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青山依旧-1
陆行舟在郑独轩的墓前坐了很久。
他手上攥着一小片凝血的衣袖,那是他从胜寒派——现在应该改名为柴门帮——的地盘上捡回来的。这片衣袖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但陆行舟知道,这就是郑独轩死那日穿的衣服,它是属于郑独轩的鳞片。
“为什么……要救我?”陆行舟对着墓碑说,他的眼前出现了郑独轩半虚的面容,他说,我早就做好去死的准备了,你为什么要牺牲自己来救我呢?
郑独轩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笑,那是他一贯的笑容,温和,从容,对着陆行舟的时候,还有隐隐约约的无奈。
陆行舟不想笑,可他想郑独轩应该是乐意看见他笑的,于是他扯起嘴角,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值得吗?
他在心里这样问,从他的角度来看,当然是不值得的。但如果梅留弓那一招是冲着郑独轩去的……陆行舟不知道他是否也会做出同样的举动。人是很难预料生死一瞬之事的,就好像在那日之前,陆行舟也没想过,他能为崔寻木做到那种程度,虽然更根本的原因是为了陆金英——
然而如果没有陆金英,他就不会那样做了吗?
陆行舟给不出肯定的答案。
他颠簸过许多季节,又寂静了许多季节,终于把“杀人”的矛盾解决了,但还没想过要怎样消化“有人为他而死”这个问题。
陆行舟有预感,这会是一个很漫长的问题,且由不得他算数。时间会敲碎棺材的铁钉,将人从里面解救出来,诱哄其脱下为谁而穿的丧衣。
人们就是这样含着死亡,一次又一次,继续过余下的日子的。
郑独轩的笑容消失了,他用略带哀愁的目光望着陆行舟,像是被挂在树上的风筝,他没法再被风吹起来了,又因为这棵树太高,也无人能注意到他,或是注意到了,也有心无力。
陆行舟静静地看着郑独轩,意识到从此以后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命运的宽恕和恩赐,他伤得很重,但还活着。有的人却永远也没法睁开真实的眼睛了,陆行舟不再纠结“值不值得”这个非此即彼的选择题。
身后有不轻不重的脚步声,陆行舟偏过头去,看见了吴锁愁和吴非吾。
吴非吾抱着一束花,嫩黄色的花蕊在风中摇头晃脑。陆行舟坐麻了腿,刚起身站不直,吴锁愁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让陆行舟免于摔倒在地。
吴锁愁按了按陆行舟的手臂,试图以此传递温暖:“小舟,我们来看看郑兄。”
陆行舟说:“好。”
这些天很多人来看过郑独轩,陆行舟一直都在,有时他在墓边,有时他在某一棵树后,有时他半夜醒来,抹去颈后湿腻腻的汗,听见悠远的笛声,那是郑独轩生前很喜欢的曲子。
不知谁在吹奏,不知谁在缅怀。
吴非吾将花放在墓旁,他说:“这是郑兄亲手种的花。”
陆行舟的心泛着波澜:“非吾兄……”
吴非吾说:“我记得的,有时候我会忘记,但最后我都能想起来的。小舟,不要太难过。”
陆行舟下意识看向吴锁愁,非吾兄这是……好了?
“我告诉他郑兄的事后,他就……”吴锁愁心里也没底,他不知道吴非吾这种“清醒”是长久的,还是一时的刺激所致,过后便会恢复原样。
吴非吾读懂了他们的眼神:“哥,小舟,我给你们念一首诗吧,那是小舟你给我的诗集里面的一首。”
说着,他也不管他们有没有点头,便直接念了起来——
《人情温度》
人类是独特的
人与人间的关系
冰面上的音符
拐弯抹角
笨拙的敏感
慢吞吞地互相喂招
因为这些聚散流转
一颗紧闭的核桃
驻足片刻
落入了陷阱里
在听的过程中,陆行舟忍不住想,这真的是他写的吗?
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因为这些聚散流转。”吴非吾最后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小舟,因为郑兄的死,你很愧疚吗?”
陆行舟的眼泪啪嗒落下,哽咽着说不出话。这些天他都没有哭,郑独轩死亡的场景在他的脑中回放了无数遍,他越想越清晰,越清晰越想,可他没哭,他一直没哭。
此刻吴非吾不过念了一首他以前写过的诗,又问了个问题,他的眼泪便决堤了。
吴锁愁轻轻揽住了陆行舟的肩膀。
吴非吾又说:“你不是郑兄的陷阱,他也不是你的陷阱。”
陆行舟咬着牙:“如果不是我自不量力地站在那里,或许他就不必死。”
郑独轩、崔寻木和温竟良三人联手,也未必打得过梅留弓,可那又怎么样呢?他们三人的武功都比他强,不管怎样,只要他们想自保,不管伤得有多惨,最后活下去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吴锁愁说:“你不知道郑兄和他师父的感情有多深,梅留弓杀了章前辈,不管有没有你,对郑兄来说,这一战本就是无解的劫。”郑独轩不是杀了梅留弓,就是被梅留弓杀死。
然而郑独轩早就知道梅留弓是杀害他师父的幕后黑手了,但他还是等了这么久,报仇雪恨岂在朝暮之间,所以这不是能说服陆行舟的理由,更何况,眼睁睁看着一个人为自己而死,谁这辈子能忘怀呢?
温竟良也死了,他将梅留弓带下了地府。
崔寻木受伤不轻,这些天一直在静养,陆金英一直陪在他身边。
陆行舟很难过,很多人都想安慰他,就连郑独轩那悲痛欲绝的爹娘都没有怪他,只有他无法原谅自己。是因为这些聚散流转?那么,他宁愿他从来没有遇见过郑独轩。
吴非吾说:“小舟,哭吧,好好哭一场。”
陆行舟就连听到“小舟”两个字都受不了,他将唇咬出了血,压抑不住凄厉的哭声。
不要哭了,他想到这里是郑独轩的墓地,这样哭不好,可能会被郑独轩听见的。
陆行舟终于止住了眼泪,他轻声说:“我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一天。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在这个年纪。”
他仿佛忘了,在更年轻的年纪,自己已经“死”过成千上百遍了。
他就是觉得,郑独轩会一直站在高处,会在中年时会蓄起胡子,接替父亲成为燕归堂的堂主,会有几个性格各异的孩子,再收几个资质极佳的徒弟,处理什么事都游刃有余。他走着世间最标准的路,他不应该死在这样的年纪。
吴非吾说:“你有想过我会变成这样吗?”小舟在知道自己的事时也很难过,可因为他还活着,所以那种难过是闷的、钝的,忍一忍可以憋住的。
陆行舟怔了怔,摇头。
“没有想过的事,就是会这样一件一件地发生,幻想过千百遍的事,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发生。”吴非吾好像又变回了从前那个人,“不管你接不接受,活着就是这样,人们总是祈求‘如愿’,为此捐香火钱,多行善事,吃斋念佛,都是因为如愿太难。但我觉得,如果失望的次数多得数不清,觉得上天不公的次数多得数不清,失去的和亏欠的又太多,便不应该祈求如愿,应该祈求——再无作为人而活着的来世。”
第242章 青山依旧-2
星光点点的初夏晚,郑独轩绕过一群飞舞的流萤,带着一壶酒去找陆行舟。
彼时陆行舟怕自己酒后胡言,或者说酒后吐真言,因此不敢陪郑独轩喝酒,他支支吾吾找了些拙劣的借口,下定决心,不管郑独轩说什么,他都不会喝酒的。
但郑独轩听进去了,他没有劝陆行舟喝酒,只是自斟自饮,他要的好像不是陆行舟陪他喝,而是陆行舟的存在。
陆行舟闻着酒香,馋虫不争气地动了,他凑近郑独轩:“好喝吗?”
郑独轩侧目看他,眉目被月色洗净:“尝尝?”
没有多少犹豫,陆行舟很没骨气地点头了:“那、那我只喝一点点。”他用拇指和食指比了条很窄的缝。
郑独轩拿了个新杯子,给他斟了极少的酒,酒液只覆住了杯底。
陆行舟举起杯子抱怨:“这也太少了吧。”他跟个无赖似的。怎样都不能满意。
郑独轩笑道:“再加一点?”
