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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10

作者:顾慎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01章 心若死灰-3


    宁归柏紧锁眉峰:“陆行舟,你想怎么样?”


    陆行舟的目光逼视宁归柏:“我想跟你说话,我想你跟我好好说话,我想你别走。”


    宁归柏胸中血气翻涌:“……好,你说,你松手。”


    “你先坐下来。”陆行舟觉得宁归柏的手更烫了,他怕他一松手,宁归柏就消失无踪了。


    宁归柏顺着他的意思坐下,有那么一瞬间,陆行舟觉得他们还像从前那般。陆行舟终于松开手,坐在宁归柏的身侧,执意要问:“你恨我吗?”


    “你希望我说什么?”


    “我希望你说实话。”


    “我恨过你。”


    陆行舟精神大振,宁归柏恨过他,那样很好。不是雁过无痕、风轻云淡、无迹可寻。那样很好。他不由得笑起来,宁归柏望他,不望他,又望他——这人为什么还能笑出声?


    “小柏,我回不去那个家了。”笑过之后,陆行舟又觉悲切,宁归柏是《三尺青锋》中唯一知道现代社会的人——廖伶敏不算,她只知道自己的魂来自异世,她根本不知道那个世界是怎样的。


    宁归柏又跟王羡鱼不一样,对于陆行舟的经历,王羡鱼是全然明白,而宁归柏是以他的视角试图去理解。王羡鱼生死不明,陆行舟需要宁归柏,这个能装载他情绪的人。


    宁归柏不作声。


    陆行舟泛起一点酸笑,倒豆子般说起来:“我应该接受这件事的,我也在努力接受,但现在还不能完全接受。我还是会梦到我的父母,梦到另外一个陆行舟,梦到那个世界生活的种种。不过我已经没那么渴望了,我觉得,再过一段时间,也许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也许没那么长,我不知道……再过一段时间,说不定我就完全死心了,死的是作为现代人的那颗心,然后,我会带着那些记忆往前走。


    “你不想说话吗?


    “那你听我说,如果你不想听了,就告诉我。


    “我方才说,任务彻底消失之后,我碰见了一个跟我来历一样的人。


    “他连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都跟我一样,也是十年,他比我小两岁,今年才二十二岁。他十二岁进入这个陌生的世界,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走过来的,他说他是孤儿,在那个世界没有家,所以他无所谓,既来之则安之。


    “不过他不听任务的话,不想接受游戏的摆布,任务让他往东他就往西……换句话说,他放弃了所有的任务。但因为他一直跟任务对着干,有一次,他因此害死了自己的亲人。


    “现在,他也要死了。


    “我不知道,他可能已经死了。他说他活得太累了,不想继续活了,所以他选择结束自己的性命,我劝过他,我把所有关于活着的道理翻来覆去地说。他不接受,就好像如果他让我一块去死那样,我也不会听他的。我知道我没法改变他,也不想再说那些他本就明白的事情,所以我放弃了。


    “我不敢探听他的消息,我只能告诉自己他还活着,活在世上的某一个角落,只是我们很难再碰上了,这样我才不至于太难过。


    “……我回了燕归堂一趟,非吾兄疯了,你见过他,你还记得他吗?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疯,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很伤心。不过亲眼见到非吾兄之后,我又释怀了。他的疯跟我想得不太一样,不是声嘶力竭的那种,相反,他很平和,他……我……如果我没有走出来,说不定我也会疯掉,像他那样平平静静地疯掉。


    “然后、然后我就来找你了。


    “过了那么久才来找你,不是因为你不重要,而是因为我胆怯。我害怕、我害怕就像刚刚那样,我怕你的沉默,怕你的冷淡,怕你根本不想见到我。


    “当初那么轻易放弃了你,现在确信自己回不去了,又过来找你……这样的做法、这样的我实在是太糟糕了。”


    陆行舟不敢停,他面皮滚辣辣的,一鼓作气继续说:“这些话我以前不敢说,因为我给不出任何承诺,我说过我不会再选‘言而无信’,但今日我得说,我喜欢你、喜欢你、很喜欢你,如果……如果你对我还有同样的感觉……”


    宁归柏打断他:“不要再说了。”


    陆行舟怔怔地看着他。


    宁归柏脸白如雪,眼却腾腾戾气的红:“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你走吧……天晚了,你在这住一夜,明日走吧。”


    陆行舟与他目光相触,知道宁归柏没有开玩笑……宁归柏从来不开玩笑。陆行舟脑中天旋地转:“为什么?”


    “我不需要被排在最后的喜欢,我受不起。”


    陆行舟不愿意相信宁归柏的话,他嘴唇半启,喉咙里像是含了一块炭:“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是么?”


    宁归柏的语气四平八稳:“这是我的真心话。”


    陆行舟失去了继续询问的气力,他强颜欢笑:“好、好,我明白了,归根到底都是我的错,我做错了那么多事,还想着一切能如从前……是我痴心妄想了。”


    他走到门边,手扶在门框上,只有背对着宁归柏,陆行舟才敢再喊他的名字:“小柏,保重。”他推开门,风呼呼包裹着他,他却不觉得冷。他一次也没有回头看,只是沿着来时的方向,逃似的冲出了宁家。


    风刮在脸上,吹得生疼,他摸了摸眼下,才发觉自己流眼泪了。陆行舟吸了吸鼻子,没有理会,天这样黑,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没人能看到他的狼狈,就算有,他也不在意。此时此刻,他最在意的事已经宣告失败,还有什么事能拨动他的心弦?


    宁归柏用那样笃定的眼睛告诉他,那是真心话。宁归柏不喜欢骗人,他已经尝够失望的滋味了吗?抑或是……宁归柏不再喜欢他,喜欢不是钻石,会变多正常。


    怪谁呢,谁想要被排在最后的喜欢?陆行舟扪心自问,如果他处在宁归柏的位置,他极有可能做得比宁归柏更决绝。怪谁呢,谁受得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喜欢?


    陆行舟行尸走肉般往前走,眼如幽潭,了无生气。


    第202章 画虎画皮-1


    消沉多日后,陆行舟决定离开登龙城,他在登龙城等了这么久,都等不到宁归柏来找他,说明宁归柏的心意已定,绝不更改,那就……好聚好散吧。


    陆行舟无能为力,若是之前的他,或许会想用死缠烂打的招数,但现在的他做不到,不是因为他不敢在宁归柏面前“丢脸”,而是因为他不再“以自我为中心”,他不能刻舟求剑般固守原地,把自己的世界强加在他人的世界之上,他认了,认什么都好,总之他认了。


    他离开登龙城,往赟州的方向走,他不知道崔家人和陆金英是否还在堆雪峰上,既然不确定答案,那他就亲自去探探。他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他要找到陆金英,然后坦白一切。


    在去堆雪峰的路上,陆行舟想了许多句开场白。


    “对不起。”


    “姐姐,其实我不是你的亲弟弟。”


    “从我变了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是你的弟弟了。”


    “我霸占了‘小舟’的身体,我不是你们的‘小舟’。”


    “十四岁之后,都是我这个冒牌货。”


    “我要跟你说一件很严肃的事,我来自于另一个世界,没开玩笑。”


    “在确定要跟你说这件事之前,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喊你一声‘姐姐’。”


    ……


    陆行舟之所以决定跟陆金英坦白,是受到了两个人的影响,第一个是荣唤酒,第二个是宁归柏。荣唤酒让他生出同样的疑惑——生恩一定比养恩重吗?那些朝夕相处的陪伴,一定比不过血缘的牵连吗?陆行舟作为知晓更多的隐瞒者,都已经分不出这个家和那个家哪个更重要了。陆金英呢?她会分得清楚哪个“小舟”更重要吗?


    而宁归柏让陆行舟感到了寂寞,唯一知道他真实来历的人都不愿同他说话了,他迫切需要一个倾诉口,无论是权衡利弊还是情感,都没有比陆金英更合适的选择了。


    陆金英这样聪慧的人,会早就察觉出端倪,而后故作不知吗?还是……她因为太相信陆行舟了,所以不曾怀疑过什么。又或者,她毕竟是个古代人,很难想象世上竟有如此奇幻之事,所以根本没往那个方向想过。


    陆行舟想了许多问题,皆无答案。他做这件事还有一个原因,他要用一个烦恼解决另一个烦恼,不,说解决不恰当,因为那个烦恼根本解决不了。他要用一个问题覆盖另一个问题,烧起来吧,浴火重生也好,化作灰烬也罢,通通烧起来,起码能烧出个尘埃落定。


    马感受不到主人的焦虑,慢慢悠悠地前行。陆行舟不忍心鞭策它,人活得已经够累了,何必让马也受同样的滋味。慢慢走吧,让他的刑期也来得更慢些吧。


    如果连陆金英也厌弃他……


    陆行舟的心如万蚁啃噬,如果真的走到了那一步,曾经爱他的之后都不爱他了,曾经理解他的都鄙夷他,曾经恨他的淡忘他,纠缠过的灵魂不在乎他。如果真的到了那样的境地……陆行舟从最坏的想象中理解了王羡鱼寻死的决心,他也会走上相似的绝路吗?


    就这样日日悲观地胡思乱想着,陆行舟总算来到了堆雪峰。


    他找到了崔家的地盘,这让他松了一口气,又紧了呼吸。崔寻木和崔无音今日不在堆雪峰,崔疑梦先见着陆行舟,问:“陆行舟?你来找嫂嫂吗?”


    陆行舟点头:“她在这吗?”


    崔疑梦说:“她在练功,你要等她练完吗?还是直接去找她?”


    “我等等吧。”陆行舟盯着崔疑梦看,以此来缓解紧张,他觉得崔疑梦变了,她身上那种说难听点叫莽撞,说好听点是天真的特质已经无从寻觅,她的眼神沉下来。陆行舟有过同样的转变,他明白这跟年纪无关。


    崔疑梦很难不察觉到那样明目张胆的眼神:“你一直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吗?”


