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怒发冲冠-2
陆行舟站在溪镇郊外那条河边,生平第一回感受到“近乡情怯”的滋味。他也许久没回过家、许久没跟家里人通过信了,不知道家中是否一切安好,他害怕自己靠近陆家,便会给他们带来灾难。
虽如此,他还是顺着河岸,慢慢往家的方向走,毕竟再怎样情怯,也总不能过家门而不入吧。
在陆家的院门口,陆行舟先看到了一个头发分几股扎成小辫的孩童,孩童的眼睛很大很亮,玻璃珠似的,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陆行舟一眼便认出了他,陆迢出生时,陆行舟总觉得他不会看见陆迢长大——那是一种希望,也是一种遗憾。而如今陆迢六岁了,陆行舟已经划不清希望和遗憾的边界了。
陆迢正在跟一条斑点狗玩,陆行舟不知道家里什么时候养了狗,还是说这条狗是从别人家跑来的?他果真是离家太久了,对这些年的变化一无所知。
他的目光从狗的身上转移,一侧头,便见陆迢的眼睛一眨不眨,直直地盯着自己。
陆行舟不认为陆迢能记住他是谁,但陆迢突然蹦起来,朝陆行舟的方向冲扑过来:“叔叔!”陆行舟眼眶一热,抱紧了陆迢。
“迢迢,你记得我?”
“记得记得。”陆迢摇头晃脑地说,“爹爹给叔叔和姑姑都画了像,挂在了房间。”
陆行远居然给他们都画了画像……是因为他们真的太久不回家了吗?陆行舟面有惭色,正想问陆行远是不是在屋内时,忽然感到裤子有一股拽力。原是陆迢被陆行舟抱起来了,斑点狗吠几声,没人理它,它就去咬陆行舟的裤摆,试图引起人的注意。
陆行舟问:“这是家里养的小狗吗?”
陆迢大力点头:“它叫芝麻。”
两人谈话的动静传到屋内,柳茜出门一瞧,也怔住了:“小舟?”
陆行舟露出掺着喜悦与羞惭的复杂笑容:“嫂嫂。”
柳茜忙道:“快、快进屋坐,怎么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你哥在田里,我去把你哥喊回来。厨房刚做了炸黄鱼,你想吃就吃,但别给迢迢吃太多,他早上才拉了肚子……”
她说话根本不带喘气和停歇,说完不等陆行舟回应,便急急跑去喊陆行远了。
陆行舟抹了抹眼睛,心想,他要冷静些,不能在家人面前哭出来。他亏欠家人太多,不能再让他们增添担忧了。陆迢被陆行舟放下来,他抓着陆行舟的手问:“叔叔,你不高兴吗?”
“不,我是太高兴了。”
“你跟画像有些不一样,画像上的你笑得可开心了。”
“是吗?”陆行舟努力牵起嘴角,“带叔叔去看看画像吧。”
画上的陆行舟,笑得灿烂极了,心里没有装载任何的忧虑,陆金英同样如此。
陆行舟看着画像上的人,明明是他自己,他却觉得那是另一个人。十几岁的他,原来是这样的么?
“小舟!”陆行远冲进房间。
陆行舟转过身,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了:“哥……”
陆迢不解,还是那个问题,叔叔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柳茜进门将陆迢抱走,顺便把芝麻也带走了。
久未见面的两兄弟说了许多许多话,陆行舟将陆金英让他说的话也说了,陆行远问:“金英行医的铺子叫什么名字,可有地址,能写信吗?”
陆行舟早就编好了:“姐姐和她的师父不会一直在一家医铺,他们隔段时间就会换个地方,四处传授医术。这也是姐姐不怎么写信的原因。”
因为经常都要换地方,写信、收信都很不方便,所以干脆就不做了。
“姐姐一切都好,她是真的很喜欢帮人,哥哥你不必担心,姐姐过得很快乐。”陆行舟说谎面不改色,他跟自己说,这都是为了让陆行远放心。
“那你呢?”陆行远将话题引至陆行舟身上,“我应该担心你吗?”
陆行舟想摸鼻子,但忍住了:“当然不用,我能跑能跳,能吃能喝,有什么可担心的?”
“那怎么一看见哥哥就掉眼泪,是不是在外面受了委屈?”
“没有,就是太久没见哥哥了,喜极而泣罢了。”陆行舟话锋一转,“对了,芝麻是从哪来的,为什么突然养狗?有鱼呢,我怎么没见到它?”
陆行远低声说:“有鱼去世了。”
陆行舟眉头一抖:“什么时候的事?”
“前几个月的事。有鱼的心脏一直都不好,那天终于撑不住了,它是夜里走的,等我们发现的时候,它的身体都凉透了……迢迢很伤心,好几天吃不下饭,为了让他快些走出来,我和你嫂嫂去溪镇买了芝麻。”芝麻冲淡了陆迢对有鱼的感伤,人很快就恢复精神,毕竟还是个小孩,感情来得快,转移得也快。
陆行舟说:“有鱼是我在关州捡的,然后让姐姐带回家中,但我没怎么陪它玩过,它就离开了。”他真不是一个负责人的主人,捡有鱼主要是为了任务,不是为了有鱼本身。
“不必难过,有鱼虽然没活到算得上长寿的岁数,但它来这里之后都过得很好,我想它一直是高兴的。”
陆行舟沉默须臾,问:“哥哥为何要将我和姐姐画下来?”
陆行远说:“原因有很多,第一个原因是为了让迢迢认人,免得等你们回来了,他会感到陌生。第二个原因是想记下你们,虽然我现在还能牢牢记住你们的模样,但也不知道你们还要过多久才会回家,为了避免忘记,还是画下来为妙。第三个原因是初冬时候没什么事做,闲着无聊就想多读书,多画画,顺便也教迢迢画画。”
“迢迢喜欢画画吗?”
“他喜欢的事很多,画画算是一件。不过他的喜欢都很浅,做什么事都做不久,隔一段时间就腻了。”
“他还喜欢做什么?”
“很多很多,你能想到的事情他都喜欢。”陆行远想到什么,“对了,迢迢还想练武,但家里除了你没人会武功,现在你回来了,若是有空,可以教迢迢练武。”
陆行舟想到自己现在的情况,本想找个理由推脱过去,但他转念一想,他虽然失去了武功,可陆迢一点武功都不会,他随便教个基本功,也够陆迢练很久了,便应下来:“好啊,让我看看迢迢有没有学武的天赋,说不定这回不是三分钟热度了。”
“小舟,你这次回家打算待多久?”
陆行舟想了想:“我不知道,短则半个月十几天这样,长的话可能几个月。”现在没了任务,想待在哪都由他自己决定,陆行舟想经常去打探消息,等到宁归柏从招魂殿出来后,就去找宁归柏……如果宁归柏迟迟不出来,那他便直接去招魂殿。
陆行远已经习惯了陆行舟的作风,因此也没有大惊小怪,说什么“这么快就要走啊”,他点点头:“那这段时间就安心在家,家里终于多个人,也算热闹些了。”
“哥哥嫂嫂不打算再要孩子了吗?”说到热闹,陆行舟想,再多个孩子那才热闹。
“你嫂嫂流产后坏了身子,没法再有孕了。”陆行远淡淡一笑,“这样也好,生迢迢的时候,她吃了许多苦。我们商量过了,不去找游医偏方,这辈子就只要迢迢一个孩子,足够了。这个家里若要多个孩子,只能靠你或金英了,对了,小舟你年纪也不小了,可有心仪的姑娘?”
“没有哈哈。”陆行舟干笑两声,生硬地岔开话题:“我、我想去看看爹。”
陆行远察觉到陆行舟在回避话题,但也没有追根究底,他拍拍陆行舟的肩膀:“爹肯定也很想你了,去吧。”
陆行舟带着冥钞元宝和素食果蔬,去了陆望的墓地。
虽然是去见死去的亲人,但陆行舟并不难过,相反,一想到就要见到陆望,可以跟陆望说很多话,他内心的雀跃使他走路的时候还带上了蹦劲。
然而,走到熟悉的位置时,陆行舟没看见陆望的墓碑,只看见了一片烧焦的痕迹。
第222章 怒发冲冠-3
是他记错位置了吗?陆行舟神情大变,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
不,他没有记错,虽然几年没有归家,但他绝不可能记错陆望之墓的位置,就在这片地方,就在他的脚前。陆行舟蹲下身,看见地上有一些被烧了半根的细草,还有很多分裂的小石粒,他用手抓了些石粒起来,那是被烧毁崩裂的墓碑碎块。
陆行舟感到有一团火从脚心直冒到头顶,他气得浑身发抖,戳在原地站了会,那团怒火不减反增,他抬起脚跑到离此处最近的人家,急切地敲门喊话,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很快就有人应门,男人开门瞧见陆行舟的脸色,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你、你找谁啊?”
陆行舟问:“你知道西边那片墓地被烧了吗?”
“你说那个啊……那不是我烧的,冤有头债有主,你可不能怪到我身上啊。”
“谁做的?为什么要这样做?”
“卢员外最近怪病频发,大夫去了好多趟都解释不清,他便找了算命的来看,算命的说那片墓地冲撞了他的疾厄宫,解决的办法只有两个,第一个是让卢员外搬家,离开溪镇,第二个是把这片墓地都烧了,镇压鬼气。卢员外那么豪华的大房子才刚刚建好,怎么可能舍得搬家,所以他把这片墓地都烧了,听说他准备了很多银两,一一分发到被烧掉墓碑的人的家中。你也是祖先的墓被烧了吗?你们家还没有拿到钱?”男人知道陆行舟的事跟自己无关,也就不恐慌了,他倒豆子似的说起来,事不关己,便当故事说。他想,跟拿在手上沉甸甸的银两比起来,祖先的墓也没那么重要,人死都死了,大不了过个几十年下去再赔罪好了。
陆行舟的脸阴沉得可怕:“卢员外是什么东西?”
男人一愣:“卢员外就是卢员外啊。”
问也是白问,陆行舟的呼吸很重:“他住在溪镇哪里?”
男人没见过陆行舟,不知道陆行舟是不是本地人,他问:“庆祥巷你知道吗?”
