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精诚所至-3
拿钥匙的狱卒哆嗦着开了门,剩下的狱卒呼啦啦地涌开来,在监狱内四处寻找可以防身的武器。陆行舟懒得看他们,直接踏进了内监。
他粗略一扫,发现很多牢房门都被打开了,但还有一些是关着的,他想他知道原因。而那些大开的牢房里,一个人都没有,被放出来的犯人都聚在了内监的尽头,那里支着几张桌子,桌上有酒有肉,犯人们说说笑笑吃吃喝喝,一派喜气洋洋,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是酒楼。
陆行舟大发雷霆,喝道:“全都给本官滚回牢房!”
他出来的时候还特意穿了官服,戴了官帽,这些犯人一看便知道陆行舟是谁了。几乎所有犯人都愣住了,但有少数胆大包天的露出不服之色,其中一个道:“三更半夜的,你一个县令来牢里做什么?想抓谁就抓去,不要搅了弟兄们的兴致。”
陆行舟咬牙切齿:“胆大包天!都没听见本官说的话吗?全都滚回牢房去!再不听命,明日所有人断水断粮。”
一个凶神恶煞脸上有刀疤的犯人道:“大家别怕,那些狱卒收了我们的钱,这狗官肯定也收了一部分。他收了我们的钱,还要扰我们的清净,是他的错。”
一个眉毛很粗的光头道:“是啊是啊,哪有这样的道理?大半夜不睡觉,就来找我们的麻烦。真是晦气!弟兄们,他只有一个人,我看啊,我们干脆把他抓起来当人质,逃出去得了!”
“对啊,他只有一个人,我们有这么多人。”
“好主意,我赞成。”
“弟兄们,上啊!”
……
陆行舟看着一堆人朝自己冲过来,不怒反笑,心道:“真是不知死活。”今日没有三尺青锋在手,他也能将这些乌合之众打得鼻青脸肿,跪地求饶。
陆行舟将碍事的帽子一丢,将碍事的外袍一脱,赤手空拳就从武力上碾压这些犯人。他是从刀口舔血走过来的人,这些抢劫的、□□的、杀人的、放火的,他通通不放在眼里,来一个揍一个,来两个揍一双,来一群更好,倒一个就能顺便压垮几个,方便极了!
狱卒们抄着兵器,在外头商量了半天,决定冲进内监营救县令,将功补过。结果一进去全都呆若木鸡……县令还站着?别的犯人怎么全都躺下了?是想通过装死来逃避惩罚吗?那他们这些狱卒要不要也躺下装死?
正当他们胡思乱想之际,陆行舟转过脸来,凛若冰霜:“把他们全都押回去,一刻钟内本官要看到所有犯人都戴上镣铐,待在牢中。”
狱卒乱糟糟地开始干活,因为恐惧和急躁,个个手忙脚乱。
陆行舟冷眼旁观,等内监恢复秩序后,陆行舟问:“谁允许你们打开犯人的牢门,让他们跑出来吃喝玩乐的,给本官指出来。”
狱卒们面面相觑,谁都没有竖起手指。
陆行舟沉声道:“不说是么?不说,那就是全部都有罪了。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指认吗?”
狱卒们一动不敢动。
陆行舟说:“好,那就全部罚俸三月,反正你们平时贪得也够多了。还有,从今日开始,本官会不定期地来牢房巡视,不管是什么时间,若被本官看见有任何不符合规定的事情,你们也别当狱卒了,跟他们一块当犯人吧,都听见了吗?”
狱卒们的声音稀稀拉拉:“听见了。”
陆行舟不耐烦道:“是不是都没吃饭?大声点再说一遍,都听明白了吗?”
狱卒们提高音量:“听明白了!”
陆行舟转身往外走,他没跟犯人们废话,因为他知道,犯人们要是守规矩,就不会来到这地方了。更何况,要是狱卒真的做好了他们的工作,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发生,所以最重要的事便是约束狱卒。这些天他得频繁地突击巡查,让狱卒们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翌日,陆行舟查县衙的账,发现有些地方看不明白,便指着其中一条问户房书吏:“这是什么账?”
书吏道:“大人,这是吃喝账。”
“吃喝账?”陆行舟更费解了,“谁吃的?为什么要算在县衙的帐上?”
“大家一起吃的,这是朝廷特许,每个月可以报销一次有名目的吃喝账。”
“原来是公费吃喝,但为何花费这么多?”近二百两银子,哪怕敞开肚皮吃好的,也够整个县衙的人吃十几顿了。
书吏头皮发麻,陆行舟这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他要按哪种方法来解释?
陆行舟说:“为何不说话?”
书吏心惊胆颤,提示道:“大人,上个月的已经不算多了,有些月份的吃喝账能达到几百两。县衙内但凡有大事小事都得吃一顿好的,还有各种节日也得吃,有别的官员出差途径河县,县衙也得宴请……总而言之,这些账目都可以查到来源,绝无半点弄虚作假。”
确实没有弄虚作假,但是巧立名目罢了!陆行舟知道这不是书吏一人之过,因此也没对他发火,稍稍和缓了神情后,便继续问一些搞不清楚的账,问了一个上午。
到了下午,陆行舟让人去把麦风请过来。
麦风问:“大人找我所为何事?”
陆行舟开门见山:“本官想减少县衙不必要的开支,喊二爷来商量办法。”
“可县衙内没有不必要的开支,不知从何处减少?”
陆行舟反问:“有没有不必要的开支,按照谁的标准来?”
“自然是按照朝廷的标准。”
“那是真的没有吗?”
“千真万确。”
陆行舟一时气结。
麦风说:“我劝大人莫要深究此事,不然不仅麻烦缠身,还有可能地位难保。”
“可这是弊端,难道要本官眼睁睁看着它一直存在吗?你也知道积重难返。”
“我知道积重难返,更知道蚍蜉难撼树,大人,你只是一个县令,你只是一个人。你动不了朝廷的根基。”
陆行舟想,那就推翻这朝廷。但不用麦风提醒,他也知道这绝无可能,更何况他只是进来完成任务的,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在能力范围外多做些什么。他能做到不同流合污,能改正一些小弊小病,已经算得上厉害了。
陆行舟妥协了:“行吧,本官让你帮我招两个长随,招到了么?”
麦风说:“招到了,大人要先见见他们吗?”
“不必了。”陆行舟还有很多事要忙,“让他们直接上岗工作吧,告诉他们,若有贪赃行为,严惩不贷。”
麦风说:“明白,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这几日你若有空,多去牢房走一走,若看到牢中有把犯人当成人上人、或者根本不把犯人当人的行为,就立刻回禀本官。”
“好,我这就去。”
“辛苦了。”
“分内之事,大人不必客气。”
陆行舟看着麦风远去的背影,目光沉沉。
麦风这个人,算得上是好的下属,他会提出中肯的建议,会劝陆行舟不要冲动行事,不要妄想跟“天”斗,陆行舟吩咐下去的事,他也会办得滴水不漏,让人找不出半分差错。但他绝不会为了陆行舟得罪人,哪怕那些人只是最普通的小吏,县衙里没有人对麦风有意见。陆行舟觉得,以麦风的能力,只当一个县丞,真是太屈才了。
但陆行舟不认为麦风是一个好人。麦风劝诫陆行舟,是为了不承担陆行舟肆意乱为的后果,须知他毕竟是陆行舟手下的人,若陆行舟真的出事了,麦风也绝不会好过。再者,他左右逢源,谁都不偏向,谁都不得罪,但谁也不在乎,他这般待人不是因为善,而是因为利——明哲保身,低调行事,哪怕做不出什么政绩,也能在官场中平平安安地站稳脚跟。
陆行舟跟麦风的价值观不一样,所以每次谈论到相关问题之时,就会引发争论。陆行舟觉得很无奈,他想在这个世界里找到“同道人”,以便更好地完成任务,但他观察了这些天,放眼偌大一个官府,他居然找不到一个做事只为民的人。
要靠他一个人的力量,将整个河县治理得井井有条,让百姓都过上好日子,谈何容易?
这日,新的门房给陆行舟送来了一个信封。陆行舟一看,信封上写着“毛诗三百”四个字,他有些惊诧,问:“这诗集是谁送来的?”
“回禀大人,是县里的富商廖俊辉。”门房知道陆行舟的规矩,犹豫了下,问:“要把这封信退回去吗?”
在收礼这件事上,陆行舟的原则稍微降低了,一些薄礼收就收了,等之后统一换成银两,再拿去救济穷苦百姓,也算是做了好事。所以他说:“不必,留下便是。”
“是。”门房退了出去。
陆行舟继续忙手上的工作,等到暮色沉沉砸下来之时,他才想起来拆开信封。
这诗集也太薄了吧,陆行舟边拆边想,不知道是不是只有半本。等到完全拆开之后,他才发现里头装的根本不是诗集,而是一百两的银票,一共三张,便是三百两。
原来“毛诗三百”是这个意思,陆行舟冷笑一声,他压下怒火,不紧不慢将信封重新粘好,喊来门房:“去把那廖俊辉叫过来,本官要亲自问问,他这份礼物是什么意思。”
没想到门房瞪大眼睛:“大人,你是不收这份礼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陆行舟看着他,“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在紧张什么?”
门房两股战战:“下午有不少人来找小人打听,问大人是不是收下了廖俊辉的礼,小人如实告诉他们了,大人,小人不知道你的心意,小人只是把知道的说了出去,求大人宽恕……”
陆行舟还有什么不明白?他骤然色变:“你早就知道这里头装的是银票?”
“是……”
“你为何会知道?是那廖俊辉明示了吗?”
“不是。大家都知道啊,信封上写的诗的数量,代表的便是里面钱的数额。”
陆行舟好一会没说话。
门房小心翼翼地问:“大人,现在还要把廖俊辉喊过来吗?”
陆行舟泄气:“不必了,你去把这个信封还给他,让他以后别再给本官送这种东西,否则本官只会怀疑他做贼心虚。还有,以后若再有人来送‘诗集’,也不必拿给本官看了,本官一概不收。”
“小人遵命。”
陆行舟陷在椅子里,天黑了,他也懒得点灯。
他陡然生出一种无力感,就算他在这个位置上殚精竭虑、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不会有任何成效。麦风说得对,他只是一个县令,他只是一个人,他的力量极其有限。
第172章 徒劳无功-1
这日陆行舟照例去牢房巡查,他发现,通过牢房的最后一道门后,居然还有一间屋子,那屋砖瓦朴素,虽只盖了一层,占的面积却不算小,而且门上还有锁。之前陆行舟都是夜晚来的,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清,这次白天来看,才有了新的觉察。
他问狱卒头:“那屋子是做什么的?”
狱卒头说:“那是关押乞丐的。”
“那些乞丐犯事了?”陆行舟疑窦丛生,“若没犯事,为何要把他们关起来,若犯事了,为何不把他们关进牢里,跟别的犯人一起?”
