挨打?”宁归柏微有不解。


    “你没挨过你奶奶的打吗?”


    “没有。”


    宁永超罕见地哑了片刻,随后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道:“这太不公平了。”


    宁归柏不知道能说什么。


    宁永超说:“柏哥,这不是你的全盛状态,所以刚刚的比试没有胜负,等改日你好了,有机会的话我们再比一场。”


    宁归柏这次没有纠正他的称呼:“行。”


    宁永超面带遗憾:“既然你们都嫌弃我,那我还是不打扰你们了,我这就走了。”


    他说完后刻意多等了几秒,只等到了陆行舟的一句“再见”,以及宁归柏看向陆行舟的方向,好吧,确实没有人挽留他。宁永超摇摇头,叹了声,纵身一跃,轻飘飘地消失在金黄树林中。


    第258章 君心我心-3


    陆行舟百感交集:“我没想到,宁永超这副模样,竟然是挨打着长大的。”


    宁归柏也没想到:“奶奶从没有打过我。”从这点上看,他比宁永超幸运了许多。


    宁永超拿错了药,但阴差阳错地将两人从困境中解救出来,让他们都获得了自由,这何尝不是一种“因祸得福”,陆行舟再一次想,命运的好坏,或许真的只有在盖棺的时候才能论定。


    “我赢不了他。”宁归柏突然说,“刚刚如果没有停下来,我会输。”


    陆行舟眨眨眼睛:“可宁永超也说了,刚刚你不是全盛状态啊。”


    “我们是一样的人,我比他大了两岁,可我没有赢他……”宁归柏发现自己的胜负欲并不低,他知道自己赢不了的原因是什么,可他不甘心,好像他没有取得胜利,便辜负了曾经吃过的苦头。


    莽莽的风雪天,茫茫的白,寒从天上倾泻而下,五岁的宁归柏伫在瀑布似的雪中,脸发疼牙口发酸,他受不了了,眼前是蠢蠢欲动的狼群,宁归柏只想逃跑。


    他也这么做了,可当他转身的时候,一只铁铸般的手将他按在宁归柏的后脑勺,迫使他转回去,直面狼群,直面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悍烈的劲风和寒冷的雪一同灌入喉咙中,宁归柏撕心裂肺地咳起来,危莞然的声音比雪更冷:“柏儿,集中注意力,用我这些天教你的武功,杀掉这群狼。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宁归柏说:“我不知道。”他看见为首那匹狼的眼睛绿得发光,危莞然不知道用什么镇住了它们,让它们还在观望而没有立即上前将他撕成碎片。


    危莞然的声音隐有魔力:“你不会做不到的。”


    为什么?宁归柏很想问原因,可他没有机会了,危莞然用力一甩,将宁归柏甩入了狼群中,积雪飞溅,狼群将小小的人影围得密不透风。


    宁归柏不可能意识不到,他想活下来,只能靠自己。


    从那之后,宁归柏再没有逃跑过,他就是这么长大的。


    他过了二十多年这样的人生,原来便是为了在某一天战胜宁永超,但他现在没法赢。


    这不是他的执念,他根本不应该在乎,可他很难控制自己的想法。


    陆行舟知道宁归柏陷入了迷障,但他没法帮宁归柏走出来,他们是爱人,前提是独立的个体,爱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治愈他们,但没法根治顽固的疾病……陆行舟只能抱住宁归柏。


    宁归柏发出一声压抑的喟叹:“宁永超可能也是这么想的。”


    ——难道他只有在伤害了宁归柏之后,才有机会赢宁归柏吗?


    陆行舟觉得有什么在颤,他低头一看:“小柏,看看你的剑。”


    宁归柏的剑发出了嗡鸣声,他拔剑出鞘,发现剑身流淌着一缕掺杂血色的金芒,宁归柏嘴角绷直:“这是什么?”


    陆行舟懵了:“不知道。”若是宁归柏此刻在练剑,说不定还是受了剑法的影响,可他什么也没干啊。


    宁归柏也不知道,两人看会剑,看一会对方,皆不知所措。


    陆行舟有主意了:“你去使几招剑法看看。”


    宁归柏使了“浇胸剑”,使了“戒惧剑”,使了“灯影暗”,使了“芦花飞”……剑依旧闪着金芒,毫无变化。


    陆行舟又想了个办法:“我跟你对几招试试。”


    他们过了几招之后,宁归柏的剑终于发生了变化,他们默契地停下来,只见剑中的血色消失了,金芒拢在一处,成了赤金色的竖影。陆行舟感叹道:“真神奇啊。”