话刚落地,陆行舟就没了影子。
陆行舟已经忘记自己丧失武功了,他不知疲倦地往溪镇跑,好像有源源不竭的内力在支撑着他,使他感觉不到费劲。他跑啊跑,双目升起腾腾的红,有一把火烧掉了陆望的墓碑,又在陆行舟的眼中重燃。风使劲地刮着,没能将那团火吹熄。
陆行舟很快就跑到了溪镇,他进城门后直奔庆祥巷,不需要再打听,刻着“卢府”的牌匾自火中亮起来,陆行舟一脚踹开了卢府的门。院中的家丁只看见一人冲了进来,却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因他直接往内院疾跑而去,一步也没停留。
家丁犹豫几秒要不要追上去,又想,那人跑得那么快,多半是追不上了,不管怎样,之后卢员外肯定会骂自己的,可能还会扣工钱。既然如此,还不如另想办法,家丁很快就想到了个妙计,他丢开扫帚,躺在地上,如果有人唤他,他过一刻钟再睁开眼,就说被闯进来的那个人打晕了,什么都不知道。
这样,卢员外也没法扣他工钱了,说不定还会给他一些补偿。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微微翘起了嘴角。
陆行舟没了武功,身上的杀伐之气却重若千钧,有家丁打扮的人想拦他,他一掌劈晕了人。他终于进到了内院,声如洪钟:“姓卢的躲在哪了?给我滚出来!”
卢员外正午睡呢,听了大师的话照做之后果然有用,他身上那些大病小病不药而愈,身体许久没这么轻盈过,因为太舒服,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傍晚时分,他吩咐任何人都不能来打扰,若不是陆行舟这一嗓子响彻云霄,他恐怕能直接睡到深夜。
“谁啊?”卢员外迷迷糊糊不耐烦道,“喊这么大声,叫鬼呢。”
陆行舟耳朵一动,冲进了卢员外的房间。
“就是你让人烧了我爹的墓?”
就在陆行舟吼叫之时,他的身后多了几个人,那几人是卢员外请回来的护卫,只保护他一个人的贴身护卫。陆行舟听见了身后的呼吸声,但不予理会。
只要旁人不要阻拦他,他的愤怒便不针对旁人。
卢员外这下困意全消,他慢慢坐起身:“我不是都让人跟那些墓的人家商量好了吗?全部人家应该都拿到了银两,你爹叫什么名字,你没有拿到银两吗?丁伍做事这么不靠谱……你把你爹和你的名字留下来,核实无误的话,明天就让人去你家给你送银两。”
陆行舟怒不可遏,呸道:“谁要你的银两?冤有头债有主,今日我就索你的狗命,下去给我爹道歉吧。”
他身影一动,就要扑向卢员外,可与此同时,身后那几个护卫也动了。
挡我者死。陆行舟整个人被怒火控制,他左拉右扯,前抓后踢,所有的动作都遵循动物厮杀的本能,所有的招式都采用最直接也最狠辣的,抛弃所有花里胡哨华而不实的方式,陆行舟立下目标,他要杀了卢员外!
但不管人想达成某个目的的欲望多么强大,还是会受到身体的限制。陆行舟确实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内力,全靠以往的经验和技巧在格斗,这些保镖也不是吃白饭的,而且他们身上都有武器,陆行舟跟他们打得难舍难分。卢员外被陆行舟吓到了,这些人打作一团,卢员外见无路可逃,便只好缩在墙角,希望护卫将陆行舟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打残打废了也行,反正这人闯进他家扬言要杀他,不管有怎样的下场,都是咎由自取。
不就是一个墓碑吗?
大不了给他双倍的银两,让他去别处立个更大更有气势的碑……卢员外这样想着,倒也不怎么害怕了。
陆行舟的衣袍已经被血染红,有一些是别人的,有一些是他自己的。可他完全感受不到伤口的存在,进攻的频次丝毫不减,还巧妙地利用了几个护卫配合不熟练的劣势,引导他们相互攻击,其中一个护卫躲避不及,被匕首刺中了胸膛,当场倒地。血飙溅得很高很远,有几滴粘到卢员外的脸上,卢员外伸手一摸,惊得险些魂飞魄散。
陆行舟出手果断、下手凶猛、收手迅疾,如邪魔附体,杀神天降。几个护卫阻挡得越来越吃力,因为陆行舟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而他们只是为了银两,豁不出也舍不得性命。
恐惧又缠上了卢员外,他悄悄起身,慢慢贴近窗边,想从窗户跳出去。
陆行舟岂会给卢员外这个机会?他虽然在跟这些护卫搏斗,但他的眼睛没从卢员外身上离开过。看穿卢员外想逃的心,陆行舟打得更加猛烈,他的眼睛红得像是泡着血水,又有两个护卫倒下,剩下两名护卫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让开了身,决定不再为卢员外拼命。
卢员外膀大腰圆,肚里似乎塞了个球,跳个窗也不容易,他才翻过一半,下一瞬就被陆行舟抓住了后领。
“饶饶饶饶命!”卢员外两股战战,舌头打结,“别别别别杀我,你要多少银两,我都给你。”
“为什么要烧了我爹的墓?”
“我我我我我的病治不好,大大大大师说那片墓地冲撞了我,只有烧了那片墓地,我我我我的怪病才会好起来,我真的跟那些人家都商量好了,都给钱了,没想到会有遗漏的,你要多少银……”
陆行舟厉声打断他:“我不要任何银两!”
卢员外为了一个破病,就可做出毁人坟墓如此丧尽天良之事,很好,很好,那么他就送卢员外下地狱,让他永远都不必被活人的病折磨。
陆行舟双手掐住卢员外的脖颈,往相反方向一扭,“咔嚓”一声,卢员外的头往下掉。陆行舟松开手,卢员外的身体向后倒地,发出“扑通”巨响。
这一声震醒了陆行舟,他摊开手掌,怔怔看着自己的手……生平第一次,在没有面临任何危险、在并非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他杀了一个人。
第223章 冰释前嫌-1
卢员外的尸体歪歪扭扭横在地上,他的头垂在侧边,脸颊的肉堆成一坨,眼睛睁得很大,陆行舟垂眸,在卢员外那双向外暴凸的眼球中看见自己,他感到茫然,这人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陆行舟,还是已经完全融入这个世界的陆行舟?
他杀卢员外的时候毫不犹豫,眼下卢员外死了,他却踟蹰不定,卢员外毁了陆望的墓,陆行舟真的不知道,自己心中到底有几分快感,几分悔意。
“小舟?”一道浑厚的声音从门边传来。
陆行舟下意识转头,看见眉头微蹙的温竟良,他怎么会在这里?他看见了吗?自己杀了一个不会武功的人,陆行舟嘴唇半启,说不出话。他甚至不知道应该叫温竟良什么,上次不欢而散的场景好像是很多年前了,温竟良说自己没有这样的弟子。
许是为了逃避主动杀人的道德冲突感,陆行舟的思绪飘得很远,他觉得自己总是在纠结称呼。能喊姐姐吗?能喊师父吗?能喊小柏吗?称呼是那么重要的存在吗?
“我路过溪镇,听见这里有打斗声,便过来了。你不是无缘无故挑起事端的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跟陆行舟比起来,温竟良洒脱多了,他不在乎陆行舟还是不是自己的弟子,他路过此处,来都来了,见陆行舟的状态不对,便多问两句。陆行舟兴许是个胆小鬼,但他一定不是坏人,温竟良从来没有怀疑过这点。
“因为我爹的墓冲撞了此人,他让人将我爹的墓烧了……”陆行舟说得很缓慢,此时他的脑子转得也很慢,他伤痕累累,连站着都是在勉力支撑。
温竟良向来嫉恶如仇,听到陆行舟这么说,很能理解:“那这人死有余辜,就让他下去给你爹赔罪吧。”
陆行舟心神一激,如果爹知道他杀了人,爹会怎么想?小舟、小舟已经长成心狠手辣的小舟了?陆行舟想,他跟于为杰又有多大的差别?
温竟良耳朵微动:“有一批人正在赶来,估计是有人报案了。不管怎样,先离开这里。”他当然不怕官府的人,但那些捕快都是些普通人,温竟良不会杀他们,也懒得跟他们纠缠,徒惹麻烦。
但陆行舟充耳不闻,他的目光像是蒙了层雾,凝在了虚空处。
温竟良听见那些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管不得那么多了,他进门将陆行舟扛起来,冲出门外脚步疾点,转瞬便往前掠了数十丈。陆行舟身体软瘫,任由温竟良将他带到不知道什么地方。
温竟良没跑多远便放下了陆行舟,因为他的手上全是血,陆行舟到底流了多少血,他怎么不处理伤口,不喊疼,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痴想。温竟良觉得陆行舟着魔了,但在详细询问之前,他先取出了金疮药,为陆行舟止血包扎。
待外伤处理完毕后,温竟良探上陆行舟的脉,本是想看看给他吃哪种药更合适,但这一探之下,他脸上的冷静再维持不住:“你的武功……”
陆行舟的神思慢慢汇拢,他顺口接上:“没有了。”
“‘没有了’是什么意思?”温竟良疑云大起,面色一肃,“你被人穿了琵琶骨?”
陆行舟点头。
温竟良想到什么,脸色乍变:“什么时候的事,难道我上次喊你跟我一块惩奸除恶之时,你就已经没了武功?”莫非他一直都错怪了人?若真是如此,他真是对不起小舟。不对……时间对不上,温竟良知道长生药之事,在池鱼阁之时,陆行舟应该是还有武功的,还是说,所有那些觊觎长生药的人,都被宁归柏一人打走了?
“不是。”陆行舟不愿欺骗温竟良,“上次的事是我太懦弱了,是我的问题,师父……温前辈没有说错。我被人穿琵琶骨是前段时间的事,是胜寒派的人做的。”
温竟良也不是心胸狭窄之人,过去的事就是过去了,他那时在气头上,才说出那么难听的话。现在想想,一时软弱也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他不必拿出对自己的标准去苛责陆行舟。他说:“你可以叫我师父……如果你还愿意的话。”
陆行舟眼酸鼻涨:“真的可以吗?”