陆行舟点头如捣蒜。
郑独轩给他斟了满满一杯。
“……太多了。”陆行舟皱着眉,郑独轩太过分了。
“没事,你喝多少都可以,剩下的我喝。”
陆行舟不知道他已经醉了,他下午才和吴家兄弟喝过酒,现在脑子还是有点晕,但他只是觉得自己吃太多了,所以想睡觉。他把晕误作为困。
他轻轻地抿了一口酒,舌尖尝到裹着少许苦涩的桃子味,有点像是他在现实世界喝过的一种饮料,冰镇后咕噜冒着气泡的汽水。为了这种来自不易的回到过去的感觉,陆行舟抛弃了谨慎,酒杯见底,他的脸颊红得像是涂了胭脂。
“小舟,还想喝吗?”
郑独轩的声音清晰传进陆行舟的耳里。
陆行舟支着下巴想,喝醉了也没关系。其实酒后说的所有话,都可以算是胡言乱语,不是吗?
于是他点头,抓着杯子递到郑独轩面前。
他递得太近了,这个距离其实不适合斟酒,但郑独轩只是握着陆行舟的手腕,将酒稳稳地倒了进去。
陆行舟小口小口地抿酒,他不知道壶里还有多少酒,但感觉剩下不多了。他很珍惜地喝着,回想从前小学放学后,跟三两小伙伴一块去小卖部买饮料的场景,夏天是冰镇的汽水或果汁,冬天则是温热的牛奶。
他说:“郑独轩,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很想长高,所以一到冬天就会喝很多牛奶。”
郑独轩问:“为什么是冬天?”
“因为夏天就想喝冰的,但是我每次喝冰牛奶都会拉肚子,后来就不喝了。”
郑独轩若有所思:“现在呢?你长到想要的高度了吗?”
“长到了,但是……”
“但是?”
但是自从穿进《三尺青锋》之后,陆行舟就没在意过自己的身高,长不长高有什么所谓?他只想回家。
陆行舟垂着鸦羽似的睫毛:“但是长大了,发现长高也没什么好的,人又不是越高越强的。”
“你想变强吗?”
“当然了。”
“是因为什么?”
陆行舟抬起眼皮:“什么什么?”
“为什么想要变强?”
“一定要有为什么吗?”陆行舟想了想,“人活着都想变强的吧,变强了才能做到想要做的事情。”
“你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我……你今晚怎么这么多问题。”
“我想了解你。”
陆行舟撞上了郑独轩的目光,他望向别处,郑独轩今天有些不一样。
“我、我有什么好了解的。”
“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
“我有一个愿望。”
“是什么?”
“我想要认真地生活,不是简简单单地呼吸,随随便便地走路,漫无目的地中途停下,我想过一种特别认真、甚至说得上是严肃的生活。”陆行舟现在过得太混乱无序了,任务那样跳脱,像是神经病设计的,可任务让他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
他幻想着另一种生活,可预见的、有计划性的、且由他来制定计划的生活。
郑独轩问:“所以,你不满意现在的生活?”
陆行舟将杯中最后几滴酒饮光,他不能否认,也不想说“是”。不回答问题很不礼貌,于是陆行舟让自己变成问问题的人:“你满意现在的生活吗?”
郑独轩讶然,过了好一会才说:“如果我说不满意,谁都会觉得我不知足吧。”他几乎拥有普通人所能有和所不能有的一切。
陆行舟说:“我不会。”他的神情郑重得像在发誓。
“你不会?”郑独轩轻轻笑起来,“嗯,你不会。”
因为没有人比陆行舟更清楚,人的心里到底能藏多少秘密,一个人怎么能完全相信自己有能力看透另一个人。如果一个人不能彻底了解另一个人,剖析、理解、同情其痛苦,那么他怎么能说别人不知足呢?
但是陆行舟好奇:“你不满意现在的什么?”他想他真的很不了解郑独轩。
郑独轩说:“我今天遇见一位老人。”
“嗯?”陆行舟醉醺醺的,郑独轩为什么要特意提一位老人,这位老人有什么稀奇之处吗?这跟他刚刚的问题有关系吗?
“他过来跟我说话,问我需不需要看相,我没回答,他的脸上全是用力活着的痕迹,你甚至能在那张脸上看到‘命运’。我突然就想,想你老了之后会是什么模样,但我想不出来。”郑独轩用目光描摹陆行舟的脸,试图想象他老去的面容,很遗憾的是,就算小舟在他眼前,他也发挥不了任何的想象力。
在来之前他便试过了,他能想象郑浩然、李顺云、章游奇、吴锁愁、吴非吾等人老去的模样……这些都是他很熟悉的人,难道是因为他和小舟还不熟悉吗?郑独轩坐在茶馆二楼的窗边往下看,观察来来往往的陌生人,他能想象他们中每一个人老去的模样。
唯独陆行舟不行。
“是因为什么呢?”郑独轩笔直地凝视着陆行舟,他觉得他和陆行舟的中间藏了太多秘密,“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问,能不能问,会不会有我希望听见的答案,但还是想问,我跟你离得那么近,又隔得那么远,是因为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吗?”
陆行舟愣住了,他突然嘟囔了两声,趴在桌上闭眼,他觉得他已经醉了,郑独轩没有追问。
他们任这个问题穿堂而过,消失在带有酒气的风中。
陆行舟喝醉之后总会忘记一些事,梦醒时分又会想起一些虚实难辨的事。
那个夜晚后来的对话是否真的发生过,陆行舟不知道,而唯一能解答他疑惑的人也没法开口了。
陆行舟一直觉得借酒消愁是很没有用的,人们喝再多的酒,也无法解决阻碍在眼前的问题。但他突然很想喝酒,不是为了让忧愁消失,只是想短暂忘记。
今夜他独自煮酒,无人共饮。
第243章 青山依旧-3
陆行舟出了燕归堂的门,他走在街上,目光从过往的人脸上掠过,他受了梦的过去的影响,他想知道,他能否想象这些人老去的模样。
一位中年妇女走到卖手镯的摊贩前,跟摊主讨价还价一番后,抛下句“成色这么差还卖这么贵”就走了,摊主低声骂了几句“活该你穷”。
小女孩的笑声脆生生地跃过去:“阿爹,阿娘,我在树上捡到了一只风筝。”
胖墩墩的少年追着女孩跑:“等等我,是我先看到的,风筝是我的。”
几只苍蝇在前方的馆子门口打转,一人坐在外边的板凳上吸溜着面条,他的衣服在腹部堆出层层叠叠的褶皱,他的眼睛被汤的热气熏红,陆行舟好像看到这个人的心里,有万千个愁结,这些结在他脸上蜿蜒攀爬着,渐渐成了难以消除的皱纹。
这样观察别人,有意思吗?
为什么不能和别人的欢愉和伤痛保持距离?
陆行舟收回了目光,想起他今日出来,原本是为了找陆金英。
胜寒派已亡,崔家人无需再东躲西藏,崔寻木打算带弟弟妹妹回鹤州,陆金英想先回一趟家。
陆金英问:“小舟,你要跟我一起回家吗?”
“我不能回家。姐姐,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只是叙述这件事,都能让陆行舟感到痛苦,陆望到底做错了什么?死于非命,死后也不得安宁。
陆行舟冷静地说:“我杀了他。”
陆金英的目光落在墙上某个点上,许久没有移动,仿佛没明白陆行舟在说什么。
“我以前一直觉得我是个很坚强的人。”陆金英的喉咙像含了一把沙,十分干哑,“但我经历的、那些突破我所能想象的极限的事越多,我便越是觉得自己脆弱。小舟,为什么会这样啊,在你那个世界,人也是这样的吗?”
陆行舟不需要思考,他眨着眼睛:“人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区别。”
陆金英气得发蒙:“我好难过,如果你没有杀了那个人,我想我会杀了他的。”她不去想做出这件事的人是否“罪该万死”,也不管自己会不会后悔,但她会举起剑的——只是小舟比她更快了一步。
直到这时陆行舟才意识到,陆金英早就成为一名“江湖人”了。
人都是会变的。陆行舟突然说:“姐姐,你觉得宋青雄会变成另一个梅留弓吗?”
