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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220

作者:顾慎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11章 绝处逢生-1


    一片日光游到陆金英脸上,扫过她紧闭的眼,陆金英似有所感,动了动眼珠。原本单手扶颌的崔寻木坐直了身,焦灼地等待陆金英睁开眼睛。


    陆金英的意识慢慢归拢,身上很痛,死人还能察觉到疼痛吗?她想,她应该还活着。她撑开酸涩的眼皮,看见了崔寻木,他的模样很憔悴,胡茬冒出来他没修理,头发也只是松松地扎了起来,他眼下乌青,不知在这里守了多久。陆金英看着他,满心爱怜,说不出什么。


    她想抬起手,去牵崔寻木的手……她抬起手,咦,她抬起的是右手?她的右手不是被狼吃掉了吗?怎会还在?除非神仙显灵,要么……陆金英马上反应过来:“你将半死梧桐用在了我的身上?”


    崔寻木嗯了声:“你动动手,看看感觉如何,可有任何不舒适的地方?”


    陆金英将右手凑近自己的眼前,她昏睡的时间太久了,现在还不是特别适应光线,看东西也有些模糊。她看到手掌上那些细密的纹路、错综复杂的分支,她将手翻过来,看到指甲盖上的小小半月形,只有大拇指和食指有,这跟她之前的手一模一样。她又试着伸直手臂,去摸崔寻木的脸,崔寻木俯下身来,任她抚摸。陆金英的眼里饱含泪水,这触感跟真的毫无区别,她摸到崔寻木的脸,是柔的、温的、软的、鲜活的。


    她没有说些“半死梧桐这么珍贵,怎么能用在我身上”这样的话,她很感激崔寻木这样做了,她是个普通至极的人,她想拥有完整的、灵动的躯体,她没有崔氏一族的信念感,跟半死梧桐比起来,她必然认为自己的手臂更加重要。当然,如果崔家人不愿意将半死梧桐用在她的身上,她也不会有半分怨言,她能理解的。只是如果她真的变成一个残缺的人,她不知道该如何接受,也难以想象自己的性格会有怎样的转变。


    崔寻木用脸磨着她的手掌,低声说:“对不起。”


    陆金英的眼泪涌出来:“你为什么要对不起?”


    “我本可以早点找到你,你本可以不必遭受这场劫难……但那时胜寒派的人追得紧,我不能让他们去冒险,我让他们都先藏好,让无音引开胜寒派的人,只有我去找你,直到胜寒派的人离开之后,才敢让他们出来一块找。如果没有浪费这些时间,如果……”


    陆金英的食指抵在崔寻木的唇边:“这不是你需要说‘对不起’的事,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的。寻木,现在我们都还活着,这已经很值得庆幸了,你知道是小舟无意间把胜寒派的人引过来了?我知道你知道,可是我不会责怪小舟,也不会将这事揽在自己身上,因为我知道这些都没有用,所以你也不要怪自己。我们都还活着……这就足够了。”


    听见陆行舟的名字,崔寻木眸光一紧:“小舟被胜寒派的人带走了,我……没法把他救出来。”


    他们崔家就剩这么点人,总不能为了陆行舟硬闯胜寒派,就算他们真的这样做了,也救不出陆行舟,只会把自己人都搭进去,找死罢了。


    陆金英眉头深锁:“他们把小舟抓走是为了什么?”


    她想起之前听见胜寒派弟子说的话——他武功好才对啊……不就想要武功好的吗?抓了他我们头上也算一份功劳。


    听他们的意思,想抓陆行舟,跟崔家倒是没多大的关系。而且陆行舟毕竟只是陆金英的弟弟,就算陆金英成了一个失去理智硬要闯胜寒派救弟弟的人,崔家人也不会跟她一起傻,所以,他们抓陆行舟不会是为了把他当诱饵。


    她将自己的分析跟崔寻木说了,崔寻木垂目寻思片刻:“我不能确定他们的目的,但我想,这跟胜寒派的掌门梅留弓有关系。我和无音这番出门,打听到了不少消息,听说江湖上有不少高手失踪了,还有许多算不上是高手,但武功还过得去的人也消失了……结合你刚刚说的话,我怀疑他们都是被胜寒派的人抓了,梅留弓的野心太大,他不仅想要执掌武林,还想这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属于他,我猜梅留弓想要的是这些人身上的武功秘籍。”


    “如果你的推断是对的,那小舟应该还活着……我得想办法把小舟救出来。”陆金英瞧见崔寻木为难的神情,又道:“此事跟崔家毫无关系,我知道你的难处,也没想过要他们出手。我想到了一个人,如果、如果他没有变成另一个模样,那他或许可以救小舟。”


    “谁?”


    “郑独轩。他既是燕归堂的少堂主,也是胜寒派的弟子,小舟曾经是燕归堂的弟子,他跟郑独轩的关系不错,他以前给我写信的时候,经常提到这个人。在小舟的描述里,郑独轩是一个很传统、也很正派的世家公子。但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我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变,因此这是一步险棋,如果走错了,可能会连累更多的人。但我目前也想不到更好的方法了。”陆金英顿了顿,“所以我想一个人去找他,这是新的落脚点吗?我看不出这里的环境,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也不会知道的。晚些我蒙着眼,你把我送出去,万一出了什么事……这个地点也绝无可能暴露。”


    陆金英倒不是觉得自己会背叛崔家,只是下三滥的手段太多且防不胜防,倘若真的发生什么,她不知道新的落脚点所在,敌人便无法从她身上获取最重要的信息。


    崔寻木说:“我不能再让你一人陷入危险了,我跟郑独轩打过交道,我跟你一起去。”


    陆金英不赞同,她又怎能让崔寻木跟她一块冒险?她张了张嘴,崔寻木赶在她前头说:“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们逃得了就逃,逃不了就死在一处,也算是美丽的殉情了。”他笑了笑,好像觉得这样的结局也不错。


    于是陆金英什么反对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吸吸鼻子:“如果我们死在一处,会化成蝴蝶吗?”


    崔寻木说:“可能吧,也有可能变成石头,又僵又硬,千古不化,永永远远在一块。”


    陆金英破涕为笑:“那还是当石头的好。”


    两人温存了会,又说回正事。


    陆金英想要立刻动身去关州找郑独轩,但崔寻木想等她的身体好一些之后再出发,陆金英却不敢晚,她怕很多事情,怕小舟死,怕小舟受折磨,怕小舟不成人形。崔寻木拗不过陆金英,他退了一大步,陆金英退了一小步,两人决定于明日清晨启程。


    第212章 绝处逢生-2


    一线黢黢的夜色中,搀着一点淡白的月亮。


    已经很晚了,燕归堂中多数人都已入梦,郑独轩回到院中,脚步一顿:“两位是什么人?请露面吧。”


    陆金英的武功不高,就算刻意隐藏气息也没法瞒过郑独轩的耳朵,所以她没有多此一举。而因为陆金英没法隐藏,崔寻木隐藏也没用,所以他也没有浪费力气,再说了,他确实跟郑独轩打过交道,知道在郑独轩这种人面前,躲躲藏藏不如大大方方。他们从暗处走出,面向郑独轩。


    郑独轩认出了崔寻木,也认出了陆金英——很难不认出,陆金英跟陆行舟长得有三分相似,而他对陆行舟的面容太过熟悉。


    郑独轩拱手道:“原来是崔兄和……我是该称你为陆姑娘,还是嫂子呢?”


    “叫我陆姑娘就行。”陆金英知道郑独轩和崔寻木绝对算不上熟,若是喊嫂子,她总觉得怪怪的。这是她第一次见郑独轩,她觉得郑独轩是从小舟的笔下生出来了——不然怎么会形容得如此精确。她也不讶异于郑独轩能认出她,一来小舟肯定也跟他提过自己,二来这些世家公子的眼睛都很毒辣,掌握的信息多,行事也滴水不漏。


    郑独轩将二人请进屋内,点亮了盏松油灯,又给他们冲泡上好的蒙顶山茶。陆金英虽然急着说事,但没有打断郑独轩,她是求人的一方,只能依照对方的习惯走……而且,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就算郑独轩真的答应他们的请求,他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夜闯胜寒派救人。


    终于等三人都坐下来了,郑独轩居然说:“我看陆姑娘的脸色不是很好,你是受了伤还没好?我略通医术,能为你把脉看看吗?”


    陆金英不好拒绝,便伸出手去,她现在也是不拘小节的江湖儿女了,自然不会要求“悬丝诊脉”。郑独轩说:“陆姑娘受伤不轻,又奔波劳碌了数日,且心有烦忧……若不好好养着,恐有大患。”


    陆金英自己也是学医的,如何不知?但她在崔寻木面前一直担保自己不会有问题,眼下被郑独轩毫不留情地戳破,只能心虚地瞥崔寻木一眼。崔寻木无奈道:“此次前来找郑兄,便是为了那件令人烦忧之事,我们想请郑兄帮一个忙。”


    郑独轩早就猜到他们有事相求:“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吧。”


    “实不相瞒,是为了我弟弟陆行舟的事,他虽然已经离开了燕归堂,但曾经也是你的半个师弟……小舟被胜寒派的人抓走了,生死不明,下落不明,念在曾经是同门的情分上,我想请你找到他,把他救出来。”


    郑独轩收起淡笑,愕然变色:“小舟被胜寒派的人抓走了?你们如何得知,此事可有根据?”


    陆金英说:“此事乃我亲眼所见,错不了。”


    崔寻木存了怀疑:“对于胜寒派的所作所为,难道你一无所知?”


    郑独轩怎么可能不知道,但他这些天一直在忙着钻研武功,没分心去了解最新的情报。他知道胜寒派的人都在做什么,但他不知道小舟也被他们抓走了……看来,他得提前跟他们撕破脸皮了。


    郑独轩说:“如果他真是被胜寒派的人抓走了,我知道他被关在了何处,我会把他救出来……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崔寻木说:“快有十天了。”


    十天?郑独轩的神情更加难看,他最近练的一门内功达到了瓶颈,练那门内功需要清静心,所以他无暇关注纷纷杂杂的事,谁又能想到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陆行舟的命运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郑独轩的心沉下来,恨不得立刻就去胜寒派的地牢。


    陆金英问:“你知道胜寒派的人在四处抓人么?”


    郑独轩点点头。


    陆金英又问:“他们都只是被关起来了,没有死,对么?所以小舟也不会有事的,是不是?”


