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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10

作者:顾慎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01章 无心则吉-2


    陆行舟回客栈的路上,跟一个人擦肩而过。


    血腥味从风中传来,陆行舟回头多看了那人一眼,那人刚好也转头,两人的目光就撞在了一起。陆行舟的眉头立刻紧紧地皱了起来,仇饮竹眼中并无惊讶,似乎早就知道那是陆行舟,他勾了勾嘴角,眼里没有笑意,转身又走了。他走得那么果断,甚至都不过来威胁一下陆行舟,似乎料定陆行舟不会揭发他。


    陆行舟确实没有揭发仇饮竹,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仇饮竹没有把他“不死之躯”的秘密大肆宣扬,也许是因为给予他第一次、第二次死亡的人都是仇饮竹,陆行舟对他有种刻骨的恐惧,虽然他现在已经死了很多次,但最初的恐惧没那么容易消失。总而言之,陆行舟没有大喊一句“这里有阎王庄的人”,他看着仇饮竹消失了。


    陆行舟回到客栈,又在大堂见到了一个不速之客——廖伶敏。


    今日怎么这么多熟人啊,陆行舟今日讲了许多话,已经不想再跟人寒暄了。他低着头,一边祈祷廖伶敏不要看见自己,一边鬼鬼祟祟悄无声息地往楼梯走。


    “陆少侠?”


    怕什么来什么,陆行舟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转身先故作迷茫地用目光搜寻一番,然后才锁定了廖伶敏,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原来是廖姑娘啊,你怎么在这里,好巧啊。”


    还没等廖伶敏说话,他就听见了宁归柏的声音:“我可以出现了吗?”


    什么,搞得跟灵异事件那样,这又不是什么恐怖游戏,陆行舟哭笑不得,转头看见宁归柏:“可以可以。”


    廖伶敏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转:“陆少侠,难得相遇,即是有缘,之前的救命之恩还没有报,不如我请你吃顿晚饭?”


    陆行舟摸了摸肚子:“那可真是不太巧了,我刚刚才吃饱。”


    廖伶敏说:“正巧,我也吃完了,我让小二沏壶茶,我们说说话吧?”


    陆行舟心想,他跟廖伶敏也不熟啊,这人为什么一直邀请他坐下,难道真是为了报他的救命之恩?亦或是另有所图?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要来的终究躲不过,算了,有什么都一次性解决吧。陆行舟在廖伶敏的对面落座,看了眼宁归柏,说:“不介意让我朋友也坐下吧?”


    廖伶敏笑着说:“当然不介意。这位是?”


    陆行舟说:“宁归柏,你听过吧。”


    廖伶敏说:“当然听过,少年奇才啊。”


    宁归柏坐下来,离陆行舟很近,离廖伶敏挺远。


    陆行舟再介绍廖伶敏:“这位是幽梦岛的弟子廖伶敏,之前在骆州的时候她被人追杀,我刚好路过,就出手帮了她一把。”


    宁归柏说:“哦。”


    三人喝完了半壶茶,廖伶敏东扯西扯地跟陆行舟闲聊,好像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要说。陆行舟盯着桌子看,也没什么好看的,不过他有些困了,想睡觉,希望廖伶敏早点说完,他好礼貌地退场。他瞥了宁归柏一眼,心想,若是身边坐着的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人,他就不用在这里强撑精神了。


    宁归柏收到了他的目光:“怎么了?”


    陆行舟困得口无遮拦:“没什么,看你好看。”


    宁归柏本来坐得有些松懈了,闻言挺直了身体,目露坚定。


    廖伶敏似笑非笑:“你们感情挺好啊。”


    陆行舟微微一笑:“嗯。”


    他把壶中剩下的茶喝完,正准备提出要上楼的时候,廖伶敏突然来了句:“陆少侠,你十四岁的时候遭遇过什么变故吗?”


    陆行舟整个人都清醒了:“什么?”


    廖伶敏重复了问题。


    陆行舟强装镇定,他测试过廖伶敏,廖伶敏连“奇变偶不变”是什么都不知道,她不大可能是现实世界的人,但万一她穿到游戏的时候年纪很小呢?万一?陆行舟沉下心来,决定再试廖伶敏一次。


    “十四岁的时候,我总是做梦,梦里一直能听见一首歌,我还记得那首歌是这样唱的。”陆行舟克服羞耻感,“爱你孤身走暗巷,爱你不跪的模样,爱你对峙过绝望,不肯哭一场,爱你破烂的衣裳,却敢堵命运的枪……”


    因为廖伶敏没什么反应,也没有跟唱的欲望,所以陆行舟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廖伶敏问:“只有这件事吗?”她对这首歌真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宁归柏盯着陆行舟。


    陆行舟确认廖伶敏不是现代人,一个既不知道“奇变偶不变”也不知道“孤勇者”的人不可能是现代人,那么,她为什么要问他十四岁那年的事情?廖伶敏在怀疑什么?陆行舟笑意减淡:“不然还有什么事?”


    廖伶敏说:“十四岁之后,你连性格都变了,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吗?陆少侠怎么会不记得?”


    陆行舟以无知应万变:“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宁归柏很少说话,此刻终于插口:“你调查他了?”


    廖伶敏看向宁归柏:“宁少侠知道,幽梦岛最擅长研究虚无缥缈的东西吧。”


    宁归柏说:“我知道你们擅长幻术。”


    廖伶敏笑了笑:“幻术是迷惑眼睛的东西,肉身是遮掩魂灵的存在,我觉得陆少侠的魂灵跟我们的很不一样。”


    陆行舟说:“你在这种时候出现在关州,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奇怪的话吗?”


    廖伶敏说:“如果我说我没想过会在这里碰见陆少侠,陆少侠会信吗?”


    “你这咄咄逼人的态度,很难让我相信你。”陆行舟有种被“非同类”看穿的不自在感,后悔地想,刚刚就不应该坐下来喝这壶茶。


    廖伶敏还要再说什么,宁归柏开口:“他累了,要休息,你别啰啰嗦嗦的了。”他本来还想再说一句“你好烦”,但是忍下来了,他有点骄傲,觉得自己有了很大的进步。


    宁归柏都这么说了,陆行舟无论如何也没法礼貌退场,罢了,他不知道廖伶敏说这些是要做什么,不管了,他确实累了,先走一步。


    两人回到楼上,陆行舟没了困意,只觉得身心俱疲。宁归柏坐在他的房间里,看着他,好像在等他给出一个解释。


    陆行舟无奈:“你想问什么?”


    宁归柏说:“我记得你出去之后就没吃东西。”


    他这么一说,陆行舟也觉得腹中空空。宁归柏问:“要吃外卖吗?”


    “行,随便整点。”陆行舟笑了,“不过你到楼下去,如果她还没走,又会看见她了。”


    “我又不怕她。”


    “那你答应我,别跟她说话。”


    宁归柏看着陆行舟。


    陆行舟说:“你想知道什么,就问我。别单独跟她说话,别搭理她。”


    宁归柏说:“好。”


    他出门了。陆行舟松了一口气,廖伶敏到底是什么人啊,她想做什么?陆行舟心想,有空得去研究一下幽梦岛,看看这门派到底是做什么的,除了幻术,还有什么引人注意的东西。


    趁着宁归柏出去了,陆行舟点开任务面板,想看看任务完成了没有。


    【主线任务:(置身事外)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不去搅和各大门派与阎王庄的事情,什么都别管,什么都别做0/1。任务奖励:10000点经验值】


    进度怎么还没有变化,难道是要等到某一个时间,确认他真的没有插手关州的事情之后,才能提交任务吗?还是说他要离开关州,离开这个特定的地点,任务才会判定完成?


    经过廖伶敏这么一出,陆行舟觉得还是早点离开这个游戏为妙,总感觉廖伶敏有什么阴招,背后凉飕飕的。


    时间是没法快进的,人是可以移动的,陆行舟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第102章 无心则吉-3


    陆行舟提出要离开关州之后,果不其然,宁归柏说:“我也走。”


    陆行舟问:“小柏,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呢?”


    宁归柏没回答这个问题。


    陆行舟又问:“你知道我要去哪吗?”


    宁归柏反问:“你想去哪?”


    陆行舟轻轻叹了声:“你看,这就是问题。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想去什么地方。”


    宁归柏说:“那就走吧,走到喜欢的地方,走到不想走了,就停下来。”


    “你不觉得这是漂泊吗?”


    “我本来没有家的归属感。”


    “我不一样。”


    “我知道。”


    “那就走吧。”陆行舟劝不走宁归柏,只好带他一起走了。说实话,宁归柏跟在他身边也没什么不好,宁归柏能保护人,现在也会照顾人,被使唤起来既不会拖延,又不会啰里啰嗦地抱怨,简直就是一个完美的出行伙伴。陆行舟想把宁归柏“赶走”,一是怕宁归柏跟着他越久就越会执拗地跟下去,二是怕他习惯了宁归柏的存在,等以后宁归柏真的离开了,他会觉得很失落。


    情感、支撑、陪伴、依赖这些东西所吸收的时间越长,以后割舍的时候就会越难,非亲非爱非同路之人,那是一种怎样的羁绊?


    宁归柏和陆行舟很顺利地出了关州城,陆行舟回头看城门,感慨一句:“在这个世界里,这是我的第二故乡。”


    “第二故乡?”宁归柏不解,“溪镇是第一故乡吗?”


    “对。关州是除了溪镇之外,我生活得最久的地方,所以叫第二故乡。你有第二故乡吗?”


    “没有。我不喜欢故乡。”


    “你不喜欢的是家,还是故乡?”


    “都不喜欢。”


    “你不喜欢登龙城,为什么?”