    陆行舟别开目光:“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变了。”


    “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我没资格下这个评价。”


    “评价别人还需要资格吗?”


    “需要,起码面对面的评价需要。”


    “你倒是没怎么变。”


    “是吗?”陆行舟惊诧,随即释然,原因多么简单,崔疑梦不知道他的事情,不知道他经历过怎样的波涛,“我觉得我变了很多。”


    崔疑梦说:“不知道,我感觉你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你说的是相貌吗?”


    崔疑梦摇头:“怎么形容呢,非要说的话,你就是那种身上有糖的人,就是随时准备拿出一颗糖给别人的人,没有变化。”


    这应该算是赞美,可陆行舟听了只想苦笑,他哪里还有糖啊,他现在藏了一把刀,很多把刀,随时准备拿出来扎人的心。


    “小舟!”陆金英欣喜的声音传来,陆行舟望过去,发现陆金英满头大汗,手上拿着一条手帕,应该是还没来得及擦汗,她快步走过来,“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来了怎么不直接来找我。”


    陆行舟睫毛一抖,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不敢直视陆金英的眼睛:“刚来没多久,听说你在练武,便不想打扰你。”


    “你来怎么能算是打扰呢?”陆金英随意擦了擦脸上的汗,“别站在院子了,进屋再说吧。”


    陆行舟跟陆金英进了屋,崔疑梦没有跟进来,今日两位亲兄都不在,她得时刻留意外头的动静。


    陆金英给两人都倒了水,才问:“小舟,发生什么了?”


    “啊?”陆行舟握着杯子,只用水沾了沾干涩的嘴唇,坐得心神不宁,“什么?我没什么事。”


    “别骗我了,我一看到你便觉得你有古怪,说吧,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没受伤吧?”


    提前打好的腹稿一句也用不上,到了陆金英的面前,陆行舟才觉出这件事的难度超出他的想象,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太了解自己了,如果这时不说,他会被这件事折磨终生……当然,说了也可能会折磨终生。


    陆行舟不想再被犹豫鞭打了,他说:“姐姐,我要跟你坦白一件事,说了这件事后,你可能不会再愿意让我喊你姐姐了。”


    趁着还有机会,他想再喊一遍,于是他说:“姐姐、姐姐。”


    陆金英茫然极了,仍关切道:“你说什么?我怎么会不让你喊我姐姐,这段时间肯定发生了一些事,小舟,你直接告诉我吧。”


    “不是这段时间的事,这件事发生十年了……”陆行舟咬了咬牙,“我跟十四岁之前的‘陆行舟’,不是同一个人。”


    陆金英笑出声来:“你在说什么傻话啊?”她望进陆行舟的眼睛里,笑容渐渐消散,她的嘴角放下来,嘴唇抿成一条线,她的眉头被疑惑压得低下来,她吞了口唾沫,脑中一片空白,她紧紧地盯着陆行舟,试图在他脸上找到熟悉的蛛丝马迹,接着去分析他说的话、他这个人、分析隐含的有可能的意思、分析过去十年、过去二十年的种种、分析错对。


    第203章 画虎画皮-2


    小舟的十四岁,发生了多少事情?平时只想在家待着的他突然说要去读书、要去学武,送他去溪镇的时候,陆金英觉得小舟过几日就会回家,顶多三日,或者两日,甚至可能是半日,以陆金英对弟弟的了解,那样“充实”的日子对小舟来说是一种纯粹的煎熬。他可能只是图新鲜,或者,他突然冒出些莫名的自信,以为自己可以做到,但当时的陆金英对小舟不抱任何希望。


    她等着小舟回家。


    她等着安慰小舟,告诉小舟没关系的。你已经尝试过了,已经很勇敢了,这就够了。我们没有人会对你失望。


    陆金英等啊等,没等到小舟垂头丧气地回来,她等到了眼里含着一团火的小舟,她惊诧于小舟的变化之大,她想或许小舟找到了更适合他的生活。


    那很奇怪吗?陆金英的答案是否定的,难道只有一成不变的人才属正常?不,那些突然想做什么、突然改变了什么的人也正常。就算什么都没有发生,一个念头酝酿的时间足够长,也足以助人脱胎换骨。


    可是小舟在说什么——我跟十四岁之前的陆行舟,不是同一个人。


    脱胎换骨、不是同一个人,这两者有区别吗?


    “小舟,你是在开玩笑吗?”陆金英将“玩笑”二字咬得格外重。


    陆行舟缓缓摇头:“我没有开玩笑,我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你了解我的,对么?我的意思是,十四岁之前的陆行舟,和十四岁之后的陆行舟,不是同一个人……说得更清晰一些,这具身躯没有变化,变的是躯体内的魂魄,我的魂魄来自另一个世界,占据了他——你亲弟弟——的身体。”


    陆金英后颈一阵阵发麻,她的视线没有离开过陆行舟:“等等……等等,你先别说话,你让我想一想,我现在脑子很乱,我弄不明白。”


    于是陆行舟一言不发,他没有一直看着陆金英,他做不到那般坦然,他将目光凝固在杯上的花纹,这是什么颜色,冷靛青、天霁青、烟雨青、还是孔雀青?陆行舟将自己关进颜色的困惑中,这样,时间就不至于流逝得太过缓慢。他等陆金英开口,问很多很多的问题,或者,直接把他当成一个疯子。


    他说的话都不是真的,因为他疯了,所以陆金英只需要想办法治好他,不治好也行,她可以照顾他。那样她的过去就不会被颠覆,她的弟弟还是她的弟弟,“陆行舟疯了”是比“陆行舟不是陆行舟”更容易接受的事实。


    陆金英问:“如果你不是‘小舟’,你为什么会成为他?”为什么会占据小舟的身体。


    “这是我没法回答的问题,某一天我睁开眼睛,就成了‘陆行舟’。我也一直很想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尽力了,我找不到,我放弃了。我不想再瞒着你,所以我要站在你面前,告诉你真相。”


    “你怎么可能不是小舟……”陆金英心里堵得厉害,“谁能在不知不觉间占据别人的身体,你是心有执念的鬼,还是下凡历劫的神?”


    “都不是,我是人,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我十四岁的时候来到了这里,从此我喊你姐姐,喊哥哥为哥哥,喊爹为爹。我不想伤害任何人,但我也不想被你们发现我的怪异,为了保全自我,我只能假装我就是陆行舟。”


    “你说有没有可能,你只是做了一场梦,做了一场醒不来、忘不掉的梦。其实你就是小舟,十四岁之前和十四岁之后都是同一个你,只是你做梦了,分不清了,乱了。小舟,你没有在开玩笑,但你也没有看清楚。”


    陆行舟声音紧绷:“不是的,我也希望这只是一场梦,一份错乱的记忆。可不是这样的,我进入你弟弟的身体之后,也得到了他的记忆,我既有我自己的记忆,也有他的记忆。我自己的记忆很清晰,像夏天正午的阳光,你弟弟的记忆有些模糊,像初春的雾。我记得我的亲生父母,我记得那个世界的高楼和拥挤,我记得很多事情,那绝不是一场梦可以解释的。”


    陆金英说:“十四岁前后的你确实很不一样,但我难以将你分割成两个人去看待。这很怪异、太怪异了。我还是不能相信你,你再跟我说说……你的十四岁,发生了什么事?”


    陆行舟说:“在我那个世界,我刚读完一个阶段的书,刚考完一场很重要的考试,我放假在家休息,我玩游戏——你可以这么理解,一个游戏就是一个世界。玩游戏就是进入一个跟现实完全不一样的世界,但人可以随时抽身,随时结束游戏,回到现实世界。我下载了一个你们这个世界的游戏,还没开始玩,一觉睡醒之后就莫名其妙来到了这里。


    “我的本名也叫陆行舟,长得跟你弟弟有八分相似,在我那个世界里,这样的事情也很玄乎,从逻辑上说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或者说还没有发生的条件。但他确确实实发生在我的身上,我很茫然,很惶恐,我怕你们把我当成妖怪,为了那个陆行舟,使出许多手段来对付我,我不想死,我还想找到回家的路,所以我只能凭着原来那个陆行舟的记忆,扮演好陆行舟。


    “这一扮就是十年,过得快吗?挺快的,我再瞒一瞒,这辈子也就过去了。为什么不能继续装呢?因为我太寂寞了,我想多一个人知道我的来历,因此骂我恨我可怜我原谅我都好,我得说出来。对不起,从十四岁到现在我做的所有选择都是自私的,我想着怎样对我自己好,怎样才会让我感到好。这件事同样如此,我想你知道,我想知道你如何反应,我想被原谅,想得到宽恕……我想有人看着我,看到的是完整的我而非包含他人印象的我,我想我真的太贪心了。”


    听到这么长的一通剖白,陆金英不得不相信陆行舟没疯,陆行舟说的话都是真的,她目光僵直:“你说你不是我的弟弟,那么,我的弟弟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他可能也去了我那个世界,成为了我。他也可能还在这个世界,但他没法找到回家的路。”陆行舟舔舔唇,“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陆金英又问:“从十四岁到现在,一直都是你吗?”


    “不错,从十四岁之后,一直都是我。”


    对话干涸了,陆金英许久没说话。


    陆行舟说:“我喊你姐姐喊了十年,我是真的把你当成姐姐了。前些日子我碰到一个人,他对生恩养恩的区别感到困惑,难道血缘关系一定比切实陪伴的感情重要吗?这也是我现在渴望得到答案的问题,我知道那个十四岁之前的‘小舟’很重要,不管怎样他都是你的亲弟弟。那我呢,我这个赝品生出价值了吗?我不奢望能比他重要,我没有资格跟他比较,我只想问,在你知道真相以后的日子,不,以后太远了,就说此时此刻,现在,我还能喊你姐姐吗?”