    郑独轩说:“我不知道。”


    有的人——还有利用价值的人——活着,有的人死了。小舟那么聪明,他只要想活,一定有办法拖延时间,他不会成为乱葬岗中的又一具尸体。


    陆金英抿紧唇,她知道郑独轩没法给她确切的保证,但听他说“不知道”,她的心又悬起来,如果小舟死了……不,她不接受这样的如果。


    郑独轩见陆金英神情紧绷,明明自己心里也没底,仍宽慰她道:“陆姑娘,我保证,如果小舟没死,我一定会把他带出来。”


    陆金英扯起嘴角:“不管怎么样,有郑公子这句话,就证明小舟没有看错人。来之前我还很担心,现在看来我的担心多余了,我找对了人。”


    崔寻木苦笑一声,补充道:“我们到了这种境地,想要救小舟,也只能找郑兄你帮忙了。”


    若是在崔家全盛时期,陆行舟被抓了,崔寻木才不会求别人,背靠着繁茂大树,他什么手段使不出来?


    “我知道这件事太晚了。”郑独轩想,他总是晚一步,“若非如此,何须你们冒险见我,我早已把小舟带出来了。”


    陆金英问:“郑公子,小舟是被胜寒派抓走的,而你是胜寒派的弟子,如果要救小舟,你跟胜寒派必然会生出嫌隙。这一点,你真的考虑好了吗?”她这么问,倒不是因为担心郑独轩,只是怕郑独轩会计算风险,临到头来改了主意,那样小舟的处境只会更差。虽然陆金英已经没有别的方法了,但也不能把全部希望都压在郑独轩的身上,她得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


    郑独轩说:“陆姑娘可知,我在胜寒派的师父已经死了?”


    “你的师父是谁?”陆金英听过胜寒派不少人的名字,但她不知道郑独轩的师父是哪一位。


    “章游奇。”


    “我知道。”陆金英不解,“这跟刚刚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郑独轩说:“我的师父是被阎王庄的杀手——仇饮竹杀死的,但跟阎王庄做这单交易的人,是胜寒派的掌门人梅留弓。所以不管有没有小舟这件事,我跟胜寒派也会有撕破脸皮的一天。”


    崔寻木说:“都做到一派掌门了,梅留弓仍不满足,我猜就算让他执掌武林,他也不会罢休的。到时候,他想要的恐怕就是这天下了。”


    郑独轩说:“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人,我不知他的野心什么时候开始膨胀,真是人心难测。”


    陆金英问:“胜寒派做这么多的坏事,其他名门正派为什么不联手去打压它?”


    “这些年梅留弓一直在暗中扩展势力,现在胜寒派是江湖第一大派……”郑独轩给二人分析其中复杂之处,其实各门派之间的关系很微妙,联手容易,背叛也不难。说到底,门派不过是势力聚集之处,哪有什么界限分明的正邪,所有门派的第一目标都是相似的:扩张力量、提升地位。


    每个所谓的正派都在等着别派去收拾胜寒派,就让那些蠢门派去损耗力量吧,等胜寒派的实力被削弱之后,他们再大张旗鼓、轻轻松松地去瓜分利益。可惜,这个蠢门派迟迟没有出现,而胜寒派的气焰越来越嚣张。


    郑独轩说:“时间不早了,我稍作休息,然后便去救小舟。两位就留在我的院子吧,没我的吩咐,没人敢直接进来,你们在这里很安全。”


    陆金英觉得这样甚好,等郑独轩把小舟救出来,他们也能第一时间知道。崔寻木没有意见,如果郑独轩心怀不轨,那么他早就动手了,何必跟他们多费口舌。


    郑独轩说的“稍作休息”,其实就是去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从燕归堂去胜寒派的路上也要不少时间,天还未亮,他就策马出发了。


    陆金英靠在崔寻木的怀中,来燕归堂的路上她几乎没有休息过,就想着早一日到,小舟便多一些希望。她一松懈,伤处的疼痛便泛起来,崔寻木给她喂了一颗药,揽着她的肩:“金英,莫怕,小舟会没事的,你也会好起来的。”


    陆金英没跟崔寻木说过“此陆行舟非彼陆行舟”的事,因为崔寻木就只认识一个陆行舟,而且现在陆行舟的性命排在第一位,别的都没那么重要了。陆金英感受着身上仿佛被无限放大的疼,只希望小舟不必承受同样的痛楚。


    第213章 绝处逢生-3


    陆行舟冷得牙齿打颤,他死死蜷缩着,却没有半点好转。


    仇饮竹支着一条腿坐在陆行舟旁边,用手去探他的额头,冰似的,可能冰还暖和些,仇饮竹到底掩不住刻薄:“想死的人缩什么,冷死你得了,这不正合你的心意?”


    陆行舟哆嗦着,根本没力气回仇饮竹的话。他不吃不喝两日后被仇饮竹强行喂食,又是一番充满血腥气的唇舌纠缠,陆行舟不想活,仇饮竹偏偏不让他死。陆行舟不知道仇饮竹存了哪些阴暗心思,打了什么好算盘,那不重要,他不会屈服于仇饮竹,他拒绝这样毫无尊严与希望地活着,他要死,谁都没法阻拦他。


    仇饮竹冷冷看着陆行舟,短短几日,陆行舟的脸瘦得像一片叶,他整张脸都是惨白的。仇饮竹攥了下拳,想象掌心中就有一片白色的叶子,他轻而易举地揉碎了它。他怎么就没法揉碎陆行舟?


    仇饮竹欣赏了会陆行舟的痛苦,然后躺在脏兮兮的茅草上,将陆行舟搂进怀中。


    陆行舟抗拒他的拥抱,声如生锈刀鞘:“……离我远点。”


    “离不了。”仇饮竹轻笑了声,将人抱得更紧,“你若真死了,牢中多寂寞啊。”


    陆行舟想用微弱的力气推开他,仇饮竹啧了声,直接将陆行舟按趴在自己身上,他们额头贴着额头,胸膛顶着胸膛,陆行舟撑着他的心口,想要翻下去。仇饮竹把他往下拽了些距离,按着他的头埋在自己胸前,不耐烦道:“你能不能老实点,摸来摸去蹭来蹭去的,惹出什么事你就完了。”


    什么叫恶人先告状?这就是。要不是陆行舟没有精神理他,高低得跟他对骂五百句。他的后背被仇饮竹的手掌压制着,动弹不得,仇饮竹的身体也不是很暖,但跟陆行舟比起来,他倒像个火炉。陆行舟求死的意志再坚定,也没法在冰天雪地中拒绝暖意。


    人的本能是贪恋温暖,因此死是一件需要快刀斩乱麻的事,陆行舟这一刀斩得不够快,不对、不对,是仇饮竹把他的刀丢了。陆行舟失去了工具、失去了力气,死就不是一瞬间能完成的事,更别说身边还有一个不怀好意之人,挡在他和目标的中间。


    仇饮竹被陆行舟压着,身上没有多少感觉,杀手睡觉都不盖被子,因此他也不知道,陆行舟是不是比一床棉被还轻。


    “陆行舟,别唱什么‘视死如归’的戏码了。你放不下,就不该死。”


    陆行舟没回仇饮竹的话。


    仇饮竹又说:“别说你还不知道你姐姐和宁归柏死了没,可能他们都命大,活下来了。其实你的命也大,不然早就给秃鹰叼走了,我的命也大,不然活不到这个年纪。死于非命的人不少见,命大的人同样不少见,你说是不是?好,就算你姐姐死了,宁归柏也死了,那又如何?你姐姐是你的什么?你的亲人。你舍不得亲人,那便再找几个,很难么?娶个妻子,生几个小孩,过点平凡人的生活,你不就想要这个吗?你信不信你这样做,三十年之后的清明你甚至不会记得给你姐姐扫墓,人都是这样的,别不信。再说宁归柏,他就更无所谓了,你喜欢他?这句话不够准确,你‘现在’喜欢他。所以呢?他死了你就要为爱殉情?你才多少岁啊陆行舟,就活着吧,你以后还能喜欢无数个人。”


    陆行舟憋不住了,喉咙冒火也要反驳:“别说了,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明白?”


    “我哪里说得不对?”


    “你没发现你把人当成了物品吗?你觉得失去了可以找到替代,甚至可以直接创造新的……这不对,人是没办法复制的动物,而刻骨铭心的情感也不会轻易消逝。”


    “你觉得人独一无二、情也独一无二,你觉得它们不能被替代?我就说你太年轻,你不知道世上只有利益和自私才是永恒的。”


    “对,我就是年轻,那又怎么样?此刻的我此刻的想法是最重要的,此刻我在意的就是这些人,此刻我珍视的就是这些情感,不要用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的所谓经验和教训来教我应该什么做。”


    “你跟头驴似的。”


    “驴”不说话了,刚刚那几句话已经烧透了他的嗓子,他不能再说了。而且他觉得他赢了,如果仇饮竹还有“道理”来反对他,就不会用这种无聊的攻击。


    仇饮竹问:“你喜欢宁归柏什么?”


    陆行舟不想理会仇饮竹。


    仇饮竹嗤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傻子喜欢傻子。”


    陆行舟还是不说话。


    仇饮竹抓起陆行舟的手,撸起他的袖子,在他小臂上狠狠咬了一口,仇饮竹咽下了几滴血。


    陆行舟痛得长嘶一声,他顾不上喉咙了,怒骂三字经。


    仇饮竹说:“你越生气越死不了,慢慢气吧。”


    陆行舟:“……”他捂着自己的伤口,仇饮竹必然是故意的,这种程度的伤口会流血,但不至于血流如注,就算陆行舟不按住伤处,血很快也会自己止住。


    不知不觉,天竟已经亮了,陆行舟的体温上来了,恢复了些力气,便想从仇饮竹身上下来。可仇饮竹只是侧了个身,他们的姿势变成面对面地躺在地上,仇饮竹的胳膊还在陆行舟背后。


    近距离看着仇饮竹的脸,陆行舟快要疯了:“你不想我死就放开我。跟你待在一处无法远离,也是让我不想活的原因之一。”


    “是吗?可是跟你待在一处无法远离,才是我不想让你死的原因。”


    如果陆行舟此时此刻不在此地,仇饮竹哪会管他的死活。


    仇饮竹说:“这样吧,要不你先杀了我,等我死了,也没人会管你活不活,你想死就容易了。”


    陆行舟冷笑道:“你会让我有这个机会动手吗?”


    “不是我看不起你,陆行舟,就算我给你机会,你也动不了手。你根本没有杀人的本事。”


    “杀人算得上什么本事?”


