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破釜沉舟-2
翌日,陆行舟和王羡鱼踏上了前往京城的漫漫长路,他们采用了最原始的方式——步行。
不必多说,这又是陆行舟想出来的“缓兵之计”,王羡鱼对此不太在意,他活着就是为了死,他清楚死是他唯一能做成的事情,早点死晚点死都一样,他并没有很着急。如果他死之前,还能为陆行舟做些什么,那也不是一桩坏事。
陆行舟跟他说了自己的家人,认为他爹是他间接害死的,如果当初他对于为杰袖手旁观无动于衷,那么死的人就会是于为杰,而不是他爹。
他跟王羡鱼说这件事,是想告诉他,不管他们有没有根据任务的指引行事,后果都不会如他们所料。所以他们不必太苛责自己。
王羡鱼说:“如果于为杰死了,你爹平平安安一直活着,你也会后悔的。你会后悔没有救下于为杰,那个原主幼时唯一的伙伴,你依旧会感到难过。只不过于为杰跟你爹比起来,如果非要牺牲某个人的话,你会选择让于为杰去死。”
“你说得不错。可惜我们没有能看清未来的眼睛,所有的选择会引致的可能,我们都一无所知。”
“若是能看清未来,人生也相当无趣。”
陆行舟叹了声:“人生不是痛苦就是无趣,甚至是痛苦的无趣。”
“怎么?你这么消沉,我怀疑你改了主意,想跟我一块死。”
“不至于。我虽然时常抱怨人生,但我想的是,‘来世我可再也不想当人了’,而不是‘我马上就要结束今生’。这两者的差别还是很大的,我还是想好好过完这辈子。”
“你对人间还有热情,你能有多痛苦,便能有多欢乐。”
“也许吧,我已经很久没感受过纯粹的欢乐了。”
他们停下了脚步,因为数十步前的酒楼门口,有一群江湖人在斗殴。
陆行舟拉着王羡鱼往后退了几步,城门失火,别殃及池鱼了。陆行舟问:“我们走小巷绕过去罢?”
王羡鱼说:“这是出城最近的路,走小巷东绕西绕的,得走不少冤枉路,无妨,我们就在这茶摊上坐下,喝杯凉茶,等他们打完之后,我们再过去好了。”
陆行舟点头:“也好。”
他们在茶摊坐下,隐约听见那群江湖人边打边骂,陆行舟竖起耳朵,听见了“胜寒派”、“渊冰阁”、“幽梦岛”等关键词,但因为打斗现场实在太过嘈杂,兵器撞击声咚咚锵锵的,对于他们“互相问候”的真相,陆行舟听不真切。
王羡鱼是什么也听不到,不过他也不关心江湖事,只要那群人里面没有风雨堂的人,就跟他毫无关系。他抱着杯子慢吞吞喝茶,打了几个哈欠。
陆行舟专注地盯着战场,这些人多半已经受伤,但毫无收手之意,也不知是有什么血海深仇,才让他们打得如此忘情。这群人的武功都不算差,打起来尘土四面飞扬,也没人敢上前劝架,生怕一不小心挨上一掌,从此就跟人间阴阳两隔了。
那几个门派在他们嘴上辗转念去,陆行舟想,那多半是门派之争了。胜寒派和渊冰阁是旧怨难消,也不知幽梦岛是怎么搅进去的,一团乱。
听到胜寒派,陆行舟便想起了“霜剑圣手”章游奇,那也是他间接害死的人,如果他没有救仇饮竹,说不定章游奇此刻还活得好好的。想到这里,陆行舟偏过头说:“羡鱼,你在这坐一会,我想上前看看。”
王羡鱼说:“行,你注意安全。”
陆行舟点头,提起剑便往前走了。
离得近了,陆行舟一眼扫过去,约莫有二十人在打斗,这群人分成了两派,男女皆有,多是年轻人。打的时间长了,他们的动作已经慢下来,可还是没人有停手的意思,莫非他们要不死不休?陆行舟不解,既然分不出明显的胜负,为何要两败俱伤?
就在两个青年男人双双要将剑插入对方胸膛之前,陆行舟下意识出手了,他倏然抽出剑,旋身踏入战局,同时挡住了二人的剑。
两人抬起眉眼,盯住陆行舟,异口同声怒问:“你是谁?”
陆行舟收回剑:“是谁都好,反正不是阎王。”
高一些的青年斥道:“那就少管闲事滚远点。”
“你是胜寒派的?还是渊冰阁的?”陆行舟不退反问。
高个青年冷笑:“鬼是渊冰阁的。”
矮个青年恨恨咬牙:“梅留弓手下的人才是鬼。”
“你敢说我们掌门!”
“我就说,梅留弓做了什么事你们心知肚明!”
“放屁!那明明是幽梦岛做的,你找幽梦岛的人算账啊。”
“别赖在幽梦岛头上了,只有你们还相信你们伟大的掌门,哈哈。”
……
陆行舟不明前因,听得一头雾水。梅留弓是胜寒派的掌门,听起来,像是渊冰阁认为胜寒派做了些什么,但梅留弓对内却说那些事是幽梦岛的人做的?胜寒派的人相信梅留弓,可渊冰阁的人对此嗤之以鼻。
陆行舟打断他们:“为这点事就要死斗吗?”
高个青年难以置信:“什么叫‘为这点事’?他们诋毁掌门,罪该万死!”
矮个青年气笑了:“诋毁诋毁,事已至此你们还这么相信他,活该被你们的掌门骗,一群蠢猪。”
“你!废话少说!看招!”
“来就来,谁怕谁,今日不是你死就是你死。”
陆行舟:“……”
他不得不再一次制止了两人。
矮个青年瞪他:“你是什么人?帮他还是帮我。”
陆行舟无奈道:“我只是不想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看见死人。”
高个青年高声道:“那你滚远点。”
陆行舟说:“但这是我的必经之路,要不你们先别打了,给我让让路,等我和我的同伴离开此地后,你们爱怎么打怎么打,我管不着。”
两人还未说话,便听见有一道粗粝嗓子大喊:“官兵来啦官兵来啦……”
听见哒哒哒的脚步声,陆行舟收剑回鞘,脚底抹油溜了,他回到茶摊上,若无其事地坐下来,听后面的江湖人嚷嚷着换个地方再战。
王羡鱼问:“你认识他们么?”
陆行舟说:“我认识可能会认识他们的人。”
“我觉得我可能是真的老了。”
“为什么这么说?”
“看着他们为了某些本质不属于自己的事物如此疯狂,甚至献出性命也在所不惜,我觉得好幼稚啊。嗯……就是,我觉得他们只是在随波逐流,你懂我的意思吗?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要给他们一个阵营、一句口号,他们就可以去拼命了。”王羡鱼顿了顿,“当然,我只是一个局外人,没资格说对错与否,年轻人的热血啊、冲动啊,也许不是一个很坏的东西。我只是觉得,我这颗心的年纪是真的太大了,大得我看什么都觉得不值得,何必呢。”
陆行舟说:“也可能是因为你不是江湖人,所以你没法理解他们那种……遇到事情就得抽出武器的方式。”
王羡鱼笑了声:“也有这个原因,像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也没那个打打杀杀的本事啊。他们走了,我们也走吧。”
“好。”
第192章 破釜沉舟-3
在陆行舟的帮助下,王羡鱼做了些容貌上的改变,加上二人行事低调,因此去京城的路上风平浪静。他们每天走走停停聊聊天,走到天黑就停下来投宿,之后陆行舟会再练练功,而王羡鱼直接洗洗睡了。
两人的聊天话题总是离不开现代,陆行舟在抓紧时间去说现代的事情,他太渴望被理解,等王羡鱼离开之后,还有人能跟他同频共鸣吗?
陆行舟问:“你有想过如果你在现代社会,二十多岁的你会从事什么工作吗?”
王羡鱼说:“我啊,用这具身体的脑子,我能做的事情挺多的……但如果用现代那个破脑子,我估计只能当个混混了。”
陆行舟有些惊讶:“这么没有自信啊?”
“不然呢?”
“你好歹也在这里接受了几年的古代文化教育,这些东西不会那么容易忘记的。”
“如果我能回去,我估计不想记得这些事情,大脑不是会有保护机制吗?我会刻意遗忘在《三尺青锋》中经历的所有事情,当然也包括那些知识,所以回去之后用不上了。说不定我可以去当演员。”
“为什么?”
“你看,我长得不赖,我有阅历,能理解并且演绎剧本,而且我还在现代没学历没文化,只有娱乐圈不卡学历文化,我真挺适合进去的。不过他们可能会卡背景,那我也不一定能进去,不知道。你呢?你要是能回去,做什么?”
陆行舟早有答案:“我会武功,回去估计可以当武打演员?或者当那些古装剧明星的替身?这是一条路。我也可能会选择去读书,边读书边兼职什么的,先把学历拿到手再说。”
王羡鱼问:“如果选择读书,你想读什么专业?”
“管理、开发、设计、美术之类的。”
“为什么?”
“然后我就要进去制作《三尺青锋》的公司,我要看看到底是什么牛鬼蛇神做了这个游戏,害我们到了如此境地,我要打进他们的内部,看看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王羡鱼哈哈一笑:“简单来说,你是要去潜伏,伺机而动。”
“是啊,不过也只是说说而已,别说打进他们公司了,就连回现代社会我也不抱希望了。”
“你就那么想回去吗?”王羡鱼微微挑眉,“你在这个世界还有亲朋好友,你对这里是有感情、有留恋的啊。”
“我不知道,我确实很爱我的家人,不管是这个世界的,还是那个世界的,如果让我自己来选,我没法比较,但因为我根本没有回去的机会,所以我更加思念我的父母。还是那个原因吧,人总是更想要自己得不到的。”
王羡鱼扯了扯嘴角:“其实我很羡慕你,不管在哪个世界,你身边都还有很爱你的人。”
陆行舟说:“这样看来,其实我是个很幸福的人。”
“当然,我现在觉得很多事都是虚的,只有人才是真实的,那些流动的情感才是可贵的。你还拥有很多,你得好好活着去体验那些丰富的情感。”王羡鱼有些心酸,他拥有的太少了,没有什么能支撑他不离开。
“其实我很害怕。”
“害怕?”
