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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0-240

作者:顾慎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31章 剑水星纹-3


    陆行舟站在河边发呆。


    心脏仿佛被鱼钩扎透,不知为何,得知王羡鱼的结局,使陆行舟比看清在他眼前的那道阻断路的墙更加酸楚。他看见自己浮于水面的倒影,多么明晰,他曾在很多个人的眼睛里,真真切切地看清过自己,一条滚圆的鱼摆动鱼尾快速游过,将陆行舟的脸一分为二,破碎的脸荡开涟漪,又渐渐归于安宁。他发现他没有神情,漠然得像一颗河底的鹅卵石。


    风哗啦啦地翻动树叶,把一些完整的、色彩鲜美的花卷落到陆行舟的脚边,陆行舟弯身捡起一朵粉白色的花,将它放在河面之上。


    碗口大的花顺着河流悠悠往东边去了。


    这个世界遍地是时间侵蚀的痕迹。陆行舟的视线追着花,两岸那样多的树在无人照料的情况下茁壮生长,郁郁葱葱,夕阳妥帖地熨着他目之所及之处,把一切都照得像烤酥的颜色,昨日种种,今日种种,明日种种,俱是东流水。


    他这样想着,仿佛有凉水浸过他的脚掌,慢慢往上没过他的头顶,他的头发飘散着,跟浪一同起伏。过去的阴影像藤蔓那样自他脚下疯狂生长,想把他缠绕其中,但水隔断了藤蔓,陆行舟在水中呼吸。


    活着、活着不就是这样吗?明知前面是悬崖也要往下跳,明知路上无人同行也要向前走,明知爱和美都是虚构的意义,却还是把手张开收拢,想要牢牢抓紧。


    很突然地,莫名其妙地,陆行舟想,剑也会有呼吸吗?


    有什么闯进他的体内,剑招在脑海中逐渐成型,一套像舞蹈那样连贯的动作跃出河面,陆行舟索性闭上眼睛,跟随着幻想的指引,拔剑动了起来。


    他握剑的手逐渐变得寒冷,但丹田处却有一团火焰烧了起来,那火焰不是发烫灼热的,那是一种醇厚的温暖,游走在陆行舟的腹部,让他感到无比的舒畅,无比的自由。


    他不像是在挥剑,更像是挥出了一瓢水,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就是一条河,他吸收着、化用着万物之灵,他掌握着水的流动,他的呼吸是湿的,剑面被月光洗净,剑尖的颤抖是蝴蝶的叫喊,剑影的纠缠是蜘蛛织的网,他的剑招是天地的剑招,剑上就连星星的倒影都是水淋淋的。


    出剑陡然变得猛烈,用至柔之物淬炼剑锋,一招一式如沛然的流水,充盈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沧海龙吟之声不断嗡鸣——


    说不清是他在舞剑,还是剑在控制他的动作,陆行舟睁开潮润而明亮的眼睛,月光照得满地银光闪闪,青锋剑像一条青川,粼粼碧色,水纹满身,这个世界原本是嘈杂的,可耳畔那么安宁,仿佛世上只剩他一人,只他在一人扇动眼睛的翅膀,只他一人的喘息声,只他一人的思与怜,只他一人所不能理解的事和能理解的事重叠着,他的影子在沉静的草丛中拉长,他的眼里、心里都是永不止歇的河。


    他将这套剑法命名为“剑水星纹”。


    第232章 祸兮福兮-1


    这日在关州的街上,陆行舟见到一位意想不到之人,他用浅灰色的眼睛注视着人,下巴那颗小痣好像淡了些。陆行舟记起,他和吉无心的第一次相见,也是在这里。


    莫非,是现代世界的客服机器人回来了?它……他都想起来了?


    陆行舟走到算卦摊前,试探道:“百宝粥?”


    吉无心偏了偏头,波澜不惊:“百宝粥?那是什么?”


    “我以为……你想起了那十年的事情。”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刚好是这个地方,如果陆行舟的记忆没有出错,这跟他们第一次见面的位置分毫不差。


    “抱歉,我什么都没想起来。”吉无心嘴角小幅度地扬起,“但我确实是为了陆公子而来的。”


    听闻此言,陆行舟心中竟然没有一丝半点的失望,他想他对“回家”这件事真的彻底释然了。或者说,他已经不再抱任何的希望,因此失意没法再击倒他。


    陆行舟坐下,他的影子盖住了签筒:“你说你为我而来。可你都不记得我了,找我是为了什么?莫非你改变主意,想找回这十年间的记忆?”


    “非也,我不执着于寻回记忆。”吉无心的神情微有困惑,“那日与你分别之后,我一直想着你,我想不起来关于你的任何事,但就是会想到你这个人。你应该是很重要的人,我想再见你一面,我算到你到了关州,便来了此地,没想到这么快就碰上了。”


    陆行舟微微一笑:“你已经不记得过去,再见一面,再见许多面,又有什么区别呢?”


    吉无心说:“我来见你,不是为了改变什么,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情罢了。所以有没有区别,有多大的区别,都不是我在意的事。”


    若再早几个月,陆行舟或许不会想听到这样的话,他浑身是刺,吉无心想做什么是他的事,为何要牵扯到自己?他凭什么要配合一个跟他毫无关系的人。可自从在河边顿悟“剑水星纹”之后,陆行舟的心境平和、包容了许多,他没十四岁时那么天真,也没十八岁时那么偏激,他垂下形状漂亮的眼睛:“那么,你已经见到我了,还想做什么?”


    “我来之前的打算,是想给你算一卦。”


    “听你的意思,现在不这么打算了?”


    吉无心点点头:“我觉得,你已经不需要我这卦了。”


    “你回过招魂殿吗?”


    “没有,怎么了?”


    “没什么,我原本想打探一位友人的消息,他前段时间去招魂殿治病了。”宁归柏进了招魂殿后,音信全无,不管陆行舟怎么打探,都得不到半点消息。他甚至去找了包打听,包打听也说不出什么。


    陆行舟心绪微动:“你能为他算一卦吗?”


    “可以,我需要他的名字和生辰八字,但他距离太远,算出来的结果未必精确。”


    “既如此,还是算了吧。”陆行舟想要的不是安慰,而是确凿无误的事实,他念头一转,“不过,我人在这里,你能算出一些跟我有着较深关联的人的……命运吗?”


    他跟宁归柏过去的羁绊,应该也算是深的,能否通过他算出宁归柏此刻的状况?陆行舟期盼地看着吉无心,希望他有这样的能力。


    吉无心说:“从来没有人提出过这样的要求,但可以一试,现在你可以在心里想想那个人,想想你要算的事情,然后闭眼摇一支签。”


    陆行舟照做后,下意识想看签,吉无心却遮住道:“抱歉,门中规矩,算卦之人不得看签,只能听解读。”


    “抱歉,我忘了。”不知是吉无心影响了百宝粥,还是百宝粥影响了吉无心,陆行舟恍然觉得,他们太相似了,像得仿佛是同一个人,所以陆行舟方才忘记了招魂殿的规矩。


    吉无心沉吟须臾:“有一个跟你有过关联的人,现在正陷入水深火热的危险之中。”


    有过关联之人?跟他有过关联的人可太多了。陆行舟问:“那是什么人,跟我有过怎样的关联,能再具体一些吗?”


    “因果。”吉无心轻轻叹,“你种下的因影响了此人,此人此时在受难,与你脱不开干系。”


    陆行舟如受当头一棒:“是我的亲人吗?”


    “不是。”


    “是我的朋友?”


    “也不是。从卦象上来看,你们二人并不熟悉。”


    那会是什么人?陆行舟在脑中苦苦搜索,想不出他最近直接或间接地害过哪位陌生人,但如果这人真的跟他有关,他绝不能坐视不理。


    “你说的受难,是什么意思?”


    “我不能断言,只能说此人目前承受着莫大的痛苦。”眼看陆行舟眉头紧蹙,吉无心话锋又转,“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此人的大概位置,能不能找到,就看你的运气了。”


    陆行舟问:“什么地方?”


    “在关州郊外西北边的某个山洞里,山洞里有一条密道,通往隐秘之处。”


    陆行舟还想再问,吉无心说:“你要想知道山洞的具体方位,恕我无能为力,这已是我能算到的最详尽的位置了。”


    “好,多谢。”再问下去便是强人所难,陆行舟想了想,“需要付银两吗?”


    吉无心反问:“我以前为你算卦时,是否要过银两?”


    “有时有,有时没有。”陆行舟本想说“多数时候都没有”,但吉无心“失忆”了,这样说太像是刻意占人便宜。


    “我不要银两,能给我别的什么吗?”吉无心试图从陆行舟的脸上找到过往的痕迹——名为熟悉感的东西。他毫无缘由地想,陆行舟变了。他坐在矮凳上,四肢修长,姿态舒展,日光顺着他的发丝流淌,滴滴答答在他身上形成一点点光斑,陆行舟微微眯着的眼睛往上挑,吉无心感觉某种特别尖锐的东西从他身上消失了。


    可他明明不记得陆行舟了。


    真是奇怪。


    他知道陆行舟准备走了,他急着去救某个人。吉无心想留下陆行舟的某样东西,不管是什么,他会好好收起来的。


    陆行舟犯了难:“你想要什么?”


    吉无心将球踢回去:“你有什么?”


    “我……”陆行舟在胸前和腰间摸索片刻,掏出绿色的荷包、素雅的竹扇、精致的玉剑、金疮药、纱布、拇指大小的瓷杯、半个没有吃完的烧饼、几张皱巴巴的白纸、以及一枚透亮的黑棋。陆行舟对这枚黑棋毫无印象,他不是个中高手,也没有太多时间琢磨棋局,这枚棋子是从哪里来的?他有刹那间的疑惑。


    陆行舟看着这些东西,有一些不好意思给出去,另一些则是不舍得。但吉无心拾起那枚黑子:“我想要这个,可以吗?”