    陆金英发出一个犹豫的调,没有说话。


    陆行舟不好逼她太紧,而且他说了这么多话,也累了。他闭紧嘴,打开心,等待陆金英的裁决,死刑太重了,无期徒刑够吗?缓刑呢?最好的结果是无罪释放……那也太好了,好得让人恐慌。


    “太突然了。”陆金英眉眼中有起伏的痛楚,“你说的事,这一时半会我没法消化,我需要独自想想,我下山走走,你不要跟着我,也不要再问我是怎么想的了,等我有答案,自然会告诉你的。”


    陆行舟说“好”,说出口才发现嗓子哑了,根本没发出声音,于是他点点头,但陆金英没看到,她抛出那段话后,就转身走了。这件事对她的冲击实在太大,从那刻开始她只能关注自己。


    陆行舟泄了气,瘫坐在椅中,像一团陷进容器的影子。他自嘲自怜,这些年做的所有事,都像是花光心血觅教训。


    第204章 画虎画皮-3


    陆金英坐在草坪中,草尖尖地冒着刺,正是生长的好时节,陆金英顾不上它们旺盛的、向上的生命力,她跑远了,走累了,一停下就只想到依靠的地方。她抱着膝盖,琢磨着陆行舟方才说的那些话,陆行舟说得很清楚,按理说很好理解,但陆金英怎么也理解不了,真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①


    日头渐渐向西,天空燃起大片晚霞,如烈火般炽热,将堆雪峰烧得很红。


    陆金英的眼睛仿佛也被烫到了,她闭了闭眼,思绪越整理越乱,她想她这几日都不能看见陆行舟,她很难分清楚自己对这个陆行舟和那个陆行舟的感情区别,所谓真真假假,或许都是真的。


    就在这时,陆金英耳朵一动,听见不远处传来人的交谈声。


    “你确定陆行舟来了堆雪峰?”


    “确定,他一路上都没有隐藏痕迹,看,这里还有马蹄印。”


    “好吧,就算他来了这里,也不确定崔家人就在这。”


    “这几个月崔家人一直在找我们的麻烦,他们不会离胜寒派、离关州太远,堆雪峰的距离很合适,说不定他们真的躲在了这里。”


    “说得也是,如果陆行舟的姐姐不在这里,崔家人不在这里,陆行舟无缘无故跑来这做什么……”


    陆金英跑出来时情绪激动,浑身上下只带了一颗信号弹,由于生存的特殊性,崔家每个人的信号弹都不离身,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现在,这个“万一”进入了陆金英的耳朵。


    这群人——不清楚有多少人——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们往另一个方向远去,如果陆金英继续保持安静,不发出任何声音,等他们走得足够远之后,陆金英大可逃离这场围捕和追杀,但她怎么可能这么做。抛掉脑中的杂思,陆金英当机立断,拔出信号弹——


    伴随着短促但巨大的响声,刺眼的火光烟焰划破天空。


    陆行舟正怔坐在屋内,倏然听见一道响彻云霄的声音。


    很快,门外是急匆匆的脚步声,崔疑梦冲进来:“嫂嫂放了信号弹,这里有危险,快走。”


    “什么?”陆行舟猛地起身,“姐姐在哪儿?我去找她!”


    崔疑梦皱眉道:“不行,你不能出事,不然我没法跟嫂嫂交代。我们全体撤离,之前就挖好了秘密地道,你跟我们一块走。”


    “你们跑吧,但我绝不会抛下姐姐,我去找她,信号弹是从哪个方位发出来的?你告诉我,别再浪费时间了。”陆行舟寒毛竖直了,恨不得瞬移到陆金英所在的位置。


    崔疑梦跺了跺脚,没时间了,她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作出抉择。如果放陆行舟去,要么陆金英逃掉了,但陆行舟陷进去了,要么他们二人都逃不掉,要么陆行舟能成功救人且脱身。如果强迫陆行舟一块走,那么不管陆金英如何,起码能保证他的安全……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大哥二哥都不在,崔疑梦第一次挑起这么重的担子,她还要让崔家人都安全撤离……她怕自己选错了,但她没有瞻前顾后的时间了。崔疑梦攥紧双拳:“好,嫂嫂或许已经逃走了,你小心些,不要把自己搭进去了。信号弹是从东北方发出来的。”


    崔疑梦话音未落,陆行舟几个箭步便消失了,崔疑梦无心多想,她要让崔家人都顺利转移,还要在沿路留下记号,让出门在外的崔寻木和崔无音能第一时间察觉到此地有危险。


    陆行舟被眼前的景象斩断了呼吸。


    陆金英不敌胜寒派的几个弟子,被他们架住了要害,动弹不得,只能束手就擒。


    陆行舟看着他们把陆金英带走,他将一身轻功施展到了极致,急追而去。


    陆金英练武的日子实在太短,她的武功在胜寒派弟子的眼中根本不够看。虽然陆金英在放了信号弹之后迅速离开,但她的轻功并不能使她在短时间内跑出相当远的距离,胜寒派的人很快就追上了她。


    胜寒派弟子在看见信号弹之后就分成了两路,一路继续循着马蹄印走,一路追着信号弹的方位去。他们不知道发出信号弹的人是武功最差的陆金英,因此派出了几个高手,这无形中给还在山上的崔家人减轻了压力。


    陆行舟没追多久,胜寒派弟子就感知到了有人在追他们。他们往后看去,一人认出了陆行舟,喊出他的名字,陆金英虽被绑起,但意识是清醒的,她心中没有多少恐慌,在跟崔寻木离开之前、离开之后、在梦里,她已经无数次想象过这样的场景。无非一死,陆金英只是惆怅,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她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和崔寻木、以及那个困惑未解的陆行舟道别。


    陆金英不怪陆行舟将这些人引来……她或许也不怪陆行舟骗了她这么多年。她将脖子往后扭:“走!走啊!”她的声音消散在风中,太远了,传不进陆行舟的耳中。


    没有人理会陆金英。


    胜寒派的人问:“要不要把他也抓起来?”


    有人回答:“但是他的武功不差,有些棘手,我们这次来的主要目标不是崔家人吗?”


    “可是他姐姐在我们手上,这就不麻烦了。”


    “他武功好才对啊……不就想要武功好的吗?抓了他我们头上也算一份功劳。”


    “是啊,现在把这个女人抓住,除了当诱饵,也没别的用处了。”


    “来都来了,不要畏手畏脚的,他再厉害也就一个人,还得顾忌另一个人。”


    ……


    陆行舟的气息一岔,险些乱了,他跑得更快,仿佛在跟风竞速。


    胜寒派几个弟子作出决定,他们停下来,摆出明晃晃的陷阱,等陆行舟来踩。陆行舟毫不犹豫地踩进去了。不知何时他的手上抓了一把沙石,沙石裹着劲风激射而出,直溅站在最前方的人的双目。


    那人一剑横出,剑风将沙石打落在地……就这么一瞬间的功夫,陆行舟已至身前。几人围攻陆行舟,陆行舟紧张陆金英,分外眼红,使尽浑身狠辣解数,跟几人缠斗在一块。


    胜寒派弟子都去攻击陆行舟了,一个都没留下来看着陆金英,一个武功那么差的女子,被绑起来后,还能做什么?他们都看不起她,这给了陆金英机会,因为崔寻木曾经教过她,如何在没有利器的情况下解开捆住手腕的绳子。


    陆行舟的剑刺中一人左肋,伤口很深,那人顿时鲜血如注,转眼间将半身都染红了。陆行舟毫不留情抽出剑,继续与没有受伤的众人生死相搏,他怒火中烧之下,端的是不要命的姿态,就跟从前以为自己是不死之躯那样,然而今日不需要不死之躯,他必须将这些人都打倒,为了陆金英,他能豁出性命。


    快、快,陆金英将全身的内力都运聚在手腕处,她的手腕像是被烧起来那般,正以灼人的热度烫融绳子。


    陆行舟伤了所有人,身上也多出几个或深或浅的伤口,明明已接近力竭,他却睁着发红的眼睛,不知疲倦地挥剑、格挡、挑刺、斜劈。这股气势让胜寒派弟子恐惧,再打下去……他们会把自己搭进去吗?值得吗?


    然而还没等他们退缩,陆行舟的身体彻底逼近极限,他眼皮一颤,用尽全身力气挥出最后一剑,砍中了一人的右腿,剑卡在那人的腿肉,陆行舟没力气再拔出来了。天空压下来,陆行舟感到地皮掀起,狠狠地砸中他的头。


    陆金英的双手终于自由,她抽出靴中薄刃,砍断脚上绳索。她奔向陆行舟,胜寒派两名受伤最轻的弟子将陆行舟扛起来,懒得再与陆金英纠缠,极有默契地忽视她直接往山下跑。剩下的弟子各自按住受伤的部位,一人自陆金英身后掷出暗器,陆金英全副心思都在陆行舟身上,等她听见风声之时,已经太迟了。暗器击中她的后颈,她往前扑倒,正逢斜坡,咕噜几下滚出了众人的视野。


    【📢作者有话说】


    ①《增广贤文·上集》


    第205章 冤家路窄-1


    肩胛骨好痛,像是被什么烧穿了一个洞,又让人用粗针将皮肉穿了起来,头也是涨痛的,上下眼皮仿佛被石头压住,陆行舟艰难撑开眼睛,看见了漂浮着细小灰尘的蒙蒙光线……还有一双凶神恶煞的眼睛。


    陆行舟眯了眯眼,认出了眼前这个满身戾气的人,仇饮竹,他怎么会在这里?陆行舟也认出了自己所在的地方,眼前是铁质栏杆,背后是一堵很厚的墙,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开了洞,那窗只有两个拳头大,光线就是从那透进来的,茅草杂乱地铺了一地。陆行舟的脚腕上还有铁链,他确信,自己被关进了牢中。


    晕厥前的记忆潮水般涌回脑中,陆行舟不在意仇饮竹那虎视眈眈的眼神,陆金英怎么样了?她还好吗?陆行舟挣扎着爬起身,他要去救陆金英,他得抓紧时间,陆金英不能出事。


    仇饮竹一言不发,看着陆行舟直不起身,看着他像条狗那样爬到铁栏杆边,用五指笨拙地摸索着铁锁,试图用弱小的力量将锁打开。他是在做什么?真是搞笑,他以为作出这等着急可怜的模样,锁就会怜悯他,顺从他的心意,主动将自己打开吗?