“我的亲人都不知道我不是他们的亲人,我怕有一天他们得知真相后,会用对待怪物的态度来对我。”
“这个问题不是很好解决吗?你可以永远不告诉他们。”
“以前的我可以这么做,因为我总想着我是要离开的人,不说也没关系。可如果我真的要在《三尺青锋》过一辈子,我好像没办法彻底隐瞒了。”
王羡鱼说:“你这个人挺诚实的,如果是我,我可以隐瞒一辈子。”
“毫无负担地隐瞒?”
“不错,这对我来说没有压力。”
“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负担?我不告诉他们,他们既不会想东想西,也不会觉得被骗了很难过什么的……我也不需要处理后续的那些问题,我觉得这才是最好的、两全其美的选择。而且我也不会觉得我骗了他们,我喊爹娘的时候是真心实意的,这就足够了,他们想要什么,无非是儿子成才,儿子的爱,这些我都能给他们……如果他们还活着。”
陆行舟别开眼睛,岔开话题:“快到京城了,你想好要怎么见到太子吗?”
王羡鱼说:“早就想好了,我要去当太子幕僚。”
“可是,你没有功名在身,能混进去吗?”
“可以的,我虽然没有功名,但我有脑子啊。只要我能通过他们的考验,就能进去,人人都知道,太子‘求贤若渴’。假名字我都想好了,我要叫江羡渔,江河的江,三点水的鱼。”
“江羡渔……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没有,非得有的话我也可以编一个。”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荆轲刺秦王。”
“我何德何能,能让你想到荆轲,我走的也不是舍生取义的英雄路线,而是不敢自杀求被杀的窝囊路线。”
陆行舟说:“只要立下的不是伤害他人的目标,所有能向着目标前进的人都是英雄。”
王羡鱼笑了:“你很会夸人,用现代的话怎么说来着……你很会提供情绪价值。”
“是么?我反而觉得你颠倒了因果,是因为你很好,你值得被夸,我只是实话实说。”
“我再次确认,你真的很会提供情绪价值。”
“还好吧,我还是没能劝你活下来。”
离京城越近,陆行舟就越恐慌,“王羡鱼快死了”这件事一直折磨他,他对此无可奈何,只能学着接受……学不会。
王羡鱼拍拍他的肩膀:“我都没给自己留退路,你又怎能让一块石头回心转意?”
陆行舟轻声说:“你又不是石头。”
“我的心已经是了,你要剖出来看看吗?”
陆行舟昂起头:“剖出来就肯定是石头了,你休想诓我。”
“你接受过很多人的离开,也可以接受我的。”
“送你到京城之后,我马上就走。”
“当然。”
陆行舟抿抿唇:“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王羡鱼说:“那就什么也别说。你看今天的月亮,多大多圆啊,我自作多情地想,它可能是在为我送行。”
将王羡鱼送进京城后,陆行舟果真马上转身离去,绝不停留。
陆行舟不想知道王羡鱼的结局,他不想用耳朵捕捉那些闲言碎语,去想象其惨烈的死状。跟王羡鱼并肩而行的这一路,对他来说是疗愈之路,不错,王羡鱼的出现在某种程度上治愈了陆行舟。眼下他们不得不分道扬镳,在心里,陆行舟想,在心里,王羡鱼会一直活着,总有一天他们会再相见的。
陆行舟转头去了关州,入住客栈之时,他才发现荷包变得沉甸甸的,不必想,是王羡鱼将所有的银两都塞给他了。陆行舟抓着荷包,神思恍惚。
第193章 道是寻常-1
陆行舟进入关州之时,已是元宵前日,古代的元宵又名“放偷节”,顾名思义,就是在元宵节的前后几日,偷盗不再是一种罪。相反,人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偷盗,不少人还会故意将自己愿意被偷的东西放在身上,偷盗的氛围浓烈之极。
在特殊的、欢庆的节日,平日里明令禁止的罪恶能得到极大程度的宽恕,除非数额巨大行为恶劣,否则人们不会计较偷窃事宜,官府也不会在这几日逮捕小偷。
陆行舟揣着王羡鱼给自己的银两,努力振作精神,不管王羡鱼是死是活,他都不能辜负王羡鱼的心意,他得高高兴兴地活着,继续跟所谓的命运搏斗,他不能顺了狗老天的意,不能就这样屈服于虚无。
于是,陆行舟决定参加“放偷节”,他去街上溜达,为了避免偷盗的时候惹上麻烦,他还是买了个面具。面具画的是孙悟空,尖嘴缩腮,满脸毛,只露一双眼睛,陆行舟照了照镜子,觉得颇为怪异,他的眼神太淡远了,丝毫没有悟空那种顽劣的、不忿的神态。不过也没有关系,他又不是要上台唱戏,违和就违和吧,反正他去偷东西这个行为已经够违和了。
到了元宵节那日,陆行舟着一身白,顶上悟空的脸,没有背剑,他在腰间佩戴香囊和荷包,荷包里装了一些很碎的银两,还有几个精致的小玩偶。他第一次参加这个节日,往年的元宵,他不是忙着做任务,就是忙着东躲西藏,或是忙着伤心,根本没有心思过放偷节。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东西会不会被偷走,他心想,他得忍住本能反应,尤其是手,别还没等人得手,自己一个肘击就把人给伤了,这样不好不好,毕竟是约定俗成的节日,不能动粗,不然别人欢天喜地,你在这搞暴力,当真不好。
关州还是他在《三尺青锋》中的第二故乡,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陆行舟想到了燕归堂,如果当初任务没有让他离开燕归堂,而是一直在燕归堂待下去,他会走向截然不同的路吗?
又开始了,陆行舟摇摇头,他总是想象另一种可能,并不由自主地将其美化,仿佛没走过的路一定更平坦更顺利。陆行舟停止幻想,不要懊悔于无可改变之事,放过自己吧。
他静下心来,专注在街上搜寻目标。他先偷了一个黑衣男子的玉佩,又担心其过于贵重,于是他将玉佩拿到灯下照,发现其玉质并不通透,绿意斑驳浓淡不一,多半不值钱。陆行舟也就放下心来,若拿走了旁人的贵重物品,他必定是要偷偷还回去的。
陆行舟是打定主意不偷钱的,他觉得这种节日偷钱没什么意思,他就想偷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稍微玩一玩,再放回腰间等着被别人偷。让每个人身上的东西都流动起来吧,这才是放偷节的魅力所在啊。
他走着走着,才发现自己身上的香囊和荷包都已经被偷走了,他忍不住笑了声,刚刚还担心自己下意识揍人,结果连什么时候被偷的都不知道,真是多虑了。
陆行舟将先前偷来的玉佩挂在身上,免得自己无东西可被偷。元宵的街上很热闹,乐舞百戏、杂技驯兽、灯谜对联、应节小吃……街上人太多了,摩肩擦踵,太适合偷东西了。
陆行舟很快又摸了一个东西,他仔细一看,发现自己偷了个景泰蓝色的鼻烟壶,纹有荷花,小巧别致。他对鼻烟壶不感兴趣,直接塞进腰间,露了一半出来,摆明是让别人来偷。
前面有唱戏的,陆行舟停下来看了一会,再回过神时,鼻烟壶已经不见了。
天愈加黑了,但街上的人只多不少,灿烂的灯火交相辉映,明月高悬,旁边似乎有一条金蓝色的斑斓星河,人人面上兴高采烈。元宵真是个好日子,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①
陆行舟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他做出决定,今晚必须要偷到一个喜欢的东西,并且不让别人再偷走,他想要一个能留作纪念的物品。
他是个行动派,说做就做,他偷了一盒游戏纸牌、一小袋龙井茶、一个香水瓶、一罐丁香油、一把水果刀、一个布老虎、一支狼毫笔……这些东西很快也通通被人偷走了,因为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物件。但你要是问他,他想要的是什么东西,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他只能在找寻的过程中否定,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个、更不是那个……排除一些错误答案,他依旧不清楚自己的渴望。
别人撞到他,连声说抱歉,陆行舟说:“没关系。”
那人抬头看了陆行舟一眼,居然伸手想把他的面具摘下,陆行舟往后避:“别的都能偷,但这个不能偷。”
幸好那人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听到陆行舟这么说,立刻就将手缩回去了,他说:“我身上有一包糖,你想偷吗?”
陆行舟哭笑不得:“你这样说,我就不好偷了。”
“不是偷,是送给你。”
“为什么?”