    “当然可以,但这是不值钱的小玩意。”


    “没关系,我就想要这个。”吉无心有声有调地笑了,他转动着棋子,“一枚棋子,跟我这个以算卦为生的人很合适。”


    “是吗?”


    “是啊。从某种程度上说,人就像是一枚棋子,你不知道命运会将你摆在哪个位置。”


    “但有时候,人可以靠自己的力量走出来,不是吗?”陆行舟慢慢将桌上的东西收回去。


    “不是的。”吉无心的情绪敛进眼中,“因为你不知道一个格子和另一个格子之间的距离,有没有一辈子那么短,有没有一辈子那么长。”人可能穷尽一生都走不到另一条路。


    陆行舟笑得云淡风轻:“有路好过无路,路再差,也总是希望。好了,那这枚棋子就当做是报酬吧,我得走了。”


    吉无心站起身:“如果你找不到呢?”会怀疑是他的问题吗?学艺不精,浪费力气,白跑一趟。


    “那我就一直找。”陆行舟没有回头,“实在找不下去的时候,或许就放弃了。”


    第233章 祸兮福兮-2


    在关州郊外的西北方,陆行舟已经找到了第五个山洞,他不知道吉无心所说的“通往隐秘之处的密道”到底有多神秘难寻,所以他在每一个山洞都得停留许久,细细摸索过每一寸洞壁和岩石,基本确认此处没有密道之后,他才会前往下一个山洞。


    晃神时,他会以为自己还在做任务,他甚至想象了,如果这真的是一个任务,那么任务名和任务描述会怎么写?


    【主线任务:(寻寻觅觅)西来直指,事因嘱起。找聒丛林,元来是你。①找到密道0/1,救出被困之人0/1。任务奖励:5000点经验值】


    随即,陆行舟似笑非笑,如果这还是游戏,十几年过去,他都走了这么久了,五千点经验值绝对不够,起码要五万点吧。不过五千和五万都只是数字,对他这个人、以及这个世界都没有太大的影响。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在洞壁处摸到了一个怪异的凸起,他往左拧,什么事都没发生,他便往右转到尽头,一条窄道无声打开。陆行舟走到窄道旁,只见后面隐约是一条狭长幽暗的走廊,想再往里看,却什么都看不清了。但救人要紧,他管不了那么多,直接走进去了。


    一进去就闻到一股潮湿阴森的味道,陆行舟走了一百多米,转弯处豁然开朗,他看见了另一扇门,听见了微弱的呼吸声。


    那门没有上锁,陆行舟只是轻推,便听见了“吱呀”一声。


    门后坐着的人脖颈上套着一只铁打的项圈,项圈与钉在地上的粗黑链子相连,她的右边袖子空荡荡的,仔细一看,在她衣裙的掩盖之下,腿部也缺失了一部分。陆行舟不知道,缺失的部位原是一截小腿,还是一整条腿。


    那人的黑发油腻腻地披散在肩头,她察觉到有人站在了自己面前,于是极为缓慢地抬起头,她的脸上有一道长且深的刀疤——陆行舟认出来了,那是“发如针”傅贞秀!


    瞧傅贞秀现在的状况,估计连路都走不动,他要怎么把人救出去?陆行舟快速思考中,他动了动唇,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傅贞秀唇延冷笑:“又换人了啊。”


    “换人?”陆行舟转念就想明白了,他蹲下身,几乎平视着傅贞秀,“傅前辈,我叫陆行舟,我不是他们派来的人,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陆、行、舟。”傅贞秀咀嚼着他的名字,“你就是那个从蓬莱岛找到长生药的陆行舟?”


    陆行舟道:“不错,就是我。”


    ——你种下的因影响了此人,此人此时在受难,与你脱不开干系。


    吉无心说的话像一计重锤那样敲进了陆行舟心里,他跟傅贞秀的关系十分简单,他找到了长生药,而傅贞秀吞下了他带回来的第一颗长生药。这就是全部了。


    所以傅贞秀落到这般结局,是因为吃了长生药?


    陆行舟心头怆然:“前辈为何会在此,又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


    傅贞秀凄然一笑:“因为我吃过长生药,而且是唯一一个被世人所知道此事的人。”


    长生药不止一颗,除了傅贞秀吃下的那颗,有五颗被陆行舟丢进海中,还有三颗被人吃了,可谁都不知道,还有哪三个人吃下了真的长生药。这就是傅贞秀成为“箭靶子”的原因?陆行舟倏然变色,莫非幕后之人把傅贞秀锁起来,是为了从她身上将长生药炼回来?


    但这说不通,陆行舟看着傅贞秀狼狈的模样,这无论如何也说不通。


    傅贞秀字字落沉:“他们将我锁在这里,是为了观察长生药的效果。”


    “观察?”


    “对,我已经七八天没吃过一粒米,也没喝过一滴水了。”傅贞秀嘴角平静地拖下来,“可我感觉不到一点饥渴,也不觉得饥饿能夺去我的性命。你也吃过长生药,你试过这种情况吗?”


    陆行舟摇头:“我没吃过长生药。”


    傅贞秀不可思议:“不可能,如果你没吃过长生药,你怎么知道那就是长生药呢?”


    因为那是任务说的。陆行舟神情微黯,只能僵硬地转移话题:“我……我想办法帮前辈解开锁链吧。”


    傅贞秀断言:“你解不开的。”


    “我总得试试。”


    “我身上的铁链是千年玄铁,你没有钥匙,又那样年轻,不可能有足够深厚的内力解开这把锁。”傅贞秀似乎已经认命了,“我都一百多岁了,我练武的日子比你长多少,连我都解不开,更何况是你。”


    陆行舟还是那句话:“不管怎样,我总得试试。”


    一刻钟后,陆行舟颓然地跪坐在傅贞秀的身边。


    傅贞秀说:“你不必自责。”


    长生药让傅贞秀的模样变得年轻许多,增长了她的寿命,但也害她落到了如此境地,断手断脚,断水断粮,成了没有任何尊严的观察标本。曾经以为是天大的福气的事情,到了今日,或许变成了傅贞秀此生最后悔的事。陆行舟如何能不自责?祸患的根源,就是从他手中流出去的。


    陆行舟敛眉低眼:“对不起……对不起。”


    傅贞秀说:“我吃下长生药时很感激你,眼下也不怪你,因为让我承受这样折磨的人不是你。”


    “前辈可知道是谁?”


    “我不知道。这里就来过几个人,都不是幕后之人。”


    “为何如此笃定?”


    “因为出现在我面前的人,都没有害我到这步的能力,而有这等能力的人,躲在阴沟里根本不敢见我。”傅贞秀的眼睛里映着两把痛苦的刀,“我都活到这个岁数了,什么东西没有见过?是人是鬼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我肯定不是那些人。”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猜,幕后之人是想观察长生药到底有多好的效果,再决定……要不要花大力气去蓬莱岛找长生药。”


    陆行舟在心里骂了一句神经病。


    傅贞秀说:“我的手、腿被砍断的时候,没有人为我止血。再加上不吃不喝这么多天,按理来说,我早该死了,可我还活着,这就是长生药的作用。心怀欲念之人,谁能不为此鬼迷心窍?难怪当初长生药被窃之后,那么多人为它变了模样。”


    陆行舟思索良久:“我想到了一个方法。”


    “什么?”


    “我蹲守在门后,若是有人来了,来一个我便伤一个,把他们都留下。等幕后之人察觉到不对劲之时,应该会亲自过来查验一番,到时就可以知晓那人的真面目了。”


    “此法不妥。”


    “为何?”


    “你不会是幕后之人的对手。”


    “此事因我而起,我绝不能看着前辈受苦而无动于衷。”


    “我有一个更好的方法。”傅贞秀面沉如水,“他们每隔九日就给我下一次强劲麻药,再过一两日,就会有人来给我下药,到时你制住那个前来的人,等我身上的药效过后,就把所有的功力都传给你。”


    【📢作者有话说】


    ①《颂古四十八首》


    第234章 祸兮福兮-3


    陆行舟勃然变色,听傅贞秀的意思,她似乎已经放弃了从这里出去的希望……甚至是活下来的希望。他摇了摇头:“就算前辈不怪我,我也不能无功而受禄,我不要前辈的功力。”


    傅贞秀说:“不是你‘要’,是我‘给’,这两者间的差别很大。”


    “不管怎么说,前辈留着身上的功力,总有用处的。”换个角度想,陆行舟可以不怪自己,因为他和傅贞秀都不过是所谓任务的受害者,但他目前是自由身,而傅贞秀郁郁困于此处,他怎么能心安理得地收下这样的“馈赠”?


    “不会再有什么用处了。”傅贞秀意气懊丧,“你瞧我现在这幅模样还能做些什么,颈上的铁链解不开,失去的手脚也不可能再生,我活到这个岁数,活累了啊……”


    陆行舟试图点燃傅贞秀对生的欲望:“前辈当初之所以吃下长生药,难道不是因为觉得还没有活够吗?”


    “不一样了。如果我不死,幕后之人一定会想更多的办法折磨我,不断测试我的极限。”傅贞秀闭了闭眼,“我不是不能忍受这样的痛苦,只是不想再这样活着了,当初我答应吃下长生药,心中确实期盼能多活一些年岁,我留恋世间,但绝对不是以这样的姿态继续留恋。但我舍不得这身功力,总觉得可惜,总觉得浪费,不然今日我也等不到你。所以我想把我功力都传给你,这幅身躯便是彻底没有用了,这样,我就能够放心离去了。年轻人,就当是完成我一个心愿吧。”


    陆行舟心里像生了乱草,如果他不同意,那么傅贞秀就会因着可惜的轻叹,继续这样痛苦地活下去吗?对于傅贞秀的困境,他确实无能为力,何不答应她的请求,让她走得轻快一些?