“当然。”温竟良认真道,“不管你叫不叫我这声师父,我都会帮你报这个仇,因为我本来也是要对付胜寒派的。”
“师父。”陆行舟喊得很轻,“我杀了个人。”
“你是说刚刚那个人吗?我说了,他死有余辜,不冤枉。”
“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陆行舟将卢员外给钱之事道出,卢员外在烧那片墓地前,应该跟那些人家都商量好了,忽略他们权衡利弊、讨价还价的过程,总之他们是达成了协议。但不知为何,这件事漏掉了陆家,陆行舟对此一无所知,他也不相信陆行远会答应这样的条件。
温竟良杀的人太多了,对此不以为意:“杀都杀了,不必想那么多。这个姓卢的我也听说过,他很有钱,而且经常用钱打压别人,就算罪不至死,也不是什么好人。你杀了他,说不定还阻止了一些可能会发生的坏事。”
陆行舟心想,他不会对每个人都说自己的真实来历,因此温竟良不可能从另一个层面上理解他。
温竟良说:“你将胜寒派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虽然陆行舟已经很累了,但温竟良开了口,他还是仔仔细细地将事情都说了一遍,只隐瞒了自己去找陆金英的真相,以及仇饮竹在牢中对他的部分举动。
温竟良不可思议:“仇饮竹竟然没杀你。”
“是啊。山水有相逢,他可能想我身上或许还会有利用价值。”
“他没了武功,一旦再露面,必死无疑,他这辈子只能躲起来了。”温竟良冷笑一声,“他最好别被我碰上,不然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当时我若是警惕些,不让他有机会给我下蛊虫,他便没法离开胜寒派的地牢。”陆行舟说完便觉得高估自己了,他那时万念俱灰,哪里还有心思提防仇饮竹。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仇饮竹虽然逃走了,但下场说不定还不如死在牢中。”
陆行舟很难想象仇饮竹死亡的场景,仇饮竹太狡猾了,他觉得仇饮竹老死、病死的可能会比被别人杀死的可能大。
温竟良说:“姓卢的那些护卫都没死,肯定有人能认出你,你若是回家,被官府的人听闻消息,恐怕会连累你的家人。这段时间你怎样都要避一避,干脆跟我去骆州吧,或许我有法子让你恢复武功。”
“师父能让我恢复武功?”陆行舟对恢复武功之事本已不抱希望,但那到底是十年的心血,如果真的有办法,他不可能不激动。
“我无法百分百保证,只能说可以一试,如果不成功,也不会对你的身体造成损害。”
“是什么法子,一定要去骆州吗?”
“什么法子路上再说,你要跟你的家人告别吗?”温竟良看了眼天色,“时间紧迫,事不宜迟,你跟家人说几句话,收拾收拾,我们就要出发了。”
“可是我还想给我爹重新立一块碑。”陆行舟没想到自己才回家一天不到,便要匆匆离开了。
“来不及了。”
温竟良置身事外,抛开情感分析道:“若只是为了解决官府的人,那也不难。但你的琵琶骨被穿透,经脉受损有一段时间了,如果不尽快修复,成功的可能只会更低。重新立碑的事可以让你的亲人做,这件事交给他们很合适,不是吗?”
陆行舟为父报仇,剩下的人便为亲立碑,温竟良觉得再合理不过了。
陆行舟下定决心:“好,我现在就回一趟家,跟他们说明此事,然后跟师父动身去骆州。”
他做出这个决定,考虑的不是陆望的新墓和自己的武功哪个更重要,而是自己的存在会不会连累家人。溪镇是个相对和平的地方,很少发生杀人案,因此陆行舟犯的可是大事,他若留在这里,官兵日夜纠缠不说,邻居们也没法停止说三道四。陆行舟不想让家人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他们不需要承受那么大的压力。
不需陆行舟多言,温竟良再次扛起陆行舟并施展轻功,按他所指的方向,将人送回了陆家。
陆行远先是被陆行舟身上的血吓得不轻,又被他所说的话气得够呛,他大动肝火,又怒又忧,但他没为陆行舟杀人之事大惊小怪。他是个明事理的人,知道陆行舟是江湖人,而江湖人做事的方法跟他们这些农民不一样,他不会因此觉得陆行舟可怖。
陆行远甚至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如果我多去看看爹,说不定就能阻止这件事发生了。”
“哥哥,你绝不能怪自己。”陆行舟抓住陆行远的手腕,“非要这么说,我才是不孝的那个。”
陆行远摇头:“不说这些了,你快走吧,官兵不知什么时候就来了,我会给爹重新立碑的,这一年半载千万别回家……”他叮嘱了许多。
陆行舟纵有万般不舍,也不能再拖延了,他收拾了几件衣服,又跟柳茜、阿贵、陆迢等人简单告别,便跟着温竟良离开了。
第224章 冰释前嫌-2
上路没多久后,温竟良突然问:“你原先那匹马呢?”未等陆行舟回答,他又问:“还有你的剑,去哪了?”
是不是每次见到故人,他都要被问一遍这个问题。陆行舟心静如水:“都不见了。”
很含糊的答案,但温竟良没有追问,只道:“几年过去了,时间确实可以改变很多人和物。”
陆行舟说:“我倒是觉得师父没什么变化。”温竟良还是那般嫉恶如仇的性情。
“我都这个岁数了,不好变了。”温竟良笑道,“不像年轻的时候,一天一念头,一日一目标。”
陆行舟想,有些人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材质,石、玉、金、银、木、铁……有些人知道自己是什么材质,但不知道能将自己打磨成什么样子,还有些人已经定型了,成为一块青砖、一只金镯、一棵树或一把剑。
他自己是什么呢?陆行舟不知道。他觉得温竟良像一把剑。
从溪镇到骆州的路途很远,等陆行舟的伤好得差不多之后,温竟良给陆行舟买了一把剑:“路上还有精力的话,可以练练剑法。”
陆行舟黯然:“可我已经……”
“我知道。”温竟良打断他,“但你只是没了内力,剑招还在你的脑中,剑意还在你的心里,你不是一个废人,也不必一蹶不振,刻意去逃避练剑这件事。再者,现在还有恢复武功的可能,就不要在此时落下太多,不然恢复之后再重新练功会更加吃力。”
陆行舟不是不相信温竟良,只是先前他已经试过了太多的方法,皆徒劳无功,冷静过后他不敢再抱有希望,心里没底:“师父说的能让我恢复武功的法子,到底是什么?”
“你知道晏疏星吗?”
陆行舟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是一名神医么?师父是想带我去找他?”
“不错。”温竟良说,“晏疏星和宿淡月的师父是同一个人,名叫袁悬壶,二十年前,袁悬壶便成功让一个经脉全损的人恢复了。因此我猜他的弟子多半也有这个能力。”
“既然如此,宿神医多半也有办法?”陆行舟还在关州之时,陆金英也想过去请宿淡月帮忙,但胜寒派的势力就在关州,宿淡月又是有名的神医,多少江湖人在她的住处进进出出。这一招实在太过冒险,陆行舟不想再给他们带来祸患,便作罢了。
温竟良说:“晏疏星已有十年不在关内活动,很多人都不了解他。宿淡月和晏疏星虽然师出同门,但走的是不同的路子,碰上疑难杂症,宿淡月靠的是一个‘化’字,而晏疏星靠的是一个‘毒’字。你的功力已经化掉了,再靠化这个法子,我觉得作用不大,所以便带你先去找晏疏星。”跟陆行舟不同的是,他完全没考虑过找宿淡月会面临的危险,这是高强的武功所带来的自信,也是没有后顾之忧所给予的底气。
他接着说:“如果晏疏星束手无策,那我们再想想别的法子。不管如何,你先拿着这把剑,毕竟,拿着总比不拿要好。”
温竟良说得对,不管怎样,陆行舟的武功都不会比现在更差了,他已经失去了内力,不能再失去斗志。他接过剑,熟悉的感觉涌回体内,脑海中闪过一个极为模糊的画面,消失得太快了,陆行舟没有抓住。
带着内力练剑和单纯用体力练剑,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不消多说,后者比前者累多了,练半个时辰,就已经到了陆行舟的极限。这是失去内力后,陆行舟第一次练剑,结束时他累瘫在地,温竟良没说什么,陆行舟昏昏沉沉地想,原来身躯可以笨拙到这种程度。
人果真是很难忍受自己的退步的。
如果他从未体验过轻盈、敏捷、迅猛,今日便不会感到如此挫败。
温竟良没有安慰他,甚至没有多分一个眼神给他。那是陆行舟必须独自面对的时刻。
这日他们来到赟州和灵州的交界处,温竟良忽地勒马:“停!”
陆行舟不明所以,行动却很快,他倏然拉紧了缰绳。温竟良喝道:“什么人,别鬼鬼祟祟的,滚出来。”
他话音刚落,一个虎背熊腰的人从林中跃出,举着刀直扑向温竟良:“‘五更剑’,你爷爷来索命了!”
“小舟,自找个地方躲起来。”温竟良飞快地说完这句话,便迎上了那人的刀锋。
来者的武功不差,至少不比温竟良差太多,两个高手的比拼必然涉及到内力,以陆行舟眼下的情况,留在原地只会让温竟良有所顾忌,所以他迅速跳马转身就跑,竖在不远不近的草丛中,观察着两人的战况。
只见温竟良握剑的手臂稳如铁铸,牢牢地挡住了刀客的攻势,他这一剑挡得极快极准,剑尖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晃动。
刀客的脚下像是安了弹簧,一击不中便窜了出去,绕着温竟良抖动出一朵朵锋锐的刀花,温竟良若稍有不慎,便会伤在这把刀下。但温竟良可不是吃素的,他在江湖中赫赫有名,目光毒辣,经验老道,莫说这人的武功不如他,就算这人的武功胜过他,温竟良也毫不畏惧,因为对决的胜败,靠的从来都不只是武功。
温竟良使出了“冬催老”剑法,以手肘和手腕带动剑势,转瞬便出了十几剑,其中有三剑刺中了刀客的肩部、胸部和腹部。他马上就反应过来,刀客是故意让他击中这些部位的,因为刀客身上穿了盔甲,温竟良这几剑根本伤不到他,看来,刀客是有备而来,不达目的不罢休了!
