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菩萨低眉-3
陆行舟听得一阵唏嘘。
杜通海平生做了许多坏事,但不知为何突然醒悟,决定来求神拜佛,并且余生吃斋念经,只做好事……可天意似乎不让他赎罪,菩萨宁愿舍身跌落神坛,也要将杜通海带离人间。
“就这么死去,真是太便宜他了。”方布目色狠辣,恨不得再杀杜通海一遍。
了俗说:“这或许就是他的报应。”
方布青筋暴起:“这算哪门子的报应?”
陆行舟说:“杜通海作威作福了这么多年,谁也没想到他死得这么荒诞,如果这件事传出去,说不定能震慑那些像跟他一样的恶人……他这样死去,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他这么说是想安慰方布,用更广阔的视角看,杜通海的死能警戒许多人,甚至能救下很多像方布妹妹那样无辜的人。
但方布根本听不进去:“我不关心别人,我就想让他死得越惨越好,而不是死得这般‘痛快’。”
几人静静地看着方布。
方布眼神陡然一利:“我要将杜通海的尸体带走。”
宁归柏无所谓,陆行舟管不着,了俗只说:“阿弥陀佛。”
方布扯着杜通海的脚跨出菩萨殿,在地上拖出几条长长的暗色血痕。
了俗收回目光:“对了,还没问两位公子,为何会来这座庙里?”
陆行舟说:“我们远远听见诵经的声音,便想过来看一眼,没想到会见到你,空潭大师让你找什么东西?”
了俗说:“一颗冰珠。”
“冰珠?”陆行舟第一次听说这玩意,“那是什么?”
了俗解释道:“就是用冰做的、但是不会融化的珠子。”
“世上居然有如此神奇之物。”
“是啊,不过空潭大师说,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他也不知道冰珠还在不在积福寺。”
陆行舟问:“一定要找到吗?冰珠有什么用处?”
“如果有目盲之人,冰珠能替代人的眼睛。”
陆行舟想,那跟“半死梧桐”的作用差不多,都是替代一些已经失去的东西。他问:“青玉寺有人的眼睛出问题了吗?”
了俗说:“不算是青玉寺的人,那是一位暂住在青玉寺的施主。”
陆行舟说:“原来如此,既然碰上了,那我和小柏也帮忙找一找吧,冰珠有什么特征吗?”
了俗说:“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冰块打磨成珠子的模样,见着就知道了。”
三人先在菩萨殿内找了一圈,一无所获,决定去别的殿里找找。
古刹深深,正午的太阳艳红似血。
陆行舟最后一个踏出菩萨殿,他转身看了眼,高大的菩萨眼珠消融,嘴唇似笑非笑,看不出半点慈悲意。
陆行舟问:“了俗,你说上天是否不愿意原谅那些做过太多错事的人?”陆行舟想,如果他当初选错了路,会不会就像江渊静给他施下的幻阵那样,一步一步坠入深渊,落得杜通海这样荒谬可笑的结局。
了俗说:“阿弥陀佛,上天不会憎恨任何人,也就谈不上原谅与否了。若要谈原谅,对象应该是世人。”
陆行舟若有所思。
他们将积福寺翻过来找了一遍,都没找到冰珠。
陆行舟说:“看来冰珠很可能已经不在积福寺。”
了俗点头:“寻不到也无妨,都是因缘。”
暮色笼罩四野,了俗跟他们告别,他要回青玉寺了。
“那是你要找的冰珠吗?”宁归柏目光示意一个方向,了俗转头望去,在荒草中,有什么泛着白霜一样的光。了俗走过去,弯腰拾起了色泽澄清的物品,他捧着冰珠,微微一笑:“原只是时机未到。”
第262章 退无可退-1
翻身的时机什么时候才会到?
在又一次运镖被抢后,总镖头指着伍志远等镖师的鼻子骂,不争气!不成器!