宋青雄是柴门帮的帮主,在灭除胜寒派的混战中,柴门帮出的力气是最多的,将胜寒派的资产划给柴门帮,是其他门派毫无异议,或者说不敢有异议的默认。
陆金英说:“谁知道呢。如果宋青雄变成了另一个梅留弓,那么又会有新的宋青雄的出现,这些事只会重复发生。”就像太阳从东边升起那样,太阳能不升起吗?
“小舟,既然不能回家,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陆行舟的视线飘了飘:“我不知道,我想,我应该先离开燕归堂。”由于郑独轩父母的宽容和过去的情谊,他现在得以住在燕归堂,每日都去看郑独轩。可他知道他不能一直这样。
陆金英点头,她隐约猜到了郑独轩和小舟过去发生过什么,不过她不想问,郑独轩已经死了,不管有什么事情,都只能靠小舟自己消化了。
“你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没有。”
如果那场混战还没有发生,或者结局没那么惨烈,陆行舟现在应该想去招魂殿找宁归柏,但他现在不想这么做了。他想“自私”一些,如果宁归柏挺不过来,那么以他现在的状况,必然没法再承受这么沉重的打击。
如果宁归柏好起来了,那么宁归柏会来找他的。宁归柏说了那般伤人的话,他得站在外边敲门,好好想想怎么说对不起。
陆行舟太累了,在未来很长一段日子里,他都不想再当引导者的角色了。更何况,不管他多么希望宁归柏能顺着他的心意行事,在他的记忆中,他也从未对宁归柏说过这么重的话。凭什么呀。凭宁归柏不懂得如何去爱人,就可以活得这么肆无忌惮吗。
包容也是需要力气的,陆行舟不得不承认,他现在没有这样的力气。
从陆金英房中出来后,陆行舟去找了崔寻木。
崔寻木伤得不比陆行舟轻,在梅留弓死后,他又杀了一些人。因为用剑过度,他整个人完全脱力,前些天只能躺在床上,这两日好一些,能坐起来看看书了。
看见陆行舟的时候,崔寻木有些恍惚,如果没有陆行舟的舍命相救,他们现在便隔着生死,哪里还有这样面对面的感慨。
陆行舟打破沉闷:“寻木兄,你恢复得如何了?”
“还不错,你呢?”
“我好得差不多了,就是还不能练武。”
“慢慢来吧,眼下……也没有什么着急的事情。”对于有血海深仇的人而言,好像仇人死了,天下便大吉了。
陆行舟说:“我听姐姐说,你们要回鹤州了。”
崔寻木说:“嗯,回鹤州给家人好好修墓……把家重新建起来。”
“你想让姐姐也留在鹤州吗?”陆行舟对鹤州没有意见,相反,他觉得鹤州是很好的地方,然而这几年陆金英一直跟着崔家人东奔西跑,她回家的次数不是屈指可数,是完全为零。现在,他们终于可以活在阳光下了,难道陆金英短暂地回一趟家后,还得继续以崔寻木所在的地方为中心,那样生活下去吗?
“等安顿好家里的事情后,金英想去哪,我们就去哪。”崔寻木明白陆行舟的意思,他郑重承诺:“我会给她一个家。”
替陆金英生出的委屈就这么消失了,陆行舟相信崔寻木是说到做到的人,他忽然觉得他的担心有些多余,若是有什么事能将崔寻木和陆金英分开,那些事都已经被时间的河流带走了,往后不会再出现。
陆行舟去了关州郊外,他独自坐在铺满夕阳的河床旁,需要理一理自己的思绪,他望着远处的山,近处的水,在金色外衣的披笼下,世上好像不存在任何错误。
他突然为他这么多年的挣扎找到了一种合适的形容,他像“挤牙膏”那样活着,他的心里越来越空,每次他觉得已经什么都不剩的时候,拼命去挤,也总还是能挤出一些东西。
他想起十四岁那年,他躺在溪镇郊外的草丛中,长长短短的草扎得他的背生疼,那时他深切地想念家,但并不太难过,他怀揣着回家的希望,他相信那一天必定会到来,甚至因此感到有些幸福。
他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肯定,我会回家的。
我会再见到爸爸妈妈,我会告诉他们发生过什么,我会好好学习,补上落下的功课,我会长高,我会长大。我会把这些事当成一场梦,我会回家的。
现在他已经把这些念头放下了,可他过得不快乐。
陆行舟不想一直不快乐,他必须想办法,让自己快乐地生活。他在心里说,没有人是为了不快乐而活着的,我得找到新的期盼。
第244章 故人归否-1
“小舟,如果我死了,你就把我的骨灰带回赟州,不用给我立墓碑,只需要把我的骨灰撒在师父的墓旁就行。”离开骆州之前,温竟良这样对陆行舟说。
陆行舟不愿那样的事情发生,他嘴唇往下撇:“师父怎么会死呢?”
温竟良说:“前几天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我死了,我觉得那是真的,那件事很快就会发生了。”
“师父,原来你这么迷信。”
陆行舟想,按照温竟良的说法,他早就回家了。他梦到过那么多次,都是假的。
“我很少做梦,也是第一次做那样的梦,我有种预感,我活不了太久了。还有一种预感,在我死的时候,你会在我身边,所以这件事我就拜托你了。”温竟良说起自己的死亡,语气并不惆怅,好像只是在讨论这件物品应该放在哪个位置。
陆行舟觉得这不对,如果温竟良死在他身边,他还能活下去吗?
他武功那么差,要死也是他先死,他不会丢下师父逃跑的。
温竟良见陆行舟不说话,便问:“如果有一天,你也能预感到自己的死期,你希望被葬在什么地方?”
陆行舟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绞尽脑汁想了会:“在哪都行,我好像不在意。”他是那种死后哪管生前事的人,根本不关心失去灵魂的肉身会被怎样对待。
温竟良微一点头:“也对,不管在哪,都在青山绿水中。但你还是要按照我说的做,能做到吗?”
陆行舟不想应下,仿佛他答应了,温竟良的死亡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很快便会发生了。可他只能答应,师徒一场,若是连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都要拒绝,他也不配当温竟良的徒弟。
陆行舟带着温竟良的骨灰,一路前往赟州,他找到了庄护月的墓,温竟良的骨灰撒在了风中。
在关州的时候,大部分时间他只想着郑独轩的死,陆行舟只能承受有限的悲伤,等郑独轩死亡的阴影稍稍淡些之后,他才想起温竟良曾经的嘱托。
他在庄护月的墓边站了很久。
他不会告诉师父的师父,温竟良的尸体被火烧的时候不是完整的。温竟良出的最后一招,和梅留弓为了抵御其而使出的招数,两人都以身体为燃料,都爆发出毁天灭地的力量。温竟良当成碎成了几截,梅留弓竟然还能站着,但转瞬便被赶过来的李顺云一剑穿胸,气绝而亡。
陆行舟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
他动弹不得,而郑独轩、温竟良都死在他眼前,死得一个比一个惨。
陆行舟还是背着青锋剑,他怀疑地想,他是否还有握剑的力量。
陆行舟来赟州的次数不多,他决定在赟州多待一段时间。
他答应过自己的,要好好生活。
陆行舟在客栈一口气交了两个月的房钱,他给自己的任务是每天出门走走,不管天气好不好。
这日他在街上看见一位卖画的青年人,并没有多过留意,便进了隔壁的茶楼听书,等陆行舟出来之后,他一眼扫过,发现那青年桌上的画一幅也没少。
于是他走过去,看桌上摆着的画——全是花。
落笔轻辣,层层叠叠,疏密有致,笔触细腻,多是淡雅的色调。
陆行舟问:“这些都是你画的吗?”
青年点头,脸上带了些窘迫的笑意:“公子要买吗?”
“为何只画花?”陆行舟不是懂行的人,只是觉得青年画得很好,而他用的画纸都很粗糙,纸上还泛着些浑浊的黄。
青年颇不好意思:“我想把花画到……极致。”
陆行舟突然想到了“专心致志”的任务,他很能理解青年,又问:“这些好卖吗?”
“不好卖。”
“为什么?”
“买画的话……多数人更喜欢艳丽的颜色。”
“那你为什么不画那样的花呢?”陆行舟笑了笑,表现善意,“若有冒犯,公子可以忽略这个问题。”
“不冒犯。”青年摇摇头,“因为我看不清深的颜色。”
陆行舟讶然一瞬,又问:“你卖画是为了钱吗?”