    良久后,他呼了口气:“好。”


    傅贞秀的脸上未见喜悦,她活到这个年纪了,百年来产生过较深羁绊的人,多半都已下了地府,而她还坚实地活着。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运气好,很多时候她又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就在年复一年的摇摆中,她得到了吃下长生药的机会。


    花白的头发变黑,下垂的眼皮收紧,鼻翼的细纹争着逃离这张脸,凹陷干瘪的脸庞渐渐恢复饱满。她解开了时间的死结,她变得年轻,她感到浑身充满了力气,可以再攀新的高峰。那么多年的经验明明就在心里,可她怎么又忘了,高峰之后往往是低谷,她一步不慎落了下来,激情烧成了灰烬。


    傅贞秀问:“你真的没有吃过长生药吗?”


    陆行舟说:“是。”


    “你居然能抵挡住那样的诱惑。”傅贞秀眼神幽幽,“或许是因为我已经太老了,很难理解你的想法,也或许是因为你还太年轻,并不觉得那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


    其实都不是,只是因为那时他面前有更大的命题,对于“空间”的执念太过强烈,甚至影响了陆行舟对于时间的判断,他对长生药提不起一星半点的兴致。但如果那时任务让他吃下长生药,陆行舟一定会照做无误,现在想来,他是个任务的傀儡,一举一动都被看不见的线操纵着。


    陆行舟出了密道,转动凸起之处关闭密道,将一切复原后,他去城内买了一些好酒好菜和干粮,便返回山洞,问傅贞秀要不要吃点。


    傅贞秀笑了笑:“我本以为我对任何东西都不会再有兴趣,但一闻到食物的味道,我的食欲便突然恢复了。”


    陆行舟坐在傅贞秀的身边,他用手指将傅贞秀的长发梳齐束好,眼里没有任何的嫌弃之色。傅贞秀说:“很久没有洗头了,味道很难闻吧。”


    “没事的。”陆行舟没说“不难闻”,因为有时说骗不了任何人的谎言是一种敷衍,他只说没事的,怎样都没事的,他闻过尸体和人心的腐臭,这算不上什么。


    因为傅贞秀只剩一只手,而且因为麻药手上软绵绵的使不上劲,所以陆行舟直接端着碗喂傅贞秀,傅贞秀吃着吃着,突然掉下泪来。


    陆行舟的动作顿住,他放下碗筷,给傅贞秀递了一块帕子。


    傅贞秀将帕子按在眼睛下面,她只是想,很久没有人待她这么好了,这种好不是年龄和辈分上的尊敬,不是对她力量的畏惧,不是别有所图的谋算,而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温柔呵护,仅此而已。


    在这样一个小辈面前流露出这样的情绪,本该是丢人的,但傅贞秀没有忍耐、遮掩什么,这或许是生命中最后一次能涌动的泪水了。


    陆行舟没有盯着傅贞秀看,他低头抚着自己手上的茧子——这些年写字练剑的痕迹。在一个年纪达到三位数的老人面前,人很容易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他禁不住想,如果转瞬他便死了,看见这样一具身体,人们会如何概括他?


    傅贞秀等心情平复后,说:“我还想吃,再喂我一些吧。说来不怕你笑话,吃了长生药之后,我的牙齿也像是新长的那样坚硬有力,在此之前,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试过用力咬肉了。”


    陆行舟待她与刚刚无异:“前辈喜欢吃肉?那便多吃些,这里还有很多呢。”


    “你吃过了吗?”


    “没有,我还不饿。”


    “真的吗?”


    “……好吧,我有些饿,但不是很想吃。”陆行舟说,“我有时候不明白,身体的本能和心的指引,到底要听哪一个的?随身而动和随心而动,好像都有各自的道理。”


    如果听身体的,那么他此刻就应该吃东西,但如果要听心的,他什么也不想吃。


    傅贞秀用慈爱的目光看着他:“万事万物各有其道理,随身而动和随心而动都没有问题,问题在于,人不能用随身而动的标准去衡量随心而动的结果,反之亦然。”


    “嗯,很有道理。”


    “你想学我的独门绝技吗?”


    “前辈是说‘发如针’?”


    “不错。”


    “前辈是想传给我吗?”


    “不,这次我是在问你的想法,你想学吗?”


    “抱歉,我不想学。”陆行舟知道这门绝技一定很强,但他的确不想学,他现在还在练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他没有更多的精力再去吸收一项新技能。他知道傅贞秀这样说是为什么,但他做不好这件事,因此不能随随便便应下来,成为“发如针”的继承人。


    “没关系,我只是随口一问。”


    “前辈,你有孩子吗?”


    “有,但他走在了我的前头,我太长寿了,你明白吗?”傅贞秀露出复杂的神情,“而他没有孩子,因此我没有孙辈……不说这些了,好好休息一下吧,接下来会有一场恶战。”


    确实是一场恶战,陆行舟本以为前来下药的人实力不会太强,没想到那人身手很不错,陆行舟没能在第一时间制服那人,又顾忌着不要伤到傅贞秀,处处受限下打了许久,才点了那人的穴道,又卸了他的下巴,不让他有服毒自尽的可能。


    陆行舟绷着脸问:“谁派你来的?”


    那人咬死牙关,一言不发。


    傅贞秀观察片刻:“这种人背叛的下场就是死,而且会死得很惨,你的狠辣比不过幕后之人,问不出来的。”


    陆行舟只好从他身上搜出麻药,使出强硬手段,全让那人咽下后打昏了他。


    “你要杀了他,不然他认得你的脸,等他恢复自由后,必会对你造成很多麻烦。”傅贞秀看出陆行舟不想下杀手,只能开口提醒。


    “非杀不可吗?”


    “他的任务失败了,你不杀他,他的主人等他说出你的特征后也会杀了他。他逃不开一个‘死’字。”


    陆行舟做不了决定。


    傅贞秀好像明白了什么:“当然,你也可以不杀他,他不知道你叫什么,这里光线昏暗,加上刚刚他的心神都放在打斗上,也未必看清了你的模样。”


    陆行舟明显松了口气:“好。”


    等麻药劲过去后,傅贞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隔空一掌劈死了地上的人。


    陆行舟倏然转头,血撞进眼中,这在他的意料之外,而他的心中却没有半点自责。原来……他在意的并不是这人的生死,而是这人的生死是否跟他有关,杀人的是傅贞秀,他便没有心理负担了。


    “来吧,我为你传功。”傅贞秀甚至懒得为此人的死发表任何言论,人在江湖,生死从来都是一瞬的事。


    陆行舟知道传功之后会是什么,他不得不再问一遍:“前辈,你真的决定好了吗?”


    傅贞秀彻底想通了,她稳稳一笑,脸上的刀疤变得生动:“五十年前我血战西域邪魔的时候,你还没出生,你不知道那场战斗有多凶险,整个江湖都知道我差一点就死了,但我没死,还多活了将近六十年,在最后这几年又恢复了新鲜的活力,如果这还不满足,那就太贪心了。来吧,好孩子,坐在我的身前,来。”


    来去之间,刹那生灭。


    陆行舟盘腿坐在傅贞秀的身前,他伸出右掌,轻轻抵在傅贞秀的左掌上。


    第235章 梦幻泡影-1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疑上钩迟)吞又吐,信还疑,上钩迟。鱼儿总是将信将疑,不肯上当,你要用耐心征服疑心,钓十种不同的鱼0/10。任务奖励:800点经验值】


    陆行舟坐在河边,为了这个任务,他已经坐了半个时辰,河面却半点动静都没有,他并不因此感到烦躁或气馁,心中反而有一种古怪的平静。他跟阳光一同沉默,直到竿沉得重重弯下了身,陆行舟猛地屏气提竿,向后一拽,鱼扑通落到草地上。


    陆行舟凑近它,观察它的模样,那是一条长度和宽度十分接近的鱼,陆行舟平日里不怎么接触生鱼,因此认不出鱼的品种。但这条鱼的模样十分诡异,它半边身子都已腐烂,黑色的水从它身上淌下来,将周边的草染成了灰绿色。


    从溃烂的一角中,陆行舟窥见了里头的森森鱼骨,刺尖而长,骨硬而宽,鱼头正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它那白色的眼珠鼓成球状,一眨不眨,鱼嘴缓慢地张合,吐出蛛网似的泡泡。


    陆行舟不由得后退了两步,不,这绝不是普通的鱼。


    他点开任务面板,更是惊疑不定,就算勉强把地上甩着尾巴的动物称作鱼,数量也只是一,而任务居然显示完成了。


    他能提交任务吗?


    换种问法,他能不提交任务吗?