    ……


    守卫的脚步声传来,仇饮竹总算松开陆行舟,坐起身来。


    铁栏杆边放着几张纸,是仇饮竹替陆行舟伪造出的内功心法,他胡乱写了些敷衍守卫,但这东西没法糊弄高手,只能拖延时间。因为陆行舟不愿意写,如果仇饮竹不这样做,陆行舟的寻死计划说不定就成功了,在胜寒派的地牢中,死一个陆行舟这样的人,跟死一只蚂蚁一样寻常。


    守卫不知道陆行舟的寻死计划,也不知道他已经病得拿不起笔了,守卫拿起纸,又将几个散发着油腻怪味的肉包子丢进牢房,便继续往前走了。


    仇饮竹和陆行舟都没有碰肉包子,反正那肉包子本就又脏又冷,什么时候吃都没区别。仇饮竹现在不太饿,陆行舟没胃口,继续在活与死的思想边缘彷徨。


    郑独轩找到陆行舟所在的牢房之时,没想到会看见仇饮竹。他知道胜寒派抓了很多人,每个牢房的人数都在两人或以上,但他没想过事情会这么巧……当初他费尽心思挖了不少陷阱,总算抓到了仇饮竹这只老鼠,他要给师父报仇,却不想仇饮竹死得容易,还想制造出没有怀疑梅留弓的假象,于是把仇饮竹丢进了这里,先让他受尽折磨。


    仇饮竹瞧见了郑独轩,不知他是为杀自己而来,还是为救身边这人而来……多半是后者,仇饮竹勾了勾嘴角:“陆行舟,你的救星来了。”


    陆行舟倏然睁眼,与郑独轩对上了视线。


    郑独轩心中大石落下,下一瞬便用内力震碎铁锁,进门要将陆行舟带走。他看都不看仇饮竹,他分得清什么事、什么人更重要。


    然而当看清陆行舟模样的时候,郑独轩的目光猛地钉住仇饮竹:“你对他做了什么?”


    陆行舟的唇上有不少被啃咬的明显痕迹,只能是仇饮竹弄的……仇饮竹正想说些难听话,陆行舟却已经攥住郑独轩的衣袖,急急问:“我姐姐和崔家如何?你知道吗?”


    郑独轩按捺滔天怒火,将陆行舟扶起来的同时按住他的脉搏,轻声说:“放心,他们都没事。你的身体……能坐稳吗?我先为你简单疗伤。”


    陆行舟听到陆金英没事,精神大振,也因为郑独轩带来了让他出去的希望,他立刻就不想死了。他努力坐直身体,郑独轩的内力从他掌心源源不断地输送进来,陆行舟觉得身上不那么痛了。


    仇饮竹抬起眼盯着他们。


    郑独轩觉得差不多了,便停下来,陆行舟武功已废,又被牢狱之灾和死志折磨多日,不是一时半会能好起来的,郑独轩输的这点内力,只能让陆行舟暂时缓解疲倦、恢复些力气。


    郑独轩这次来救陆行舟没跟任何人通气,一来没时间,二来怕有人阻拦,未免迟则生变,他还是尽快将陆行舟带走为好。


    郑独轩问:“小舟,我背你出去,好不好?”


    陆行舟知道自己现在的耐力很差,也不强撑,点头说好。


    郑独轩转身蹲下,陆行舟趴在他的背后,郑独轩将他背起来,惊觉他轻得像一只幼鸟。


    “你们这就走了吗?”郑独轩才走了两步,便听见仇饮竹这么问。


    郑独轩冷冷道:“锁已经被我震碎了,你要想离开也可以。”


    “哈哈。”仇饮竹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走出这个门当然容易,但走到地牢大门我便只有死路一条,郑独轩,我是落魄了,可你也别把我想得太蠢。”


    郑独轩不再回应,他要赶紧带小舟离开。他走出牢门,仇饮竹的声音凉飕飕地飘来:“你若不想背上之人变成一具尸体,就把我也带出去。”


    第214章 复旧如初-1


    郑独轩乍然顿住脚步,陆行舟神思一激,在这种时候,仇饮竹不会无缘无故说这句话,他对自己做了什么?


    “你做了什么?”郑独轩也砸出了同样的疑惑,他杀心渐起,后悔没有早一些杀了仇饮竹。


    “没做什么。”仇饮竹气定神闲地耸耸肩,“只是在他的体内养了只小宠物。”


    陆行舟拍拍郑独轩的肩膀,让他把自己放下来。他面对仇饮竹:“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放的?”他试图从脑海中找到半点蛛丝马迹,但他这些日子神志昏沉,着实串不起任何线索。因此他无法判断,仇饮竹是在诓他,还是确有其事。


    仇饮竹答得具体:“就今天的事,从你的手臂里放进去的,一只小虫子,你没感觉也是正常。”


    陆行舟已经习惯了仇饮竹突如其来的怪异举动,所以没把咬手臂的事放在心上,如果仇饮竹说的话是真的,他在不知道郑独轩会来的情况下就这样做,还真是……任何时候都忘不了算计啊。


    郑独轩撩起陆行舟的手臂,看见上面的森森牙印和蹭得东一片西一片的血迹,但这也只是让他更想杀了仇饮竹,而不是全然相信他说的话。


    仇饮竹自然知道,郑独轩不会这么轻易相信他,他说:“要我催动蛊虫才肯信吗?”


    陆行舟咬咬牙,对郑独轩说:“我们走吧,不跟他浪费时间了,一来他可能在骗我们,二来就算他真的做了什么,等出去之后,我们肯定能想到办法解决的,何必把他放走。”陆行舟串联因果,明白仇饮竹是怎么进来的了,仇饮竹本就用他的青锋剑杀了章游奇,郑独轩好不容易把他抓住,现在又被仇饮竹寻到机会,用自己的性命威胁郑独轩。陆行舟想,即便仇饮竹说的是真的,他也不能看着郑独轩把人放走……他欠郑独轩的情已经够多了。


    郑独轩觉得陆行舟说得有道理,但能让仇饮竹随身携带的蛊虫,必不是随意可解的毒。陆行舟现在的身体这般虚弱,经不起更多的折腾了,最好的方法还是让下蛊之人直接解除。但如果让郑独轩直接相信仇饮竹的话,那他必然是不甘心的。那么让仇饮竹催动陆行舟体内的蛊虫?郑独轩也万万不忍,他怎么忍心看小舟受苦?


    不需要郑独轩纠结,仇饮竹已经催动了蛊虫,陆行舟忽觉腹中绞痛难耐,他撑着栏杆弯下腰,冷汗自额边大颗大颗滚下来,他疼得脸都变形了。


    仇饮竹负手而立:“你们信了吗?”


    郑独轩的目光像针那样扎住仇饮竹:“停手。”


    “你还没答应放我走,我如何停手?”仇饮竹语速加快,“郑独轩,你一开始选择不杀我,把我关在这个鬼地方,就早该想到我能有脱身的一日。如何?要么你让陆行舟跟我一块走,要么你让陆行舟跟我一块死,生路死路都有人作伴,我也不亏。”


    郑独轩扶着陆行舟,语气沉沉:“如果我让他跟你一块走,怎么能保证你真的会救他?”


    仇饮竹说:“我没有办法保证,你只能相信我。当然,你也可以不相信我,就把这看作一场赌局,你赢了,陆行舟活着,你输了,陆行舟就死。你赌,还有赢的可能,你若是不愿意赌,陆行舟必死无疑。”


    没时间了犹豫了。郑独轩大可以不相信仇饮竹,以他的钱财、权势和地位,他怎么可能想不到办法解陆行舟的蛊?但是、但是他看不得陆行舟这样痛:“停下蛊虫,我放你走。”


    陆行舟腹部的痛一瞬间被“抽”走了,他脸色比盐还白,下一秒就晕了过去。郑独轩直接打横抱住陆行舟,面无表情道:“跟上。”


    仇饮竹如愿以偿地跟在了二人身后,他们畅通无阻地走出了胜寒派地牢的大门。


    仇饮竹命令郑独轩把他和陆行舟送到关州郊外,还让郑独轩给他一匹好马,仇饮竹手上捏着陆行舟的命,郑独轩只能依他。


    郑独轩不知道陆行舟曾经是“不死之躯”,他知道仇饮竹曾经接过杀陆行舟的任务,仇饮竹也找到了陆行舟,但陆行舟没有死,郑独轩不知道那是为什么。他想不到任何圆满的理由,唯一剩下的不那么合理的原因,便是仇饮竹不舍得杀陆行舟。


    他只能这么想,只能相信这一次也一样,仇饮竹不会让陆行舟死。但下回若再找着仇饮竹,他一定会直接杀了他,永绝后患。


    郑独轩回到燕归堂,先吩咐一批暗卫去找仇饮竹的踪迹,仇饮竹的琵琶骨被穿透,又在牢中关了这么多日,一时半会没法恢复,还带着一个伤重病患陆行舟,仇饮竹有再高明的隐藏技巧,也无奈于□□的限制。郑独轩不怕他们找不到仇饮竹。


    接着,他回到自己的院落,跟崔寻木和陆金英说明眼下的情况。


    崔寻木脸色也不太好看:“小舟竟然被仇饮竹带走了……”


    陆金英听说过仇饮竹的名字,小舟被阎王庄的杀手带走了,还有活下来的可能吗?不,不能这样想,他们在牢中共处这么多日,仇饮竹都没有杀了小舟,说明他虽是杀手,但也不是见人就杀的。陆金英竭力避开最坏的想法,才能不在心里为陆行舟立起墓碑。


    郑独轩说:“仇饮竹眼下武功全失,只能凭借智谋和经验行事,他带着小舟,走不远的。我猜他会在半路上丢下小舟,独自离开。”


    陆金英说:“你说仇饮竹给小舟下了蛊,若他一直不为小舟解蛊,那小舟会如何?”


    “我对蛊了解不深,不能依据这么少的信息判断仇饮竹下的是什么蛊虫。”郑独轩对这种蛊毒几乎一无所知,他掩饰焦灼,“不过不管是什么蛊,都必然有解除的法子,这几日我会让人把关州精通蛊毒的医师都请过来,等把小舟找回来……”


    陆金英担忧不减,她等不了,她要行动:“郑公子,你把仇饮竹和小舟最后出现的具体位置告诉我吧,我也去找。”


    郑独轩说出位置后,又道:“陆姑娘,以你现在的身体情况,还是静养为妙,别把小舟救回来,你却倒下了。”


    崔寻木说:“是啊,你现在身子这么差,实在不适合再四处奔波了。”


    陆金英坚持道:“一日不找着小舟,我一日都没法安心,没法静养。”她固执起来,可是任何人都劝不动。


    崔寻木了解她,知道再劝也无用,除非直接打晕她把她强行带走,让她终日昏睡,直到将陆行舟找回来为止,那样做虽对陆金英的身体好,但会破坏二人的感情。崔寻木不愿出此下策,说:“好,我跟你一起去,早些把小舟找回来,大家都安心。”


    崔寻木都这么说了,郑独轩更没有立场阻拦,他说:“若是你们找着了小舟……”他本想说将小舟带来燕归堂,可他救了陆行舟这件事,或许已经传到了梅留弓的耳中——让陆行舟来燕归堂,对陆行舟来说并不安全。