陆行舟看得心惊胆战,他不知这刀客跟温竟良有什么恩怨,但能跟温竟良不对付的人,几乎不可能是个好人。再看刀客的架势,这一战必是不死不休的,刀客拼了一条命,就算温竟良能打赢,身上肯定也会挂彩。
陆行舟这时很恨自己失去了内力,如果他的琵琶骨没有被穿透,便不用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发生的一切,在乎的人陷入生死决战,他能做的只有悬着心。
他太没用。
这种只能躲起来的无力感,像水一样沉静地漫过了陆行舟的鼻梁,让他觉得透不上气。缩头乌龟,他想到了这四个字,从前的他也不强大,但也未有过这样的时候,悍不畏死的陆行舟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是从失去特权的那一刻,还是接受现实的那一天。
刀客的刀法有其独特之处,刀像是他的第三条手臂,跟他的身体配合得浑然天成,他挥舞刀时总能迅速地扫中温竟良的剑,除去那些砍在盔甲上的剑,他不必费心防备。他本不是温竟良的对手,但穿着这身盔甲占了不少的优势,因此二人一时之间难以分出胜负。
刀剑的剧烈碰撞和推拉发出刺耳的声音,内力倾注于剑锋刀尖之上,鼓动起层层绵绵的剑浪。温竟良知道对方的内力不如自己,换在平时,在单打独斗的情况下,他也不屑于用内力压人,因为他自信能用对方的长处战胜对方。但今日身边还有个失去武功的陆行舟,他不想将战线拖得太长,所以他以静制动,逼迫刀客只能跟他拼内功。
不久,刀客的劣势便显现出来。
温竟良的剑上伏了他的九成内力,威力不容小觑,刀客不敢硬拼,只好在疾步后退的同时用上“缠”字诀,试图化解剑上的威力,很快他就被逼到了树林的边缘。
陆行舟看到这里,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几年不见,温竟良的武功比他想得还要好,看场上的局势,他不必担心温竟良会受重伤了。虽然如此,但陆行舟丝毫没有松懈,他一直抓着剑,万一出现了什么意外,他会立刻做出反应。
正当陆行舟聚精会神之时,一块布从背后伸出,猛地捂在他的口鼻处。陆行舟愕然变色,虽然什么也闻不到,但他下意识觉得这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他一边甩头想要挣脱,同时右手腕一拧,手中的剑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往身后刺去。他的反应很快,可麻药的起效时间更快,还没等他的剑刺中来人,整个人便软了下来,扑通倒地。
第225章 冰释前嫌-3
在清醒过来的那一刻,陆行舟几乎是马上就意识到,他脖子上贴了一把剑。
冰冷的剑带着让人胆寒发竖的气息,一股让人窒息的压力裹挟着他,这把剑贴得太紧了,他甚至不敢有吞咽的动作,否则这把剑恐怕会直接割破他的喉结。他的背挨着一棵树,双手往后被绳索捆住,他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很不妙,可除了一动不动之外,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陆行舟斜着眼镜,打量这把夺命剑的主人——那是一个豹头环眼,面相凶狠的男人。他不认识。
男人开口了:“你是温竟良的弟子?”
陆行舟心念一动,莫非他和那刀客是一伙的?
“说话!”男人的剑贴得更紧了,陆行舟的脖颈和这把剑之间甚至容不下一根发丝。
刚睁眼时的惊骇荡然无存,此刻陆行舟反而无所畏惧:“你想拿我要挟师父?”
男人哼道:“居然真是他的弟子。”
陆行舟说:“我没有武功,又被你绑了手脚,你不必这般防备我,大可把剑放下。”
男人手腕一翻,竟真的把剑收了回去:“你是温竟良的弟子,怎会没有功夫?”看来,他早已趁陆行舟昏迷时,检查过他的丹田内力了。
陆行舟张嘴便是一顿胡说:“我虽是他的弟子,但拜师还没两天,正从粗浅的轻功开始学起。我跟他认识不久,感情不深,你若是想拿我要挟他,恐怕要失望了。”他猜想男人没看出他的经脉受损,所以才会这样问。
男人眉头一横:“我不在乎他会不会救你,只要你能分散他的注意力,我成功杀掉他的机会便多了两成,再加上他刚刚跟汪老刀打了一场,内功达不到全盛状态,这一次必叫他有来无回!”
汪老刀必然就是那名刀客,陆行舟说:“可汪老刀要死在我师父的剑下了,你不去帮他?”他这样说绝非是想为了给温竟良挖坑,好寻机逃跑。他估摸着天色已晚,如无意外,汪老刀应该已经死了。他不确定眼前人的武功有多高,温竟良又是否会真的为了救他放弃些什么……陆行舟希望能探听出更多的消息,再想办法行事。
“那又如何?汪老刀死就死了,与我何干。”
“你们不是一……一起来的吗?”陆行舟本想说“一伙”,又怕惹怒眼前人,陆行舟不怕死,但也不想主动找死。
“汪老刀想杀温竟良,我也想杀温竟良,我们只是顺路罢了,既不是兄弟,何必讲信义。”
陆行舟不解:“可你们二人联手,成功的可能不是更高吗?”
“对。”男子盯着陆行舟,“但你是个变数,我们没料到他身边还有个人。既如此,就让他当马前卒,我来布网张罗吧。”
陆行舟听明白了,男人和汪老刀本应一同截杀温竟良,但男人中途变卦,弃汪老刀于不顾,转头掳走了自己。陆行舟不认为这是更好的计划,他觉得眼前的男人贪生怕死,因而不愿走同归于尽的路数。
不过,男人所说的“布网张罗”到底是什么意思?陆行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边环境,男人是在哪里暗设了机关吗?
还没等陆行舟观察出不对劲之处,便见一把闪着寒芒的匕首自男人的后背洞穿前胸,男人闷哼一声,顷刻命丧黄泉,血染红了青草。
陆行舟以为是温竟良来了,他惊喜抬头,看见的却是一张跟宁归柏有六分相似的脸。
一道隐含笑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郎君,你下手太狠,吓着这位公子了。”
陆行舟只觉手腕一凉,束缚他的绳索碎成粉末飘然落地,他回头望,瞧见一双很像宁归柏的眼睛。
不会有别的可能,这定然就是宁归柏那对云游四海的撒手爹娘了。
宁拓文笑道:“他可没有半点被吓到的模样。”
苏慕语看着陆行舟,露出个善意的笑:“你还好吗?”
陆行舟从怔愣中回过神来:“我没事,多谢。”
宁拓文和苏慕语根本不知道自己跟宁归柏的关系,他们只是途经此地,顺手救下了一个人——这是陆行舟得出的结论。他感激他们救了自己,却无法对两人抱有纯粹的感恩之情,因着宁归柏,他很想质问他们许多事。
你们知道小柏受过很多伤吗?知道他险些就死了吗?了解过他的内心吗?体察过他的苦恼吗?能爱他吗?为什么不能。可以让他的生命里多一些憧憬,少一些失望吗?通通不能的话,那么,可否在他呼吸第一口空气前斩断这一切。
然而,陆行舟没有任何立场说这些话。他只能感谢他们的救命之恩,用言语的方式——他还有什么能够给旁人的,旁人又稀罕些什么呢。
宁拓文问:“你脸色不太好,没受伤吧?”吝啬于给予儿子的关心,就这样轻易地安在了陌生人身上。
陆行舟摇头:“你们为何直接杀了他?就不怕他是好人,而我是被他抓起来的坏人?”
苏慕语双眼灿若星辰:“你们说的话,我们全都听到了。”
“能隐在暗处这么久都不被发现,二位的武功想必十分高强。”
“说来荒唐,我们都不爱学武,不过无聊时随意练练,在这偌大的江湖,武功竟也算得上不错。”
宁拓文说这话时毫无炫耀之意,他用一种陈述事实的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出来,陆行舟同样觉得荒谬。倒在地上的这人武功必然不差,不然不敢在此地等温竟良,而宁苏夫妇却说他们从头到尾都听见了,说明他们的武功都超过了死掉的人,超过的还不是一星半点。宁拓文那把匕首丢得极准,力量不容小觑,陆行舟怀疑他的武功甚至不在温竟良之下。
如果宁拓文说的“随意练练”是真的,陆行舟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有惊人的天赋。
苏慕语说:“你的师父应该正在赶来,既然你没有大碍,我们就先走一步了。”
“你们见到我师父了?”话一出口,陆行舟便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苏慕语见到陆行舟这神情,也知道不必回答了,她与宁拓文对视一眼,同时飞身而起,眨眼便在陆行舟的眼前消失了。
他们是根本不知道宁归柏正逢生死难关,还是知道了也不关心?
陆行舟有股大喊“等一等”的冲动,但他忍住了。用情感责怪也好,拿道理论证也罢,就算他真的能成功劝说宁拓文和苏慕语,让他们去招魂殿看宁归柏,又能改变什么?
宁拓文和苏慕语要去早就去了,还用得着自己去“提醒”吗?
再说了,这么勉强的、敷衍的、落不到实处的关心,就算真的给到了宁归柏,宁归柏也不会多高兴的。
陆行舟很想念、也很担心宁归柏,恨不得现在就到宁归柏的身边,但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每个人的路都只能自己走。就算在最艰难的时刻,眼前的路也只能自己走。
陆行舟捶了捶酥麻的腿,扶着树缓缓站起,他看见地上死尸瞪圆的眼睛。
如果在以前,不管死的人有多么坏,看见这样一双眼睛,陆行舟一定会走过去,轻轻合上那扇通往死亡的窗户,过去的陆行舟见不得死不瞑目之人。但现在的陆行舟变了,他盯着这双眼,自作孽不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由他去吧。
陆行舟只是转过了头。
他没有走,因为他不知道温竟良在什么方向,怕离温竟良越来越远,这就更麻烦了。
温竟良赶到之时,率先看到的是地上的尸体,他问:“有人来过?”他知道此人不可能是陆行舟杀的。
陆行舟将碰见宁苏二人的事如实道出,温竟良说:“竟然是他们,真是巧了。”
“师父有没有受伤?”
“受了点轻伤,问题不大,调理几日便可。”
“他们是什么人?”
温竟良说:“我不认识他们。”
陆行舟愕然:“什么?”
“估计是我杀过的人的亲友,来找我寻仇的。”温竟良沉声道,“但我杀过的人都不算无辜,要为他们报仇的也绝非好人,那便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罢。”
第226章 疏星淡月-1
等温陆二人赶到骆州时,已是银装素裹的季节,他们进城后,温竟良直接带陆行舟去了晏疏星的住处。
晏疏星从头到脚都被一身黑袍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细长锐利的眼睛,他跟温竟良打过交道,勉强算是熟人,他们寒暄了几句,温竟良将陆行舟的情况道出,晏疏星睇了眼陆行舟,跟温竟良说:“你知道我这的规矩吧。”
晏疏星和宿淡月师出同门,他们治病的规矩也相差无几,都是让人帮忙做事当作报酬。
温竟良听晏疏星这么说,就知道他果真有办法:“什么条件?”