    绝不可能。因为这里不是他的世界,因为他一直凝望着回家的方向。


    不需要太多的犹豫和思考,陆行舟点击了“提交任务”。


    “恭喜你完成任务,获得800点经验值”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珍馐美馔)鱼丽于罶,鰋鲤。君子有酒,旨且有。①将钓上的鱼带回家中亲自烹煮0/1,与家人一同享用美味0/1。任务奖励:1000点经验值】


    陆行舟一愣。


    他低头看着脚边挣扎不止的鱼,它涌动着巨大的身躯,想要回到河里。它会痛恨自己的选择吗?只是为了一条蚯蚓,就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困境。


    陆行舟要杀了它,煮熟它,还要跟家人一起分享它。


    他弯下腰,单手抓起鱼,鱼从他的手中滑溜溜地摔到地面。陆行舟看到一些白的、红的、黑的……他不敢细看,他用两只手造了一条铁链,穿过鱼,将它带回家中。


    陆行舟不能让家人看到这条鱼的模样,不然……他们绝对不会安心下咽的,陆行舟将任务摆在首位,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生出虚幻的温情。这不是游戏,他心想,对异世界的温情,就是对本世界的残忍。他不能太在乎这里。


    他面不改色地撒了个谎,获得了灶房的独自使用权。


    陆行舟将鱼按在案板上,将腐烂的那半狠狠切掉,剜掉灰色的鱼鳞,鱼发出了咻咻呜呜的哀鸣声,它浑身湿漉漉的,仿佛被泪水浸润了一遍。


    将最后一片鱼鳞刮下后,鱼还活着,陆行舟静静地等了一会,鱼依旧在艰难地、缓慢地张合着嘴部,他不能再等了,他将鱼剁成十几块,切了些姜葱,便把鱼架在锅里蒸。


    任人宰割的鱼,以及任人鱼肉的人,都在等待成熟的时刻。


    陆行舟幻听到了“叮”的一声,他揭开锅盖,鱼肉的香气扑进鼻腔,他却感到一阵恶心。他将锅里的柴枝往外扯了扯,火很快就灭了,陆行舟捂着肚子蹲下来,他得忘记鱼生前的模样,他得面带欢笑地吃鱼。


    鱼端上桌的时候,大家都很高兴,还没开吃呢,便纷纷夸赞起小舟的厨艺。


    爹顾不得烫,迫不及待加了一筷:“好鲜美的鱼。”


    哥哥说:“又能钓又会做,小舟真厉害。”


    姐姐把鱼眼夹给陆行舟:“你最爱吃鱼眼睛了,来,快吃吧。”


    长工忙着挑刺,埋头苦吃,足以证明鱼肉的美味。


    陆行舟压制住作呕的感觉,他很想大喊一声“都不要吃了”,那条鱼流出来的血是蓝色的!看起来应该有毒!你们会吃坏肚子的!


    哥哥也给陆行舟夹了一块鱼腩。


    陆行舟将鱼肉、鱼眼和险些脱口而出的话都吞进肚子里。


    “恭喜你完成任务,获得1000点经验值”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明月别枝)看一整夜的月亮0/1。任务奖励:2000点经验值】


    好奇怪的任务,乍一看很简单,仔细一想却不容易,一整夜如果不在睡眠中度过,时间其实并不短暂,甚至说得上非常漫长,莫非是让他锻炼耐心吗?


    原因不那么重要,陆行舟只管照做,他走去了自家的农田。


    黄澄澄的月亮低矮地悬在麦田上,就像是麦穗将沉重的月亮托了起来。


    能不能把他也托起来,让他做一个摇晃着的梦,梦里会有会有父亲均匀的呼噜声,母亲翻转身体的声音,还有无数的像碎水晶那样的星星。


    月光照在他的身上,似乎也在看着他。


    这个人为什么不睡觉?为什么要用一颗这样年轻的心去品味痛苦?月光照进他的心里,试图理解他。


    陆行舟的腿站麻了,他坐下来,金黄色的麦浪拂过他的脸,他抬起头,努力睁大眼睛望月。这个世界跟那个世界是同一个月亮吗?它是否也在照耀着他的父母,爸爸妈妈知不知道,陆行舟很想念他们。


    陆行舟眨了眨眼睛。


    月亮变成了一个扎着金色麻花辫的姑娘,声音清得不含任何杂质:“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陆行舟。”陆行舟的声音很困倦。


    “逆行舟?”月亮偏过头,陆行舟的影子变短了些,“我只听过,逆水行舟。”


    “嗯,就是逆水行舟的行舟。”


    “逆行,不好。”


    “是逆行不好,还是走的路不对更差?”


    月亮听不懂陆行舟的问题:“你,多少岁了?”


    “十,五岁。”陆行舟下意识模仿月亮的说话方式。


    “你,为什么,不睡觉?”


    “我,不能睡觉。”


    “你,睡不着?”


    “你,不明白。”


    月亮说:“我能让你睡着。”


    月光像一条尾鱼游弋进陆行舟的心里。陆行舟轻轻阖上了眼睛。


    任务没有完成。


    第二晚,陆行舟再次躺倒在麦田中。


    第三晚,还不等陆行舟开口,月亮便“善解人意”地助他入眠了。


    第四晚……


    第五晚……


    第六晚……


    第七晚,陆行舟下定决心不能再浪费时间,他跟月亮交涉,解释到半夜,月亮才明白他的意思。


    “你,要回家。”


    “对,我要回家。”陆行舟突然抓住了月亮,他想走捷径了,“你有办法帮我吗?”


    “我,没有。我,不知道,这些事。”


    “没关系。”陆行舟想,没关系的,那他只是今晚不能睡觉,他能做到的,那他只是晚点才能回家,他能接受的。


    月亮远远地坠在天边,再没有下过人间。


    陆行舟远远地离开了家,去了关州。


    他有做不完的任务,他没有任何的选择,一个任务接一个任务,一月接着一月,陆行舟的身体拔高了,他觉得自己长大了。


    长大了就能拥有选择权……吗?


    “触发新的主线限时任务”


    【主线任务:(四者取一)请从以下四个任务中选择一个任务。任务奖励:神秘奖品】


    【任务一:(众口铄金)想尽办法散播谣言,让温竟良臭名远扬0/1】


    【任务二:(认贼作父)认胜寒派掌门梅留弓为义父0/1,为他做十件事0/10】


    【任务三:(声色犬马)放肆享受,游戏人间。近歌舞,好女色,养狗傲,纵马乐0/4】


    【任务四:(言而无信)不去登龙城赴宁归柏之约,且约期后的两年也不能相见0/1】


    “此任务为限时任务,请在二十四个时辰内进行确认,否则任务将消失”


    “重要提醒,如果主线限时任务消失,将会影响后续的任务出现、道具获取和升级难度,或许会给你带来不好的游戏体验,且无法回溯更改,请谨慎选择”


    或许他的年纪还不够大,以至于他眼下虽然有了些选择,但跟“没有选择”没什么区别。


    都是坏事。


    都要当坏人。


    陆行舟要在二十四个时辰之内,决定自己当哪种类型的坏人。


    他不能是个好东西,因为游戏不是个好东西,如果他要当个好东西,那他就没法回家。可如果没法回家,当不当好东西,又有什么所谓呢?


    日升月升,陆行舟做出了选择。


    他喜欢看金灿灿的阳光冲破遮蔽,喜欢看乌云移开露出清凌凌的月色。


    他总是会被这种由暗转明的瞬间吸引,每一次、每一次都让他幻想出回家的场景。他浮在落满希望的河上,看不见尽头,他顺风、顺水、顺流而下,在青蓝色的梦乡沉酣。


    【📢作者有话说】


    ①《小雅·鱼丽》


    第236章 梦幻泡影-2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秋千索命)方庭阔作恶多端,死性不改,为圆因果报应,请你前往意州0/1,毁掉他为女儿亲手做的秋千,并看着女孩坐上秋千0/1。任务奖励:2000点经验值】


    “任务提示,方家的地址十分隐秘,若想要顺利找到方位,可去鹤州百晓生处租一匹共享宝马,它会带你去到该去的地方”


    不能有任何的思考,陆行舟找到了百晓生:“请问你这里有马吗?”


    百晓生问:“公子想要哪种马?”


    “共享宝马。”


    “有的。你要哪一种?”


    “有什么种类?”


    “看你要租多久,租的时间越长,马的质量越好,价格也就越贵。”


    “我去一趟意州,哪一种合适?”


    “租金三十两,押金五十两,租期两个月,如何?”


    “成交。”


    马将陆行舟带到了一户掩在茂密树林里的宅子。


    他走近秋千,木板打磨得十分光滑,肉眼看不见任何突出的小刺,吊着秋千的粗绳看得出来加固的痕迹,陆行舟拽着粗绳用力往下拉,绳索没有任何要断裂的迹象。


    陆行舟坐下来,想要尝试一下荡秋千的滋味——他从小到大都没玩过,但绞刑架的绳索套住他的脖颈,他飞不起来。


    为圆因果报应——


    为何要报应在一个无辜之人身上。爹作孽,不可活。


    为何要报应在他的身上。行不得,自作孽。


    陆行舟拿起小刀,慢慢磨着秋千的绳索。


    只从行为上看,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他不费任何力气就完成了这项工作。他站起来,将绳的表面轻轻勾起来,伪装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


    他躲在暗处。


    用黑色的眼睛凝在一处,等待着即将发生的黑色场景。


    女孩坐在秋千上,将自己高高荡起来,她只用一只手握紧绳索,另一只手向外平伸,像展开的翅膀,她抬高腿,清脆的笑声越过棚圈、树林、河湖,她凑近天、凑近地、凑近察觉不到的危险。


    他点开任务,希望任务已经完成了。但任务还有一个零。


    他管不了这么多了。


    “停下。”陆行舟无声地喊。


    他发现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锁紧了,他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想走过去,将那个无辜的女孩抱下来。


    别再荡了,你在荡向死亡。


    脚下生了根,陆行舟无论怎么用力,都没法把自己的脚拔出来。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孩落下来,以亲吻大地的姿态静止,凑近生命的尽头。


    一群黑色的鸟在云雾间飞过,投下厚重的影子,影子在陆行舟的脚边停下,陆行舟恢复了动的本能。他跑过去,轻柔地将女孩翻过来,她穿着桃红色的小袄,头发整整齐齐地扎成了两个可爱的团子,她闭着眼睛,睫毛安静地躺在卧蚕上,她的脸上沾了些草屑,没有流血,仿佛只是睡过去了。


    她的嘴角微微翘起,睡梦香甜。


    错就错在你是方庭阔的女儿。


    要怪就怪你父亲坏事做尽。


    恨,恨你没有出生在一个更和平的世界。


    陆行舟对着女孩磕了三个头,他起身,鲜血从额边流下,进了他的耳朵,尖锐的疼。那些东西自眼睛里滚涌而出,他听见了任务完成的声音。


    怎么回事?