伍志远将头压得很低,那些声音还是毫无阻碍地飘进他的耳中,唤醒他前半生诸如此类、接连不断的回忆。
在很小的时候,伍志远就痴迷于侠义小说,立志成为一个名扬天下的大侠。
他跟爹娘说想学刀,爹娘将他送到了一个小门派里,让他拜师学武。小门派没什么钱,也没想着要在这群弟子身上花太多功夫,伍志远用的第一把刀原本是菜刀,后来刀柄被重铸了一遍,长了四倍有余,不伦不类的,拿出去都会被人笑话。
伍志远活在一个小城镇上,很少会见到刀客,可他想,小说里描述的刀,不长这个样子。这样不对,他要成为背着刀的大侠,而不是举着加长菜刀的混混。
爹娘是为他交了入门费的,伍志远去找师父,问能不能给他一把像样的刀。
师父露出失望的眼神,你太急躁了。
你怎么能把刀看得这么重要?要知道,你学刀,重要的不是外物,而是你的精气神。
你的精神是一把刀,不管手上拿着什么,它都是一把刀。你的精神若是萎靡,若是软弱,不管你手上拿着多好的刀,你都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的刀客。
你看不起你手上的刀,其实就是看不起你自己,你连自己都看不起,将来何以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你现在告诉我,你还要换刀吗?
伍志远被千斤重的道理砸晕了,师父说得对,他太浮躁了,他连连摇头,不换了,不换了。
练武是很辛苦的。
伍志远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不管是看侠义小说,还是自己亲身体会,他都非常肯定,练武需要吃很多的苦。
他很高兴他能吃苦,付出定会有收获的真理一直植根在他心里。他享受挥洒汗水的感觉,肌肉酸胀便是离大侠进了一步,他拼了命地练武,却连门也不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江湖中的水平。
但从十岁开始,每次门内比武的时候,他都能稳在前三的位置。
到了十七岁的时候,师父终于给了他一把正常的刀,接下来说的却是:“志远啊,你可以出师了,我再也没有什么能教你的。”
伍志远瞳孔放大:“这就已经学完了吗?”
师父嘴角一勾:“学完什么?如果你说的是本门派的武学,那确实已经学完了。如果你说的是江湖上的武学,那你这辈子也学不完。”
伍志远迷茫道:“那我接下来应该去哪儿?”
师父说:“你想成为大侠是么?”
“对。”
伍志远以为师父会给出什么有用的建议,师父只是拍拍他的肩膀:“想成为大侠,便不要留在这个小地方,去闯吧,江湖那么大,以你的资质,哪里都比这儿好。”
原来他是有资质的吗?师父第一次这样夸他,这番话给了伍志远许多自信,他跟爹娘告别后,背着宽厚的刀,走进了梦寐以求的江湖。
第263章 退无可退-2
伍志远一路走到繁盛的关州,天啊,这里好多门派,好多江湖人,而且用什么武器的都有。伍志远初入关州时,看得眼花缭乱,一颗心扑通狂跳,他已经能想象到自己成为大侠的那天了。
他会有一个响亮的名号,他身上这把普通至极的刀也会跟着沾光,他拔刀会让坏人颤抖害怕,也会让好人感到安心。
但他没有盲目自信,以为他离大侠就只有一步之遥了,他知道自己还很年轻,还缺乏许多历练——毕竟在书里,想要成为大侠,可是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道难关的。
在打听了关州的各大门派后,伍志远决定加入柴门帮。
他在柴门帮有了新的师父,新的师父教他新的内功、轻功和刀法,伍志远每日勤勤恳恳地练武,在接下来的门内比试中取得了十分平凡的成绩,既没有耀眼到能被人瞩目,也没有差劲到能招人嘲笑。
原来他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强,伍志远受到了打击,于是更加勤奋。
可不管他再怎么努力,每次比试还是排在中游位置,名次好像一个解不开的死局。
二十多岁的伍志远不能一直活在幻想中了,他得吃饭,柴门帮不是善事堂,只有武功厉害的弟子可以通过接门派任务来赚钱,其他普通弟子都要靠各种方式谋生。
他暂时没法当一名大侠,决定先去当一名镖师,因为镖局在招人,待遇也还不错。
当镖师大部分时间都在路上,风餐露宿,提心吊胆,日子过得并不轻松。
伍志远甚至没多少时间练刀,每次有任务他都申请押镖,因为镖师的工钱跟押镖的次数、货物的价值、成功送达与否、押运时间长短等因素有关。前些日子家中寄信来,父亲重病,伍志远需要很多银两。
收到父亲缓过来的信后,伍志远歇了口气。
他决定将落下的武功补回去,此时他的心里依旧有大侠梦,他不分昼夜地练武,不等到囊中羞涩之时,他很少去押镖赚钱。
这日关州有比武擂台,伍志远跃跃欲试。
他正要上台的时候,一只手臂拦住他:“这位侠客,你还没买挑战令,不能上台。”
伍志远瞳孔一缩:“挑战令也要买啊?”大家比试比试,为什么需要给钱呢?