    郑独轩顿了顿:“若是他体内蛊虫未解,你们可以先寻一个暂时安全之地给我写信,信中留下地址,我会尽快带医师去那儿。若是他蛊虫已解,身体没有大恙,那就只需告知此事,不必再提下落了。我会给二位两只信鸽,不管你们在哪,只要将信纸绑到腿上,信鸽都会回到燕归堂。若是我的人先找到他,关州的护城河上,会多一艘青色的船,你们一看便知。”郑独轩又走到柜边,翻寻出不少药物,告诉他们每种药物的药效和用法,让他们都带走,以备不时之需。


    崔寻木说:“好,至于写信之事,如果有地址,便用《酉阳杂俎》做暗号吧,信中的每个字,对应的是《酉阳杂俎》第一次出现那个字的后一个字。如果没有地址,便只写一横,代表平安。”


    陆金英说:“没什么问题的话,我们便出发了。”


    郑独轩说:“回来之时,我根据昨日为你把脉的迹象,命人煎了一剂药,现在应该好了,就在院门口,陆姑娘喝完再走吧。”


    “多谢,郑公子有心了。”陆金英不得不佩服郑独轩,他在百忙之中还能考虑到给自己煎药,真是妥帖至极。


    陆金英喝完药后,提着两只信鸽,跟崔寻木从燕归堂的地道中离开,那条地道一直延伸至关州郊外。崔寻木想,郑独轩对他们也太放心了,居然连自家的秘密地道都给他们用。若崔寻木和郑独轩的处境对调,平心而论,他也不一定能做到这个份上。


    第215章 复旧如初-2


    仇饮竹将陆行舟带到一间破败的寺庙中,陆行舟确实太虚弱了,不过是催动蛊虫片刻,他便疼晕过去,到现在都没醒过来。这样也好,仇饮竹将陆行舟放倒在墙边,看陆行舟靠着霉朽的木材,整个人像是被从水中煮熟了捞起来,一身汗止也止不住。


    陆行舟紧闭双眼,显得他的颧骨愈发凸起,他瘦得有些可怕了。仇饮竹看了陆行舟好一会,神色沉沉,喜怒不辨。他给陆行舟下的蛊名叫“食生主”,“食生主”一旦发动便无法停止,天下能解这蛊的人不超过五个,这是它的好处,极少有人能解开的蛊,不管用在谁身上,只要那人还顾惜自己的性命,那仇饮竹便抓住了那人的死穴。可“食生主”也有不可忽视的缺点,那便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被种子蛊的人受到伤害,种下母蛊的人也会承受同样的疼痛……但也只是疼痛而已,不会对身体造成实质性的损害,这对仇饮竹来说无足轻重。


    陆行舟体内的是子蛊,而母蛊在仇饮竹的心脉中,仇饮竹种下“食生主”已有十年,他种下“食生主”原是为了一次难度极高的任务,但那次任务还没来得及完成,目标就被别人杀死了。而“食生主”在没有催动的情况下,不会对寄主造成任何的影响,所以仇饮竹便放手不管了。


    至于子蛊,仇饮竹一直收在假皮内,他的左臂上贴了一片看起来跟真皮肤几乎无异的假皮,摸起来也无甚差别,里面贴身放着子蛊、药物、毒品、人皮面具等物,随时可以派上用场。在被关进胜寒派的地牢前,他也被看守搜过身,但那些蠢货根本没发现他手臂的异样——谁让郑独轩那清高的贵公子不愿意亲自上手。仇饮竹一直在想,这些东西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场,然后陆行舟就出现了。


    他原本没想着在陆行舟身上用掉子蛊,这么珍贵的东西,没必要浪费。但那天早上他隐隐有种感觉,那是一种对“生”的直觉,这些年来这种直觉救过他无数遍,所以他咬破了陆行舟的手臂,将子蛊摁进去,陆行舟什么都没察觉到,他连自己的死活都不在乎了,怎么可能发现一只比蚂蚁大不了多少的子蛊进入了他的身体。


    那之后,仇饮竹想要催动蛊虫的念头十分强烈,但他忍住了。陆行舟都这个鬼样了,若不小心把陆行舟弄死了,他种下子蛊就没任何作用了。其实直到那个时刻,仇饮竹也不知道生路在哪,他看着陆行舟,觉得他比蚂蚁渺小,又比蚂蚁坚韧,虽然陆行舟满心死意,但他还活着,不是吗?仇饮竹愿意相信生路就系在陆行舟的身上。


    瞧,郑独轩这就出现了。


    看他多紧张陆行舟啊。


    仇饮竹觉得很好笑,郑独轩这个年纪还没成亲,不会也是为了陆行舟吧?陆行舟呢,他没有喜欢过郑独轩吗?郑独轩是否也在某个夜里幻想过陆行舟?陆行舟可曾拿宁归柏与郑独轩做过比较?仇饮竹不知道,他坐在阴影里,看着二人熟悉而信赖的动作,闪过许多毫无根据的猜测。


    仇饮竹走上了生路。


    他掐着毫无知觉的陆行舟的脸,说:“你是不是当善人当习惯了,当麻木了?”


    不然,陆行舟当初怎么会让他退出阎王庄?


    “你知道我杀过多少人吗?我杀过的人可能比你见过的人还要多,你让我退出阎王庄,你那时到底在想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要是成功说服我不当杀手,都不知道救了多少条人命,就可以当菩萨了?”仇饮竹已经不满足于在内心想这、想那。他要说出口,他要对着一个昏迷的游魂,将许多无人在乎的心里话说出口。


    “而且我不去杀人,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可以什么都不做,我攒下的钱够我活十辈子了,但一个曾日日活在刀光剑影之中的人,怎么能过‘什么都不做’的闲日子?


    “做些小本生意……哈哈,我是个杀手你还记得吗?我一个眼神就能让人害怕,我迈出一步就想让人逃跑,我怎么能和那些天也怕地也怕什么都怕的庸人打交道?


    “对,我也可以隐藏,我是一个顶级杀手,我伪装的本领很不错。但我要藏多久?我才三十多岁,没你年轻,也还没到快死的年纪,我不要过没有舞台也要唱戏的日子。再说,那些人配让我唱戏吗?


    “我杀过这么多人,怎么可能能过上安稳又舒服的日子?


    “你劝我不要当杀手,就是让我自讨苦吃。


    “你这人其实挺坏的,自己想当菩萨,就让别人吃苦。


    “你是不是劝过很多人,让这个不要杀人,那个不要作恶,这个多笑笑,那个多助人,你觉得世界会因为你的举动变得更好一些吗?还是说,你信佛、信来世、信因缘,你做的事不为别人,只是为了自己……放屁,为自己就更不应该这样做,信什么来世?今生就得好好活。


    “啧,你看你都活成什么样了。


    “我让你死了三次,你救了我两次。


    “这样算来,你还欠我一次。


    “这样,我就不能让你死了,不然你的债偿不完,来世投不到好胎。


    “怎么办呢?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我只好也做一回善事,救救你了。”


    仇饮竹给陆行舟喂下一颗药。


    陆行舟此刻的求生意志很强,仇饮竹没有强迫他将药吞下去,他自己感受到有东西在喉咙处,直接就咽下去了。仇饮竹说:“不对,如果没有我,你在牢中就已经死了,仔细算起来,你欠我两条命。


    “我现在没了武功,不能回阎王庄,也当不了杀手了。


    “哦,凭经验杀些普通人还是很容易的。


    “但肯定回不了阎王庄,阎王庄不收废物,我得罪过这么多人,我落难了,再回虎穴,便只有死路一条。


    “我不会给那些人杀了我的机会。


    “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


    “我没跟任何人说过,也没有任何人知道,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是很害怕的。


    “没人知道我的害怕,连翟西松都不知道。我不敢显露害怕,我怕他会觉得我无用,我不想成为被丢弃的棋子,所以我假装很兴奋,我大笑起来,为杀人鼓掌,这样我就能活下来了。


    “后来我就养成习惯了,我害怕的时候都在笑,不是强颜欢笑,是冷笑、嗤笑、皮笑肉不笑的那种笑。


    “杀到第九还是第十个人的时候我就没有感觉了,杀人跟杀鸡没有区别,都是挣扎、尖叫、哀鸣、血。人比鸡又多了些什么?鸡能被别人杀死,人为什么不能被别人杀死?


    “我杀你的时候也没有感觉,谁能想到你居然没死。


    “我以为发生了什么难以预料的意外,于是又杀了你一次,这次我亲眼看见你‘复活’了。


    “那时候我想过把你带走,有一个死不了的玩具,该多有趣啊。但看了你几眼,觉得你会是个麻烦,死不了的麻烦,我讨厌麻烦,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你果真是个麻烦。


    “我把你带出来了,郑独轩肯定会派人追踪我——如果我猜得不错,这回会比只追我一人还要下功夫,就在我跟你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派出来的人估计已经到半路了。”


    真可惜啊。


    仇饮竹想,如果没有郑独轩的穷追不舍,他还能多带陆行舟走一段路……带着陆行舟要做什么?仇饮竹没有确切的答案,他想嘲讽陆行舟,想观察陆行舟睡觉,想剥去陆行舟的衣服,同时剥去他对这个世界的善意。他想拉着陆行舟下坠,舟不是船吗?那就让他沉到海底,再也浮不起来好了。


    真可惜啊,仇饮竹又感慨了一回。


    解除“食生主”最简单的方法便是杀死母蛊,但不能在母蛊未死前杀掉寄主,否则被种下子蛊的人也会一命呜呼。仇饮竹拍拍陆行舟的脸,收回手,陆行舟以后还会经历许多事,身上还会有很多伤口,很多疼痛。


    仇饮竹一个已经丧失武功的人,就不想陪他一起熬了。


    可是就这么解蛊,仇饮竹又觉得太遗憾了。他和陆行舟代表这世上最截然不同的两种人,若是因为“食生主”而捆在一块,后面还会多少奇妙的事?


    遗憾归遗憾,仇饮竹还是不愿意承受陆行舟的痛,在牢中催动蛊虫之时,他疼得冷汗直流,还要一声不吭地冷笑着,如果郑独轩将给陆行舟的关注分给他一些,或许能看出仇饮竹在强撑什么。


    仇饮竹将蛊虫引到手臂处,咬破手臂,将跟子蛊差不多大的母蛊取出来一把捏死。他将母蛊的尸体横放在陆行舟惨白的脸上,等救陆行舟的人一来,便知道母蛊已死,等他们查出这蛊虫是什么东西,便知道在陆行舟体内的子蛊已无威胁。


    仇饮竹站起身,走到佛堂门口,最后看了陆行舟一眼,露出一个慢慢吞吞的笑。


    大概不会再见了。


    第216章 复旧如初-3


    或是是“亲人”之间真的有心灵感应,崔寻木和陆金英竟真的先于郑独轩的暗卫一步,在破庙内找到了陆行舟。崔寻木全神戒备,目光在不大的佛堂内搜寻一圈,确认这里藏不下第四个人。陆金英发现了陆行舟脸上死去的蛊虫,抓起蛊虫前,她感受到小舟的鼻息,稍微安心了些。


    “我在书上见过这种蛊虫。”


    陆金英学医之后,看过很多跟医术、蛊术、邪术相关的书籍,有的随处可寻,有的是从犄角旮旯里淘回来的,有的是崔寻木送她的……总而言之,她零零散散看完了很多书,她记得她见过这种蛊虫的模样……记忆不深,但是见过。


    叫什么名字呢?陆金英凝神静气想了会,脱口而出:“食生主!”