这人没有顺着“颜色”的话题深入,他并不为自己的伤痛和挫败感到好奇,他的问题那么直接,又不含居高临下式的嘲弄和恶意。青年挺直了脊背:“是,你要买吗?”他已经做好报价的准备了。
“不,我不买。”陆行舟偏头注视青年,青年的肤色有些暗沉,单眼皮,眼下的青黑比眼睛还大,他这样憔悴,拾掇得却跟洁净,一点胡茬都看不见。
陆行舟问:“你可以教我画画吗?报酬好说。”
交了两个月的房钱后,陆行舟身上的钱不多了,他说得那么有底气,是因为他今日听说了赟州有个横行霸道的富商。钱嘛,总能有的。
青年眼帘抖动,很不可思议的模样,他说:“你、你觉得我画画的水平可以教人?”
“是啊。”陆行舟笑得坦荡,“我觉得你画得很好,起码教我这样毫无经验的人,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可我连颜色都看不全。”
“这有什么关系?许多画家都只用黑墨画画,一样可以成为大师。”
“真的?那些画家叫什么名字,为何我从未听过?”
陆行舟说:“都是萍水相逢的人,我没问他们的名字。对了,我叫陆行舟,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叫单信,信任的信。”
“单公子,你愿意教我画画吗?”
“陆公子看得起我的画技,我当然愿意。”
“怎么算报酬?”
单信支吾片刻,想不出一个合理的数字,他真不是一个会做生意的人。
陆行舟替他解了难题:“先教我一个月吧,我给你二十两,如何?”
“这……这太多了。”单信有些惶恐。
陆行舟问:“你卖一幅画收多少钱?”
“半两……买三幅就收一两。”
陆行舟想了想:“我还是愿意给二十两,我说的一个月不是全部的时间,可以在每一次上完课之后约定下一次教学的时间,若你我突然有别的事要做,时间都可以商量,如何?”
单信还是犹豫。
陆行舟说:“二十两对我来说不多,我只是想找点生活的乐趣,我愿意花这些钱,是我的事情,你不必有什么负担。”
单信终于应下来,很快他又头疼了:“去哪里教呢……”
“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我租了一个很小的屋子。”
“去那方便吗?”
“屋子很破……”
“我不介意。如果你介意的话,去我住的客栈教也可以。”
单信太不好意思了:“我现在带你去看看?如果你觉得没问题,那就来我家吧。”
单信收了摊子,带陆行舟回家。
没走多久便拐进一条破旧的窄巷,单信推开吱吱呀呀的门,连个院子都没有,一进去就是房间了。房间的墙上挂满了画,桌上摆了许多笔和颜料,一眼扫过去全是淡色,角落有一张单人床,床上的被子叠得很整洁。
单信看着陆行舟,生怕他诸多挑剔。
陆行舟却点头:“环境还不错,附近也很安静,我就在你这学吧。”
单信愣愣的,想起前几日去庙里求的签,道长跟他说他会遇见贵人。那时他不太相信,他不认为自己这一生中,能有这样的好运气。
现在他不得不相信,陆行舟就是那个贵人。
陆行舟觉得自己没有画画的天赋,他想画一条直线,画出来的东西像虫子,歪歪扭扭的。
单信说:“刚开始都是这样的,多练练就好了。”
陆行舟说:“可我的手明明不抖。”他是练剑的,怎么会拿得稳剑,拿不稳画笔呢。
单信笑了笑,还是那句话:“多练练就好了。”
陆行舟过上了每日去学画画的过程,单信通常先教他一会,之后便让陆行舟自己练习,他在一边看着,偶尔会出声指点。
陆行舟学画画的进度很慢,但他不气馁,因为他发现他喜欢画画,并不是喜欢画完一张的成就感,而是喜欢画画过程中的专注、平静和自在。
他觉得这个过程已经很治愈了,他得到甚多,就算画不好又有什么关系?
没有任务在前面逼着他跟上,陆行舟想,他不能自己苛责自己。
他很高兴,他觉得他学会了“对自己好”。
这晚他抱着一幅画了大半的画回客栈,想着就差一点了,今夜就把它画完吧。他不那么着急,但他有点强迫症,不把这点画完,他很难安心睡着。
陆行舟走到房门处,他听见里面有另一个人轻轻的呼吸声。
是谁?是敌是友?
他此刻没有背着青锋剑,他的脚步只停了一瞬,便装作若无其事地推开了门。
陆行舟掩上房门,来人还不出声?他动若矫鹰,骤然将站在暗处的人推到墙边,掐住了他的脖颈。那人一点抵抗都没有,干瘪的云被月亮推开,映出了那人的侧脸和亮如金漆的眼睛。他垂着浓密的睫毛,声音微沉:“陆行舟……”
陆行舟怀中的画掉在了地上。
第245章 故人归否-2
陆行舟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他没有敲门。
他就这么说出来了,声音有些颤:“你没有敲门。”
“什么?”宁归柏的目光牢牢锁着陆行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陆行舟将手缩回来了,不看他,只重复了一遍:“你没有敲门……你应该敲门。”
宁归柏不懂“敲门”的意义,但他察觉到这对陆行舟很重要,他的视线在陆行舟身上盘旋了会,点点头:“好,那我天亮之后再来,我会敲门的。”
他弯腰捡起那幅散开的画,卷起来递给陆行舟,陆行舟僵着身体,眼神冷峻地看着窗外,没有理会宁归柏。
宁归柏捏紧了画轴,很快又松开,他将画放在桌上,转身看了陆行舟一眼,想说的话都绞杀在喉咙里,宁归柏静静地离开了。
他把门关上了。
陆行舟的肩膀塌下来,双手脱力地垂在身侧。
咚咚、咚咚。
富有规律的敲门声传来,门外之人很有耐心,他每半刻钟敲一次门,没有因为不耐烦而增加敲门的频率。
陆行舟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片刻后又将被子踢开。太阳晒着他的脊背,他坐起身,看到桌上那幅没动过的画……他还是没能画完。但他昨夜没有安心睡着,跟这幅画已毫无关系了。
陆行舟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开了门,瞪着外面的人。
宁归柏问:“我可以进来吗?”
陆行舟夹枪带棒地想,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礼貌了,他撇了撇嘴:“随你。”
宁归柏踏进来,背手关上了门。
陆行舟一屁股坐在桌边,给自己倒水喝,他不主动说话,也不看宁归柏,仿佛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宁归柏冷不丁道:“我敲门了。”
“哦。”陆行舟喝完了一杯水,不咸不淡地看了宁归柏一眼。
“对不起。”宁归柏走近陆行舟,高高的个子投下阴影,将陆行舟笼罩其中,“我昨晚就想说的,陆行舟,对不起。”
宁归柏很少会说这样的话,然而他说得并不扭捏,他知道陆行舟这段日子都经历了什么,他想抱住陆行舟,但他不知道陆行舟是否还愿意。
陆行舟眼眶里氤氲出水汽:“对不起什么?是因为你骗我了,还是因为你的真心话太过伤人。”
——我不需要被排在最后的喜欢,我受不起。
陆行舟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句话了。
宁归柏的喉结动了动:“那不是我的真心话。”
陆行舟嗖一下站起身:“我要去画画了,有什么事之后再说吧。”
说完,他也不管宁归柏怎么想,抱着画就推门而出了。
他甚至忘了他还没梳头。
单信见到陆行舟时,诧异极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陆行舟在外面流浪了一晚。
陆行舟被单信的神情惊醒了,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很难看吧?”
单信笑起来:“不难看。”陆行舟顶着这张脸,头发乱一些算什么,他就算剃光头也不会难看的。
陆行舟用手指疏顺了长发,为了方便画画,他向单信借了一双筷子,要将头发盘起来。单信找了双新筷子给他。
陆行舟举着画笔,心不在焉,迟迟没有动笔。
画纸上浮现出宁归柏的脸。
单信在他身边等了片刻,忍不住问:“怎么了?”
陆行舟老实说:“我心有杂念,不知该怎么下笔。”
单信说:“那就不画了,休息一天吧。”他跟陆行舟熟起来之后,发现陆行舟是个表里如一的好人,说话便也不那么小心翼翼了,在这样的人面前,有什么说什么便是。
陆行舟犹豫着说:“可是……这些杂念……这些天应该都不会消失了。如果我一直给自己休息,这样不算半途而废吗?”