狱卒头低着头说:“那些是捕快养的特殊乞丐。”
“你好好解释一下,什么叫特殊乞丐?”看着狱卒头这模样,陆行舟肯定其中必有问题。
原来特殊乞丐,说的就是一些被捕快带回来的、年纪不算大的乞丐,捕快用县衙的钱供他们吃喝。等这些乞丐长大些之后,依旧会住在这里。如果县衙里面有什么无法侦破的案子,捕快就会去特殊乞丐里面找找有没有符合年纪、体型、外貌特征的“凶手”,有的话,就拿他们来结案。
陆行舟已经不想再说“岂有此理”了,这一切简直是荒谬。他说:“也就是说,这些乞丐都没有犯罪?”
狱卒头斟酌着说:“目前为止,暂时是这样的。”
陆行舟问:“那把锁的钥匙在你们身上吗?”
狱卒头说:“捕头身上有一把,我这有一把。”
陆行舟伸出手:“把钥匙给我。”
狱卒头想想,这事跟他关系也不大,到时候万一有什么重大疑难案件,县衙找不到人来顶罪,只有长官和捕快会急得团团转……想到这里,狱卒头很麻利地把钥匙给了陆行舟。
陆行舟拿了钥匙,去把门开了。
屋内有七八个乞丐,正围坐在一桌打牌,瞧见穿着官服的陆行舟,连忙都放下了手中的牌,起身道:“大人。”
他们毕竟都是没犯过事的乞丐,没有牢房里的那群犯人那么嚣张,陆行舟说:“你们收拾收拾,离开这个地方。”
“什么?”
“去哪啊?”
“是有案子了吗?”
“可也不需要我们全部人都去顶罪吧?”
“莫非是很大的案子?”
“我、我才来这里没多久,那么快就要去顶罪了啊。”
“大人,给句准话吧。”
……
乞丐们七嘴八舌,陆行舟觉得又气又好笑:“不是让你们去顶罪,是让你们离开县衙,从哪来的回哪去,不要再来了。”
此话一出,乞丐们更是炸开了锅。
“为什么啊?我们又没做错事。”
“是啊,我们一直老老实实待在这,凭什么让我们离开啊?”
“我们不走。我们是从破庙里来的,现在也没地方可去。”
“对,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走。”
……
陆行舟劝道:“你们全都有手有脚,没有一个是残疾,也没有一个是哑巴,就算没了家,也可以凭借自己的力气过活。何必要蹲在这个地方,等着某一天成为替罪羔羊?”
一名乞丐说:“我们虽然有手有脚,但是没读过书,也没学过武,就算不当乞丐,出去了也只能做些粗活贱活,还不如待在这个地方,起码有瓦遮头也不愁吃穿,若有一天真的要当替罪羔羊,也算享受过一段好日子,我们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其他乞丐附和:“是啊,我们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陆行舟目中流露出厌烦:“做些粗活贱活,起码能保住一条性命。可你们若这般执迷不悟,等真的成为替罪羔羊那一日,等待你们的便只有死路一条。”
乞丐们继续激昂道:“我们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软的不吃,就只好来硬的了。陆行舟说:“别再喊你们的口号了!能不能留在这里,可由不得你们。来人!”
在远处看热闹的狱卒们呼啦啦地跑过来了。
陆行舟说:“给他们一刻钟的时间收拾东西,一刻钟之后,全都给本官赶出去,一个都不准留。”
狱卒们:“是!”
乞丐们见陆行舟来真的,个个都慌了神情,有的还想扑到陆行舟的身边,恳求他不要这么做,但陆行舟已经转过身去,大步离开了。
这世道已经烂透了,陆行舟边走变想,他无能为力了。他现在就想退出去,跟第八十一层那个官员说“放弃吧”,他们根本没法改变什么。
陆行舟喃喃道:“放弃吧,放弃吧,你应该看到了,在这个位置上我也做不好。换一百个人,换一百种方式,县衙的风气,百姓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的……”
他走着走着,走到了县衙外。冷风一吹,他清醒了不少。
这时他听见哭声,一个瘦削的影子缩在墙边,哭得压抑且凄凉。
陆行舟想到自己身上的责任,便强打起精神来,走过去问:“你怎么了?”
那人埋着头:“我没钱了。”
陆行舟想,又是一个乞丐吗?他再问:“你为什么没钱?”
“呜呜……因为田主不发工钱。”
“你的田主叫什么名字?”
“蒋……新……友。”
“好。”陆行舟想,如果这事是真的,那么这个蒋新友不会有好日子过了。在现实世界中,他的爸爸陆关山曾经做过一份工作,那老板欠了陆关山三个月的薪水,然后卷款跑路了。在陆行舟的记忆里,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有些压抑,彼时陆关山和辛梧桐什么都没告诉他,但陆行舟能察觉到,他们的每个笑容都只是强颜欢笑。等陆行舟再长大些,才知道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家庭顶梁柱少了三个月的工资,对一个普通的工薪家庭来说,打击算得上是沉重的。
陆关山和辛梧桐都只是很普通的人,他们商量过要抗争,可抗争要耗费更多时间和精力,且结果可能也不会有任何变化,于是他们便放弃了。但陆行舟一直记得这件事,他心疼父母,憎恨那些不把员工当人的老板,且发誓若是他自己遇到这样的老板,绝不会善罢甘休。
天下乌鸦一般黑,那他只好见一只“乌鸦”,就打一只“乌鸦”。虽然不可能打得完,但也绝不能不打!陆行舟抖擞精神,说:“你莫要哭了,将你的冤屈一五一十告诉本官,本官自会为你讨回公道。”
那人抖了一下,抬起头来,看到陆行舟衣服上的飞禽,忙跪倒在地:“大人!”
“免礼。”陆行舟将他扶起来,“说吧。”
那人摇头:“小人不能说。”
“为何?你信不过本官吗?”
“不是,小人……小人若是报官,就算此次能讨回工钱,日后也不会有田主请小人耕田了。”
陆行舟咬牙:“你是说,河县所有的地主都沆瀣一气,朋比为奸吗?”
那人睁着茫然的眼睛:“沆瀣一气,朋比为奸是什么意思?”
陆行舟说:“就是勾搭在一起,不干好事。”
“不错,是这个意思。”
“蒋新友欠了你多少个月的工钱?”
“三个月。”
连时间都一样长!陆行舟岂能袖手旁观?他说:“这事本官管定了,你莫要怕,好好跟本官说明冤屈,本官会为你讨回双倍工钱。如果因为这件事,河县的田主们都不再请你,那你就到本官的身边当长随。”
天上掉馅饼了。李天眼里有了光:“当真?”
陆行舟说:“本官一诺千金,说到做到。”
得到陆行舟的承诺,李天立刻将蒋新友的恶心事都像倒豆子一样说出来,比如一天要工作七个时辰,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比如吃饭只能吃两碗,超过两碗要自己给钱,比如一到冬天他们就被强迫休息三个月,这三个月期间蒋新友一分钱都不会给他们,而且他们也不能利用这个时间去找别的田主,因为所有田主都是这么干的……李天哭丧着脸:“有三个月的工钱没给,马上要到冬天了,又有三个月拿不到工钱,我不知道要怎么活,这些天我一日只敢吃一个馒头,每天饿得前胸贴后背,根本不敢动手上的存款,怕熬不过这个冬天呜呜呜……”
陆行舟拧紧眉头,拍拍李天的肩膀:“这里有一些银两,你先拿着用,回去照常工作,不要让蒋新友知道你来过县衙,也不要引起他的怀疑,知道了吗?”先不要打草惊蛇,到时候就可以杀蒋新友一个措手不及了。
李天连忙点头:“知道了。”
李天离去后,陆行舟顿时想到一个问题,他在县衙门边站了这么久,怎么没见到那些乞丐,莫非狱卒们又在阳奉阴违,将乞丐都留下了?
陆行舟大步流星地走回县衙,气势汹汹地来到牢房,狱卒头看见陆行舟,急道:“报,我们已经按照大人的吩咐去做了,但那些乞丐宁愿被关进普通牢房,也不愿意离开县衙。现在他们都被关进牢房了,听候大人发落。”
陆行舟:“……”
这些人的骨头也太软了,他们是不劳而获惯了,所以觉得走出县衙便是死路一条吗?陆行舟无语极了,他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说:“不能让他们住在普通牢房白吃白喝,把他们彻底赶出去。明日本官来的时候,不希望还看到那些乞丐。”
狱卒头:“是。”
陆行舟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了。
第173章 徒劳无功-2
翌日,陆行舟让捕快把蒋新友带回来。
捕快居然没问蒋新友是谁,领了命就要去,陆行舟说:“等等。”
“大人还有何吩咐?”
“你知道蒋新友是谁?”
“知道啊,我二舅在蒋新友的田里做工。”
“这样……你二舅有跟你说过蒋新友的事情么?”
捕快神色迟疑,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说真话。
陆行舟说:“本官既然要你去把蒋新友带回来,不是来请他吃饭喝酒,是找他问罪的。所以如果你二舅也在蒋新友的田里遭受了不公之事,大可以直接告诉本官,让本官为他主持公道。”
捕快不再犹豫:“要说蒋新友做过的坏事啊,那可得说上三天三夜。因为我二舅身体不好,所以蒋新友只愿意给他一半的工钱,理由就是他有病,干活速度慢,不应该得到跟别人一样的工钱。可是与此同时,蒋新友又要求我二舅跟上别人干活的进度,不然就连一半工钱也不发,大人你说,天下哪有这般不讲道理的人……”
捕快说得声音都哑了,终于把记忆中二舅跟他说过的事吐完了。陆行舟说:“好了,你去把蒋新友抓回来,不必客气,不必给他颜面,若他有任何反抗行为,可以采取暴力手段,多带两个捕快去。”
捕快说:“是。”
蒋新友被带回来之时,脸上有两个巴掌印,他懵头转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莫非是因为他没给这个新任县令送银子?可是他们都说,新来的这个县令是个清廉的,不会收银两,难道那些人联合起来骗了他,就等着看他被抓?蒋新友越想越觉得是这个可能,这些田主全是笑面虎,表面笑眯眯一团和气,背地里经常互相捅刀子,全是狗东西。
所以一见到陆行舟,蒋新友就扑通跪下,将头埋在地上:“我已准备了价值千两的名画,现在就放在府上,等大人笑纳。”
陆行舟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你有钱准备价值千两的名画,没钱给底下的长工发工钱?蒋新友,你不要以为没人敢把你那些腌臜事告诉本官,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你读没读过书?认不认字?懂不懂得什么叫礼义廉耻?知不知道什么叫安分守己?你知道你违反了本朝多少条律令吗?不知道啊,没关系,本官现在一条条读给你听……”
蒋新友听得脸色死白,他的嘴唇哆嗦着,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没法反驳,没法高呼“冤枉”,因为陆行舟说的桩桩件件恶事,他确实都做过。可陆行舟是怎么知道的?蒋新友瑟瑟发抖,他的脑海中闪过许多人的脸,太多了,他欺压过的人太多了……以至于到了公堂之上,他甚至想不出来谁的嫌疑最大,人人都有可能,人人都是告状鬼。
陆行舟说:“哟,你无话可说了?”