    崔寻木问:“这是母蛊还是子蛊?”


    “头上分须,应是母蛊,若我没记错……子蛊头上只有一根须。食生主的母蛊已死,子蛊也就全无用处了。”陆金英对自己的记性向来很有自信,但涉及到小舟的生死,她便不敢百分百保证了,“母蛊的尸体这么小,不如我们就绑在信鸽上,寄给郑公子,让他确认一二,看小舟的蛊是否真的解了。”


    崔寻木点头:“此地不宜久留,金英,你收好母蛊,我背着小舟,先离开这里。”


    陆行舟醒转之时,觉得整个人都清清凉凉的,伤处都像被某种药草敷过,清凉之余还有些酥麻。底下是厚厚的被褥,软如云端,真舒服啊,他不由喟叹一声,活着会痛,但也只有活着,才能感受到这般舒适的滋味。


    这是什么地方?


    陆行舟目之所及,只能看出这是普通至极的房间,是郑独轩把他带到了此处吗?仇饮竹跟昏迷的陆行舟说的那一大堆话,陆行舟毫无记忆。


    “姐姐……”陆金英闯进了陆行舟的视野,陆行舟嗓子仍旧干涩,他满腔酸楚,还没等陆金英说出什么,两行热泪便滚涌而出。他已经不记得在变故横生前,他对陆金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还能喊你姐姐吗”,而他没有得到答复。陆行舟忘掉自己坦诚的自私,忘掉陆金英恍惚的神思,此时此刻,他只想喊一声“姐姐”。


    陆金英身形一晃,快步上前:“小舟,你觉得身上有哪儿不舒服吗?”


    陆行舟摇头,泪太重了,压得他看不清陆金英,他拼命地抹掉眼泪,想要看清陆金英,想要证明这不是他的幻觉,他的梦。陆金英按住他的手,用手帕细细擦他脸上的泪……却越擦越多。


    “好了好了,别哭了。”被陆行舟这么一哭,陆金英心中那些沉重的情感轻了许多,“你再哭下去,就要把龙王庙冲走了。”


    陆行舟不管不顾地哭,止不住地哭,龙王庙跟他有什么关系?


    陆金英无奈,只好一直给他擦眼泪,免得眼泪淌进他的衣领,这就让人不舒服了。


    陆行舟边哭边想起了上次坦白的对话,哽咽着问:“你还把我当弟弟吗?”


    “若不是胜寒派的人将你抓走,今时今日或许我还在纠结这个问题,给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陆金英听不见陆行舟的抽搐声了,于是她闭上了嘴。


    陆行舟死命压着气息,就是为了认真听陆金英说的话,可陆金英怎么停了?陆行舟惴惴不安:“怎么不继续说了……”


    “等你冷静下来再说。”陆金英真怕陆行舟不敢喘气,把自己憋死了。


    陆行舟抱紧被子,慢慢平复着呼吸。


    他记得自己的体内有蛊,但现在他不在意,他只想知道陆金英是如何看待他的,蛊虫哪有这件事重要?


    陆金英看差不多了,便继续往下说:“为了救我,你被胜寒派的人带走,我想救你,却被暗器击倒昏过去,跌下了山坡,胜寒派的人或许是觉得我没用了,便没有把我带走。我醒来时孤身一人,又受了伤,明明自身难保,心里涌起的第一个念头却是想办法救你。如果可以一命换一命……我希望活下来的人是你,都已经到这种份上了,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确信,十四岁之前的小舟,是我的弟弟,十四岁之后的你,也是我的弟弟。”


    陆行舟眼中泛起水光,又想落泪了。


    这回他忍住了,他清清楚楚地望着陆金英:“那……你怪我吗?”其实他还想问,如果另一个陆行舟有机会回来,而选择权就在陆金英的手上,她会做出什么决定?但这样的问题太过残酷,对他残酷,对陆金英也残酷,所以他吞回去了,这辈子他应该都不会问了。


    陆金英明知故问:“怪你什么?”


    “怪我瞒了你这么多年,我明明、明明可以更早些告诉你的。”更早些是什么时候?十六岁、十八岁、还是二十一岁?陆行舟不知道,他只是觉得,是可以更早些的。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或是一个无事发生的下午,再或是一个万籁俱静的夜晚……在一个更加平和、安全的人生阶段,在他们都还没有伤痕累累的时候。


    毕竟是十年的欺瞒,除了圣人,谁能真的不放在心上?陆金英自认不是圣人:“我若说完全不怪你,不怨你,你也不会相信的,对么?但跟对你的爱比起来,这种‘怪怨’根本不值一提。我将自己代入你的处境,思来想去,这些年来,你必然也过不好,你终日提心吊胆,也总是思念远方的亲人,还要反思自己是不是过于自私。其实你又做过什么不可饶恕的坏事呢?你只是被天愚弄了,处在你的位置上,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不,我做错了一件事,大错特错。”陆行舟想起仇饮竹说的话,“是我把胜寒派的人引到堆雪峰上的,都是我的错。对了,崔家的人没有受伤吧?”


    如果崔家因此少了谁、伤了谁,陆行舟真不知该如何弥补。


    “除了你我,他们都没跟胜寒派正面对上,人人毫发无损,你放心了吧。”陆金英想起蛊虫之事,“我们确认过了,仇饮竹下的母蛊已死,你体内的蛊对你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他没法再伤害你了。”


    “母蛊已死?那是怎么做到的?”陆行舟喉头滚动,“你们杀了仇饮竹?”


    陆金英摇头:“不,我们没有找到仇饮竹。”她将在破庙中见到陆行舟的情景说了一遍。


    “这么说来,是仇饮竹主动杀死了母蛊?这怎么可能?”陆行舟感到费解,他那种人怎会如此好心?莫不是还留了什么后招,就等着再见时咬他一口?


    陆金英解释了食生主的用法和危害,陆行舟这才恍然:“难怪他把蛊虫解了,他觉得我是个废物,之后肯定还会经常受伤,经常痛,他既已逃出生天,就没必要受这种苦了。”


    陆金英想到什么,欲言又止。


    陆行舟问:“姐姐,你想说什么?”


    “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的嘴唇……”陆金英顿了顿,“在胜寒派的牢中,仇饮竹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陆行舟睁圆眼睛,他摸摸自己的唇,手上有温润的触感,他的嘴也被上过药了……陆行舟头皮发麻,面上犯窘:“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和仇饮竹……仇饮竹只是……唉,那时他跟我说是我害了你们,又说小柏快死了,我生无可恋不想活了,他不让我死,就用那样的方式羞辱我,既让我痛,又让我愤怒,归根到底是让我恨他,靠着恨活下去……小柏、小柏怎么样了?你们知道他的消息吗?”


    陆行舟的话题跳跃太快,陆金英一时没跟上:“你说的是宁归柏?”


    “对,仇饮竹说小柏死期将至,我不相信,仇饮竹一定是在骗我,对么?”陆行舟紧绷着脸,捏着汗。


    “我不知道,我虽不了解仇饮竹,但阎王庄的杀手嘴里会有多少句实话?”陆金英安慰他,“你先别担心,我让寻木去打听打听,小柏的武功那么高,人也不笨,怎会轻易出事?”


    陆行舟想到了最后一次见宁归柏的异样,愤愤道:“他还不笨?他简直笨死了,我都没见过比他更笨的人。姐姐,我能起身了吗?我的身体能走远路吗?我想去登龙城找小柏,确认他的平安。”


    他想见宁归柏,无比迫切。


    “不行,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受伤很重,至少也得再躺一个月。而且你的武功……你武功尽失,我要想办法让你恢复武功。我现在就去找寻木,让他尽快去打听下小柏的消息。”陆金英看出陆行舟十分焦灼,因此也不等陆行舟说话,便跑出去了。


    陆行舟知道自己是走不掉了,只能按捺下这个念头。武功尽失,多么残酷的话,他练了十年的武,期间有过懒怠的时候,但那样的日子很短,更多的时候他刻苦得像个不知疲倦的机器。一句轻飘飘的“武功尽失”,就让他十年的心血付之东流,就好像有人从他体内抽走了一根骨头,他失去一根骨头当然也能活,但他“歪”掉了。从今以后,他会时时刻刻感受到这种缺失。


    第217章 妙手无计-1


    “你为什么要从胜寒派的地牢把那两人带走?”郑浩然眉峰似剑,“仇饮竹也就罢了,他是你抓进去的,你想带走他、折磨他、杀了他都没关系。可那陆行舟是旁人关进去的,你去救他,自有人会因此感到不满。”


    郑独轩望着父亲,沉默须臾,敛眉道:“陆行舟曾是燕归堂的弟子,我知他出事,救他不过举手之劳,小事一桩。爹为何要特意说起?莫非有人跟爹说了什么?”


    郑浩然说:“不需要别人跟我说些什么,轩儿,你可知你这样做的后果?”


    “能有什么后果?”


    “梅留弓已经对你生出怀疑了,在这节骨眼上,你还做出这样的事,那不就正正证实了他对你的猜忌吗?为了一个无名小卒,你竟然大摇大摆将人带出地牢,你明明知道他建地牢、抓那么多人是为了什么,你眼里还有没有他这个掌门?你对他可还有半点尊敬?”


    “说对了。”郑独轩坦然而应,“我眼里确实没有他这个掌门,我对他这样的人也不会有半点尊敬。”


    郑浩然问:“你这是何苦?何苦跟他作对?”


    郑独轩不答反问:“爹,你怕梅留弓吗?”


    郑浩然面色不快,觉得郑独轩这番话有损当父亲的颜面。


    “你知道是梅留弓给阎王庄出了悬赏令,杀了我的师父,因为师父想要阻止他的阴谋,因为师父不想让武林大乱,而梅留弓要除掉所有挡在他面前的人,又不能让拥护他的人寒心。所以他要借别人的刀,用别人的势,他成功了。”如果郑浩然今日不找他,郑独轩不会那么快说出这些话,“杀人偿命,梅留弓杀了我的师父,就应该死。”


    做什么称霸武林的春秋大梦?郑独轩唇延冷笑,梅留弓这种人,就算要搅弄风云,也不应该在人间,应该在阴曹地府。


    郑浩然脸色发沉:“你想梅留弓死,也得有这个本事。”


    “我确实打不过他。”郑独轩不得不承认,“但想他死的人绝不止我一个,我也可以借别人的刀,用别人的势。”


    郑独轩可以跟梅留弓用同样的方法,跟梅留弓不同的事,他是为了惩恶,而梅留弓是在倒行逆施。


    郑浩然说:“他会死的,但不是现在,这段时间你谨慎行事,不要再露出破绽了。”


    “爹,你这是什么意思?”