    真是搞笑。


    仇饮竹看陆行舟失力歪倒身子,又强行让自己摆正,他想站起来,仿佛人的位置高了就能拥有力量,他站不起来,于是换个思路,低头去琢磨脚上的铁链子,难道他不知道那是狼狗的链子吗?他已经到了任人鱼肉的境地,怎么还去做那么天真的梦?


    陆行舟急得不行,理智和冷静没法在亲人生死不明的情况下出现。他忙得毫无章法,他甚至不去想肩胛骨为什么这么痛,他想使出内力震碎那把锁、这个铁链、那堵墙、甚至是天花板,什么都好。可是,他的内力去哪了呢?为什么丹田空空如也,就像他刚穿进来那样,就像他从未练过武那样,就像另一个陆行舟那样。另一个陆行舟,对,陆金英很在乎另一个陆行舟,陆金英原谅这个陆行舟了吗?那不重要,陆行舟得去救陆金英,如果陆金英不原谅他,也没关系,他可以永远消失在她的面前,但是她得活着,得活着,必须活着。


    他的眼泪掉下来,不知是因为痛,还是因为无能为力。


    仇饮竹总算开口了:“陆行舟,几年不见,你还是这么蠢。”


    对、对,这里还有一个人。陆行舟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他依旧在掉眼泪,他的眼睛却不是因为眼泪而亮,他看向仇饮竹:“你为什么也在这里?你武功这么高,你可以出去的,你一定有办法的,对吗?”


    嘲讽的话被愚弄挤走了,仇饮竹似笑非笑:“是啊,我知道出去的办法,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我杀过你两次,又拿过你的剑,你不是恨我吗?你要为了出去求我吗?”


    “我求你。”陆行舟毫不犹豫,“我要去救我姐姐,我求你带我走,从前种种大可一笔勾销……不,如果你能把我救出去,以后你就是我的恩人。”


    他的神已经乱掉了,根本没法考虑这么说、这么做的后果,此时此刻“出去救人”排在了所有事的前面,怎样都好,能出去就好。


    仇饮竹抱臂靠坐在墙边:“说得容易,我要如何信你?”


    陆行舟立刻接上:“你要如何才能信我,我不知道,你告诉我吧。”


    “做什么都可以?”


    “做什么都可以。”


    仇饮竹放轻了声音,如果只听这道声音,会被人误以为他在哄:“那好。我的欲望已经许久不曾疏解了,你过来……帮帮我。”


    陆行舟微微张着嘴,怔住了。


    “不是说做什么都可以吗?”仇饮竹的眼神充满玩味,“怎么?这就不肯了?”


    被焦急牵着的绳索轰然断裂,陆行舟终于回过神来:“你在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仇饮竹摊了摊手,神情不变。


    陆行舟咬牙切齿:“你根本没有出去的方法。”


    “何以见得?”


    “你这样的人,怎会甘心待在这个地方?看你的模样,你被关进来的时间不短了,如果你真的有办法,早就出去了。”


    “原来你还没傻完全,刚刚看你的动作,我还以为你连三岁小儿都不如了。”


    陆行舟气得要命,担忧不减,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他没说话,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心想,他是在跟胜寒派弟子打斗中晕倒的,因此多半是被胜寒派抓起来了,这里是胜寒派的牢房?


    胜寒派又不是衙门,为什么会建牢房?陆行舟曾经当过燕归堂的弟子,从未听说过燕归堂有牢房。胜寒派建牢房是为了什么?把他抓过来是为了什么,崔家?那么仇饮竹呢?他又是怎么被抓过来的,为什么和自己关在一个牢房?


    他现在反应过来,他的琵琶骨应该是被用利器穿过了,所以他的内力全没了,内力是武功的基础,他的轻功、剑法的基础就算还在,也发挥不出多大的威力了。这是暂时性的吗?还是永久性的?陆行舟第一次被穿琵琶骨,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失去武功的自己,几乎什么都做不到。


    他没法离开这里,就算能离开这里,也很难去救陆金英。一个走不快、跳不高、挥剑无力、气喘吁吁伤痕累累的人怎么去救别人?他能不死都算侥幸了。


    陆行舟的想法越来越消极,他毫无差别地恨胜寒派的所有人,除了他认识的那一个,他好恨,他们怎么能毫无顾忌地伤害别人?因为他们信仰什么吗?还是因为他们什么都不信仰。


    仇饮竹见陆行舟许久都一动不动,他没忍住嗤笑一声:“怎么,这就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你比我想的还要弱啊。”


    陆行舟现在是个炸弹,谁点谁炸,他反唇相讥:“怎么,你也沦落到跟我一样的地步,你跟我这个弱者也差不多,只能说彼此彼此,大哥别笑二哥。”


    “你信不信,虽然我落到这样的地步,但我也能再杀你一次。”


    “哦。”陆行舟毫无惧怕之色,“你杀吧,我已经没有不死之躯了,这回死了就是永远解脱了……挺好的,你要是想杀就杀吧,无所谓了。”


    “没有不死之躯……”仇饮竹冷冷一笑,“你还记恨我刚刚骗你,所以你也要骗我一回?”


    “别自作多情了。你又不是什么好东西,骗人杀人都是你擅长的事情,我才懒得计较。你要是不信我死不了,大可来试试看。”


    仇饮竹的目光自上而下刮过陆行舟,一时间没有说话。


    陆行舟还是不死心,他虽然不信仇饮竹有出去的方法,但他也不是全然不信,而是半信半疑。他想,如果仇饮竹真的出不去了,他怎么可能还这么淡定,跟自己说些有的没的垃圾话。


    陆行舟问:“这里是胜寒派的牢房吗?”


    仇饮竹难得没抬杠,点了点头。


    “你是怎么进来的?”陆行舟顿了顿,“是因为你杀了章游奇,所以被胜寒派的人抓住了?”


    仇饮竹哼笑道:“天真小儿。”


    陆行舟不解:“你有话不能直接说吗?”


    “我懒得跟你解释。”


    “什么懒得解释?你刚刚说废话的时候话很多啊,我看你是害怕丢脸吧。”


    “……”


    仇饮竹说:“你看看你自己,刚刚还要死要活地掉眼泪,现在就想用激将法套我的话,你像女人一样善变。”


    “像女人怎么了,女人不也是人,男人不也是人,都是人,你看不起女人吗?”陆行舟呼出一口浊气,“若是不想告诉我就算了,闭嘴这么简单的事不会吗?不必非得说些难听话,你说这些难听话不会增加你的颜面。”


    仇饮竹被骂了一通,倒也没有生气:“你是怎么被抓进来的?”


    陆行舟看他两眼,还是说了:“你知道胜寒派灭了崔家的事吗?”


    仇饮竹说:“废话……哦,我想起来了,你姐姐是不是跟崔寻木在一块了?”


    “你怎么知道?”


    “我一直关注着你,你亲人的事,我自然也知道一二。”仇饮竹说得十分坦然,就好像在说他关注天气那般。


    陆行舟一阵恶寒:“你是变态吗?”


    仇饮竹自动忽略:“崔家跟胜寒派有仇,你姐姐跟崔家有关系,你跟你姐姐有关系……你刚刚这么着急,是因为你姐姐遇到危险了,你担心她,看你的表情我说对了是吗?你跟崔家人不会待在一处,见面的话也不会长待,这次你出事了,你姐姐也有危险……我懂了,我知道的消息胜寒派的人也会知道,是你把胜寒派的人引过去了。”


    第206章 冤家路窄-2


    “不可能!”陆行舟下意识否认,是他害了陆金英和崔家人吗?话出口的瞬间他便产生了怀疑,如果不是,为何会这么巧?如果是,那他做了多么蠢的事,他对陆金英的担忧成了笑话——是他把人引过去的,是他把危险带上了堆雪峰,他有什么资格担心陆金英?他有什么理由不去救陆金英?他又有什么办法恢复武功逃脱此地?


    仇饮竹看透了他:“你看,你自己都不相信,你去找你姐姐的时候有隐匿痕迹吗?”


    他的话彻底让陆行舟死心,他没法装作无辜,他怎么能不想到这点,他连陆金英为什么要跟崔寻木躲起来都不记得了吗?他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只想找到人倾诉,只关注自己,只在乎自己,他咬紧牙关,自私自利乃人之常情,他曾多次用这个道理来逃避什么安慰自己,可他从未这般恨过自己,陆行舟,你为什么越活越失败了?


    仇饮竹将陆行舟的神情变化都收入眼中,既怜悯又鄙夷,怎么会有陆行舟这样的人,他怎么会将别人看得这么重?亲人也好友人也罢,不都是背信弃义有己无人的东西,至于为他们哭、为他们笑、为他们捶胸顿足、懊悔不已吗?陆行舟总是做一些没有必要的事,流露慌张哀伤的神情,陷入循环波动的情绪中,他太弱了。仇饮竹想,他在陆行舟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没有这么软弱。


    陆行舟屈起双膝抱住自己,他现在的思绪比刚醒过来的时候更乱,杂乱无章的想法混杂着痛苦和自责,将他压得直不起腰。他转了转干涩的眼睛,铁栏杆边有一道阴影笼住了他,一个黑衣人杵在陆行舟附近,隔着栏杆居高临下瞪他:“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你聋了吗?”