    “太白了。”


    “你是说常年下雪?”


    “嗯。”


    陆行舟明白了,一个地方常年的景色都是一样的,入目是白茫茫的雪,绿叶黄花都成了稀有的存在,罕见生命,人的耳朵是冻的,唇是冷的,说与听好像都变得费劲,他也不会喜欢那个地方。


    陆行舟问:“那你有很喜欢的地方吗?”


    宁归柏看了他一眼:“溪镇吧。”


    陆行舟动了动唇,想说“为什么”,但他跟宁归柏对视上了,话就吞回了肚子里。他说:“走吧,再站下去引人注目,城门口的江湖人要过来抓我们了。”


    宁归柏顺着他的话说:“他们不敢。”


    陆行舟说:“都靠你的名号。”


    “我没有名号。”


    “对啊,为什么你没有名号?”很多武功高强的江湖人都有名号,比如“五更剑”温竟良,比如“丹心携雨”李顺云,再比如“霜剑圣手”章游奇。宁归柏的武功说不定不比这些人差,为什么没有名号呢?


    宁归柏说:“我的名字就是名号。”


    陆行舟甘拜下风,无言以对。


    两人慢吞吞地走在关州郊外,陆行舟想好了,他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等“置身事外”的任务完成,等新任务出现,这段没有目的的旅途就可以停下了。


    宁归柏停住脚步。


    陆行舟问:“怎么了?”


    宁归柏说:“有呻吟声。”


    “我没听见。”


    “你想管吗?”


    陆行舟犹豫了一会:“……还是去看看吧。”


    宁归柏点头:“跟我来。”


    走了十几步,陆行舟才听见了宁归柏所说的“呻吟声”,他再一次直观地发现,自己跟宁归柏的差距那么大。


    远远的,他们看见有个人倒在地上,地上有鲜红色的血迹。


    宁归柏说:“只有他一个人。”


    陆行舟加快脚步,想看看地上的人还有没有救。他先看到了那人身上的伤口,那人的肚子被剖开了,肠子暴露在空气之中,流在外面,在地上拖出了一条尾巴。他的手筋和脚筋都被挑断了,下巴脱臼大张,涎水从唇边溢出,濡湿了肩锁。然后陆行舟的目光移到了那人脸上,瞳孔倏张:“……师父?”


    这是他在燕归堂时期的师父,秦陌。


    秦陌也认出了陆行舟,他缓慢吃力地说:“我追杀阎王庄的人至此,技不如人,被他折辱……”


    陆行舟蹲下来,想要为秦陌止血,治伤,可是秦陌伤得太重了,他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下手,他没处理过这么复杂的伤口,他若是受那么重的伤,只会通过自杀来复原。他转过头,声音有些颤抖:“小柏,金疮药。”


    宁归柏垂下眼眸:“他活不下来。”金疮药有什么用?除非神仙在世,不然回天无术。


    陆行舟是不知道吗?他是不接受。他的眼睛变得湿润,固执地喊:“给我,金疮药,给我。”


    宁归柏抿紧唇,他不想把这份虚假的希望递出去。


    两人僵持之际,秦陌气若游丝地开口了:“小舟,你听我说……”


    陆行舟立刻转过头,跪蹲在地上:“师父,你说。”


    秦陌说:“我的伤……太重了,做什么都没有用,你杀了我,咳咳,我没法自尽,小舟,师父请你杀了我。”


    陆行舟连连摇头:“师父,你坚持一下,我让小柏去请神医,他轻功很好,很快就能把神医带过来,你再坚持一下,神医的医术很好,你不会死的。”


    秦陌的五官扭在一起,显出痛苦和无奈,他拖长声音:“傻孩子。”


    陆行舟想到了五年前,他十六岁,孤身一人来到关州,进入燕归堂,拜秦陌为师父。


    秦陌师父跟溪镇武馆的师父完全不一样,他没有武馆师父那么俗气,那么市侩,他反而更像陆望,他们身上都有种脚踏实地的稳重,这让陆行舟感到很亲切。


    在完成“遍地为友”的任务之前,陆行舟在关州最能依靠的人就是秦陌。秦陌是他的师父,也像他的父亲,但他是很多人的师父,不会是他一个人的父亲,所以陆行舟跟他也有些距离感,他怕秦陌会对他表现出不耐烦。


    秦陌也许是关注到了,猜到了陆行舟的想法,有一次在练完剑法之后,秦陌送了陆行舟一幅字,上面是《终南别业》的诗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陆行舟问为什么要送他这幅字。秦陌只是笑了笑,你不觉得这句诗很好吗?陆行舟承认确实好。秦陌说行舟行舟,你行舟感到迷茫的时候,停下来,看看云,看看月亮,看看两岸的风光,不也是挺好的吗?陆行舟问这是你写的吗?秦陌说是的。也许写十个字花不了秦陌多少的时间,但这不是陆行舟衡量感动与否的标准,在异乡,师父为陆行舟建了一艘小船。


    后来的秦陌其实没有给过陆行舟多大的帮助,他们相处的记忆多半是练武,你教我练,你指导我改正,偶尔闲聊两句。他们不那么了解对方,秦陌不会跟陆行舟讲自己的事情,而陆行舟有困难的时候,不高兴的时候,会找吴家兄弟和郑独轩,睡前胡思乱想的时候,他也很少会想到秦陌。


    他有过一次奇怪的想法,那就是《三尺青锋》的策划组根本没有用心塑造秦陌这个人物,秦陌的性格,跟他让陆行舟记忆最深刻的那件事情,其实是不太匹配的。换句话说,那不像是秦陌会对一个普通弟子做出来的事情,还是因为陆行舟有主角光环?他后来没遇到过类似的情况,所以始终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


    陆行舟说要离开燕归堂的时候,秦陌没有多问什么,他祝陆行舟“鹏程万里”,陆行舟走的时候将那幅字带走了。


    秦陌送过他一幅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现在秦陌一息奄奄地躺在地上,等死亡降临,他已经走到末路,领会生命尽头的不甘和悔恨了。他求陆行舟杀了自己。


    可陆行舟怎么下得去手?


    但是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看着秦陌在疼痛中慢慢咽气,不是更加残忍吗?


    秦陌再喊了一遍:“小舟……”


    陆行舟攥紧拳头:“嗯?”


    “我死之后,将我的尸体带回燕归堂。”秦陌喘了会气,“答应我,然后,杀了我。”


    陆行舟没法答应那句“杀了我”,只说:“我会把你送回燕归堂。”


    秦陌说:“杀了我。”


    陆行舟恨啊,为什么要逼他做这样的选择,为什么?理智告诉他,应该杀了秦陌结束他的折磨,他恨自己的优柔寡断,他太害怕了,害怕从今日过后,噩梦又成了他每晚相见的挚友。说到底还是自私,他自私地想让秦陌等死,他自私地不想承担后果。


    宁归柏在一旁看了许久,终于说:“我来吧。”


    陆行舟下意识拒绝:“不行。”


    秦陌说:“好。”谁杀他,现在还重要吗?


    陆行舟说:“不行、不行。”


    宁归柏说:“我可以让他没有痛苦地离开。”


    秦陌说:“快。”


    陆行舟停止了说“不行”。


    宁归柏问陆行舟:“要吗?”


    陆行舟说:“他是我师父,燕归堂的师父。”


    宁归柏说:“我知道。”


    陆行舟说:“他是个好人。”


    宁归柏说:“他现在很痛苦。”


    陆行舟说:“你不会……做噩梦吗?”


    “我不会。”宁归柏摇头,“我不会。”


    陆行舟说:“师父……”


    秦陌闭上眼睛:“动手吧。”


    宁归柏看向陆行舟,陆行舟怔了几秒,他点点头,僵着身体后退了几步,转过身。宁归柏走近秦陌,他蹲下来,手掌按在秦陌的天灵盖上,只一秒,秦陌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陆行舟静静地站着,身后没有了秦陌的呻吟声,他看见面前出现了一个穿黄袈裟的和尚,和尚垂下悲悯的目光,单手立掌:“阿弥陀佛。”


    第103章 阿弥陀佛-1


    宁归柏站起身,走到陆行舟身侧,问和尚:“你是谁?”


    “贫僧乃青玉寺僧人,法号空碧。”空碧双颊饱满,面容慈悲,一脸的福泽寿禄,“这位公子,你刚刚杀了一个人。”


    宁归柏说:“那又如何?”


    陆行舟呼出一口长气,为宁归柏解释:“他没有杀人,我师父……本就活不下来了。他只是提前结束了师父的痛苦。”


    空碧说:“你们二人身上的煞气太重,不如跟贫僧到青玉寺住一段时间吧,可化解煞气,修身养性。”


    “多谢大师好意,但我们还要将师父的遗体送回关州,恐有不便。”


    陆行舟委婉地拒绝了空碧,但空碧却说:“无妨,若二位有意,我可以随二位一同将他的肉身送到关州,了结此事后,再引二位到青玉寺。”


    宁归柏没什么所谓,所以他没有说话。陆行舟振作心神,冷静下来后想,空碧突然出现在这里,又邀请他们去青玉寺,被他拒绝后再次邀请,莫非这跟主线任务有关?不然的话,他和宁归柏根本就不认识这个空碧,他为何要如此热情?真的只是因为看他们身上煞气太重?陆行舟不知道。


    空碧等了一会:“二位意下如何?”


    陆行舟决定了:“好,但大师不必一直跟着我们,我先把师父的遗体送回关州,然后就去青玉寺找大师,这样可以吗?”


    “如此也好。”空碧又问,“这位公子,你呢?”