“废话,举办活动也是要银子的,这里是比武擂台,不是施粥队伍。”
“那……买一枚挑战令要多少钱?”
“一两银子。”
伍志远咂舌,吓了一跳:“这么贵啊?”
“去去去去一边去,连挑战令都不舍得买,学人家比什么武呢。”
伍志远不是舍不得买,他不存钱,身上根本没有一两银子。但他真的很想知道自己在江湖中的位置,所以他连忙去押了一趟近镖,可等几日后他回去时,比武活动已经结束了。
他攥着辛苦得来的一两银子,塌下了肩膀。
镖局里很多武功好的镖师都离开了,武功还不错的人,很少会甘心只做一名镖师。
但这些人走了之后,伍志远的押镖过程便不顺利了,一个武功高强的镖头带着一群武功平平的镖师,屡屡失败。镖师只是一份工作,没有人会为了货物献出自己的性命。
所以每当打不过的时候,他们为了保命,多半落荒而逃。什么信用道义?得活着才能往下谈。
三十多岁的伍志远不再天真,该承认现实了。
回顾前半生,他拜了个武功普通的师父,普通地出师了,闯荡江湖的过程也很普通,终其半生寂寂无名——总而言之,他的大侠梦就这么破碎了。
他的衣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他整个人懒懒散散地或走或坐,他的脑袋不再被“成为大侠”这个远大志向箍住,伍志远感到轻松了许多。
他葬了爹娘,娶了妻子,有了儿女。
锅碗瓢盆跟银两铜板一块儿叮当叮当,成了他生活最主要的旋律。
第264章 退无可退-3
伍志远走进镖局,以为接下来又会是一次普通的运镖。
货物是十几箱药材,其中有一大半都是随处可买的药材,只有两箱是比较珍贵的药材。伍志远知道,那些普通药材的存在,是为了掩人耳目的。
就好像他这样的人的存在,是为了被大侠的光芒盖住,没有绿叶,哪来的鲜花?
雇主突然走到伍志远的面前:“这位兄弟,你押这趟镖吗?”
伍志远点点头。
“你会把这批货物安全送到夙州的,对吗?”
那只是普普通通的一眼,语气却饱含信赖,雇主希望他们能成功做到这件事。
可为什么要对他说呢?
伍志远雀跃着,压抑着,沉默着,为自己而失望着,雇主很少会跟普通镖师有接触,他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人是被他人的期待塑造的吗?
没有听见想要的答案,雇主拍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你可以的。”
他们又一次遇上了山贼——没办法,北地苦寒,靠着偷抢谋生的人太多了,夙州郊外的山贼是春风一吹的野草,永远除不尽。
普通山贼的武功不如他们,但几个头目的武功很高,而且他们人数众多,这批货物眼看着是守不住了。
跟往常一样,有的镖师倒在地面,有的镖师死守不退,有的镖师落荒而逃。
一个相熟的镖师过来拉他:“志远,走啊!”再不走就得死了。
伍志远迟疑着说:“可这批货物很重要。”
在出发前,总镖头告诉他们,夙州发生了瘟疫,这批货是用来救命的——如果你们太爱惜自己的命,便是放弃了别人的命。
“再重要能比命重要吗?走吧,又不是第一次这样了。”
镖师拉不动伍志远,眼瞧着山贼就要将他们包围,他自己跑了。
伍志远下意识往树林里钻。
他躲起来了,他还有妻子儿女,若是死在这片草地上,尸体可能还无法完整归家。
可不知是烈日使他眩晕,还是雇主那句话使他刚强,又或者是沉寂太久地大侠梦死灰复燃,他做出了鲁莽——不,怎么说好听点?勇敢——的决定,他在剩余山贼庆祝的欢声笑语中,直愣愣地走了出来。
“什么人啊,路过的吗?”
“不是啊,他也是镖师。”
“就剩他一个了还敢出来?”
“他站那干嘛呢,我都看到他在抖了。”
“喂,你站那么远做什么?你手上那把刀是不是摆设,拿过来给你爷爷看看?”
“哈哈哈哈哈哈用那把破刀,砍鸡都死不了。”
“你会把这批货物安全送到夙州的,对吗?”
