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鲜克有终-2
【任务线索:
第一颗长生药,拥有者:崔疑梦,目前所处地点:赟州
第二颗长生药,拥有者:成徽,目前所处地点:灵州
第三颗长生药,拥有者:盛自闲,目前所处地点:灵州】
剩下三颗长生药的拥有者皆无变化,崔疑梦所处位置发生了移动,成徽和盛自闲依旧在灵州。陆行舟之前已经做过了决定,将成徽留在最后一个,而盛自闲也在灵州,未免在路上浪费时间,他们现在先去赟州,追上崔疑梦。
陆行舟想,循着崔疑梦的踪迹,就能找到崔寻木和陆金英——如果陆金英还跟崔家人在一块。
他是很想见到陆金英的,想知道姐姐是否平安,是否快乐。与此同时他又很忧虑,他怕陆金英已经离开了,或者……另一种更骇人的可能。
不要自己吓自己。陆行舟甩了甩脑袋,最大的恐惧总是来自于想象,他要早点赶到赟州,找到崔疑梦。
崔疑梦马不停蹄,往堆雪峰而去,崔寻木、崔无音和一些被他们找回来的崔家子弟,现在就住在堆雪峰上。堆雪峰原名堆血峰,两百年前中原武林在堆血峰厮杀混战,果真堆了累累白骨,血流成河,那场混战让江湖势去力竭,被朝廷踩在头上数十年。后来江湖势力重整旗鼓,不断壮大,渐渐跟朝廷分庭抗礼,再过数十年,江湖已视朝廷于无物。朝廷有朝廷的法则,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是哪边的人,就照哪边的规矩办事。
后来,江湖人都不愿那样的大规模混战再次发生,他们认为堆血峰的名字太邪门,就把堆血峰改成了堆雪峰,从红殷殷变成白茫茫。如今心里装着仇恨的崔家人,就住在那里。
崔疑梦一手攥着马鞭,另一手时不时摸向心口,确认长生药就在她的怀中。
她听到了另一匹马矻蹬蹬?的声音,从身后追上来,是敌是友尚不可知,崔疑梦脸色一沉,夹紧马腹,右手捏住了软鞭。
“崔疑梦!”
这一声镇住了崔疑梦的恐慌,她勒住缰绳,让马慢慢停下。崔无音赶到她身边:“跟我回去,大哥很担心你。”
崔疑梦说:“我现在就是要回去的,我拿到了长生药。”
“没人想要长生药,我们只想你平安无事。”崔无音扬起缰绳,“走吧。”
崔疑梦连忙跟上:“二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崔无音说:“我不知道。我出来办事,碰巧看见你。”
“办什么事?”
“胜寒派的人在赟州出现,我杀了几个。”
“什么?”崔疑梦目露精光,“他们还在吗?我也去杀几个!”
崔无音瞥她一眼,只说:“回去。”
崔疑梦心有不甘,转念又想,她身上揣着长生药呢,区区几个胜寒派弟子算什么?还是先把长生药带回去让大哥服下,这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
崔家人要杀人报仇,陆金英从来不过问,她看到他们目中的戾气,嗅到他们身上的血腥,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只有当他们受伤的时候,她才会蹙起眉头,板着脸给他们包扎伤口,熬煮草药。
崔疑梦留下一封信就跑了,信中说要去灵州找长生药,一去便是一个多月,音信全无。崔寻木脸上不显,陆金英却知道他有多担心崔疑梦。
要说些什么?让她出去走走也好、她武功不差、不会有事的、很快就回来了……如何将不确定的事情用笃定的方式说出口,骗人骗己,再反过来让崔寻木安慰她?光是想想,陆金英就觉得很累。
或许崔寻木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几乎不提崔疑梦的事。堆雪峰少了崔疑梦,一切依旧正常运转……一群人躲起来练武,有时出去探探消息寻寻仇,只是过这样麻木的生活,少了谁不能运转?
崔寻木教了陆金英一些基础功夫,陆金英学得很认真,她对练武其实没什么兴趣,但为了在危急时刻不成为这些人的累赘,她还是日夜苦练。反正,躲在这个地方,除了看看书练练武,也没什么好做的。
陆金英这日在练拳脚,练出一身汗,崔寻木拿着手帕给她擦汗,陆金英两颊通红,慢慢喘着气。崔寻木说:“歇一会就去洗个澡吧,别着凉了。”
陆金英轻轻笑道:“你们练武都不怎么出汗,也不知我哪来那么多汗。”
崔寻木也笑,笑容有几分苦涩:“你是学医的,你明明知道。”
陆金英岔开话题:“无音什么时候回来?”
崔寻木说:“应该就这两日了。”
陆金英又问:“我们要在堆雪峰……住到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等无音和疑梦都回来后,让大家聚在一起商量,好吗?”崔寻木小心翼翼,征求陆金英的意见,“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陆金英抚平崔寻木的眉心:“嗯,到时再说吧。”
崔疑梦一回来,就风急火燎地找到了崔寻木。
崔寻木还没计较她偷跑的事,她便献宝似的将长生药交到崔寻木手中:“大哥,你快吃下去。”
“这就是长生药?”崔寻木拔出木塞,倒出药丸,所谓的蓬莱至宝,长相竟如此平平无奇。
崔疑梦点头:“千真万确。”
崔寻木说:“我不吃。”
“为什么?”崔疑梦两眉一竖,“你不相信这是真的?”
崔寻木摇头:“我不愿比别人多活几十年,你若想吃,便吃了吧。”
“我要想吃,拿到长生药的时候早就吃了,何必辛辛苦苦把它送回来,这颗长生药就是给你吃的。”
“为何要给我吃?”崔寻木不是不知道崔疑梦的心思,但他要崔疑梦亲口说出来,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刻舟求剑,走火入魔。
崔疑梦吸了吸鼻子:“你是大哥,崔家的未来就靠你了。”
“你说的是什么未来,灭了胜寒派的未来?”
“不然呢?”
崔寻木静静地看她许久:“长生药先放在我这,你出去冷静一下,好好想想,你能活着回来,是本领还是侥幸?”
血色撞上崔疑梦的眼眶,她一跺脚,便往外冲出去。
崔无音出现在门口,崔寻木收敛情绪:“无音,去看着疑梦,别再让她跑了。”崔无音点点头,追着崔疑梦去了。
陆金英出门采药,她不是正儿八经的崔家人,若是碰上了崔家的“仇人”,也无需害怕,因为几乎没人认识她。
她背着竹篓,走到崖边往下看,雾茫茫,万丈深渊。
离悬崖这么近,旁人或许会觉得危险,但陆金英只觉得辽阔,豁目开襟,天地悠悠。崔寻木说要跟她一起出来,保证她的安全,被陆金英拒绝了。她需要这样的时刻,独自看云海苍茫,抛开一切烦恼,让呼吸与天地同频。
陆行舟和宁归柏爬上堆雪峰,绕着山螺旋式走了半日,见到一些樵夫和猎人,还没见到江湖人。他们继续往上爬,陆行舟放慢速度,点开面板看了眼坐标,确认长生药此刻是在堆雪峰上。
在来的路上,陆行舟将崔家之事都告诉了宁归柏,宁归柏记得和崔寻木见过一面,崔寻木说他“此梦此情年年冬”,他那时不服气地想,说不定这句话会灵验到崔寻木身上,可陆金英兜兜转转,还是走到了崔寻木身旁。而对于宁归柏自己,那倒是一语成谶了。
陆行舟问:“你在想什么?”
宁归柏说:“你姐姐知道你的事吗?”
“她可能猜到过。”陆行舟想了想,“我不确定。”
“你有想过告诉她么?”
“没有。我没想过告诉这个世界的任何人。”陆行舟在心里叹气,宁归柏是个变数。
宁归柏停下脚步,不说话了。
刚刚那句话不至于让他生气吧,陆行舟奇怪道:“你怎么了?”
宁归柏说:“有个人站在了崖边。”
陆行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险些吓得魂飞魄散。
“姐姐。”一道劈叉的声音打断了陆金英的思绪,她的手臂被一只手结结实实地拉住了。
“小舟?”陆金英惊喜地转过身,“你怎么在这里?哎,宁少侠也来了?”
陆行舟观察陆金英的神色,没找到半点灰心丧气的感觉,这才放下心来:“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要轻生。”
陆金英笑出声来:“我轻生……这怎么可能?”
陆行舟也觉得不可能,但刚刚看到陆金英站在崖边,他就想到了最坏的可能。
宁归柏上前一步:“你好。”
看到这么礼貌的宁归柏,陆金英怔了会:“你好,你们是特意来找我的吗?可是,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为保安全,她跟崔寻木离开之后,可没写过信给陆行舟。
陆行舟说:“我们在灵州看见了崔疑梦,我想着跟着她走就能找到你们,便跟过来了。”
宁归柏看了陆行舟一眼,对他姐姐也一样,说谎说得面不改色。
陆金英问:“疑梦回来了……还有人跟着疑梦吗?”
“对,别担心,只有我们跟上来了。”陆行舟顿了顿,“我们来这里,还为了一件事,崔疑梦拿走了长生药,我需要把那颗长生药带走。”
陆金英没问缘由:“好,疑梦回来了,长生药现在应该在寻木手中,你们跟我走吧,”
崔寻木知晓他们的来意之后,废话不说,将长生药给了陆行舟:“长生药是你从蓬莱带出来的,现在交回给你,也算合适。”
陆行舟有些讶异:“寻木兄,你就这么把长生药给我了。”崔寻木不一定要吃下长生药,但这颗长生药用来换银两,买兵器,买消息,对仅剩的崔家人而言,它没那么“轻”。
崔寻木笑道:“若是长生药有两颗,说不定我就不会给你了。”
陆行舟听明白了,他看着崔寻木和陆金英相牵的手,想笑也想哭,他问:“我还有个疑问,那时幻术高强的人偷走了长生药,后面出现了那么多长生药,真假难辨,崔疑梦是怎么找到了这颗……她确信是真的长生药?”
崔寻木说:“疑梦小时候,在幽梦岛住过几年。”
“原来如此。”陆行舟有些头疼,“我现在要拿走长生药,她会不会恨得想要杀了我。”
崔寻木说:“放心,我不会告诉她。”
陆金英问:“如果她要你吃长生药,你怎么说?”
崔寻木说:“我便说,我将长生药扔进山谷了。”
陆行舟吸了一口凉气:“……好狠。”
“一刀切断她的念想,总好过让她一直记挂着。”崔寻木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了,“少一分偏执,就多一分安宁。”
陆金英突然问:“蓬莱,是个什么地方?”
“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难得一见,很快又要分别了,要争分夺秒地陪姐姐说话,逗姐姐开心,陆行舟拉着陆金英坐下:“让我给你细细道来。”
崔寻木看向宁归柏:“宁少侠,借一步说话?”
宁归柏跟着崔寻木出去了,他们站在院中,过了许久,宁归柏都没听见崔寻木开口,便问:“你要说什么?”
崔寻木说:“没什么要说的,只是想让他们姐弟单独聚聚,他们在一块,我们就只能算外人,你有这种感觉吗?”
宁归柏想,何止,对陆行舟而言,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是外人。宁归柏盯着崔寻木的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你我比试比试?”
崔寻木翩然一笑,久违地生出点神采飞扬的飒爽:“你看得起我,我自当奉陪。”
第162章 鲜克有终-3
宁归柏出手毫无保留,一手剑法凌厉异常,剑光激扬如漫天飞雪。
崔寻木躲在堆雪峰近一年,已经许久没遇到对手了,见此轻灵而不失力量的剑法,不由亮声赞道:“好剑术。”他翻腕转剑,对上宁归柏的剑,发出铮然作响的刺啦声。
霎时间剑来剑往,疾风劲走,?不断激起击玉敲金的声响。
陆金英说:“他们在比武,要出去看看吗?”
陆行舟摇头:“他们比他们的,我们说我们的,不管他们。姐姐,我明日就得走了。”
“这么快?”陆金英顿生怀疑,“小舟,你真是来找我的吗?”