    宁归柏说:“我和他一起。”


    空碧说:“还不知二位姓名。”


    宁陆二人各自报上姓名,空碧从袖中取出一颗佛珠,放在秦陌的怀里,又说了一句“阿弥陀佛”,便缓缓离去了。


    陆行舟问宁归柏:“他有古怪吗?”


    宁归柏说:“应该没有。”


    “他走过来的时候,他听见他的脚步声、呼吸声了吗?”陆行舟没有感觉,可能是因为空碧的武功在他之上,可能是因为他心神俱震,分不出心思留意身边的东西。


    “听到了。那时的情况……他没有威胁,我就没有说。他多半不会武功。”


    “多半?”


    “除非他的武功在我之上,不然他没法隐藏。”


    “我明白了。”


    陆行舟买了棺材雇了马车,将秦陌的尸首送回关州。他没想过他离开关州后马上又回到了关州,甚至连一日的时间都还没有过去,他决定离开关州,是为了完成“置身事外”的任务,然后他又进了一个圈里,被迫让宁归柏结束秦陌的痛苦,将秦陌的尸首送回关州。他的目的和他的经历背道而驰,他置身事外了吗?恐怕没有。


    但任务没有消失,进度也没有变化。


    陆行舟只将秦陌的尸首送到了燕归堂门口,并且告诉守门人秦陌是被阎王庄的人杀死的。他没有踏入燕归堂,也没有等秦陌的葬礼,在完成秦陌的愿望之后,他带着宁归柏逃也似的再次离开关州。


    城门口的江湖人已经认得他们,都不等他们通报姓名,出示凭证,直接摆摆手就让他们出城了。陆行舟这次没有回头看。


    他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小柏,你知道青玉寺在哪里吗?”


    宁归柏说:“知道。现在去吗?”


    “知道就好。”陆行舟看了眼天色,“远吗?天黑前能去到吗?”


    “可以。”


    “那现在去吧。”


    “你信了空碧说的话?”


    “什么话?”


    “说我们煞气太重,需要修身养性。”


    “如果说的是我,他说的没错。至于你,我不知道。”


    “我杀过人。不是说你的师父。”


    “我知道。我也杀过。”


    宁归柏说:“你问我会不会做噩梦,你经常这样吗?”


    陆行舟“嗯”了声。


    宁归柏说:“是因为杀了人吗?”


    “不止。”陆行舟咬了咬下嘴唇,“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


    “你很难受。”宁归柏说的是肯定句。


    “是吗?是吧。”陆行舟不想承认,难以否认。


    宁归柏问:“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抛开一切?”


    “怎么抛开一切?”


    “远离江湖,不涉是非。”


    “我没办法。”陆行舟走慢了些,“我做不到。”


    宁归柏又问:“为什么?”


    陆行舟说:“我现在没法告诉你,但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宁归柏就没再问了。


    青玉寺牌匾的已被蚀得辨不清颜色,看来已经有些年头了,门口立着两只石狮子,一只怒目龇牙,一只闭眸静卧,落日铺洒过来,金灿灿一片,笼在飞檐砖瓦上,笼在宁归柏的背上,好看得有些像是画出来的场景。宁归柏转过头:“进去吗?”


    陆行舟微微一怔:“哦……好。”


    门口并无僧人守着,两人跨过门槛,陆行舟找到正在院中扫地的小僧:“你好,我们是来找空碧大师的。”


    小僧放下扫把,双手合十:“请问可是陆公子和宁公子?”


    “正是。”


    “空碧大师已有交代,请二位随我来。”


    二人跟着小僧穿过庭廊,小僧先将千里马牵到马厩,又带他们去房中安放行李,洗面净手。陆行舟问:“空碧大师对你说了什么?”


    小僧说:“大师说有两位贵客要来,等你们来了,就给你们安排住处和食物。”


    陆行舟再问:“他有说我们要住多久吗?”


    小僧摇头:“两位公子就安心在这里住下吧,今日养足精神,明日起就跟寺内的僧人一起念佛诵经。”


    “跟僧人一起念佛诵经?”陆行舟看向宁归柏,“我们两个都要?”


    小僧讶异道:“若非如此,你们为何要来到青玉寺?”


    陆行舟说:“我还以为空碧大师要单独……教化我们。”


    小僧笑了笑:“二位公子看起来也不是穷凶极恶之人,还不需要如此。”


    陆行舟问:“空碧大师经常请人来青玉寺小住吗?”


    “也不算经常。”小僧挠挠头,“寺内资源有限,他每次请人来寺庙,都会等人走了之后,才会请新的人过来。”


    “原来如此。”床位有限是吗?陆行舟明白了。


    小僧问:“公子还有别的问题吗?”


    陆行舟问:“明天什么时候开始念佛诵经?”


    “届时寺内会敲钟,公子听钟声行事即可。”小僧转身想走,突然想到了什么,顿下脚步,“请问这位宁公子是不能说话吗?”


    宁归柏:“……”


    陆行舟说:“不不不,他会说话。”


    “针对不能说话的客人,寺内会有特别活动。刚刚没听这位公子说过一句话,还以为……能说话就好,能说话就好。”小僧说完就溜了。


    陆行舟看着宁归柏:“你以前有被误会过是哑巴吗?”


    宁归柏说:“没有,这是第一次。”


    “是因为我说太多话了吧,下次给你留点说话的机会?”经过这么一出玩笑,陆行舟的心情也没那么压抑了。


    宁归柏瞪了陆行舟一眼。


    陆行舟笑着岔开话题:“明天就要念佛诵经了,你能做到吗?你不会就打算坐在那里,只听不说吧。”


    “有何不可?”


    “不喜欢就不要勉强自己。”


    宁归柏“哦”了一声,显然没把陆行舟的话放在心上。


    翌日,陆行舟闻声而起,眼见僧人们都往一个方向走去,陆行舟连忙拉着还没睡醒的宁归柏跟上大队。前面有很多颗光溜溜的头,高低不一,像是鸡蛋在水中涌动。陆行舟觉得他和宁归柏在这里真是格格不入,所幸这些僧人们也习惯了陌生人的存在,根本没人用异样的目光盯着他们。


    僧人们来到水井边排队打水,每人提着一桶水往回走,回去的路上又去伙房边领了馒头和鸡蛋,然后各自回到房间洗漱用膳。


    半个时辰后,钟声又响了三下。这回僧人们就结队去了诵经堂,跪坐在蒲团上开始念佛了,陆行舟和宁归柏跪在了最后一排的蒲团上,陆行舟听不懂僧人在喃喃什么,一头雾水,认真听了一会就开始走神了,一会想想诵经堂内的香味还挺好闻的,一会想想午膳晚膳会吃些什么,而宁归柏根本不在乎僧人在喃喃什么,他很快就变了个姿势,屏蔽周遭的声音,开始练内功了。


    陆行舟想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事,僧人还没结束诵经,他有些困,侧头看了眼宁归柏,发现宁归柏在练功,陆行舟愣住了,因为太惊讶导致困意消散,他呆怔一会,才转回头,继续想东想西。


    早晨的诵经一结束,陆行舟就连忙站了起来,他怕别人发现宁归柏在练功,于是站在宁归柏的面前努力遮住他,他刚刚跪麻了双腿,站起来后便使劲跺了跺脚。


    又过了一会,宁归柏站起来:“走吧。”


    陆行舟说:“你听懂了吗?”


    “听懂什么?”


    “他们诵经的内容。”


    “没听。”


    陆行舟:“……”


    两人去到斋堂,一人领了一盘炒素菜,炒素菜就是素菜大杂烩,包括木耳、冬菇、腐竹、粉丝、胡萝卜,少油少盐,味道很清淡,但还挺好吃的。宁归柏不吃胡萝卜,便将菜里的胡萝卜都挑给陆行舟,等陆行舟吃完,宁归柏还在那挑。


    陆行舟说:“别挑了,你快吃吧。”


    宁归柏说:“快挑完了。”


    陆行舟无奈,只能任他在那挑来挑去。他知道宁归柏不是不能吃胡萝卜,也不算特别讨厌胡萝卜,硬要吃的话还是能吃下的,但宁归柏现在就是不想吃,他有时候特别固执,像头牛。


    吃完饭之后,就是休息时间,陆行舟回到屋内睡了个午觉,没睡多久,因为钟声很快就响起来了。


    又是什么时间?


    陆行舟带着点起床气出门,但这次僧人们不是都往同一个方向走去,陆行舟也不知道跟着谁,他随便跟在一个看起来很瘦弱的僧人的身后。


    宁归柏跟在陆行舟身后。


    陆行舟看见面的僧人走路时身体晃晃荡荡的,重心一点也不稳,怀疑他中午可能没吃饱饭,那僧人晃荡的幅度越来越大了,陆行舟伸出手来,准备时刻扶僧人一把。


    跟陆行舟担心的一样,那僧人踢到了一块石头,整个人就栽了下来,陆行舟眼疾手快,一手托住僧人的背,一手握住僧人的肩膀,僧人才没有一头撞到地上。


    陆行舟想,这僧人的身体好轻啊。他问:“你没事吧?”


    没人回应。


    陆行舟抬起僧人的脸,发现僧人的眼睛闭了起来,陆行舟喊他也没反应,僧人怕是晕了过去。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苦海无边)苦海迷途去未因,东方过此几微尘。何当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见佛身。①让涛吞回头是岸,拯救他的性命0/1。任务奖励:10000点经验值】


    【📢作者有话说】


    ①李商隐


    第104章 阿弥陀佛-2


    怎么这个时候出现了新的主线任务?“置身事外”的任务完成了吗?还有,涛吞是谁,就是他手上这个晕过去的僧人吗?让他回头是岸,他是做了什么执迷不悟的事情吗?