“因为我玩够了,想把这包糖送出去,然后就回家。”
“那好,你把糖送给我吧。”
那人给陆行舟塞了一包糖,还没等陆行舟说谢谢,就匆匆离开了,看来他是真的很着急回家。
陆行舟拿了一颗糖出来,剥了糖纸,慢慢品尝。糖果有种橘子的清香,酸酸甜甜的,倒是不腻,陆行舟许久没吃糖了,忍不住又剥了一颗放入嘴里。真好吃。
陆行舟继续走着,看见前方有个穿暗蓝长衫的人迎面走来,那人也戴了个面具,面具画的是张飞,豹头环眼,耳长唇厚,勇猛凶悍,但这人走路的仪态却很矜贵风流,跟张飞面具格格不入。不过这都不是吸引陆行舟目光的原因,他看向了那人的腰间,居然佩了一把玲珑玉剑!那剑呈柳叶形,剑身较扁,纹饰兰草,赋色通幽。
他确信,这就是他想要的纪念品。
于是他出手了,偷了一晚上,他自认偷东西的手法已经十分高明。没想到他一出手,就被“张飞”抓住了,“张飞”扣住他的手腕。陆行舟心想什么嘛,小气鬼就不要在这种节日佩戴玉剑出门了,好吧也许这个东西真的很贵重,但他确实喜欢,若是这人愿意可以拿银两来换,多少都行,只要不让他破产都行。陆行舟抬起头,撞进“张飞”深邃的眼里。
好熟悉的眼睛。
好熟悉的人。
他们隔着面具对视,陆行舟两耳一嗡,那人叠了几年前的影子,微微笑了:“小舟,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
①苏味道《正月十五夜》
第194章 道是寻常-2
陆行舟的喉头像是衔了一块热炭,口干舌燥,五味杂陈。在灯下,郑独轩的视线在他身上盘旋了片刻,他不说话,也不催促陆行舟开口,聊聊近况?聊聊过去?亦或是未来的打算?今时今日,他们还能静下心来详谈么?
陆行舟冷不丁道:“好久不见。”
对上郑独轩他总是慢半拍,明明是很简单的话,他却要经过一些大脑放空的时间后,才能往外说。
郑独轩松开手,将玉剑递给陆行舟:“你想要它么?”
陆行舟目光一滑,不敢如实说。郑独轩将玉剑解下来,递给他:“那便送给你。”
“我何德何能。”陆行舟手上没有动作,视线游离,“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
郑独轩不禁一笑:“这么贵重的东西……你刚刚不是还想偷吗?”
陆行舟小声说:“今日是元宵,放偷节。”
“所以,‘你偷’与‘我送’,有什么区别?”
“……我不知道是你。”
“是我又如何?”
“我很抱歉。”陆行舟很庆幸自己今日戴了面具,他在面具下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容,“我对不住你,我不好意思收你的东西。”
郑独轩的目光牢牢锁着他:“是因为青锋剑么?”
陆行舟说:“其实你什么都知道。”
“我当然知道,那不是你的错。”
“如果不是我,仇饮竹或许活不下来,他也没机会偷走青锋剑,然后……去杀了你的师父。”
“有人出了大价钱,哪怕仇饮竹失败了,阎王庄会派出别的杀手,我师父也不一定能活下来。而且,就算没有青锋剑,仇饮竹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完成任务,小舟,这不是你的错,我从未怪过你,你无需自责。”
“可是没有我,这件事就不会这么顺利。”
“你这是在钻牛角尖。”
郑独轩想,小舟还是那个小舟,他很容易原谅别人,却很难原谅自己。
陆行舟抬起眼睛:“我没有钻牛角尖,这件事的因果关系中确实包含了‘我’,我对你师父的死要负一定的责任,我不想逃避,不想轻描淡写地将责任撇去,不想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想自欺欺人。”
郑独轩说:“如果我的出现只会让你感到内疚,或许我应该离开。”他这样说,脚却钉在原地,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
陆行舟轻轻拉住他的衣袖:“你当真不怪我?”
他的敏感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
郑独轩说:“运势无常,生死有命,我不怪你。如果真要怪,我只怪我自己,我怪我没有让师父提升对阎王庄的警惕,我怪我没有一直在师父身侧,才让仇饮竹有机可乘。但我也不想怪自己,除了凶手和幕后之人,我不想怪任何人,因为那于事无补。”
“幕后之人?你知道是谁害了你师父?”
“我仍不确定。”
陆行舟怒了努嘴,看出郑独轩并不欲跟他多说此事,便转移话题:“你为何要戴这个面具?”
郑独轩笑笑:“为了光明正大地偷东西。”
“这不像是你,你偷了什么?”
“我出门不久,还没来得及动手,就碰见了你。”言下之意,就是什么都没偷,郑独轩晃了晃玉剑,“这把玉剑送给你,不要拒绝我,好么?”
陆行舟问:“你带它出来,是为了让它被偷走的么?”
郑独轩点头:“算吧。”
“‘算’是什么意思?”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有合眼缘的人愿意偷走,便让他偷好了。”
“若是不合眼缘呢?”
“那他不会得手。”
陆行舟压眉,只觉郑独轩这人好生古怪,在这样的节日中,不应该一视同仁吗?他居然还要看眼缘,要求真多。不过郑独轩还是让他的苦闷之心得以慰藉,那些过往似乎没那么重了,但也不至于立刻就成了轻飘飘的东西。陆行舟接过玉剑:“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郑独轩缩了缩手指:“你想去燕归堂看看吗?”
陆行舟来关州的目的之一,就是想见见吴家兄弟,他刚想说“好”,心中却像是被什么攥住了,剧痛来袭,他塌下肩膀,头无力地垂下,整个人往后倒去,他感到一双有力的臂膀接住了他,他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是极熟悉的景象。
陆行舟住在燕归堂的时候,窗户正对着院子里栽种的梅树,他又躺在这张床上了,满树繁茂撞进视野来,皎洁的月亮歇在枝丫里,晕开一圈圈的光。
郑独轩半隐在黑暗中:“你中毒了。”
陆行舟睡眼惺忪:“什么?”他中毒了?他明明什么也没干啊,为何会中毒?
郑独轩的声音很低:“你晕厥的时候,我搜索你的外衣,发现了一包糖。”
“那包糖……是我中毒的原因?”
“不错。”
“可是、可是,他为什么要害我?”陆行舟回忆起那个男人的模样,他们素不相识,那个男人把糖送给他的时候,脸上也没有任何怪异的神色,那人看起来是个正常人,为什么要害他?
郑独轩问:“你还记得他的模样吗?”
“记得。”
陆行舟想坐起来,郑独轩按住他:“你现在浑身乏力,不要乱动。”
“我想画出那个男人的模样。”陆行舟被迫躺回去。
郑独轩说:“没事,我已经派人去找他了。”
陆行舟这才想起来,郑独轩是怎样的人。
“我不认识他……”
“我知道。”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害我。”
“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原本想偷我的面具,我说这个不能偷,他就拿出这包糖给我,说送给我,因为他急着回家。”陆行舟回想起来,也不觉得有什么异常,这是他也能做出来的事情,这有什么的。
郑独轩说:“别想太多,等把他带回来,就知道真相了。”
陆行舟问:“我体内的毒素清走了吗?”
“清走了,那毒不是剧毒,不会对你的身体造成损害,只是会让你昏迷、难受一段时间。”
“那就好。”
“你原先……不是百毒不侵么?”郑独轩的疑问似乎攒了许久,眉间笼罩着一点乌云般的阴郁。
陆行舟转念便明白了:“你以为……是因为你?”
“我不知道。”按理来说,取心头血不会改变人的体质,但碰上小舟,郑独轩不明白了。
陆行舟舔舔唇:“不是因为那件事,是因为……是因为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我的身体遭到了很大的损伤,也失去了百毒不侵的本领。”
“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一言难尽。”
“是一言难尽,还是不愿同我说?”
陆行舟语调软化,声音却坚定:“一言难尽。”不愿意和郑独轩说?不算是。反过来问呢,特别想要跟郑独轩说那些事?自然也是没有的。“一言难尽”确实是最好的答案。
郑独轩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陆行舟盯着窗外的梅花,假装不知道郑独轩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摩挲。郑独轩忽然叹了一声,轻得像梦,他笔直凝视陆行舟:“我原以为……”
话说到一半,便停了。
陆行舟顺着他的话:“原以为什么?”
郑独轩抚了抚他额前的乱发:“没什么。”
窗外传来鸟叫的声音,郑独轩站起来:“人带回来了,你想亲自问他吗?”
陆行舟眨眨眼睛,觉得很疲倦:“算了,你问吧,问完告诉我结果……不管理由为何,不必伤他。”
“如果他想你死,也不必伤他?”
“想我死的人有过很多,我计较不过来了。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好。”郑独轩出去了。
陆行舟翻了个身,郑独轩在的时候那种压迫感总算消失了。其实他不害怕郑独轩,可不知为何,在郑独轩面前,他总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他看了会月亮,心想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好不容易提起精神来好好过元宵,又遇上些中毒的破事,真可恨。他想着想着,又睡着了,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日上三竿了。
郑独轩给他准备了洗漱的水、垫肚的粥以及熬好的药,陆行舟收拾好自己,才问:“问清楚了吗?”
“清楚了。”
“怎么回事?”
“他不知道糖里有毒。”
陆行舟一脸懵:“啊?”
“意思就是,想害人的不是他,是糖贩子。然后我便让人查了下,发现他没说谎,那糖贩子的生活过得很不如意,便想让世人都过得不如意,所以他在糖里下毒,谁吃着谁倒霉。”
陆行舟说:“所以,送糖给我的那人是好心办坏事了。”
“对。他吓得不轻,已经走了,恐怕以后再也不敢买糖了。”
“那糖贩子呢,你找他麻烦了吗?”
“没有,他被官府抓了。”
“这么快?”
“嗯,吃了糖之后中毒的人不少。”
陆行舟说:“幸好他没有下致命的毒,不然我们这些倒霉蛋就一命呜呼了。”
郑独轩冷笑道:“不过是个懦夫。”
陆行舟赞同:“确实。”自己过得不如意,如果是因为被人害了,那就直接去找当事人啊,害他们这些无辜的人算什么本事?连“冤有头债有主”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愚蠢的懦夫!
郑独轩说:“你已经不是百毒不侵了,以后凡事多留点心眼。”
陆行舟觉得,这是运气问题,是防不住的。但他只点点头:“我知道,我会多加小心的。”
“在好起来之前,不如你先住在这里?”