    他的嗓子很粗粝,仿佛也是用铁做的。陆行舟仿若未闻,丝毫不理会他,他感到自己的尊严被陆行舟踩在了脚下,于是将脚伸进栏杆内重重踢了下陆行舟,陆行舟毫无防备,也没有力气,一下就被那人踢倒了。


    那人大喝一声:“我让你把你会的内功心法都写出来,剑招都画出来,你听见没有?不想死的话就给我乖乖照做,不然你就等着去见阎王吧。喂!听见没有,说句话,不要装死……呸,真晦气,老子现在没空,晚点再来收拾你。”


    那人吐了口水在地上,他没有对仇饮竹说什么,甚至没有看向仇饮竹的方向,又对着陆行舟骂骂咧咧几句之后就走了。


    仇饮竹皱了皱眉,盯着一动不动的陆行舟。


    一炷香过后,陆行舟还是没有动弹。


    “陆行舟,你真想去见阎王啊?”仇饮竹没动,在原地伸长腿踢了踢陆行舟,他只有脚尖碰到了陆行舟,没使上力。


    陆行舟躺出了些力气,他用双手撑着地面,慢慢坐起来。他抬高头问仇饮竹:“刚刚那人让我写内功心法做什么?是不是只要我写了,他们就会把我放走?”


    仇饮竹用看智障的目光看他:“你今年几岁了?我真不知该说你天真还是傻。”


    “所以,他要内功心法是为了什么?”陆行舟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很愚蠢,但……万一呢?他虽然失了内力,但只要有出去的机会,只要能出去,他就有办法知道崔家人和陆金英是否平安。他想弄清楚胜寒派的目的,他又不是什么赫赫有名的高手,他们要他的武功有什么用?


    “你知道胜寒派的掌门是谁吧?”


    陆行舟想了一会:“……梅留弓?”


    “想要得到崔家‘英雄胆’的人,就是梅留弓。”


    “这跟内功心法有什么关系?”


    仇饮竹不耐烦道:“你怎么变这么蠢了,跟你说话真费劲。”


    陆行舟的神情没有变化:“麻烦你多解释两句,我现在脑子确实不太好。”


    “……梅留弓从灭崔家、或者说从更早之前开始,就有了称霸武林的野心,但灭崔家是最张扬的一步,这件事就是在向整个中原武林宣布‘挡我者死’。你还不知道他要内功心法做什么……当然是要收集天下武学,为他所用,为胜寒派所用。”


    陆行舟问:“他们也逼你写吗?”


    仇饮竹冷哼道:“谁敢逼我?”


    “你都成这样了,他们为什么不敢逼你?”


    “我是落魄了,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也不记得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的是那些还没有到绝路的人,但你还有出去的机会吗?你的武功也被废了吧,就算你能出去,对于阎王庄,你也是废人一个了。”


    仇饮竹嘴角一掀,眼里并无笑意:“陆行舟啊陆行舟,兜兜转转,你还是在试探我有没有出去的法子。”


    “不错,我想出去。”这没什么好掩饰的,陆行舟说:“难道你不想出去?”


    仇饮竹斩断陆行舟的希望:“那我就告诉你,别想了,我没有出去的方法。”


    陆行舟又问:“你写了内功心法?”


    “我没写。”


    “为什么?”


    “你烦不烦,我说过了,没有人敢逼我。”


    “你出不去,也没武功,他们掌握着你的生死,你就是他们眼中的一只蝼蚁,跟我没什么区别,他们为什么不敢逼你?”陆行舟不愿相信希望已彻底熄灭,在这里,他能抓住的只有仇饮竹一人,“你肯定有别的法子,或者……你骗了我,你又骗了我是不是?”


    仇饮竹啧了声:“我若说我知道出去的法子,并且会带你一起走,你就相信我了?你不信我,我说真话你觉得是假的,说假话你依旧不信。既然如此,有什么好问的,你为什么就不能躺在那里,安安静静地悔恨,安安静静地等死。你出去有什么用?去救你的姐姐?就你现在这样,别做梦了。也不用想着写心法他们就会放你走,你写得越多只会死得越快,你说你已经不是不死之躯了,如果这不是真的,你还可以死了又活活了又死让全武林的人来围观,梅留弓估计也稀罕你,不舍得杀你,可惜你不是了。倒是还有一种方法能让你出去,但你做不到,你能写一封信给郑独轩,告诉他你在这里,让他来救救你吗?写给宁归柏也行……哦不行,宁归柏不行了,他自己都死期将至,哪里还顾得上你……”


    “你说什么!”陆行舟的眼睛冒出两团火,“你说宁归柏怎么了?你诅咒他做什么,你才死期将至。”


    仇饮竹说:“你又不知道,看来你和他没待在一块,也对,他是不想让你给他挖坑,所以自己躲起来了吧。”


    他说的话,陆行舟一个字都不想信。可是,如果这不是真的,仇饮竹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还不够惨吗?他笑话还没看够,所以继续捏造故事观察他的反应吗?真的是捏造的话,为什么偏偏选了小柏?他居心何在?


    小柏的手为什么这么热,小柏的脸色为什么这么差?那时因为心潮涌动而忽略的细节被打捞起来,陆行舟已经信了九成,他的脸色忽红忽白,如果这世上他最在乎的人都生死不明,如果再也没法听见他们的声音,他还能靠什么支撑着……熬过去、活下来。


    还不如死了,说不定还能回到现实世界,把这里发生的故事都当一场梦吧。


    或者,黄泉路上也许还能见到他们,陆行舟可以获得谅解,获得爱,再不行,至少……也还有遗忘。


    第207章 冤家路窄-3


    陆行舟又露出那副死人的姿态。


    “狱卒”来送饭,给他们每人两个皱巴巴的馒头,和一碗漂浮着油脂的、不知道用什么肉熬出来的汤,陆行舟看也不看,闻也不闻,他把自己挪到墙角躲起来,当一只等死的缩头乌龟。


    仇饮竹不信他真的要死,或者说,不信他真的会死,不死之躯是什么可以很轻易得到又很轻易消失的东西吗?陆行舟说没有了就没有了?他可不像陆行舟那么天真。


    仇饮竹慢条斯理地吃完自己那份馒头,汤没喝,陆行舟还是没动,仇饮竹瞥他一眼,把他的馒头也吞进腹中。


    不吃就不吃,饿死也跟他没关系。


    如果陆行舟真的死了,那他就剖开陆行舟的心,看看那颗心到底有多红,多大,多重,怎么能装进那么多的人。


    如果把陆行舟的心切成千百份,他复活的时候,会在一瞬间将心重新拼凑起来吗?那个场景……必然恶心又有趣。要不,现在就把陆行舟杀了吧?反正他想死,仇饮竹想,他不过是助人为乐。


    他的脚上也有锁链,走起来会发出哐哐啷啷的声响,动静很大,磨人耳朵。仇饮竹走到陆行舟面前,光线太暗了,他只能看见陆行舟的眼睛,像明珠,在夜里散发幽静的光,他问:“你想死吗?”


    陆行舟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是,他想死,他找不到活着的意义,说得更贴切点,他找不到活着的方法。


    在被游戏系统抽走特权之后,陆行舟想过许多次一死了之,这些念头在他还有不死之躯的时候都不会涌上来,他的特权就是他的限制,死成了不可能实现的幻想。现在呢?死成了一种机会,一种重获新生的机会,那句话不是这么说的吗?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得先死,才能再活,不管这个活指的是什么,再换一具肉身也好,活在阴曹地府也好,投胎成牲畜也好。怎样都比现在好。


    仇饮竹又问了一次:“陆行舟,你想死吗?”


    陆行舟没力气搭理他,又知道如果自己不搭理,仇饮竹不会消停,于是陆行舟“嗯”了一声。


    仇饮竹蹲下身:“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陆行舟的目光终于凝在仇饮竹的脸上,漆黑的一团,“我不吃不喝,也撑不过几天的。”


    从登天梯九十九层出来后,陆行舟用过同样的方法寻死,但那次他失败了。他不知道跟那次比起来,这次寻死的决心会不会更强烈些,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来着?那段记忆已经褪色了,他记不清,内心也没什么波动了。


    仇饮竹不肯让陆行舟清静:“你这次死了,是真的活不过来了?”


    陆行舟说:“你要验证一下吗?你杀了我,等一等,答案自然就出来了。”


    仇饮竹神情难辨。


    陆行舟觉得这是一个死得更快的法子,他对自己下不去狠手,而眼前有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天时地利人和,他什么都不缺了,生死簿上的日期是这一天吗?人死后真的会下地狱吗?孟婆汤真的能让人遗忘昨日种种吗?他有些迫不及待了。


    “你很好奇吗?那就杀了我试试看吧。”


    “怎么?你不是不信我已经没有不死之躯了吗?你怕我死了又活,浪费你的力气?可是对你这样的人来说,杀一个人,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你们做杀手的,应该会很多种杀人的方法吧,就算已经落到这种田地,你也还有许多能杀我的方法……我不知道,让我死个痛快吧,不痛快也行,反正死了就能痛快了。”


    “为什么还不动手……”


    “你要报酬吗?你和我现在这样,也没有谈报酬的必要了吧。”


    ……


    仇饮竹听他还有力气说这么多话,突然变了主意:“我不杀你了。”


    陆行舟问:“为什么?”


    “我这人偏不喜欢遂人心愿,你想活,我便杀了你,你想死,我便不让你死。我不仅不会杀你,我还不允许你自杀,不允许你绝食,我管你怎么活,都给我吊着一口气活着。”仇饮竹想,幸好刚刚没有立刻动手,不然若陆行舟真的死了,活不过来了,他岂不是少了许多乐趣?