“我是追着长生药而来的。”陆行舟没打算隐瞒他的真实目的,“现在还有两颗长生药流落在外,我需要快些去找回来,所以明日就得启程了。”
关于长生药之事,崔寻木知道的,陆金英全都知道,她说:“长生药对你来说一文不值,你为何要将长生药交给池鱼阁拍卖?我觉得你瞒了我许多事情。”
“我……”
“如果感到为难,不必告诉我真相。”陆金英按着陆行舟的肩膀,“我不会怪你的,小舟。我知道你不会害我,也不会害人,想做些什么就去做吧。眼下都有苦衷,或许在某一天,当我们都不再活在刀光剑影中时,就可以坐下来无话不谈了。”
陆行舟有苦不能言,他确实不会害陆金英,如果任务让他做会伤害陆金英的事情,他必然会放弃任务。可他不会害人吗?要是让他竖起手指发毒誓,陆行舟早就被雷劈死了。
陆行舟咬紧牙关,将一肚子苦水咽回去,问:“在这里生活,你高兴吗?”
“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高兴有之,难过有之,庆幸有之,无奈有之。要说什么感受更多吗?好像也记不清楚。不过,我没有后悔过跟他走。”
不后悔就好,不后悔不一定意味选择是“正确”的,但是“甘愿”往往比“正确”要好,在这点上,陆行舟和陆金英的想法是一致的。只是陆金英好像没有为什么事后悔过,而陆行舟时常悔不当初。
陆行舟又问:“崔家别的人对你好吗?”
陆金英眨眨眼睛:“他们也不敢对我不好啊。”
“那就好。若是他们对你不好,我现在就去挨个把他们打趴下。”
说到这,陆金英叹了声:“他们巴不得有人跟他们对招,他们太渴望进步了,个个都如痴似狂地练武,恨不得明日就能打败胜寒派的掌门。”
“寻木兄也这样吗?”别人如何陆行舟不管,但崔寻木若是也这样,陆金英必然受到深切的影响。她不是见厌即杀的江湖人,她亲见血腥而无能为力之时,只会日渐憔悴,或变得麻木不仁,无动于衷,或化作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陆行舟在陆金英脸上搜寻这样的迹象,所幸没有找到,陆金英只是变得……疲倦了。
陆金英说:“他比别人好一些,离开青玉寺后,他没杀过人。但这不代表他不想报仇,他只是将报仇的欲望压在心底,因为他是崔家的长子,他必须背负保护崔家子弟的重担,他不能那么‘肆意’。说不清是好是坏,这种克制在损害他,也在支撑他、保护他。”
崔寻木滚身避过那一招,宁归柏的剑紧随他,悬在他的眼前,胜负已定。宁归柏收剑回鞘,崔寻木慢慢站起来:“我输了。”
宁归柏说:“你思虑太重,没有潜心武学。”他赢了,那又如何?崔寻木没有专注当这个对手,他胜了也不值得骄傲。
“我在这个位置,身不由己。”崔寻木不是特别在意这场失败,他是崔家长子,学剑之余,还得花大功夫学立身处世,人情世故。他的剑意不够纯粹,在崔家之祸后,更是如此。
宁归柏不解:“你这样,如何保护她?”
崔寻木说:“能不能保护一个人,跟武功关系不大。”
宁归柏若有所思,他不完全赞同这句话,因为在江湖,武功就是保命符。
崔寻木问:“你吃过长生药吗?”
宁归柏说:“没有。”
“小舟也没吃?”
“没。”
“你们把长生药拿走,是想做什么?”
宁归柏直来直去:“不能告诉你。”
崔寻木耸耸肩:“什么时候走?”
宁归柏望向里屋:“看他。”
崔寻木笑了声,他看出来了,宁归柏这是彻底栽了。
崔疑梦不知想明白了什么,她气势汹汹地回来:“大哥,你真的不吃长生药吗?”
后面跟着崔无音,崔无音看见宁归柏,双目一亮:“你从哪来的?跟我比一场。”
眼看崔疑梦跟崔寻木要吵起来了。宁归柏移开目光:“可以,换个地方。”
崔无音说:“好,跟我来。”
宁归柏和崔无音走远,陆家姐弟听到崔疑梦的声音,便从里屋出来了。
崔疑梦说:“大哥,你说话啊,你吃不吃长生药?”
陆行舟想上前,被陆金英拦住了,她压低嗓音:“你别动,也别说话。”
陆行舟拧眉,想说些什么,陆金英又说:“不是因为你,不要自责。”陆行舟这才按捺住上前的心思,定在了原地。
崔寻木说:“不吃。”
“那就还给我。”崔疑梦目光炙热,“你们都不愿意吃,好,我吃。你们过你们想要的生活吧,终有一日,我会为爹娘报仇。”
崔寻木说:“我丢了。”
“丢了?你说什么?”崔疑梦从未觉得这三个字这么难理解。
“我把长生药丢了。”
崔寻木一眼都没往陆家姐弟那边看,陆行舟突然觉得袖中的瓷瓶沉甸甸的。
眼泪冲垮堤坝,崔疑梦擦了又擦,怎么也擦不完,她睁大模糊的眼睛:“你骗我,是不是?”
崔寻木长叹一声:“疑梦,是真的,长生药已经没了。谁不希望过想要的生活,不是‘你们’,是‘我们’。想报仇也好,想安定也罢,都要先有一条命,你这样不管不顾地冲动行事,如何报仇雪恨?”
崔疑梦哭得头晕眼花:“我没有冲动行事,这一路我多小心,你不知道。我把长生药看得比命还重要,你却随便毁了我的心血,我恨你,我恨你……”她跺着脚,眼看着就要往外冲。
崔寻木单指一支,出手如流星,点了崔疑梦的睡穴。崔疑梦身体一软,倒在了崔寻木的怀里,崔寻木将她抱回房间,出来带上门,对陆家姐弟说:“没事,先让她睡一觉,等冷静了再说。”
陆行舟说:“我……”
崔寻木摇头:“小舟,无需多言,此事与你无关,不管长生药在谁的手上,只要我能制止,我都不会让崔家任何一个人服下。”
陆金英说:“这几日疑梦怕是听不进你的话了,等她醒来后,我跟她聊聊吧。”
崔寻木说:“也好。”
陆行舟心中五味杂陈,他现在就想让崔寻木的话变真,将长生药都丢了,什么垃圾长生药,几个人的长生,多少人的血泪?可是他做不到,因为他还记挂着任务,他承认自己是个孬种。
宁归柏和崔无音直至日暮才回来,陆行舟正陪着陆金英在院中择菜,看见两人忙说:“你们比什么,比了这么久?”
崔无音这才发现陆行舟:“你怎么也来了?”
陆行舟指了指宁归柏:“我们一起的。”
“哦。”崔无音不在意,他看着陆金英:“嫂子,我不吃饭了,我想到了一个突破点,今晚都要练功,不必喊我。”
陆金英见怪不怪:“好,我晚点将饭菜放你门口,你练完功就吃。”
崔寻木在灶房内生火煮汤,听见他们的对话,很是无奈,无音这小子,跟块木头似的,客人来了也一个样,天塌下来也一个样。
宁归柏默默加入了择菜小队。
陆金英看着宁归柏用修长漂亮的手指折断菜杆,活像见了鬼。天黑了,陆行舟没留意到陆金英的神情,他好奇地问:“你赢了?”莫不是宁归柏赢得太轻松,所以逼得崔无音饭都不想吃了。
宁归柏说:“不算。”
陆行舟不可思议:“你输了?”
宁归柏说:“也不算。”
陆金英笑着说:“那就是平手了。”
宁归柏摇头:“没有结果。”
“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陆行舟抓了下宁归柏的手,宁归柏的身体倾向陆行舟那侧,陆金英将这一幕收进眼底。
宁归柏说:“我和他才过了十几招,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就停下来了。然后他想了一会,我们又开始打,打着打着我想到了一个妙招,也停下来了……总之,打打停停,领悟颇多,但没分出胜负。”
“这样啊……”陆行舟的眼睛黯淡下来,他把择好的菜都抓进篮子里,“崔无音和崔疑梦都不吃饭,这么多就够了,我将这些送进去给寻木兄。”
宁归柏的目光一直追着陆行舟,直到他走进灶房。
陆金英猜得七七八八:“宁少侠,小舟不高兴,你看出来了么?”
宁归柏问:“他为什么不高兴?”他和崔无音过招有什么问题?宁归柏怎么也不通,但他不明不白地做出决定,既然陆行舟不喜欢,他以后就不跟人比试了。
陆金英偏过头:“我想到一个原因,但不一定对。”
“是什么?”
“我若说错了,恐怕你会觉得冒犯。”
“无妨,请你告诉我。”
“你和小舟是不是……两情相悦?”
宁归柏坦坦荡荡:“我是喜欢他,至于他……我不知道。”
陆金英紧锁长睫,小舟明明也喜欢宁归柏,看宁归柏的模样,多半已经对小舟坦明心意,小舟为何不告诉宁归柏他也有同样的感觉?是有什么顾虑?不管他有什么顾虑,既然弟弟还有所保留,她这做姐姐的,还是不要拆穿他为好。反正吃醋什么的,以宁归柏的聪慧,早晚能察觉到。
陆金英微微一笑:“我这弟弟的心思,总是捉摸不透,我有时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若是愿意跟你说,你便能知道了。”
宁归柏没有追根究底。
灶房内。陆行舟问崔寻木:“寻木兄,你跟姐姐成亲了吗?”
崔寻木说:“还没有。”
“既如此,为何无音要喊姐姐为嫂子?”
“是疑梦先喊的,后来他们都这么叫了。金英说不介意,我就没让他们改口。”
“疑梦?我以为她不喜欢姐姐。”
“没人会不喜欢你姐姐。疑梦一开始不了解她,才会对她有成见,后来她们熟悉起来,比起我,疑梦有时更听金英的话。”
“疑梦的事,我是真的很抱歉。”陆行舟还是想说这些话,“如果我没把长生药从蓬莱带出来,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崔寻木拍拍陆行舟的肩:“小舟啊,别做假设了,爹娘死后,我想过许多的‘如果’,越想越不高兴。人不能活在‘如果’里,它会给不幸之人带来懊悔,给幸运之人带来恐惧。”
柴烟袅袅而上,遮住陆行舟的眼睛,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世上有多少人能不想如果?
第163章 谓我心忧-1
陆行舟和宁归柏重回池鱼阁,朱主管闻讯而来,惭愧道:“二位公子,真不好意思啊,目前为止,池鱼阁没有找回一颗长生药。”
陆行舟说:“无妨,我们此次前来池鱼阁,只是想见一见你们阁主,不知朱主管可否通传?”
朱主管面带迟疑:“这……不知二位要见阁主,所为何事?”
陆行舟开门见山:“我知道有一颗长生药在你们阁主手上,我们与他也算认识,现在就在池鱼阁等他,让他来见我们吧。”盛自闲不可能不知道他们,就看他想不想露面了。
“两位稍坐片刻,我这就去请示阁主。”朱主管见陆行舟铁了心,也不敢敷衍,一拱手就出去了。
陆行舟问:“你觉得他会来吗?”
宁归柏说:“会。”
“为什么?”
“他怕死,如果有人要他的命,他有再多的银两都没命花。”
这个“有人”,指的就是宁归柏了,陆行舟心想,虽然恃强凌弱非常不对,但这招真好用啊。
朱主管进门:“二位,阁主愿意见你们,请随我来吧。”
“又要走秘密通道?”陆行舟瞧见朱主管手上的黑纱,便知道要蒙眼睛了。
朱主管将黑纱递出去:“见谅,这是池鱼阁的规矩。”
陆行舟接下:“无妨。”
他们蒙上眼睛,没让朱主管扶着,只是听着朱主管的脚步声,闲庭信步地跟在他后面。
弯弯曲曲,陡转忽下,绕了许多圈子后,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朱主管请他们解下黑纱,道:“阁主就在屋内,二位进去吧,我在这等着。”
陆行舟说:“多谢。”他推门而入,宁归柏也跟着进门后,朱主管从外将门掩上。
陆行舟和宁归柏穿过前院和回廊,这才抵达厅堂,盛自闲坐在主位,笑意盈盈:“你们来了,请坐吧。”
“盛兄,别来无恙?”陆行舟丝毫不客气地坐下了,宁归柏坐在他身边,一言不发。
盛自闲神情自若:“一切都好。”
陆行舟说:“你好,我可不太好。”
“哦?”盛自闲摇着扇子,“是因为长生药被盗之事吗?”
“不错。”
“那么,你们这次前来,是要池鱼阁对此事做出赔偿?”