“小子。”晏疏星朝陆行舟挤了挤眼睛,手在他的腕上搭了会,“要医治的人是你,该你来帮我做事。”
陆行舟曾找过宿淡月帮忙,以为晏疏星让他做的也是类似之事,那些不难但是繁琐的事情,然而晏疏星一开口,说的第一件事竟是让他“试药”。
“敢问神医让我试的是什么药?”陆行舟立生警觉,不会是让他试些乱七八糟的毒药吧。
晏疏星掠过一丝笑的波纹:“我看你的头发乌亮茂密,就试试我最近研发的治疗秃头的新药物吧。我还没找人试过这种药,不清楚药效如何。但试药有风险,万一不成功,你可能会掉许多头发,不过你的头发那么多,掉一些也没关系。当然,我也不喜欢强人所难,你若是不愿意,出门左转不送。”
陆行舟放下心:“就这么简单?”拿头发做试验可太容易了,掉头发不痛不痒,掉就掉了呗,而且头发总能再长出来的,这任务再简单不过。
温竟良多了个心眼:“你确定这种药的风险只是掉头发?”
“不知道啊。”晏疏星微耸肩,“都说了这是新药,除了吃不死人之外,我没法百分百保证什么。”
陆行舟想起温竟良说过,晏疏星以“毒”治病,想来或许还会有别的风险,但他都经历过这么多了,要是能恢复武功,只要不是用性命来交换,陆行舟不觉得他有什么不能承受,因此他说:“我可以接受。”
温竟良见状,也不再说些什么。
晏疏星说:“我要先跟你说明一点,我说的试药可不是一回两回的事,我会根据药物在你身上的效果不断调整,直到再无改进之处为止。你若是接受,之后不管药物有什么作用,都不可反悔,你真的想清楚了?”
陆行舟夷然无惧:“我想清楚了。”
“好,不过这只是第一件事,我还需要你为我做两件事。”
陆行舟说:“请说。”
晏疏星说:“这第二件事嘛……我想让你找一把剑。”
“一把剑?”
“不错,一把在大漠深处的剑。”
陆行舟觉得这个任务难多了:“骆州这么大,神医可否将位置说得具体一些?”
晏疏星摇头:“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没法告诉你更具体的信息。”
陆行舟思索片刻:“我能知道缘由吗?”他想,或许知道原因之后,便有法子找到线索了。
“我有一位故人死在大漠中,他的剑便也遗失在那处,多半被掩埋在风沙之中。”
“也有可能已经被旁人拾去了。”
“不错。”晏疏星还算讲理,“我不要求你一定要成功,但我要你用心去做。倘若真找不到那把剑,我希望是因为天意,而不是因为你没有尽力。你曾是练剑之人,你知道一把剑对于某个人的意义,所以我才让你做这件事。”
陆行舟的神色多了慎重:“我定当尽力而为,但我需要知道那把剑的特征,否则就算真的碰上了,我也不确定那是否我要找寻的剑。”
晏疏星说:“我屋内有一张剑的图纸,等会便带你去看。”
陆行舟问:“第三件事是什么?”
“第三件事……等前两件事做得差不多了,我再告诉你吧。不必担心,第三件事很简单,你不可能做不到的。”晏疏星从袖中取出一个药瓶,递给陆行舟,“现在,先吃一颗药。”
陆行舟倒出一颗黑色的药丸,吃完才问:“这就是治疗秃头的药物?”
晏疏星说:“不是,这是治疗内伤的药物,你的伤看似已经好了,实则不然,这些天先靠吃药缓一缓吧,修复经脉非一朝一夕可成之事。”
陆行舟虽早有预料,听他这么说时仍觉怅然:“我若想完全恢复,需要多久的时间?”
晏疏星说:“每个人的体质和耐力都不一样,我只能告诉你差距颇大,多则半年,少则几日。”
陆行舟见了那把剑的图纸,剑身笔直呈一字型,剑柄微曲如叶,上头刻了一字——道。
是什么道呢?陆行舟虽有好奇,但见晏疏星不欲多说,便没有开口询问。他将剑的模样印在脑中,便出发了。
出发之前,他还吃了两颗“生发药”,晏疏星量了他头发的长度,说如果药物的效果没错,那么陆行舟的头发会长得比正常速度快一倍。
找剑的过程中,陆行舟没有问人,这也是晏疏星的要求。他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这把剑的存在,所以不希望陆行舟大摇大摆地到处问,否则也不需要陆行舟,他早就找到这把剑了。
陆行舟只能靠“运”,如果他跟这把剑有缘,假以时日,他定可以找到。假如无缘,那便只好坦白承认,他尽力了,但结果不怎么样。
就这样,陆行舟暂时在晏疏星的住所住下,温竟良没跟他住一块,而是住在了骆州的客栈。陆行舟每日早出晚归地找剑,回到晏疏星的住所后,再被他把脉问诊,看药物有没有什么不妥。
虽然陆行舟不太在乎自己的容貌,但自从吃了“生发药”之后,他发觉自己变得疑神疑鬼。他每日会在梳过头后,观察地上头发的数量,思索掉的头发是不是比以往更多了。每当有什么不舒服的情况发生,比如只是头有点晕、肚子有些痛、没什么食欲这样的小事,他都会想是不是药物的作用。
晏疏星笑他:“不等试药结束,我看你疑心病都要出来了。”在室内的晏疏星会脱掉一身黑袍,露出一张不太像大夫的脸,可能是因为长期用毒,他的气质颇为阴沉。又因为总是遮住自己,阳光的暴晒和风霜的侵蚀都跟他无关,他的皮肤极为苍白光滑,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却更像是一个病人。
陆行舟说:“我把所有的大小情况都告诉你,也好让你判断是不是这药的问题。”
“只要不是跟头发有关的问题,或者别的大问题,就不需要理会。”
“为什么?”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有人想要治疗秃头的毛病,不过让他们忍受一些小折磨,也很公平,不是吗?”
陆行舟觉得有道理,这就像他需要通过帮晏疏星做事来换取治疗一样,没什么说不过去的。
他的头发长得很快,不需要刻意去测量,陆行舟梳头的时候都能感受到重量,他想,这药物真是神奇,若是现代世界也能发明出来,不知会有多少人购买。
有没有效果已经一目了然,晏疏星很得意:“看来我真是个天才,不管研制什么药物都能成功。”
第一件事就这么完成了。
晏疏星还不肯告诉陆行舟第三件事是什么,他说他在准备修复经脉的药物,等准备得差不多了再说。
陆行舟跟晏疏星相处下来,对晏疏星的感觉不差,并不担心他会为难自己,因此没有旁敲侧击多番打听,反正迟早会知道的。
这日陆行舟照常去找剑,他找了多日,希望一天天消减,倒也不至于没有。毕竟他找的地方越多,还没找的地方就会越少,如果按这个角度来看,希望应该是越来越大的。陆行舟惯会安慰自己,更何况这跟找长生药那次不一样,他没有背负着非做不可的任务和坚如磐石的信念,他的压力没有那么大,找剑的过程自然轻松许多。
只是没了内力护体,陆行舟又变得很怕冷,他学着晏疏星的样子,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呼吸时却仍然觉得鼻腔都是冰的。但今日还好,因为今日有阳光,陆行舟低头走着,看沙面上有没有露出剑的部分,剑锋、剑脊、剑锷、剑茎、剑穗……什么都好,只要被陆行舟瞧见了,他就会往下挖,往回追溯。
不管找到的是不是那把剑,陆行舟想,不管被掩埋的是什么剑,他都会把黄沙拨开的。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忽然觉得眼皮有些痛,好像被什么光刺到了。陆行舟抬起头——
远远地,一把剑插在黄沙中,反射着太阳的金芒,煌煌耀眼,光彩夺目,兀然撞进陆行舟的眼里,他仿佛听到了剑吟浪鸣的声音。
第227章 疏星淡月-2
“你居然真的找到了这把剑!”
看来晏疏星对陆行舟没抱任何期望,才会对陆行舟真的做成了此事如此惊诧。这是陆行舟自认识晏疏星以来,看到他眼睛睁得最大的一回。
“我也没想到。”回想起在沙漠中的那一幕,陆行舟觉得与其说是他找到了这把剑,不如说是这把剑找到了他。他没法不去想,如果这只是一个游戏,那应该是《三尺青锋》设置的任务,不然怎么会这么巧。
晏疏星声音微颤:“好、好、很好……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
陆行舟静悄悄离开了。
晏疏星说的第三件事,是等陆行舟的经脉修复好后,让他去关州找宿淡月。
此事确实容易,陆行舟问:“你是想让我带什么话吗?”
“不错,我要你神采奕奕地站在她的面前,告诉她你受过的伤,告诉她我是如何治好你的。”晏疏星知道陆行舟跟宿淡月有过接触,事情便更简单了。
“我能问为什么吗?”
晏疏星眼神浮沉:“告诉你也无妨。”
神医袁悬壶一生只收了两个弟子,换句话说,他收养了两个孤儿,晏疏星和宿淡月都是他捡回去的。晏疏星原名晏辛,宿淡月原名宿悦,袁悬壶觉得这两人的名字是相反的极端,又想着反正他们的爹娘都不要他们了,也没必要保留那些人起的名字,便按照“疏星淡月微风静”①这句词,给他们改了名字。
晏疏星和宿淡月自幼跟着袁悬壶耳濡目染,学医的本领都很不错,但袁悬壶没有教他们一样的东西。他把“以毒攻毒”的本领传给了晏疏星,把“活血理气”的逻辑教给了宿淡月,以至于他们治病救人的目的虽然一致,走的却是不同的路子。
在还不怎么成熟的年纪,两人都觉得自己治病的方法更好,他们的个性太好强、太骄傲,所以每当出现分歧的时候,他们都争论不休。
关于这一点,袁悬壶只是看在眼里,并未有任何劝解的举动。两个弟子都长大了,他不能看着他们一辈子,他们应该学会自己处理冲突,化解矛盾。
后来袁悬壶觉得该教的都教得差不多了,他已经没什么能再教两人了。一日,宿淡月在屋里发现袁悬壶留下的信,他说他离开关州,要去南方隐居了,医治世人之事,就彻底交给他们二人。
晏疏星和宿淡月为袁悬壶的离去,伤感了很长一段时间。
等情绪缓过来后,他们决定不再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他们要多多治病,多多救人,精进医术,创新方法,等袁悬壶哪一天回来,他会感到莫大的欣慰。
“疏星淡月”的名声一天比一天响,他们被人“神医神医”地喊,在两人分道扬镳之前,晏疏星一直觉得天底下没有什么疑难杂症,是他和宿淡月联手都没法解决的。
然后梁一啸出现了。
梁一啸生了一种很古怪的病,他浑身无力,每日只能软绵绵地躺在床上,洗漱吃饭都需要靠人帮忙,所幸他是大户人家的独苗,家里养得起他,也愿意为他的病四处折腾。梁家在鹤州,为了梁一啸,听闻关州出现两名神医后,梁父梁母辗转来到关州,请求二人能让梁一啸变成正常人。
明明都是有骨头的人,为什么他们家一啸就是站不起来,走不了路呢?