“我相信你可以的。”
他会死的。
伍志远的脚底和手心都渗出紧张的汗液。
无数次,成为大侠的希望从他软塌塌的□□中流走了,他沉闷得无人在意的喘息总是被生活埋没。你就是这样一个普通人,还有什么不满足吗?
可他承诺过的!
他忽然意识到,翻身的时机不是等来的,是靠他自己创造的。
伍志远想起这段日子以来,他受过的最重的伤,便是家中木柜的裂口划伤了手指。
曾经幻想要成为大侠的他,身上却还没有过足够刻骨的疤痕。
潮湿的木柴被点燃,火苗微弱地闪烁,伍志远的眼睛湿润了,就算要以死亡为代价,仅此一次也好,他实在厌倦了逃跑,他的刀快要生锈了。
顺条条一具肉身捏着刀,刀尖一阵颤栗,灵魂随着刀尖晃动的频率哆嗦着,伍志远半是怀疑地想,他的刀锋软得太久了,他真的能做到吗?可……除非将这批货物拱手送人,继续当一个连自己都看不起的懦夫,否则他根本没有退路。
既然退无可退,那便挥刀一怒罢!
第265章 事了拂衣-1
“这人找死!”
眼见着伍志远举着刀疯了似的冲上前,山贼们纷纷发出那样的感慨,但他们没有一哄而上,因为他们实在没把伍志远放在眼中,对付这么一个小角色,何须他们一起动手?
伍志远已经抛开了对生死的顾虑,杀气大涨,一刀便砍下了离他最近的、没把他当回事的普通山贼的胳膊,那山贼后面的山贼们看见这一幕,霎时遍体生寒——这人莫非是什么藏在镖队里的绝顶高手?否则怎么敢这样做?
还没过招先泄了气,几个山贼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当出头鸟,怕一下便被伍志远了结性命。
伍志远这才知道,原来悍不畏死的勇气也是一种震慑人的力量。既然如此,眼前这些人一个也别想跑,伍志远眯了眯眼睛,势要将前半生的不甘从这群山贼身上讨回来。
他骤然跃起,长刀高举,狠狠扑向两名山贼中间,刀对准一人的头颅,内力聚于右脚,狠狠跺向另一人的胸膛,看伍志远这气势,若是碰了这一刀、挨了这一脚,恐怕不死也要落得个残废的下场。两山贼不知伍志远的真正实力如何,早就生了退缩之意,眼见伍志远要拿他们开刀,他们一个挡一个躲,躲的那个山贼大喊:“这人武功不弱,是个高手,你们快来帮忙!”
伍志远生平第一次被人称作“高手”,他大笑一声,这便是当大侠的滋味吗?真是痛快极了。
伍志远越打越起劲,仿佛要将多年前因为没钱上不去的擂台,搬到此处重来一回。
山贼们被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惊呆了,谁靠近伍志远,伍志远便往死里针对谁,一把宽刀舞得虎虎生威密不透风,他好像有无穷的力气。他的刀跟别的兵器来回相撞,发出一连串金属摩擦的声音,点点火星频繁迸射,点燃了山贼们的恐惧。
眼瞧着自己这边的人都怂了,一名头目立即大喊:“他再怎么厉害,也只有一个人,都不准退,一起上,杀了他!给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另一名头目看清了伍志远的实力:“不,他根本没你们想的厉害,全都跟着我一块上!”
山贼们不敢再退,怪叫着朝伍志远直冲而来,伍志远狂笑,发出雷鸣般的震天吼声:“来得好!”
刀光烁烁,寒芒四起,伍志远被山贼团团围住。
伍志远将毕生所学都使出来了,可他再怎么燃烧自己也无赢的可能,他孤身一人,要面对的敌人真是太多了。
不重要!