“……也好,我想去看看锁愁兄和非吾兄。”
郑独轩欲言又止。
陆行舟心里一紧:“怎么了?”
郑独轩委婉道:“吴非吾有很大的变化。”
陆行舟稍稍松了口气:“那也正常。”
郑独轩不忍,却不得不说:“他疯了。”
第195章 道是寻常-3
陆行舟猛地愕然,胸中血气一翻:“疯了?非吾兄……疯了?”
郑独轩垂目苦笑:“不错,他疯了。”
陆行舟沉默须臾,仍是惊悸难平:“为何会如此?”
“个中详情,我也不甚了解。”郑独轩袖手而立,“如果非要说原因,我认为是他想得太多而做得太少,才落到如斯田地。”
陆行舟知道,郑独轩此言绝非为了批判,只是将心中所想如实道出,陆行舟也隐约觉得,或许真的是这个原因。陆行舟问:“非吾兄现在在燕归堂吗?”
郑独轩点头。
陆行舟又问:“锁愁兄也在么?”
“吴非吾出事之后,吴锁愁就回燕归堂住了,这些日子他都陪在吴非吾身边。”
陆行舟想到过往种种,心中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他突然涌起一个荒谬的念头——只要他不去见吴锁愁和吴非吾,心中便一直装着这些人旧时的模样,什么都没有变,没有人发疯,没有人悲痛,没有人踽踽独行。
郑独轩似乎看穿了他:“你还想去见他们吗?”
陆行舟心潮涌动,还是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他们的距离那么近,他不能就这样逃避,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
吴家兄弟现在不住在隔壁了,因为吴非吾疯了,所以燕归堂给他们安排了一个很偏远的院子,让吴非吾能在僻静的地方更好地“养病”,也不容易打扰旁人。
郑独轩带陆行舟走到了吴家兄弟现在住的地方,便离开了。
陆行舟在门口站了许久,才积攒够踏入门的勇气。
院中无人,墙角处生了不少青苔,绿得潮湿刺目。他听见屋内有声音,便往近走了些。他站在门侧,原本背对着门口的吴锁愁似有所感,扭转脖颈往后看,陆行舟眼眸一潮,还挤出个牵强的笑容:“锁愁兄。”
吴锁愁又惊又喜,起身迎他:“小舟,你怎么来了?”
陆行舟略去中毒的事:“我来关州,碰见了郑独轩,他带我回燕归堂,我就想来看看你们。”
“坐下说。”吴锁愁拍了拍陆行舟的肩,“我给你倒茶。”
陆行舟听话坐下,看吴锁愁在窄小的屋内忙碌,他想问吴非吾的事,好几次都吞了回去。吴锁愁挠挠头,有些尴尬:“这里没什么好茶,将就一下吧。”
“无妨,我不是什么讲究的公子哥儿,锁愁兄也知道。”
“当然,当然,只是许久未见,不知你可有翻天覆地的改变。”吴锁愁坐在陆行舟对面,斟酌须臾,“你知道非吾的事了么?”
陆行舟点头:“郑独轩跟我说了。”
吴锁愁满腔酸楚:“他现在还在睡,等他醒来……我不知道他还认不认得你,只希望你不要嫌弃他。他现在……不是很正常,他有时候会突然大吼大叫,不过多数时候都很安静。”
“锁愁兄,你多虑了,我怎么可能嫌弃他?”吴家兄弟可是陆行舟在这个世界主动结交的第一批朋友,在燕归堂的那段时间,吴家兄弟帮了陆行舟很多,他们陪伴着成长,那是少年时期最真挚的伙伴,得知吴非吾的近况,陆行舟只觉得心疼,而无半分厌弃。
吴锁愁苦涩一笑:“他有几个朋友,在见到他之前,也是这么说的。”
旁人对吴非吾流露出的嫌弃,伤害的人却是清醒着的吴锁愁,陆行舟字字落沉:“我不知道那几个朋友如何,但我能保证,不管非吾兄变成什么模样,我待非吾兄一如往常。”
吴锁愁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我相信你。”
陆行舟问:“你搬回燕归堂住了?”
“对。”
“那嫂嫂和孩子……”
“他们在外面住,我隔几天会回去一趟。不必担心我,你嫂嫂很明事理,是她主动让我回来照顾非吾的。”
“那就好。”
“这几年你去哪里,做了些什么?我全然不知。小舟,你跟我说说吧。”
陆行舟心想,能说的真没几件。他在死了又活活了又死的事里挑挑拣拣,觉得说哪件都不妥,于是改换思路,说了些轻松平常的小事。
他很快便将话题引回到吴非吾身上,小心翼翼地问:“你知道非吾兄为什么会疯吗?”陆行舟想起上次见吴非吾的场景,那已经是三年前了,因为吴锁愁娶妻之事,吴非吾闷闷不乐。他们聊了很久的天,各有各的惆怅和不得已。
吴锁愁说:“具体的原因,除了他自己谁都不知道,也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我想,他从小就不一样,他会为了一些别人觉得无关紧要的事耿耿于怀,他的思虑比旁人多很多,虽然他表现出什么都无所谓的潇洒模样,可事实上他没有那么洒脱,而且他没有特别喜欢做的事情,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没有什么欲望,但是又很难满足……我成亲之后,跟他见面的次数便少了许多,后来我察觉到他的状态不对劲,便经常回燕归堂陪他说话……可惜,还是太晚了。”
“锁愁兄,千万不要苛责自己,非吾兄变成这样,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但我是他世上仅剩的亲人了,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看到他现在变成这样,我真的很难过。大好年华,怎么就……”吴锁愁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陆行舟错开目光,二十多岁的年纪,谁不是大好年华?但有的人疯了,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正在死的路上疾奔。
吴锁愁缓过劲来,露出皱巴巴的笑:“非吾应该醒了,我去帮他洗漱下,你在这稍坐一会,等会我喊你,你再过来?”
吴锁愁是在维护吴非吾的尊严,不让他衣衫不整邋邋遢遢地出现,陆行舟都懂,他说:“好,你去吧,我可以看看你这的书吗?”
“当然,你喜欢什么就拿什么,随意就好。”
吴锁愁说完便出去了,陆行舟随手从书架上抽了本书,他看不进去,只是装模作样地翻开来,那些字密密麻麻,像蚂蚁一样啃噬着他,陆行舟深呼吸几次,没法从文字的排列组合中获取逻辑。他抬起头,十六七岁的时候不觉得在燕归堂的日子有多宝贵,二十四岁的时候悄然回首,景比人长久。
“小舟。”吴非吾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陆行舟睁大眼睛,回过头去,那一瞬间他觉得郑独轩和吴锁愁都在骗他,吴非吾根本没有疯。吴非吾站得笔直,眼神很沉静,姿态肃穆而端正。陆行舟慢慢起身,走到吴非吾的面前,直视他的眼睛,惊觉里面是空的。
吴锁愁站在院中,望着他们,没有过来当“中间人”。
陆行舟咬着唇:“非吾兄,你还记得我吗?”
吴非吾说:“小舟,记得小舟,作者。”
陆行舟这才发现,吴非吾的手上还拿着一本小书,那是……那是他曾经送出去的诗集。陆行舟眼酸鼻涨:“是,这是我写的。你还记得?你还记得。”
吴非吾笑笑:“写得很好,我喜欢。”
陆行舟没想到,吴非吾记得他,竟然是因为这本诗集。他很想问问,除了这本诗集之外,你还记得别的事吗?可他看着吴非吾的眼睛,又觉得没有必要计较了。陆行舟问:“这些诗里面,你比较喜欢哪首?”
吴非吾反应了几秒,才翻开诗集,指着其中一页给陆行舟看——
《闪耀的年少》
人生的一个特殊阶段
很擅长制造乐子
对知识的渴求浅尝辄止
不知道自寻烦恼
叫嚷着 反对阐释
攀爬不上 英雄故事
精力旺盛摔了一跤
青春正正好好
青春正正好好。
吴非吾问:“小舟,你喜欢么?”
陆行舟连连点头:“喜欢,特别喜欢。”
吴非吾欢欣道:“我们都喜欢这一首。”
“你现在有什么喜欢做的事吗?”
“喜欢……睡觉。”
“那很好,你还练武吗?”
“练武?”
“就是武功。”
“不练了,不喜欢。我不喜欢锋利的、尖锐的东西。”
陆行舟想,吴非吾说的应该是剑。不练武也好,吴非吾现在的状态,离江湖越远越好。
吴非吾突然问:“你快乐吗?”
陆行舟诚实道:“我不快乐。”
吴非吾再问:“你悲伤吗?”
“有点。”
“你幸福吗?”
“我……为什么这么问?”不快乐的人会幸福吗?
吴非吾说:“我觉得幸福是一种痴人说梦的状态,我想知道,世间是否有真正幸福的人。”
陆行舟说:“我觉得应该是有的。”
“你见过吗?”
“我见过。”无知的孩童、朴实的农民、河畔的姑娘……陆行舟想,他见过很多。
吴非吾说:“真好。”
陆行舟问:“你渴望幸福吗?”
他恍惚觉得,吴非吾没有疯,只是他现在的行为模式,跟大众所认为的“正常”有所差别罢了。
吴非吾说:“我不渴望一切,渴望会让我变成奴隶。”
“那很好,那真的很好。”
“你最近有写新的东西吗?”
“……没有。”
“可惜了,我还想看新的。”
陆行舟没有承诺“那我再写点”这种鬼话,他清楚自己现在没有写东西的欲望,胡乱写点什么来敷衍,吴非吾也不会喜欢的。他说:“如果有一天,我想记录些什么,或许就有了。”
吴非吾偏过头问:“会有那一天吗?”