    “燕归堂跟胜寒派结盟了。”


    “什么?”郑独轩遍体生寒,“燕归堂怎么能跟胜寒派结盟?你怎么能跟梅留弓结盟?”


    郑浩然说:“我盘算多日——这是燕归堂能在最大程度上保存实力的唯一方法。”


    “我不认为。”


    燕归堂一直以来都是名门正派,当然,胜寒派也是,但现在胜寒派被梅留弓带着走歪了路,燕归堂怎能跟在他们身后,做些丧尽天良之事?


    郑浩然说:“你还不是燕归堂的堂主,你没有站在我这个位置上,自然看不出最优的选择。等哪一天你坐到这个位置,自会明白我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我确实站得没有爹高,看不清那么大的棋盘,可我是一个人,我知道什么是良心,知道什么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


    “你怎么看待应该不应该?稳赚不赔则应,利大于弊则该。我是一门之主,绝不能鼠目寸光,坐井观天。”


    “父亲的意思是,就算是负恩昧良,只要利大于弊,也是应该去做的么?”


    郑浩然凛眉:“我没让你负恩昧良,我说过梅留弓会死的,只是不是现在。”


    郑独轩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郑浩然是想先跟胜寒派结盟,出三分或五分力,等别的门派跟胜寒派斗得你死我活之后,再倒向另一边,高呼着正义啊良心啊那样的口号,将胜寒派瓜分干净。等尘埃落定之后,郑浩然再言明当初跟胜寒派结盟的苦衷,是为了知己知彼,是为了保全实力,是为了在最后关头给予胜寒派致命一击。不管那些人信几分,事实如此,再过五年、十年、二十年,人人提起燕归堂,依旧会把它归为名门正派。


    郑浩然说:“我跟梅留弓交好多年,否则也不会让你去胜寒派学武,又让他的孙子来燕归堂。我对梅留弓的了解比你多得多,我知他变了,更知他的处事风格,如果燕归堂不加入胜寒派的阵营,那么梅留弓第一个要铲除的门派就是燕归堂……虽然我们燕归堂也不是吃素的,除非倾一门之力,不然梅留弓做不成这件事。但是梅留弓是个疯子,他坚信所有困难的事到了他的手中,都会变得易如反掌,若被他盯上燕归堂,你知燕归堂会死多少弟子?轩儿,别说些什么你是一个人,你有良心这样的话,你的良心是我教出来……不,是我传给你的。可你不能为了你一个人的良心,就让整个燕归堂悬在刀尖之上。我是一门之主,能力有限,心里装下的也有限,风云变幻之时,我只能尽力保全燕归堂,至于别的人……就看他们的努力和造化了。”


    郑浩然自然可以选择更加有“大义”的路,但那样做的代价便是让燕归堂的弟子冲在前端。胜寒派和燕归堂都在关州,若是他们真的打起来……或许不需要别的门派介入这件事,只要这两派的人都死得七七八八,梅留弓有再大的野心,也只能咽回腹中。


    接着,天下可能会太平一段时间。


    很快又会因为别的人、别的事、别的利益纠纷,起风起浪。


    郑浩然绝不愿用燕归堂的上千条性命,换来这样的一时太平。他也是个人,也有自己的私心,他得肩负起身为一门之主的责任。


    你要保全自家人,就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闭不上一只眼睛,就得牺牲自家人,但你能眼睁睁看着亲近的人送死吗?郑浩然已经跟郑独轩说清这个道理了,郑独轩还能说些什么?


    郑独轩不知道该睁哪只眼睛,闭哪只眼睛。他恨自己不能再多一只眼睛,从天上俯瞰,洞悉万事万物,无所无谓。


    郑独轩问:“燕归堂跟胜寒派……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结盟的?”


    “上个月就开始了。”


    “为何不告诉我?”


    “知子莫若父,我知道你会有怎样的反应。”如果不是郑独轩将这件事摆上了台面,郑浩然也不会告诉他,这是他们这一辈的事情,他真想郑独轩就捧着那热烘烘的良心,安安稳稳先活到五六十岁。


    “燕归堂跟胜寒派结盟,我就不能跟梅留弓作对了,是么?”郑独轩明知故问。


    郑浩然说:“我答应你,我会杀了他。”


    但不是现在。郑独轩在心里听见了那句话。


    从他知道章游奇死亡的真相时,他就想杀了梅留弓,但他知道他的能力还不足。他等啊等,费尽心思钻研武功,费尽心思发展势力,他等啊等。他是很有耐心的人,他能等很久。他在乎的是什么时候能为他师父报仇雪恨吗?不全是。他更在乎梅留弓什么时候收手,梅留弓早一日死,许多人的死期也就晚了。


    他等啊等,等到小舟也被抓进了胜寒派的地牢,等到小舟的琵琶骨被穿透,等到小舟差点死了,等到仇饮竹用小舟威胁他,逃出生天后再无踪迹。


    郑浩然长叹一声:“我之所以要跟你说陆行舟的事,是因为陆行舟被胜寒派抓起来,也跟燕归堂有关。他从燕归堂离开后,就有人去通知胜寒派的人,让他们跟着陆行舟。陆行舟是诱饵,梅留弓想得到崔家剩下的二宝,所以你这样明目张胆地去救陆行舟,梅留弓很难不怀疑……这次我会跟梅留弓周旋,之后你一定要小心行事。”


    郑独轩惊悸难平,如此说来,陆行舟遭遇的这一切的开端,就是因为自己邀请他来燕归堂?


    他盯着郑浩然,齿缝间迸出话语:“你说要护住燕归堂弟子,可陆行舟曾经也是燕归堂的弟子。”


    “你也会说‘曾经’。”郑浩然神色淡然,“这件事不是我下令的,我没有闲到管这些事的程度,而且我知道你跟陆行舟关系不错,你们曾一起练剑,如果我知道他们这么做……罢了,此事已经结束,你也别去查到底是谁这样做的,我不想你跟门内弟子有嫌隙,已经把线索都清掉了,就算你去查也查不出什么,不必白费力气。”


    郑浩然拍了拍郑独轩的肩膀:“轩儿,今日爹跟你说的事,你再好好想想吧。如果想不明白,可以再来找我,找你娘也可以,跟胜寒派结盟的决定是我们二人共同做出的。我还有事要做,先走了。”


    独留郑独轩一人陷在椅中,他多么想去找小舟,跟他说“抱歉”。然而暗地里有多少眼睛?会有人去通风报信吗?他的举动又会引起怎样的后果?


    他一动不动,只能在心里说对不起。


    第218章 妙手无计-2


    崔寻木打探消息回来,告诉陆行舟,宁归柏被他奶奶危莞然送进招魂殿了,虽不知宁归柏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招魂殿不乏医术高明之人,宁归柏多半性命无忧。


    陆行舟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他最怕的就是宁归柏有事不说,自己咬牙死撑着,而他的家人也都不关心他,对他的异样无动于衷。但危莞然都亲自将宁归柏送到招魂殿了,就说明她还是在乎宁归柏的,陆行舟相信宁归柏能好起来。而他自己也要努力恢复健康,恢复武功……不过他现在能做的事就是躺着,先把骨头养好、身体补好。


    陆金英昼夜不歇地看书,试图从书中找到能让人恢复武功的方法,然而书中很少记载这点,她翻遍了十本医书,关于被穿透琵琶骨的医治方法,只找到了五个字——不可逆、无解。


    陆金英不信,她只相信“死而不可复生”,只有死亡是无解的,别的症状一定有解决的方法,只是经历过的人比较少,为之研究的人比较少,研究成功的人更加少,所以方法难寻。


    崔寻木看陆金英熬得眼下青黑,忍不住道:“小舟将身体养好要许多日,你想让他恢复武功,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金英,歇一歇吧。”


    陆金英说:“我真怕……”


    “怕什么?”


    “我想快点找出治疗的方法,不只是为了小舟。我真怕有一天,你、或是无音、或是疑梦……也会遭遇这样的事情,我就想快些找到解决方法,这样我才能安心。”万一真的发生了同样的事情,陆金英不会太过措手不及。


    崔寻木抚平她的眉头:“别怕,很少有人会穿透别人的琵琶骨。”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不高。


    陆金英问:“为什么?”


    崔寻木说:“如果真的那么恨一个人,多半就直接杀死了,如果没那么恨一个人,也不至于使出这样的手段。”


    “如果不是因为恨,只是想要控制某个人呢?让武功高强的人丧失武功,就变得容易控制了。”


    “那他也得有这样的本事,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准别人的琵琶骨并且一钉即透的。如果控制不好位置和力度,那人当场死亡的可能性还大一些。”


    “我想把小舟治好。他没了武功,我就只能想象我突然不会医术了,这是很沉重的打击。”


    “我知道。”崔寻木心想,练了十年的武功,就这么消失了。谁都受不了。


    陆金英叹了声:“明日我想试试针灸之法,看有没有效果。”


    “好。”崔寻木将陆金英手上的医书放下,“你不打算跟小舟说你的事吗?”


    “你是说……我断臂的事?”


    “是。”


    陆金英说:“我不敢告诉他。他将人引上堆雪峰,逼得我们只能换地方重新布置,小舟已经很愧疚了,我要是再告诉他此事,他只会更受煎熬。”


    “小舟迟早会知道的。”纸包不住火,早晚的事。


    “我知道,我会找时机告诉他的。等他的身体好起来之后。”


    陆金英给陆行舟扎了三天的针,各大经脉都扎了一遍后,陆行舟尝试运气,丹田依旧空空如也,他对着陆金英摇了摇头。陆金英面露沮丧,陆行舟反过来安慰她:“没事,这说明我们排除了一个没有用的方法,之后可以专心试别的法子了。”


    可是他们已经试过很多方法了。


    陆金英牵动嘴角:“确实不可操之过急,我们慢慢来吧。”


    陆行舟说:“姐姐。”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真的没有办法恢复武功,我能接受的。很多人不学武功也活得很好,我可以过那样的生活,种种地、钓钓鱼、做点小生意……所以,万一我真的没法恢复,姐姐你也不要自责,不要担心我。”陆行舟真怕,怕陆金英为了他的事食不下咽,怕陆金英会怪自己学艺不精。


    陆金英说:“那不一样,没了武功确实可以生活,可你先前的武功那样好,若真的无法恢复,你不会习惯,也不会高兴的。”


    “不习惯就努力习惯,刚开始练武的时候我也不习惯,习惯没那么难培养。实在不行,我还可以重新练武。”


    “重新练武?你的经脉受损这么严重,还能重新练武吗?”