伍志远杀红了眼,都他要在死之前,顺便多把几个该死的带走,那已经是一种胜利了。
天色一层层暗下来,像是预示了伍志远惨淡的结局。
夕阳在地上洒下的一簇簇光斑渐渐消失,陆行舟和宁归柏骑马穿行在树林里,他们很快便要到夙州了,等穿过夙州,就离骆州不远了。
忽然,宁归柏耳朵微动:“前方有打斗的声音。”
陆行舟也听见了,他一扬缰绳,夹紧马肚:“走,去看看。”
不知哪个山贼的刀砍中了伍志远的小腿,造成了深可见骨的伤口,伍志远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头目五指成爪,朝伍志远的头顶直戳而下。伍志远浑身是伤,力气已竭,无法再避开,眼瞧着天灵盖便要被洞穿,他竟释然一笑……体会过这般快意恩仇的滋味,此生,也算不枉了。
看清这一幕的刹那,陆行舟和宁归柏二人双足点在马背上,同时默契地腾空而起,从山贼们的头顶“呼”的飞过,青锋剑顶在头目的掌心,保住了伍志远的头,君心剑挑飞了前排的几名山贼,连累后排的人呼啦啦仰倒一片。
第266章 事了拂衣-2
伍志远睁开疲惫至极的眼睛,看见了其中一个救他的人。濒临死亡前的凌云壮志烟雾般消散了,伍志远自惭形秽地想,见过这样的人,那样的剑招,自己算个哪门子的大侠?
伍志远有种被打回原形的羞耻感。
陆行舟从干粮袋里掏了个烙饼给他,又将水囊放在他的身侧:“你昏迷了五个时辰,饿了吧?吃点。”
“我的货物还在吗?”
伍志远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已被简单处理过,他又问:“另外那个大侠去哪了?”
听见宁归柏被称作“大侠”,陆行舟不由得笑了:“那个大侠去看着你的货物了,我不清楚你有多少箱药材,等会得你自己去检查下,看货物有没有少。”
伍志远颇为心灰意冷,不管药材还剩下多少,凭他现在这副伤重之躯,仅他一人之力,也难以将药材安全运到夙州。然而,一想到夙州城内那些在煎熬中的病人,他又觉得,不管怎样,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他都要将药材送过去。
待伍志远吃得差不多之后,陆行舟才问:“你这趟镖是要送到何处?”
伍志远极其信任陆行舟,如实告知:“夙州。对了,在下伍志远,还没感谢大侠的救命之恩,不知大侠高姓大名。”
陆行舟道出名字:“我们要去骆州,刚好会经过夙州,待你伤好些之后,不妨一同上路?”
“这……”伍志远当然知道,陆行舟这是想帮他,但他……何以为报啊。
陆行舟温声问:“可有不便之处?”
“没、没有。”伍志远结结巴巴,“但我只是一个普通镖师,救命之恩已经无以为报了,怎能劳烦两位大侠再送我一程?”
陆行舟说:“我们救你不过举手之劳,好人还活着便已是回报,去夙州的话,既是顺路,何谈劳烦?”
“若不麻烦大侠,在下自然愿意。”伍志远再次肯定,这是真正的大侠!
“小柏。”陆行舟把宁归柏唤回来,三人一同商议出发时间。
伍志远一咬牙:“我明日清晨便可出发。”
“这么急?你的伤很重,明日就骑马,伤口必定会裂开的。”
陆行舟以为伍志远是怕耽误他们的事,正想再劝慰几句时,伍志远说:“这批药材是救命的,不能等……起码不能因我一人等,我怎样都行,明日必须上路。”
宁归柏说:“那就明日清晨出发,我身上有好丹药,可保你不死。”就是会受点苦罢了。
伍志远大喜:“多谢大侠。”
宁归柏眉头一皱:“别叫我大侠。”
伍志远怔然,陆行舟轻轻踢了宁归柏一脚,又转过来说:“我们的年纪还没有你大,你不必这样称呼我们。”
“抱歉……我以为‘大侠’是一个人人都会喜欢的称呼。”伍志远想,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陆行舟问:“你想当一个大侠吗?”
伍志远苦笑道:“我做梦都想。”
陆行舟说:“可我觉得,你已经是一名大侠了。”
“我?”伍志远的下巴快要掉下来了,他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陆公子竟觉得我是一名大侠?”
陆行舟点头:“是啊。你们镖队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你明明知道,就算你拼尽全力,也没法阻挡数量众多的山贼,但是你没有选择逃跑,而是死战到底,你身上有这种‘舍生取义’的精神,当然称得上是一名大侠。”
又开始了。宁归柏挨着陆行舟坐下,第一万零七遍想,他怎么对谁都这样啊。
伍志远的脸红透了:“可是我的武功很差……”
陆行舟语气笃定:“先不说你的武功是不是真的很差,但既然你是这么想的,那就更能说明你是一名大侠。”
“为什么?”伍志远觉得自己快飘起来了。
“如果你的武功很好,自信自己能以一敌百,将山贼通通都赶跑,那么你愿意留下来,其实算不得什么。”陆行舟袖子下的手悄悄牵着宁归柏,“但事实相反,你觉得自己武功不好,却仍然愿意为了这批药材战至最后一刻。志远大哥,你告诉我,若你不是大侠,谁是大侠?”