    一堆疑问挤在脑子里,宁归柏走过来:“他怎么了?”


    陆行舟说:“显而易见,他晕了。”说罢,他看见了昨天领他们进来的那个小僧,连忙喊住他:“这个人晕了。”


    小僧看了一眼,波澜不惊:“涛吞晕了,不奇怪啊,公子把他放下来,他一会就好了。”


    陆行舟愣了愣:“什么?”


    小僧说:“他经常晕的,我们都见怪不怪了,公子不必担心,他躺一会就没事了。”


    “真的吗?”陆行舟一脸不相信。


    小僧眼神真切:“真的,寺内的人都知道,你把他放到地上就可以了。”


    陆行舟说:“起码得把人送回房间的床上躺着吧。”丢在地上算怎么回事?


    小僧说:“涛吞的房间没有床,而且你要是送他到床上躺着,等他醒来之后会他会很生气。”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陆行舟开始怀疑自己的听力了,不然小僧说的话他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宁归柏说:“你先把他放下来。”陆行舟“抱”这个僧人太久了。


    陆行舟只好将涛吞放下来,在他的头下垫了块帕子。


    陆行舟先问小僧:“寺内下午有什么安排?”


    小僧说:“每个人的分工不同,做的事情就不同,有耕地、浇花、劈柴、修草、切菜、整理书籍、招待施主等活动。两位公子不是寺内的僧人,就不必做这些。”


    “所以我们做什么都可以?”陆行舟问。


    小僧说:“自然,只要不做伤天害理之事。”


    “好,你现在有空吗?”陆行舟想逮住小僧,问清楚涛吞的情况,知己知彼,才好做任务。


    小僧说:“我要去扫地。”


    一刻钟后。


    宁归柏拿着扫帚在地上扫地,其实扫帚就是个摆设,他一用“利锁引”,地上的各种垃圾都会到聚在畚箕里。但小僧坚持让宁归柏拿着扫帚,因为宁归柏在替他干活,如果有人觉得宁归柏在偷懒,那么就意味着小僧在偷懒。小僧希望保持自己勤奋的形象,而陆行舟想要跟小僧长谈,所以宁归柏只能假装认真地扫地。


    陆行舟看着宁归柏扫地的身影,觉得他扫出了一种“天下尽在我手”的气势。


    小僧一拍脑袋:“哎呀,陆公子,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陆行舟说:“确实不知道。”


    “小僧了俗,你直接叫我的名字即可。”


    “了俗僧人,涛吞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似乎对他晕倒这件事习以为常。”


    “不止我,寺内的僧人也都见惯不惊了。涛吞不吃饭,不睡觉,晕倒是常事。”


    “不吃饭,不睡觉?”陆行舟难以置信,“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了俗说:“阿弥陀佛,我们也不明白,也许是佛祖在庇佑他吧。”


    “他真的什么都不吃吗?”


    “他会吃自己的肉,喝自己的血,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吃,什么都不喝。”


    这件事颠覆了陆行舟的认知:“了俗,你是在开玩笑吗?”这个玩笑可不太好笑。


    了俗摇头:“出家人不打诳语。而且,我为何要骗你?”


    陆行舟说:“我没见过这样的人。”


    “公子没见过,不代表世间没有这样的人。”了俗看了眼宁归柏,看他有没有在认真扫地,“小僧进青玉寺之前,也没见过涛吞这样的人。”


    陆行舟又问:“不睡觉是什么意思,你说他的房间里没有床?”


    “不睡觉就是不睡觉的意思,他的房间里确实没有床,或者说,他的房间什么也没有。”


    “……他还是人吗?”


    “是的,他有呼吸,有脉搏,有心跳,应该是人。”


    “没有大师管管他吗?”


    “为什么要管他?涛吞这是在苦修,苦修也是修行的一种,阻碍别人的修行是一种罪过。”


    陆行舟说:“可是他总是晕倒,他这么瘦,这么轻,身体肯定也不好……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阿弥陀佛,每个人都是会死的,但要怎么度过自己的一生,是涛吞个人的选择。”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因为他想成佛。”


    “成佛非得这样?”


    “当然不是。成佛有很多种方式,但涛吞愿意选择苦修。”


    “所以,你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方式。”


    “不知道,也知道。这么做无非因果。”


    “他多大年纪了?”


    了俗想了想:“快五十了。”


    “他是什么时候来到青玉寺的?”


    “我不清楚,但至少也有二十年了吧。”


    “他这二十年来一直这样?”


    “据我所听,是的。”


    “有没有人见过他偷偷吃东西,或者偷偷睡觉?”


    “没有。涛吞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他想追求的是真佛,不是众人眼中的‘我佛’。”


    陆行舟说:“如果我想去说服他不要继续这样,你觉得我能成功吗?”


    了俗认真打量着陆行舟的神情:“你是认真的?”


    陆行舟说:“我虽然不是出家人,但在这件事上也没有打诳语。”


    了俗说:“阿弥陀佛,我劝公子不要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你不会成功。”


    “如果我这样做能拯救他的性命?会有人帮我吗?”


    “不会,起码寺内的僧人不会,那位宁公子说不定可以帮你。”


    “怎么帮?”


    “阻止他割肉,强迫他吃饭,点他的睡穴,让他睡觉。”


    “那样没用。”陆行舟不做这么“鼠目寸光”的事情,而且这样也完成不了任务,难道他们要一辈子待在涛吞的身边,只为逼他做他不想做的事情吗?陆行舟想,他还是得跟涛吞好好谈谈。


    了俗说:“公子为何想要改变涛吞的想法?”


    陆行舟说:“我想让他活久一些。”


    “可他之于你,只是陌生人。”


    “没办法,我这人就爱管陌生人的事。”


    了俗微微一笑:“涛吞应该快醒了,我也该去扫地了。”


    陆行舟说:“多谢你为我答疑。”


    “不必客气。”


    扫帚物归原主,宁归柏洗净了手,陆行舟问他:“扫地的感觉如何?”


    宁归柏说:“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扫地。”


    “啊?”


    “他们不是信奉‘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①吗?为什么要扫地?”


    “那句话说的是心,不是物。”


    “若是他们真的顿悟了,又怎会区分物我?”


    陆行舟笑笑:“说明他们都只是一群俗僧,还未顿悟。我们都是俗人,你比较超凡,所以扫地对你来说没有必要。”


    “我不是这个意思。”


    “涛吞醒了。”陆行舟望着那个缓慢撑地起身的人,“小柏,我要去跟涛吞聊会,你可以去练功或者做些别的,不必管我。”


    陆行舟走到涛吞身边,伸手想要扶他一把,涛吞却推开了陆行舟的手。陆行舟讶然,心想涛吞的怪癖那么多,也许他也不喜欢跟别人接触。


    涛吞站起身来,脸上没有任何惊色,看来真的习惯了自己随地大小晕这件事,陆行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好先跟在涛吞的侧后方,等着涛吞开口问他为什么跟着自己。


    但涛吞没问,他好像根本不知道陆行舟的存在,他走到木柴堆旁,坐在小板凳上,拿起斧头就开始劈柴。没得到任何注意的陆行舟不得不开口:“涛吞,你刚刚晕倒了。”


    涛吞看了陆行舟一眼,眼中不带任何情绪,也没说话。


    陆行舟说:“你晕倒之后,有人跟我说了你的事,我想跟你聊聊。”


    涛吞继续砍柴,好像没听见陆行舟的话。


    陆行舟有种自己在跟石头说话的感觉,但是又不得不说:“你有看过大夫吗?吃自己的肉,喝自己的血,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但我略通医术,如果你再这么下去,恐怕活不了多久了。我不认为苦修比性命更重要,我希望你能为自己的身体考虑。”


    涛吞终于说话了,他的声音像是被车轮碾过:“你走开些,这里是我放劈好的柴的地方。”


    陆行舟挪到了涛吞的另一边:“你刚刚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听到了。”涛吞边劈柴边说,“我身体如何,跟你有什么关系?”


    陆行舟胡扯:“我虽然算不上真正的大夫,但因为学过医,我看不得有人罔顾自己的身体,做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情。”


    涛吞动唇时法令纹陷得更深:“看不得就不要看,没人逼你看。”


    陆行舟:“……”难怪了俗一脸笃定地跟他说,他不会成功。


    “那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吃自己的肉,喝自己的血吗?”陆行舟退了一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你要是给我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今日就不烦着你了。”


    涛吞说:“我不觉得你烦。”


    他脸上确实没有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陆行舟说:“好,你能解答我这个疑惑吗?”


    涛吞问:“你信佛吗?”


    说“信”,还是说“不信”?陆行舟想了一会,决定投其所好:“信,不然我也不会来青玉寺了。”


    涛吞似乎满意这个回答:“我告诉你,不管是吃荤还是吃素。都会损害别物的利益,都会对世界造成负担,都不会让佛祖高兴。但我吃自己的肉,喝自己的血,一切都是自轮回,我活得心安理得,这才是修佛之道。”


    陆行舟从未听过这样的理论,他愣了会,又问:“那么不睡觉也是修佛之道吗?”睡觉损害了谁的利益吗?涛吞说:“阿弥陀佛。不睡觉就不会做梦,不做梦就不会做出无法控制的事情,喜怒哀乐,贪嗔悲欢,痴怨恨妒,这些东西若不能守住,又如何成佛?”


    很有歪理,陆行舟竟然无法反驳,他想了一会:“如果保不住性命,肉身消陨,也没法成佛了。成佛有很多种方式,何必选择最难的一种?”