“可以这么说。”
盛自闲滴水不漏:“小舟啊,之前朱主管要与你们商议赔偿事宜,你说的话我可还记得,‘池鱼阁这回也是损失惨重,天意如此捉弄,人就不要彼此为难了’。”
陆行舟说:“若池鱼阁没有参与此事,我自然可以不计较,可据我所知,幽梦岛的人之所以能如此顺利地盗走长生药,离不开池鱼阁的帮助。”
盛自闲挑眉:“你怀疑我?”
“我怀疑池鱼阁。”陆行舟就看他装。
盛自闲说:“那好,你们想要什么赔偿?都可以商量。”
陆行舟单刀直入:“我要你手上那颗长生药。”
他本以为盛自闲还会继续装傻充愣,搪塞过关,毕竟他没有能证明长生药在盛自闲手上的证据,而且,他也不知道盛自闲把长生药藏在了什么地方。若是盛自闲有心敷衍,陆行舟还得花很多时间,或者使用暴力手段来撬开他的嘴,那是很麻烦且陆行舟不愿做的事。
但盛自闲居然直接承认了:“我是有一颗长生药,可为什么要给你?”他的眼神明晃晃,就差在脸上写“你能给我多少银两”。
陆行舟搞不懂他的强盗逻辑:“长生药本来就是我的,若我不知道此事,你大可以将长生药吃了,来一个死无对证。可现在我都找上门了,你把长生药还给我,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盛自闲认真地问:“长生药是你种出来的吗?是你家传之宝的吗?是谁送给你的吗?是你从谁手上买下的吗?是通过以物换物得来的吗?”
一脸五个“吗”,把陆行舟问得哑了声:“……不是。”
“这么说来,你只是捡到了长生药,不能理直气壮地说长生药就是你的。”
陆行舟觉得盛自闲说得有点道理:“非要这么说,盛兄,长生药也不是你的。”
盛自闲点点头:“不错,长生药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可现在它在我的手上,就可以被我用来交易。”
陆行舟:“……”
宁归柏的剑发出了嗡鸣声。
盛自闲笑容不变:“宁公子又想威胁我?”
陆行舟说:“盛兄,你不讲道理,我们也只好横行霸道了。”
“都不听一下交易内容吗?”盛自闲叹一声,眉目并无惧色,“我真不想见血。”
陆行舟说:“如果你要的是一万两银子,我可拿不出。”
“不需要一万两银子,二位若是帮我做件事,我就把长生药给你们。”
“什么事?”陆行舟警惕地看着盛自闲,值得一万两银子甚至更多的事,必然不容易。
“杀掉甘如寄。”
陆行舟本想一口否决,但他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便多问了一句:“甘如寄是谁?”
盛自闲说:“阎王庄头号杀手,作恶无数,杀了他会让很多人安心。”
“那跟盛兄有何关系?”陆行舟不认为盛自闲会这般“舍己为人”。
盛自闲终于敛了笑容,正色道:“甘如寄跟我有仇,这些年来我一直通过给阎王庄悬赏来拖住他,让他忙着杀人,没空来找我的麻烦。等他闲下来,很快就要来杀我了。近日我收到消息,甘如寄已经到了灵州。”
陆行舟再问:“甘如寄跟你有什么仇?”
“我偷了他的儿子。”
“啊?”
盛自闲说:“既然要你们帮这个忙,我也不藏着掖着了。甘如寄其实是我二姐夫,但我二姐嫁给他的时候,不知道他是阎王庄的杀手,后来她生下儿子,不想让孩子步甘如寄的后尘,便拜托我趁甘如寄出外执行任务之时,把孩子带走。我办妥此事后,二姐于家中自尽,甘如寄几次要杀我,都被我躲过了。再过一段时间是那孩子的十岁生辰,甘如寄按捺不住,若我仍不告诉他孩子的下落,这次他必定会杀了我。”
陆行舟第一次觉得,他“看见”了盛自闲这个人。
盛自闲问:“我要甘如寄的命,你要长生药,如何,要换吗?”
宁归柏也看向了陆行舟。
“此人武功如何?”陆行舟内心已经偏向了“杀”。
盛自闲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你们二人联手,杀他不难。”
陆行舟问:“有甘如寄的具体位置吗?”他的时间不多了,成徽家里的“长生药”已经少了一半,他是要看天意,不是要活活把时间耗光,眼睁睁看着这个任务失败。
盛自闲说:“我已经派人盯着他了,但阎王庄的人耳目灵敏,行踪飘忽,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跟丢了。”
“有甘如寄的画像吗?”
“有。”
陆行舟下定决心:“把甘如寄的画像和地址给我,事成之后,你最好履行承诺。”
“好,一诺千金。”盛自闲握紧手,跟陆行舟碰了一下拳。
他还想跟宁归柏碰拳,宁归柏摇头:“一言为定。”
离开池鱼阁后,陆行舟跟宁归柏商量:“杀甘如寄的时候,让我先上,等我把他的内力耗得差不多之后,你再出手。”
宁归柏不愿意:“为何不让我先上?”
“我先探探甘如寄的实力,你在旁边看着。”
“不是这个原因。”
“好吧,我死不了。”陆行舟避开他的目光,“但我不会死的,等我把甘如寄拖得没力气之后,我就退下来,然后你上去一剑把他咔嚓掉,这个计划多安全、多完美啊。”
宁归柏说:“我不会这么做的。”
“小柏……”
“不管你是不是不死之躯,我都不会眼看着你身处险境。要么我独自杀了甘如寄,要么我跟你一块上,没有第三种可能。”
陆行舟拗不过宁归柏:“好吧好吧,那我们一起上。不过你不可以把甘如寄的攻击都挡下,一起就是一起,不是让你在前面当盾牌。”
宁归柏认真思考:“要不我还是一个人上吧。”
陆行舟咬牙切齿:“不可能。”
又要杀人了,不管对方是谁,陆行舟的内心是异常抗拒的。可是甘如寄这种人,若是放在现代,也是要被枪毙的,陆行舟想,也许他不是在对抗“杀坏人”,他是在对抗“融入”,他不想习惯这个世界的法则,彻底成为这个世界的人。可是,要如何挣扎反抗,才能抵挡命运的洪流?
有杀气!甘如寄闪身一避,但那剑上的寒意,还是侵入了他的皮肤,让他竖起了浑身汗毛。浴血多年的经验使他马上就拔出了剑,仓促间进行迎击。
宁归柏剑如快雪,密密笼罩住甘如寄的全身,陆行舟青锋剑在手,剑气绵绵如无形的网,简直无处不在。甘如寄大骇,这两人武艺超群,是从哪里窜出来的?
在烁烁剑影中,陆行舟还仔细辨认了甘如寄的容貌,不错,跟画像上的一模一样,盛自闲真是请了个好画师。
甘如寄不是吃素的,等他回过神冷静下来,一把剑舞得虎虎生威,无人能近,以一敌二,竟然也能暂时不落下风。他大喝一声:“你们是什么人?”
陆行舟脚下斜错,如同湍流中的树叶:“还用问吗?自然来取你性命之人。”
宁归柏一声不吭,剑气破空,缠得甘如寄透不过气来。
频密攻击此次落空,不能再这么下去了,甘如寄看出二人之中,陆行舟的功夫稍差,要是以陆行舟为突破口……他迅速改变对策,对陆行舟以攻为主,对宁归柏以守为要。
这样也好,陆行舟看出来了,他使出浑身招数来对付甘如寄,引走了甘如寄大部分的注意力,宁归柏一抖剑,如大雨倾盆,滴滴皆是杀意。甘如寄的腹部被宁归柏刺了一剑,内息一岔,丹田里如像钝刀磨肉。但与此同时,甘如寄的剑锋也攻破了陆行舟的防御,陆行舟原本可以狼狈躲开,电光火石间,他硬生生地抗下那一剑,同时将青锋剑送进了甘如寄的体内。
甘如寄身躯一硬,此战胜负已分,宁归柏一掌拍出,甘如寄被掌风扫得飞出了十几丈远,撞断了院中一棵树。宁归柏跪下身来,颤着手,要看陆行舟的伤口。
陆行舟的头上滚着冷汗,他忍着痛往后仰:“别碰我……剑上有毒。”
宁归柏动作一滞,不敢再向前了——他不是怕自己中毒,他是怕他中毒之后,陆行舟还要费心取血救他。
陆行舟稳住宁归柏,便安心了许多,他松了口气,长痛不如短痛,他握着剑柄快速抽出,“哐当”一声,将甘如寄的剑丢远了。他扯断袖子,捂住了伤口,还扬起嘴角对宁归柏说:“没事,伤口不深,止住血就好了。”甘如寄死了,宁归柏没受伤,自己不过受了点轻伤,这已经是最好的可能了,陆行舟很高兴。
还在那傻乐,受伤了有什么好乐的?宁归柏的眼睛剜着陆行舟,他还是没忍住,上前按住了陆行舟摁伤口的手,陆行舟吓得脸都变了形:“你干什么?把手拿开。”
“我没受伤,不会有事的。”宁归柏轻轻搂住他,“别怕,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会有事的。”
第164章 谓我心忧-2
“甘如寄死了。”陆行舟气定神闲地说,他的伤已经处理过了,厚厚的绷带缠在腰上,衣服下鼓起来一小团,不认真看倒不明显。
盛自闲将长生药递给他:“多谢。”
陆行舟将瓷瓶收进怀中:“如果我们没有来,盛兄是想用这颗长生药,让别人去杀甘如寄吗?”
“差不多。”盛自闲微一耸肩,“反正甘如寄得死在我前面。”
陆行舟说:“杀了甘如寄之后,在来的路上我始终没想明白,你为何要让我们二人去杀甘如寄。你是池鱼阁的阁主,论人脉论钱财,你想要杀甘如寄,多的是人愿意跟你交易。”
“做交易容易,要做稳赚不赔的买卖难,用一颗长生药买甘如寄的命,我觉得很划算。小舟啊,在知道我的难处之后,像你们这样不讨价还价的人,少之又少。”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钱?”
“有什么办法呢?命很重要,钱也很重要啊。”盛自闲撑着头,“再说了,没有商人喜欢做赔本买卖,池鱼阁再怎么厉害,我这个阁主也只是一个重利的商人罢了。不要迫不得已的时候,我可不愿花大钱办小事。”
陆行舟说:“既然你这么在乎钱,又知晓蓬莱的位置,这些年为何不去蓬莱找长生药?”
盛自闲说:“我不能找到长生药。”
“为什么?”
“若长生药是我找到的,以后就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缠上我,不值当。”盛自闲笑了笑,“你不是商人,也还年轻,或许不明白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陆行舟确实不解:“可我至今没遇上什么麻烦。”
盛自闲跟宁归柏对上了视线,盛自闲不着痕迹地挪开眼:“不管怎样,这次你们帮了我这个忙,日后若有需要池鱼阁帮助的地方,尽管来找我,无需客气。”
陆行舟想,希望不要有那样的时候,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做成某事、必须要依赖或求助别人的时候,还是越少越好吧。
余自玫一天天衰弱下去,那么多“灵丹妙药”,都没能让她有半分好转。看着日渐减少的药瓶,成徽涌起一个念头——要不把屋子卖了吧,市面上还有不少长生药,他还有一些房产地契,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倘若这些药瓶里装的全是失望,那他还可以倾家荡产,再去买一些希望。
成徽没把这些焦灼摆在脸上,可余自玫跟他成婚十年,又怎会看不出他的情绪?余自玫不清楚外头的事,她根本不知道黑市上关于长生药的买卖,但她敏锐地察觉到,成徽给她吃的药绝不止是治风疾的药,每日服过药后,她的症状和感受都不一样,有些日子她感到身体轻盈了,有些日子她感到手脚有灼烫的疼痛,有些日子她感受不到自己,不痛也不痒,甚至在吞咽食物时都没有感觉,她怀疑自己已经半死。这些感受她都不会告诉成徽,因为她已经放弃希望了,她不想让成徽因为徒劳无功而难过,她希望自己离开的时候,成徽能如释重负,而不是悔恨交加。
可是她不说,成徽就不知道吗?
余自玫忍耐着痛苦,额角的细汗、紧皱的眉心、失神的眼睛、紧咬的牙关、扭曲的面容……成徽通通看得到,但余自玫不想说,他就不会强迫她坦陈痛苦。正如成徽也有事情瞒着余自玫,余自玫不会知道,成家正走在敲髓洒膏的路上。
成徽庆幸的是他们没有孩子。等余自玫走了,他就跟她到阴曹地府去,不需要再理会身后之人了。至于长辈……老人有老人的智慧和过法,他没法让所有人都满意,只能自私地决定自己的去向。
这日,成家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成徽去到正厅时,被两人的容貌炫了目,心神一激,恍惚以为天神下凡,是要来救他的妻子了。成徽问:“不知二位来找我,所为何事?”