“你没有立志要成为一个很厉害的画家,当然不算是半途而废。很多事,你做了三天,就有三天的收获,你随时可以不做,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便再做几天,又会有几天的收获。”
陆行舟有些触动,这样说来,“三分钟热度”没什么不好,认真三分钟,就会有三分钟的成果——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画画之于他,确实不是重要到非做不可的热爱。他随时可以捡起,也随时可以放下,他不能再找到乐趣之后,又用过高的目标去要求自己,这不是他学画画的初衷。
陆行舟说:“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志向。”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那是他小学初中时期写作文才会喊的口号。
“你不想当大侠吗?”单信问,“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背着一把剑。”
“我不知道。”陆行舟有些泄气,“我还是先把这幅画画完吧。”
他画的是一片茶花,层层丛丛,冰雕似的剔透无暇。
陆行舟想,等他画完这幅画,拿到阳光下被照耀着,一定很好看。
他很快便沉浸在了画中,暂时忘记了今日的烦恼。
陆行舟画完之后,喊单信过来看,单信赞扬道:“画得很不错,你这茶花像是……像是在仙庭里种的。”
“我也觉得。”陆行舟觉得自己还是有画画的天赋的,“你会画人吗?”
单信说:“会,但我画人没有画花好,你想学画人?”
陆行舟点头:“我想记住一些人。”他对陆关山和辛梧桐的脸还有印象,他想趁着还没有完全忘记他们长相的时候,把他们画下来。就好像……就好像陆行远把他和陆金英画出来那样,挂在房间那样。
睹物思人没什么不好,爸妈会永远留在他的心里。
单信迟疑着:“这不是我擅长的,我怕……”
“你别怕。”陆行舟说,“这更加不是我擅长的,你会多少,就教我多少好了。毕竟,我也没有立志要成为一个很厉害的画家嘛。”
单信深吸一口气:“好,我教你。”
深夜降临,陆行舟还在单信家中练习人脸的轮廓。
单信问:“你还不回去吗?”往常这个时候,陆行舟早就说告辞了。
陆行舟愁啊,他知道宁归柏肯定在客栈等他,可他还没理清楚……他还是觉得很委屈,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宁归柏。但他也不能一直赖在单信这里,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起身说:“我走了。”
单信挠了挠头,怕自己的话引发误解:“我不是要赶你走的意思。”
“我知道,但天色已晚,我是时候该走了,你也早些休息吧。”陆行舟顿了顿,“明天我就先不来了,不必等我。”
单信说:“好。”
陆行舟走出门,天色已是墨中透灰,月亮不知道跑哪去了,几颗星星亮着淡光,屋瓦和树影都似浸在雾里。
他走出巷子,便走不动了。在昏暗的光线里,宁归柏身形挺拔,像铁铸的雕像。陆行舟低着头,看见宁归柏被裁得孤直的影子。
陆行舟没有问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捏了捏拳,又松开,悄悄将手心按在衣服上,把汗擦掉。
陆行舟从宁归柏身边走过,一句话也没有说。
宁归柏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
陆行舟停下脚步,转头看他,声音轻得像一滴水汇入河流:“走吧。”
第246章 故人归否-3
宁归柏先是跟在陆行舟的身后,又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旁。
陆行舟问:“你住哪儿?”
宁归柏报了个名字,那是陆行舟住的客栈。
陆行舟心中滋味复杂,他又问:“你的伤都好了?”
“……没好全。”宁归柏神情微黯,“不过没有什么大碍了。”
陆行舟克制住问“到底发生什么事”的冲动,发生什么事当然重要,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是宁归柏可以说那些话的理由。
两人回到客栈,陆行舟走到自己的房门口:“还跟着我做什么?你去睡吧。”
宁归柏问:“我明天还能来找你吗?”
陆行舟反问:“我说什么你都会听吗?”
宁归柏抿着唇没回答。
“你住哪间房?”
宁归柏指了指隔壁的房间,看陆行舟的脸色。
陆行舟:“……”
“你去睡吧。”陆行舟心口堵得厉害,“你别来找我,也别再站门口傻等了,如果我想找你,我会去找你的。”
陆行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入不了梦乡。
为什么要那么在意那句话呢?宁归柏都说了那不是真心话,宁归柏也道歉了,陆行舟心知自己从前不是这么小气的人,他为什么不能放下?
是因为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一个人能说出那样的话,说明他肯定是想过的吗?
“我不需要被排在最后的喜欢,我受不起。”
陆行舟甚至还记得宁归柏说这句话时的神情,谁知道他心里是不是真的这么想过?可能现在还是这么想的。只不过因为依旧喜欢,因为“喜欢”排在了“介意”的前面,所以宁归柏还是来找了自己。
陆行舟心里有一根刺。但他转念一想,他对宁归柏做过的事情,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反思着,他是不是对宁归柏的要求太高了,就算“介意”又怎么样呢?谁的爱能是毫无保留、十全十美的?宁归柏只是一个人,他为什么要用非人的标准去苛责他?
再说了,宁归柏产生这样的想法,根源也在他的身上,他之前那样的所作所为,不管放在谁的身上,恐怕都会这么想。
陆行舟在被子里翘起了嘴角,他快要自己把自己哄好了。
但他见到宁归柏还是会木着脸的,虽然宁归柏已经学会了道歉,但那还不够,他必须学会怎么哄人。
陆行舟在心里哼道,总不能每次一有什么矛盾,宁归柏就在那神出鬼没的,等着自己心软吧。
想清楚之后,陆行舟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他起床伸了个懒腰,思考今天做些什么好。
他望着墙上的剑,想起单信问他的话“你不想当大侠吗”。他走到墙边,取下青锋剑,决定今日去郊外练习剑水星纹。
陆行舟收拾好自己,吃过早饭,便去了赟州郊外。
他确信他是喜欢练剑的,起码喜欢的程度比画画还要高,画画让他感到平静,而练剑使他觉得自由。
他想,就算没有任务的枷锁,他也放不下青锋剑。
日落西山时,陆行舟慢吞吞地往赟州城内走,边走边留意周围,看宁归柏会不会突然在某处出现……但这次宁归柏听话得很,陆行舟一路走回客栈,也没见着人。
陆行舟在宁归柏的房门停顿了几秒,便往前进了自己房间。
翌日一大早,陆行舟敲了宁归柏的房门。他的手刚放下,房门便被拉开了。
陆行舟抱着青锋剑问:“你今天有事吗?”
宁归柏说:“没有。”
“要陪我去练剑吗?”