    涛吞淡淡道:“只有走过最艰难的路,才能接近最伟大的佛。”


    陆行舟哑口无言。


    涛吞撑着孱弱的身体,举起斧头,砍下,将劈好的柴放在一边……


    也罢,总不可能马上就能做完“苦海无边”的任务,肯定是需要慢慢磨的。陆行舟走到涛吞的背后,这时才有空打开任务面板,发现“置身事外”的进度已经完成。


    陆行舟提交了任务。


    “恭喜你完成任务。”


    “恭喜你获得10000点经验值。”


    陆行舟并没有多高兴,因为他感觉“苦海无边”这个任务太难做了,这不是他通过努力、坚持、学习技巧、获取知识、或者提高武力就能完成的任务。真棘手啊。


    【📢作者有话说】


    ①惠能


    第105章 阿弥陀佛-3


    “小柏,你有过那种信念吗?就是那种所有人都不理解你,但你依然坚持你的路,不去管别人的目光,不去理会别人的声音。就是那样的时刻。”


    “没有。”宁归柏顿了顿,“应该没有。问这个做什么?”


    陆行舟说:“我想知道涛吞是怎么想的啊,我不明白,人怎么可以活得这么执着呢?”


    宁归柏问:“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他?”


    “你没看出来吗?”


    “看出来什么?”


    “他再这样下去,说不定都活不到年底。”


    宁归柏说:“所以?”


    陆行舟说:“所以我们要试着拯救他的生命啊,毕竟、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这是他的选择。”


    “你觉得我不应该干涉,是吗?”


    宁归柏说:“如果你想插手,也行。”


    陆行舟心想,也许宁归柏能想到他想不到的方法,两个人的智慧总比一个人多,便问:“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宁归柏说:“打晕他,将他绑起来,逼他吃东西,过段日子说不定就想通了。”


    陆行舟:“……算了算了,我还是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他又看了一遍任务,回头是岸回头是岸,但如果涛吞不愿意上岸,他要怎么办?好,涛吞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为了“佛”,他什么都能做。而陆行舟这个局外人必须在乎他的性命,因为他要完成他的任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可如果有人的路跟他的路冲突了,陆行舟只能想尽办法砍掉别人的路。很抱歉,因为他要回家。七年了,再在这个世界待下去,他都要忘记他爸妈的模样了。


    而且,涛吞走的这条路真没什么好的,陆行舟觉得他只是被执念蒙蔽了双眼,求的不是真理至理,而是坐地自划的愚昧。


    陆行舟想了一晚,决定转换思路。他之前一直在想涛吞为什么不吃饭不睡觉,又觉得他的理由荒唐,但涛吞做这些事情是为了成佛,他应该去了解涛吞为什么如此顽固地想要成佛,也许这才是解开涛吞心结的关键。


    陆行舟在青玉寺也不认识什么人,他再次找上了俗。


    了俗听闻陆行舟的来意:“陆公子找错人了,小僧不了解涛吞的过往。”


    陆行舟问:“那我应该找谁呢?”


    了俗面露难色:“这可真是问倒我了,涛吞性子孤僻,跟寺内的其他僧人也不怎么说话,他们估计也不知道涛吞的过往。”


    陆行舟说:“你之前说涛吞来青玉寺已经超过二十年了,他再孤僻,也该有人知道他的过往吧。”僧人也是人,难道他们就不会好奇,不会询问,不会将蛛丝马迹串联起来吗?


    了俗思索片刻:“公子可以去问问空碧大师,他或许会知晓。”


    陆行舟马上就去找了空碧,空碧在藏书阁内整理书籍,瞧见陆行舟的时候微微一笑。他说:“阿弥陀佛,陆公子来了。”


    陆行舟开门见山:“大师你好,我来此处,是想了解涛吞的事情。”


    “涛吞?”空碧怔然,不解陆行舟跟涛吞是怎么搅在一起的。


    陆行舟说:“实不相瞒,我昨日见涛吞晕倒,而寺内众僧熟视无睹,心中起了欲求,希望涛吞回头是岸。”


    空碧目光如炬:“公子不像是会管这种事的人。”


    “大师见我第一面时就说我煞气重,我承认这点,如今刚好碰见了涛吞,想要挽救一条性命,聊当赎罪罢了。”陆行舟撒起谎来,眼睛一眨不眨。


    空碧说:“陆公子身上的煞气确实很重,只不过你的根是善的,所以才能守本心,正气身。”


    “多谢大师夸奖。”得到德高望重之人的夸奖,陆行舟有些高兴,“大师是否知道涛吞的过往?”


    空碧说:“不急。陆公子,这里还有许多书籍需要整理,你若是有空,不如随我一同拾掇。”


    陆行舟想,得刷好感是吧,这种事他早已见怪不怪,刷就对了呗,不然任务怎么水时间和剧情。藏书阁的书还挺多的,陆行舟负责分类,将完好无损的书籍分成一堆,将有部分残损的书籍分成一堆,将几乎全部损坏的书籍——或者说是书页——分成一堆,而空碧在陆行舟分好的基础上,再根据书籍的类别来划分应该放置的地方,他对这些书籍的熟悉程度比陆行舟多,因此速度也快许多。


    空碧不会催促陆行舟,所以陆行舟没有“有人在等”的压迫感,他耐下性子来做不需要智慧的重复工作,心却渐渐静下来,不少胡思乱想也从脑中退场,双目一片清明。他甚至忘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将涛吞的事抛到九霄云外。


    等陆行舟把书籍都整理好之后,天也黑了。


    空碧说:“多谢陆公子帮忙。”


    陆行舟总算想起来任务:“如今空闲了,大师可否告知我涛吞的事情。”


    空碧笑道:“改日再说吧,你那位小友在门外等候许久了。”


    宁归柏在门外?陆行舟想了想,他也饿了,还是先去吃饭吧,陆行舟看了眼门外:“那我明日再来?”


    空碧说:“明日我要出门,五日后回来。到时公子若还在青玉寺,我会将你想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


    陆行舟说:“好,一言为定。”


    陆行舟推开门,跳到宁归柏的身边,说:“走吧,吃饭去。”


    宁归柏说:“我不想吃素了,我们出去吃吧。”


    空碧大师的声音从后面响起:“阿弥陀佛,两位公子既然进了青玉寺,就得守青玉寺的规矩,若二位在外头吃荤沾酒,便请收拾好东西再离开,不必回来了。”


    陆行舟还惦记着涛吞的任务呢,怎么能走,闻言立刻说:“我们这就去斋堂吃饭,大师放心,只要还在青玉寺一日,我都不会吃荤沾酒的。”


    宁归柏嘴撇了撇,不太高兴,但也没说什么。


    二人去到斋堂,陆行舟哄他:“小柏,你再忍一下,等涛吞的事情解决之后,我们就离开这里。或者,你自己离开也可……”


    “我不走。”宁归柏恶狠狠地啃着红豆糕,“我半夜再去外面找肉吃,空碧也不会知道。”


    陆行舟笑了:“好吧,反正以你的轻功,也没人发现得了。”


    “你去吗?”


    “我还能忍,我再忍忍吧。”


    “你很奇怪。”宁归柏用怀疑的目光看着陆行舟。


    “有吗?”陆行舟看天看地。


    “你平时一天不吃肉就会自言自语。”


    “特殊情况特殊对待,现在不能吃也没办法。”陆行舟希望止住这个话题,他可不想宁归柏详细描他会自言自语时会说的话,那太丢人了。他问:“除了没肉吃,在寺里的生活还习惯吗?”


    宁归柏说:“没什么不习惯的。”


    也对。僧人起得早,宁归柏到点就要起来练功,也不会睡懒觉,僧人诵经的时候,宁归柏就听着佛经练功,僧人干活的时候,宁归柏不是黏着陆行舟,就是在练功。总而言之,只要能练功,宁归柏的生活就不会天翻地覆。


    “你不吃了?”陆行舟看宁归柏只吃了一个红豆糕。


    “嗯。”宁归柏抬眸,又垂下,欲言又止。


    陆行舟在埋头喝粥,没注意。


    饭后宁归柏去练内功,陆行舟去练剑法,各自练了一个时辰,洗漱过后就到了睡觉时间。


    陆行舟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他觉得他吃的粥和糕点已经消化完了,肚子是扁的,贪心的,欲求不满的。好饿。好馋。想吃羊肉串,想吃小酥肉,想吃大鸡腿,想吃红烧肉,想吃烤乳鸽,想吃爆香牛肉……


    陆行舟想着想着,又开始自言自语了:“饿晕了,饿疯了,饿得想吃人。滋滋冒响的羊肉串在哪里?一口爆汁的大鸡腿在哪里?油汪汪的红烧肉在哪里?在我的梦里。快点睡着吧陆行舟,怎么还没睡着,睡着了就不会饿了。不要再想了!我是身体的主人,不能让这些肉操控我的心我的脑,不然我就成了它们的奴隶……数一会绵羊吧,一、二、三……绵羊烤起来应该很香吧……我怎么闻到了羊肉串的香味,这一定是我的错觉,这错觉怎么越来越强烈了……”


    宁归柏的声音杀出黑暗的包围:“我买了羊肉串,你起来吃点吧。”


    陆行舟整个人一激灵,从床上跃起:“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进来的?”