这人手上拿着最后一颗长生药,宁归柏默默看着他,滋味难明。
跟陆行舟在天眼中见到的人比起来,眼前的成徽年迈了许多,衰老总是会缠上遭逢巨变之人。陆行舟将不忍压下去,告诉自己这是天意,这是命运,这是他也无法抽身的怒涛。他和成徽是一样的。
陆行舟说:“我想买下你手上所有的长生药。”
成徽断然拒绝:“我绝不会卖,二位请回吧。”
陆行舟早有预料:“我知道你要长生药做什么,是为了救你的妻子。不过,你可知长生药的用途是什么?长生药能使人恢复青春,延年益寿,但它没法让重病之人恢复健康,你想用长生药救妻子,不对症下药,无异于痴人说梦。更何况,你现在拥有的长生药里,还未必有一颗是真的,不如将长生药都卖给我,再用钱想想别的能救你妻子的法子,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成徽被陆行舟说得一阵恍惚,但理智仍存:“如果我手上的长生药全是假的,你又何必花钱买下它们?”
“我到处买长生药,赌的是概率。”陆行舟说,“我清楚长生药的用途,我贪生,想多活几十年,如此而已。”
成徽还是摇头:“我不卖,你们走吧。”
陆行舟问:“……为何?”
成徽说:“你说长生药没法让重病之人恢复健康,可长生药乃稀世之宝,服过它的人这么少,有谁能说清长生药的全部功效?我相信长生药能延年益寿,也能治病,我不会放弃任何希望。所以,二位请回吧。”
陆行舟说:“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强人所难,希望成夫人能平复如旧,我们就不打扰了,告辞。”
离开成府后,陆行舟说:“看来要执行另一个计划了。”
在来之前他们就商量过,如果能够劝成徽将长生药卖给他们,自是最好的办法。但成徽多半不愿意卖,而陆行舟也不想明抢,直接捻灭成徽的希望。退而求其次的办法,就是在入夜后潜入成府,将剩下的长生药全部调换。
宁归柏想,这跟明抢没什么区别,最终的结果是一样的,余自玫会死,成徽也会死。这些话不用他说,陆行舟当然知道。陆行舟目光悲怆,神色却坚定,对不起了,他必须举起屠刀,再当一次刽子手。
月亮白晃晃地坠在天边,陆行舟踩着自己的影子前行。他没让宁归柏跟过来,一是因为这次行动很简单,他一个人就能应付自如。二是因为他不想让宁归柏沾染罪恶,这跟杀甘如寄不一样,甘如寄该死,可成徽和余自玫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他们不应该被这样对待。陆行舟要独自做这个恶人。
已是三更天,陆行舟走到院中,脚步一顿。
成徽还没睡,他站在房门外,听余自玫难受且压抑的呻吟。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眼泪淹没了脸庞,他用双手捂住脸,紧紧咬着下嘴唇,强迫自己不能发出声音……不能被余自玫听见。
一墙之隔同悲欢。陆行舟站在暗处,余自玫的呻吟、成徽的喘息,全都跑进他的耳中,他恨他有这么好的听力,这么硬的心肠。
不能再听了,看成徽这模样,估计一晚上都不会睡了。陆行舟悄无声息地来到成徽身后,点了他的睡穴,扶住他倾倒的身体,把他放在地面。陆行舟本想用同样的方法对付余自玫,但走进门的一瞬间,他转变了念头。
他将成徽的所作所为、以及自己深夜来此的目的,都告诉了余自玫。
余自玫的呻吟止住了,她躺在床上,像一滩影子,过了许久,她瓮声瓮气道:“你把那什么长生药……都拿走吧,辛苦你,调换药的时候仔细些,别让成郎看出异样。”
陆行舟说:“好,多谢夫人。”
余自玫问:“成郎在哪?”
“……在卧房。”
陆行舟想撒一个善意的谎言,但这骗不过余自玫,她说:“成郎在房门外,你是怎么进来的?”
原来余自玫什么都知道。她沉闷着,他克制着,他们都心知肚明……陆行舟动容:“抱歉,他在门外,我点了他的睡穴。”
余自玫说:“可否劳烦你把他搬到隔壁卧房的床上?地寒,我怕他着凉。放心,明日我会说他晕倒了,是仆人把他抬进去的。”
陆行舟仰了仰脖子:“好,我这就去。”他将成徽抬到床上,脱去鞋,盖上被子。
陆行舟回到余自玫的房间,继续换药,他每换十瓶,就点开任务面板看一眼。
余自玫没再说话,她听着那细微的动静起起伏伏,一滩影子变得湿漉漉的。陆行舟完成任务,朝余自玫长长一拜,拖着步子离开了。
【主线任务:(有始无终)靡不有初,鲜克有终。长生药流落四处,收回剩下的五颗长生药5/5。任务奖励:50000点经验值】
“恭喜你完成任务,获得50000点经验值。”
“恭喜你升到56级。”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悬而未决)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①自行处置五颗长生药0/5。任务奖励:10000点经验值】
陆行舟看见任务了,眼中却古井无波。还是长生药,说来说去,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等到天边折出一线白,才慢吞吞回了客栈。他推开房门,发现宁归柏坐在窗边,陆行舟背手推上门,挤出一个笑容:“你怎么不在自己的房间?”
宁归柏起身:“你很难过,就不要笑了。”
“任务让我自行处置长生药。”陆行舟放下嘴角,“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②关于长生药的事,真的能在这个任务里结束吗?因为这几颗长生药,我们做了许多事,玩笑似的转啊转,望不到尽头。小柏,我很害怕,我怕无穷无尽,我怕悬而未决。我也很难过,为了一条路,我把许多人都拖到这条路上,伤害了他们,包括你……包括你。再多的罪恶压在我的身上,我明知不对,但还是想要往前走,拖着旁人血淋淋的生活往前走。我想哭,我想有人告诉我这不是我的错,我想让自己忘记自食其果这个词,我想躲起来,想得到很多人的宽恕,想恳求‘它’高抬贵手。可是,可是……”
陆行舟伏在宁归柏的肩上,泣不成声。
【📢作者有话说】
①②曹植
第165章 谓我心忧-3
切断那条路。宁归柏想过很多次,切断陆行舟回家的路。
陆行舟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了,旧任务的完成、新任务的出现、任务的奖励、登天梯的层数、等级的高低……陆行舟什么都跟他说。是因为最大的秘密已经被揭穿了,所以没什么好再隐瞒的?还是因为宁归柏是唯一一个完全知道他来历的人,他需要一个倾诉口,一个秘而不露的人,而宁归柏刚好站在这个位置上,他不怕宁归柏害他,相反,“言而无信”的后果使他发怵,他更怕宁归柏生气。
宁归柏总是觉得,陆行舟把他想得太好。他可以为陆行舟赴汤蹈火,但没法心甘情愿地成就他回家的路,他的不计回报中含有“骗取”的成分,骗取陆行舟的信任,他可以为陆行舟做任何事,也可以在某一天挡在陆行舟的路上,一个酝酿已久的念头会在什么时候落地?
只在他一念之间。
那个世界有这么好吗?值得你抛下这里的一切事和所有人,飞蛾扑火,孤注一掷?宁归柏无数次想问陆行舟,有这么好吗?
他没问,因为他知道没有答案。抛出这个问题,就是给陆行舟抛去痛苦。
其实陆行舟也不确定能不能回去,他晕头转向地来到这个世界,只能相信游戏的指引,于是战战兢兢做任务,诚惶诚恐过日子,祈祷在某一天能回家,活得多么辛苦。
宁归柏不在乎任务,不在乎游戏,不在乎陆行舟看他,是不是在看一个“真人”。
对陆行舟,他忍耐许久,忍耐陆行舟惊人的美、雾似的笑、忽远忽近的眼睛。陆行舟总是这样对他,无意散发爱与怜,处处是陷阱,好像猫抓老鼠。然而陆行舟根本不要这只鼠。
宁归柏看他,眼里万语千言,陆行舟看不到,还是装作看不到?宁归柏根本看不穿他。在面对宁归柏的时候,陆行舟总是游刃有余,他把握着相处的节奏,料定宁归柏是个听话的、能够掌控的弟弟,多么有恃无恐。
直到蓬莱之变后,两人的关系骤然逆转。陆行舟说他选了言而无信,宁归柏觉得他拿着刀,在自己的心上剜下一块肉。陆行舟说“对不起”,谁说不出对不起?又有谁想听对不起?宁归柏转身走了,那一刻他发誓他再也不想见到陆行舟了,等离开蓬莱后,管陆行舟去哪儿,都跟他宁归柏毫无关系。
陆行舟很久没回来,宁归柏想,要不要去找他。算了,陆行舟已经恢复记忆,姓廖的不是他的对手,没什么好担心的。他才不要去找陆行舟。
他听到陆行舟回来的脚步声,以为陆行舟会来敲门,他下定决心,等会陆行舟来敲门,他绝不会给他开门,也绝不会说一句话。
然后……陆行舟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宁归柏恨恨地想,这样也好,从此他们形同陌路,他也不会再黏着陆行舟了。宁归柏恨恨地睡着了,梦里还是陆行舟,陆行舟坐在红烛边,眼里淬着光,对他粲然一笑。宁归柏忘了他还在恨陆行舟,他怔怔地站着,疑心那是幻觉。陆行舟开口:“过来。”
宁归柏走过去,硬邦邦地问:“做什么?”
陆行舟仍是坐着:“你弯腰。”
他动动手指就能使唤自己,宁归柏不情不愿地弯腰,陆行舟勾住他的脖子,啄了下他的唇。“轰”地一声,宁归柏的脑中炸开花,他自梦中惊醒,心跳如擂鼓。
都是假的,陆行舟只想着拍拍屁股走人,一切都可抛在身后的人才不会主动亲他。宁归柏睡不着了,干脆起来练功。他刺出一剑,都是假的,那一幕在宁归柏的脑中挥之不去。他绕着一排房屋跑来跑去,都是假的,宁归柏想象真实的触感。他对着空气出拳,都是假的,宁归柏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仍旧是陆行舟的面容,他不负责任地笑着,将宁归柏搅得不得安生。
都是假的。
陆行舟推门而出的时候,宁归柏很专注地练剑,他不看陆行舟,仿佛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他练完剑就要进屋,陆行舟拦住他,看起来又要说那三个字了。宁归柏很凶地不准他说,陆行舟说,哦,那就不说好了。又是那样的眼睛,此时的距离近了,便是令人昏眩的深潭。有什么在焚烧宁归柏那层克制的皮,宁归柏撕去那层皮,痛也痛快。
宁归柏怒气冲冲地吻了陆行舟,把陆行舟亲懵了。
为什么不推开他?
陆行舟愣愣的,盯着宁归柏的喉结看,说不出话。
宁归柏又亲他,陆行舟还是没有推开他。陆行舟的耳垂变成了冻樱桃的颜色,宁归柏用手指拨动他的耳朵,还想继续。陆行舟吓到了,但他还是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用言语命令他放开。
宁归柏只想了一秒,就放开了陆行舟。他看着陆行舟笨手笨脚的背影,忍不住笑了。
陆行舟真是个很可恶的人。为什么不推开他,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明明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但陆行舟就像缩头乌龟那样躲起来了。他不愿意承认一些事,他怕伤人伤己,因此不敢沉沦。
宁归柏知道陆行舟的顾虑,他想切断那条路,浇灭陆行舟微弱的希望,让陆行舟从此以后安心地留在这个世界,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陆行舟说要去打野怪,好,宁归柏帮他留意周围的环境。陆行舟说要做任务,好,他去哪宁归柏就去哪。陆行舟说要登天梯,好,宁归柏默默守着他的秘密。
多么矛盾,他的意志跟他的行为完全相违背。他不想让陆行舟回家,却更不想让陆行舟伤心。宁归柏开始频繁地做梦,梦到陆行舟回到了他自己的世界,有时是他的魂魄离去了,有时是他的魂魄连同身体一同消失了,天大地大,宁归柏再也找不到“陆行舟”了。他厌恶这些梦,那么真,那么严酷。
宁归柏从来没跟陆行舟说过做梦的事,他只能通过拥抱和亲吻,证实陆行舟还在这个世界。而陆行舟没说过“不”,这更让宁归柏难过,他宁愿陆行舟不喜欢他,狠狠推开他。如果还能在同一个世界,阻隔在他们之间的只是“不喜欢”,那该有多好。
切断他的路。这个念头又一次涌上来。
宁归柏攥紧拳头,他只能让“长生药”这个任务顺利完成,接下来的任务,他得让陆行舟做什么都不顺利。陆行舟说过,任务最重要,只要能让他次次失败,或者拖延他完成任务的时间,在陆行舟心里种下“放弃”的念头,久而久之,失望积攒成绝望,陆行舟就会死心塌地地留在这个世界了……真的吗?