    在这个鬼地方待着,已经够无聊的了。


    陆行舟讽刺一笑:“我想死,你怎么让我活?你不帮我也没关系,我总能找到机会死的。”


    “你试试?”仇饮竹从前只做过杀人的生意,倒没做过救人的亏本买卖,他站起身来,走到牢门边端起那晚油乎乎的汤,又回到陆行舟身边,他掰过陆行舟的脸,捏着陆行舟的下巴,强行把汤灌进去。


    陆行舟不愿意喝,可他一天……也可能是两三天没吃东西了,哪里是刚刚吃了四个馒头的仇饮竹的对手,他被迫喝进了半碗汤,剩下半碗被仇饮竹粗暴的动作和陆行舟的挣扎弄洒在脸上和肩颈处,陆行舟根本尝不出汤的味道,或许这汤根本没有味道,仇饮竹把汤碗搁在一旁,看陆行舟呛咳得脸色发红呼吸困难,他心底某种隐秘的欲望——以欣赏别人的痛苦为乐——被满足了。可惜他是个杀手,杀手讲究快准狠,切忌浪费时间,所以他一般都享受不到那种滋味。


    陆行舟咳了许久,咳得口中全是血腥味,他愤愤地瞪着仇饮竹,声音沙哑地骂:“你有病吧。”


    “你不是想死吗?”仇饮竹这时候开始装好人了,“我在帮你啊。”


    “你帮我什么了?”陆行舟气极反笑,“我想不吃不喝等死,你非要逼我喝东西,你帮我什么了?你说这话不觉得可笑吗?”


    仇饮竹说:“我让你感受痛苦,你想死是因为活着很痛苦不是吗?那我就让你更痛苦些,增加你赴死的决心,免得你过几天想通了,又不想死了,半途而废岂不可惜?”


    陆行舟:“……”


    被陆行舟燃烧着愤怒的眼眸钉着,仇饮竹似笑非笑:“我劝你不要恨我,你若是恨我,便想找我报仇,折磨我,杀了我,那样你就有了活着的目标,更死不了了。你想死,就别恨我。”


    陆行舟不想再跟仇饮竹说话了:“离我远点。”


    “牢房就这么大,我怎么离你远点?你若不想待在这,就自己换个位置吧。”


    陆行舟被这人的无耻程度惊到了,他决定再不跟仇饮竹说一句话,他累了,他想安安静静地待着,安安静静地等死,仇饮竹突然抓起他的一缕头发,闻了闻:“还有香味,你去找你姐姐之前洗过头吗?”


    陆行舟咬了咬牙……到底是哪个神经病把他和仇饮竹关在一起啊?要是耳朵能闭上就好了,可陆行舟只能闭上眼睛,希望仇饮竹能闭嘴滚开。


    他等了一会,仇饮竹没再说话,但也没有离开的声音。陆行舟抵不住困意,今日他的情绪几度濒临崩溃,那些情绪挤压在胸中无法疏解,他很难过地睡着了。他梦见了陆金英,梦见陆金英为他挡剑死了,他也梦见了宁归柏,梦见他为宁归柏挖坟立碑……他梦见青锋剑回到他的手上,只是不再锋利了,他想用青锋剑自杀,却因为青锋剑太钝了,所以插了几十次都插不进心口。他累了,瘫倒在宁归柏的墓边,在梦中睡去了。


    陆行舟再醒过来之后,不管仇饮竹说什么话,做什么举动,他都不发一言。


    仇饮竹似乎被陆行舟这种毫无反应的态度激怒了,他掐住陆行舟的脖子,希望能从陆行舟眼里看见哀求或恐惧,谁料陆行舟只是闭上了眼睛,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他似乎彻底认命了,就这样被自己夺去呼吸,没什么不好的。


    仇饮竹放开了陆行舟。


    陆行舟克制不住生理反应,他捂着脖子咳嗽,咳得眼泪都冒出来,他不看仇饮竹,仿佛仇饮竹只是一团空气,一团讨人厌的、但是可以忽略掉的空气。陆行舟两眼空空,眼睛不再明亮,甚至聚不到一个点上。仇饮竹拧着眉看他,觉得他离死只有一线之隔。


    不行,陆行舟不能死。这个没有缘由的念头砸中了仇饮竹,为了什么呢?他也不知道,他狠狠捏住陆行舟的下颌,吻住了他。陆行舟睁大眼睛,眼里的光亮又凝在一处了,他望着仇饮竹离得太近而变形扭曲的脸,咬破了仇饮竹的唇。仇饮竹没有停下,但他是个吃不得亏的人,他很快便将陆行舟的嘴咬出血,陆行舟用手捶他,仇饮竹抓住他的手,加深了这个更像是啃噬的吻,他搅动陆行舟的舌尖,陆行舟藏不住,躲不掉,击不退,陆行舟又要咬他的舌头,仇饮竹早有预料,他掰大陆行舟的嘴,不让他的牙齿有机会合上。这个吻持续的时间很长,长到两人都险些窒息,等仇饮竹退开后,陆行舟拼命喘着气,暂时匀不出精神想这事。


    仇饮竹也喘了会,他擦了擦唇边的血迹:“很生气对吗?恨我,那就活下来,我等你来报仇——如果你有这个本事。”


    第208章 瘦尽灯花-1


    陆金英恢复意识之时,一种鼓胀的疼痛自后颈开始蔓延,窜到了天灵盖,她抬起被压得僵硬的右手往后摸,摸到了干涩凝固发黑的血迹,她将手凑近鼻子,还好,嗅觉还在,视觉、听觉也都还在,这暗器没让她的脑子损坏,也没让她失去行动的能力。


    她慢慢坐起身,观察周边的环境,陆金英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坡底,她从高处滚下来,胜寒派那几人都有受伤,而且他们抓到了小舟,未免再生意外,他们应是懒得管自己了。小舟……小舟怎么样了?


    胜寒派的人跟着小舟来到了堆雪峰,是为了杀崔家人。他们想要抓自己,是为了让她成为诱饵或是人质,让他们能更顺利地完成任务。那么,他们把小舟抓走是为了什么?陆金英想不明白,她对梅留弓的野心一无所知,她只知道她要想办法把小舟救出来,她还有很多话,想问这个无法定义真假的小舟。


    至于崔家人……陆金英同样担心,但不算特别担心,她冒着生命危险放出了信号弹,只要有一个崔家人看到,他们就能从地道中逃出生天,而事发时崔寻木根本不在堆雪峰上,陆金英相信他的聪慧和敏锐,因此她没有胡思乱想,自行想出残酷血腥的结局。


    陆金英又饿又累,后颈的伤口还找不到东西包扎,管不得这么多了,她站起身,扶着额慢慢适应眩晕的感觉,她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看天色估摸着是一整天,胜寒派的人不知走光了没有,她得先走出这片地方,保证自己不会被胜寒派的人再次抓住。


    陆金英没走多久,天就彻底暗下来了,她往赟州城的方向走,但她绝对没法在关城门前走到赟州,她势必要在城外过夜,找个客栈,或者直接露宿野外。她现在提心吊胆,草木皆兵,不敢进客栈,怕撞见胜寒派的人,那真是将自己送进虎口了。


    不过露宿野外同样有危险之处,陆金英需要提防虎豹豺狼,她靴子里原本有一把小刀,但在割断绳索之后便匆忙丢掉了,而且,如果真的碰上了野兽,那把小刀又能起得到什么样的作用呢?


    要不,去民户中借宿一晚?还可以要些吃的补充体力。然而这条路依旧不安全,在堆雪峰附近居住的人家很少,且多半都是武林人士,他们若消息灵通些,估计已经知道胜寒派上山之事了,她是一个带着伤的狼狈女人,他们会猜出她的身份,想从她身上谋利吗?


    陆金英现在不相信任何陌生人,她思索片刻,想不出更好的第四条路,便决定听天由命。她闭上眼睛转圈,如果睁开眼时面向东边或者西边,她就去客栈,如果面向北边,她就在野外住一晚,如果是那边,她就去找户人家借宿。不管怎么选,最后靠的其实都是运气。


    结果是,陆金英要在野外住一晚。


    她隐隐不安,决定再试一次,面向的依旧是北边,陆金英想,那就听天由命吧。她太累了,难以考虑更多的因素了。陆金英找到棵粗壮的大树,在旁边生了一团火,摘了些树上又酸又涩的小果子吃,她越吃越饿,但是没办法,她必须得吃点东西,不然结果只会更糟糕。


    为了减缓体力的消耗,陆金英没再探索周边的环境,她往火里添了许多树枝,虽然不能保证一晚上都不灭,但应该能撑到后半夜了。陆金英知道自己心里装着事就睡不久,后半夜她肯定可以起来添木头,她爬到树上,侧躺在硬邦邦的树枝上,过了许久才睡着。


    当火悠悠晃晃快要熄灭之时,陆金英醒过来了。


    她揉了揉眼睛,神志模糊地下树,旁边是早就整理好的树枝,她只需要将树枝添进火里,等火慢慢烧旺便行。可当她弯腰捡树枝的时候,好像瞟到什么绿油油的幽光……陆金英瞬间反应过来,她猛然抬头,摆出防备的姿势,跟一头灰色的狼对上了眼睛。


    风卷过,火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小。狼的瞳孔中有流窜的火星。


    陆金英不敢动,一种最原始的动物恐惧——面对死亡窜上脊梁的阴冷感——让她静止,她只知道不能跑,不能将后背露给野兽。她还能做什么?她错过了最后的机会,已经来不及添树枝了。她手上没有武器,她甚至没有多少力气。她会点三脚猫的功夫,她会用词语构句说话,狼只会嚎,她还可以在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地方喊救命。然后呢?