    “刚刚。窗户。”


    陆行舟看见了桌上的纸袋,他咽了口唾沫:“我能吃吗?我应该不能吃吧,万一空碧大师知道了……算了,你不说,我不说,他怎么会知道。他又不是神仙,管他呢。”理智马上就被欲望打败了,陆行舟坐到桌边,羊肉串入口的那一刻他满足地眯起了眼睛,他感到他的味觉在摇旗呐喊。


    在拯救他人的性命之前,不应该先顾好自己的命吗?吃不到好吃的,就连自己都不想活下来了,还怎么管涛吞?陆行舟点点头,心安理得地继续吃,宁归柏带回来的量刚刚好,最后陆行舟吃饱了,吃爽了,但是没到吃撑的程度,既完美地解决了口腹之欲,也不会影响接下来的睡眠。陆行舟擦净嘴,擦净手,忍不住抱住了宁归柏。


    陆行舟的声音如涟漪荡开,像蜜那样甜:“小柏,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小柏,你真的超级无敌特别好,我真的超级无敌特别喜欢你。小柏小柏小柏小柏!你怎么这么完美,有点不想跟你说再见了怎么办……”


    宁归柏闻到陆行舟发间的淡淡香气,他绷紧身体,攥住拳头,压抑某些决堤而出的冲动。


    陆行舟的“倾情表白”还没结束,宁归柏就推开了陆行舟,他嗖一下站起来,嗖一下跳窗而逃。陆行舟不在意地耸耸肩,他还沉浸在吃了羊肉串的满足中,然后幸福地躺在床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隔壁的宁归柏一夜无眠。


    陆行舟天天盯着涛吞,他觉得涛吞像是走向枯败的花,他的脸色越来越憔悴,走路越来越踉跄。陆行舟很担心涛吞,怕涛吞还没等到空碧大师回来,就一命呜呼了。


    陆行舟问宁归柏:“我觉得涛吞的身体越来越差了,那是因为我太担心他所以过度忧虑,还是事实确实如此?”


    宁归柏也没见过这样的涛吞,谨慎回答:“不知道,但他也许还能活一段时间。”


    五日后,空碧回到青玉寺。


    空碧言而有信,陆行舟一找过去,他就将涛吞的事情如数说出。陆行舟睁大眼睛,随着空碧的描述,他的眼前展开了一卷极其逼真的画面。


    那是游戏给他开的“天眼”——


    第106章 苦海无边-1


    涛吞原名叫张叁。


    张叁的娘生下他没多久就去世了,在张叁的记忆中,母亲没有占据一席之地,他没有关于母亲的任何印象。张叁的爹是一个铁匠,他没钱请别人来照顾张叁,只好每天带着张叁去铁匠铺工作。但张叁爹不会照顾孩子,张叁饿了尿了时总是哭嚷吵闹,吵得张叁爹心烦意乱,甚至影响到了打铁的效率,后来张叁爹学会了忽略张叁的哭声,张叁哭破喉咙都没人理他,他渐渐就老实了。


    张叁每天一泡屎一泡尿地被抱回家,张叁爹把他塞进澡盆里放一会,然后捞出来给他擦干身体,又给他喂点米稀,这一天的工作就算结束了。张叁爹睡得比张叁还早,每晚的呼噜声准时响起,张叁咬着手指头,舔小床的被子,不懂何为脏,何为爱。


    这日,张叁爹夹烧热了的铁坯时,手指没抓稳,铁坯落到张叁的背上,张叁的哭声惊天动地。张叁爹给他冲冷水,带他看了大夫,大夫说问题不大就是会痛就是会留疤,张叁爹说男子汉大丈夫没关系。张叁这辈子记得最早的事就是疼。


    后来张叁爹就不把张叁带去铁匠铺了,他将张叁绑在床上,在他的屁股下面垫几块厚厚的破布,拉屎拉尿饿了都没关系,不会动不找死就行。等张叁爹回家之后,他再给张叁吃的喝的,以及来之不易的自由。


    两父子就这么凑合着过活,张叁没饿死没憋死没臭死只能说命大,或者说人就是这么坚韧的生物。后来张叁长到五六岁,张叁爹就彻底不管他了,张叁只要不偷他的钱,在家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但张叁能什么都不做,也许跟小时候的经历有关,他能在家里一躺就是一天,他不动也不会觉得无聊,不吃也不会觉得太饿,他不出门也不接触人,没有意识到自己跟别人不一样。


    又过了几年,张叁爹将所有的家务都甩给了张叁,洗衣服啊切菜啊做饭啊刷碗啊,家中的活都落在了张叁并不宽阔的肩膀上。有一天张叁躺忘了时辰,不记得做晚饭了,饥肠辘辘的张叁爹回来看见空空的四脚桌,就甩了张叁一巴掌,怒骂我把你养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干活,结果你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废物,养你有什么用。废物,浪费老子的钱。


    那晚张叁只能仰躺或者向右侧躺,因为左侧的脸火辣辣的,压着会很痛。张叁对着空气说:“我马上就要生一个张叁,把新的张叁养大,让新的张叁干活。”


    张叁爹忘记了昨晚发生的事情,看见张叁脸上的巴掌印时愣了愣,拍拍张叁的头说今晚不用做饭了,去外面吃。


    张叁溜出门找大夫,大夫问他有什么病,张叁说他想知道怎么生一个小孩出来。


    大夫笑得意味深长,手把手给他演示了一遍,问他试过了没有。


    张叁说没有试过。


    大夫说等你到了那一天,你就会知道的,到那个时候,你就找个女孩。


    张叁明白了。


    某天晚上张叁立起来了,张叁很兴奋,马上他就不用洗衣服切菜做饭刷碗了,他可以像爹那样使唤下一个张叁。张叁爹去铁匠铺之后,张叁就去找女孩了,他不想找那些个子比他高,力气比他大的女孩,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他就是爬进了邻居的家中,找到那个三岁的女孩。


    张叁捂住女孩的嘴,脱下裤子。


    很快,张叁爬回了家里,他兴奋极了,心也为期待另一个张叁的到来而跃动。


    过了十个月。那个女孩没生下另一个张叁。


    张叁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他又做了一次。


    又过了十个月,那个女孩还是没有生下另一个张叁。


    张叁终于知道他被大夫骗了。


    他想去找大夫算账,但是张叁爹在这个时候生病倒下了,张叁找到大夫,说出口的是救救我爹。


    大夫给张叁爹开了一些药,说先吃吃看吧。


    张叁说你骗过我,我还能信你吗?


    大夫茫然,原来他已经忘记张叁了。


    张叁爹喊疼啊痛啊死了算了,张叁回头看,大夫就走了。


    张叁爹吃了几天的药,没有起色,还是咿咿呀呀喊疼。


    张叁每天给他把屎把尿,张叁爹不那么疼的时候会说幸好把你养大了。张叁以为他是在感谢自己的付出,后来想想,张叁爹夸的人其实不是他,他只是夸赞自己英明神武,养大了一个可以给他喂饭擦身的孩子。


    张叁换了个大夫,大夫给张叁爹望闻问切,走出门之后让张叁买棺材。


    张叁爹不知道这回事。


    张叁决定不告诉张叁爹,他等着爹死,等了许多天,爹还在那痛苦地呻吟,活不下去,也死不了,听得人难受极了。眼看着家里的钱越来越少,张叁想,闷死他得了。


    张叁对张叁爹说钱用完了,家里哪里还有钱。


    张叁爹说没有了,你也十六岁了,你去赚钱吧。


    张叁冷冷地看着张叁爹。


    张叁爹说,你娘织衣服很厉害,但是你害死了你娘,不然家里不会只有这点钱。是你的错,你去赚钱吧。


    张叁摇头,我没有害死我娘,我连我娘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说我害死了她。


    张叁爹说女人生孩子就是容易死的,如果不把你生下来,她不会死。是你的错,你要报答我。


    张叁心说,今天去找工,什么时候找到工作,什么时候闷死爹。


    屋子里充满了尿骚味和腥臭味,挥之不去。


    张叁找到了米铺的工作,当搬运工,每天扛着米走来走去。很累,他每天都想着等他回去,张叁爹就没气了。但他每天走到家门口,都能听见他爹那可恨的呻吟。


    老不死。


    坏不死。


    没用不死,


    张叁拿起枕头,又放下。他的肩膀因为扛米而磨出血,他也痛,但他没有呻吟,不像张叁爹那么软弱,他怒气冲冲,你怎么还不死?


    张叁爹横他,不孝子。


    张叁回敬,不孝爹。


    张叁爹险些气死,可惜没有。


    张叁把张叁爹搬到院子里,臭死了,他受不了了。吃饭是尿味,喝水是尿味,梦里都是尿味,好像谁尿他头上了。


    张叁怀疑张叁爹是故意的,问他你是看我长大了,所以不想干活了吧。


    张叁爹没有了说话的力气。


    张叁怀疑张叁爹是装的,他又说了几句难听的话,张叁爹都没回骂他。张叁拿起那个被拿起了很多次的枕头,闷在张叁爹的脸上,还装,还装,我看你怎么装。


    等张叁拿开枕头之后,张叁爹没气了。


    张叁懵了,说喂,别装了。张叁爹的眼睛还是睁着的。


    张叁扇了他一巴掌,我说别装了你没听见吗?张叁爹的头歪到一边。


    张叁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


    他没给张叁爹买棺材,因为他没钱,他爹也不配。他挖了个坑。


    过了几个月,那股尿骚味还似有若无的,张叁觉得他爹没死干净,他经常做噩梦,梦里不是他在追他爹,就是他爹在追他。


    他追到他爹,就会把他爹杀了。他爹追到他,就会骂他不孝子。张叁在梦里说不出话,喉咙被谁捏住了,声音卡在了木然的眼睛里。


    太邪门了,张叁决定换个地方生活。


    在离开之前,他要解决几件事。


    第一,他找到了那个无辜的女孩,想跟她说对不起。那女孩八岁,已经不记得张叁了,但是当张叁靠近的时候,她表现出很害怕的样子,尖叫着后退,挥动手臂殴打空气,张叁惊慌地说完对不起之后就跑了。