“我我我我知罪。”蒋新友磕头,“求大人宽恕。”
陆行舟讨厌跪拜啊磕头啊这些陋习,但他只是冷冰冰地看着蒋新友,没有阻止这一行为。他挠挠耳朵:“犯了这么多律令,你说应该怎么办?”
“求大人放我回去,等我回去后,我立刻把拖欠的工钱补给那些长工……双倍补!”蒋新友头都磕红了,一想到自己要花那么多银两,他便心如刀绞,蒋新友忍痛道:“以后长工的每日工作时间都减一个时辰,而且吃饭也不再限制数量,想吃多少都可以,到了冬天只休息一个月,其它时间都照常算工钱……”
陆行舟站起来,抱臂问:“这样对待长工,你还有银两可赚吗?看着本官的眼睛回答,别想撒谎。”
蒋新友抬起头,望着陆行舟的眼神隐有怨恨,他努力压下这种怨恨,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有。”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这般压榨长工?你不肯说话,本官帮你回答,是因为这样能让你赚得更多的银两。在你们这些人眼里,长工是奴隶,他们可以饿死,可以累死,可以冻死,他们也可以不死,留在你们手下为你们干很多的活,拿很少的银子。礼义没有用,良心更是一文不值,你们不要这些东西,只要能过上大富大贵的生活,那便足够了,是吗?”
蒋新友先被骂得抬不起头,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敢直视陆行舟了:“大人,所有的田主都是这么做的,你为何单单教训我一人?这不公平。”
陆行舟平静地说:“因为本官先发现了你,你可以自认倒霉,也可以怪你自己做的坏事实在太多,当然了,像你这样的人,只会怪本官抓住了你,不过你怎么想我管不着,也不在乎。再说,本官需要一只鸡来杀鸡儆猴,你们这些田主都彼此认识吧,回去告诉其他的猴子,若不立刻改正他们的行为,就等本官命人脱掉他们的裤子打板子。”
蒋新友捂住屁股,害怕道:“那、那我的屁股……”
陆行舟勾起嘴角:“你提醒本官了,若是就这么放你回去,也起不到杀鸡儆猴的作用,来人!”
将蒋新友抓来的捕快立即进门:“大人!”
陆行舟说:“将他拖下去打二十大板,然后赶出衙门,好好打,但别打死了。”
“好好打”的意思便是重重打,这种打法首先要用上大木板子,而不是轻打用的竹板,而且这种打法极重技巧,打完臀部之后,看表面不会特别严重,但内里其实已经伤及筋骨,不躺几个月根本没法彻底好起来。蒋新友也知道这种打法,他知道有多恐怖,因此连忙尖声大喊“不要啊”,不过没用,很快他的惨叫声便响彻院内,那声音渐渐低下去,然后消失了,陆行舟出门一看,这满身肥肉的蒋新友已经晕倒了。
捕快问:“大人,才打了十六板子,要不要继续?”
陆行舟说:“算了,找两个人把他放担架上抬回去吧,帮他把裤子穿上,但不必遮住他的脸,让百姓都看看他的下场。”
一个良心早就被狗吃了的人,陆行舟又何必顾及他的颜面,蒋新友只会继续毫无廉耻地活下去,并且活得比大多数人都要好。陆行舟要是狠一点,可以真的杀了这只鸡,这样做别的猴子会更害怕。但他还是不想杀人,不想为了这些人沾上满手血腥,更何况,就算杀了一个蒋新友,还会有千千万万个蒋新友,他能杀多少个,又能救多少人?陆行舟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无力。
蒋新友被抬回去的第三日,李天来到县衙找陆行舟。
陆行舟笑着问:“蒋新友把工钱都结给你了吗?”
李天满脸喜气:“给了,还给了双倍的。小人今日来找大人,就是想向大人道谢。”
“不必客气,那是本官的分内之事。”
李天搓搓手:“对了,大人,小人什么时候来啊?”
陆行舟莫名其妙:“来什么?”
李天一愣:“来当大人的长随啊。”
“你……”陆行舟皱皱眉,“蒋新友知道是你向本官说了他的事吗?”
“不知道。”
“那你继续在蒋新友的田里当长工便是,他若是再欺压你,你再来告诉本官。”
“我以为大人是想请小人来当长随。”
陆行舟扶额:“那是在你找不到工作的前提下,可你现在有工作啊。”
李天撇了撇嘴,似是不满意这个回答:“既然如此,大人几日前就不应该许下承诺。”
陆行舟明白了,人的欲望永无止境。
他说:“李天,你走吧。”
李天神色不忿,只是退了一步,并未立即离开。
陆行舟说:“我这些日子骂了太多人,如非必要,不想再骂人了。趁我还没改变主意,你走吧。”他没再看李天,他听到李天的脚步声慢慢小了。
过几日陆行舟升堂问案,看到底下跪着的那几人,气笑了。
“你们一群人在深夜去蒋新友家中偷东西……”陆行舟念着他们犯的事,话都不想说了。这些乞丐是知道他前几天刚责罚了蒋新友,所以他们便去蒋新友的家里偷东西?他们这样做,一来可以顺利住进牢房,二来他们虽然会被惩治,但不会受到遭遇特别恶劣的对待,因为蒋新友在陆行舟眼中,不会是什么好东西,所以陆行舟的决断不会偏向蒋新友。
而且,因为被打了十六大板,蒋新友现在还走不了路,只能趴在床上咿咿呀呀喊痛。而他又不愿意以这副模样上公堂,所以他直接没来。
陆行舟不会让这些乞丐如愿,他说:“念在你们是初犯……本官决定从轻发落,每人各大十大板,然后滚出去好好反省。”乞丐们的如意算盘落了空,个个脱了裤子鬼哭狼嚎,然后被赶出了县衙。
陆行舟觉得,这些乞丐不会就此罢休,他们不会选择安稳过日子的路,而是会继续绞尽脑汁,消磨陆行舟的耐心,直到他们成功被关进牢房,过他们理想的生活——不用劳作也可以有吃有喝。
陆行舟突然涌起了一个念头,他想让牢里的犯人都得劳动,但这件事想起来不容易,做起来更是难如登天。就靠县衙这些人,如何能做到?把犯人都拖出来干活,狱卒们真的能管住他们吗?如果有人不想干活呢,会不会又催生新的权钱交易?如果有人想在干活的时候逃跑,被他们成功逃脱的话,又去哪把犯人抓回来……光是想想,陆行舟便觉得这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确实有心无力。
他甚至自暴自弃地想,要不把他把自己关进牢里好了,这县令谁爱当谁去当。他现在异常想念青锋剑,三尺青峰在手,他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斩妖除魔。
第174章 徒劳无功-3
夏季,河县发生了旱灾。
食物价格疯涨,县内饥民数量逐渐增多。陆行舟命人开仓库,打算先拿点粮食出来应急,可一打开仓库,却见里面空空如也,一粒米都没有。
陆行舟问库吏:“粮食都去哪了?”
“没有粮食啊。”库吏哭丧着脸,“根本没有粮食进库。”
“去年的粮食呢?前年的粮食呢?”
库吏跪下了:“大人,这得问去年的县令,前年的县令啊……”
陆行舟怒火攻心,他说:“现在没有粮食,要怎么办?”
库吏说:“应当立即申报朝廷,等朝廷的赈灾银或者赈灾粮下来。”
陆行舟转身便去,他让户房书吏将度过旱灾所需的银两数算出来,在上书中写明河县的情况,然后命人快马加鞭送至京城。
然后,他去到各个田主的家中,对他们软硬皆施,让他们有粮食的全都要拿出来,按照平时的价格卖给百姓,等河县度过这一关后,陆行舟会申请减免他们明年的赋税。如果被他发现有人将粮食藏起来……后果不是他们能承受的。
有了蒋新友那事之后,田主们都怕陆行舟,他们连连答应下来,心惊胆战地送走了陆行舟。
但等到陆行舟统计粮食之时,才发现这些田主卖出的粮食实在是少得可怜,还不够河县的百姓吃三日的。陆行舟再次找上他们,他们便发誓说,这是他们能拿出来的最多粮食了,仓库已经空了,再要,就只能要他们的命了。
陆行舟不信他们,他带人将这些田主的府邸和仓库翻了个底朝天,确实找不出粮食。陆行舟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些田主手上没有更多的粮食,可是他找不到啊……找不到能怎样?他总不能真的将田主们都杀了。
他找到麦风,问他有什么办法。
麦风说:“田主可能真的没有粮食,也可能有粮食,但他们不会交出来。”
陆行舟说:“本官确信他们手上有粮食,可是把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他们也不愿承认这一点,本官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迫使他们交出粮食。”
“没有办法。”麦风给出了直截了当的答案。
“本官不信没有办法。”
“大人,你上任以来,得罪的人太多了。”
“那又如何?”
“他们等着你倒,等你倒了之后,他们手里的粮食就有用了,他们不会交出来的。在灾年,你让他们按照平常的价格卖粮食,就是在割他们身上的肉。”
“可是他们不把粮食交出来,就是在割百姓的命!”
麦风叹了一声:“大人怎么还没想明白,对这些田主来说,百姓的命根本不重要啊。”
陆行舟闭了闭眼:“那本官只能杀掉一个田主,让剩下的田主知道本官真的会杀人,他们会因为害怕交出粮食,会吗?”
麦风摇头:“不会。”
陆行舟要疯了:“为什么?”
“因为大人只能杀一个,既然那个已经死了,剩下的田主就更加不怕了。”麦风顿了顿,“大人,我觉得你始终没看明白一点,对田主而言。身家等同于性命,这回你要他们的身家,跟要他们的命没有任何分别。”
陆行舟沉默了。
麦风说:“当然,大人也可以把所有田主都杀了,但这样一来,大人这县令也做不下去了。这是下下之策,大人不仅拿不到粮食,还将丢了官位。”
“对我来说,上策是什么?”
“等朝廷的赈灾粮。”
“我等得了,那些饥民等得了吗?”
麦风没再说话,他看着陆行舟,执迷不悟的人,为何要来当官?