    登龙城的冬天是很冷的。


    小时候的宁归柏畏惧寒冷,他的手长满了冻疮,但只要没影响到练剑,危莞然都不会管。宁归柏能在疼痛中握稳剑,一声不吭地按照危莞然的指示练武。


    有一年的春节,宁拓文和苏慕语留在了登龙城。


    宁归柏那时还没有对父母彻底死心,他故意用手去抓桌上的菜,好让宁拓文和苏慕语能清晰地看见他手上的冻疮。


    宁拓文看到了,但他的注意力落在了那道菜上:“这个炸虾炸得金黄通透,应该很美味,来,慕语,你多吃点。”


    苏慕语嫣然一笑,也给宁拓文夹菜:“这鱼很好吃,你多吃点。”


    危莞然面无表情:“不要用手抓菜,不干净。”


    宁拓文说:“娘,大过年的,别说柏儿了。”


    苏慕语附和道:“是啊,孩子年纪还小,没事,喜欢抓就抓吧。”


    他们看见了宁归柏的“年纪小”和“不懂事”,但是他们没有看见宁归柏手上的冻疮,以及练剑练出来的伤口。宁归柏垂下眼睛,低头吃饭,也只吃饭。


    剑锋又泛起了缥缈的红光,宁归柏说:“我知道为什么了。”


    他看着陆行舟:“我一想到过去,这把剑便会有血红之色。”


    陆行舟温声问:“你刚刚在想什么?”


    宁归柏告诉了陆行舟,陆行舟握住宁归柏抓着剑的手,剑上奇诡的颜色都消失了,它恢复成一把削铁如泥但普通的剑。


    陆行舟说:“消失了。”


    宁归柏说:“我以前想那些事的时候,这把剑也不会这样。”他的剑没有名字,只能用“这把剑”、“我的剑”这样的称呼。


    “因为现在不一样了。”陆行舟心疼极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喜欢危莞然、宁拓文和苏慕语这几个人,还有他的爷爷宁道成。他为宁归柏的过去感到愤怒。


    宁归柏知道哪里不一样了,从前陆行舟没有出现,后来陆行舟在,但是他来去如风,再后来他袒露爱意,而陆行舟不能接受……那些时候,宁归柏因常年握住剑柄而形成弯曲的右手,都没有伸直过,他被灰蒙蒙的冷漠磨平了棱角,甚至很难感觉到愤怒。他明白他现在为什么会在意跟宁永超的比试了。


    “小柏,或许你可以为你的剑起一个名字。”陆行舟顿了顿,“当然,如果你不想取,那也没关系。”


    天色逐渐熹微,烧着几朵霞红色的云。宁归柏想了一会:“就叫‘君心’吧。”


    第259章 菩萨低眉-1


    暮秋时分,陆行舟和宁归柏来到关州郊外,他们听见了一道低沉的唱经声。


    两人对视一眼,陆行舟说:“去看看吧?”


    宁归柏说:“好。”


    他们往唱经声传来的方向走去,很快便到了一处破旧的庙宇,凄立在衰草之中。


    他们一路走到了菩萨殿,跨过门槛后看见了意想不到的场景。


    只见菩萨倒在地上,身上的彩漆已经剥落七八,底下还压着个一动不动的人,他闭眼仰躺,地上是一大滩干涸的血。看这失血量,如无意外,此人多半已经死了。


    宁归柏俯身探了探那人的鼻息,冲陆行舟摇头。


    一个锃亮的光头转过来,诵经的声音停止了。


    “了俗?”陆行舟颇感意外,“你怎么在这儿?地上的尸体是怎么回事?”


    了俗也很惊喜:“陆公子,宁公子,没想到会在这碰见你们。空潭大师让我来此处找一个物件,但我来到庙里时,看见了这一幕,便想着先为这位施主超度,再去寻物。”


    陆行舟不解:“这人是怎么死的?”此处发生过打斗么?陆行舟环顾一圈,不认为这里发生过打斗。


    了俗说:“阿弥陀佛,应是菩萨像年久失修,忽然砸下来了,此人跪在菩萨前,来不及躲闪,被菩萨落地之势砸得断了气。”


    跪菩萨的人被菩萨砸死,还有比这更荒谬的死法吗?陆行舟忍不住双掌合十,说:“阿弥陀佛。”


    “两位公子可否帮我搬起这尊菩萨像?”了俗尴尬地笑了笑,“我刚刚试着搬起来再诵经,但菩萨太重了,我没搬动。”


    “当然可以。”宁归柏和陆行舟一同抬起菩萨,瞧见菩萨双目时,皆是一愣。


    镶嵌在菩萨脸上的眼珠应是纯金打造的,此时却莫名融化了,往下淌着两行金色的泪水。


    这天气……也不热啊。


    “阿弥陀佛。”了俗说,“看来菩萨也在流泪。”


    陆行舟静默不语,他有敬畏心,觉得此景很震撼。


    了俗说:“二位若不急着走,可以在门外等我片刻,待我为他诵完这篇经文,再与二位公子一叙。”


    陆行舟说:“好,我们不急。”


    他和宁归柏推到菩萨殿外,陆行舟问:“小柏,你觉得死的那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宁归柏说:“坏人。”


    “为什么?”他们明明对那人一无所知,可宁归柏的语气却没有犹豫。


    “直觉。”


    陆行舟不得不承认,宁归柏的直觉一向很准。是因为他像野兽那样成长,所以培养出了野兽般的直觉吗?