    然后火彻底灭了。


    陆金英动得比狼更快,因为她没有任何退路,也许进攻还有一线生机。她扑上去的动作十分矫健,她以为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了,可在这种生死关头,人的潜力居然是无限的。陆金英五指成爪,抓向狼的咽喉。


    然而狼的速度同样很快,陆金英那只小小的手根本没被它放在眼中,它张大嘴,便要先将陆金英的手吞进腹中。陆金英连忙抽回手,她施展轻功,想要踩上狼的后背。她做到了,但狼飞速移动跳跃,陆金英根本没法站稳,她屈着膝盖,向狼拍出一掌,这掌蕴含了十成十的内力,陆金英一掌拍出后没有停留,她跳下来,面对着狼,克服逃跑的冲动,再向狼拍出一掌,这一掌同样毫无保留。她用的是崔家的独门内功“风雷怒”,虽然她练功的时间不长,但功法精妙,威力不容小觑。


    灰狼被陆金英的两次进攻彻底激怒,它的前胸后背都有震痛,陆金英收手不及,灰狼张大猩红的嘴,将陆金英的右臂吞进一半。它的牙齿异常锋利,“咔嚓”一声便将陆金英的小臂咬下来,咀嚼两口后便全都吞进了腹中。


    陆金英惨叫一声,痛得险些跪下,但她不能……她将牙咬出血,用左手继续进攻。她不要命似的消耗内力,风雷怒,风雷怒,她狂怒,不顾自己的丹田会否衰竭,得让这头狼知道她的凶残,得让这头狼感到害怕!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①


    五指握拳、平掌、成钩,不管好不好使,陆金英将自己会的招式通通往狼的身上使。她眼睛被怒火染成了血红色,她不再害怕狼,要不狼死,要不她和狼一块死,陆金英绝不会让狼腹成为她的埋骨之处。


    她将浑身的劲力都凝在主躯干上,再次压到狼的身上,狼嘶吼着要把她摔下来,陆金英左手握拳,手背上筋脉突起,像是细密的藤蔓,陆金英将最后的力气都砸下去了……“轰”一声,陆金英昏死过去。


    崔家人找到陆金英时,她整个人趴在死狼的身上,浑身被鲜血染透,右臂只剩一截……还有微弱的呼吸。


    他们将陆金英抬回崔家新的落脚点,同样在外头找人的崔寻木闻讯赶回,看见伤口被崔疑梦清洗包扎过的陆金英,浑身一震。


    崔疑梦轻声说:“大哥,嫂嫂还活着。”


    崔寻木走到陆金英的窗边,抖着眼皮,看她残缺的手臂。


    崔无音站在门边,没有进去。


    崔寻木低低唤她:“金英、金英……”


    崔疑梦说:“已经让大夫来看过了,嫂嫂受伤太重,一时半会醒不过来。手臂……手臂应是被狼吃了,我让他们出去找了,都没有找到。”


    崔寻木眼前一黑,这就是跟他走的下场,陆金英到底是……被他害了。


    崔无音跨过门槛:“还活着就好,手臂没了……我们还有半死梧桐,不是吗?”


    对,还有他们崔家的传家之宝,半死梧桐。可是他们传了这么多年都不舍得用的宝物,要用在一个不姓“崔”的人身上吗?


    谁在乎?崔寻木顷刻间做了决定:“不管你们同不同意,我要将半死梧桐用在金英身上。”


    崔无音说:“物是死的,嫂嫂是活的,我同意用半死梧桐。”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如果不是为了找回半死梧桐,他们三人早就在崔家那场劫难中一块死了,这样,陆金英就不会跟着他们四处奔波,也就不会有现在的事。


    崔疑梦想,他们已经失去了英雄胆,现在只剩下半死梧桐和风月石了,如果将半死梧桐用在陆金英身上,崔家三宝便只剩下一宝了……也行,崔家都到这地步了,她还在希冀什么呢?


    崔疑梦缓缓说:“我也没意见。嫂嫂……如果不是为了警示我们,也不会变成这样。”他们都知道是陆行舟把胜寒派的人引到堆雪峰上的,可他们没有人讨论这一点,讨论是谁的错,谁来承担,值不值得。


    崔无音觉得事情决定好了,这里没什么需要他的地方,便出去练功了。


    崔疑梦觉得崔寻木需要跟陆金英单独相处的时间,说了句“嫂嫂会好起来的”之后,也离开了,离开时还关上了房门。


    崔寻木跪坐在陆金英的床前,吻她半臂上的绷带。他摩挲着陆金英消瘦的脸,又亲了亲她干枯的唇,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感谢她努力活下来了。


    【📢作者有话说】


    ①辛弃疾《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


    第209章 瘦尽灯花-2


    听到有人来找自己,宁归柏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陆行舟,但乐旭说,来的是一个半大小子,宁归柏的目光黯下去,陆行舟说不定都已经回他那个世界了,又怎会来找自己?


    此时距离陆行舟把他赶走,已经过了两个月。宁归柏既然答应了陆行舟,便不会仍在陆行舟身边守候,更何况,他也不想亲见陆行舟的消失,这是他答应陆行舟的最主要原因。宁归柏离开灵州后,对去哪都没兴趣,便直接回到了登龙城,他日日挂念陆行舟,只有在练武的时候才能不想起这个人,只有在练武的时候才不会太难过。所以他拼了命地练武,危莞然看在眼中,不在乎宁归柏废寝忘食的缘由,只欣喜于他可视的进步。


    宁归柏没说“见”,也没说“不见”,乐旭没法自己作出决定,只好再问一遍:“要见他吗?”


    不是陆行舟,那就看看是什么牛鬼蛇神,宁归柏眨了眨眼睛:“带他进来吧。”


    那少年约莫十六岁,有一双深陷的琥珀眼睛,唇红齿白,模样生得很不错,只是左边的眉毛少了一断,显得十分滑稽。宁归柏只是淡淡扫他一眼:“我不认识你,你找我有什么事?”


    “你就是宁归柏?”少年扬起一条半眉毛,可笑极了。


    宁归柏说:“是。”


    少年说:“我叫宁永超,跟你同姓。”


    宁归柏没有回应这句话,这跟他什么关系?他根本不在乎自己姓什么。


    宁永超哼哼两声:“你怎么什么反应都没有啊?你又不是哑巴,莫非你是面瘫?所以你没法有表情?”


    “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宁归柏依旧面无表情,“有事就说,没事就出去。”


    宁永超拍了拍胸口,一副害怕的样子:“你真凶啊,你对谁都是这样吗?好啦好啦,别瞪我了,实话跟你说吧,我来这里是有任务在身的。我知道你走过这个世界的许多地方,你会不会已经看腻了这个世界的风景,会不会想要去别的世界?嗯哼,我这里啊,有一颗吃了就能去别的世界的药丸,我猜,你可能会想要这颗药丸。”


    这个世界,那个世界?这小孩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宁归柏的神情多了些慎重:“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说清楚一些。”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宁永超怒了努嘴,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只要你把这个药丸吃进去,就能去到另一个世界。”


    宁归柏接过瓷瓶:“什么世界?”


    宁永超嘿嘿一笑:“当然是你现在在想的那个世界啦。”


    宁归柏捏着瓷瓶,没看宁永超,莫非这个少年就是所谓的“游戏”的设置?莫非陆行舟已经回到他的世界了,所以轮到他去陆行舟的世界接受考验?这是多么缺乏逻辑的事……然而,陆行舟来到这个世界,不也是莫名其妙地发生了吗?如果跟陆行舟没有关系,这少年怎么会来到这里找到他,跟他说另一个世界的事。宁归柏对这个世界没什么不可割舍、不愿放下的,他愿意放弃思考,相信这是缘分的指引,


    宁永超还想再说些什么,便见宁归柏拔出盖子,将药丸倒出来,直接吞下去了。这一连串的动作发生得太快,快到宁永超都来不及说一句“等等”。


    “你、你就这样吃下去啦?”宁永超瞪大眼睛,“你相信我说的话?”


    宁归柏早就听闻过更加离奇的事,宁永超说的话对他没多少冲击力,他问:“这药什么时候起效?”


    宁永超挠挠头:“爷爷好像说要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宁归柏想,他会带着这具身体去到陆行舟的世界吗?还是他会进入别人的身体,就像陆行舟那样?宁归柏拿不准,他决定去洗个脸,再换身干净的衣服。


    “诶,你去哪?”宁永超看见宁归柏往房间走去,连忙追了过去。


    宁归柏“啪”一下关上门,毫不留情地将宁永超隔在门外。


    宁永超摸摸鼻子,在心里说:“什么嘛……好奇怪的人,就这么轻易地相信了我,也不多问我几句,我明明还怕他不相信,特意准备了很多话的。”


    宁永超不知道宁归柏会有什么反应,所以守在了门口,他怀着紧张的期待,他是不是就要不战而胜了?他幻想着爷爷精彩的神色,幻想着他自由的未来,幻想着……


    屋内传来倒地声。


    起效了起效了,成功啦成功啦。宁永超跳起来,正想逃之夭夭时,却听见里面又传来了呕吐的声音。


    不对啊……按理说,这个毒不会让人吐啊,宁永超摸不着头脑,顿住脚步。他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觉得还是看看宁归柏的情况比较好,他伸手推门,门从里面锁上了,纹丝不动。宁永超绕了圈,走到了窗户旁,窗户也没开……没办法了,宁永超一掌拍烂了窗户,跳进宁归柏的房间。


    宁归柏还清醒着,他靠坐在衣柜边,地上是一滩鲜血。他捂着胸口,感到内力在四肢百骸乱窜,他想运功控制……无果,他看向宁永超:“你给我吃的到底是什么?”


    宁归柏再傻,再被陆行舟迷了心智,此刻也知道他被宁永超骗了。


    “让你半年内使不上武功的毒药。”宁永超想不明白,“你怎么会吐血呢,爷爷说这个毒药没有害的,除了让你使不出武功,没别的了……好奇怪啊,爷爷从来不会骗我的。”


    宁永超靠近宁归柏,想探他的脉搏,宁归柏抽走手,不让他碰:“你为什么要说另一个世界?”