梁一啸才二十多岁,多好的年纪啊,别的年轻人不说意气风发,起码身体康健,怎么偏偏他们一啸这么可怜,从出生就一直躺着,躺了二十多年啊?
老天是否太不公平。
梁父梁母带梁一啸求医的时候痛哭流涕,诉说着他们的苦闷和怨恨。宿淡月垂下眼眸,望着梁一啸直径很大的黑色瞳孔,他许是习惯了被“你真可怜”的目光注视,面对宿淡月直勾勾的眼神,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宿淡月立下承诺:“我们一定会治好他的。”
晏疏星不觉得宿淡月是在夸大,他也认为他们必定有办法治好梁一啸。他们接触过许多比这更严重的病,晏疏星很自信,也很怜悯这个没比自己小太多的人。
晏疏星不知道宿淡月和梁一啸的情愫是什么时候生的。
晏疏星把宿淡月当成世上最亲的人,他比谁都希望宿淡月能够获得幸福。那么,宿淡月爱上了梁一啸,梁一啸就不能再是个“残疾”。所以当宿淡月眼含笑意跟他说这件事的时候,他想的是——一定要让梁一啸尽早恢复正常人的机能。
梁一啸越早能够恢复健康,宿淡月就能越早过上更加快乐的生活。
在此之前,晏疏星采纳宿淡月的意见,一直给梁一啸采取保守治疗的方法。可是那样的试验太慢了,莫说几个月几年,很有可能十几二十年都得不到成功的结果。
晏疏星提议换一种方法,不要用宿淡月的方法了,试试他“以毒攻毒”的法子吧。
宿淡月表示反对:“不行。”
“为什么?试试我的方法,说不定他几天就好起来了。”
“怎么可能?他这病都二十多年了,你要是突然下一剂猛药,他极有可能只会更严重。”
“冒一点风险也不会怎么样。”晏疏星提高了音量,“一直小心翼翼地治疗,虽然不会使病情更加严重,但也很难让他恢复。”
宿淡月斩钉截铁:“我不愿意让他冒险,一点都不行。”
晏疏星觉得宿淡月第一次爱一个人,爱得太紧张,因此猪油蒙了心,他冲动之下说了些狠话:“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很自私吗?你问过他的意见吗?如果他愿意尝试,而我的方法有机会让他好起来,你却因为自私阻断了这条路,他会恨你的。”
宿淡月绷紧了脸:“不要再说了,总而言之我不同意用你的方法。”她说完转身便走,丝毫不理会晏疏星在身后捶胸喊“糊涂啊糊涂”。
晏疏星决定直接去问梁一啸的意见,不管梁一啸和宿淡月的感情如何,他们都是独立的人,宿淡月不能“决定”梁一啸的想法。晏疏星很笃定,梁一啸会点头的。没有一个人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年,当了这么多年的异类之后,还不生出“立刻好起来”的迫切渴望。
趁宿淡月外出的时候,晏疏星偷偷去找了梁一啸,他果然猜对了。
梁一啸说:“但我知道阿月是不会同意的,你不要告诉她。”
想起那次不欢而散的争吵,晏疏星说:“放心好了,我本来就不打算告诉她。”
两人一拍即合,晏疏星总是趁着宿淡月不在的时候,鬼鬼祟祟地给梁一啸送药。
晏疏星的院子在东院,而宿淡月的院子在西院,除非有事要找对方,不然他们一般都不会去对方所在的院落,也不会管对方在熬制什么药。因此晏疏星给梁一啸熬药之事,宿淡月全然不知。
等宿淡月知道此事的时候,梁一啸已经无力回天了。
梁一啸死在了新年的前五天,死之前还在跟宿淡月商量过年的计划,宿淡月订做了一把可以躺的轮椅,他们可以去远一点的地方,看看关州郊外的山、光秃秃但是挂着红绸的树、被撬开一角的冰湖,他们可以穿上厚厚的靴子,宿淡月会帮梁一啸把脚放进雪里,他会感受到柔软——在物的身上,柔软不是那么坏的事,它意味着接纳、敞开和包容。宿淡月希望梁一啸觉得,人的身体上的柔软,同样不是多坏的事。
晏疏星消灭了这份柔软。梁一啸变成了冰冷的、僵硬的、青灰色的死尸。
晏疏星用错了药,做错了事,生平第一次当了刽子手,他躲起来,甚至不敢去看梁一啸一眼。他逃避的同时也在等待,他等宿淡月来找他,狠狠骂他也好,打他捶他也好,甚至扬言要杀了他都好……晏疏星都会全盘接受。
可宿淡月再没有去过东院。
晏疏星知道宿淡月不会原谅他了,他也没有颜面再面对宿淡月,因此他远走关外,在骆州扎下了根。
这些年,他让每一个好起来的人都去关州告诉宿淡月,他又医好了一个病人,这似乎是一个永远不会变化的、只从他的角度出发的挑战。看,我还没有放弃救人,你也不要放弃。我还在进步,你又怎么能停下?我们师出同门,都靠一双手安身立命,不管你多么恨我,都改变不了这一点。
宿淡月可以把之当做挑衅、竞争、提醒……是什么都行,晏疏星以这种方式在赎罪——仿佛他多治好一个人,离梁一啸的死就远了一些——但绝不是后悔。他从不后悔他在梁一啸身上的尝试,他认为那确实能让梁一啸有好起来的可能,只是……天不遂人愿。
所以他不会停止用“以毒攻毒”方法去治病,只要有百分之一医好病人的可能,他都不会因为畏惧风险而止步不前。这是他的本性,也是他无法更改的决心。
而在陆行舟的身上,他将要用的也是较为危险的、他自己还从未尝试过的方法。
【📢作者有话说】
①董元恺《拍阑干》
第228章 疏星淡月-3
帮陆行舟修复经脉的过程需要温竟良的帮助,晏疏星的打算是在一个药桶里灌满用毒药和草药混合熬制而成的特别药汁,让陆行舟坐在药桶中,这药汁有生肌活肤的功效,能从皮肤渗透到四肢百骸,同时让温竟良用内力打通陆行舟周身经脉的滞涩淤堵之处,等陆行舟的气血畅通无阻,内伤完全无碍之后,晏疏星再用针灸之法,将药力施入陆行舟的全身大穴之中,刺激他的丹田。
这是第一个办法。晏疏星从不认为治疗某一种病症只有一条路,如果第一个方法行不通,他还有第二个法子,那便是给陆行舟开刀,看能不能以更直接的方式,将琵琶骨上的洞补上。他这有不少的骨头材料,人骨猪骨牛骨鹿骨都有……
听到“开刀”二字,陆行舟心想,这不就跟现代做手术差不多吗?不是他信不过晏疏星,但古代的设施这么简陋,如果真要开刀,且不说他的经脉能否修复好,他的命还保不保得住都是问题。
晏疏星看出他的疑虑:“别担心,这只是我暂时想的第二个法子,万一第一个法子能成功,就不需要用到第二个了,或是在治疗的过程中,我想到了更好的方法,也用不着开刀。而且我有过不少给病人开刀的经验,目前为止,那些人都活下来了。”
陆行舟觉得这跟他对晏疏星的了解不一致:“我以为你给人治疗的方式,大多时候都是以毒攻毒。”
“开刀也是一种以毒攻毒。”
“此话怎讲?”
“我养了一种能净化毒气的小虫,有时候我开刀,是为了把小虫放进那些中毒之人的体内。”
真是匪夷所思,陆行舟问:“万一毒已经传遍全身了,也能用这样的法子吗?”
“当然,虫子也能全身游走。”
陆行舟想起仇饮竹放到他体内的蛊虫,鸡皮疙瘩就起来了,他不知道这种方法的好坏,但着实有些恶心。
晏疏星说:“从今日开始,你的一日三餐都要吃药膳。对了,是你跟你温师父说这事,还是我跟他说?”
“一定要师父帮我吗?”陆行舟其实不太想让温竟良给他输内力,他总觉得自己亏欠许多,陪他一路到骆州来,温竟良已经耗费了不少的时间。
“要在药浴时打通经脉,这个过程至少持续三天三夜,所以必须要有内力高强的人来帮忙。如果帮忙的那人内力不够,不仅没法让你打通经脉,你们二人也很有可能受伤。”
还没等陆行舟的犹豫消退,温竟良的声音便从门口传来:“不必问了,这事我答应了。”
“师父。”陆行舟只看了温竟良一眼,便问晏疏星:“此法会对施功之人造成损害吗?”
晏疏星说:“只要施功之人的内功够强,除了疲倦之外,不会有任何损害。”
温竟良眼帘都没撩一下:“什么时候开始?”
“药汁还在熬煮,再过两日吧。”晏疏星想到什么,“对了,你的内功跟小舟的不冲突吧?”
温竟良说:“不冲突。”
晏疏星点点头:“这就行。”
陆行舟修复经脉的事,就这么安排好了。陆行舟只是默默记住了温竟良的好,没说太多感谢的话,等有机会……等他好起来……陆行舟想,他也会像一把剑那样,做温竟良和他都认同的事。
转眼便到了修复经脉的日子,陆行舟只穿了一条长裤,脖颈以下的位置都浸泡在味道浓郁的药汁中,陆行舟刚进去没多久,便觉得浑身都痒。
晏疏星一直把着陆行舟的脉,察觉到他想抽手挠痒,严肃道:“我知道你很痒,但得忍着。”
陆行舟咬紧牙:“这痒会持续多久?”
晏疏星说:“约莫半个时辰,等你师父给你输内力的时候,就不会感觉到痒了。”他现在要持续观察陆行舟的状态,等会才能明确告诉温竟良,要以怎样的强度为陆行舟输内力。
陆行舟觉得有千万只蚂蚁在身上啃噬,这种感觉让人痛不欲生,每一秒都变得异常漫长,他只能不断安慰自己,如果这就是恢复武功所需要付出的代价……那也太值得了。他深呼吸着,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恢复武功后的美好幻想里,他想轻盈地跳跃、迅猛地刺剑、灵活地闪避、有力地飞身……他被极致的痛苦和充沛的希望夹在中间,半个时辰就这么过去了。
因为没有瘙痒的折磨,三天三夜似乎过得比半个时辰更快。
为了这场经脉相连、内力相通的治疗,这三人三天三夜都没有吃喝,陆行舟还好些,药汁中的营养物质浸润他的身体,让他几乎感觉不到饥饿。温竟良原本该比晏疏星的情况好一些,但他一直根据晏疏星的指引配合传功,因此体力也接近透支,饿得不行。晏疏星摇了摇手边的铃铛,立刻便有佣人送来吃食。
陆行舟从药桶中爬出来,披上长袍,几人狼吞虎咽,终于填饱肚子后,晏疏星才问:“小舟,你觉得如何?”