    如果陆行舟的经脉能修复好,那么他的武功也就能恢复了,根本不需要从头开始练武。陆金英觉得这很矛盾。


    陆行舟也不知道,他只是为了让陆金英放松些才这么说,他装出信心十足的模样:“说不定练着练着就好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嘛。而且在胜寒派的地牢时,我根本没想过我还能活下来,但我现在还活着,还能见到姐姐,已经很知足了。”或许他的运气已经到头,不能再要求更多了。


    崔无音来探望过陆行舟,他一如既往地不会说话,或者说他懒得去想怎么说话比较好听,他抱着剑说:“可惜你废了,不然还能陪我过过招。”


    陆行舟:“……你要是有空的话,跟你哥学学怎么说话吧。”


    “没空,我还要练剑。”崔无音抱着剑离开了。


    陆行舟哭笑不得,若换个人来,他会觉得这在故意挑衅。但这是崔无音,他多半只是经过,顺路进来说两句真心话,就走了。


    崔疑梦也进过陆行舟的房间,跟陆行舟多聊了几句,就把半死梧桐用在陆金英身上的事透出去了。


    不过这也怪不得崔疑梦,陆金英虽然决定了过段时间再跟陆行舟说半死梧桐之事,但她和崔寻木都没有特意跟崔家别的人叮嘱——不要将此事告诉陆行舟。


    陆金英觉得自己用了半死梧桐,在某种程度上是占了崔家的便宜,如果还要这样鬼鬼祟祟地嘱咐崔家人,那可真是太奇怪了。


    崔疑梦知道陆金英姐弟关系好,以为陆行舟早就知道此事了,便没有特意避开这个话题。她说:“幸好你没有断手断脚,不然也没有半死梧桐可以给你用了。”她的出发点是好的,她想让陆行舟知道,还能完整地活着就已经很幸运了,没了武功总好过没了手脚。


    陆行舟顺势问:“半死梧桐去哪了?”


    崔疑梦下意识说:“用在嫂嫂身上了啊。”


    话一出口,瞧见陆行舟惊骇的神情,崔疑梦才反应过来:“你不知道?”她起身就想跑。


    陆行舟抓紧崔疑梦的手臂:“你仔细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崔疑梦本可挣脱陆行舟,陆行舟没了武功,甩开他的手多容易。但说都说了,现在再跑有什么意义,崔疑梦想了想,最坏的后果无非是让陆行舟在床上多躺几日,便一口气全说了。


    陆行舟怔住,手上的力气松了,崔疑梦轻松抽走手臂,去找陆金英坦白了。


    很快,陆金英来到了陆行舟的房间。


    陆行舟还在自责,心里一直重复一句话: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


    陆金英用右手——半死梧桐幻化出的那只手——牵住了陆行舟:“小舟,你看看,这跟真的手有什么区别?”


    陆行舟强打精神,观察片刻,得出结论:“没有区别。”


    “对,没有区别,所以不要怪自己,这也不是你的错。”陆金英揉揉陆行舟的头,“我决定跟寻木走的时候,就想过任何有可能会发生的坏事,包括断手断脚。但我没想过他们会将半死梧桐用在我的身上,这让我很感动,换个角度想,将半死梧桐用在我的身上,整个崔家没有一人反对,说明他们都很喜欢我,这是件好事,不是吗?”


    陆行舟顺着陆金英的话回忆这些天的事,确实没发现崔家哪个人对陆金英有不满。可他一时半会很难消化这件事,他真的差点把陆金英害死了。


    “当初半死梧桐被偷,用在了青玉寺方丈的身上,崔家兄妹要去取回来,我还觉得他们很残忍。为什么要为了死物伤害一个这么好的活人?可今天我很庆幸,庆幸他们真的把半死梧桐取回来了,不然……”陆行舟咬紧牙关,说不下去了。


    人就是这么自私的生物,为了死物伤害方丈,陆行舟觉得太过分。可如果是为了陆金英,陆行舟便觉得千该万该。


    陆金英将陆行舟揽进怀中:“好了,别再想了。就当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不管遇到什么,我们最终都能逢凶化吉。我在古籍上找到了一个恢复武功的新方法,现在就来试试吧。”


    “什么方法?”


    “蝴蝶骨呼吸法。”


    陆金英让陆行舟每次呼吸的时候将注意力集中在蝴蝶骨上,吸气时蝴蝶骨外扩,呼气时蝴蝶骨向脊柱收拢。这个方法听起来很诡异,也很难让人相信它真的有效果,但陆金英已经试过太多方法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正常的方法都没有效果,万一就是要这么古怪的方法呢?还有一点,陆金英不想让陆行舟沉浸在自责中,所以即便是毫无根据的方法,陆金英也要让陆行舟试试。


    陆行舟用蝴蝶骨呼吸法呼吸了三日,唯一的效果就是蝴蝶骨好像变薄了。


    第219章 妙手无计-3


    在燕归堂的暗中相助下,胜寒派越发嚣张,居然抓了不少柴门帮的弟子。


    柴门帮帮主大怒,声明若胜寒派不将柴门帮的弟子平安放回来,便要对胜寒派宣战。胜寒派和柴门帮都在关州,真要打起来,关州的百姓也要跟着遭罪。


    胜寒派气焰正盛,梅留弓根本不欲隐藏野心,哪里会理会柴门帮的威胁?相反,既然柴门帮要剑指胜寒派,那胜寒派便要抓更多柴门帮的人,削弱柴门帮的实力。


    崔家现在的藏身点在关州郊外,虽然离胜寒派近了,离危险就也近了,但离得近有一个好处,便是打探消息方便许多。崔疑梦听闻柴门帮朝胜寒派宣战后,不由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崔疑梦对崔寻木说:“大哥,我想加入柴门帮。”


    崔寻木乍然一听,不免惊诧:“为什么?”


    “我想报仇。”崔疑梦近来成熟了很多,不再成日把杀人、报仇这样的话挂在嘴边,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已经放下了执念,她只是把念头深藏在心中,日日刻苦训练,等待某日顺利转化为行动。


    她要报仇,只凭一人的力量,只凭崔家人的力量,都太过渺小。她说:“柴门帮已经跟胜寒派宣战了,我想隐匿身份加入柴门帮,背靠柴门帮,集中力量对付胜寒派。”


    柴门帮是第一个宣布跟胜寒派为敌的门派,不管它的实力如何,起码它的立场很明确。崔疑梦觉得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崔寻木目光沉沉:“改换姓名很简单,可隐匿身份不容易。”


    崔疑梦说:“是因为我的模样吗?我可以做些简单的易容,没人会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不只是你的模样。”崔寻木想得比崔疑梦更多,“你的武功、你的气度、你说话的方式、你内心的仇恨……都不是那么容易隐藏的,就算他们不确定你的真实身份,也会对你的来历产生怀疑。”


    “这些东西我都可以努力隐藏,如果露出破绽,我就说我的亲人被胜寒派的人抓走了,所以我落魄了,所以我很他们,这不是很容易搪塞过去的理由吗?而且,这也不是假的。”


    崔寻木问:“疑梦,你决心要去?”


    “大哥,我不想再躲藏在一个角落,日日去打听梅留弓死了没。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虽然这样的日子很安全,只要藏身处不被发现,崔疑梦都能保住性命过日子,可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想活在有危险的阳光下,她想给爹娘立碑……能被阳光照耀到的碑。


    崔寻木沉默须臾:“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也知晓个中风险,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便不再劝阻了。”


    崔寻木点头太轻易,出乎崔疑梦的意料:“大哥,你这是同意了?”


    “我若说不同意,你会打消这个念头吗?”


    “……不可能。”


    “对啊,我只能同意了。”


    “你这话听起来,一点也不真心实意。”崔疑梦闷闷不乐,她想要得到的是崔寻木的鼓励和赞赏,而不是一句无可奈何的“只能同意”。


    崔寻木叹道:“我是你的兄长,眼看着你去冒险,我又怎可能全然放心拍掌赞成?不过这段日子我也想通了一件事,虽然我是你们的兄长,但你们都不是不懂事的小孩,你们有欲求、有分寸、有衡量,你们深思熟虑过后的决定,我都不应该阻拦。”


    弟弟妹妹都二十多岁了,就算爹娘还在世,也没法直接干涉他们选择要走的路,更何况他只是他们的兄长?该放手了,崔寻木想,毕竟他自己去冒险的时候,可没问过弟弟妹妹一句同不同意。


    崔疑梦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最后她只能保证:“我会努力变强,努力活着的。”努力活着,而不是一定会活着。


    世事哪有绝对?崔疑梦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得知崔疑梦准备加入柴门帮,崔无音想了一刻钟,决定跟崔疑梦一块去。


    他先问了崔疑梦的意见,如果崔疑梦说不,那他便不管崔疑梦了,他自己去柴门帮。


    崔疑梦问:“为什么?”她的第一反应是崔无音觉得自己太弱了,要陪她一起是为了保护她。


    “加入柴门帮,不必再躲躲藏藏,就可以光明正大多杀几个胜寒派的人了。”崔无音的考量很简单,如果日日躲在藏身处,出门和归来都要考虑有没有被人跟踪,考虑会不会暴露地址……其实是很浪费时间的事,这限制了他出门的次数。如果他们加入了柴门帮,之后就住在柴门帮了,他们不必顾忌那么多,就算胜寒派的人知道了他们的身份,也不敢直接闯入柴门帮。


    柴门帮的实力虽然不如胜寒派,但人多势众,拧在一处也是硬骨头,不好啃的。


    崔疑梦说:“也行,那我们便是一对因胜寒派落难的兄妹,对胜寒派恨之入骨。”


    崔无音点头,也去找崔寻木说了。


    崔寻木根本没问崔无音“知不知道有多危险”这样的话,他思索良久:“如果你跟疑梦一起去……那就把风月石带上。”


    风月石是崔氏三宝仅剩的一宝了,崔无音天不怕地不怕,竟也不太敢把风月石带在身上,他说:“还是把风月石放在这里安全些。”


    崔寻木摇头:“风月石只是死物,哪有什么安全不安全的说法,顶多被人抢走……一直放着不用,跟被抢走也没什么区别,你们既然要跟胜寒派正面交锋,风月石在你们手上的用处更大些。”


    说着,他把崔疑梦也喊了进来,将风月石之事告诉她。


    崔疑梦露出跟崔无音同样的慌张:“啊?大哥让我们带着风月石?”