    “我乱说的,我总是幻想别的世界,我以为大家都会想要去别的世界,所以我用它来骗你,我还想了另一个世界很多不一样的地方,我以为你会问,我都准备好了……没想到你没问,没想到你直接就吃了。”宁永超趁宁归柏不注意,还是扣住了他的手腕:“怎么这么虚弱……不可能,只要你本身没有大病,没有武功也是可以生龙活虎的。你的手好热,好热,热得像是要爆炸了,天啊,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可能做错了事情。我的天,我不会是拿错了毒药吧?我、我我不记得了,我想想啊,不行,我的脑子一团乱,我真的记不起来了。这是什么毒来着?你你你你别死啊,你撑住,我现在就去找爷爷,啊啊啊啊啊,我不知道他去哪了,他说他三个月之后回来。他、我、你啊啊啊啊,对不起,这是我爷爷配的毒,寻常大夫解不了这个毒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在宁永超语无伦次之时,宁归柏感到胸口有火灼烧,他又吐了一口血,这回全吐在了宁永超的身上。宁永超吓坏了,他急喘着气,眼里盈满泪水。宁归柏盯着他:“宁永超,你也姓宁,你爷爷……叫什么名字?”


    宁永超哭着说:“他叫宁道成,他说让我跟你比武,如果我赢不了就要继续练武,就不能跟他学制毒,我想学制毒,我不想练武,我讨厌练武,所以我想赢。我知道他有一种可以让人失去武功的毒药,我就想拿来让你吃,这样我就肯定能赢了,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呜呜呜呜哇,对不起对不起,你一定要活着,我不杀人的,你不会变成鬼吧,变成鬼也不要来找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走吧。”宁归柏意识逐渐涣散,“我变成鬼也不会找你的,你留在这里没有用处,还很吵,你走。”


    宁永超咬咬牙:“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找爷爷,他一定有办法的。顶多三个月,你只要坚持三个月就好了,你一定不能死。”


    乐旭守在宁府门口,见宁永超一把泪一把汗胸前还全是血地跑走了,乐旭想拦宁永超都来不及,这么慌慌张张的做什么,那是谁的血?发生了什么事?乐旭眼皮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急急忙忙回去看宁归柏,一见到宁归柏的模样,他吓得险些魂都飞了……这是怎么了?


    宁归柏撑着最后的意志说:“奶奶在闭关,不要打扰她。”说罢,他就闭上了眼睛。


    怎么打扰?乐旭知道,在危莞然闭关之时,就算天塌下来了也不能去找她,找她也没用……没人能进入她闭关的地点,没人找得到她。


    乐旭只能给宁归柏脱掉脏污的外衣,又给他擦了擦脸,把他搬到床上。宁归柏的身体太烫了,乐旭摸着他毫无规律的脉搏,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宁归柏不会死吧?不,这样年轻的生命,怎么能这样消逝?


    乐旭只能祈祷危莞然能早日结束闭关,她一定有办法的。


    第210章 瘦尽灯花-3


    陆行舟去找宁归柏的时候,危莞然还没出关。宁归柏听见陆行舟的名字,心跳漏了一拍,为什么他还没有回他的世界?为什么要在自己快死的时候来找?


    见,还是不见?宁归柏舍得不见吗?他舍得见了之后又让陆行舟走吗?


    哪里需要思考?为了他自己,一定得见。还是为了他自己,一定要让陆行舟离开。他要成全他想见到陆行舟的心,也不愿陆行舟陪着他等死,留给陆行舟他难看难堪的回忆。


    跟陆行舟见面的过程很混乱,宁归柏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也时时刻刻记得自己死期将至,他将自己撕扯成两半,压抑想抱住陆行舟的欲望,甩脱想留住他的自私,将真相和爱意同时埋葬。


    然而命运多诡然,陆行舟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说喜欢他。


    宁归柏快控制不住了。


    他必须说出最伤人的话,逼陆行舟立刻离开……或者允许自己立刻离开。


    陆行舟走了,宁归柏忍了那么久,陆行舟一走他就忍不住了,一大滩血溅在地毯上,乐旭扶住他,他擦了擦嘴:“又弄脏了,辛苦你了。”


    自从吃下宁永超给的那颗毒药后,宁归柏每天都吐血,少则一次,多则两三次。一个人体内有多少血够这样挥霍?所以他根本不信自己能撑够三个月,撑到宁永超的爷爷……或者说他的爷爷来配解药救他。


    乐旭老泪纵横:“少爷,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你再等等,老夫人很快就会出关了。等她出关,你肯定能好起来。”他本以为陆行舟的到来会让宁归柏恢复希望,可现在看来,事实却恰恰相反。宁归柏仿佛已经了却最后一桩心愿,他的眼中乌漆漆的了无神采,他看起来……是真的大限将至了。


    等危莞然出关?宁归柏对此根本不抱希望,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差成了什么模样,就算他死不了,武功估计也恢复不到从前的程度了。就这样一个“废人”,危莞然还会将心思投射到他的身上吗?如果他没了成为天下第一的机会,他活着还是死了,对危莞然而言根本不重要。


    宁归柏走到门外,在雪中站了许久,眼下的他更加不怕冷,他的身体烫得像一个火炉,他想,陆行舟就这样走了,他一定会觉得冷的吧。雪能不能不要再下了,如果不能,有没有人能为陆行舟撑一把伞?


    后半夜宁归柏才回到房间,不知谁在吹苍凉凄苦的曲子,那声音悠悠扬扬,飘进了宁归柏的耳中。说来奇怪,虽然他已经使不出武功,可他的视觉和听觉却没有变差,他还是能看见很远的东西,听见很远的声音。他被这曲声扰得心烦意乱,于是点燃红烛,坐在桌边。


    陆行舟半虚的影子浮现在桌的对面,宁归柏不敢眨眼,怕这幻象不讲道理地来,又不告而别。但他只是一个人,他再怎么忍耐也需要眨眼,于是陆行舟一瞬间消失了。就好像他从未来过,今晚没来,十八岁生辰那日没来,十二岁的那条河边,他也没有出现。


    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①


    危莞然出关那日,乐旭守在门口,将宁永超和宁归柏间发生的事长话短说。


    “什么?”危莞然难得有这样神情剧变的时刻,她做梦也没想过,宁道成竟会这般不讲道义,他以为宁永超是宁道成故意派来的,为了让宁永超赢,就得使出这样的手段吗?


    乐旭满脸担忧:“老夫人,快想办法救救少爷吧,他时日不多了。”


    危莞然一拂衣袖,施展轻功去了宁归柏住的院子。


    宁归柏只是轻轻移了下眼珠,就当是看见危莞然了。


    危莞然过来探他的脉象,神情更加难看,怒道:“岂有此理!”


    宁归柏没问自己有没有救,他问:“这么多年,你一直逼我练武,就是想让我在比试中胜过宁永超吗?”


    “是,但不只是。”危莞然说,“你不仅要打赢宁永超,还得不费吹灰之力地赢,我要你赢得漂亮,很漂亮。”


    “如果只是为了这样,何须我这般努力?他的年纪这么小,就算要赢得漂亮,也并不难。”


    “小?宁永超只比你小两岁,我不认为这是很大的差距。不仅如此,我确实想让你成为天下第一,你有这个天赋,但宁道成这个老贼,居然使出如此下三滥的招数,他把你毁了,他们把你毁了……岂有此理,他们把我的心血毁了!”


    “你恨他,他也恨你,这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为什么要强加在我和宁永超身上?你从未跟我说过比武的事情,宁永超知道,可宁永超也不想练武,他有自己想做的事。”宁归柏觉得很可悲,这么多年,他只是爹娘不想要的存在,是奶奶成就武学的工具,是爷爷想让另一个孙子打败的对象。他锦衣玉食又如何?他武功再高又如何?人人说起“宁归柏”都觉得他是天之骄子,可到头来,他只会羡慕那些爹娘疼爱的平凡人。


    危莞然说:“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没有救你的本事,也别指望宁永超真的会叫那个老贼救你,我要把你送去招魂殿,有人能救你。”


    “你怎么不问我想不想活?”


    “难道你不想活?”


    “我若说不想,你会看着我死去吗?”宁归柏怎么可能不想活?既然危莞然说有人能救他,那他便是能活的,他还有机会回应陆行舟的“喜欢”,他有了活的希望,却赌气般地说出这样的话,期盼危莞然能对他流露一丝在意,一点关心……不用很多,一点点就够了。


    危莞然摇头:“柏儿,你想什么?我不可能看着你去死,我是你的奶奶,我对你再严苛,再冷漠,也从未想过要把你逼死。”


    “你确实没让我死,但是因为你,这些年我在生死关头徘徊过无数次,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泄愤,我只是想问你,如果、如果在你出关前,我就死了。你会后悔吗?”会后悔这些年对他如此严苛、如此冷漠吗?会后悔这些年只是教他武功,却没教会他怎么去爱吗?


    等了好一会,危莞然才说:“会。”


    她叹了声,生平第一次摸了摸宁归柏的头:“柏儿,去招魂殿吧,等你恢复了,练武也好,不练武也罢,想去找谁都好,随你自己的心意吧。我和宁道成的事,跟你再也没有关系了。”


    宁归柏听见自己说:“好。”他问:“我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危莞然说:“这毒太猛烈了,要把你体内的毒素完全清除,少则三个月,多则一年半载,甚至更久……我不确定。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没有。”其实是有的,只是危莞然的意思是可以帮他做事,但宁归柏想做的事只能自己做,他和危莞然的关系虽然不那么僵硬了,可冰才刚刚开始融化,于是宁归柏选择说没有,而不是继续吐露真情。


    【📢作者有话说】


    ①纳兰性德《采桑子·谁翻乐府凄凉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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