宁归柏甚至不确定自己能做到,让陆行舟难过的事,他做得到吗?让陆行舟恨他,他能接受吗?为了留住陆行舟,他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他能承受这样做的后果吗?
他坐在陆行舟的房内,想了一整夜。
陆行舟回来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不喜欢那样的神情,要么笑,要么哭,怎样都好。陆行舟永远不需要在他面前强颜欢笑。
陆行舟说了一大通话,宁归柏抱紧他,抚着他的头发。陆行舟的眼泪打在宁归柏身上,将他所有的阴险念头击得灰飞烟灭。如果陆行舟在那个世界会过得快乐,那就让他……离开吧。
陆行舟说:“我想把长生药丢进海里。海里也有风浪,但不会有关于长生药的争端。”
宁归柏说:“好。”
他们一起去了海边,陆行舟将五颗长生药倒在手里,最后看了它们一眼,就将药都抛进了大海,转瞬不见。波涛搅动着贪婪,他们嗅着海风和淤泥的味道,不说话,站了很久。
那晚宁归柏点了根蜡烛,盯着蜡烛慢慢燃烧,烧到最后,蜡烛吐着尚未燃尽的火焰。他凑近去看,烟熏得他闭起眼,像被绵软的针扎了一下,疼痛中浮现陆行舟的眼睛,忽明忽暗,忽喜忽悲。蜡烛彻底熄灭了,宁归柏压抑恐惧,束缚欲望,决定成全陆行舟的念想。
第166章 如是我闻-1
处置完长生药后,暂时没有新的主线任务,陆行舟待在客栈内,日夜颠倒地爬登天梯。
第七十六层到第八十层依旧是战斗任务,但越往上就越吃力,陆行舟摸爬打滚,带着一身伤险险通过第八十层,升到了第五十八级。
还差十九层,距离成功越近,陆行舟就越浮躁,他恨不得明日就能到第九十九层,可是急也急不来,在登天梯中受的伤留在身上,他得养伤,还得努力练功,不然打不过后面的关卡。陆行舟沉下心来,转眼就到了三月初七,他二十三岁了,来到这个世界快十年,十年,人生有多少个十年?这个游戏实在是太漫长了。
他察觉到了宁归柏的变化,宁归柏原本话就少,不知道在哪一天之后变得更少。宁归柏也很少再抱他亲他,得知陆行舟受伤后,他只是皱紧眉头,一言不发地给他包扎伤口。
很反常,不像是生气了,陆行舟不喜欢这种变化,他旁敲侧击,试图找出变化的缘由,但宁归柏变得狡猾了,他依旧会回答陆行舟的问题,只是每句话都滴水不漏,让陆行舟猜不透到底发生了什么。陆行舟瞪宁归柏,宁归柏也恍若未觉,陆行舟想过再开口让宁归柏走,反正这样过着也没什么意思,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反而不敢说了,他有种直觉,如果他让宁归柏离开,宁归柏这回真的会走。
他走了,不是正合你的心意吗?陆行舟叩问自己的心,你在摇摆什么?
烦。
陆行舟趴在窗边看深春的树,越看越烦。
更烦的是,宁归柏不来招惹他了,他却心痒痒的,每次看到人都恨不得动手动脚。但是他哪里敢动啊?心痒难挠也只能忍着。活该,陆行舟骂自己。
这日,店小二将一沓纸送上来,说那是有人叫他送过来的。
陆行舟粗略看了一眼,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写的好像是……戏词?他一头雾水,忙叫住拔腿就走的小二:“等等。”
小二问:“客官有何吩咐?”
“你是不是送错房间了?”陆行舟想,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给他送戏本?他又不是戏班子里的人,必然是送错地方了。
小二抬头看了眼房间号:“没有啊,天字号二零三房,就是客官的房间。”
陆行舟挠了挠头:“送这个的人长什么样,你还记得吗?”
“记得。眼睛大大的、鼻子长长的、嘴巴也大大的、下巴圆圆的……”
小二的形容词极其匮乏,听得陆行舟哭笑不得:“那人有留下姓名吗?”
“没有。”
“好吧,你可以走了。”陆行舟给了他一点赏钱,小二欢天喜地离开了。
真是奇怪。
陆行舟关上门,坐下来,心想,反正他现在在养伤,也无事可做,不如看看上面写了什么东西,看能不能找到线索,再把这沓纸还给正确的人。
翟芝美因杀人被关进县里的牢房,翟父翟母到县衙来,买通狱卒,跟翟芝美在狱中见面。翟芝美只穿一件囚衣,头发蓬乱,双目深陷,嘴唇干裂,神色畏缩。
(翟芝美云)儿没杀人,是那赵八嫁祸于我,求爹娘救我。
(翟母云)儿啊,娘信你。
(翟父云)你可敢对天发誓?
(翟芝美云)儿对天发誓,若有不实之言,便叫天打雷劈尸骨难觅,再不见朝夕。
(翟母云)可怜你锒铛入狱无人怜,则落得蓬头垢面惹人嫌,张叁爹闹上公堂声声怨,赵老八销声匿迹无从鉴。可怜你负屈衔冤难于辩,疑似那苍苍青天瞎了眼,爹娘啊求神拜佛心愿悬,势必要散尽家财争颜面。
翟父翟母决心为翟芝美打官司,在县里投宿,于衙前街的客栈住下,死者张叁的爹娘就住在他们隔壁。这日两家碰面,骂战顿起,唇枪对舌剑,围观者甚多。
(张父云)那翟芝美杀害我儿,全赖有娘生没娘教,有爹养没爹孝!
(翟父云)你说我死了?
(张母云)翟芝美单根独苗,他死了,就等于你也死了。
(翟母云)我呸!你儿不是我儿害的,凶手是那狗赵八,你儿死不瞑目黄土埋,赵八逍遥法外好快哉,青天白日处处是虎豹狼豺,血口喷人嘴嘴下满身孽债。
(张父云)伶牙俐齿话无尽头,怕不是做贼心虚怯意露。
(翟父云)谁不为儿日日烧香载忧愁,何必这般咄咄逼人给气受!
(张母云)怪就怪你儿乃杀人凶手,怪就怪我儿已无法开口。莫不是三炷香烧不到尽头,才让儿结交翟芝美那狐朋狗友,今日便血归血仇归仇,望凶手早日下阴曹地府,阎王也知情由,善恶有报死不休。
(翟母云)两张嘴张张合合说人丑,怎无人睁开眼睛问缘由?你儿若泉下有知找错凶手,必定会捂住胸口连连作呕。
张父张母与翟父翟母大打出手,眼看着就要闹出人命,围观者连忙将四人分开,好言相劝了半日。小二为他们换了房间,一头一尾不相闻。
翟父翟母在衙前街的茶馆,找人代写诉状。讼师打量他们,从头到脚,从脚到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讼师云)五两银子。
(翟父云)这么贵。
(翟母云)我们去别处寻寻。
(讼师云)这是人命关天的案子,不可能低于这个价钱。
(翟父云)他娘啊,为了儿。
(翟母云)他爹啊,为了儿。
五两银子,换了一张薄薄的纸。
翟父翟母找到衙门胥吏,请他吃饭,打探县衙的消息。胥吏点了一桌大鱼大肉,翟父翟母看着心疼,又挂念翟芝美,没咽下什么食物。
(胥吏云)县衙老爷爱银两,谁给的银两多,他就是谁的青天大老爷。
(翟父云)既如此,约莫要筹多少银两?
(胥吏云)我粗略估算,二十两不多,二百两不少。
(翟母云)他爹啊,这回要卖地了。
(胥吏云)有地契也不错。
(翟父云)我儿是冤枉的,为何要用银两换清白?
(胥吏云)有谁能证明你儿是冤枉的?
(翟母云)那不是你们衙门要做的事么?
(胥吏云)没有银两,填不饱肚子,转不动脑子,寸步难行又该如何做事?给我些银两,这几日我再帮你们探探消息。
是夜,翟父翟母于房中哀叹。
(翟父云)他娘啊,总说细水长流,细说长流,此番为儿挥金如土,恐怕还免不了将他送入坟墓。
(翟母云)他爹啊,早就说过了,生儿必遭一世忧,这是我们欠了他的,只能还,只能还。
(翟父云)我从未想过,县衙里会有这么多张嘴,我以为只有饥饿的灾民,才会这般嗷嗷待哺。
(翟母云)我从未想过,儿会背上杀人罪名,他连鸡都不敢杀,又怎么能砍死一个人。那赵八有钱,换个姓名远走高飞,照样活得膀大腰肥。
(翟父云)钱、钱、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福薄命更薄。
(翟母云)悲、悲、悲,有钱得意风流醉,无钱独自眼泪垂。
翟父翟母回村卖地,凑了一笔清白费,送去了县衙。他们还想见翟芝美,但不想花这笔见面费,还有很多要花钱的地方,他们放弃了跟翟芝美见面的机会。不久后,张叁案迎来了第一次击鼓升堂,翟芝美被押上堂来,已是面黄肌瘦,异常憔悴。
知县与张叁爹娘问答,一番云云。
(知县云)翟芝美,你有何话要说?
(翟芝美云)冤枉啊,我没杀张叁。那日我与赵八、张叁出城砍树,赵八与张叁因事拌嘴,赵八便用斧头砍死了张叁,然后逃之夭夭,我将张叁带回来,是为了让他入土为安,不能证明我是凶手。苍天在上,黄土在下,大人,请明鉴啊!
(知县云)你所言疑点重重,赵八乃富人,何须亲自出城砍树?赵八与张叁因何事拌嘴,为何不敢从实招来?你说你与张叁是好友,那么赵八对张叁出手之时,你为何不阻止他?据本官所知,你可是毫发无伤。
(翟芝美云)是我和张叁想要出门砍树,赵八在半路上碰见我们,觉得好玩,于是跟着我们去。赵八喜欢……喜欢一名有夫之妇,张叁说他丧伦败行,这才争执起来。赵八对张叁出手之时,我吓坏了,根本不敢动,赵八砍死张叁后也慌了,转身就跑,因此我才能躲过一劫。大人,我真的是冤枉啊。
(张父云)胡说八道,我找到了人证,他说看见你和我儿一同出城,没看见第三人。
(翟母云)大人,我也找到了人证,能证明赵八确实跟他们二人出了城。
一番云云,谁都有理。知县没做出决断,命人将翟芝美押回去,改日再审。
第167章 如是我闻-2
接下来的剧情像是重复的开端,翟父翟母还是忍痛出了探监费,到牢狱中看望儿子翟芝美,翟芝美再一次陈述无辜,恳求爹娘将他救出苦海,说牢狱里的日子根本不是人过的。然后翟父翟母再次去找讼师,要写二审的诉状,讼师笑眯眯收下了银两。接着翟父翟母去请胥吏打探消息,胥吏做了个拇指摩擦食指和中指的动作,翟父翟母将银两送上去,换了句“有消息会第一时间告知你们”的话。翟父翟母跟张父张母又碰上,又吵起来了,是夜,翟父翟母在房中流泪哀叹。
二审的日子终于到了,依旧是各执一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知县拍板,决定改日再审。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
陆行舟阅读完后,认为这个戏剧还没写完,翟芝美是无辜的吗?赵八真的是杀害张叁的凶手吗?翟父翟母成功救出翟芝美了吗?张父张母成功为张叁报仇雪恨了吗?三审的结果是尘埃落定,还是四审、五审……陆行舟又翻了一遍纸页,没找到作者的署名和地址。
如果手稿只有一份,那么陆行舟手上这份就很重要,洋洋洒洒万字,不知是谁的心血。陆行舟捧着这些纸,像接到了烫手山芋,他怕自己弄丢了这个故事,作者要来找他拼命了。
没事的,陆行舟想,那人应该很快会发现弄错了,然后就会找上门来,到时候陆行舟将东西还给那人,一场乌龙便会结束。
可他左等右等,等了一天,愣是一个人都没等到。
摆乌龙的人没找他,宁归柏也没找他。
陆行舟坐不住了,他走出门,敲了隔壁的房门。
“进。”宁归柏的声音如冰坠地。
这人明知道是他,现在都不主动来开门了。陆行舟心中滋味复杂,伸手推开了房门,大步走进去。
陆行舟竖在他面前,问:“小柏,用晚膳了么?”