    他明明还没有点击提交任务,游戏怎么比他更迫不及待,急躁地宣告一个人的死亡,恭喜另一个人成功晋升为刽子手。


    “恭喜你完成任务,获得2000点经验值”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永绝后患)一不做二不休,杀了方庭阔0/1。任务奖励:20000点经验值】


    为圆因果报应——多么可笑。


    陆行舟讽刺地笑出声来,既然这个任务会在此时出现,那个女孩根本不必死。因果报应应该落到谁的身上,老天不知道吗!


    如此难以预料,如此不合情理。


    如此,他还是要为了任务肝脑涂地。他渴求着无法得到的东西,他幻想着终有一日。


    终有一日这些事都会结束,他会忘记所有,他不再将天拟人化,他踩着坚实的土地,蹦蹦跳跳也不必担心掉下去。在他的家里,不会有坠落深渊的可能。


    终有一日他会行走在更宽广的路上,他会遇见很多人,品尝酸甜苦辣的极致,摘下用汗水浇灌而成的果实。


    终有一日。


    女孩的秋千位于极美的院子,遍布的各式各色花儿,飘摇的、吹奏着绿曲的柳条,小池塘的水清可见底,橙色的鱼摇摆着尾巴,甩出圈圈涟漪,兰花的香味在鼻端缭绕,勾得人踩不着实处。


    如果不是为了回家……如果不是没法死亡……死在这么漂亮的地方也不错。


    他不知道等了多久,方庭阔总算出现了。


    陆行舟目光沉沉,说不上是有恃无恐还是可惜,死的人不会是自己。


    方庭阔痛嚎的声音明明很大,可就在他恸哭不已的同时,陆行舟却听见花瓣落到地上的声音。


    方庭阔将女孩温柔地放在地上,他慢慢走向陆行舟,身上的杀气越来越烈:“你是谁?为什么要杀她?”


    陆行舟的声音像机器人那样平稳:“因为你做了太多的坏事。”


    “那是我做的!”方庭阔怒吼,“跟她有什么关系?”


    陆行舟似答非答:“说得对,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你去死吧。”方庭阔的刀高高举起,弥漫着黑色的雾气,挡住了明月。


    陆行舟早有预感,他不会是成名已久的方庭阔的对手,那又如何?他是游戏的bug,方庭阔只是游戏的npc,方庭阔杀不了他,他却有可能以任何意想不到的方式杀了方庭阔。


    陆行舟睁开眼睛的时候,身躯并不完整。


    他看着他的骨头被看不见的针穿回体内。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时觉得恶心,后来就习惯了,次数太多了,就像看一个被精心制作的拼图视频那样,他成了旁观者,并不觉得这跟自己有关联。


    他是怎么死的呢?


    方庭阔将他的肚子剖开了,方庭阔将他摆成跪伏的姿势,他睁着血色的眼睛,不知在女孩面前跪了多久。


    后来他连鬼魂都失去了意识,天昏地暗。


    身躯拼凑完成,他站起来,活动着僵硬的手脚腕。


    陆行舟并不打算养精蓄锐,等实力强大些、再强大些再来杀方庭阔,他认为赎罪的方式就是尽快杀掉方庭阔,让方庭阔去跟女孩团聚吧。安抚、咒骂、忏悔、哭泣、方庭阔对着女孩做什么都好,他得下去。


    方庭阔看见陆行舟的时候,并没把他当回事,显然他不认为陆行舟是真人,他或许是在做梦,或许是白日见鬼了。


    青锋剑挟着浓厚的杀气刺到胸前时,方庭阔的眉毛高高吊起,轻而易举地化解了那一招:“你是那人的双胞兄弟?”


    “不是,我就是他。只有一个我。”


    方庭阔咬牙切齿:“那我就再杀你一次!”


    女儿死后他一夜白头,就算再杀陆行舟一万遍,他也难解心头之恨!


    本该死去的陆行舟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第无数次出现。


    方庭阔看向陆行舟的眼神渐渐多了惊骇。


    陆行舟的实力越来越强,他总是从生死一瞬间得到淬炼,他的剑越来越快,越来越稳,越来越狠毒——他在化用方庭阔杀他的招数。


    他们越打越恨对方。


    这人怎么还不死?这人怎么死不了?


    方庭阔每日忙着对付陆行舟,根本没时间去杀害别的人。


    陆行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杀了方庭阔,他不吃不喝不眠,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第四十九次,陆行舟成功杀了方庭阔。他将剑深深刺进方庭阔的腹部,用力拧搅,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捅了个稀巴烂。


    方庭阔不甘心,喃喃道:“我没输,我没输……”


    很快他便笑了:“囡囡,囡囡,爹来陪你了。”


    方庭阔输在什么地方?输在他只是个人。陆行舟明白这一点,他每次死后都宛如新生,但方庭阔需要时间去恢复……不然,方庭阔或许可以坚持到第九十八次。


    方庭阔没有将女孩葬在家中,他给女孩找了个很幽静的地方。


    陆行舟将方庭阔埋在了女孩的墓旁,但没有给他立碑。


    他觉得已经足够了,他仁至义尽了。


    他杀了方庭阔,这次他没死,情况比死了更糟糕。他的身上有无数道伤口,左腿的肉被剜走大半,他斜着肩伫立,发出低低的喘息声。


    无数柳条垂在两岸,无穷无尽的昏暗笼罩住人的视野,黄绿色的河水流过这些那些人的生命,他们迟早会漂浮在上面,就像翻着肚皮的鱼的尸体那样。


    总有一天会轮到他们。


    陆行舟想,他这双手再多沾些荤腥、多沾些血,也总有一天会轮到他。


    对不起。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雾气。


    都是镜花水月,无踪迹地破碎了。


    第237章 梦幻泡影-3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蓬莱何处)前往蓬莱仙岛,找到并带走人鱼0/1,将人鱼的鳞片卖给世人0/1。任务奖励:8000点经验值】


    人鱼的故事只是江湖传说,近百年来没有人真的见过这种生物。


    传闻人鱼的鳞片可以美容养颜,可以治疗重病、可以提升功力,也可以让人延年益寿,甚至是返老还童。


    这样好的鳞片如果被人类发现,人鱼会有什么下场,陆行舟不必深想也知道答案。可他已经走得这般远了——起码走了很久,他不能在伤害了这么多人、付出了这么多之后才放弃,那他何不在一开始便放弃?


    不能走回头路,因此任务是一定要做的,人鱼不是人类,陆行舟想,他不必有负罪感。


    蓬莱就连位置都不好寻,陆行舟偶然遇见了一个幽梦岛的人,那人听闻他在找蓬莱,便把他直接送到了蓬莱。


    陆行舟很难不怀疑,这是游戏一早安排好的角色。


    他揣着渺茫的希望,向那人打听“现实世界”,那人一头雾水:“奥运会是什么?”


    陆行舟按捺失望,假装糊涂略过了话题。


    接下来的任务便是在蓬莱岛打转,找啊找啊找人鱼。


    两个月后,陆行舟一无所获,他接近绝望,自暴自弃地想游戏是否在愚弄他。


    于是他破罐子破摔,干脆对着大海歌唱,声音嘹亮又悲伤:


    “大鱼的翅膀已经太辽阔


    我松开时间的绳索


    怕你飞远去怕你离我而去


    更怕你永远停留在这里


    每一滴泪水都向你流淌去


    倒流进天空的海底


    ……”


    人鱼蓬松的金色长发飘扬在蓝色的浪里,鼻子和下巴都过分尖锐,她有一双水汽氤氲的、会唱歌的绿色眼睛,皮肤白得反光,嘴唇是淡粉的颜色,锁骨上有一颗闪闪发亮的珍珠。她的神情柔和而专注,目光在陆行舟的脸上流连,抱有不带恶意的好奇。


    “你的歌声很好听。”人鱼微微笑起来,两个酒窝深深陷下去,像是两汪清泉。


    得来全不费工夫,陆行舟的心扑通跳:“你为什么从海里出现?”


    “我?”人鱼偏了偏头,“我就生活在海里呀。”


    “人怎么能生活在海里呢?”陆行舟明知故问。


    人鱼不解:“为什么不能?”


    她说的不是“我不是人”,莫非她觉得自己也是人?


    陆行舟说:“我没法在水里呼吸。”


    “很简单的。”


    “真的吗?”


    “真的,如果你想入海,我可以带你玩。”


    他必须跟人鱼搞好关系,否则没法完成任务。陆行舟毫不犹豫地扎进海里,他知道自己死不了,但他想象的窒息感并未出现,人鱼牵起陆行舟的手,陆行舟的呼吸就像在岸上那样畅快。


    他看见人鱼的尾巴,上面长满了亮晶晶的鳞片,在海水中折射出五颜六色的世界。


    这一刻陆行舟没有想到任务,他发自真心地称赞:“你的尾巴很漂亮。”


    “谢谢。”人鱼大方应下,“你的眼睛也很漂亮。”


    “漂亮吗?”陆行舟抚上自己的眼角,他想起了任务,觉得自己很丑陋。


    人鱼给予肯定:“十分漂亮,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你见过多少人?”


    “我见过很多很多人。”


    “你也带他们来海里玩吗?”


    “不,只有你。”


    “为什么?”


    “因为你会对着大海唱歌,别人都不会这样做。”


    陆行舟渐渐逼近主题:“你一直生活在海里吗?”


    “是呀。”人鱼的尾巴轻轻摆动,摇出银色的幻梦。


    “你有想过去岸上生活吗?”


    “去岸上生活?”人鱼眨着纯真的眼睛,“可是我一直生活在海里。”


    “没关系的。”陆行舟的声音充满蛊惑,“要是你想,我可以带你去岸上的世界看一看,如果你不喜欢岸上,我便带你回家。”


    “我……我想去看看。”


    他们上岸了。


    天上结着奶油和糖霜做的云。


    陆行舟哄骗着这样美丽而天真的生物,带她离开无忧之地,贩卖她为人称道的价值。


    “恭喜你完成任务,获得8000点经验值”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物尽其用)说服人鱼留在陆地0/1,前往池鱼阁拍卖人鱼0/1000。任务奖励:8000点经验值】


    陆行舟给人鱼取了个名字,取“鱼”的谐音,名为“小于”。


    他虽将人鱼带离了蓬莱,但把她保护得很好,他只卖鳞片,做交易时满嘴谎言,没人知道他真的把人鱼带出来了。


    看到这个任务后,陆行舟决定将选择权交给人鱼。


    “小于,你想回家吗?”