宁归柏沉默须臾:“好。”
去到赟州郊外,陆行舟等宁归柏拔剑,他没有用剑水星纹,而是用了春逐行。
没出几招,陆行舟发现宁归柏的剑招软绵绵的,一点力道都没有,这是故意在让他吗?那也不必让这么多吧。
陆行舟不喜欢这样,他骤然收剑,冷声道:“你不必这样让着我。”
“我没有让着你。”宁归柏声音绷紧,“这就是我现在的实力。”
第247章 将奈之何-1
陆行舟发出一个犹豫的音节,额角的神经突突地跳。
他不得不问了:“发生了什么?”曾没日没夜、几乎将一切都奉献给练功的少年,怎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宁归柏其实不想让陆行舟知道这一切,起码不是这么快就知道。
可他没法回避陆行舟的问题,陆行舟在担心他,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很少人会担心他的,他不能让担心他的人满是疑惑,不得其解。
“我爷爷还活着。”
宁归柏不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他没头没脑地说出这句话后,才想起来补充细节。
“我以前一直以为爷爷已经去世了,在我的记忆中,我奶奶和爹娘都没有提起过他,我也没问过关于他的事情,我只知道他的名字,我小时候练武用的那把剑上面刻着他的名字,他叫宁道成。
“那时你让我走,我便离开了,我哪里也不想去,便直接回了登龙城。
“我想……万一……你没有回家。
“两个月之后,有个叫宁永超的人来找我,他给了我一枚药丸,说吃下去之后就能去到另一个世界。我信了。
“吃下去之后,我的内力四处乱窜,我吐了不少血,我才知道宁永超骗了我。
“他以为他给我的那枚药丸,是让我半年内使不上武功的毒药。但他拿错了,我吃下的药丸,是让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内功也慢慢消失,到了半年便会死亡的催命符。
“你来找我的时候,我没想过我还能活下来。”
在陆行舟的过去里,他想抓住但没能抓住的人已经够多了。
宁归柏不想成为“又一个”,他宁愿陆行舟恨他,也不希望陆行舟被这种无望的悲伤所裹挟。因为在他看来,后者的痛苦远超前者,痛恨是有力量的,绝望是无意义的。
在招魂殿疗伤那段时间,宁归柏反复想起他对陆行舟说过的话,以及陆行舟受伤的眼神。他想,陆行舟跟他不一样。所以他认为更好的,于陆行舟而言,很有可能是更差的。
他自作主张,他跟那什么鬼任务一样,没有给陆行舟机会,逼陆行舟只能做出一种选择。
宁归柏懊丧极了。
“但我撑到了奶奶出关。
“她把我送到招魂殿,我活下来了。
“可是宁永超给我的毒药损害了我的经脉,没办法通过治疗完全恢复,我的武功大不如前了。”
承认这一点,对他而言很不容易。
从前宁归柏不在意许多事情,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自己,他知道江湖上存在许多阴谋诡计,稍有不慎便会摔得粉身碎骨,可他通通不放在眼里,因为他的武功已经到了绝大部分人难以企及的地步,尽管练武的过程充满艰辛和痛苦,但这使他有了“骄傲”的资本。
他以为不管发生什么,这一点在他的生命中是不会变化的。
然而现在自卑吞没了他,他拥有的东西少得可怜,他是活下来了,可他拿什么站在陆行舟的面前?在陆行舟最艰难的时刻,他什么都不知道,此为无心,就算他知道了,他也做不了什么,此为无能。
他拿什么站在陆行舟的面前。
如果不是因为晏疏星和傅贞秀,陆行舟现在的处境跟宁归柏差不多,不,应该是更惨。但他不会因为自己经历过,也熬过来了,便嗤之以鼻地想“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知道宁归柏跟自己不一样,绝顶武功之于宁归柏,几乎相当于“全部”。
宁归柏甚至没有想过主动告诉他这些事,如果不是陆行舟让宁归柏陪自己练剑,他或许能瞒到天荒地老。
陆行舟问:“你的武功……真的没办法恢复了吗?”
宁归柏“嗯”了声:“只能慢慢调理,勤加练武,用以后的时间去补上现在的缺失。”
“就是说,只要你继续练武,你是能恢复到过去的水平的?”
“我不知道。”宁归柏看不清未来的路,他不知道这个过程要花费多少时间,十年之后恢复二十岁的水平吗?还是说,不管他再怎么勤奋,他这辈子都恢复不到过去的巅峰水平了?
这对他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得知这一点的时候,他甚至想过,要不就别去找陆行舟了,就让陆行舟当他已经死了吧,这个念头只活了一秒,便被强烈的想见陆行舟的欲望扼杀在心里。
陆行舟许久没说话。
宁归柏的心沉到了谷底,他自嘲地想,他伤害了陆行舟,现在武功又这么差,跟癞蛤蟆似的,陆行舟人再好,恐怕也不想理他了吧。
“要抱一下吗?”陆行舟轻轻叹了声,“小柏。”
宁归柏霍地抬头,陆行舟站在让人炫目的阳光下,朝他展开了双臂。
第248章 将奈之何-2
宁归柏抱紧陆行舟,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
陆行舟的手顺着他的脊柱往下抚,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憋到憋不住了才说:“好了好了,你快勒死我了。”
宁归柏松了力道,但还是把陆行舟圈在自己怀中,他又想到了那个问题——他拿什么站在陆行舟的面前?这个拥抱能意味什么。
他们就这么抱着说话。
陆行舟问:“宁永超是谁?”刚刚他听得一头雾水的,但宁归柏说得并不容易,所以他没有打断他。
“他是宁道成的徒弟。”
“他为什么要来害你?”
“那得从我爷爷和奶奶的事开始说起。”
宁道成和危莞然在比武擂台上一见钟情,火速成亲,但他们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两人都是脾气急躁、又极为好强的人,爱让他们收敛了这种特性,但无法改变他们的本质。
他们都追求至高无上的武学境界,也总是让对方陪自己练剑,刚开始的时候,他们练剑练得黏黏腻腻,你让让我我让让你,都没有使出全部的真本事,与其说是在练剑,不如说是在调情。
很快他们意识到,这样是没办法进步的。
宁道成率先开口:“莞然,我们得认真练剑,不能再这样玩闹下去了。”
危莞然知道他说得有道理,但颇为犹豫:“刀剑无眼,我怕伤到你。”
宁道成微微一笑:“你知道我的实力如何,你没那么容易伤到我。”
宁道成武功比她强,这句话是事实,但也让危莞然感受到一种“挑衅”,她爱宁道成,却不代表她愿意为此妥协,成为不如丈夫的女人。
她对武学的追求,不比对眼前的男人的爱少。
于是两人在武学上较上劲了。
危莞然的废寝忘食给了宁道成强烈的危机感和压迫感,他现在比危莞然强,他能一直比危莞然强吗?宁道成想,如果妻子的武功比自己高,说出去可不是什么有颜面的事情。
练剑的时候,他们根本不怕伤到彼此,只想着怎么能打赢对方,不让自己处于下风。
他们总是打红眼,有时甚至用上同归于尽的招数,却又在最后关头反应过来,赶紧收了架势,问对方有没有受伤。
宁道成和危莞然的关系变得十分别扭,想胜过对方是真的,不想对方受伤是真的,竞争是真的,嫉妒是真的,爱也是真的。危莞然不止一次想过,他们是不是不适合当夫妻,更适合当对手?
但她没有跟宁道成开诚布公地聊过这件事,她总觉得还不急,还没到时候。
直到她第一次打赢了宁道成,宁道成眼里的失落藏都藏不住。
为什么他就不能为自己的进步感到高兴呢?危莞然想,他们是时候该聊聊这件事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危莞然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宁道成欣喜若狂:“我要当爹了?”
腹中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这件事太庄重,占据了她此刻全部的心绪,让危莞然记不起别的事了,她含泪笑道:“是啊,我要当娘了。”
“好、好、好。”宁道成一连说了三个好,他看向危莞然的目光,让危莞然觉得自己是稀世珍宝。
宁道成去请教了大夫,孕妇应该多做什么、少做什么、不做什么。他将危莞然的剑放进箱子里,饱含关心:“大夫说,在生下孩子之前,你不能再练功夫了。”
危莞然感到有些遗憾,但她明白,这是为了孩子好,眼下最重要的是孩子,别的事都可以之后再做。
宁道成抱了抱她:“没关系的,我就是你的剑,你说刺谁就刺谁。”
危莞然破涕为笑:“傻子。”
她的视线飘了飘:“如果我让你也收起剑呢?”
“不行。”宁道成斩钉截铁,“那谁来保护我们一家三口?”
危莞然想,可他们远在登龙城,哪来那么多敌人?另一方面,她又觉得自己嫉妒心太重,她不能这样要求宁道成,男人不能生孩子,这是他们的优势,也是他们的劣势。危莞然把手放在肚子上,宁道成永远无法体会这种切实的、骨肉相连的感觉。
有了身孕后,危莞然总是睡不安稳,她总在半夜醒来,发现身边没有人。
她走到院子里,看见宁道成在练武,他也睡不着吗?
危莞然不知道宁道成在想什么,怀孕之后她总是多愁善感,她不敢胡思乱想,怕多余的想象会造成误会和嫌隙。
她默默地回到房间里躺下,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直到宁道成沐浴过后换身衣服,从背后轻轻搂着她。
危莞然很快又睡过去了。
经历几个时辰的剧痛后,皱皱巴巴的丑娃娃终于落地,危莞然抱着儿子的那刻想,她爱惨了这个来之不易的宝贝,她的后半辈子可以只为这个孩子而活,只要孩子能平安健康地长大,她此生的愿望已经满足了。
她让宁道成给孩子取名字——是的,不知为何,他们直到孩子出生才想到这点。
宁道成说:“我们天天舞刀弄枪的,杀气太重,不如给他取个文雅点的名字吧。”
危莞然说:“好啊。”
宁道成沉吟片刻:“那就叫‘拓文’如何?”