宁归柏说:“吃了。”
陆行舟没说自己还没吃,他坐下,将手稿递给宁归柏:“你看看这个。”
宁归柏一目十行,翻了几页:“这是什么?新任务吗?”
“不是。”陆行舟否认过后,心中一跳,不对,还真有可能是新任务,这种莫名其妙发生的事情,一般都跟任务有关系。但此刻任务还没出现,他否认也是对的,陆行舟将这沓纸的来历告诉了宁归柏。
宁归柏说:“先放着吧。”
陆行舟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个故事没有结局,说不定真跟任务有关系。”他话音刚落,肚子便“咕咕”叫了两声。
宁归柏瞥他一眼:“你去吃饭吧。”
“其实我没有很饿。”陆行舟欲盖弥彰,说完又响起了长长的一声“咕”。
宁归柏板着脸:“是因为这具身体不是你的,所以你总是不在意它吗?”
听到这么严肃的口吻,陆行舟反而笑起来:“小柏,你生气啦?”
“我生……我没生气,你笑什么?”
“我高兴啊。”陆行舟理直气壮,“要是我做错了什么,你一并告诉我好了,你说我的坏话,我也会高兴的。”
宁归柏盯着眉飞色舞的陆行舟,一颗心又没出息地扑通乱跳,想接近他,想碰触他,想他一直高兴……想留住他……不能想。
“走,下去吃饭。”宁归柏的语气冷冰冰,温热的手却牵住了陆行舟,拉着他下楼吃饭。
陆行舟握紧他的手:“你不是说吃过了吗?”
宁归柏直视前方:“我又饿了。”
陆行舟嘻嘻道:“好啊,那就再吃一顿吧。”这些日子他们基本都错开时间吃饭,陆行舟许久没跟宁归柏一起吃东西了。
两人坐在大堂,点了几个热菜。
陆行舟是真的饿了,他将手稿收入怀中,抓起筷子便开始大快朵颐。宁归柏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吃过了,他看着陆行舟,许久才夹一筷子,慢吞吞地嚼。
吃得七七八八之时,小二突然领着一名男子,来到陆行舟面前。
小二对男子说:“公子,这就是天字号二零三房的客官。”
他又转头对陆行舟说:“客官,这就是昨日让我把那沓纸交给你的公子。”
男子约莫三十岁,长相跟小二描述的一致,平平无奇。陆行舟从怀中取出手稿:“原来是你啊,东西在这儿,现在便物归原主,日后看紧点,可莫要再送错地方了。”
男子一脸茫然:“送错地方?你不是墨生班的剧作家吗?”
陆行舟怔住:“墨生班是什么?”
宁归柏提醒他:“一个戏班。”
陆行舟恍然:“你确实送错地方了,我跟墨生班毫无关系。”
“天字号二零三房……”男子喃喃道,“没有错啊,爹确实让我将这个戏本送到你的房间。”
小二忍不住插话:“我知道墨生班的剧作家在哪,他住天字号三零二房。”
男子睁圆了眼睛,对陆行舟拱手道:“原来如此,闹出一番乌龙,实在抱歉,真是打扰了。”
陆行舟笑着说:“无妨,事情弄明白了就好。”
小二领着男子上了三楼。
陆行舟继续把剩下的菜解决掉,他在这个世界做的恶已经够多了,就不要再浪费粮食了。
宁归柏看到男子抓着手稿,急匆匆往下跑,便说:“出事了。”自从陆行舟跟他说了任务的事之后,每次一有风吹草动,宁归柏就会想到陆行舟的任务。从前的他也一样敏锐,只是他不会这么关心周遭的事情。
陆行舟望着男子的背影,硬是坐着没动,等小二神色苍白地跑下来后,陆行舟这才起身,走到小二面前:“发生什么事了?”
小二说:“墨生班的剧作家……死死死死死了。”
陆行舟神色一变:“怎么死的?”
小二吓得结结巴巴:“上、上、上吊、吊死的。”
陆行舟这回真觉得有任务了,他说:“你现在去报官,我先上去看看。”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如是我闻)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①找到闻人谈0/1,了解闻人谈的心愿0/1。任务奖励:10000点经验值】
闻人谈是谁?
陆行舟拉住要去报官的小二:“住在天字号三零二房的那人可是姓闻人?”
小二摇头:“不是,他跟客官一个姓,也姓陆。”
“你去报官吧。”陆行舟松开了小二。
闻人?宁归柏问:“新任务是什么?”
陆行舟说:“找到闻人谈,完成闻人谈的心愿。”
“还要上去看吗?”
“看一眼吧。”陆行舟想,那男子和小二都不是江湖人,万一那剧作家还没死透,还有救呢?想到这,陆行舟施展轻功,一道残影掠上楼。宁归柏也跟了上去。
三零二房门大开,那人还吊在梁上,陆行舟将他放下来,没有鼻息、脉搏和心跳,彻底没救了。陆行舟对死者一拜,直起身走了,宁归柏站在门口,没进去。
陆行舟说:“走吧,回你的房间。”
他们不便在死者的房间停留太久,免得有人以为他们牵连在内,虽然他们不怕官府的人,但陆行舟不想惹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跟宁归柏回了房间。
陆行舟问:“你知道闻人谈是谁吗?”
宁归柏说:“不认识。”
“我怀疑跟那戏本子有关,今天那名男子应该知道,我明日出去打听打听,你想去吗?”
“我不去。”
“……行。”
陆行舟望着宁归柏,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翌日,陆行舟离开客栈,打听闻人谈的消息。
这闻人谈估计不是什么出名的人物,陆行舟问了十个人,有十个都不知道。想到那戏本子,他决定转变方向,去戏班子找剧作家打听。
“闻人谈啊,不认识,但是知道这个人,他是这一行有名的剧作家,不过他很久没写过本子了……让我想想,应该有十年了吧。”
“你知道他家的地址吗?”
“可以知道,但是需要打听,眼下我还有事要忙……”
陆行舟给了些银子,剧作家突然就不忙了,他不知跑哪里转了一圈,回来后将闻人谈的住址给了陆行舟。
陆行舟按着地址去找人,找到了一间不起眼的屋子。他敲了敲门,来开门的果真是昨天那名男子,陆行舟先做了自我介绍,然后问:“请问这里是闻人谈的家吗?”
男子已从昨日的慌乱中恢复:“是你啊,你找我爹有什么事?”
陆行舟说:“昨日没来得及跟你说,我看了那个戏本子,那是你爹写的吗?我想跟他聊聊。”
男子问:“陆公子,你也是剧作家?”
不是也得是,不然这男子恐怕不会让他进门,因此陆行舟说是。
“我已经跟我爹说了,墨生班的剧作家最近都不在灵州,陆公子可千万别说他死了,我爹有病,受不起刺激。”
等陆行舟点头后,男子才让开身,“请进吧。”
陆行舟见到了躺在床上的闻人谈,他两鬓斑白,脸色苍青,两腮凹下去,双眼还算明澈。
闻人胜走进来,将闻人谈扶起来,简单介绍了陆行舟,便出去了。
陆行舟拱手道:“前辈。”
闻人谈说话很慢:“请坐,你是哪个戏班的剧作家?”
陆行舟缓缓坐下:“我不是灵州人,是关州的剧作家,我所在的戏班名叫还君班,不知前辈可曾听说过?”
闻人谈当然没听说过,因为这是陆行舟胡编的。他问:“你看过我的戏本,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这个故事写得很好,但看来还没写完,前辈是还在想结局吗?”
“不是,那是我十年前写的戏本,结局早就想好了,只是一直没写出来。”
“啊……这是为何?”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抱歉,我坐不久,可能需要躺下说。”
“无妨。”陆行舟连忙起身,扶着闻人谈躺下。
闻人谈到了三十岁,依旧没通过科举当上官,他心灰意冷,为了谋生,当了墨生班的剧作家。五年间他写了三部戏本,本本搬上舞台后都爆红了,闻人谈因此赚了不少分成。
他本想拿着那些钱,就此退出戏界,再试着去考科举,读书人怎么可能彻底放下做官的念头?但就在他打算跟班主提出离开之时,墨生班来了个新的小生。闻人谈对小生一见钟情,离开的念头烟消云散,后来他写的剧本,全为那小生而写。只是他从未对小生表白过心迹,那小生也不知道,他演的书生、官员、将领、王侯……全是闻人谈专为他写的。
十年前,闻人谈正在写新戏本之时,小生因意外而死。闻人谈悲痛难遏,再无法写作,那翟芝美的故事,也就这样搁置了。这段日子,闻人谈总是梦见那小生,小生在梦中说想演新的故事,闻人谈便打算把翟芝美的故事写完,也算有始有终。
但闻人谈尝试了很多次,他写不下去,无论是因为身体情况,还是因为心境,他都没有能力再写东西了。所以他让闻人胜去找墨生班的剧作家,希望那剧作家看了这个故事后能被打动,想把它写完。
陆行舟垂下眼想,可是那剧作家也死了。
【📢作者有话说】
①纳兰性德
第168章 如是我闻-3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有始有终)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①帮助闻人谈,写下戏本的结局0/1。任务奖励:10000点经验值】
陆行舟看到任务,头皮发麻。他?写戏本?那不就是跟和尚借梳子——强人所难。
正当陆行舟暗自吐槽之时,闻人谈开口道:“陆公子,你也是剧作家,不知可否帮我写完翟芝美的故事?报酬好说。”
陆行舟硬着头皮问:“不知翟芝美的结局是什么?”
闻人谈说:“翟父翟母回到家中,将家中仅剩的银两都握在手中,发现根本没有重量的时候,开始怀疑翟芝美是否真的无辜。经过一番挣扎后,他们决定放弃救翟芝美,翟芝美得不到父母给的疏通费,在狱中受尽欺辱,没等到三审的到来,便死在了狱中。”
陆行舟唏嘘:“这个结局太悲惨了。”
“他跟我说王侯将相演多了,便想演些不一样的角色,所以我写了翟芝美。当然,我也想看他演不一样的角色,他演什么都惟妙惟肖,他是个厉害的人。”闻人谈笑了笑,目光悠悠,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
陆行舟便暂时没说话了,他真的能写出这个结局吗?任务描述没有明确的主语,是让他必须亲自写下结局,还是说,他可以找个剧作家来完成这个任务?陆行舟转念一想,不对,任务说的是“写下结局”,没说要写得多好,只是要求写完的话,他毕竟读过几年书,不管怎样也能写出来。
为了避免任务判定失败,他决定亲自写下翟芝美的结局,若是闻人谈觉得他写得不好,那他再帮闻人谈找别的剧作家好了。陆行舟打定主意,觉得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便安心了许多。
闻人谈问:“陆公子,你愿意写吗?”
陆行舟说:“当然是愿意的,我只怕狗尾续貂。”
“不必妄自菲薄。我观公子,是个有见闻的人。”
“前辈谬赞,既然前辈信任我,我便尽力续上翟芝美的故事。不过关于翟芝美,我还有一些疑惑。”
“请问。”
“翟芝美是无辜的吗?”
闻人谈说:“这个问题,恕我无法解答。”
“为何?”
“因为我也不知道。在翟芝美的戏本中,这只能是一个谜团。戏中的人可以怀疑他,可以相信他,可以既相信他又怀疑他,但翟芝美不能被断定成有罪的或是无辜的,陆公子写结局的时候,还请注意这一点。”
“好,我知道了。”陆行舟点点头,“这个戏本的名字,便叫翟芝美吗?”
“对。”
“可是从戏份上看,翟芝美并不算主角。”
“不错。他跟我说他不想当主角,他想当一个背景,一团影子,不然这个故事就是另一种写法了。”
陆行舟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闻人公子……”倘若闻人谈对那小生真的那么痴情,闻人胜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闻人谈说:“他是我的养子。”
陆行舟了然:“原来如此。”
闻人谈问:“不知陆公子想要多少报酬?”