    第二,他找到了那个大夫,送了他一套没有章法的拳头,这样他心里就能好受一点,毕竟,他惩罚了罪魁祸首啊。


    第三,他去街上找书生,让书生给他取个好听的名字,他不想叫张叁了。书生说“巨涛吞宝刹,朗月涌江流”①,就叫涛吞如何?张叁管自己叫张涛吞,叫了两次,怎么叫怎么别扭。然后他就去掉了“姓”,从今以后,他就是涛吞。


    第四,他去了米铺,偷了米铺的银两。那些钱足够他上路了。


    涛吞离开了那个他不愿再回忆的家乡。


    他往一个方向走,也不知道东南西北,不知道自己会走到哪里。他不住客栈,他还是养成了“不乱花钱”的习惯,哪怕他的袖里沉甸甸地积着别家的希望,甚至是别人的命,他还是不想花钱。他白日能走一天,走到天黑了,走不动了,就找一个荒僻的地方躺下。睡梦中他会紧紧地抱着自己的东西,他没有丢过任何东西。


    他还是会梦见爹,爹的五官镶在枕头上,张大嘴问他为什么。他会梦见那个从未见过的娘,娘把他塞进土里往下摁,说你死了我就能活了。他会梦见大夫用铲子铲他背上烧伤的疤痕,说铲下来就好了铲下来就好了,好像人生所有的伤痛都可以这样铲走。他会梦见那个女孩,还是三岁的时候,她舔着冰糖葫芦,喊爹喊娘的时候声音甜滋滋的,因为还没有碰见那个可怕的张叁。他会梦见他在米铺干活,米袋被戳破了,米哗啦啦地全流到地上,流进每家每户的米缸里,那是一个金色的梦。他又梦见了爹,爹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说儿啊,我不连累你了,我走了。我自愿要走的,你别怪自己,你向前走。


    涛吞吞下了所有的梦。


    他走到了鹤州。


    他不想再往前走了,足够远了吧?已经把那些东西都抛在身后了吧?春天到了,他来到了繁华的鹤州,他觉得他能在这里活下去,涛吞想,他有什么理由不留下?


    涛吞终于住了客栈,他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了新衣,从今天开始,他会是一个全新的人。他昂首挺胸走出了客栈门口,他要找一份谋生的工作,要大大方方地活着,爹你就看着吧,没有你我只会活得更好。


    他去书铺,老板问他读过书吗,认字吗?他摇头,再摇头。老板说这里不适合你,你走吧。


    他去武馆,老板问他会拳脚功夫吗?他摇头。老板说走走走。涛吞说不会武就不能打杂吗?老板说既会武又能打杂的人多得是,谁稀罕你。


    他去酒楼,老板一听他说话,就挥挥手说不要你这样的。涛吞说我怎样了。老板说你说话都说不利索,你不知道吗?涛吞确实不知道。他在米铺当搬运工的时候,也没人说过这一点。


    要不还是去米铺卖力气吧,涛吞这么想,他迈开腿,腿变得很重,他走得很费劲。


    他走在热闹的人群上,听见有悠悠扬扬的琴声,有人在河岸边抚弦,鬼使神差地,涛吞挤了过去,踮起脚尖。抚琴人低眉拨奏,一曲罢了,抬眸看向人群。涛吞踮脚久了,站不稳又矮下来,人渐渐散去,桃红柳绿春光好。


    涛吞原本想,如果米铺也不要他,那他就去死。


    但他现在既不想去米铺,也不想死了。


    【📢作者有话说】


    ①李英《游金山寺》


    第107章 苦海无边-2


    抚琴人是许府的姑娘,名叫许解晴。那是涛吞磕磕巴巴打听出来的,其中有个人问涛吞的结巴是不是天生的,他认识有个大夫可以治结巴。


    涛吞要了大夫的地址。


    大夫问了涛吞许多问题,最后问他你平时是不是不怎么跟人说话。涛吞说是。


    这就是问题的根源,但是没什么好治的。你多跟人说说话就好了,我刚刚跟你说了这么久,你有没有发现你说话变得越来越流畅了。大夫没给涛吞开药,收了不少的治疗费。


    涛吞回去之后就自己跟自己说话,他练了几天,觉得自己说得好多了,就去了许府,想要当许府的下人。


    许府的管家没问涛吞认不认字,会不会武,只问他干过什么,再让他劈柴烧水,晾衣洗碗,看他手脚勤不勤快,做事利不利索。涛吞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他干得很卖力,像是要把命都豁出去。管家挺满意,让涛吞回去收拾东西,翌日就搬过来开始干活。


    涛吞进许府后的一个月,连许解晴一面都没有见过。


    但他听说了许多关于许解晴的事情。比如许解晴是个名副其实的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天文地理也略通一二。比如许解晴不仅会文,而且会武,她最近好像去了一家武馆学轻功,所以这段时间都不在家中。再比如许解晴已经跟刘家公子有了婚约,估计明年就会成亲。


    涛吞插嘴问刘家公子是谁,得到的答案是一个家境和武功都不错的人。


    涛吞连家都没有了,更别说家境,至于武功,现在练还来得及吗?涛吞等到休假的时候出了许府,去武馆报名学武。


    武馆师父让他做了几个动作,说他不适合学武。


    涛吞问为什么。武馆师父说你太瘦小,力气不够,柔韧性也不好,爆发力和耐力都很差……涛吞打断了武馆师父,他说我相信勤能补拙。武馆师父说,勤能补拙那是针对年轻人的,你都二十多岁了,你补不起。涛吞失魂落魄地离开武馆。他听见背后有人问你为什么不收他,再不适合也能收钱啊。武馆师父的声音很轻蔑,你看他身上穿的衣服,手上的茧子,他能给多少钱?


    涛吞身体一僵。


    他想转头大吼,你们这些人懂什么,你们说的话都是狗屁,你们没资格评价我。


    他听见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你们有什么毛病?奚落一个想学武的人有意思吗?嘲笑他人没钱有意思吗?依我看,你们的天资也不好不到哪里去,只是胜在早学了几年武功,何必洋洋得意。至于钱财……你们最好照照铜镜,看看自己的穿着吧。还是说,你们连铜镜都买不起?”


    “许小姐,你你你认识那个人?”


    “不认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耳闻不公自然也可以打抱不平。”许解晴哼了声,“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来你们武馆练武了。”


    涛吞愣愣地转过了头,看见了在梦中新出现的影子。


    涛吞和许解晴就是这么认识的。


    许解晴知道涛吞是许府的下人后,问他:“你为什么想要学武?”


    涛吞舌头打结:“我想、我想有一技之长。”


    “你喜欢练武吗?”


    “我应该……不讨厌。”


    许解晴笑了笑:“除了武功,你还想过学别的东西吗?”


    “……还没有。”


    “那你可以多去想想,练武不一定适合你。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没有练武的天资注定会没有成就,我只是觉得,如果你不是特别喜欢习武,其实没必要非得做自己不擅长的事情。你多想想,定能找到比练武更喜欢或者更擅长做的事情。”许解晴的声调和风细雨,跟刚刚斥责武馆师父的完全不同。


    涛吞说:“好……我想想。”


    涛吞确实不喜欢练武,他不喜欢吃身体上的苦。他尝试着认字读书,但每个字在他眼里都是一个世界,他没法接受那么多复杂的世界。他练习算数,买了个算盘日日拨弄,然后发现他总是算错数。他想学乐器,去问了一圈之后发现自己的钱根本不够,别说请师父了,他连买一把琴的钱都没有。他还能做什么呢?涛吞绝望地想,他就是这么平庸的人,做什么都不成,又没钱,从出生开始就错了,他一无是处,连手都是脏的。


    他知道自己配不上许解晴,但他总是用目光搜寻每一寸角落,想象这些花草树木跟许解晴有过的交集,然后嫉妒那些东西。他觉得自己还比不上那些东西。


    花开了会让人笑,树长高了能庇荫,草牢牢扎根在土里,生命多坚韧。涛吞再一次问自己,我能做什么?我拿什么喜欢她?涛吞知道最佳的选择是放弃。


    涛吞每次决定放弃的时候,许解晴就会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有时会跟他说两句话,有时只是一晃而过,就改变了涛吞的决定。


    他只是喜欢许解晴,又没奢望要跟许解晴在一起,为什么不可以?这样无望的恋慕,他执着地想要继续下去。许解晴从未在涛吞的目光中发现异常,涛吞藏得太深,而许解晴看他又看得太轻,太浅,她的目光只是一阵风,又怎么能吹开一扇门?


    还有两个月,许解晴就要成亲了。


    涛吞的心里有一团灼热的火,他想做点什么,但许解晴不是那个三岁的女孩,他什么也做不了。他想起那个女孩灰蒙蒙的眼睛,心想也许是因为他做错了事情,所以他才会变成这样。


    没有成就,没有人爱他。那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他做错了事情,他活该的。


    可是涛吞不甘心,他改了名字,“张叁”做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为什么不能原谅他?他这一生想要一次如意,一次就好。


    涛吞扫地的时候看见了许解晴,许解晴拎着一个笼子,笼里有一只小兔子。涛吞问:“许小姐,那是从哪里来的?”


    许解晴笑意盈盈:“这是我未婚夫送给我的。”


    涛吞记得自己扯开了嘴角,但他笑得比哭还难看,许解晴终于看出了他眼中的忧伤:“你怎么了?”