陆行舟没杀田主,也很少再出县衙了,他按部就班地处理公务,不去听外面的哭声、喊声、救命声。
这是一个游戏,这里的人不是真的,发生的事情也不是真的。所以什么都没关系,他感觉他这个县令当不久了,这个任务很快就结束了。
再忍忍,再等等。陆行舟给自己打气,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也不差这么几天,他不会被这些事情打倒。
牢房里饿死的犯人也越来越多,狱卒每天都把饿死的犯人从院墙的拖尸洞中拖出去。
这日陆行舟对狱卒头说:“如果没有亲属来收尸,便让狱卒把尸体抬到郊外埋起来吧,不要让他们曝尸荒野。”
狱卒头面露难色:“大人,狱卒也在饿肚子,挖土埋尸会耗费很多体力,这……”
陆行舟说:“你们之前不是收了很多贿赂吗?应该存了不少银两吧,衙门的饭不够吃,大可以拿着银两到外头去吃,本官不信你们吃不饱。”
狱卒头长叹一声:“大人你有所不知,现在是有钱也买不到粮食,那些客栈啊面馆啊全都关门了,拿着银两也吃不饱饭啊。若不是这些尸体留在牢内会引发瘟疫,我们甚至不会浪费力气去把他们抬走,那些犯人已经死了,请大人不要让我们再受累了。”
陆行舟点点头:“好,本官不管了,按你们的方法办吧。”
狱卒也是人,他确实不应该在这个时候为难他们。陆行舟想,他只是想找点好事做,当缩头乌龟的日子过得实在是太慢了,要是有时光加速器,那该多好。
朝廷的赈灾粮终于到了。
陆行舟亲自盯着粮食下发,不让任何人有机会做“饥民签领”的假账,然后拿去报销。他要确保十之八九的粮食,都能发到百姓的手上。
旱灾过后,河县再没发生什么大事,时间一晃而过,转眼便到了年底。
陆行舟要整理许多资料,向朝廷汇报这一年来的办事成果,这项工作类似于现实世界的“年度总结”,很繁琐,要写很多无意义的废话。陆行舟心灰意冷,随随便便写完了总结,便递交给朝廷了。
年后,陆行舟收到了被贬谪的通知。
从接到通知的那刻起,他便不再是县令了,只是一个庶人。
许多目光钉在陆行舟的脸上,陆行舟却笑起来,终于结束了。
所有人都消失了,所有场景也被抹去了,黑暗漫过陆行舟的视野,在一片漆黑中,两行诗句映入眼帘,顷刻消逝。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七雄五霸斗春秋。顷刻兴亡过手。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①
陆行舟回到登天梯内,看见了那名官员。陆行舟说:“抱歉,我尽力了。”
官员也说:“抱歉,难为你了。”
陆行舟苦笑道:“最后那首诗,你看见了么?”
“看见了。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一切了无意义。”
“是么?”
“你不这么认为?”
“也许吧,我不知道,但我是时候要离开了。你有你的路,再见。”
官员不见了,熟悉的话语涌动而过。
“恭喜你完成县令的心愿,通过第八十一层。”
“恭喜你获得10000点经验值。”
“第八十二层通道开启,若要前往,请站在蓝色光圈内等待数秒。若要离开,请点击‘退出登天梯’。”
陆行舟毫不犹豫地点了退出。
他睁开眼睛,看见了坐在床边的宁归柏。
陆行舟揉了揉太阳穴:“我进去了多久?”
宁归柏说:“三天。”
短短三日,恍若隔世。陆行舟伸出手:“扶我一把,我头好晕。”
宁归柏把他拉起来,抱住了人。
这个姿势其实很别扭,但陆行舟回抱了宁归柏,他闭上眼睛,迷恋地嗅着宁归柏身上的气息,宁归柏的心跳撞击着他的胸膛,多么鲜活的生命。陆行舟说:“我去体验了一把当官的滋味。”
宁归柏问:“好玩吗?”
陆行舟的声音闷闷的:“一点也不好玩。”
宁归柏默了片刻:“可以不玩吗?”
陆行舟问:“你希望我不玩吗?”
“嗯。”
“但是不玩……就没法回家了。”
想陆行舟留下的念头死灰复燃,宁归柏容许自己自私一回:“可你也说过,就算做完了任务,爬完了登天梯,也不一定能回到那个世界。”
“那是希望。”
“那种希望很渺茫。”
“如果没有这种希望,我不知道应该如何活下去,小柏,你不会明白这种感受的,我从十四岁开始就渴望回家,这九年发生了这么多事,如果不是为了这点渺茫的希望,我早就坚持不下来了。”
“那就不要坚持了。陆行舟,你有放弃的权利。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不把这里当成游戏世界,你可以不受任务的摆布,从现在开始,不再被任务、登天梯、经验值、等级这些东西困住,不再被回家的执念困住,怎么高兴就怎么过,你可以决定很多事,你可以是自由的。”
【📢作者有话说】
①杨慎
第175章 或跃在渊-1
陆行舟将宁归柏的话嚼碎了,宁归柏说的这些,他怎么可能没想过?只是这种念头每次浮上来,都会被陆行舟压下去。
其实他没那么喜欢现实世界,虽然现实世界的科技水平比这里发达多了,但归根到底,只要是在有人的世界生活,在哪都不会有太大的区别。
可是在他看来,放弃回到那个世界、回到那个家的希望,就是背叛了他的亲生父母。他有时候会涌起荒唐且不孝的想法——如果他是一个孤儿就好了。如果他在那个世界没有根,他就不会活得这么拧巴。
这些话陆行舟都没对宁归柏说,他的踟蹰只会给在乎他的人带来痛苦,他说:“小柏,我想吃些东西,然后一个人出去走走。”
宁归柏问:“要吃外卖吗?”
陆行舟牵起嘴角:“要。”他报了几个菜。
宁归柏松开他,下楼点菜去了。
陆行舟填饱肚子,出了客栈。
没走多久,他便看到了吉无心的卦摊。
陆行舟走过去,坐下道:“吉兄,我现在怀疑你不是人。”
吉无心笑了:“你觉得我不是人,那是什么,鬼吗?”
“当然是……神仙。”
“为何?”
“因为每当我觉得很迷茫,出门像无头苍蝇那样乱转的时候,就能碰见你。”
“那也可以是巧合。”
“然而,我不怎么相信这种巧合。”陆行舟没怎么犹豫,直接问:“吉兄,你知道游戏吗?”
吉无心默默无声地端详着陆行舟。
陆行舟说:“瞧你这模样,我应是猜对了,你知道游戏世界,也知道另一个世界。”
吉无心叹了声:“小舟。”
陆行舟严肃地问:“你是什么人。”
“你说对了,我不是人。”
“你是什么东西?”
“我觉得你应该能猜出来,在你穿过来之前,‘我’就已经很完善了。”
“你是机器人?”
“非要说的话,我是‘虚拟’机器人。”
陆行舟失望了,如果吉无心只是一堆数据的组合,那“它”就是非常局限的。但陆行舟的心里还残存一丝希望:“那你告诉我,我能回去吗?”
吉无心摇头:“这不是我的权限。”
“那是谁的权限?”
“我不知道。”
“你有什么权限?”
“在你有需要的时候,给你提供有限的帮助。”
“……”
陆行舟说:“所以你今天出现在这里,是为了给我提供什么帮助?”
吉无心问:“你想算一卦吗?”
“算什么?”
“前路。”
“行,那就算一卦。”
吉无心将签筒递给陆行舟。陆行舟只摇了一下,就掉了一支签出来。
吉无心将签给陆行舟,陆行舟愣了愣:“你之前不是说,算卦之人不得看签吗?”
“之前是之前。”吉无心的笑容不再神秘,“既然你已经识破我的身份,便不用再说那些废话,营造所谓的神秘感了。”
陆行舟“哦”了一声,接过了那支签。签文写的是——九四:或跃在渊,无咎。
吉无心说:“你学过《易经》,应该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勉强记得,你还是再给我解释一遍吧。”
“你可以跃到天上去,也可以留在深渊中,操诸在你。只要根据现在的形势,把握情况进行选择。时机已到,便可一跃而起,时机未到,需得养精蓄锐,但处于此爻之中,必须想好后路,要做好失败的准备,只要做好‘进可攻退可守’的准备,不管怎么选择,结果都不会太差。”
陆行舟木着脸说:“我觉得你说的全是废话,这一卦并无用处。”
吉无心微微一笑:“你要这么想,也可以。”
“我要再算一卦。”
“算什么?”
“还是前路。”
“好。”
陆行舟又摇了一次签筒,得到的居然还是“或跃在渊”,他心想,真邪门啊。
陆行舟问:“你是不是动了什么手脚?”
吉无心说:“我发誓我没有。”
“你又不是人,你发誓有什么用。”陆行舟现在对吉无心可不客气,吉无心虽然不是人,但它跟命运是一伙的。陆行舟很难再对他有什么好感。
吉无心但笑不语。
陆行舟突然想到什么,问:“这个世界的人,不会全是虚拟机器人吧?”
吉无心说:“不是。”
“那这是一个什么世界?”
“由一个世界创造的另一个世界。”
陆行舟努力理解:“你的意思是,《三尺青锋》本来是由现实世界创造的一个游戏世界,但是后来这个世界有了独立意志?”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这么说的话,这个世界的人也有了独立意志?”
“对。”
“你能得到那个世界的消息吗?”
“不能。”
“为什么?”
“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但我也是穿进来的。”
“啊?”陆行舟眼神呆滞,“你再说一遍。”
“我也是穿进来的。”
陆行舟的认知崩塌了:“……虚拟机器人也能穿越?”
“是啊,我本来是《三尺青锋》的客服机器人,后来因为游戏系统出现了问题,俗称崩了,然后我就来到了这个世界,进入了吉无心的身体。”
“那我呢?我为什么会穿进来?”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但肯定也是因为游戏出了问题。根据我的感应,我确信你是唯一一个进入这个世界的人类。”
“也就是说,你也被困在这个世界了。”
“是的,但因为我只是一个机器人,所以在哪都没关系。”
“你穿进来多久了?”
“快十年了。”
“跟我一样。”
“不错。”
陆行舟问:“你觉得,现实世界的人会知道我们‘失踪’的原因吗?”
“很难说。因为在现实世界中,你的身体被这个世界原本的陆行舟占据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比你晚来几天,我的数据库里有‘陆行舟’上新闻的资料。”
陆行舟越听越心惊:“请你说具体些。”
“‘陆行舟’穿到现实世界,根本搞不明白现实世界的一切,他闹出了很多笑话,你父母给他办了休学,送他去了医院。这件事上了新闻。”
“还有吗?”
“没有了,我已经把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了。”
……
陆行舟用了很长时间消化吉无心的话。
吉无心问:“小舟,你还好吗?”
陆行舟说:“如果我没发现你的身份,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告诉我这些事情。”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习惯当客服了啊,我只负责解答疑问,不会主动问什么。而且,就算你早点知道这些事情,又有何用?我没法帮助你回去,也不知道有谁能帮你,或许没有任何人能帮你。”
“你是《三尺青锋》的客服,你对这个游戏了如指掌,告诉我,我已经做完了‘有始有终’的任务,后面还有多少个任务?”
吉无心摇头:“怕是不能告诉你。”
陆行舟站起身,抓着他的肩膀:“你知道,你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受不住的。”
“不可能。”
吉无心看着他,一个机器人的眼里居然流露出慈悲:“我已经告诉你了。”
“还有很多,是吗?”
“如果你不在游戏世界里,就可以通过氪金、爆肝、找人代打等等方式快速完成任务,可你在这里,我只能告诉你,你想要在十年内做完全部任务,难如登天。”
陆行舟的声音低下去:“你说的十年,是指……”
“从现在开始算。”
陆行舟深呼吸一口:“还有登天梯,还有登天梯,我已经通过八十一层了,登天梯只剩十八层,再给我一两年的时间,我肯定能通过第九十九层的,是么?”
吉无心点头。
“登天梯的后面是什么?”