危莞然已经没什么思考的力气了,宁道成说什么,她都觉得好。
半个月后,危莞然想起看见宁拓文第一眼的念头,不由觉得可笑。诚然,她很爱自己的孩子,但要为了孩子放弃一切,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危莞然从箱子里找到已经积灰的剑,出现在宁道成面前。
宁道成皱了皱眉:“你拿剑做什么?大夫说你起码得休息一个月。”
“我休息的时间已经太久了。”危莞然将剑平举在胸前,“道成,跟我打一场吧。”
她已经迫不及待了。
宁道成拗不过她,只好在打的过程中处处相让。
危莞然的武功退步了,但是眼睛没瞎,宁道成将她的剑挑飞的时候,她心中怆然,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实力——她拼尽全力,也比不过宁道成不知使出了六成还是四成力道的一招。
为了宁拓文,危莞然浪费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她被宁道成远远甩在了身后。
宁道成把她的剑捡起来:“别着急,莞然,你应该再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的。”
危莞然没说话。再休息一段时间,她还能有退步的空间,是吗?
可她不甘心。
宁道成又说:“你若是无聊,可以多陪陪拓文,或者看看书,弹弹琴。等我练完剑,带你出门走走好不好?”
“为什么你不多陪陪拓文?”
孩子出生之后,宁道成练武的时间却更多了,危莞然口气中带着忧怨:“天天就只想着练剑练剑,他也是你的孩子啊。”
第249章 将奈之何-3
被危莞然一通数落后,宁道成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许诺会多花时间陪妻子和儿子。
危莞然还是会半夜惊醒,她不清楚原因,但她不能立刻再次睡着的时候,便会披衣去院中练剑。宁道成现在倒是不会半夜练剑了,她同样不清楚原因。
在武道上,再有天分的人,也是需要苦练的,没有人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独步江湖。
危莞然确信这一点,她睡眠的日子越来越少,苦练的时间越来越多。
这晚她练完剑,天边挤出一线鱼肚白。
练得太忘神了,危莞然只觉酣畅淋漓,一转身看见了宁道成。
宁道成淡淡道:“拓文发烧了,他一直哭,乐旭敲门把我唤醒,我才发现你不在。我抱了拓文一晚上,给他换毛巾,换尿布,没等到你回来。”
进步的喜悦慢慢散去,危莞然说:“我不知道拓文发烧了,你可以直接叫乐旭来找我的。”她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不知者无罪,她又不是故意做一个不及格的母亲。
宁道成问:“你这样做多久了?”
“你是说夜里练剑吗?”危莞然数了数日子,“快两个月了吧。”
宁道成脸色暗沉如水:“你就这么着急追上我吗?”
危莞然眼前一黑:“你是这么想我的吗?”
“不然呢?”宁道成凉飕飕地开口,“你为什么半夜不睡觉来练剑,白天练还不够吗?我想不出别的理由了。”
“那你呢?”危莞然讥诮一笑,“在我怀着拓文的时候,你为什么半夜不睡觉去练剑?你这么做的时候还少吗?”
“我跟你不一样。”宁道成毫不惊讶,也没有被拆穿的尴尬,他早就知道危莞然看见了。
“哪里不一样?”
“那时你脾气不好,白天我怕你不高兴,一直陪着你,只有晚上有时间练会剑。”
“这么说来,逼得你只能晚上练剑,还是我的错?”
“我没有这么说。”
“你也没有这么想吗?”
“……我没有。”
“你敢发誓吗?如果你有这么想过,那你这辈子的武功都不会再有进步。”
“你能不能不要无理取闹。”
“你根本不敢。”危莞然一嗓子喊得亮堂堂,她被自己怔住了,她别开脸,“你我都冷静一下吧,我去看看拓文。”
宁拓文的脸烧得通红,危莞然将他抱在怀里,用气声说“对不起”。
她觉得宁拓文出生得不是时候,他应该晚几年再降临到这个世界,至少等她跟宁道成解决那个矛盾之后。
“如果我不再练剑,你能不那么疯狂吗?”
危莞然转过头去,宁道成倚在门边,认真地发问。
“可我不是为了你才练剑的。”危莞然两颊紧了紧,她意识到自己不能肯定这句话,如果宁道成不练剑了,她会松一口气吗?
“那么,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不会改变?”
“你为什么非得问这种非此即彼的问题?”
“因为我希望能好好过日子。”
危莞然摇摇头:“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宁道成的声音很疲倦,“当初你喜欢我,不就是因为在那场比试中我险胜了吗?你不喜欢弱者,也不喜欢比你强太多的男人。”
“你也一样。”危莞然头皮起紧,为这段感情的起因感到可悲,“你不喜欢弱者,你喜欢比你稍弱一些的女人。”
宁道成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闭了闭眼:“我们打一场吧。”
危莞然心知肚明:“我现在还打不过你。”
“那你想怎么样?”
“等我再练几个月。”
“之后呢?你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如果我赢了,你不会高兴的,是吗?”
宁道成没法违心地否认。
“如果我输了,我也不会高兴的。”危莞然挫败地想,这件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宁道成突然走过来,同时抱住了危莞然和宁拓文:“不比了,我们不比了,好吗?你想跟谁比,我们到江湖上去比。”
他们又这么过了十年,本可以这么度过余生,然而时间再次让深埋的问题暴露。
宁拓文被爹娘同时逼着练武,心中积攒了太多不满,他是个聪明人,很快便想到了好方法。他要将爹娘跟自己的矛盾,转换成爹娘之间的矛盾。他明白他们在意什么。
宁拓文问宁道成:“爹,你和娘亲谁的武功更厉害啊?”
宁道成一愣:“问这个做什么?”
宁拓文说:“因为你们教我的剑法不一样啊,如果你厉害一些,那我就多练练你教的,反之,我就多练练娘亲教的。而且我觉得啊,娘亲的武功比你厉害多了。”
在跟危莞然单独相处的时候,宁拓文对她说了差不多的话,只不过变成了“我觉得爹的武功比你厉害多啦”。
宁道成先沉不住气,提出想跟危莞然比一比。危莞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结果竟然是危莞然略胜一筹。
那之后宁道成的心中藏了一条吐着信子的蛇,他不再逼着宁拓文练武,轮到他教宁拓文的时候,他都在自顾自地练剑。
危莞然很快便察觉到了,她想,宁道成要超越她了,她也不管宁拓文了,她做了跟宁道成一样的事。
一年后,宁道成再次提出要跟危莞然比试,危莞然却还是胜过了他。
一年又一年,他们就这样比下来,十次比试中,宁道成只赢了一次。
宁道成做了决定:“我们分开吧。”
危莞然气性上涌,骂道:“原来你只是个见不得妻子比你强的懦夫。”
“不,我见不得我的妻子时时刻刻都在钻研武功,只是为了胜过我。”
危莞然冷笑:“分开就分开,我也见不得我的丈夫除了吃饭睡觉都在练武,只是为了不让妻子胜过他。”
“我不跟你比了,换个人比如何?”
“什么意思?”
“拓文的孩子快要出生了,你去教我们的孙儿,我也去找个徒儿,二十五年后,让他们比一场,看看谁能赢。”宁道成已经完全丧失理智,他根本不去想未出世的孙儿和未找到的徒弟天赋如何,天性如何,就这么立下了负气的赌约。
危莞然也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行,二十五年后,如果我赢了,你便跪在我面前,承认你是个懦夫。”
宁道成目现厉芒:“如果我赢了,你便跟全天下的人说,你不如我。”
宁道成离开了宁家,从此将重心放在了制毒上。
在武功这件事上,他输不起了,只要他不努力,他就不会输。
宁拓文不想管爹娘的事,也不想管孩子的事,等宁归柏出生后没多久,他便带着苏慕语云游四海了。
宁归柏和宁永超这两个只被当做工具的人,就这么磕磕碰碰地长大了。
陆行舟问:“你奶奶她……以后还会逼你练武吗?”
“不会了。”宁归柏说,“我的命救回来之后,她就去找我爷爷了,他们那一辈的恩怨,他们自己解决。”
“你害怕吗?”