陆行舟望着阳光摇曳的树叶:“先相信会有吧。”
第196章 天长地久-1
陆行舟陪了吴家兄弟几日,便向郑独轩提出准备离开了。
郑独轩好像早就预料到他会这么做,眉目平静地问:“小舟,你要去哪?”
陆行舟说:“我想去……登龙城,我想四处走走,然后回溪镇。”
登龙城。郑独轩在心中咀嚼着这三个字,是为了见某个人么?他没有问得这么具体,只说:“要不要去武器库挑把好剑带走?”
他问过小舟,为何不见青锋剑,是还在仇饮竹的手上吗?
小舟说,不是,青锋剑断了,没用了,我把它埋起来了。
断了?那样好的剑,为何会断?他离开的这段日子,到底经历了多少事?小舟的眼神很复杂,郑独轩便没有再问下去了。但小舟现在拿的剑质量太差,如遇危险,不仅不会是助力,还很可能会是累赘。人在江湖行走,还是有把趁手的武器好。
陆行舟眼神一晃,含笑道:“我早就不是燕归堂的弟子了,还能去武器库挑剑吗?”
郑独轩说:“就当是我送你的。”
一把好剑,对郑独轩来说无足轻重,陆行舟却心念一动,他确实不满意自己现在的剑,但拿郑独轩的东西,他又觉得不好意思。
想想,遇见郑独轩,他收下了他的玉剑,现在又要收一把货真价实的剑。你做了什么,能回报什么?陆行舟什么也想不到。
郑独轩装作不知他在犹豫:“走吧?”
陆行舟不好拒绝,也不想扭扭捏捏说一大堆话,便顺势而下:“走吧。”
这是陆行舟第二次来燕归堂的武器库,跟第一次来的时候心境大有不同,那时看什么都新鲜,如今看什么都寻常,他抱着双臂,说:“我看得眼都花了,要不你帮我挑一把吧。”
郑独轩取下一把剑:“这把剑的长度、宽窄和硬度都跟青锋剑差不多,你用着应该顺手。”
陆行舟接过剑,抽出一半观察片刻,确实跟青锋剑很像,他不由得想,这不会是郑独轩早就放在这里,就等着自己来拿的吧。
他不敢问,将剑身收回去。
郑独轩问:“不喜欢吗?”
陆行舟摇头:“就要这把了。”
“不先试试合不合适?”
陆行舟想,郑独轩这样的人挑的,怎会有不合适的可能。他淡淡一笑:“我相信你的眼光。”
郑独轩也笑:“你喜欢吗?”
陆行舟点头:“多谢。”
“不客气。”
“还是要客气的,不然换你谢谢我?”
陆行舟开了个玩笑,没想到郑独轩居然真的说:“谢谢。”
“……你谢什么?”陆行舟讶然。
郑独轩没说原因。
陆行舟避开他的目光:“对了,在离开之前,我还想见见痴儿。”如果不是因为吴非吾疯了,他前几天便会去见尤痴儿,他想知道那个因为“善有善报”任务救下的少年,现在怎么样了?
郑独轩苦笑一声:“你在意的人都变了。”
陆行舟眼皮一跳:“什么意思?”尤痴儿出了什么事?
“痴儿离开燕归堂了,他现在在红蝶教。”
“红蝶教……”陆行舟听说过这个地方,这是一个刚兴起没多久的教派,红蝶教不问江湖是非,专注于修长生之道。他不解至极:“痴儿怎会进入红蝶教?”
陆行舟算算年纪,尤痴儿比他小十岁,现在应该是十四岁,一个年纪这么轻的人现在就开始想长生,那着实太怪异。
“具体的原因,让他自己跟你说吧,红蝶教就在关州,你可以去找他。”若不是因为陆行舟,郑独轩根本不关心尤痴儿,尤痴儿说要走的时候,他劝过,挽留过,无果,便放手了。不过他一直派人留意尤痴儿的去向,所以眼下才能回答陆行舟的问题。
陆行舟觉得也对,有什么问题,直接问当事人比较清楚。
郑独轩补充道:“朱凭春死后,燕归堂给痴儿换了个新的师父,在关州之乱中,痴儿的新师父也死了。那之后不久,痴儿便提出了要离开。他说他不想再留在燕归堂了,他想去别处找找答案。”
陆行舟唏嘘:“我想我明白了。”
红蝶教的地盘在争风渡,不设门槛,人人皆可进入。但很少人会在红蝶教内闹事,因为红蝶教的教主荣唤酒武功高强,若发现闹事之人,一掌便能让人从红蝶教的屋顶飞出去,飞出去的人通常死不了,但多数都得躺几个月。
初春的渡口水蒙蒙的,红蝶教的旗帜是青色的,被风吹得直不起来。红蝶教的外门没有人,进入院内,有许多刻着经书名句的石碑,那些石碑摆放的位置并不规律,东一个西一个,随意至极。
离陆行舟最近的石碑上刻着《关圣帝君觉世真经》:有能持颂,消凶聚庆;求子得子,求寿得寿;富贵功名,皆能有成;凡有所祈,如意而获;万祸雪消,千祥云集……
陆行舟静静地看完了文字,他的心中没有泛起任何波澜,信仰的力量、行走的态度、心性的修炼,都跟他这等俗人没有关系,他不想把自己的作为和所谓的真理联系在一块,什么福祸富贫贵贱吉凶,爱来就来不爱来就滚。
再往前走,位于中央的是小山清泉,旁边是两人高的雕塑,雕的是谁陆行舟不知道,那雕塑看起来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可红蝶教才出现了几十年,不知是从哪搬来的,陆行舟存了好奇。
终于来到了内院,陆行舟见到了道士,道士问:“善人要进去吗?”
陆行舟说:“我来找人。”
“谁?”
“姓尤,名痴儿,是一个少年。”
“善人可否留下姓名?”
“我叫陆行舟。”
“稍等。”
道士唤来另一个道士,小声说了几句,另一个道士便往内去了。
陆行舟没等多久,尤痴儿快步走出:“神……哥哥!”
陆行舟听出来,他原本是想唤自己“神仙哥哥”,话刚出口,不知为何就改了主意。
“痴儿。”陆行舟笑着回应他。
尤痴儿拉着陆行舟:“我们去外面说吧。”
出了红蝶教,尤痴儿才说:“哥哥怎么来了?”
陆行舟打量着尤痴儿,他长大了不少,下颌比以往更加清晰,眼尾微微下垂,瞳仁似乎缩小了些。他说:“我来找你啊。我去了燕归堂,他们说你离开了,来了红蝶教,这是为什么呢?”
“我的师父又死了,哥哥知道吗?”
“知道。”
尤痴儿神色平淡:“师父去世之后,他们要给我找个新师父,我拒绝了,我不敢要新的师父,我害怕……我想,我真的是个煞星吗?跟我亲近的人非死即伤,但我还一直活着,我觉得我需要离开燕归堂,去别处寻求答案。后来……我就走了,之后我遇到了教主,我觉得他的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吸引力,我很喜欢教主,教主问我要不要加入红蝶教,就这样我成为了红蝶教中的一员。哥哥,你会怪我吗?”
“为何这么想?我不会怪你。”
“因为是你把我带进燕归堂的,你一番好意,我却没留在燕归堂,我辜负了你。”
“不要这么想。”陆行舟摸摸他的脑袋,“你的心把你带到了红蝶教,这是你更想留下的地方,这就够了。我把你从破庙中带出来,是为了让你不要再当乞丐,所以,不管你是去燕归堂还是去红蝶教都好,都没有关系。我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你让我见到了更广阔的天地,我永远感激你。”
“你在红蝶教过得高兴吗?”
尤痴儿猛猛点头,终于显出些少年人的活泼:“高兴。”
“高兴就好。”
“哥哥,你呢,你高兴吗?”
“我有时高兴。”
“有时,是什么时候呢?”
“知道我在意的人都活得不错的时候,比如现在看到你,我就高兴。”陆行舟说,“你平日在红蝶教都做些什么?”
“打扫庭院、烧香礼拜、诵读经典、打坐修炼……哎,教主回来了!”尤痴儿嗖一下站起身,面露恭敬。
陆行舟望过去,只见一个着宽大白袍的人款款而来,他年纪大了,面容清癯,双眉泛起秋霜般的白,眼睛却如银锭那般明亮,胡子打理得很整洁干净,姿态仙风道骨。陆行舟下意识站起身,荣唤酒顿住脚步,看向陆行舟的眼睛亮得摄人,陆行舟头皮微发麻,拱手道:“你好。”
荣唤酒问:“善人是?”
陆行舟两句话介绍完自己以及自己与尤痴儿的关系。
荣唤酒神色舒展:“原是痴儿的恩人,我观善人身上有道风,何不进门详谈?”
“啊?我?”陆行舟愣住了。
荣唤酒说:“请。”
陆行舟的身体仿佛不由自己控制,他跟着荣唤酒进门了。尤痴儿欢天喜地走在后面,心想莫非神仙哥哥也要加入红蝶教了?
第197章 天长地久-2
陆行舟原以为荣唤酒会带他去外院的屋子,没想到荣唤酒一路往前走,竟将他带去了内庭,穿过梅瓣形的拱门,一长排秃树后面,整齐排列的厢房上是青灰色的屋瓦,四面都由一根根笔直的修竹排成,满目青绵绵的,使人顿感惬意。
陆行舟的手被什么碰到了,他低头一看,尤痴儿勾刮着他的手指,陆行舟马上领会到他的意思,牵起他的手。
尤痴儿喜孜孜笑了,他握紧陆行舟的手。
荣唤酒回头说:“痴儿,你回去吧。”
尤痴儿恋恋不舍看了陆行舟一眼,松开手,尊敬道:“是。”
陆行舟看见一间孤零零的房子,不远处是半圆的坟茔,青石上什么字都没刻,是一座无名碑。
荣唤酒说:“这是我住的地方。”
陆行舟视线飘了飘,如果是在几个月之前,他会以为自己触发了任务,不然他和荣唤酒素不相识,荣唤酒为什么要带自己去他住的地方,为什么要留他说话,为什么要让尤痴儿离开?但现在任务已经消失,陆行舟不由得联想,这是不是“任务后遗症”?虽然任务消失了,但游戏里人物早就被设置好的剧情不会随之消失,只要陆行舟碰上了,那些不明逻辑的事情就会发生。
陆行舟直接问:“荣教主,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个地方?”