武功高低有那么重要吗?宁归柏静静望着陆行舟,忽然想,本来无一物,为何非要端明镜台?
第267章 事了拂衣-3
翌日清晨,伍志远驾着马车,跟陆行舟二人出发前往夙州。
路上,伍志远想方设法地寻找话题,然而多年的镖师生涯,让他想到的都是些为了抵御无聊而反复说出的辛辣露骨的玩笑话,那些话对着陆宁二人说,当然不妥。
所幸,陆行舟是个不会让场面太尴尬的人,他多次主动挑起话题,仿佛他天生便是个会照顾人的角色。
在打跑另一波山贼后,陆行舟问:“志远大哥,你们经常被劫镖吗?”
伍志远欣赏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碾压,恨自己此刻只能躲在二人的庇佑之下,他点头:“近些年关外在打战,年景不好,落草为寇的人更多了。”
陆行舟轻叹,以池塘为例,有人养殖,有人捕捞,有人放生。这就是世界运作的方式。
伍志远说:“两位公子武功如此厉害,可有想过上阵杀敌?”他想,若是这两人进了军营,怎样也能当上将军。
陆行舟摇头:“我们是江湖人,志不在朝廷。”
“可百姓在受苦。”
伍志远说完这句后,连忙补充道:“我、我不是在指责二位,我只是觉得,你们的本事可以让你们站得更高……”
“哈哈,我和小柏都没有这么大的野心。”陆行舟脾气好极了,根本没想过要生气,“再说句难听点的实话,古往今来,百姓一直在受苦——那不是多两个武功高强的将军能解决的问题。”
伍志远不得不服:“我的年纪虽然比你大,可我的见解不如你深刻。”
陆行舟说:“不必妄自菲薄,只是想问题的角度不一样罢了。”
宁归柏突然加入讨论:“你想让武功更上一层,我可以教你一套内功心法。”
陆行舟侧目看他,恍惚想起了十四岁的宁归柏。
伍志远受宠若惊:“真、真的吗?”
宁归柏说:“我骗你作甚。”
陆行舟开玩笑道:“你不会又想让别人拜你为师吧。”
宁归柏仰了仰下巴:“不。”
伍志远想,宁归柏愿意教他武功,拜他为师又如何,怎样看都是他高攀了。
他不自信地说:“可我资质平常,悟性不高……”
宁归柏打断他:“你就说想不想学。”
“想,当然想!”伍志远就差把“想”刻在脸上了。
宁归柏要传给伍志远的内功名为“与光同尘”,这是一套很温和的内功,重伤时也可以练,可以让身体更快恢复。宁归柏将口诀和要点都传给伍志远后,又盯着他练了两日,等到伍志远能独立练习后,宁归柏便不管了。
这已是他对外人最大限度的耐心。
伍志远发现陆行舟很喜欢听故事,他将脑子里那些嚼烂了的侠义故事都说出来,陆行舟听得津津有味:“你若是不做镖师,去当个说书人也不错。”
伍志远说:“其实这些都是小时候看的故事了,但我永远也忘不了,如果那时没有看那些书,现在的我就不会背着刀。”
陆行舟问:“你后悔走上这条路吗?”
伍志远坚定极了:“没有,我从未后悔过。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怀着当大侠的梦想,走上这条路。”
“那便足够了。”陆行舟想,不会有比“不后悔”更好的选择了。
伍志远问:“陆公子又是为什么拿起了剑?”
陆行舟没头没尾道:“我分不清哪棵是菩提。”来时的路,一树皆非一树。
伍志远完全听不懂:“啊?”
陆行舟笑了笑:“我拿剑,跟你拿起刀的原因其实是一样的,都是为了一种渴望,一种抵达。”
伍志远明白了:“我猜也是这个原因。”为自己而做的事情,谁不是为了内心深处的某种渴望呢?
宁归柏问:“你现在觉得你是一名大侠了吗?”