“害怕什么?”宁归柏悄悄抓着陆行舟的发尾,在手指上绕圈。
陆行舟觉得头有些痒:“就是,有一件事,虽然不是你自己想做的,但你以之为目标努力了很多年,它成了你生活的重心。现在这个目标消失了,会不会给你一种……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走的迷茫,我从登天梯第九十九层出来之后,时不时会有这种感觉。”
让他害怕的根本不是这件事,宁归柏不再抱住陆行舟,他退了一步,望进陆行舟的眼睛:“你原谅我了吗?”
“我不是一个容易恨别人的人。”陆行舟想,真把他惹得无法自控的人已经死了。
宁归柏不要这样笼统的答案,他要非常具体的,只针对他这个人,只针对他做过的事的回答,他重复道:“你原谅我了吗?”
陆行舟忽然问:“我现在的武功比你好,你会不高兴吗?”
宁归柏皱了皱眉:“你不好好练武,遇到危险的时候没法自保,我才会不高兴。”
陆行舟背着手,挺起胸膛问:“如果我成为天下第一呢?”
成为天下第一应该会更耀眼吧,宁归柏更自卑了:“那我就站在你身后,一直看着你。”
何必考验他呢?陆行舟觉得自己的问题真多余,有的人经不起考验,有的人根本不知道脚下有考验,阔步走过去了。
陆行舟说:“我原谅你了,你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不对,是真话的话可以说,如果是伤人的假话,一个字都不准说。”
如果宁归柏再这样伤他的心,他会很生气很生气很生气的。
宁归柏很严肃地点头:“好。”
陆行舟抱着双臂,思考还有什么需要补充,想了一会没想出来,他抬头,陷进了宁归柏深潭似的眼睛。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陆行舟的耳尖浮上可疑的红晕。
宁归柏如临大敌,郑重其事、一本正经地问:“我可以亲你吗?”
第250章 患得患失-1
日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映出一地的郁金色,然而天似乎被蒙了层密不透风的纱布,使得人呼吸不怎么顺畅,陆行舟感觉热极了:“如果我说不可以呢?”
“那我晚点再问问。”宁归柏眼尾半垂,颇有种可怜兮兮的意味。
“我记得你以前可没有这么客气。”陆行舟胡乱想着,可真是个傻子,总不能是因为他武功变差了,怕自己揍他吧。
宁归柏觉得陆行舟冤枉了他,他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会不管不顾,别的时候他都很听陆行舟的话。
他不说话,那样高的个子沉默着,愈发可怜了。
怎么还是这么笨,一点长进都没有。陆行舟受不了了,他上前一步,按住宁归柏的后颈,迫使他弯下腰,陆行舟的嘴唇轻轻碰了下宁归柏的左脸。
宁归柏的脸霎时红了。
“你还不明白吗?”陆行舟的声音勾在他耳边,一盏熄灭的心灯被点亮了。
宁归柏捧着陆行舟的脸,虔诚的亲吻落在他的额头、眉心、鼻尖、嘴唇。
陆行舟闭上眼睛,两人的呼吸在温吞的吻中交融。
不知吻了多久,他们终于舍得分开,夕阳给两人镀上了金灿灿的光芒,将宁归柏冷峻的线条照得软化了许多,他的嘴角往上翘,眼睛也是,弯出一个迷人的弧度。陆行舟心情很好,他扣住宁归柏的手:“我们回城去吃饭吧。”
宁归柏点点头,去哪都行,吃不吃饭都行。
他握着陆行舟的手,恨不得把陆行舟吞进腹中。
宁归柏看陆行舟的眼神变得不一样了,他跟陆行舟重归于好,本该是愉悦的,可是这种欢喜并不纯粹,其中夹着沉甸甸的恐惧,他将这种惶恐藏进了心底。
陆行舟为什么会喜欢他呢?
宁归柏的心里没有具体答案,他回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除了武功,他身上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更别说现在他的武功还变差了许多。
只有握紧陆行舟的手,将感受聚焦在此时此刻,宁归柏的恐慌才能稍稍缓解。
进入赟州城内,到了人多的地方,陆行舟便不牵着宁归柏的手了。
宁归柏的手松了又握,什么也没抓住。他忽然想,要是天底下只有他和陆行舟两个人该多好,这样他就不必患得患失了。
陆行舟带他去了一家目前为止他在赟州发现的最好吃的店,但宁归柏心不在焉,眼睛只专注在陆行舟身上,连自己吃了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在街上散了会步,陆行舟挫败地问:“你觉得那家店的黑鱼豆腐煲不好吃吗?”
原来他们刚刚吃的是黑鱼豆腐煲,宁归柏说:“很好吃。”
“撒谎。”陆行舟瞪他一眼,“你根本没吃多少。”
“我不饿。”
陆行舟很是怀疑:“你以前可是吃很多的。”
宁归柏解释道:“吃过那枚毒药之后,就吃不进多少了。”
“要是我还是百毒不侵就好了。”陆行舟摇头,不对,这不够,还要加个不死之躯。
宁归柏下意识问:“为什么?”虽然百毒不侵不会中毒,但他觉得那样不好,因为那意味着陆行舟还在受任务的桎梏,有得必有失。宁归柏不想陆行舟不高兴。
还没等陆行舟说话,宁归柏就反应过来:“我不要你的心头血。”
陆行舟才不为这种已经不可能发生的事跟宁归柏争论,他说:“我现在的血就是普通人的血,给不给都没有用处了。但你不能吃那么少,我们去骆州找晏神医吧,我之前被穿了琵琶骨,是他帮我修复了经脉,他或许也有办法治好你。”
“你被穿了琵琶骨?”宁归柏胸中血气一翻,“谁做的?什么时候的事?”
陆行舟这才想起来,他之前一直在跟宁归柏闹别扭,还没来得及跟他说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
“说来话长。”大街上人多眼杂,不好说这些事,陆行舟揉了揉宁归柏的背,安抚他,“先回客栈吧,回客栈慢慢说。”
宁归柏走进陆行舟的房间,挨着陆行舟坐下。
陆行舟点燃了蜡烛,将烛台推远了些,在朦胧的光线中,他的眼睛仍像珍珠般温润明净。宁归柏凑过去,吻了吻他的眼皮。陆行舟感到一阵酥痒,强迫症犯了,他让宁归柏把右眼皮也亲了,这样才舒服。
在倒豆子般说起来之前,陆行舟事先声明:“接下来不管我说什么,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就是说,那些难关我都已经跨过去了,你听的时候……不必太生气,也不用去假设什么,想象什么,然后因此责怪自己。”
宁归柏想了想,老实道:“我没法保证。”
“如果你非要这么想的话,我就不跟你细说了。”
宁归柏瞬间改口:“我可以的。”
当然,去要求一个人的心怎么想,是根本无法做到的难事。陆行舟这么说,也只是为了让宁归柏少想些“如果”。
“离开登龙城之后,我便去了堆雪峰找姐姐,我急切地想要得到别人的认可和理解,我想把我来自异世这件事告诉她,我希望她可以接受原本的我,但我没想到我会被胜寒派的人盯上,他们一路跟踪我到了堆雪峰……”
烛光映着宁归柏的眼睛,“呼”的爆开,陆行舟没有详说他在胜寒派地牢中受到的折磨,可宁归柏如何不能想象?他攥紧拳头,青色的筋脉狰狞凸出。
陆行舟停下来,鼻梁皱出一道褶:“你听得不高兴,我不说了。”原来他时刻观察着宁归柏的神情。
宁归柏的声音很沉闷:“你不讲道理。”
“我哪里不讲道理?”陆行舟想,他明明那么为宁归柏着想。
宁归柏问:“难道听你过得不好,我还要装出一副很高兴的模样吗?”
陆行舟知错能改:“是我不讲道理了。”
宁归柏很大度地原谅他:“你继续说。”
“后来是郑独轩把我救出来了……我醒来之后没有见到仇饮竹,在那之后也没有见过,他仇家那么多,又没了武功,说不定已经死了。”
“如果他没死,我会杀了他。”宁归柏面色一肃,“我会杀了他。”
陆行舟揉了揉宁归柏的头:“好,杀了他!”
“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
“我会恢复武功的。”宁归柏之前对此毫不确定,现在他想总有办法的,要将那些伤害过陆行舟的人都杀了,他要保护陆行舟,没有或许,没有可能,他必须做到。
陆行舟哭笑不得,这人真是一根筋。
“好了好了。”陆行舟轻轻捏了捏宁归柏的后颈,“今天就说到这里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