吉无心摇头。
陆行舟恳求他:“请你告诉我。”
“不是我不愿告诉你。”吉无心眨了眨眼睛,“我不知道九十九层后面是什么,我进来之前,客服培训手册还没更新到这个问题。对不起,小舟。”
陆行舟走在街上。周遭的一切景致,一切人物,都没法进入他的眼睛里。
他感觉自己走在混沌世界的半途,距离起点和终点同样迢迢,距离黑暗和光明同样邈远,这个世界仿佛是一个贪婪的孩童,在拼命地跟他争夺欢乐。
可一个成年人又如何能跟一个孩童斤斤计较?他再怎么斥责这个孩童,孩童只会无动于衷。孩童耸耸肩膀,无辜地看着陆行舟,或者根本不看陆行舟。孩童之恶天真烂漫,陆行舟之恨也毫不做作。
孩童手无寸铁,可孩童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圈套,陆行舟提着青锋剑走过的所有路,都是在画地为牢。
吉无心没法告诉他,在第九十九层的登天梯之后会有什么。
陆行舟抬头看,蔚蓝色的天显得格外冷酷,或跃在渊,操诸在我?阳光刺眼地灼烧着他的眼睛,无咎。
第176章 或跃在渊-2
跟吉无心谈完话之后,陆行舟万念俱灰。
但睡过一觉之后,陆行舟又抖擞起精神,谁知道这是不是游戏给他的另一个考验?他大可以不信吉无心说的话,或者当做完全没听过。他已经快要碰到“天”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他决定先穿过重重迷雾。
他躺在床上想,莫非睡眠的作用是修复一颗失落的心?
【第八十二层:千推万阻】
【任务类型:助人】
【任务进度:完成木工的心愿0/1】
还没等木工开口说话,陆行舟就问:“你有什么心愿吗?”
“此事说来话长……”木工说话慢吞吞的,一句话还得重复几遍,导致传达消息的速度极其迟缓,若是长按可以加速,陆行舟一定会加速。
他听了半天之后,总算把木工的需求弄清楚了。
原来啊,这木工是一个特别不会拒绝他人的老实人,而他刚好又有一大家子亲戚,那些亲戚家里一旦有什么需要修理的木工活,就会上门请这个木工回家帮忙。
碍于亲戚的情面,木工从来都说不出一个“不”字,而他帮这些亲戚干活,亲戚也从来不会给他银两。
“都是亲戚嘛,逢年过节都要见面,谈钱多伤感情啊。”木工唉声叹气,“可为了帮他们干活,我手上的工作不得不延期完成,这给我造成了很多损失,我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拮据。但是这些话,我又不能跟他们说,这多不好意思啊……我就想着,要不从一开始就拒绝吧,可是我又不会拒绝,所以想请你进去那个世界,成为‘我’,帮我拒绝几次。之后他们就知道我不会轻易帮他们干活了,再不会有那么多麻烦事。”
陆行舟说:“行。”
木工叮嘱道:“但是拒绝他们的时候,你的态度要好,也不能有任何不耐烦的神情。要想出合情合理的理由,表达难处,不能伤了我跟亲戚的感情。”
“没问题。”
“二侄子啊,我家那张吃饭的桌子腿断了一截,你明儿有空不,来我家帮我修一下,好吗?”
陆行舟说:“姑,不是我不帮你,可是我现在手上有很多活,我忙不过来啊,我明天要去卢员外的家里修房顶,后天要把那个农具修好,农夫急着要呢,还有这个大架子,要是没有按期完成,我还得赔钱……对不起啊,姑,要不你去找找别的木工吧,城内那么多木工,肯定有人有空。而且吃饭的桌子多重要啊,得尽快修好,不能耽误你们家吃饭,姑,听我的,你出门左转,走到这条街的尽头,那一片都是木工住的地方,你随便找,肯定能找到人……”
陆行舟口齿伶俐,语速极快,这一大堆话把那亲戚砸晕了,她晕头转向地被陆行舟送出了门,就这样被打发走了。
陆行舟想,拒绝别人这件事很难吗?这也能算一个任务?
又把几轮亲戚送走之后,陆行舟明白了,在这件事上,拒绝别人的难点在于“颜面”,一个太在乎别人看法的人,就是很难拒绝别人的人。他们怕自己的拒绝会引发别人的闲话,会导致别人不喜欢他们,会让他们再见到的时候很尴尬……
可是这种颜面其实都是虚的。
一个人面上有光,应当是因为他做出了什么了不起的成就,而不是因为他讨好了别人。更何况,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①人只要活在人群中,便一定是会被议论的。
从木工的世界出来之后,陆行舟将他领悟到的道理告诉了木工。
木工不愿承认这一点:“我不是为了颜面才无法拒绝的。”
陆行舟问:“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因为都是亲戚啊,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让我帮你拒绝他们?不就是在实际的利益和虚无的颜面中权衡的结果。陆行舟心知肚明,这又是一个不愿直面自己的人,就让木工自欺欺人过下去吧,反正这跟他毫无关系。他不再跟木工废话,马不停蹄地去了下一层。
【第八十三层:当断则断】
【任务类型:助人】
【任务进度:完成小敏的心愿0/1】
小敏约莫二十岁,眼如春波,唇红齿白。她直视着陆行舟,嫣然一笑:“你怎么是个男人啊?”
“是个男人怎么了?”陆行舟有种不妙的预感,“小敏姑娘,你的心愿是什么?”
小敏说:“我想跟情郎分手,但我不想亲自跟他说,烦请你帮我跟他说清楚。”
“啊?”陆行舟目光一愣,“我、我要成为你吗?”
“如果你是个姑娘,当然如此,可你是个男人,便万万不可。”
“我也是这么想的,应该有别的方法吧,我要怎么做?”
小敏思索片刻:“这样吧,我把你的身体送进那个世界,你直接去找他,就说你是我的新情郎,让他死了这条心吧。”
陆行舟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头疼:“我怎么觉得这不是个好办法。”
“为什么?”
“也许他会觉得是我横刀夺爱,然后可能会发生暴力冲突。”
“我看你背着剑,应该会武功吧。”
陆行舟说:“……你跟那人有深仇大恨?”
“没有啊。万一他跟你真的打起来,还请你只守不攻。”
“好。但我想问一个问题,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你不愿亲自跟他说?”陆行舟顿了顿,“若是不便回答,也不必告诉我。”
小敏笑了笑:“就是因为什么事都没发生,所以我没法亲自跟他说。我想分开的原因很简单,是因为我不再喜欢他了,但简单的理由往往是最难说的,所以我等在这里,请人帮我说。”
“等在这里?”陆行舟留意到了这句话,“这是什么意思?”
小敏说:“是佛祖让我等在这里的,它说,会有人帮我完成心愿。”
“你等了多久?”
“半个时辰。”
陆行舟惊疑不定,莫非之前所有的“助人”任务,都是因为那些人求了佛,而佛让他们等在这里,等玩家来帮助他们?可是不对啊,有些层级的人早就死了,他们总不可能在地府里拜佛吧……也不一定,万事皆有可能,陆行舟脑中乱糟糟的,感觉自己发现了一些事,细想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
小敏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发什么愣?到底要不要帮我这个忙?”
陆行舟回过神来:“帮。”
陆行舟知道那情郎的名字后,便被送进了小敏的世界。
他一睁开眼睛,便看见了站在柳树下的赵荐崇。小敏说过,她约了赵荐崇在柳树下见面。
陆行舟走过去,问赵荐崇:“赵公子,你是在等小敏吗?”
赵荐崇一脸茫然:“是……请问你是?”他穿着竹布长衫,玉簪束发,是文人打扮。
陆行舟觉得接下来的话有些残忍,但又不得不说,他犹豫几秒:“小敏说她不过来了,她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赵荐崇沉默片刻,神色镇静:“什么话?”
陆行舟说:“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②
赵荐崇缄默更久:“这句话,真是小敏让你说的么?”
撒谎撒到底,陆行舟想,这样说,总比说他是小敏的新情郎好吧。因此他点点头:“是小敏亲口说的。”
没想到赵荐崇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是谁?”
陆行舟说:“我是小敏的……亲人,她不愿再跟你见面了,所以让我来帮她传话。”
赵荐崇垂下眼眸:“好,我知道了。”
陆行舟回到了第八十三层,小敏跺跺脚:“哎呀,你没完成任务。”
“他说他知道了。”陆行舟无辜道,“我看他的模样,也不像是死缠烂打的人。”
小敏说:“我跟他在一块从来不会说诗句,要分开的时候,又怎会特意跟他说一句诗?还有,他知道我所有的堂兄弟和表兄弟,所以他也知道,你不可能是我的亲人。”
陆行舟摇头:“我反倒觉得我做得太对了。”
小敏问:“为什么?”
“你想想,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说诗句,结果为了跟他分开,居然让我给他送一句诗,这样就表明,你跟他分开的欲望是真的很强烈。还有,他若知道我不是你的亲人,应该便会想,我是你的新情郎……所以,这个谎言还是伤了他的心。”
小敏露出很难看的神情:“我发现了一件事。”
陆行舟问:“什么?”
“我以为我不愿亲自跟他说分开的事,是因为他什么也没做错,我不想伤害一个无辜的人。但刚刚看到你和他说话的时候,我觉得很难受……这种难受好像是因为,我依旧喜欢他,所以不舍得伤害他。怎么办?我好像做错了。”
陆行舟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如果你确定你真是这么想的,便赶紧回去找他吧。”
小敏紧皱眉头:“人会突然喜欢一个人,又突然不喜欢,又突然喜欢吗?”
“有的人应该会吧。”陆行舟也没经历过多少感情事,他挠挠头,“嗯,应该吧。”
小敏哼道:“我讨厌这种突然。”
“你不去找他吗?”
“不去,我还想再冷静冷静。”
“那我……算完成任务了吗?”
“算了算了。”小敏摆摆手,“我明白了,自己的事情还是得自己解决,求神拜佛是没有用的,靠谁都不行,你往前走吧。”
陆行舟深感认同,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他走进了蓝色光圈。
【📢作者有话说】
①《增广贤文》
②黄景仁
第177章 或跃在渊-3
【第八十三层:白骨森森】
【任务类型:助人】
【任务进度:完成士兵的心愿0/1】
士兵没了双臂,一双袖子空荡荡,面容肃穆。
陆行舟凝视着他:“你的心愿是什么?”
士兵说:“我想将死去的战友都埋起来,不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可你看我这模样,靠我自己,我不可能做得到,可否请你帮我挖多一些坑,把他们都埋起来?”