    如果人鱼说“不想”,那么往后所有关于良心的不安,人鱼都能帮他分担一半。毕竟、毕竟是她想要留下来的啊。


    如果人鱼说“想”,陆行舟想,他会放弃的,他会把人鱼带回蓬莱,他会在海边收集贝壳,他会再为人鱼唱一首歌。


    人鱼摇头:“不要不要,岸上还有很多好玩的。”


    陆行舟心中滋味复杂,翌日便带人鱼去了池鱼阁。


    他说:“小于,你坐在这等我一会,我去给你买糖吃。”


    人鱼没有半分怀疑:“我想吃荔枝味的,还有砂橘味的。”


    陆行舟答应了,然后在池鱼阁的门外坐了一天一夜。


    灵州城发生了件骇人听闻的大事!


    池鱼阁在林中摆水阵拍卖人鱼,闻者纷纷前往。


    他们为了争夺鳞片打起来了。


    人鱼奄奄一息之时,竟然爆发出毁天灭地的力量,在场的人全死了。


    现在没人敢靠近那片林子,因为进去的人都再没出来。


    陆行舟穿过黑雾,走进了那片树林。


    人鱼的裙子被撕烂了,几根布条松松遮在身上,她身上连一块鳞片都不剩了。她静静躺着,死去的蝴蝶覆在她银色的长睫上,哀美得惊心动魄。


    草地上血迹斑斑。


    林中盘旋着许多秃鹫,在摆了满地的盛宴中觅食。


    陆行舟想起过往的笔。


    他在做题的时候总是尽力地接近出题人的想法,尽力去抵达他人的感受。很多时候他觉得某道题目出错了,这句话怎么能这么表达呢?一者与另一者之间不存在任何的因果关系,然而在题目上它们挨得很近,它们紧密依存,同生共死。


    陆行舟要用他的笔,去证明这件、这些他并不相信的事。


    他不能拒绝,拒绝意味着零分,零分意味着差劲,差劲意味着他跟别人不一样。人是不能跟别人不一样的。


    然而他通过欺骗自己的方式,绞尽脑汁地钻牛角尖,写下一堆密密麻麻的文字,结果却不怎么好。


    老师说:“这不对。”


    陆行舟问:“为什么不对?”


    老师解释了许久,灯亮了,陆行舟的头发的影子刺刺地扎着“正确答案”四个字,他不明白,为什么不对。


    跟一头牛讲不通,老师的耐心告罄,敷衍地说出亘古不变的真理:“等你长大后就能明白了。”


    陆行舟愣愣的,他好像听过太多遍这样的话。


    老师摁灭了灯:“走吧,孩子,回家吧。”


    陆行舟被老师轻轻推出门,从一处黑暗走入另一处黑暗。


    后来他长大了,他习得了人人都会的公式,能获利的加、拒绝麻烦的减、欲言又止的省略、损人不利己的等于、点到为止的句号。


    这个世界终于将正确答案铺在他面前了吗?


    他拥有智慧了吗?他“明白”了吗?


    不是的,没有的。


    他的经验和情感总是指向截然不同的判断,难道活着、或者说作为一个人那样活着,天然就是如此矛盾的?


    跟社会丛林不同的是,父亲和母亲很少干涉他的选择。


    过于开明的家庭同样是孕育痛苦的温床。逃不开的。陆行舟夹在太自由和太不自由的中间,呼吸着忽冷忽热的空气,排出一额的汗。


    陆行舟恐惧自己走错了路——他恐惧的东西是否已经多得淤积成沼泽——或许从来没有什么正确公式,唯一的路只存在于想象之中。


    他看见一具尸体的手中,握着一枚沾血的鳞片。


    陆行舟蹲下来,想将鳞片从那人的手里取下,可那人攥得那样紧,就像从未拥有过这样美丽的物件,于是死后也要用妒意和怨气缠住它,或许来世可以抓住呢。


    陆行舟想用蛮力掰开他的手指。


    放手、放手!


    不是你的,抓住了也没有用。


    你不配。


    ……


    没有办法了,陆行舟从靴中抽出小刀,得砍下这贪婪之人的手指。


    就在陆行舟对准位置的那一刻,那枚鳞片变成透明状消失了,遍寻不见。


    陆行舟的动作僵在半空中,姿态滑稽。


    “‘物尽其用’任务失败。”


    “恭喜你获得1000点经验值。”


    “晚日金陵岸草平,落霞明,水无情。①促成人鱼结局‘逝波’。”


    雨珠毫无预兆地砸下来,陆行舟笑出了声。


    那支笔和他手中的三尺青锋,原来并没有差别,属于他的生命的一个片段,将会永远留在这个地方。


    他想到前几年跟姐姐去寺庙上香,观音殿的柱子上刻着的楹联。


    若不回头,谁为你救苦救难;如能转念,何须我大慈大悲!②


    做什么任务?回什么家?


    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成日把家挂在嘴边,不觉得讽刺得可笑吗?


    大雨哗啦啦地往下泼,天上仿佛破了个没法愈合的窟窿。


    陆行舟跪在尸山血海中,将青锋剑插进土里,无法遏制的念头破土而出——


    我要天下,再无不公!


    他在梦里见到父母,告诉他们,他不会再回去了。他不能再做坏事了。


    父母表示理解。


    闪电照亮了一瞬,陆行舟看到一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乌云一块块黑色抹布似的铺展在天上,湿得仿佛可以拧出水来。


    模糊的、辨不清方向的影子拼命向前跑,消失在曲折得一个不慎就会摔得粉身碎骨的山路上,陆行舟急急追上去,风一个劲地往他脖子里钻,他跑到崖边,只撕下了一片白色的布料。


    陆行舟脚步一滑,如一只折了翅膀的鸟,坠进深不见底的幽潭中。


    【📢作者有话说】


    ①欧阳炯《江城子·晚日金陵岸草平》


    ②寺庙对联


    第238章 满怀冰雪-1


    预想中碎首糜躯的情况并没有发生,陆行舟的双脚踩在了实处,几只散发着柔和绿光的萤火虫从眼前飞过,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它们却变成了一团棉花,轻飘飘地落下,消融在人的视野中。


    陆行舟听见了一道倏然变重的呼吸声,他吸收了傅贞秀的内力后,武功提升至比从前更好一些的水平。他的耳朵捕捉到细小的异动,但他太累了,累得不愿动弹,泡沫般的故事碎了,记忆却铭刻进心里。


    那些事是真的发生过吗?


    如果不是,为何会如此逼真?


    不对,那人的脚步声以一种非常刻意的方式在变轻,他在隐藏些什么。


    为什么?


    那人害怕自己吗?


    害怕的原因是……陆行舟眼中精光一闪,他施展轻功腾身而起,几个呼吸后便落到了那人面前。


    那是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她有一双上挑的凌厉眼睛,眉目间有不屑隐藏的野心,刚下过雨的路上满是泥泞,她的鞋子却干净得一尘不染,仿佛她从未踏上过这片区域。


    陆行舟觉得她很古怪:“你是谁?”


    “过路人罢了。”江渊静的笑并不善良,她没想伪装,说出来的话却不是真的。


    陆行舟觉得她的做派有些眼熟:“你是幽梦岛的人?”


    江渊静对他侧目:“公子好眼力。”


    陆行舟在脑海中将事情串联到一起,这里还是关州郊外,傅贞秀为陆行舟传完功后,便让他离开山洞。陆行舟不听,他想要为傅贞秀解开锁链,遗憾的是他虽然吸纳了傅贞秀的内力,但力量还是不够,他固执地尝试了许多遍,还想再尝试无数遍,直到傅贞秀的声音变得冷硬。


    “我说了,让你出去。”


    陆行舟愣在原地,他对上傅贞秀饱含怒火的眼睛,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冒犯了傅贞秀——他不顾实际情况导致的屡战屡败,对傅贞秀而言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侮辱。


    眼见陆行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那样无措,傅贞秀的声音轻了些,但其中仍有不容拒绝的坚定:“出去,别再回来了。不管是出于愧疚还是感激,我希望你做到的事只有这件。走!”


    陆行舟只能离开。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山洞的了,他是做了一个梦吗?


    不,不是梦,那一切比梦“重”得多。


    陆行舟紧盯着江渊静:“你是幽梦岛的人,碰巧出现在这里,又在我‘清醒’后想要离开,是你在我身上施了幻术?”


    江渊静没有否认。


    陆行舟十成十肯定是此人搞的鬼:“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江渊静反问:“你为什么想救傅贞秀?”


    “你就是把傅前辈关起来的幕后之人?”若说陆行舟方才只是不解,现在却有了实打实的杀意。


    “告诉你也无妨,不错,我想研究长生药的用处,只好把她关起来了。至于你,撞破了我的秘密,只能去死了,我只是没想到,你居然破了我的幻阵。”江渊静难以置信,寻常人陷入她的幻阵必死无疑,陆行舟这个年纪,武功再厉害也是个经不起诱惑的小子,他是如何冲破幻阵的?


    幻阵……陆行舟目光数变:“你是江渊静?”


    幽梦岛的所有弟子都会幻术,但只有少数几个长老级人物才能施展幻阵,幻术迷惑的是五感,幻阵却能直达人的内心,根据人的过往编织陷阱,使人在幻阵中走向生命的极端,最终疯癫而亡。


    难怪、难怪。


    陆行舟眼酸鼻涨,却不愿意在江渊静面前表露,他强忍酸涩,冷笑道:“很可惜我还活着,没能如你所愿。”


    江渊静想到什么,突然笑了:“是不是因为你也吃过长生药?”