伍志远释怀一笑:“现在啊,当不当大侠没那么要紧了。”
他珍重地抚摸手中那把普通的刀:“我以前觉得要成为大侠,练武才有意义。但我现在觉得,只要还能握住刀,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在陆行舟二人的护送下,这批药材平安到了夙州。
告别之时,伍志远郑重道:“我会将两位公子的事迹说出去的,你们日后若来关州,可以来镇远镖局,总镖头定会献上厚礼。”
“不必了。我们想低调行事,若有人问起,你就说碰上了两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剑客吧。”说罢,陆行舟一拱拳头,翻身上马,跟宁归柏继续往骆州而去。
马蹄扬起风沙,伍志远被尘土迷了双眼,他的眼睛有些湿润,祝愿他们一生平安。
第268章 不如归去-1
晏疏星还是穿着一身黑袍,听陆行舟说明来意后,他的目光便落在宁归柏身上:“宁道成的毒下到了自己的孙子身上?有意思。”
陆行舟摆摆手:“原因不重要了,晏神医,快帮他看看有没有法子修复经脉吧。”
“急什么?”晏疏星不咸不淡地说,“都过去这么久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小舟,你去关州找过我师妹了吗?”
陆行舟点头:“找过了。”
——他这些年都没有来见过我,跟我原不原谅他没有关系,只是因为他一直没有原谅自己。那是他心中的结,不是我的。”
——我不知道。也许只有等他站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才能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得亏陆行舟记性好,才能将宿淡月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
晏疏星喟叹:“知我者……她说对了,是我一直没有原谅自己。”
陆行舟问:“那晏神医要找个时间去关州吗?”
“再说吧。”多年的难关岂是一步能迈过的,晏疏星话锋一转,“我听说你师父他去世了,真没想到啊,那次一别竟是最后一面。”
陆行舟垂下眼眸:“我也没想到。”但温竟良是为了他心中的正义而死的,他不会后悔,陆行舟能以此安慰自己,不必过于伤悲。
晏疏星又说:“听说你差点也死了。”
陆行舟想到郑独轩:“是啊,有人救了我,若不是他我就死了。”
说罢,陆行舟下意识看了宁归柏一眼,然而宁归柏没什么不高兴的,他已经过了患得患失的阶段,再也不害怕什么了。
晏疏星又跟陆行舟聊了几句后,才给宁归柏把脉。
他皱皱眉头:“你吃下毒药之后,到去招魂殿之前,没有尝试过任何的治疗方式,是么?”
宁归柏说:“我吃过一些家里的丹药,仅此而已。”
陆行舟的心紧张地吊了起来。
晏疏星摇头:“你吃的那些药对这种特制毒药没有用,没有及时治疗,时间拖太长了,现在还能保住命、留住大部分的武功,就已经很不错了。”
陆行舟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神医的意思是……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别人有没有我不知道,反正我没有办法了。”晏疏星转向宁归柏,“但你体内已经没有毒性了,而且只要你继续练功,经脉会慢慢修复的,时间早晚罢了。”
“别叹气了。”在离开晏疏星的宅子之后,陆行舟就一直低着头,宁归柏都听见他心里的叹气声了。
陆行舟打起精神来:“我们去关州找宿神医吧,说不定她有别的方法。”
宁归柏说:“不需要了,我不在意那些失去的功力了。”
陆行舟顿住脚步。
“陆行舟,我不是为了安慰你而骗你。”宁归柏微微一笑,“我是真的不在意了。”
宁归柏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以一个吊诡的姿势悬在桥边。
河水不深,他可以直接跳下去的,但他一直维持着那种姿势,痛极也不愿放弃。
他坚持不住了。
水漫过他的口耳鼻,他想站起来却无果,颓然的情绪将他包裹。他分不清哪些是河水、哪些是汗水,正如他分不清什么是使命、什么是宿命。
一叶扁舟将他托了起来,他惊觉自己原来可以那样轻。
簌簌的雪遮住广袤沙漠,陆行舟望进宁归柏的眼里,倏然明白了他的想法。
宁归柏知道陆行舟明白了,不必再多言,他的吻沿着耳尖,淌进了陆行舟的颈窝里,在他的皮肤上热烈地灼烧着。宁归柏小声说:“不去关州了,我们直接回溪镇吧。”
第269章 不如归去-2
迎着春日的朝晖,陆行舟和宁归柏回到了溪镇。
溪镇好像永远不会被江湖或者朝廷那些所谓的大事影响,它那样秀丽地存在着,是老天也不愿意破坏它的平静吗?