陆行舟说:“好。”
陆行舟进了一个全是尸骨的世界,嶙嶙白骨铺满了视野,这一幕的冲击力太大,他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佛经。
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开始干活,地上有铁铲,陆行舟捡起来,开始在没有白骨的沙地上挖坑,到了要埋的时候,他才发现不少白骨上居然生了青苔,这些士兵到底死了多久,竟然连青苔都生出来了?陆行舟不敢深想。
因为尸骨太多了,陆行舟没法按照“一人一个坑”的原则来埋骨,他只能将五六副白骨埋入一个深坑中,他喃喃道:“对不起,我也分不清你们谁是谁,既然是战友,埋在一起应该也没关系吧。得罪了,真是抱歉。”
陆行舟讨厌战争。他每次上历史课,听到这些战争、那些战争的时候,心里都觉得很不舒服。历史就像个垃圾桶,装满了人们不要的东西,良知、道德、智慧、正直、真诚、宽容……人们弃之如敝履,这些东西在暗处腐烂发臭,等待新的人将它们捡出来,洗洗干净,晾晾晒晒,当作佐料炒菜,它们被人们吞进肚子里,继续等待老调重弹的命运。
他感到揪心的遗憾,为这些裸露多年的白骨,为那些即将裸露的白骨。有时他真羡慕那些冷漠无情的人,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残酷不会有任何的感觉,陆行舟也想学他们,一头扎进冷漠之中,跃入虚无缥缈的深渊,连自己都不在乎,又怎么会在乎别人?可是陆行舟做不到,他天生就不是那种人,他心中充沛的感情仿佛取之不尽,每当他以为他要枯萎之时,不知怎的他又站起来了,又恢复生机了。
一个人挖坑、埋骨、填坑。陆行舟必须要用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来抵抗恐惧和孤独,天地悠悠,游戏为什么要设置这一层?为什么要设置登天梯?为什么要像每天都是愚人节那样捉弄他?陆行舟回想起穿过来前的十四年人生,实在想不出他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以至于老天要这样惩罚他。
也可能,正是因为他没有经历过什么风浪。这对于那些可怜的人来说是不公平的,所以天把他甩过来了,为了苦难的公平性。
陆行舟累得腰酸背痛,终于把白骨都埋好了。
他一眨眼睛,眼前的景象让人难以置信。
只见坟地上长满了流光溢彩的花卉,淡紫色、杏黄色、深橙色、墨蓝色、赭石色、樱桃红……花海无边无际,让陆行舟怀疑是童话故事中的乐园。
阳光灿灿亮亮地照着这些花儿,陆行舟想本应该是这样的,他厌倦了所有的非自然死亡、没完没了的争斗和仇恨、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悲伤,阳光下理当高悬幸福,人人欢乐。
陆行舟置身花海之中,倏然产生了一种不想离开的念头。但这由不得他做选择,几个呼吸之后,陆行舟就回到了登天梯第八十三层。
士兵脸上有宽畅的笑容:“多谢你。”
陆行舟说:“不客气。”
“祝你前路顺利。”
“借你吉言。”
【第八十四层:无处寻觅】
【任务类型:助人】
【任务进度:完成孩童的心愿0/1】
孩童嚎啕大哭。
陆行舟说:“小朋友,发生了什么事?我有什么可以帮你吗?”
孩童哭得更大声了:“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我的小狗不见了,我怎么找也找不到它,它跑掉了,它再也不要我了……”
陆行舟手足无措:“好好好,你先别哭了,我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一定想办法把你的小狗找回来。”
孩童才不理会陆行舟,哭得酣畅淋漓。
陆行舟只好原地坐下,看着他哭,心想,等他哭完后,应该就能好好说话了。他不由得反思,他自己小时候有这么烦人吗?好像是有的……他爸妈真的没想过要揍他吗?
孩童终于哭够了,一抽一抽地说:“爹娘吵架的时候,小狗还在家里的,可是等他们吵完之后,小狗就不见了,我把家里都找遍了,小狗不见了。”
陆行舟问:“它之前有跑出去过吗?”
孩童将头摇得像拨浪鼓那样:“从来没有。”
陆行舟一时也没什么头绪,便说:“你把我送进去吧,我帮你找,应该能找到。”
孩童咬着手说:“那你跟我拉勾,一定要帮我找到小狗。”
陆行舟看着孩童那满是口水印的手指头,犹豫着将尾指勾上去:“……一言为定。”
陆行舟进入孩童的体内,他变得很矮,低头的时候感觉奇妙——他离地面居然这么近。
他听到了孩童爹娘的吵架声,陆行舟没有认真听,他接到的任务不包括“调解父母的关系”,没必要自作主张,更何况,他只是这么矮小的一个孩子,能说什么做什么?想想就头疼,还是不听好了。
陆行舟开始地毯式搜狗。
他找了孩童的小房间、找了厅堂、找了灶房、找了院子……孩童爹娘还在房间吵架,先不去他们那,陆行舟来到了杂物房,平视着一眼扫过去,什么也没有。
陆行舟抬起头来,仔细看横梁,他捕捉到了一点毛绒绒的黄色,他盯着那团黄,确定小狗就在横梁上。小狗也许是发现了陆行舟,它悄悄将尾巴收起来,陆行舟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具身体太矮,陆行舟将脖子仰得很酸,像是要把脖子折断,也看不到小狗了。
陆行舟只好开口:“别躲了,下来吧。你乖乖下来,我带你去门口玩儿,好不好?”
他听见了小狗低低的呜咽声。
陆行舟不明白小狗在害怕什么,但他十分耐心地跟小狗说话,还“汪”了几声,希望小狗能听明白。
小狗终于下来了:“汪汪汪汪汪汪汪……”
陆行舟奇异地听懂了它说的话——家里有人吵架,好大声,小狗害怕,小狗伤心,小狗要躲起来,不要被人找到。
陆行舟艰难地抱起沉重的小狗:“没事的,大人吵架是很寻常的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不必害怕,也不需要躲起来。你是小狗呀,你的使命就是快乐自由地活着……”
小狗摇着尾巴:“汪汪汪汪汪汪汪!”
陆行舟终于安抚好了小狗,然后小狗便消失了。
孩童咧开嘴:“谢谢你帮我找到小狗。”
陆行舟说:“不客气,以后爹娘吵架的时候,你记得带着小狗走远点。”
孩童重重点头:“我会的。”
【第八十五层:笑赴黄泉】
【任务类型:助人】
【任务进度:完成少年的心愿0/1】
少年的脸上毫无血色,头发稀疏,眼睛无神,嘴唇干裂,看起来……命不久矣。
陆行舟撑着膝半蹲,平视孩童,温声问:“你有什么心愿?”
少年声音沙哑:“我知道,我快死了。”
陆行舟看着他的模样,没法否认这一点。
少年说:“我想让你替代‘我’,高高兴兴地过完最后的日子,不要让我的爹娘太过伤心,我希望他们能平静地接受我的离开,你能做到吗?”
“我会尽力而为。但我想……没有父母能平静地面对孩子的死亡,所以我不保证能做到。”陆行舟笔直地凝视他,“更何况,这是你和你爹娘的最后一段时光,你真的想让我——一个陌生人——代替你跟爹娘告别吗?”
如果陆行舟是这个少年,他绝对不会选择这样做,哪怕再痛苦,他也要跟亲人度过最后的日子。
少年严肃地说:“是。如果我跟他们度过最后的时光,我会忍不住一直哭,他们知道我哭,会很难过的。所以你进去之后,一定不能哭,你要笑。我注定是要死的,我不能这么自私,为了跟他们再过一段日子,让他们觉得我死得很痛苦,让他们难过一辈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陆行舟叹了声:“我明白。”
少年说:“我再问你一遍,你能做到吗?”
陆行舟思索片刻:“除了高高兴兴地过日子,我能做别的事吗?”
“什么事?”
“比如说,用道理去开解他们。”
少年抿着唇想了很久:“你试一试吧,如果他们能听进去,你就可以继续说,不然的话,你就别说了。”
陆行舟还是不忍心:“你真的决定好了吗?现在还有些时间,你可以再想想。”如果他进去之后,少年突然后悔了,恐怕也没法把陆行舟硬生生拖出来。
“你怎么这么啰嗦?”少年皱了皱眉,“你到底想不想做这个任务?不想做的话你就离开,我等别人来。”
陆行舟无奈,看来少年心意已决,他说:“好吧,我什么也不说了,开始吧。”
陆行舟进入少年的体内,感到心跳得慢而无力,呼吸却急促,他的头晕晕沉沉的,眼前像是笼了一层雾,且看什么都有重影。他慢慢地适应着这具不健康的身体。
“麟儿。”麟儿爹跑进来:“你怎么一直站着,快坐下。”
陆行舟对他扬起笑容:“爹,我没事的,坐太久了屁股疼,我就想站站。”
麟儿娘闻声而来,也劝他坐下:“麟儿,大夫说了,你要少走动,多休息,快来坐下。”
陆行舟只好坐下。
麟儿爹和麟儿娘十分关心“麟儿”,问他冷不冷,热不热,身体有哪儿不舒服的。陆行舟一一回答,不管好不好,都按好的说。
他发现麟儿爹娘的眼睛都是浮肿的,眼尾和鼻尖都有些发红,想必是哭的次数太多。他没有镜子可照,倒不知道“麟儿”现在看起来怎么样,他怀疑他的模样也好不到哪里去,麟儿说他之前总是哭。
陆行舟渐渐与麟儿的爹娘熟悉起来。
他在麟儿爹娘的身上,居然找到了他们与陆关山和辛梧桐的一些共同点,但这并不是多么奇怪的事情,天底下的父母,大抵总有相似之处。
陆行舟心中有隐秘的眷恋,在做这个任务的同时,他把对陆关山和辛梧桐的爱,投射了一部分到麟儿爹娘身上。他努力阻断痛楚和情绪联结的通道,每天都笑颜逐开,他小心翼翼地藏起了自己的部分个性,又大大方方地对着麟儿的爹娘撒娇,将这场戏演得天衣无缝。
看到生气勃勃的“麟儿”,麟儿的爹娘确实高兴了许多,他们的眼睛不再浮肿,也很少会发红。他们一家喜气洋洋,仿佛“麟儿”的病已经完全好起来了,他离鬼门关还有一辈子的距离,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但这一切都只是虚幻的美梦,在“麟儿”的病进入更加严重的阶段之后,麟儿的爹娘就只能强颜欢笑了。
陆行舟一直记着麟儿的话,他不管身体的疼痛,只笑不哭,他开始扯谎:“爹,娘,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老神仙,说我生来仙胎,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们不要伤心,因为我只是去当神仙了。”
麟儿娘抹眼睛:“可是娘不希望你当神仙,娘只想你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辈子……”
麟儿爹默然不语,眼中隐有泪光。
“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①陆行舟牵起嘴角,“爹,娘,我不当溪流,我要回到大海里,掀起澎湃的波涛,这是我的归宿。我不是被阎王爷带走了,我只是恢复了生命的本真。或者我跑到天上去,再也不会生病了,我会在天上看着你们,庇佑你们,让你们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所以你们真的不要为我难过,不然我走得不安心,我会一直担忧,一直牵挂……”
两日后,“麟儿”的身体再也撑不住,他停止了呼吸,陆行舟回到了登天梯第八十五层。
麟儿的身体变得半透明:“多谢你帮我完成心愿。”
陆行舟惊疑于他的变化:“你……”
“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麟儿重复这句诗,说罢消失无形。
【📢作者有话说】
①李忱
第178章 天梯难登-1
第八十六层到第九十层都是战斗关卡,难度很高,陆行舟边练武边研究每一层怪物的打法,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侥幸取胜,通过第九十层后,陆行舟的等级提升至六十级。
再过八层,陆行舟就知道第九十九层是什么东西了。他想快些到达第九十九层,又恐惧奋力前行的后果并不如他所愿,他现在有种踩在云上的感觉,昏昏然,随时都有可能跌下来,摔下来之后会是什么?是安然无恙还是粉身碎骨,陆行舟不得而知。
因为没有新的主线任务的出现,所以陆行舟和宁归柏没有挪地方,一直住在灵州的客栈中。
在未知的命运砸下来之前,陆行舟到隔壁找宁归柏,想跟他好好谈一谈。
“小柏,我可以进来吗?”陆行舟轻轻敲门。
宁归柏说:“进。”
陆行舟推门而入,旋即关门坐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有话直说就好,你跟我不需要拐弯抹角。”
宁归柏观察着陆行舟的神情,陆行舟没有笑,或者说没有强颜欢笑,他的神情很平静,然而平静中暗含着一种悲怆的痛苦,他看起来很想摆脱这种痛苦,可这种痛苦牢牢地依附着他,似乎要与他这个人共存亡。
陆行舟的眼里有焦灼不安:“还差几层,我便能通过登天梯了。我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我觉得……我应该跟你说一声。”
宁归柏很久没问过陆行舟登天梯爬到哪里了。他不敢问,但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某天他睁开眼睛,陆行舟就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了。
他希望陆行舟是“整个人”一同消失。
他害怕看见还留下躯壳的“陆行舟”,他害怕“陆行舟”睁着茫然的眼睛,用陌生的目光打量他。他对另一个“陆行舟”毫无感情,甚至会蛮不讲理地认为是那个人在鸠占鹊巢。
“小柏、小柏、小柏?”