“我还没察觉到丹田处有内力。”陆行舟按着丹田,“但身体感觉轻松了许多。”
晏疏星说:“效果不会立竿见影,这几日你多感受感受,慢慢试着修炼内功。”
陆行舟点头,他觉得这个方法应该是有效果的,他很明显地察觉到,自己的呼吸轻了许多——跟他内力全盛期相差无几。
温竟良问:“如果这个方法不行,之后还要尝试的话,会有需要我协助的地方吗?”
晏疏星打了个哈欠:“没有了,用内力打通经脉的法子,试一遍就足够了。再说,要是短时间内再来一次,纵然你武功盖世,恐怕也吃不消啊。”
“既如此,我是时候该走了。”温竟良把手放在陆行舟的肩上,“小舟,你先留在这里,我相信晏神医总有办法的。”
“师父,你要去哪儿?”
“五年前,我跟一名恶徒约下了决斗,眼下那场决斗快要开始了,我不能缺席。”
陆行舟明白,温竟良的意思是,他不能不杀了那个恶徒。陆行舟说:“那我祝师父马到成功。”
温竟良说:“我也祝你早日康复。”
温竟良说走就走,他回客栈睡了一觉后,便快马加鞭离开了骆州。
陆行舟仍留在晏疏星的屋子,每日跟晏疏星同步自己的状态,十天之后,他惊喜地发现,自己能使出内力了,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懂他有多么庆幸。
晏疏星既高兴又遗憾,高兴的原因不必多说,遗憾的是他不能给陆行舟开刀了,他已经很久没开刀了,心痒痒的。
陆行舟将以前的内功都捡起来炼,跟初学时不一样的是,他重新练武的速度快多了,只过了半个月的时间就恢复到以往一半的水平。不过,他恢复到一半之后的速度就慢下来了,陆行舟慨然一叹,终究还是得慢慢来啊,他转念又想,不要太贪心,这样已经很好了,知足方能常乐。
毕竟被穿了琵琶骨之后还能继续练武的人,世上有多少个呢?
陆行舟提出离开那日,晏疏星没有挽留,他只是取下那把刻着“道”字的剑:“小舟,我想了很久,这把剑送给你吧。”
“这……”陆行舟完全没有预料到,他觉得晏疏星应该很珍视这把剑的主人,不应该把剑收藏起来吗?为何想把剑给自己?
晏疏星说:“我只会些粗浅功夫,这是把好剑,若一直放在我这积灰,太过浪费。既然是你找回来的,说明此剑跟你有缘,再说你现在用的那把剑太普通了,不如换成这把剑。”
陆行舟受宠若惊:“我怕我……我怕我配不上这把剑。”他记得发现这把剑时的瑰丽场面,剑的光芒太盛,而他……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说什么傻话。”晏疏星的眼中充满怀念,“它曾经的主人,是一个有赤子之心的人,你也是这样的人,不必多言,我说你配得上就是配得上,收着。”
再推脱就不礼貌了,陆行舟接过剑,这把剑看起来很修长轻灵,实际的分量却并非如此,甚至称得上厚重,陆行舟第一次拿起剑时还没有恢复武功,他用上了两只手才能让剑离开地面,那日他抱着这把剑,走了很久很久的路。他很累,但一直没有放下剑,他想晏疏星肯定很想早些见到故人之剑,所以他连一秒都没休息,就这样气喘吁吁地走回来了。
晏疏星说:“既是你的剑了,你给它取个新名字吧。”
一个名字瞬间出现在陆行舟的心中,他握紧手上的剑,露出一个似凄然似释然的笑:“那就叫青锋剑吧。”从前那把青锋剑是命运强加在他身上的,今后这把青锋剑他只为自己而挥。
第229章 剑水星纹-1
通往关州的路,陆行舟已经烂熟于心,不知道陆金英等人是否还在关州那处的落脚点,但陆行舟这回打定主意,绝不会再将灾祸带给亲人,所以他并不打算去寻找陆金英。
关州还有让他武功尽废的胜寒派,陆行舟一想到他们的所作所为,就恨不得把整个胜寒派都掀过来,可他知道自己如今的实力连一个普通高手都不如,又怎能对付一个那样庞大的门派。
这日他经过无他峰时,听到山上传来隐约的呼喊声,仔细一听……那像是在喊“救命”。
陆行舟不可能忽略这道声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向前,他跳下马来,以最快的速度将马拴在一棵树上,便施展轻功往山上去。他去到半山腰时,那声音便十分近了。
陆行舟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见一个男人的狞笑声:“一开始只是想让你把琴给你爷爷,但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就莫怪我要顺便留下你这条命了。”
另一人的声音虽在颤抖,却十分坚定:“我的琴就是我的命,你要夺走这把琴,跟要我的命没有区别。”
想要抢琴的男人残忍大笑:“很有骨气!那我就送你下去见阎王!”
说时迟那时快,陆行舟在听他们说话之时,双膝便已经往下压,双腿呈弯曲状,等到千钧一发之际,他骤然矮身,借力一蹬,平空离地拔高几尺,与此同时青锋剑寒芒一闪,“咣当”一声,刀剑碰撞的火花四处爆耀,陆行舟硬生生地扛住了男人的杀招。
男人留着一把黑黢黢的胡子,眼睛球似的往外突出,他怒瞪陆行舟:“你是什么人,为何坏爷爷好事?”
陆行舟虎口发麻,暗暗叫苦,他听方才的对话,对这男人的只有“欺负弱小”的印象,并不觉得他的武功能有多好。但刚刚他挡刀之时,惊觉男人的力气很大……而他那一招,原本只是想杀一个弱者,估计还没有全力施展,等会真打起来,陆行舟不一定能赢。
但他绝不后悔出面救人,只是怒火更炽,心中焦烦,如果他的武功在全盛时期,这男人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陆行舟不答反问:“你又是什么人,为何要抢这位公子的琴?”
“关你屁事。”男人见陆行舟白白净净,气质超然,便对他产生了轻视之意,料想也不过是个学过几招的公子哥儿,何必跟他废话,直接打趴下就是了。
不待陆行舟再说什么,男人手中的长刀已经流星赶月地到了陆行舟眼前,他的刀又大又沉,猛烈无比。身经百战的陆行舟不慌不忙,如果不能力敌,那便智取好了,他曾经打过那么多比自己强的野怪,用死亡换来的经验不可说不宝贵。
就在长刀快要够到他的时候,陆行舟向侧前方就地一滚,刀险险地擦着他的鼻尖过去了。其实以陆行舟的应变能力,这一招他本可以躲得更快些,但他想让男人猜不出他的具体实力,男人越是轻敌,陆行舟的胜算就越大。
他这一滚之后灰头土脸,十分狼狈,男人果然嗤笑一声,觉得陆行舟不足为惧,但他也有不少的实战经验,因此没有直接开始玩“猫抓老鼠”的游戏,还是利用长刀的优势对准陆行舟的方向劈砍,刀破空的声音咻咻不绝。
陆行舟不与男人硬拼内力,他只守不攻,一直躲闪。男人眼底掠过煞气:“再这么躲下去也是死,不如把你的头颅送上来给爷爷砍一刀,早死早投胎。你若是惹恼了我,那便不是痛快一刀的事了,我有上百种折磨人的手段,定叫你一一品尝……”
他说的这些话,陆行舟一个字也没听进耳里。他一直在观察男人挥刀时的破绽,试图找到一个百发百中的机会重创男人。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男人或许已经沉浸在了“如何折磨陆行舟”的幻想之中,又或许他每一次的全力挥刀都会消耗不少力气,他挥刀的速度慢下来了。
陆行舟双手握剑往前一扑,青锋剑划过一个圆弧,剑锋金芒暴涨,这一剑灌注了陆行舟目前七成的内力,直直地刺向男人的膝盖。男人心中大骇,当下也来不及进攻,立即收刀回防,势必要拦住这气势汹汹的一剑。
然而,男人的反应尽在陆行舟的算计当中。
眼看男人上当了,陆行舟微微一笑,收住刺向男人膝盖的剑招,随后结合“碎步金莲”的轻功及“春逐行”的剑法,鬼魅似的缠在了男人的背后,青锋剑随即刺穿了男人的肩膀。
猝至的惊愕挂在男人的眉间,他尖声痛嚎,陆行舟毫不留情地抽出青锋剑,血溅落一地,陆行舟仗剑而立,这次他用上了十成的内力,男人血流不止,若还想再打,也有心无力了。
男人丢掉刀,左手捂着胸前,右手绕到背后捂住身后的伤口,他以一个别扭的姿势缓缓后退,脸上全是惊恐——怕陆行舟趁这个时候拿他命。
陆行舟只冷冷道:“滚,若再被我撞见你做坏事,那我就送你下去见阎王!”
男人不敢直视陆行舟的眼睛,他一瘸一拐地消失了。
“多谢少侠救命之恩。”陆行舟这时才看清抱琴人的模样,他身穿洁净青衣,束了同色发巾,年纪约莫二十五,眉眼鲜亮。
“不客气,举手之劳罢了。”
“刚刚你们打斗之时,我本想让你离开,不用管我了,又怕你因此而分神,反而害你受伤,因此只能心惊胆战地看着,一句话也不敢说。”他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对了,我叫孟廷玉,敢问少侠名字,来日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我叫陆行舟。”陆行舟想了想,“你随身带着琴,想必是风雅之人,若真想报答我,不如为我抚一曲吧。”
孟廷玉大方答应,翩然坐下,古琴架在盘起的双腿上,他轻拨了几下琴弦,便专心弹奏起来,琴声乍起,轻缓急重皆是意境,弦音传入陆行舟的耳畔,他听见雪化了、花开了、雨歇了、叶落了……万木萧索,结尾很是悲伤。
他弹琴和不弹琴时判若两人,不弹琴时他暖如春阳,笑容温和,弹琴时,周身却萦绕一种孤高的寂寞。
陆行舟注意到琴面有鸳鸯纹样,不管从色泽还是形制上看,这把古琴的价值都不菲,他问:“这把琴应该很贵重吧。”
孟廷玉轻笑道:“谈不上贵重,不过是祖传之物。”
“你背着琴,是要去什么地方?”