陆行舟扯谎道:“我是个没什么名气的剧作家,就不谈报酬了。若是写不好,还请前辈莫要怪罪。若侥幸能写好,也算是一种磨练,我已得到许多,足够了。”
闻人谈没有硬给银两,他知道,文人多少都有傲骨,除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然银两对他们而言,不那么重要。他把闻人胜喊了进来,让闻人胜将手稿给陆行舟,然后送陆行舟出去。
走到大门处,闻人胜问:“陆公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一名剧作家啊。”陆行舟想,他看出什么了?
闻人胜说:“把你请进去后,有个问题从脑中冒出来,我百思不得其解,如果你真是一名剧作家,怎会连墨生班是什么都不知道?”
原是昨晚的问题……陆行舟想了想,决定坦白:“好吧,我的确不是剧作家。但我读过一些书,肚子里也算有点墨水,昨日看到这个戏本没有结局,心下怅然,而墨生班的剧作家又……便想帮闻人前辈把结局写上。做这件事我不图报酬,一文不收,所以闻人公子不必怀疑我。”
闻人胜眯着眼睛看了他许久,说:“既如此,还请陆公子对这戏本多上点心,不要让我爹失望。”
“一定尽力而为。”陆行舟离开了闻人家。
回到客栈后,陆行舟又看了一遍前文,然后开始动笔。他闷在房间内,涂涂改改写了许久,一日下来,只写了几百个字。而且这几百字他也不是都满意,他歇下来读了一遍,感觉有一半还得重写。
陆行舟喊上宁归柏去吃饭,顺便把任务进程说了,吃过饭后,他让宁归柏帮忙看看自己写的后续,想听旁人的意见。
那段剧情写的是翟父翟母开始怀疑翟芝美的话,接着决定放弃救翟芝美。
宁归柏问:“为什么不把翟芝美也写进去?”
陆行舟不解:“写进哪里?还没到他的剧情,我打算在末尾将他的死亡一笔带过。”
“可以把舞台分成两部分,左边是翟父翟母在家中的对话,右边是翟芝美在狱中被欺辱的场景。”宁归柏将稿纸还给陆行舟,“我随口一说罢了,这样写也不一定好。”
陆行舟沉思道:“我觉得你的提议不错,这样写会有强烈的冲击感。不过,要是一边是翟父翟母怀疑翟芝美,另一边是翟芝美在狱中受苦,就显得翟芝美太可怜了……可怜不是不行,但这种可怜会给人带来一种感觉,那就是翟芝美极有可能是无辜的,而非罪有应得。闻人前辈让我在写的时候不要有倾向性,这是一个难题。”
“就按照你的写法来吧。你不是专门做这行的,尽力便可。”
“也是,拿笔比拿剑难多了。”陆行舟想,幸好他穿进的游戏不是叫《笔墨丹青》,不然估计他现在已经秃了。
宁归柏遽然生出了些恐慌,结局暗示了什么?写下翟芝美的结局,对玩家而言,这个游戏里是否也快到了尽头?宁归柏不得而知。
三审的日子还未定下,翟父翟母决定归家卖物,就算变得一贫如洗,他们也要将翟芝美从鬼门关拉回来。他们将所有稍微值钱的物品都变卖了,换来的银子攥在手上,轻飘飘的好似没有分量。
翟母蹲在地上淘米,身体折在一起,瘦成了一根竿。
翟父看着翟母的侧影,倏然泪流。
(翟父云)命比纸薄,若丧黄泉西风啸,命比金贵,若重千钧离人泪。皇天后土,人间已无生路,倒不如全家一命呜呼,到地府中再掘坟墓。
(翟母云)儿啊,你为何跟那张叁出门砍树?儿啊,你为何要答应赵八与你同路?儿啊,娘确信你当真无辜……当真无辜?
(翟父云)必然无辜,他不敢杀鸡,怎么敢杀人?
(翟母云)他虽不敢杀鸡,但有一身力气。万一发生嫌隙,手举斧头一劈,灾祸如何能避?
(翟父云)你怀疑儿,可他曾对天发誓!
(翟母云)发誓……也最多是死。
(翟父云)他娘啊,连你都不信儿了。
(翟母云)我不是不信,我是不知道还能不能信。他爹啊,这是我们剩下的全部家当了,真要为儿花得一干二净?
(翟父云)就算儿真是无辜,这些钱,也未必能将他摘出生死簿。
(翟母云)就算儿真的无辜,这些钱,也未必能让他求得人宽恕。
(翟父云)倘若儿真的有罪,这些钱,送入虎口四处摸黑。
(翟母云)倘若儿真的有罪,这些钱,枉费心思白白气馁。
(翟父云)儿若清白,何须我求神拜佛日日唉。
(翟母云)儿若清白,何须我倾家荡产寸寸卖。
(翟父云)他娘啊!为了这个家。
(翟母云)他爹啊!为了这个家。
……
陆行舟觉得这一幕写得差不多了,想写下一幕,但是不知道怎么切换场景,流畅地衔接剧情,他决定带上手稿去找闻人谈,顺便让闻人谈看看他前面写得怎么样。
他去闻人家,远远就看见闻人家的门口挂上了白灯笼。
门没有关,闻人胜披麻戴孝站在院内,一动不动地望着天。
陆行舟站在门口喊:“闻人公子。”
他喊了几遍,闻人胜才反应过来,他转了转脖子,走过来。
陆行舟问:“是谁去世了?”
闻人胜说:“我爹。”
“怎会……”虽然早有预感,但陆行舟还是不免震惊,“前几日,他还好好的。”
闻人胜说:“其实半个月前,他的身体就变得很差,那日见你,他是强打精神罢了……这也是他着急让我找人写完翟芝美的原因,他早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陆行舟抓紧手中的稿纸:“那现在……”
闻人胜问:“你将结局写完了吗?”
陆行舟本想摇头,可心想,哪一幕其实都可以是结局,就让结局停在这里,不点破翟芝美的死亡,又有何妨?他装作挠头,点开任务面板,发现任务已经完成了,看来,因为闻人谈已经死了,所以陆行舟认定自己写完结局,便是完成闻人谈的心愿了。
陆行舟说:“写完了。”再写多点字,又有什么意义?
闻人胜说:“那就将稿纸都给我吧,我把它烧给爹,也算是完成爹的心愿了。”
“好。”陆行舟将稿纸给了闻人胜,然后进屋给闻人谈上了三炷香,便离开了闻人家。
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原来是这个意思,闻人谈见不到下一个春天了。
【📢作者有话说】
①李涉
第169章 精诚所至-1
【第八十一层:克己奉公】
【任务类型:助人】
【任务进度:完成县令的心愿0/1】
陆行舟来到公堂上,看见堂上坐着一名头戴乌纱帽的官员,那官员身形消瘦,眉心陷下去,面容悲戚,似乎承载了许多哀伤。他抬起头,看见陆行舟:“年轻人,你读过书吗?”
陆行舟说:“读过。”
“你想当官吗?”
当然不想,但陆行舟没有直接否认,只说:“我没想过这件事。大人,你神色凄楚,是有什么无法完成的心愿?”
官员说:“我在河县当了十一年的县令,结果一事无成,县衙的贪污依旧猖獗,百姓的生活依旧困苦,我感到很痛心,我还想努力,想穷尽一生改善百姓的生活,可是因为案牍劳累,我死于壮年。我希望你能回到那个时候,帮我治理河县。”
陆行舟根本没有当官的经验,这比写戏词还难为他,但他要想往上走,就不能说拒绝。于是他问:“我是用我这具身体,治理那个时候的河县吗?”他想知道,他的武功还能不能保留。
官员点头:“不错。我想看看,如果换一个人,换一种方式,能不能让河县的百姓过上好日子。”
“好,可是我没有当官的经验,能否请你为我传授一二?”
官员苦笑一声:“我的经验若是有用,也不会落到如斯田地。所以,你就按照你的想法走吧,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得做一名善良的县令。”
陆行舟拱手:“定当尽力而为。”
陆行舟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他到了一个院子里,站在树下,听见门边的说话声。
“我想要求见县令大人,请爷行行好,去向大人通报一声吧。”
“门包呢?”
“我、我没银子……”
“没银子也想见我们县令,你真是猪油蒙了心,糊涂极了。”
“可是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我必须要求见大人,那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求求爷了。”
“既然没有门包,你有什么冤屈,就到衙门报官,老老实实按规矩来。”
“不能、不能报官……”
……
陆行舟听不下去了,这个所谓的“县令”,指的应该就是他。既如此,他必须走出来,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陆行舟下意识用了“碎步金莲”的轻功,鬼魅般走到了门房的身后,他拍了拍门房的肩膀,门房一转头,原本不耐烦的神情瞬间转变为恭敬:“大人。”
陆行舟看门房的头上悬浮着“郭鹏”二字,想必这就是他的名字了,后面还有个括号,里面写着“门房”,陆行舟脸色严峻,明知故问:“郭鹏,你为何不让他进门?”
郭鹏瞪大眼睛,支支吾吾半天,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在这好好反省,本官晚点再处置你。”
陆行舟转向另一人,这人头上没有名字,想来在这个世界里,陆行舟先前也不认识他,便对他仰着下巴示意:“你随本官进来。”
求见之人约莫三十多岁,皮肤黝黑,圆脸钝鼻,一脸老实。
陆行舟问:“你找本官有何要事?”
“大人,小人叫周山,前些日子,一名叫做邱金骅的捕快强占了小人的妻子,小人的妻子不堪其辱,三番四次要寻死,都被小人救下来了。小人想报官,可那邱金骅威胁小人,说他知道衙门里都是什么……东西,报官也没用。听闻大人是个好官,我就想着来求见大人,希望大人能为我主持公道。只有惩治了邱金骅这个恶贼,小人的妻子才有可能放弃寻死的念头,求大人救救她……”周山扑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仿佛想用这种以头撞地的“咚咚”声,来敲响上位者的良心。
陆行舟急忙拉住周山,用蛮力阻止他继续磕头的行为。周山强忍着泪水:“大人是河县最大的官,如果连大人都不愿意帮小人这个忙,小人只好跟妻子一同去死了。”
陆行舟说:“本官可以帮你,但只凭你一面之词,本官不能断定邱金骅就是有罪的。这样吧,还是按照规矩来办事,你们夫妻二人报官,看看能不能递交什么人证物证,然后本官会亲自来审这桩案子,如果确有此事,本官定会按照刑律严惩邱金骅,还你们一个公道。”
“不能报官……”
“你信不过本官?”
“不是。是小人的妻子不能因为此事上公堂,这样闹得丢尽颜面,人人皆知,就算赢了官司,她必然也不想活了。小人是想要公道,可小人也想让妻子活下来,绝不能亲手推她去死……”
陆行舟理了理头绪,若他是正儿八经的官员,估计只会按照规矩来办事。可他不是啊,他是一个现代人,又是一个江湖人,他的想法跟正经官员的不一样。如果周山说的话都是真的,那用江湖的法子办事,可比用官场的好多了。
思及此处,他有了主意:“本官现在就让人把邱金骅带过来,若他真做过此事,见到本官必然会害怕,就算不在公堂上,只要他承认了,本官依旧会让他签字画押,送入牢房。周山,你看如何?”
“好好,好,多谢大人。”周山又想磕头了。
陆行舟揪住他的后衣领:“你再磕头,就是浪费本官的时间。你起来,本官现在要去找人了。”
陆行舟在官宅外找了一圈,终于找到了一个头顶括号里写着“捕头”的人。
他叫住捕头:“你可知邱金骅现在何处?”
捕头说:“回禀大人,邱金骅去街上巡逻了。”
陆行舟说:“你马上去把他叫回来,然后让他来找我。”
捕头莫名其妙地领了任务:“是。”
邱金骅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他战战兢兢地来找陆行舟,见到周山的时候险些吓破了胆。
陆行舟看他那幅神态,心中有了几分笃定。陆行舟先让邱金骅和周山对峙,然后随心所欲地审了邱金骅一番,他不按常理出牌,使得邱金骅毫无防备,话语中漏洞百出,最后只能承认,他确实跟周山的妻子发生了关系,但他不肯承认他犯了□□罪,他说他跟周山的妻子是你情我愿,只能按照通奸罪来处罚他。
周山大怒:“你放屁!”
邱金骅说:“我是不是放屁,你把周氏叫来,不就全都清楚了。”
周山说:“我呸,她见到你,只会起寻死的念头。”
邱金骅讥讽一笑:“她寻死不是因为我,是因为你,其实我们已经私通很久了,只是那日被你撞破,她怕你一怒之下杀了她,所以才用自杀的方式稳住你,让你将矛头对准我。不然你想想,她若是真有死意,大可以趁你睡着或者外出的时候去死,又怎会次次寻死都当着你的面,次次寻死都被你拦了下来。”
周山张大嘴,愣在原地。
陆行舟也怔住了,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邱金骅,你可知道在本官面前说谎的后果?”