    陆行舟又想,了俗不知道躺在地上的是什么人,就算那是一个罪恶滔天之人,了俗也会为他超度的。僧人没有分别心。


    “杜通海,杜通海……”一道愤恨的声音越来越近,伴随着急匆匆的脚步声,“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做了那么多恶事,就算再拜一千尊佛、一万个菩萨都没有用,杜通海,你躲在哪了,我知道你在这里,给我滚出来,我要杀了你!”


    第260章 菩萨低眉-2


    杜通海……这莫非就是死去之人的名字?


    陆行舟的身体比脑子动得更快,他拦住了满腔怒火的男人:“你找谁?”


    男人面如枯蜡,眉骨甚突,他毫不客气地问:“你是谁?不会是杜通海的走狗吧?”


    “我不认识杜通海。”陆行舟不在意他的态度,“但我的朋友在里面为死人超度,你这样冲进去,很是不妥。”


    眼看着男人不管不顾,要撞开陆行舟进门,宁归柏从后点了男人的穴道,男人便无法动弹了。


    宁归柏没有点他的哑穴,男人斥道:“还说你们不是杜通海的走狗?”


    陆行舟说:“抱歉,有什么事,等诵经声停了再说。”了俗已经被他们打扰过一次了,超度还一波三折,太不吉利了。


    了俗好像完全没听见外面的动静,诵经声忽高忽低地继续,钻入人心幽深处。


    男人冷静了些:“里面死的是什么人?”


    陆行舟说:“我们不认识他,不知道他的名字。”


    男人又问:“他长什么样?”


    陆行舟想了想,没想出来死者的脸上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特征。


    宁归柏说:“眼下有赘肉,颌边有青痣。”


    男人先是露出空前的喜色,随后又充满怀疑:“那就是杜通海,他终于死了!你没看错么?真是他?”


    陆行舟问:“你们有何仇怨?”


    一股异常浓烈的恨意从男人眼里闪过:“杀亲之仇,不得不报。”


    “阿弥陀佛。”了俗念经完毕,站在菩萨殿的门边,“施主要进来看看吗?”


    宁归柏解了男人的穴,男人进了菩萨殿,看到杜通海的死状,他大笑大哭:“老天开眼,老天开眼!”


    陆行舟望向宁归柏:“你应是说对了。”


    杜通海死了,男人尤不解恨,他重锤了杜通海几拳。杜通海死得如此轻易,男人的笑容敛起,他觉得不满意了,杜通海怎么能一点折磨都没受,就这么死了。


    几人都没有制止男人的行为。


    男人在杜通海的尸体上一顿发泄,疯癫得停不下来,了俗闭眼静了会,到底没忍住:“阿弥陀佛,还请施主收手吧。”


    “杜通海这样的人死了,你为何要为他念经?”男人还埋怨上了俗了。


    了俗说:“不管他生前做了什么,人死业终,俱为泡影。”


    “他死了,一切就结束了吗?”男人眼中的恨并不隐秘,“杜通海死了就是结束了,可被他害死的人都回不来了,凭什么……”


    了俗说:“阿弥陀佛,若施主执念难消,可来青玉寺小住一段时日。”


    男人嗤笑一声:“剃度便能成佛吗?”


    此时跟男人讲佛理,是无论如何也讲不通的,陆行舟转移话题:“杜通海做过许多坏事吗?”


    男人咬牙切齿:“数不胜数。”


    杜通海是意州一带有名的恶霸,他爹在京城当官,姐姐进宫为后,娘是富家千金,他是家中独子,这样的家庭环境,若没人引导他向善,他很难不成为一个横行霸道的人。


    他随心所欲地辱人、欺人、杀人,反正天塌下来都有家给他撑着,任何事都能摆平。他什么都不怕,更不会受到良心的折磨。


    男人名叫方布,方布的妹妹在杜通海家中当婢女,杜通海看中其美色,欲纳她为妾,然而方布妹妹厌恶杜通海,宁愿投井自尽也不愿成为杜通海的小妾,杜通海勃然大怒,派人逼死了方布的爹娘。


    彼时方布在外地干活,消息滞后,他什么都不知道,回家后才发现家中已空无一人。


    他知道了真相,只想杀了杜通海,可人们说,杜通海已经改过自新了,他日日去求神拜佛,老虔诚了。


    方布不在乎这人是否诚心悔过,他只想杀了杜通海,他一路打听,循着杜通海的踪迹而来,却没能实现亲手复仇的愿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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