“大江南北,走到哪算哪,我想让世人都听到我的琴声。”
陆行舟说:“但你不会武功,带着这把琴孤身上路很危险。”
“无妨,若我命不该绝,所有的磨难都只是历练。”孟廷玉面色淡然,“看,今日我险些死了,但陆公子不是救了我吗?”
“你把性命看得这么不重要?”
“不,是我把琴声看得太重要,为了修炼琴心,我必须独自一人走遍河山。你觉得刚刚那曲如何?”
“我对琴没有了解,以门外汉的角度来说,我觉得很好听。”
“但我觉得还不够。”
“哪里不够?”
“哪里都不够。”
陆行舟问:“你想弹出怎样的琴声?”
“我想弹出能让人落泪的琴声。”
“实不相瞒,我方才也想落泪,但我忍住了。”
“你能忍住,这就说明还不够。”孟廷玉对此怀有某种执念,“我想弹出能让人无法控制泪水的琴声。”
陆行舟偏过头去:“一定要哭吗?笑不好吗?”
孟廷玉说:“对有些人来说,笑太简单了,对另一些人来说,笑太难了。我想……还是哭泣好。”
陆行舟沉默须臾,转了话锋:“孟公子,你接下来要去哪?”
“我要去津州。”
“那我们不同路了。”若是顺路,陆行舟还想送他一程。
“就算同路,也不能同行。”
陆行舟笑了声:“瞧我这记性,忘了你方才所说。”
“我也该走了。”孟廷玉闲闲站身,“陆公子,高山流水,后会有期。”
陆行舟进了关州城后,便直奔石头陂,将晏疏星帮他修复经脉一事告诉了宿淡月。
宿淡月的神情看不出悲喜,她望着陆行舟:“能被我和他都医治过的人,少之又少,以后你也算一个了。”
“我很荣幸。”陆行舟欲言又止,他想为晏疏星说几句话,又觉得这对宿淡月不公平。
宿淡月看穿了他:“晏疏星跟你讲了那件事,是吗?”
陆行舟点头。
“不必替他说好话。”宿淡月散漫一笑,笑意不到眼底,“他这些年都没有来见过我,跟我原不原谅他没有关系,只是因为他一直没有原谅自己。那是他心中的结,不是我的。”
“那,恕我冒犯……神医原谅他了吗?”
“我不知道。也许只有等他站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才能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宿淡月摇摇头,“不说他了,你把手伸出来,我探探脉象。”
陆行舟伸出手,宿淡月斟酌片刻:“我给你开一副方子,你配合着练武吃,或许能让你的内功练得更快。”
陆行舟没有忽视“或许”二字,他压制想要四处扩散的喜悦,起身道谢。
第230章 剑水星纹-2
陆行舟先前远在骆州,而后潜心练武,已经许久没听过江湖传闻了,今日他去了一家茶馆,想听听最近都发生了什么大事。
秉承着低调行事的原则,陆行舟要了包厢的位置,在伙计上茶点之时,他随口问道:“说书人今日说什么?”
伙计扬起笑脸:“今日讲的故事可精彩了,名为《太子之死》。”
陆行舟倏然抬头:“太子死了?”
“是啊。”伙计被陆行舟的神情吓一跳,随后恢复笑脸,“客官还不知道这消息吗?”
陆行舟惊悸难平:“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半个月前的事,到处都传遍了。”有人唤这伙计的名字,伙计应了声,“客官,等会你听书就知道了,我还有事先去忙了。”
伙计合上包厢门,一溜烟跑了,独留陆行舟坐在包厢内,拧着眉想——太子的死跟王羡鱼有关吗?
王羡鱼已经很久没在他的脑中出现了,但此刻他却不得不想到这个人,太子死了,他是早就下了九泉毫不知情,还是推波助澜的那双手,又或者……他是直接杀死太子的人?
说书人一甩折扇,清了清嗓子,他的声音雄亮浑厚,传遍茶馆的位置:“今早说到王羡鱼做了太子的男宠,话说,如果不是因为王羡鱼,世人还不知道太子居然好男风。人们只知道,太子和太子妃伉俪情深,太子妃三年没为皇家诞下子嗣,太子顶着巨大的压力,居然连一名侧妃都没有纳。
“不过现在我们往回分析,可以很清楚地发现,太子那样做,并不是因为他有多爱太子妃,而是因为彼时太子妃娘家势力庞大,太子需要争取他们的支持,所以对太子妃千依百顺。毕竟孩子迟早都能有,但一棵可蔽日月的大树并不好找。
“后来太子妃娘家的势力没落,太子便立刻纳了一名风头正盛的尚书的女儿为侧妃,很快便有了一个皇子,个中原因显而易见……
“各位客官稍安勿躁,现在便说回王羡鱼,太子是什么时候对他另眼相看的?谁都不知道。因为在对外的身份中,王羡鱼一直是太子的幕僚,这幕僚的意味是从何时开始转变的……我们已经无从判断,或许只有太子和王羡鱼其中一人死而复生,才能告诉在座的诸位一个确切答案。”
王羡鱼死了。
陆行舟心中那点渺茫的希望被彻底粉碎,他闭上眼睛,接受这个事实——或许在更早的时候,它就应该尘埃落定了。陆行舟始终记得王羡鱼去京城的主要目的,他是去借太子的手杀死自己的,是什么改变了他的主意,没让他在能接近太子的时候,就直接“送死”。
跟说书人模糊不清的讲述一样,陆行舟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王羡鱼的真实想法了。也许没有什么特别的事、特定的人影响了王羡鱼,他只是突然就转了念头,无缘无故辟出新的可能,很多时候事情就是这样混沌地发生了。
“太子道‘你这辈子都逃不掉了’。
“王羡鱼冷笑道‘你管得住这具身体,管不住我的生死’。
“太子也冷笑着说‘你死了也逃不掉’。
“王羡鱼觉得太子疯了,他死了怎么可能逃不掉?他要是死了,‘王羡鱼’这个人就不复存在了。太子还能抓住什么?他的头、他的手、他的脚?不,他什么都抓不住,他能抓住的只是一阵风。
“太子却咬牙切齿‘你有本事就去死,你要是死了,孤就啖你的肉,饮你的血,咀嚼你的骨头,让我们彻彻底底融为一体,生生死死都要纠缠’。
“王羡鱼笑出了眼泪‘好啊,等我死了之后,你要是不这么做,他日在阴曹地府相逢,别怪我看不起你’。
“谁也不知道王羡鱼是怎么把自己喂成一个毒人的。
“他住在太子府中,吃穿用度都由专人伺候,他怎么能无声无息地收集那么多毒药,又在服下毒药后不被人察觉。更重要的是,他为什么能吃那么多毒药还活着?
“如果王羡鱼百毒不侵,那么他的身体必然能消化毒素,之后太子也不会出事。如果他并非百毒不侵的体质,那他早应该死了啊……
“这又是一个不解之谜。”
底下议论纷纷。
“可能王羡鱼不是人,是妖怪,所以他能积累毒素,但是死不了。”
“不一定是妖怪啊,或许是神仙呢,一位神仙下凡历情劫,不小心招惹了太子,他怕自己扰乱了人间的命数,只好舍弃了那具肉身回归天庭,只是他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太子深情如许。”
“我看你是话本子看太多了,他要真是神仙,若只是为了离开太子,何必用舍弃肉身这么低劣的方法。”
“哎呀,神仙下凡历劫都是没有法力的,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被限制了,所以只能用这样的方法。”
“你们都说得太扯了,什么妖怪神仙的,我看王羡鱼就只是个普通人,没你们说得那么玄乎。”
……
说书人等底下讨论得差不多之后,“啪”的一声收起扇子,让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回他的身上。
“总而言之,王羡鱼在某一夜自杀了,等太子下朝回来发现此事后,王羡鱼的尸体已经僵了。
“太子想到了他和王羡鱼曾经的对话,仰天大笑‘好、好啊,原来你早就想好了这一日,孤以为你贪生怕死,只会逞口舌之快。你为什么就不能窝囊些呢?王羡鱼啊王羡鱼,你太让孤失望了’。
“太子疯了,竟然真的让人将王羡鱼的身体大卸八块,烹饪成美味佳肴,送到自己的桌上。
“太子没有用筷,他直接用手抓起王羡鱼的骨肉,放进了嘴里。他慢吞吞地、充满恨意地咀嚼着,他的眼睛呈赤红色,脸色却是青的,他吞下王羡鱼的肉,不知为何,又全数吐了出来。
“太子喃喃道‘你不想跟我世世纠缠?做梦去吧,我偏偏不如你所愿’。
“说着,他举起碗,饮下用王羡鱼的骨头熬制而成的汤,他感慨道‘真是鲜美’。
“太子府中众人战战兢兢,谁都不敢劝太子,也没让敢将此事禀告给皇上和皇后等人。太子做出这样的举动,已经不在乎这些下人背后会如何看他了,他满心满脑都只有王羡鱼这个死人。
“他将自己关在房内,吃了一天的王羡鱼。
“翌日,到了准备上朝的时候,下人去敲太子的房门,才发现……太子竟也死了。
“王羡鱼细碎的骨头洒满一地,太子就躺在那堆骨头的中央,双手合十叠在胸前,他面色发黑,显然是中毒的迹象,他的嘴角很古怪,像是扬起,又像是痛苦地往下拖。
“之后的事情,诸位也都知道了,御医分别检验了太子和王羡鱼的尸体,发现他们的死因都是因为中毒,王羡鱼体内的毒素太多太杂,又因为尸体已经不完整了,所以查验工作很困难,但对皇家而言,他是个不重要的人,所以他剩下的骨头都被收拢到一块,又被一把火烧了。太子的结局也是唏嘘,他估计也没想过,他这辈子不是死于猜疑、陷害、背叛等诸如此类的事情,而是死于对一个人的爱,或是说……恨。”
陆行舟坚持听到现在,只是为了等说书人下台之后拦住他,问他口中所言,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只是为了说书而想象的。
说书人听到这个问题时,笑道:“听书听书,听的不过是一个‘趣’字,客官何必那么认真?”
陆行舟给他一锭银两,严肃道:“请你告诉我。”
说书人一瞬愕然,笑意更深:“我刚刚所说的故事,融合了不少传闻版本,真真假假,分得也不那么清了。但我可以告诉客官,王羡鱼确实做了太子的男宠,也确实是自杀的,而太子确实吃下了王羡鱼的肉……这些是板上钉钉的真相,至于别的,客官信则为真,不信则为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