陆行舟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带着宁归柏先去初遇的河边坐了会。
名缰利锁,疑上钩迟。
河里浮着金橙色的梦,陆行舟跟宁归柏说从前,他把他还记得的、在溪镇做过的每一个任务都告诉了宁归柏。
他说:“我不后悔之前为了回家所付出的努力,如果我没有那样努力过,我想我现在还是放不下。倘若我像王羡鱼那样,从一开始就不理会任务的要求,现在极有可能也过得不高兴。所以回过头去看,我觉得我已经选择了一条最好的路。”
“如果现在突然有个任务的……”宁归柏想了想用词,“任务的指引人,告诉你怎样可以回家,你还会听那个人的话吗?”
“你觉得呢?”陆行舟认为宁归柏是带着答案提问题。
“不会。”
“如果以后真的发生了那样的事情,而我鬼使神差地照做了。小柏,你会恨死我的吧。”
宁归柏不上幻想的当:“你不会那样做的。”
“那、那若是我什么都没做。”陆行舟知道这个问题很残酷,但他是个意外之人,就算概率再小,他也希望宁归柏能有心理准备,“如果我只是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宁归柏笔直地凝视他:“那我就打一艘船,日日在河边飘荡,去到哪算哪,活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
陆行舟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坏了,他连忙摆手:“不会的不会的,那个老头跟我说我再也回不去了,应该不会有这种可能的。”
话说晚了。
宁归柏在心里生着老天的气:“我这几天便去学学怎么打船。”
陆行舟抱住他,轻拍他后背:“好啦好啦,不想那些了,我带你回家。”
宁归柏转着陆行舟给他打的戒指,那是被描绘过的真心,捂热了隆冬的石头。
陆金英和陆行舟都回家了!
这对这几年的陆家来说,简直比过年还要热闹。
宁归柏客气地跟每个人打招呼,将自己准备好的礼物分给他们。陆行舟决定采用循序渐进的坦白方式,先让家人对宁归柏的好感刷满再说。
陆行远和柳茜去厨房准备丰盛的晚饭,宁归柏跟陆迢和芝麻一起玩,陆金英和陆行舟去外头说悄悄话。
两姐弟一凑到一块,就有了说不完的话。
陆金英说:“小舟,我要跟你的寻木兄成亲了。”
陆行舟哭笑不得:“什么叫‘我的寻木兄’,要成亲就生分了吗?那明明是‘你的寻木’。”
陆金英说:“其实我没想过我们能有这一天,之前是因为差距的问题,后来是因为仇恨的问题,我现在有点担心,在婚宴前后,说不定还会发生别的问题。”
“在更困难的时候,姐姐好像没有动摇过。”陆行舟想,为什么会这样,人们会因为确切的幸福而更加恐惧吗?
“可能是快要成亲这件事,让我太紧张了吧。”陆金英摇摇头,“不说我了,你和小柏是怎么回事?你们一进门我就觉得不对劲。”
陆行舟支支吾吾:“我们……我们确定关系了,就你和寻木兄那样的关系。”
陆金英只惊讶了一瞬:“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陆行舟哼哼两声:“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他知道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吗?”
“知道。”
陆金英点点头:“那还差不多。”
“什么差不多?”
“如果你连这件事都不告诉他,那我可要批评你了。”
陆行舟将对宁归柏坦白的契机告诉陆金英:“我本没打算在那个时候告诉他,那说不定……就没有这份果了。”
陆金英说:“我现在觉得,什么都没有发生其实也是一种果实,无果之果。”
陆行舟说:“我有时已经分不清因果了。”
宁归柏是在笼中被迂回种出的一棵树,陆行舟是忍痛将自己连根拔起、又在风浪里摇摆的一艘船,长大、老去,但还很年轻,那是因还是果?
陆金英说:“分不清就分不清吧,人也不必活得那么明白。你打算跟哥哥他们说你和小柏的事吗?”
陆行舟点头:“等小柏跟他们熟络些,我就告诉他们,到时候姐姐可要帮我说话啊。”
“他们最疼的人就是你了,何须我帮忙说话?”陆金英觉得陆行舟的担忧是多余的,“在那之后呢,你想做什么?”
“之后可能……想跟他云游四海,仗剑走天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