荣唤酒坦然回应:“我想让善人加入红蝶教。”
陆行舟不咸不淡道:“可教主才刚刚认识我,我自认身上没什么过人之处,不至于让教主另眼相待。”
“善人何必妄自菲薄?我创办红蝶教三十年了,看人极准。”
“哦?那教主为何看中了我?”
“因为善人的眼睛。”
“眼睛?”陆行舟想摸眼睛,但他忍住了,他不认为他的眼睛有特别之处。
“善人的眼睛里有许多故事。”
“有故事就得加入红蝶教吗?”
“当然不是。”荣唤酒摇头,“有故事,但不能和故事融为一体,这样的人才适合加入红蝶教。”
荣唤酒表达得并不算特别具体,甚至有些抽象,但陆行舟明白他的意思,也许因为他们身上都有相似的“故事”,或者相同的痛苦,所以话语不需要说得那么清楚。
陆行舟说:“我对加入红蝶教没有兴趣。”
“善人如此坚定吗?”
“我不想研究透什么,也不想成为至高无上的什么。我只想稀里糊涂地过日子。”若非如此,在登天梯第九十九层,陆行舟便不会拒绝成神之路,哪还轮得到荣唤酒在这劝说些什么。
“在创办红蝶教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荣唤酒语调如常,“你知道这是谁的坟吗?”
陆行舟注意到了他说了‘你’,而不是“善人”。“我不知道,我猜应该是跟你有关的人。”
“不错,那是我的养父。”
“为何没有刻字?”
“你想知道?”
“有些好奇,若有冒犯,教主可以不理会我的问题。”
荣唤酒衔着微笑:“我亲手杀了他,便不给他刻字了。”
陆行舟听过许多人的故事,见过几个人的一生,亲历过一些人的眼前,形形色色的人穿过他的世界。陆行舟想,他为何还会为荣唤酒所说的话感到悲哀,荣唤酒说这句话的时候面带微笑,他懊悔吗?遗憾吗?还是感谢自己做出了那个举动。
荣唤酒问:“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陆行舟点头。他注视着荣唤酒,才发现荣唤酒眼尾的皱纹串成一束,像一枝泼溅了细小斑点的梅花。荣唤酒的笑容敛进眼里:“‘再来一壶酒’,我在我娘腹中挣扎着要爬出来之时,我爹在酒楼喊这句话,‘再来一壶’,他呼唤着,又呼唤着,我便呱呱坠地了。等他回到家之后,就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我亲爹姓熊,我原本叫熊唤酒,后来我跟养父姓,便改叫荣唤酒了。
“对于亲爹、亲娘,我没有任何的印象,因为在我有记忆之前,他们都死了,这些事是后来养父告诉我的。养父跟我亲爹亲娘是好友,他们之后反目成仇,是因为他误以为我亲爹亲娘为利害他。还是说说那件事吧……在机缘巧合之下,养父得到了一把宝剑,那把剑被称为神兵利器也不过分,练剑之人用它如鱼得水,不会武功的人用它也能以一敌百——敌一百个普通人。
“养父自知怀璧其罪,得到这把剑后不敢声张,只告诉了我的亲爹娘。没过多久,他得到这把剑的事就传遍了整个江湖,他不愿将剑交出去,怕引起江湖上的腥风血雨,他带着剑四处奔逃,过得十分狼狈。那时他还没有怀疑任何人,只当是纸包不住火,天下没有任何藏得住的秘密。但后来他逃回来,想寻求我爹娘的帮助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杨二居然愿意把这把刀送给你?’
“‘我卖了他一个这么大的人情,他当然要给出同等的回报。’
“‘这把刀,并不比阿棕那把剑差多少。’
“杨二便是想要得到那把剑,所以不停在追寻养父的人之一,阿棕便是我的养父。养父只听了这三句话,便断定是我爹娘出卖了他,使他陷入此等进退为难的境地。养父生性火爆,嫉恶如仇,为此,他杀了我爹娘。
“很不可思议吗?
“江湖人就是这样的,他们每天跟兵器打交道,不是在杀人就是在被杀的路上,在某一刻,一个人该死的念头植入江湖人的心中,他们就忍不住身上的嗜杀之气。下一刻他们手起刀落,不会给自己任何犹豫的时间,当然,也没给自己不后悔的机会。我的养父便是如此。
“什么?情谊?
“在确信背叛的事实之后,血气翻腾的时刻,情谊便会凭空消失。也许过后它会重新出现,但在那个举起刀剑的瞬间,情谊没有任何力量。
“你的眼里充满了不赞同,你认为江湖不全是这样的人?
“我知道,但我在讲养父的故事,所以我试图从他的视角来分析。
“他杀了我爹娘之后,才想起来还有个我。那时我还不到一岁,养父后来跟我说,因为我哭了,所以他才想起了我。不然,他会直接离开。
“他没想过要杀了我,他坚信我爹娘出卖了他,但‘父债子偿’这样的道理在他这行不通,‘斩草除根’同样如此,所以他把我抱走了。他想,他要把我养成一个好人,养成一个跟我爹娘完全不一样的人,他要确保自私自利、利欲熏心、不知恩义这样的行为都不会在我身上出现。
“我一直以为他是我亲爹,他什么都没跟我说,那把削铁如泥的剑被他丢给了阎王庄,他再也不想管了,就让那些江湖人自己争去吧。他带着我隐居山林,亲自教导我学文学武,在深山老林中,我接触不到别人。对我来说,人的世界,就是养父的世界,他是我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唯一榜样。我喊他爹,总共喊了十七年。”
第198章 天长地久-3
荣唤酒久久没说话。
陆行舟睇他一眼,便将目光转回坟茔上,坟茔的周边没有任何杂草,不,是没有任何草,不是因为冬天,不是因为秃了黄了矮了,是一丝丝草生长过的痕迹都没有……别的地方都有,只有墓碑的旁边寸草不生。
荣唤酒不知从什么劲中缓过来,继续说:“要离生灭。把旧习般般,从头磨彻。爱欲千重,身心百炼,炼出寸心如铁。
“那是丘处机写的,是养父教我读的。他教我炼寸心如铁,我没有炼会。
“他总是把一些道教的思想灌给我,他希望我能多亲近道,少好奇人。在我小的时候,他教我许多东西,百无禁忌,可我因此提出许多问题,我总是问人在哪儿,为什么诗书中全是人,但这里只有爹。他答不上来,不是因为他不知道答案,而是因为他不知道怎么把我那些好奇的念头掐灭。
“他差一点就成功了,如果不是因为我对人间尚存探究之意,在十七岁那年偷跑出去,他就成功了。那样我会和他一直生活在深山中,到他老、我老、他死、我死。
“冥冥中自有天意,我跑出去的那天,刚好碰上十年一度的武林盛事——比武大会,而那一届比武大会的奖品,刚好就是养父当初得到又丢掉的那把剑。
“我什么也不知道,第一次见到那么多人,只觉得兴奋,哪里热闹便往哪里凑。就这样我凑到了比武大会的观赛席里,看台上比武看得手痒极了,于是也想上台比试。我不知道比武大会要提前报名,然后再按照抽签顺序比武,我以为想上台便直接上好了,所以等上一场比武结束后,我直接跳上台,要求赢的那人跟我比一场。
“赢的那人和台下的人都怔住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我,我跟我的亲爹长得太像了,他们认出我,许多人说出我亲爹的名字。
“我很是疑惑,他们为什么一直提那个姓熊的人。我姓荣,姓熊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惊讶归惊讶,比武大会不会因为我中止,负责人上前客气地请我下去,我质问他为什么,他很耐心地给我解释了比武的规矩,我闹了一通笑话,又羞又恼,便跳下台了。
“下台的时候我看到了养父,他肯定是出来找我的,我害怕他责怪我,又想在热闹的地方多待几日,于是假装没有看到他。我想,等过几日我就回去,到时候他挂念我,便不会骂我了。
“我不敢看向他的方位,所以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很多人围住我,他们喊我亲爹的名字,问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们七嘴八舌,说个不停,我听不明白,也不想听。嘈杂的声音将我包围,我无比怀念在山中的清净,难怪养父让我少接触人,原来他们会让我如此烦躁。
“但没过多久,我就弄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了。
“我想他们认错人了,我爹活生生的,怎么可能死了?人的脸上都是眼睛鼻子,有相似之处多寻常,何必大惊小怪。我跟他们这么说,他们没人信我,问我爹叫什么名字?
“我把养父的名字说出来了。养父一直没告诉我他的真名,他想脱胎换骨换一种生活,于是连名字也换了,所以那些人听到我说出的名字之时,都一头雾水。
“‘也姓荣?’
“‘会不会跟荣棕有关系?’