宁归柏回过神来,撞进陆行舟担忧的眼睛,他问:“你希望我说什么?”
陆行舟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或者……什么都不想说,也可以。”
“我想你留下来。”宁归柏还是不会掩饰,“但是我知道你不会听我的,你不会听这个世界任何人的话,你想走,你从来的第一天就想走。”
“是,因为这份‘终究会离开’的念头,我在这个世界没有归属感。可是不管怎么说,这十年不是一眨眼就过去的,在某种程度上,我跟这个世界已经密不可分了。不管我能不能回到那个世界,这个世界对我的影响都不会消失,我也永远不会忘记这个世界所有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也包括我么?”
“当然。”陆行舟在很多问题上犹豫不决,但这是少数的、不需要思考就能得出结论的答案。
宁归柏还想问“最重要的呢”,但是这没有道理,重要性要如何比较?如果没有那个世界,也不会有陆行舟这个人,要陆行舟做出选择,便是逼迫陆行舟抹灭过去或者现在的意义。
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他们能很清楚地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他们的呼吸渐渐同频,是谁在做出调整吗?还是说他们在互相影响,不需要多么努力,便能走向一致。
陆行舟打破凝固的空气:“因为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因为你在我身边,所以这些话我才会跟你说。我想过要不要回家,陪他们再过一段时间,在家里慢慢爬登天梯……可光是想到那个场景,我就很难过。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我做的是背叛的举动。等我走了,突然消失了,或者留下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陆行舟’,你也不可能特意跑过去,跟他们把来龙去脉都讲一遍。他们也许会以为是怪力乱神,也许会觉得是天降惩罚,总之这辈子都不会知道真相。”
陆行舟顿了顿:“而我本可以告诉他们真相,但是因为我的自私怯懦,我说不出来。我给自己找借口,心想告诉他们有什么用?我没法把真的陆行舟给他们带回来,便只会带给他们痛苦,还不如让他们都蒙在鼓里,让他们以为陆行舟在闯荡江湖,过得很快意,很潇洒。我给他们留下的只是念想,而不是悲痛,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对于亲人,我就这样自作主张地做好了安排。可是对于你,小柏,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原本也可以这样对你,可是因为一场意外,你什么都知道了。你知道我过去的言不由衷,也知道我现在的情非得已,所以你没法恨我。那三年你一直在等我、找我,你恨过我么?肯定是恨过的。对于这个世界的亲人,我选择了背叛。对于你,我选择了放弃,之后你还会恨我么?如果我是你,我想应该是会的。
“我知道你不喜欢听‘对不起’,所以我也不会说这句话。我想了很久,还是想劝你离开,为什么非得留在我身边?为了这样自私的我……不值得,我觉得不值得。以你的本领,到哪都能过得很好的,江湖那么大,你才二十岁,多好的年纪,你的天地那样辽阔……”
宁归柏打断了他:“别说了。”
他望着陆行舟,两人对视片刻,陆行舟移开了目光。
宁归柏问:“你真的想我走吗?”
陆行舟说:“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你不会后悔?”
“我无法预料以后的感想,但今时今日,我希望你离开。”
宁归柏突然笑了声:“好,你想我走,我走便是了。”
陆行舟倏然抬头,不敢相信宁归柏这么轻易地答应了。
“怎么?”宁归柏盯着他,“不是你开口赶我走吗?为何又作出一副如此惊讶的神情。”
陆行舟实话实说:“我没想过你会答应。”
“我累了。”宁归柏垂着眼睫,跟在陆行舟身边这么久,怎么也等不到他回心转意,宁归柏这些年的挫败感基本都来自于陆行舟,“我也是会累的。”
陆行舟缄默许久:“那……你什么时候走?”
宁归柏反问:“你希望我什么时候走?越快越好么?”
“小柏,你不用问我,你想什么时候走都可以。”陆行舟心说,若是改变了主意,不走也可以。
“你给我个日子。”宁归柏难受极了,还装出全不在乎的模样,“让我走是你提出来的,应该有始有终。”
陆行舟心如刀绞,想着长痛不如短痛:“那、那就明日吧。”
宁归柏斩钉截铁:“好。”
陆行舟彻底做出让宁归柏离开的决定,是因为登天梯第八十五层的“笑赴黄泉”,就连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都能想明白的道理,陆行舟又怎会不知道。他早就想让宁归柏走了,只是以往的他劝不动宁归柏,再加上他越来越依赖宁归柏,也不想宁归柏离开,所以他刻意不去想这件事……或者说,他将这件事直接推给了宁归柏,反正是宁归柏想要留在他的身边,选择权在他手上,之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自己走的路,就得自己吞下果,不是吗?
但少年的话唤醒了陆行舟,如果他为了一己之私,而让宁归柏眼睁睁地验证他的“消失”,这或许会给宁归柏留下影响一生的阴影。还不如把他赶走,让他在独自一人的处境中,慢慢接受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天大地大,以后再也没有陆行舟这个人了。
等把宁归柏送走,陆行舟就可以安心地爬最后九层登天梯了,不管第九十九层是什么,孑然一身的他也不会有任何顾虑了。
陆行舟一夜无眠。
翌日,陆行舟去找宁归柏。
宁归柏已经收拾好行李了,他看着陆行舟,眼睛一眨不眨。
陆行舟同样舍不得挪开目光,他们都心知肚明,这或许是最后一眼了。陆行舟问:“你想好去哪了吗?”
宁归柏说:“我回登龙城。”
“回家啊……那样也好。我送你一程?”
“不用了。”
“……嗯,好。”此刻陆行舟还有什么资格,让宁归柏按照他的心意来行事?
宁归柏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陆行舟抿抿唇:“抱一下?”
宁归柏眼圈有点红,但他摇了摇头:“不了。”
完了。陆行舟突然涌出这个念头。一切都完了。他强压情绪:“哦,好,那你一路顺风。”
宁归柏“嗯”了声:“我走了。”
陆行舟点点头,用余光捕捉他的身影,他觉得一阵风从他身边吹走了。
第179章 天梯难登-2
辛梧桐在客厅看电视,陆关山在厨房做晚饭,陆行舟放学回家,在玄关换了鞋,思索片刻,先去了厨房。
陆关山剁菜的动作很流畅,“嚓嚓嚓”的声音十分爽脆,陆行舟穿上围裙,开始帮忙干活。
陆关山看见他了:“你别动,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跟你妈妈坐着看电视去,厨房的事不用你管。”
陆行舟没动:“爸爸,文理要分科了。”
陆关山切菜的动作一顿:“你想选什么?”
“我想选文。”陆行舟细细搓洗菜叶,“可是老师建议我选理。他说,选理科,不管是上大学的专业选择,还是毕业后的工作选择……都比文科多得多。”
陆关山说:“老师说得有道理,但你也可以不听他的道理,毕竟不管你以后要走什么路,文科也好,理科也罢,都不会特别轻松的。所以道理这种东西听听就好,要是每个人听了道理都能过得很顺畅,世界上就不会有悲伤和后悔了。”
陆行舟问:“所以,爸爸是支持我学文?”
“如果你的心真的偏向文科,我支持你随心而动。”
“可是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他们说学理,以后赚的钱也比学文多。这是真的么?”
“傻孩子,你才多少岁啊,为什么要考虑那么多东西?”
“这些东西迟早都要考虑的。如果我选理科,能赚更多的钱,能让你们之后过上更好的日子,我也是愿意的。”
“小舟,‘愿意’跟‘乐意’是不一样的。”辛梧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厨房门口,“如果你不‘乐意’,你只是‘愿意’,那么妈妈不希望你选择‘愿意’。”
陆行舟将菜放进沥水篮里:“我真的希望以后能让你们过好日子。”如果他选了文科,几年之后真的变成了穷困潦倒的人,他觉得他对不起父母。虽然陆关山和辛梧桐对他没有“望子成龙”的期待,但陆行舟觉得自己不能成为一条虫,当一个对家庭没有什么贡献的人。
辛梧桐走过来:“你没发现这个逻辑不对吗?”
陆行舟问:“哪里不对?”
辛梧桐说:“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个体,做事情应该先考虑自己,不要跟我说什么责任感之类的词语……因为我和你爸爸把你养大,不是为了得到你全心全意的回报。你是一个很孝顺的孩子,孝顺不应该成为你的负担,如果我和你爸爸对你的爱,对你来说成了隐性的枷锁,那就是我们的罪过了。老陆,你说是吧。”
陆关山连连点头:“你妈妈说得对,你要把你的感受放在第一位,我们还年轻,不需要你从现在就开始考虑以后那些经济方面的问题。而且,以你的能力,不管以后做什么,我相信都不会太差的。什么大数据的话听听就算了,每个人的具体情况都不一样,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什么平均数众数都不一定跟你有关系。”
“所以你想选什么都好,条条大路通罗马嘛,我们小舟是船,条条河都通向大海。”辛梧桐抚平陆行舟的眉头,“好了,别皱着眉了,我们不让你考虑那么多,你好像还不乐意了。”
陆行舟低低地说:“我担心。”
“担心什么?”陆关山和辛梧桐异口同声。
陆行舟说:“不知道,就觉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决定,不管怎么选,都可能发生不好的事情。”
辛梧桐说:“为什么不换种想法——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决定,不管怎么选,都会发生好的事情。这样一想,前路不就豁然开朗了吗?”
陆行舟说:“这么想也可以,只是我没那么乐观,所以我没有信心。”
陆关山拍拍他的肩膀:“年纪轻轻的,想东西怎么跟一把年纪的人一模一样?听爸爸的,就选你喜欢的文科。这么想好了,不管你选什么,好的事情和坏的事情总归都会发生,只是他们出现的时间和程度的深浅会有不同,但这是你没法掌控的事情,做好你能做的事,别的事就让天来决定吧,何必再瞻前顾后?”