    陆行舟不必跟她说实话:“是又如何,难道你想把我也关起来?”施展一次幻阵需要消耗许多能量,江渊静短时间内没法再施展第二次了,陆行舟看穿了她,不然她也不会想着“逃跑”。


    江渊静说:“不,我现在奈何不了你,你也同样奈何不了我。”


    她身上可不止幻阵这一项本事,刚刚想要悄然离开,只是震惊于陆行舟居然能活着回到现实,于是才想着先离开此地再做打算。但既然被陆行舟发现了,她也可以勉强陪他聊几句,顺便从中套一些话。


    陆行舟做了个决定:“我也吃过长生药,你若是想知道长生药有什么效果,大可从我身上试验,我比傅前辈年轻许多,说不定还能让你试出意想不到的效果。我只有一个要求,请你放了傅前辈。”


    这笔交易不算差,但因为太利己了,恐怕有诈,江渊静皱了皱眉:“傅贞秀是你什么人,值得你为她去死?”


    陆行舟说:“这跟你没关系,你只需告诉我你答应还是不答应。”傅贞秀不是他的任何人,江渊静不可能明白的。


    江渊静现在觉得必然有诈:“我不答应。”


    赎罪的火苗被泼灭,陆行舟说:“为什么?”对江渊静而言,那明明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她已经折磨傅贞秀那么多天了,再继续还有什么价值?


    江渊静只说:“麻烦。”


    江渊静挥了挥袖子,陆行舟闻到一阵花香,他感到眼睛烫疼,不得不闭上眼睛。他流了许多眼泪,等他再睁开眼时,江渊静早已消失无踪。


    陆行舟想回去告诉傅贞秀害她的人是谁,又想起傅贞秀强硬地让他别再回去。他陷入两难境地,前者是情有可原,后者乃信诺根本,天平两端稳稳当当,毫无倾斜。


    陆行舟不知从哪儿摸出个骰子,他想,那就交给天吧,如果掷到一三五就去找傅贞秀,如果不是,那他就放弃。


    “三”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


    陆行舟回到山洞的密道,还没走进密室,便闻到了一股呛鼻的血腥味。


    他神色一滞,脚下如装了风火轮,下一瞬便冲进了密室。


    没有人,也没有尸体,铁链不见了,地上只有一滩新鲜的血。


    发生了什么?


    傅贞秀绝不是主动离开的,因为她没有那个能力。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因为陆行舟知道了傅贞秀的位置,为了避免麻烦,江渊静紧急把傅贞秀转移了。


    陆行舟不知道能去哪找傅贞秀。


    他还需要找到傅贞秀吗?


    江渊静应是亲自将傅贞秀带走了,那么傅贞秀已经能肯定幕后之人是谁,他再去告诉傅贞秀又有什么意义呢。


    傅贞秀不想活了,但还有一件事是陆行舟能为她做的——杀了江渊静,为她报仇。


    杀人,这个词在陆行舟心中的重量越来越轻。


    他吸收了包括温竟良在内的许多人的想法,如果有的人不配被称之为人,那么死的就不是一个人。


    该死之人不死,便会害了不该死之人。


    陆行舟终于明白,他活在江湖,不能再用现代那套法则来约束自己了。


    第239章 满怀冰雪-2


    陆行舟往关州城内的方向走,他走了上百步后,察觉到了不对劲——


    现在是金秋十月,飒飒秋寒,可他走到此处的时候,温度突兀地升高了些。


    霎时间他怀疑是江渊静又动了什么手脚,莫非这是另一个幻阵?


    可是眼前的景色与刚刚一般无二,改变的只有温度。


    陆行舟试着退了几步,很明显的,他感到温度降低了。


    他往前走一步,没变化,再走一步,还是没变化,直到第三步,温度再次升了上去。这种变化十分诡异,绝非自然形成的。


    陆行舟想到什么,猛然倒吸一口气,也不继续观察了,他足尖点地凌空而起,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关州。


    他越靠近胜寒派,天气便越炎热。


    这证实了陆行舟的猜测,崔家某个人或是很多人,必然已经跟胜寒派的人打起来了。风月石被用上,说明这场战斗很危险,或是很关键,更有可能的是二者兼具。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陆行舟都要去帮忙……也是为自己报仇。


    他没想过会见到那么多人。


    这已经不是崔家跟胜寒派之间的恩怨了,整个关州的江湖人大半都到了胜寒派,从门派的山脚处便开始厮杀,陆行舟无暇分清敌我,只举剑拍飞了少数几个想来杀他的人,脚下几乎没有任何停顿,举步生风地直奔山上。


    终于到了胜寒派的中心,陆行舟只粗略扫过一圈,便看见了郑浩然、郑独轩、温竟良、崔寻木、崔无音、崔疑梦等人……还有很多他不认识的人物,他们有各自的战斗。


    在大殿的左侧,崔疑梦拿着风月石,正源源不断地往里输送内力,口型快速变换,念着别人听不懂的话,这样才能让风月石一直发挥功效。崔无音在崔疑梦的身旁跟一位使拳的中年男人打斗,只从动作和气势上看,暂时看不出谁的武功更强,但崔无音还肩负着保护崔疑梦的责任,他一心二用,还能跟男人打成平手,应该不必担心。


    郑浩然和郑独轩父子联手对付胜寒派四名长老级人物,郑独轩修炼的也是寒系内功,他的内力和胜寒派四名长老一样都被削弱了,但他的剑法和轻功都已到了难逢敌手的地步,加上跟郑浩然配合默契,所以他们以二敌四,竟还隐隐占了上风。


    陆行舟没见过梅留弓,但他一眼便能猜到,温竟良对上的人正是梅留弓。梅留弓头发半白,古铜色肌肤,颧骨高突,双眼亮得像是暗夜中的鹰,他用的是一把宽得不似剑的剑,使的是招招刚硬的剑法,他身上有一种“舍我其谁”的狂妄。


    温竟良不是梅留弓的对手。


    陆行舟当然也不是,但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便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温竟良与梅留弓的战局。今日若梅留弓不死,胜寒派不倒,他们这些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哪里来的毛头小子?”梅留弓大喝着,一招如长鲸喷浪,要将陆行舟的身躯狠狠翻转。


    陆行舟使出了他自创的剑法“剑水星纹”,以浪化浪,无比巧妙地挡住了来势汹汹的攻击。


    在如此强劲的敌人面前,温竟良没空跟陆行舟多说什么,只来得及跟他交换一个眼神——多加小心。


    见陆行舟竟如此轻松地避开了这一招,梅留弓的眼里镀了层霜,他可以跟成名已久的人物过很多招,但不能被无名之辈挑衅了威严。


    “不知死活!”梅留弓亮堂堂的一嗓子裹挟着腾腾内力,使在场中内力不够强的人都觉耳朵一嗡,一瞬间听不见声音。


    在打斗中尚有余力的人忍不住瞥了眼,只一眼,郑独轩愕然变色,惊魂不定。


    但战局容不得他抽身而去,郑独轩强行收回目光,稳住,他想,他得先打赢这关,才有可能去帮陆行舟。


    如果陆行舟没有吸收傅贞秀的内力,那么他现在已经死了。


    梅留弓的武功太强,陆行舟跟他根本不是同个级别的,他不禁怀疑,风月石真的有用吗?如果这已经是梅留弓的武功被削弱的结果……陆行舟不敢细想,但他绝不会退缩,迎难而上这件事,他在任务中早就做过无数遍了。梅留弓还不是跟他毫无关系的人,他想起自己受过的折磨,想起姐姐的手臂,想起郑独轩的师父,想起这些那些人原本不必承受的痛苦和不必失去的性命。


    他承认他不是梅留弓的对手,可梅留弓必须得死,如果让他付出生命的代价,能助在场的向善之人杀了梅留弓,陆行舟想不出任何不愿意的理由。


    三尺青锋在手,陆行舟的眼神沉静得就像领悟“剑水星纹”那日河边的石头。


    梅留弓何等老辣,他看出了陆行舟的变化,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种奇异的矛盾感,他锋芒毕露又老练沉稳,按理说这样的人应该充满野心,然而梅留弓在他身上找不到半点。


    无所谓!


    这年轻人再怎么样,今日也得死在这里。他不会再有大好年华了。


    因为阻拦他的人,通通都得死!


    两年前的一场战斗,让梅留弓伤了子孙根,当然他的对手最后死了,可梅留弓洗澡的时候再也不敢看那处、触碰那处。


    然而不看就不会想起来吗?当然不能。


    那是对一个男人最大的羞辱,梅留弓活着一日,就会为此咬牙切齿一日。


    他必须得做些什么去修补他的尊严。


    于是他想将所有人都踩在脚下,对,他不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了,那又如何?就算不完整,他也能碾压芸芸蝼蚁。所有人都得仰望他,仰酸了脖子的那种仰望,每个人都要用崇拜的、敬畏的、无比热切的目光仰望他,这些目光能填补他,使他重新变得完整。


    心底有一道声音,你已经是胜寒派的掌门了,这还不够吗?