邱金骅说:“小人知道,所以小人说的句句都是真话,绝无半点欺瞒,还请大人明鉴。”
陆行舟说:“事到如今,周山,只能把你的妻子也请过来了,你可有异议?”
周山颓然道:“没有。”
周山报出了家中地址,陆行舟派人去把周山的妻子请过来,他现在不完全信任何人,但还是叮嘱捕快一句“时刻留意周氏的举动,不要让她有寻死的机会”。
之后,便是一番鸡飞狗跳。
周氏看到邱金骅,一个不慎露出含情脉脉的眼神,周山什么都明白了,要打周氏,邱金骅对周氏也算有情,还挡在了周氏面前……总而言之一团乱。陆行舟本想下场以一敌三,将三个人都制住,但他毕竟是来当官的,不是来打架的,所以他只是坐在位置上,拔高音量:“全都给我住手,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本官!”
陆行舟这句话用上了内力,把三个人都镇住了。
陆行舟清清嗓子:“现在真相大白,你们三人要和解吗?还是本官按照本朝律令来执法。”
周氏说:“和解。”
邱金骅也附和道:“和解。”
周山突然变得萎靡:“爱怎么样怎么样吧,小人不管了。”
最后的结果是,周氏决定跟周山和离,嫁给邱金骅,而邱金骅为了补偿周山,将这几年攒下的大半工银给了周山,只留一小半度日生活。周山丢不起这个脸,拿上邱金骅的钱离开河县,去别处谋生。
没人伤亡,对他们三人而言,勉强也算是好结局吧?陆行舟感慨一阵,然后想到了那个叫郭鹏的门房,还没处理他的事。
他把郭鹏叫进来,严厉斥责几句,明令禁止他再索要门包,所有想要见县令的人,郭鹏都要直接进来通报,再由陆行舟决定要不要见那些人。
郭鹏连连答应:“是是是。”
可没过两天,陆行舟又听到郭鹏在索要门包了。
陆行舟先把求见之人的事解决完了,然后再把郭鹏叫进来训:“本官前两天跟你说的话,你是全当成耳边风吗?”
郭鹏说:“小、小人记得。”
“既然记得,为何继续索要门包?”
“可是如果不收门包,小人就没有收入,要怎么活下去?大人是知道的啊,小人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大人这几天为何要明令禁止?”
陆行舟觉得荒唐:“别说这些混账话,县衙没给你工钱吗?”
郭鹏说:“一年就十两银子,如何够用……”
“你一次门包至少收一两银子,也不只是为了够用吧?”陆行舟这两日发现,县衙内收受贿赂之风实在是太过猖獗,既然郭鹏不知死活地撞在了枪口上,那就拿他开刀,以儆效尤好了。
陆行舟解雇了郭鹏。
可他万万没想到,因为一个郭鹏,县衙内所有的长随都不干了,不是请假就是告退,留陆行舟一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公堂上傻眼。
第170章 精诚所至-2
陆行舟想不明白,莫非是因为郭鹏跟长随的关系都很好,所以长随们希望用这样的方式,让陆行舟回心转意,将郭鹏请回来?可是关系再好……也不至于拿自己的生计开玩笑啊。一个两个就算了,现在是全部长随都罢工了,真是岂有此理。
陆行舟去找了县丞麦风。
麦风长相精明,心思同样精明,是一个官场上的聪明人。陆行舟虚心请教他:“麦二爷,为什么郭鹏走了,长随们便全体罢工?”
麦风笑道:“大人动了他们的根基,他们自然要联合起来反抗。”
“我不明白,他们一年有十几两的工银,只要不是大手大脚,养活自己是没问题的,为何要如此贪婪?”陆行舟没有特别谨慎,他可以暴露他在官场中的“无知”,因为他只是在“玩游戏”,不在乎自己的言行举止会不会惹人怀疑。再说了,有人怀疑他又能如何?他是河县的最高长官,只要朝廷没派人来,谁能对他怎么样。
麦风说:“如果只是为了勉强糊口,谁会来官府做事?”
“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①陆行舟冷哼一声,“就算不收贿赂,他们一年的工银,加上逢年过节的奖赏,也已经能比普通百姓过得好许多了。居然还想从百姓身上压榨更多,还把这种事视作天经地义,简直不可理喻。”
“莫非大人没听过另一段?”麦风仍是笑,笑容平和,“尔俸尔禄只是不足,民膏民脂转吃转肥。下民易虐来的便捉,上天难欺他又怎知?”②
陆行舟说:“好吧,本官现在不与你争这个。本官只想知道,怎样才能让这些长随回来工作——除了把郭鹏请回来。”
“如果不把郭鹏都请回来,大人便只能借故杀掉一个长随,吓一吓剩下的人,他们自然就会乖乖听话了。”
“此法太过残暴。”陆行舟断然是不会考虑的,“还有别的方法吗?”
“那便只能把全部长随都换了。”
“这法子不错。”
“但这是下策。”
“为何?”
“换一批人也改变不了收受贿赂的传统。”
“那本官就再换一批。”
“大人,你这是……”麦风的神情很无奈。
陆行舟知道麦风的未尽之言是什么,他真是太执拗,太蠢了吧。他说:“本官不信这么大的河县找不出几个清正的人。”
麦风扶额:“大人干脆把我也赶走好了。”跟着这样的长官,仕途哪里有希望?
陆行舟竖眉:“你也贪了?”
“大人,我跟你说句实在话,你别生气。你两袖清风,一介不取,你高风亮节,不饮盗泉,等待你的结果就只有两个,遭到贬谪,或是锒铛入狱。”
“本官不明白,历史上也有身居高位的清官。”
“大人确实不明白,除了那几个,剩下的清官都没好下场。”
一不小心又争论起来了,陆行舟摆摆手:“不说这个了。本官觉得之前的长随太多了,少一半也能运转,麦二爷,你去帮本官招两名长随,他们的工银翻倍。”
麦风说:“好。”
陆行舟走到院外,他知道麦风说的话有道理,但那都不是正当的道理,陆行舟不愿接受。他就要按照自己的道理来行事,摔跟头也心甘情愿。
他依稀记得初中上历史课的时候,老师说过一句话“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意思是再清廉的官,也能捞到很多的钱财,或者是在清贫的地方,贪官也能通过各种手段榨取百姓用血汗换来的财富。现在他在《三尺青锋》中短暂地品尝着做官的滋味,对此深有体会,就连一个小小的门房,一年收的门包估计也有近千两,他不敢想象,整个官府的人加起来,能贪多少银子。
陆行舟甩甩脑袋,不能深想,因为他对此毫无办法,想得越深入,无能为力的感觉只会越强烈。
“大人。”一名狱卒急匆匆跑来。
陆行舟问:“什么事?”
“有名犯人在虎穴中死了。”
“怎么死的?”
犯人死在虎穴中本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但难就难在,那人的死因不是因为恶劣的环境,而是因为被另一个人杀了,并且被吃了身上的肉……狱卒硬着头皮,磕磕巴巴地把事情说完了。
陆行舟勃然色变:“你们进去的时候,那人只剩下一排骨头了?”
“是、是……”
“这么大的事情,你们现在才发现?”要把人吃得只剩下骨头,起码需要几日的功夫,真不知道这些狱卒是干什么吃的。
狱卒低着头挨骂。
陆行舟说:“带本官去虎穴看看。”他知道虎穴是什么,就是一种筑于地下的牢狱,一旦被丢进去,那是插翅也难飞,关在虎穴里的基本都是犯了重罪的犯人。“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几日陆行舟忙得团团转,也没来得及把整个官府都看一遍。
狱卒赶紧带路。
陆行舟进虎穴看了一圈,全程眉头就没松过,还差点没忍住吐在虎穴里,出来后他做了个决定,要把所有的犯人都移出来,关在普通的牢里。
狱卒们没有立刻照办:“大人,三思啊。”
陆行舟问:“你有什么顾虑?”
一狱卒说:“这些人罪大恶极,若是把他们都关在牢里,还不知道他们会做些什么,说不定他们还会想办法越狱!”
“按照本朝律令,罪大恶极的人都已经判了死刑,早就砍头了,剩下的这些犯人虽然有罪,但他们也在服刑,不应该受到这种非人的折磨。”陆行舟开始数数,“一、二、三……你们这里有十七个人,如果连这些戴着镣铐锁在牢中的人都看管不好,那就别怪本官治你们的罪了。”
狱卒们无话可说,只能答应。
陆行舟这么做的原因还有一个,没告诉狱卒——不是所有被判有罪的人都是有罪的,万一里面还有无辜之人呢?在古代,误判是很容易发生的事情,更何况陆行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里,上一个县令是怎么样的,如果那是贪官,如果那是狗官,那么在虎穴里的这些犯人,包含无辜的可能性就更高了。
陆行舟做了一件善事,心情颇好。
下午应该没什么事了,他决定摘下官帽,换身衣服,出门体察民情,看看有哪些百姓需要帮助,有什么恶人需要惩处。
陆行舟一个人都没带,自己出了县衙。
他没走多远,就看见一名妇人抱着一个很大的包袱,往县衙的方向走去,她约莫四十岁,算不上老人,但许是因为东西太重,她佝偻着背,显出与年纪不符的沧桑。
陆行舟顿住脚步,只思考了两秒,便追上去:“夫人,等等,你要去哪儿,我帮你拿东西吧?”
妇人露出感激的神情,但拒绝了陆行舟的帮助:“不用了,我要去衙门探望我的儿子,那种地方,你不方便去。”
“我就是衙门的人,没什么不方便的,你这包袱太重了,还是让我帮帮你吧。”
“你是衙门的人,是做什么的?”
“我是县丞的侍从。”
“原来如此。那……多谢了。”
陆行舟接过包袱,包袱表面起伏不平,软物硬物都压在一块,也不知道里面都放了些什么,陆行舟问:“夫人,这些东西全是给你儿子的吗?”
“不全是,还有一大半是分给别的犯人。”
“啊?为什么?”
“不然,他们就会欺负我儿子。我儿子犯的只是偷窃罪,可那牢里的犯人,抢劫的、□□的、杀人的、放火的什么都有,个个都比我儿凶。若是不送些东西给他们,他们还不知道会怎么糟蹋我儿……”
“可是,牢里有狱卒看着他们啊,狱卒不会任由别的犯人欺负你儿子的,夫人你不必太过担忧。”
妇人惨笑道:“他们早就欺负我儿子了,上次我去看他,发现他被打得皮开肉绽,他让我下次再去的时候,要多送些东西过去安抚那些犯人。不过也不会持续很久了,等到有新的犯人入狱,他们就会针对新犯人,我那可怜的儿啊,就能得到片刻安宁了。”
陆行舟的好心情灰飞烟灭,他现在火冒三丈,当官的要贪就算了,连关在牢里的也如此嚣张跋扈,狱卒们都瞎了吗?还是说他们跟犯人是一伙的,蛇鼠一窝狼狈为奸?陆行舟越想越气。
到了衙门,妇人说:“啊,到了,多谢你送我一程,现在把东西给我吧,我自己进去便好。”
陆行舟将包袱递给妇人,说话铿锵有力,像是在许诺:“别担心,很快你儿子便不会再被人欺负了。”
深夜,陆行舟决定来一趟突击检查,去牢中查明情况。
陆行舟走到外监门时,几个狱卒看到了他,皆吓得脸都白了。一狱卒抖着身子,站在陆行舟面前:“大人,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陆行舟一看就知道有蹊跷,他摆着官威:“怎么,本官想什么时候来,还需要你们同意吗?”
“小人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让开。”
陆行舟一路走到内监,对狱卒说:“开门。”
一狱卒急出了两颗眼泪:“大人,不能开门啊。”
陆行舟问:“为什么?”
狱卒皆不说话。
陆行舟冷着脸:“是你自己开门,还是本官把钥匙夺过来?”
“里面、里面有些牢房门没上锁。”狱卒们豁出去了,扑通跪倒一片。
“荒唐!牢房深夜不上锁,是想让他们都跑出来开派对吗?”陆行舟气得连现代词汇都说出来了,“开门!本官倒要看看,里面乱成了什么样!”
【📢作者有话说】
①孟昶
②宋朝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