“‘可是荣棕根本不长这样啊。’
“……他们又说了些我听不懂的话,他们接着问我娘是谁。我说不出来,因为养父从来没有提过,我连‘我娘’的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心中的怀疑便是在这个时候种下的,我不是怀疑养父在骗我,我只是想他为什么要瞒着我。
“再后来的事不必多说,真相不需要十七岁的我去串联,自有人会想方设法地查验。他们确定我就是当年失踪的孩子,他们说养父在骗我,他不是我的父亲,多半是我的杀父杀母仇人。
“当时的我嗤之以鼻,他们所说的事实多么荒唐,我绝不相信。
“我离开热闹的城镇,回到深山,养父看着我,眼神很沉,就像冬天的狼的眼睛。我第一次看他露出那样的目光,我们太熟悉了,而那目光太陌生了。我脱口而出‘他们说的是真的么’。
“他问‘他们说了什么’。
“我把我听到的所有话都告诉他了。
“他很久没说话,我知道那是真的了。
“我告诉他,是真的也没关系。他震惊了,我说不管怎样,你才是把我养大的人,有没有血缘关系不重要,你就是我爹。他好像很难消化这件事,仿佛只有我做些什么才合乎逻辑,去恨他、打他、吼他,这样才是对的。
“但那时的我确实觉得无所谓,我对亲情所有的理解都来自于他,那些事是真的又如何?我对我的亲爹娘毫无记忆与感情。他是我的仇人又如何?他待我这么好,难道身体里流淌的血液,一定比这么多年朝夕相处的陪伴更加重要吗?
“我这样平静地接受了这些事,他却没有办法理解,他让我不要再喊他爹了。他说,他把我教得太差了。他让我下山去,去个一年半载,在人群中生活。
“让我少接触人的是他,让我多接触人的还是他。一个人怎么能活得这么矛盾?
“我不会抗拒他的安排,他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人生中唯一的叛逆就是那次偷跑下山,在那之前,在那以后,他让我做的所有事情,我都照做了。
“包括杀他这件事。
“我在山下待了一年,我入了江湖,人人都说我是熊唤酒,我的姓不是我的姓,我的脸才是我的名字。
“在人群中我确实学得更快,我了悟很多道理,那些跟我亲爹亲娘有过交集的人都跟我说他如何如何,我在心里把他们的形象拼凑起来了,细致入微的具体,但我对他们依旧没有感情。
“我回到山上,养父一直没有离开。
“我跟他说,我什么都明白了,但我还是维持之前的看法,我不认为那有什么,我还是想喊他爹,想在山上跟他过日子,不理会别人的闲言碎语,就这样过一辈子。
“那不好吗?
“他说,那如果你知道你爹娘没有透露我的秘密,是我误会了他们,误杀了他们,你还是这么想吗?
“我还是说,我不在意。
“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三句话变成了两具尸体。在我八岁那年,他下山去祭拜我爹娘,他想说他原谅他们了,因为他们留下了我,因为他们让他选择了现在这条路,他很喜欢现在的生活。他把这些话都说出口了,结果被同日前来祭拜的杨二听见了……很巧吧?命运就是各种因缘的组合。
“杨二跟养父说,你误会他们了。
“杨二之所以送了把好刀给我爹,是因为我爹把他引荐给幽梦岛的岛主——你知道幽梦岛的岛主有多神秘——他送刀和他想要我养父手上的那把剑毫无关系。
“我不知道那时养父的心情如何。他回来之后,面对八岁的我,能说些什么?
“他把真相告诉十八岁的我,他说他后来对我这么好,跟此事脱不开干系。
“我终于觉得有所谓了,不是因为我觉得我爹娘很无辜很可怜,而是因为他后来给我的无条件的爱原来是有条件的,如果不是因为愧疚,他对我不会那么温和、包容、用心。
“我很失落,我消失了一段时间,我把所有事都理了一遍,我还是觉得我不能没有他。我亲爹亲娘早早就死了,我的记忆里找不到他们,对我来说,没有记忆的过去不重要,他们不重要,而养父重要。我回到山上,跟养父剖白心迹,他听完,只跟我说了三个字,‘杀了我’。
“我想他疯了。
“他很坚定,如果我不杀了他,那他就自杀。
“我真觉得他疯了。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可能人年纪大了就喜欢开玩笑。
“他把刀捅进自己的心脏,他来真的。
“我制止了他,他说只要我不杀了他,他一定会自杀。
“为什么要这样?我歇斯底里。
“他说我什么都不懂,他还是没把我养好,人怎么能和杀父杀母仇人共同生活?
“……我没法不听他的话,我也看不得他用死亡威胁我。
“我们僵持了两年,最后我如他所愿,杀了他。
“不必问我是如何杀他的,反正,他死了。
“之后我就在山下生活了,从二十岁到四十五岁,我见过那么多的人,还是不能理解那件事。
“所以我创建了红蝶教。
“我不是要求长生不死,我只是想活久一点,如果我有足够长的生命,足够多的时间,也许我能更容易想明白这个问题。
“我活着的最后目标,就是想明白这个问题。
“我也欢迎那些有同样问题的人进入红蝶教,人和人无法携手解决各自的问题,但起码这里有片地方,可供‘从头磨彻’。”
陆行舟抓的重点很偏:“这么说来,你已经七十五岁了?”
荣唤酒说:“对。”
“真看不出来……”
“你觉得我多大?”
“五十五左右,顶多六十。”
荣唤酒淡淡一笑:“创建红蝶教之后,我的容貌衰老得很缓慢。”
“你会对每个你想让他们入教的人,讲你的故事吗?”
“不,多数时候,都是我去听他们的故事。”
陆行舟若有所思。
荣唤酒问:“你想告诉我你的故事吗?”
“我还是没有入红蝶教的打算。”陆行舟这是委婉拒绝说出自己的故事,人和人确实无法携手解决各自的问题,也许他得四处流浪,在某年某日建个家,才能找到属于他的答案。
荣唤酒也不强求:“若有缘,我们会再相见的。”
陆行舟道:“那便有缘再见了。”
第199章 心若死灰-1
陆行舟走出红蝶教,看见了等在门口的尤痴儿。
尤痴儿问:“哥哥,你要走了吗?”
陆行舟低头看他:“是呀,我要走了。”
“你不加入红蝶教吗?”
陆行舟哭笑不得,怎么一个两个都想他加入红蝶教。他摇头:“我今日来红蝶教,只是为了看看你。”
“我害怕……”尤痴儿悬着心,“我很害怕……”
“痴儿,你怕什么?”
“我怕哥哥也会遭逢祸患,跟我亲近过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尤痴儿擦了擦眼睛,“这几年我不知道你的消息,不敢去想你是否还活着,现在你又要走了,我怕你会遭遇不测,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才是尤痴儿希望陆行舟加入红蝶教的缘由,如果他能时常见到陆行舟,便不会担惊受怕,不会肯定那个可能——他真的克死了所有对他好的人。
陆行舟说:“不要这样想,你不是煞星。那些离开的人……都是命。这样吧,如果你不知道我的消息,也很久都见不到我,就这样想——哥哥应该是在某个地方过着平淡、安稳、甚至算得上是幸福的生活,好吗?不要想象我遇到了不好的事情,要想象我过得很好,好到想不起别的人,下回你再见到我,就可以责怪我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看你。”
尤痴儿被他绕晕了,想了一会总结道:“哥哥的意思是,让我不要责怪自己,要责怪你?”
陆行舟眉眼弯弯:“是啊,不管发生什么,都当成我的问题好了,你只需要快快乐乐地长大。”
“可是,我不想责怪哥哥。”尤痴儿撇了撇嘴,觉得这不是好主意。
尤痴儿已经十四岁了,不好忽悠了,继续扯这件事不知道要说多久,陆行舟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红蝶教院子里那站着的雕塑,你知道是谁吗?”
“知道,那是葛洪前辈。”
“那你知道他说过的一句话吗?‘瞻山识璞,临川知珠’。我考考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会观察的人,在山川边能发现玉石和珍珠。”
陆行舟说:“对了,这就告诉我们一个道理,人要多观察、多学习,才能洞悉事物本质。”
“哥哥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
“想让你多观察周边的事物,注重当下,少去想过于遥远的过去和未来,少忧虑,少哀愁。”尤痴儿还这么年轻,跟他当初穿进《三尺青锋》时一样大,陆行舟望着尤痴儿,很难想象他二十四岁的模样。
尤痴儿握紧拳头:“我努力吧……”
陆行舟撑开他的掌心:“不是要努力,是要顺其自然,所以不要握紧,要放松。”
尤痴儿问:“哥哥,你离开之后要去哪里?”
“我想去更北的地方,找一个人。”
“那个人对哥哥很重要吗?”
“很重要。”
“那哥哥快去找他吧。”尤痴儿眼睛亮堂,“重要的人,可是要牢牢抓住的,不然,就会被风吹跑了。”
陆行舟眼神幽幽:“可我既想快点找他,又不敢快点找他。”
“为什么啊?”
“因为、因为我问心有愧。”个中细节就不能跟尤痴儿说了,陆行舟想,当初他以为自己有回到现实世界的可能,便执着得把宁归柏赶走,待到确信自己回不去的时候,又巴巴地去将人找回来。天啊,陆行舟脸庞一热,他是有多厚的脸皮啊。
“哥哥是做错了事情吗?”
“嗯。”
“没关系的呀。”尤痴儿自己有一关过不去,但安慰别人却很容易,“做错了事情道歉就好了,一次没有用,那就多说几次,几次也没有用,那就多做些事情。我觉得只要人还活着,别的事都很容易。以前,朱师父不是打断了我的腿骨吗?那时候我又气又怕,我觉得我是恨他的。但后来……后来他走了,我就想,如果他还活着,我一定原谅他,就算他把我另一条腿打断,我也原谅他。只要他活着,只要他和师娘都活着。”
陆行舟揉了揉尤痴儿的头:“痴儿,别想了。”
尤痴儿抓住陆行舟的手:“所以哥哥一定要抓住那个人,一定要把你想说的话都告诉他。”
陆行舟胸口一紧:“我会尽力的。”
陆行舟回了燕归堂,收拾好包袱,他得快点去登龙城。
郑独轩送他一程,这才发现陆行舟换了一匹马,他问:“小舟,你之前的马去哪了?”