    不够,远远不够。


    他要所有人都按照他的想法来做事,他要支配身边的每一个人,这个应该做什么,那个应该做什么,都得按他的心意来,就算他让这些人割下□□那玩意,他们都得毫不迟疑地执行。


    得到这种程度才足够。


    他既遗憾自己到这个年纪才明白这事,又庆幸自己至少在太过苍老之前想明白了。


    他想通的那一天,卡在瓶颈期许多年的武功竟突破了第十重。


    天意,梅留弓确信,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天给出了最明确的指示,让他踏着累累白骨,走向那至高无上的殿堂。他要让自己的地位配得上武功,身份配得上实力,因此必先称霸武林,再称霸天下。


    雄心勃勃的他畅想着未来的无限风光,他的路就这样声势浩大地铺开了。


    第240章 满怀冰雪-3


    崔寻木接连刺倒数名胜寒派弟子,他的剑不再是君子之剑,而是极为实用的毙命剑,他的剑或直点咽喉,或直刺心脏,狠辣无比。当然,只有在对手的实力弱于他较多的时候,他才能施展出这样一招毙命的剑法。


    连杀了多名胜寒派弟子之后,崔寻木的手臂隐隐脱力,但他的脸色丝毫不变,仿佛这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开始热身罢了。


    崔疑梦全力催动风月石,腾不出精力去帮助两位兄长,在场还有一些崔家人,有几个死在了混战当中,还有几个眼神麻木地挥动着剑,杀、杀、杀,要用这些人的血,祭奠他们死去的亲人。


    男人趁着崔无音落空的剑来不及收回时,重重击出一拳,他臂膀上的筋脉凸起——这一招势必让崔无音喷血——正要落到崔无音的肩膀之时,崔无音竟然凭空消失了。


    男人暗道不妙,生死瞬间的本能让他冒着受内伤的风险,也要硬生生地收回拳头,先躲过不知何时会出现的招式再说。可他哪里还有机会?长剑当胸穿过,下一瞬又猛地抽回,男人往前倒在地上,流出深红色的血。


    原来,那是崔无音苦练多年的绝招“花影动”,能以极为精妙的身法骗过人的眼睛,风似的绕到人的身后去,再一剑送出,结束战斗。


    崔无音很少会用这招,一来他的武功很好,遇到生死关头的时刻不多,二来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会这招,总觉得关键时候再使出这招,抓住敌人一瞬间的怔愣,几乎就能稳操胜券了。


    其实刚才也算不上是生死关头,就算那拳打中了崔无音,他也死不了。但他还是使出了“花影动”,因为没受伤的他必然比受伤的他更“有用”,而且崔疑梦催动风月石的时间已经很长了,是时候跟她换个位置了。


    崔疑梦将风月石交给崔无音的下一秒,鞭子席卷住一名普通弟子的脖颈,她用力勒紧,很快那名弟子便软倒在地,再无声息。


    郑独轩的飞光剑吸饱了人血,剑身笼着淡淡的粉色,舞动之间,像是许多只粉蝴蝶在追逐什么,美得凄丽。


    郑浩然用的是左手剑,他右手使的竟是掌法,掌法和剑法各用各的,谁跟他单独对招,都好像在同两个人比试。只见他拍出看似软绵无力实则重若千钧的一掌,左手剑一抖一刺,往一人的胸口划搅。


    郑独轩有一门剑法是郑浩然教的,父子二人使出同一套剑法,剑光凝起千万重锐意,织成让人透不过气的天罗地网。


    不消多时,胜寒派一名长老的眉心赫然多了一道血印。


    郑独轩这处压力骤减,有了分神刹那的余地,他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陆行舟那边。


    梅留弓每一次挥剑,都带动周边的气流汹涌激荡,就好像空气以他为中心,掀起了一场场寒冷的风暴。


    陆行舟挡住了梅留弓的一剑,这出乎他自己的预料,虽然他感到十分吃力,他已尽全力稳住手臂,青锋剑却仍是抖动不止。


    梅留弓的眼皮一眨不眨,他对付温竟良和陆行舟二人,好像喘口气那般简单,他出剑的角度、速度和力道都精准到了毫厘,武功之高简直让人匪夷所思,陆行舟滚身躲避时没忍住想,梅留弓怕不是磕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药?


    他堪堪躲开一招后,并不给自己任何休息的时间,立即又刺出一剑。那是梅留弓从未见过的剑法,像一条湍急的大河,如果不是陆行舟太“烦人”,梅留弓心想,他或许会留下这人的一条命,逼迫他把这套剑法演练一遍,再送他去见阎王。


    可惜了,这小子看起来就是个打断骨头还咬着牙的犟种。


    梅留弓活到这个岁数,站在这个位置,已经懒得跟年轻人讲道理了,不听话的人,还是杀了更方便。


    陆行舟一击不中,竟然还“不自量力”地继续攻击,他配合着温竟良的攻势,以手肘和手腕带动青锋剑,从诡异的角度接连刺出,虽然并不能奈何梅留弓,但他就像一只蚂蚁那样,锲而不舍地让梅留弓感到痒。


    温竟良和梅留弓的剑尖相触,发出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两把剑剧烈地颤抖,鼓起的绵绵气浪如同虎啸龙吟,骇人至极。


    傅贞秀传给陆行舟的内力,并不能完全被陆行舟化为己用,他只吸收了三成左右,内功弱于温梅两人许多,在这样纯粹的内力比拼下,陆行舟站在近处,脏腑都受到了震动,他的唇边溢出一丝血,被他毫不在意地擦掉了。他的决定没有改变,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只要梅留弓不死,他便绝不退缩。


    在跟梅留弓打斗的过程中,温竟良一直保留了两成实力,他知道梅留弓的内功比他强,所以一直没有选择硬碰硬的方式,但梅留弓看出来了,他不再给温竟良藏着掖着的机会,强迫温竟良跟他比拼内力。他摸透了温竟良的实力,不弱,但跟他比起来,还是差了些。


    梅留弓唇延冷笑,一剑劈出,满地败叶被卷起来,舞成了巨大的漩涡,要将温竟良和陆行舟二人吸入——


    然而就在这时,郑独轩和崔寻木同时加入了战局。


    因李顺云成功杀掉了梅留弓的侍从,加入了郑浩然这边,郑独轩认为以父母的实力,对付剩下的人绰绰有余,便转过头来帮陆行舟了。而崔寻木眼见陆行舟陷于险境,没法坐视不理,因此只能暂时放过胜寒派的走狗,提脊掠身而来。


    除了温竟良,陆郑崔三人都跟梅留弓有血海深仇,因此什么感激的话都不必说,他们目标一致,一时间剑刃撞击之声不绝于耳。


    三人之中,陆行舟的特点在于“柔”,他将“剑水星纹”用到极致,动作不必太快,转腕拧腰节节螺旋,让身体和呼吸都像水一般流动,转换剑招时毫无滞涩,气息延绵不断。


    郑独轩的特点在于“变”,他熟练的剑法是三人中最多的,包含燕归堂的、胜寒派的、各处搜罗的、以及他自创的剑法,他能做到这一剑用“枯木逢春”,下一剑用“明月浸空”,而中间不会显出任何的僵硬,因为他早在数十年如一日的练剑中,将这些剑法都贯通起来了。除了郑独轩自己,没有人知道他的下一招会是什么。


    崔寻木的特点在于“诱”,崔家出事之后,崔寻木放下了世家公子所谓的面子,不再拘泥于正派武学。什么三教九流的功夫,只要能够一招致命,或者能出乎人的意料,他都愿意学、愿意用。面对实力远在自己之上的对手,崔寻木的剑招“破绽百出”,跟陆行舟一样,今日只要能杀掉梅留弓,他可以豁出这条性命,因此他舍身当诱饵,就等着梅留弓以为抓住他的破绽之后,再给梅留弓致命一击。


    这四人从未联过手,却因为都是身经百战的聪明人,且都对梅留弓恨之入骨,谁也没想着要出风头或者当指挥,因此在刚开始联手的时候,竟然隐隐占了上风。


    可他们没有想到,梅留弓刚刚也并未出全力。


    他跟温竟良打的时候,听过“五更剑”和“冬春剑法”的名头,因此想等温竟良把剑招都出得差不多之后,再干脆利落地杀了他。但他和温竟良还没打多久,陆行舟便加入了,无所谓,他依旧不急着杀人,因为他对自己非常自信,所以用猫抓老鼠的心态,遛了他们一会。


    而现在郑独轩和崔寻木的加入,却彻底惹恼了梅留弓,烦人的东西越来越多了,而且胜寒派的形势现在很不利,若不尽快解决这些人,接下来恐怕会很麻烦,既然如此,他决定不再隐藏实力,都去死吧!


    梅留弓的想法很简单,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的陷阱都只是过家家的存在。因此他最先挑上了崔寻木,想阴他?那就先把你送进阴曹地府。


    剑如拖动着千万斤重物那般,冲崔寻木当头劈落——


    飞沙走石,白浪掀天,陆行舟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如果崔寻木死了,陆金英怎么办?他来不及思索更多,也不相信崔寻木能够躲过这一下,电光火石间,陆行舟旋身挡在了崔寻木面前,硬生生地扛下了这一招。


    转瞬,陆行舟觉得双脚离地,地面翘起来,朝着自己的脸撞上来,青锋剑“咣啷”跌在远处,陆行舟全身的骨骼像是被冻住了,又冷又疼。


    他动弹不得,无力再避开梅留弓接下来的杀招,他眼睁睁地看着、看着……


    看着郑独轩迎上了杀气腾腾的梅留弓。


    郑独轩的一招极尽变化之能事,竟还冲破了风月石的阻碍,将“满怀冰雪”的内功毫无保留地通过飞光剑激荡到梅留弓的身上,他的身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郑独轩倒在地上,鲜血自口耳鼻中狂涌而出,在地上蜿蜒成暗红色的河,凝固后宛如古老祭坛的花纹,他抬起覆着雪的眼睛,跟陆行舟对上了目光。


    满怀冰雪为卿热,在临终时刻,能在小舟的眼里看见自己,也算是求仁得仁,这次他不会后悔了。


    他想对小舟笑一笑,让他别害怕,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天底下还有广袤的河,长远的路,哪里都能走……但他没有力气了。


    好一个温竟良,在陆行舟生死不明、郑独轩死亡、崔寻木心神剧震的情况下,他依然心志坚定,沉着如初。梅留弓被郑独轩死前的爆发伤到了经脉,温竟良抓住了这唯一的机会,放弃防守,扑上去与梅留弓同归于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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