陆行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脑子里像是缠了无数根乱糟糟的线,把一个问题想复杂了一百倍,他才十六岁,怎么跟六十岁似的。
可无论如何,路就在脚下。
他看见自己走上一条路,转眼被一道白光所吞噬——
陆行舟睁开了眼睛。
怎么会做关于文理分科的梦?而且在梦里,陆关山和辛梧桐的面容是那么的清晰,就好像陆行舟从未离开过他们。
文理之选,或跃在渊,这个梦或许是他内心的隐忧。陆行舟担心自己选错了,父母会因此责怪他,可是,陆关山和辛梧桐很爱他,他们希望陆行舟不要为了他们而选择,要为了自己而选择。
陆行舟又想,是因为他太自私了,所以他的潜意识才让他做了这么一个梦,让他为自己找借口。你看,不管你做什么,你的父母都不会责怪你,他们希望你好,所以无论如何,你都要好好活着。世上哪有必然不会出错的选择,内心能有一道声音,已经是命运的指引了。
他突然庆幸宁归柏已经走了,此时此地此刻只有他自己,他不会跟任何人倾诉这些事,不会被任何人左右,接下来的所有选择,也只需要他一人为之承担后果。
陆行舟预感吉无心就在附近,他出了门,没走多远,果真见到了摊位上的吉无心,他目不斜视地走近去。
吉无心注意到了陆行舟的神情,若有所思,陆行舟跟前些天不太一样了,但区别又没大到“判若两人”的程度,至于哪里不同,吉无心说不上来。
陆行舟问:“关于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你还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么?如果有的话,请你一并说出来吧。”
吉无心想了想:“‘吉无心’原本的作用,是在《三尺青锋》这个世界充当维持秩序的人,所以我猜……我之所以穿进吉无心的身体,成为他,是因为我和他被创造的目的都差不多,都是服务于人类。只不过我服务的是那个世界玩《三尺青锋》的人,而吉无心服务的是这个世界的人,这些所谓的NPC。”
“我不是特别明白。”陆行舟直视它,“‘吉无心’不也是NPC吗?他跟他们有什么区别,为什么说他服务于他们?”
“因为游戏里本来没有吉无心这个角色,后来《三尺青锋》策划组在游戏里也设置了一个客服角色,如果有NPC产生了超越这个世界的疑问,便让‘吉无心’在特定时候出现,去解决部分人的困惑。”
“‘超越这个世界的疑问’,又是什么意思?”
“就是当有人意识到,天地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广阔的时候,产生的那些超越智识的疑惑。”
陆行舟呼吸一滞:“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可能——这个世界原本的‘陆行舟’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然后‘吉无心’出现了,由此触发了两个世界的链接,所以我来了,你也来了。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几月几日,你还记得吗?”
吉无心其实不在意那个日子,但因为大脑独特的构造,他的记性特别好,他不需回忆便脱口而出:“二月二十一。”
陆行舟喃喃道:“一模一样,当真一模一样。”
“假设真的是这个原因,知道了又有何用?”吉无心没打算刺痛陆行舟,只是好奇,“没有希望的追根究底只会让人感到更痛苦,不是吗?”
陆行舟冷淡一笑:“难怪你叫无心。”
吉无心说:“其实我不叫‘无心’,我在现代社会叫‘百宝粥’,这是策划组给我起的名字。”
陆行舟问:“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
吉无心摇头:“能告诉你的,我全都告诉你了,别的关于这两个世界的事情,你自己也知道。”
“任务奖励,还有通过登天梯的奖励,一定会是好东西,对不对?”
“从客观上来说,奖励当然都是好的,但每个人对于什么是好东西的标准不一样,所以我也没法保证什么。再说,奖励算是一种结果,就算结果是好的,过程却未必。”
“登天梯只剩四层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来找你么?”
“为什么?”
陆行舟说:“因为我需要找只‘替罪羔羊’,我太懦弱了,我需要问些什么来确认什么,这样如果我的选择错了,我还可以推卸责任,有回忆证明那不是我的错。我以为我什么都能承担,但我高估自己了,越靠近九十九层,我就越需要找个‘同伴’,只有你了,无心,你无心,也没法因我受伤害,所以我才能心安理得地坐在这儿。”
吉无心神情不变:“那么,为了我自己不被你怨恨,我祝你能走上对的路。”
第180章 天梯难登-3
一个月后,陆行舟通过了第九十八层。
他没有立刻前往第九十九层,而是离开登天梯,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他点开任务面板看,什么都没有,他反复刷新,依旧是空白一片。还会有新任务出现吗?还是在他登天之前,任务都不会再来“打扰”他了。
陆行舟感到怪异,到了这一步,对于九十九层之后会是什么,他一点也不迫切地渴望答案。
二十四岁的人回到现代社会能做什么?一无身份,二无文凭,三无对这十年科技发展的认知。旧的陆行舟会消失,还是会留在现代世界,陆关山和辛梧桐怎么看待这个新的“陆行舟”?他们会相信他说的话吗?他会被当成精神病抓起来吗?这些都是陆行舟必须考虑的问题——如果他能回去,如果。
在被空想的痛苦折磨多日后,陆行舟终于下定决心,进入了第九十八层的蓝色光圈。
【第九十九层:成神之路】
【任务类型:求索】
【任务进度:走过成神之路0/1】
雾锁苍松,奇峰瑰丽,一条用碎石铺成的小道蜿蜒而上,碎石都灰蒙蒙的,像浑浊苍茫的水,使得这小道有些像一条小河,曲曲折折的,渐渐隐没在山林中。
陆行舟观察片刻,踏入其中。
他听到了绵长的呼吸声,上面应该有人,什么成神之路,他要问个明白清楚。
拐了个弯,不远处有一座六角亭,亭角垂有各色丝绦,随着轻风微微晃动,亭下坐着一名头发半白的老人,老人的面前摆着一局棋盘,他执黑子,笑着侧头看陆行舟。
“小友,来下一盘棋吗?”
陆行舟垂眼看棋盘:“这局已经过半,我不是局中人。”
老人微微一笑:“天下风起云涌,谁能置身局外?”
陆行舟开门见山:“别拐弯抹角的了,成神之路是什么?请你直接告诉我吧。”
“小友请坐,陪我下完这盘棋罢。”
“行。”陆行舟坐下,手执白子,他不按常理下子,看哪个地方顺眼便将棋子放上去,随便得很。他心里全是无处释放的怨气,他用这样的态度来敷衍老人,敷衍这个被创造出来的、愚弄他的人。
老人神色平静,任着陆行舟胡闹,也没说他什么。
陆行舟败局已定,他问:“可以说了么?”
老人将棋子都收回藤编棋罐中:“成神之路是字面意思,对小友来说,这四个字不难理解吧。”
“你们想让我当神?”
“非也非也,是小友的选择让你走上了这条路。”
“放屁。”陆行舟怒而起身,“这些年我做出的所有努力、付出的所有心血,都不是为了变成那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神,我要当人,我只想也只能当人,这狗屁神仙谁爱做谁去做。我真的真的累了,让我回家,或者,给我个痛快吧。”
“当神仙有什么不好的,小友为何要大发雷霆?这是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的选择……”
“多少人跟我有何干系?我在乎的只有那么几个人,我这辈子只想当人,什么神仙什么皇帝什么长生不死什么大权在握我都不在乎,不要拿别人想要的东西来绑架我,不要拿所谓的好的标准来责怪我不识好歹,我不认。我不认!”陆行舟仰起头来,指着老天骂,“要么让我清除所有的记忆,送我回到十年前,回到这一切还没发生而且也不会发生的过去。要么现在就告诉我真相,让我死心,让我知道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回到现代社会了。要么就给我个痛快,一刀杀了我,把这不死的躯壳给拿走,我不在乎了,爱怎么样怎么样,反正这神仙我!不!当!”
老人摇头,很惋惜地看着陆行舟:“你这是执迷不悟。”
陆行舟冷笑一声:“什么叫执迷?什么是不悟?难道不愿意当神仙就是蠢吗?”
“是。”老人斩钉截铁,“当神仙什么都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你受了这么多苦而初心未改,这就是当神仙的命。”
“当神仙什么都好。”陆行舟的声音低下来,“但我不喜欢。我吃了那么多的苦头,想过无数种可能,但没有任何一刻想过要走成神之路。”
“你若成神,从此以后便自由了,不会再有任务的限制,天大地大,你可入自在逍遥境,远离红尘是非,爱恨嗔痴。小友,莫要糊涂。”
“我很清醒,只是你认为好的选择跟我认为好的选择,截然相反罢了。既如此,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只问你,如果我不走这条路,会发生什么?”
“不管小友走不走这条路,以后都不会再有任务了。”
这跟吉无心说的不一样,按吉无心的意思,后面还有很多的任务。
陆行舟再问:“那,我还有回家——我说的是现代社会的家——的可能吗?”
“如果小友成神,便可在天上看着他们,两个世界的家都在你眼中。”
陆行舟发出突兀的笑声:“真好啊。”
“小友,你想清楚了吗?”
“想清楚了一些事,剩下的事,永远也想不明白了。”陆行舟转过了身。
老人急急喊他:“小友,三思。”
“我每日每夜都在思考。”陆行舟转了转干涩的眼珠,真要算数的话,三万万思都不够。
“你若就此离去,登天梯会倒塌,任务不会再出现,那些在任务中获得的经验和特殊奖励,也都将烟消云散。你不再享有任何特权,会变得跟这个世界的所有人一样。离开很容易,懊悔却无门啊。”
陆行舟没有回头,也没再说话。他一步步地向前走,风不知为何变得很凛冽,他抽出青锋剑握在手上,凌风而去,一袭白衣被吹得猎猎作响,广绣盈风,发带飘扬,提剑阔步。
除了风声和他的脚步,天地再无别的声音。
上山的时候明明没花多少时间,下山时小道却变得很长,不管他如何走,这条道都望不见尽头。他真的能走出去吗?陆行舟不由得产生了这样的疑惑。
“咣啷”一声,青锋剑从中折断,剑尖掉落在地,跟碎石擦出依稀可见的火花。
陆行舟霍然停住,他赤手捡起剑锋,青锋剑依旧很锋利,他只轻轻一碰,指上便多了道不浅的伤口。他想把青锋剑“拼”回去,可两截剑哪有引力?它们因外力撞在一处,那截断的伤口,已经没法严丝合缝地拼凑起来了。陆行舟眨了眨眼,剑面映出他冰凉的眼睛,他扯起嘴角,想笑。他一动不动,路的尽头慢慢显现,没剩几步了,登天梯的提示还在眼前,他还有转身的机会,向上就是深渊,他还有可能往下摔。可人是不能回头的,他必须、必须走出去,他提着断剑往前走,剑身渐融,凝成一朵青色的流云,悠悠扬扬地上天去了。
——卷二·石中火·完——
📖 卷三 梦中身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