陆行舟拖着尾音说:“它老了……走了。”剑断了,马死了,陆行舟也不怕郑独轩怀疑什么,再坚硬的剑也有被折断的可能,再威风的马也会跑到生命的尽头,只是他运气比较差,两件事碰在了一块。
郑独轩没说话,陆行舟侧目看他。郑独轩张了张嘴,陆行舟已经明白了:“不要再送我一匹马,这匹马虽然普通,但它是活生生的,我跟它有感情,我不急着赶路,不需要更好的马。”
郑独轩翘起嘴角:“你怎么知道我想送你马?”
陆行舟说:“直觉。”他想,他们毕竟也认识很多年了。
“我不送便是。”
陆行舟牵着马走,郑独轩走在他身侧:“什么时候会再来关州?”
“你问了一个让我很难回答的问题。”
“我换个问法,你还会想来关州吗?”
“有机会的话,当然。”他们走出了关州城,陆行舟顿住脚步,“就送到这里吧。”
斜风过去,撩起二人的衣摆,郑独轩衔着很淡的笑:“此次一别,不知何日才会相见,让我再陪你一段路吧。”
陆行舟也笑:“那便再走走吧。”
走啊走,陆行舟找话题:“你知道胜寒派灭了崔家的事吧。”
郑独轩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点头:“对不起。”
“这件事不是你做的,受害者也不是我,你不必跟我说对不起。”
“我知道你姐姐跟崔寻木的关系。”
“……胜寒派这样做,你留在胜寒派,不会觉得膈应吗?”他们的关系确实不复从前了,可陆行舟相信,郑独轩不会是冷眼旁观的人。
“正是因为如此,我更要留在胜寒派,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也能第一时间知道。崔家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不在关州,并不知情。”
“那……注意安全,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保全自身。”
“嗯。”郑独轩望着前方,“小舟,我就送到这儿了。”
今日黄汤似的天,云都被煮碎了,远处是混沌的一大团,他们于此地离别,没折柳也没挥手,目光交汇过后便分开了。
第200章 心若死灰-2
前往登龙城的最短路线会经过京城,但陆行舟特意绕过了京城。他害怕听到太子被刺杀的消息、王羡鱼的名字,他还没有强大到能接受任何事情的发生,逃避跟故作坚强比起来,谁又能算得上更差。
陆行舟现在骑的马跟千里马比起来,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这匹马跑累了就会停,陆行舟不是手拿鞭子逼着马往死里跑的人,所以他一天能走多远的路,完全取决于马的体力。
一路走走停停,又绕了远路,过了半个多月,陆行舟终于到了登龙城。
阴灰色涂满了天空,俨然要酝酿一城的雪,很快碎珠似的雪沫旋着打转,灌进陆行舟的脖颈中,陆行舟缩了缩脖子,跳下马,只牵着马缓慢前行。
太冷了,若是骑马,这种冷会扑得人更加麻木。自从陆行舟的武功上去之后,就没那么怕冷了,但登龙城的冷还是超出了他的忍耐程度。他不知登龙城是年年都这么冷,还是今年格外冷,毕竟他只来过一次,实在猜不出来。他不知道,有人肯定知道,等见到宁归柏之后,陆行舟要问问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
不过,以宁归柏的体质,他估计会觉得都差不多——都不怎么冷。
想到这,陆行舟不由得咧嘴一笑,他这一笑,风雪就不客气地溜进嘴中。冷得冻牙,陆行舟连忙闭上了嘴,不敢再笑。在现代社会,看牙是一项花钱如流水的项目,在《三尺青锋》中,也不知道针对牙齿的医疗水平如何,陆行舟可不想冻掉了牙。
他还记得宁家的位置,他一路不停,直奔宁家。他已经慢慢悠悠走得太久了,如今他到了登龙城,再也不想磨磨蹭蹭,他迫切渴望见到宁归柏,就像是在寒冷中的人盼望春天。
但马冷得不行,浑身在颤,不愿意再往北走,陆行舟便带马进了一家客栈,把马送进有瓦遮头的马厩里,又开了一个房间,把自己的行李都放下,卸下包袱后轻装前行。
他走到宁家之时,雪停了,天上像是蒙了一层密不透风的黑纱,夜色深重而凄厉,乌糟糟的。陆行舟眼皮一跳,他敲门,没人应。陆行舟再敲门,这回敲的时间长了些,总算听到里头传来脚步声了。
开门的还是上次那名老人,乐旭的眼睛依旧浑浊如白豆腐汤,他眯着眼认出了陆行舟:“公子?你……是来找少爷吗?”
陆行舟礼貌微笑:“是的,他在家么?如果在的话,可否帮我通传一声?”
乐旭侧开身子:“少爷在家里,公子先进来吧,外头冷,你进来坐着,我这就去找少爷。”
“那就麻烦了。”陆行舟跟着乐旭穿过回廊,进了厅堂,室内隔绝风雪,生着炭火,温暖极了。乐旭给陆行舟倒了杯热茶,陆行舟捧着茶说谢谢,乐旭转身出去了。
陆行舟静静等着,这里太安静,他能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心里仿佛有许多个小人,高举着手臂合起掌心,一个个扎进心河中,发出相似但不太规律的声音。扑通扑通。
他口干舌燥,喝尽了杯中的茶,抬起头时,才发现门后有半个黑黢黢的影子。
“小柏?”陆行舟倏然起身,“怎么不进来?”
宁归柏推门而入,他罕见地穿了一身黑衣,脸色却十分苍白,他好像瘦了些,轮廓更显冷峻。他没有笑,也没有皱眉,没有眨眼,五官像是被螺丝钉固定住了,有种精致的假人感。
他掩上门,站在门边没动了。陆行舟觉得他离自己很远,于是走近去,他说:“小柏,你怎么了?”宁归柏的变化使他害怕。
宁归柏说:“我……”话一开口,他便觉得自己的嗓音有些哑,于是他住了嘴,闷声清了清嗓子,重新说:“我没事。”
陆行舟本能地想拉宁归柏的手,面对宁归柏,在不知道怎么处理问题的时候,先用肢体接触缓和情绪是绝不会出错的方法。可是宁归柏反应极快,避开了陆行舟的触碰,陆行舟怔住了,他缓缓收回手。
他扯出个笑容:“你不想看到我吗?”
宁归柏不答反问:“你为什么没走?你还没去到第九十九层吗?”
陆行舟抿了抿唇:“我去到了,第九十九层让我去当神仙,我不愿意,我出来了。接着所有跟任务有关的东西都消失了,我彻底成了这个世界的一员,小柏,我走不了了。”
“这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吗?”银子似的亮光落在宁归柏的睫毛上,一簇一簇,颤巍巍晃悠悠。
“是其中一个原因,我觉得,我得告诉你这件事情。还有……”
还有什么?陆行舟不往下说了,他以为宁归柏会问,但宁归柏没问,宁归柏只是说:“我现在知道了。”
知道了,那又如何?知道了,你可以走了?或者,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说完就可以走了。宁归柏说了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陆行舟自行想象了后面的话,伤人的话。
有什么办法呢?当初说尽好的坏的,让宁归柏离开的人是他,是他先做出了抉择,现在无论宁归柏怎么对他,他都可以承受的。
他们分别不过半年,却比之前三年未见之后更加生疏。陆行舟在心里苦笑,面上还自顾自地说:“在那之后,我碰见了一个跟我一样的人,来自那个世界的人。他的经历跟我的很不一样,但根本上是一样的,都是身不由己……你想知道他的故事吗?不想听也没关系。我……我不知道要跟你说什么,你最近在做什么?可以告诉我么?”
宁归柏喉头滚动:“没做什么,每天都在练功。”
“有练新的武功吗?”
“没有。”
“你奶奶在家吗?”
“她在闭关。”
“你爹娘呢?”
“不在家。”
……
宁归柏只回答陆行舟问的问题,一句话都不多说。可不管陆行舟问什么,他都会回答,他没有忽视陆行舟的话,也没有露出任何不耐烦的神情。这让陆行舟察觉到了希望,也许宁归柏只是太生气了,所以才会显出冷漠,他可以努力把宁归柏哄好——这样的事他做过太多遍了——他们就能复旧如初了。
就像玩快问快答那样,陆行舟问了许多个不难回答的小问题后,突然来了一句:“你恨我吗?”
宁归柏却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着,陆行舟的算盘落空了。恨、不恨,都是很好的答案,陆行舟最怕的是沉默。
“你走吧。”宁归柏的声音带着凉意,“你回去吧。”
陆行舟不想走,也不明白宁归柏为何忽然让他走,他说:“我回哪去?”
宁归柏不看陆行舟:“哪都好,你走。”
陆行舟的脸色一寸寸灰败,他不认为宁归柏这是在报复他——当初你让我走是吗?现在我也让你尝尝这种滋味。宁归柏说得很平静,他真的想让陆行舟离开。
“我不走。”陆行舟从没在宁归柏这得到这样的待遇,他下定决心不顺着宁归柏,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捧起一滴水都没有的茶杯,昂头死死盯着宁归柏,目光倔强极了,“我不走,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我哪都不去。”
宁归柏的眼睛终于落回陆行舟脸上:“你不走,我走。”
“你!”陆行舟跳起来,将茶杯磕在桌上,从背后抓住了宁归柏的手。
宁归柏挣了挣,没挣脱。
陆行舟眉头紧蹙:“你的手为什么这么热?”
宁归柏板着脸:“我最近在练火系内功……松手。”
“不松,你打我吧,打死我就能松了。”陆行舟决心将无赖耍到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