    崔寻木说:“你们知道风月石的用处,如果跟胜寒派的人对上,在生死关头,风月石可以救你们一命。”


    风月石的作用是能暂时改变一定地理范围内的天气,而胜寒派的人修炼的是寒系内功,火克冰,用风月石让天气变得炎热,温度飙升时,胜寒派弟子的武功便会变弱。


    崔家人一直觉得风月石没什么实际用处——以他们的实力,没有需要用上风月石的时候——但好歹是个难得的宝贝,所以把它归为崔氏三宝之一。因为不怎么能用到,又怕被仆人或者盗贼偷走,所以风月石一直被埋在一个秘密之处,只有崔家的嫡系才知道具体位置。


    崔家面临灭门之祸时,不知他们是来不及用风月石,还是觉得用不上风月石,还是想要把风月石留给崔家在外的几人……总之,风月石一直埋在原处。否则,说不定崔家还能多活几个人。


    等崔家之祸过去很久后,崔无音回到鹤州,才将风月石取回。


    崔疑梦还是觉得风月石烫手:“风月石放在这里,万一藏身处被发现了,而你们又来不及走,风月石也能派上用场……”


    崔寻木也坚持:“我们躲在这里,遇到危险的可能不会比你们大,还是你们把风月石带走吧。”


    崔无音说:“行吧,不到迫不得已,我们不会用上风月石。”


    崔疑梦见崔无音同意了,一人势单,再反对也没用,只能点头。她想,反正不到生死关头,他们都不会用上风月石,而只要风月石不暴露,就不会被人觊觎。毕竟谁能想到,崔寻木竟然会放心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他们。


    崔寻木说:“你们去柴门帮,身份迟早会被拆穿,柴门帮好人多,坏人也不少,你们要学会自行甄别,要跟什么人深入交往,要跟什么人虚与委蛇,要对什么人敬而远之,要借什么人的势,都要一一斟酌思辨。”


    崔寻木这话是对两个人说的,但他的眼睛往崔无音身上偏了些。


    崔疑梦也看着崔无音。


    崔无音说:“我尽力而为。”


    崔寻木又叮嘱了他们几句,便将风月石交给了他们,崔疑梦接过风月石,转头便给了崔无音:“你的武功比我好一些,还是放在你身上吧。”


    风月石只有鹌鹑蛋大小,通体翠绿,散发着温润澄净的光。崔无音将风月石收到衣袍的内袋中,隔一会就摸一下,生怕风月石掉出来。


    崔疑梦想起自己拿到长生药之后,也是这样提心吊胆,不知为何,她现在很庆幸崔家没有人吃了长生药,她回忆起自己那时候的痴狂,感到有些后怕。同时她也觉得可惜,可惜自己用了幽梦岛的人情,换来的只是一颗被丢掉的长生药。


    第220章 怒发冲冠-1


    陆行舟不想再留在崔家人身边了。


    他看不得陆金英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望。他不想陆金英以他为中心,不想陆金英为他夜不能眠,失去武功的人是他,为何要让深爱的亲人饱受感同身受的痛苦滋味?


    他知道,他留在这里一日,陆金英就会钻研一日。她的钻研不是闲了就想想,忙了就放下,她的钻研全心全意地牵动情感,眼里只有一件事情。


    陆行舟单独跟崔寻木先说了这事。


    崔寻木说:“你还没有好全,这时就说要走,金英定会拦你。”


    “虽没有好全,但也好得七七八八了。”陆行舟垂下眼眸,“我再不走,不好的人就不是我,而是姐姐了。寻木兄,我先跟你说这件事,是想让你也帮我说说话,让姐姐放我走吧。”


    崔寻木苦笑道:“你姐姐固执起来油盐不进,我哪有这个本事?”


    “那就等我走了之后,好好宽慰姐姐吧。”陆行舟真要走,陆金英必然是拦不住的,他有一万一千个理由。


    “无音和疑梦去了柴门帮,有几个旁支子弟也去了,你再一走,这块地便更加冷清了。”


    “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劝我留下来?”


    “那倒没有,我只是随口一说。”


    “其实你巴不得我快点走吧?姐姐都憔悴成什么样了。”


    “也不至于。”崔寻木哭笑不得,“我把你当半个弟弟,你若是没好得七七八八,今日我必是要劝你留下的。”


    陆行舟忽然感慨:“世事真是奇妙。如果当初不是无音买走了那条锦鲤,我就不会偷偷摸摸夜闯崔家,你跟姐姐也不会相识……谁曾想过,这些年会发生那么多的事情。”


    “是啊。”崔寻木目光悠远,“人生如梦,世事难料。”


    陆金英听到陆行舟说要走,问:“为什么?”


    “我想回家。”这不是陆行舟要离开的主要目的,但他确实有这个念头,“我想回溪镇,我很久没回过家了,我想见哥哥嫂子,想跟迢迢玩,想看阿贵有没有生病,想看有鱼还能不能跑动……想、想给爹爹扫墓。”


    听到最后一句,陆金英所有劝阻的话都卡在了喉咙。


    陆行舟趁热打铁:“姐姐,我失去了武功,能不能好暂且不管,可我不想失去生活。我想念很多人,我想去见他们,我猜他们可能也挂念我,也想见我。我们两个离开家都这么久了,你没办法回去,我替你回家,你有什么想跟他们说的话可以告诉我,也可以写信让我带回去。”


    决定跟崔寻木走之后,陆金英给家里写了最后一封信,撒谎说自己拜了一位绝世名医为师父,要跟着他一边学习一边云游四海,踪迹不定归期不定,所以就不写信了。从那以后,陆金英跟陆家断了联系,她时常想念亲人,但她不能冒险跟他们联系。


    小舟这番话戳中了她的心坎。


    陆金英用了那么多的方法,都没让小舟恢复一丁半点的武功,她当然不怕继续试下去,可她也害怕小舟承受不了一次次的打击。眼下小舟说出了合情合理的离开缘由,不再尝试那些乱七八糟的方法,而陆金英终于可以给家人写信,她还有什么理由不答应?


    陆金英问:“你要跟他们说实话吗?”


    陆行舟问:“你说的是……我不是他们亲弟弟的真相?”


    他没有想过要跟陆行远他们说这事,一念都没有。如今被陆金英提起来,他想了下,感觉不说为妙,不是因为他觉得陆行远等人不能接受,而是他觉得,对陆行远他们来说,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事……就不要告诉他们了吧。”陆金英摇头,“我说的是你武功尽失的事情。”


    陆行舟犹豫片刻:“应该不说吧,我不想他们为我担忧。”再多几个人为他发愁,也解决不了任何实质问题,陆行舟的选择是能瞒就瞒。


    陆金英说:“嗯,也别告诉他们我的真实情况。”


    两姐弟对视一眼,都笑了。


    陆行舟说:“我们这算不算是联手欺负老实人?”


    “不算吧。”陆金英拒绝承认,“我们只是报喜不报忧。”


    “我们……有什么喜事可以报吗?”


    陆金英哑口无言。


    两人缄默须臾,陆行舟清清嗓子:“编一些吧。”


    “比如?”


    又安静了。


    陆金英说:“就说我成亲了吧。”


    陆行舟觉得不对:“成亲了才告诉他们,他们会难过的。”婚宴那部分怎么编,是没有邀请他们参加,还是根本没有办?不管是什么情况,都只会让家人感到伤心。


    “是我考虑欠妥了。”陆金英皱了皱眉,是不是因为她最近都在研究恢复武功的事,在别的事上脑子已经钝得转不动了,“真难想啊。”


    “要不说我武功又进步了?”陆行舟十分心虚,他真的能说出口吗?


    “……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主意。就说我的医术进步了吧,这是真的。”


    “那我呢?”


    “你……”陆金英想了半日,也想不出陆行舟身上能编些什么好故事,就在准备放弃之时,她灵光一动,“就说你有了喜欢的人。”


    陆行舟红了耳根:“哪、哪有?”


    “现在不是编造故事吗?你害羞什么?”


    陆行舟摸了摸耳朵:“哦哦哦,编造故事。”


    “你真有喜欢的人了?”


    陆行舟说不出“没有”。


    陆金英微微一笑:“是小柏吗?”


    陆行舟只能老实承认。


    “那日你那么着急地想知道小柏的消息,我就应该猜到的。你们两情相悦,也是一桩美事,好了,这回你也不必跟大哥撒谎了,就说你有了喜欢的人,他们会很高兴的。”


    陆行舟愁眉苦脸:“但是小柏可能不喜欢我了。”


    “怎么回事?”


    陆行舟将来龙去脉告诉陆金英。


    “原来他早就知道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陆金英洞若观火,“小柏是觉得自己要死了,不想让你伤心,所以才说些难听话逼你走。”


    陆行舟说:“我不确定。”


    也许宁归柏要死了是真的,不喜欢他了也是真的。


    “你个傻弟弟,你说你跟他说了很多话,他都没有打断你,直到你说你喜欢他,他是不敢承受你的喜欢,如果他已经不喜欢你了,怎会听你说那么多的话。”


    “可是他虽然没有打断我,但是也没有反应啊。”


    “虽然我对他了解不深,但我觉得他那样的性子,若是真的不想听你说话,早就转身走了吧。”


    陆行舟觉得陆金英说的有道理,但他心中还是担忧惶恐。陆金英知道她说再多也无法让他彻底安心,这个难题只能留到小舟再见到宁归柏的那一天,她岔开话题:“其实我们想那么多没有必要,我觉得只要你能平平安安地回家,他们就会很高兴了。”


    “也是,我们这是自寻烦恼了。”


    “我这就去给他们写信。”


    “好。”


    陆金英写的第一封信问了很多问题,问陆行远和嫂子相处得怎么样,这几年的收成如何,邻居都还是那些人吗,镇上发生了什么新鲜事,问陆迢的性子如何,是顽皮还是安静,喜欢什么东西,问阿贵的身体还是不是康健,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问有鱼年纪上来了,还能不能抓老鼠,会不会把死老鼠叼到床上玩……她写了这么多之后,才想起自己只能写信,是没法收到回信的,她不应该问这些问题。


    于是她撕掉了几张信纸,重新写。


    写什么呢?


    围绕她自己的故事,几乎都是不能写的。要继续编造“云游四海”的谎言吗?陆金英不想这么做,她好些年不回家,对家人有很重的愧疚感。可如果不编造一些困住她的假事,她又怎么解释自己不能回家的原因?陆金英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


    陆金英找到小舟说:“我不写信了。”


    陆行舟诧异:“为什么?”


    “因为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我决定逃避,把这个困难丢给你。”陆金英想,反正小舟撒一个人的谎也是谎,撒两个人的谎也是谎,就让小舟来做这件事吧。


    “你就说你在关州碰见我了,然后我一切都好,跟着师父在钻研医术,每天都有很多病人来看病,我忙得抽不开身回家。如果他们问别的,你就看着编。告诉他们我很想念他们,等有时间了我就回家。”


    陆行舟应下来,又说:“下次我们再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陆金英不能写信给他,如果崔家的藏身地被发现了,他们又得换地方,到时陆行舟也不知道他们去哪了。


    “保重身体,总有再见之日。”陆金英说得乐观,其实心里也没底。


    但愿如此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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