    “没事,就是今天是我爹的忌日,我爹生前最喜欢的动物就是兔子……我想起他,有些难过。”涛吞不知道他是怎么说出这番话的,没一个字是真的,可他说得那么悲伤,许解晴没有半点怀疑。


    许解晴将手上的笼子递给涛吞,涛吞睁大眼睛:“这是……”


    许解晴说:“这只兔子送给你吧,我跟管家说给你放两天假,你去看看你爹吧。”她以为涛吞是鹤州人,涛吞的爹也葬在了鹤州,她并不了解涛吞。


    涛吞把那只兔子带出城,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笼门,将兔子抱了出来。


    温热的皮毛,涌动的生命。涛吞望着兔子,眼中没有半点柔情,他抓住兔子的脖子,手上慢慢加大力度,兔子很快就断气了。


    涛吞残忍地笑了。他扼杀这只兔子,好像抹杀了许解晴和她未婚夫的可能。


    他一会坐在兔子的尸体上想许解晴的面容,一会跪在兔子身上发呆,一会狠狠地用脚踩兔子,最后挖了个坑,将兔子埋了。他要让兔子再也不见天日,就像许解晴和她的未婚夫。


    半个月后许解晴跟涛吞又碰上了,许解晴问他:“兔子还好吗?”


    涛吞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很好,要拿来给你看看吗?”


    “不必了,你好好照顾它就行。”许解晴给了涛吞一份信任,“我马上要成亲了,最近有点忙,不跟你说了,我赶着去试嫁衣。”


    涛吞的眼神暗下来:“好。”


    兔子,兔子。涛吞的心中有一只兔子,跳着跳着就死了,死了一会又复活了。


    他想起张叁爹,想起娘,女子嫁人生孩子,很容易死的。他想跟许解晴说,你不要嫁人了,好好活着吧。


    他在现实中没说,但他在梦里说了。许解晴听到之后,嫌弃地看着他,荒谬,太荒谬了。原来你是这样愚蠢的人。


    许解晴出嫁,许府上上下下一片喜色,只有涛吞被悲伤淹没,没人知他心中惊涛骇浪。


    涛吞想过离开许府,要不他去刘家当下人吧,这样他还可以时不时见到许解晴,就像从前那样。他没有这样做,他怕自己看见许解晴的丈夫时,手脚会变得不受控制。


    说起来,他连许解晴的丈夫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呢。


    又过了半年,涛吞还在许府当下人。这半年的时间内,许解晴回过门,但涛吞没见过她。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留在许府,在许府的这两年,他一点工钱都没涨,但是干的活却越来越多了。涛吞不是傻子,他知道这不值得。主子不会感念他的忠诚,管家不会赞赏他的付出,许解晴不会看见他。


    再过半年,涛吞还是像一块石头那样粘在许府,他给自己的评价是冥顽不灵的臭石头,其实他还是偷偷认了些字,也会几个成语了。


    许解晴嫁给刘家公子快一年的时候,提出了和离。


    涛吞不知道他们和离的细节,只知道最终的结果,许解晴成功了,她回到了许府。涛吞终于知道自己在等的是什么,就是这个渺茫的希望,就为了这一天,这一刻,他在许府多留了一年。


    他听见许解晴的琴音,循声而去。


    一年不见,许解晴的变化不大,但眼里多了些锋芒。涛吞没有寒暄:“你为什么要跟他和离?”


    许解晴说:“他看不起我,或者说,他看不起女人。”


    涛吞说:“什么意思?”


    “我在刘家练轻功,他说我没必要练轻功,女人练武没用,在家缝缝衣服养养孩子就行了。为了这件事,我跟他争论了很久,后来我死心了,我确定我没法改变他的想法,所以就提出了和离。我最近在研究一门轻功,一门适合女子学的轻功,我就要看看,女子何以不如男。”


    许解晴抬起眸,眼中光彩万丈,涛吞恍惚回到了那年河岸边,又是一年春。


    第108章 苦海无边-3


    涛吞脱口而出:“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很久了。我不介意你成过亲,许小姐,解晴,能给我一个机会吗?”


    许解晴震惊地看着涛吞,随后皱起眉头,满脸厌恶:“你说你不介意什么?”


    “我、我不介意你成过亲。”涛吞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许解晴冷笑一声:“你跟他们一样让我恶心。”


    “什么?”涛吞如遭雷击,“为什么?”


    许解晴说:“你滚吧。”


    涛吞脸色煞白,许解晴要他死他也愿意,但他不能死得这么不明不白。他说:“为什么?是因为我一无是处,你觉得我配不上你,甚至不配喜欢你,所以很恶心……”


    许解晴打断了他:“我不在乎你有没有本领,我也不会想你配不配得上我,因为我不会喜欢你。让我恶心的是你说的‘不介意’那句话,怎么?能接受‘残花败柳’,就是你们男人最大的让步了吗?这点事就能让你觉得你付出得特别多,奉献得特别大,你想要感动的是我还是你自己?收起你这幅自我感动的嘴脸。我真不明白你们男人,既然都看不起女人,就不要说些什么喜欢的话了,不如去喜欢那些你们欣赏敬慕的男人吧。”


    “我说出那句话,不是那个意思……”涛吞低声辩解。


    许解晴冷冷道:“那是什么意思?”


    涛吞想,那是许解晴在嘲讽武馆师父时的语气,现在终于也用到了他的身上。他想,是啊,那是什么意思?他说出“不介意”那句话,是为了什么?


    “无话可说了,是吗?”许解晴眼含轻蔑,“你就是这个意思。”


    涛吞动了动唇,什么都说不出来。


    许解晴说:“我不会动你的生计,让你滚出我家,但从今往后我不想看见你,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涛吞还是没说话,他怎么能答应?他想说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他想说我不是坏人,他想说你想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做的,他想说我永远不会伤害你,他想说我把你放在了比我自己还重要的位置。他想起了许解晴刚刚说的“收起你这幅自我感动的嘴脸”,他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那日之后涛吞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到许解晴,他确信是许解晴在故意避开他,因为他什么也没变,他不想躲着许解晴,那是他现有生活里唯一的精神支柱了。


    涛吞反反复复回忆起许解晴那天说的话。很久之后他终于想到了可以辩驳的理由——因为大多数男人都会介意已经不“清白”的女人,所以我才会说那样的话。我要表达的是我跟他们不一样,还有我很喜欢你,所以你怎么样我都喜欢,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确信。你不应该说那些话来伤害我,你可以不喜欢我,但你不能质疑我的真心。我的真心是我身上最最宝贵的东西,但是你践踏了它,没有关系,我会把我的真心捡起来,洗得干干净净,再递到你的面前,奢求你多看它一眼。


    这番话始终没有说出口的机会。


    涛吞听说了“碎步金莲”,许解晴为女子而创造的轻功。很多女子都跑到了许家,想让许解晴教她们到底怎么练这种轻功。涛吞看着人来人往,觉得许解晴做什么都会成功,她就是自己的反面,她是天才,而他是被天放弃的那一个。


    他惊觉自己在嫉妒许解晴。不,他不应该嫉妒许解晴,他爱许解晴,他恨不得把心都剖出来,献给许解晴。他怎么可能嫉妒许解晴,那一定是某种因为差距过大而产生的错觉。


    许解晴每日都在家中,教导上门求学“碎步金莲”的女子,涛吞总是躲在树后,躲在假山后,躲在转角处,看许解晴的身影,听许解晴的声音。他以为这样就会满足,可日复一日,被压抑着的爱恋野蛮、疯狂、畸形生长,迫使他从阴影里走出来,再次站在许解晴的面前。


    许解晴面无表情:“我说过了,我不想再看到你。”


    涛吞痛苦地摇头:“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你这是何必?”许解晴只记得自己对涛吞的愤怒,要说是为了什么,其实她已经不记得了,这阵子她的生活被别的事情挤满了,一个涛吞说的几句冒犯的话,没有被记住的必要。


    涛吞说:“第一眼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你了,我进许家当下人是为了你,我进来之后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你。”


    “你做了什么?”许解晴觉得涛吞莫名其妙,“你当仆人赚工钱,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关我什么事?好,退一步说,就算你是为了我,你又为我做过什么?我想起来你是什么问题了,你又在自我感动了。”


    涛吞说:“我为你试着学武,努力认字,想过学乐器,想过攒钱开一家客栈……”


    许解晴翻了个白眼:“那是为我做的事情吗?难道没有我,你就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学,不努力不尝试,安于现状随波逐流,成为一个永远留在原地的人吗?”


    涛吞斩钉截铁:“对。”


    “你有什么毛病?”许解晴忍无可忍,“好,按你说的,不管是想着学武学文,还是学乐器开客栈,会获得利益的人都是你而不是我。所以你不能说这是为了我,好像你为我付出了多少东西那样,你做事情,得到回报的人只有你自己,跟我有什么关系?涛吞,我发现你想东西跟正常人不一样。”


    “当然是为了你,我做这些事,是希望我能变得更好,这样才能配得上你。”


    “那也不是为了我,因为我从来没要求过让你这么做。”


    “你从来都没要求过我,是因为你看不上我,因为你觉得我无能,是不是?”


    许解晴要被涛吞烦死了,随便涛吞怎么想吧,她只想快点结束这场对话:“是,就是这样,你配不上我,我不喜欢你,所以你可以离我远点吗?”


    “你想让我滚。”涛吞声音发颤,“好,我滚,你跟我说一条路,你觉得我能做什么?你告诉我,你给我指出一条路,只要一条路,我就有多远滚多远,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许解晴说:“你去当僧人吧,世界上最没用的地方就是寺庙,最没用的人就是僧人。因为他们信奉的佛本就是不存在的,这些僧人每天吃斋念佛,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就跟你一样。去寺庙求财的人无非希望不劳而获,去寺庙求爱的人无非是痴心妄想,去寺庙赎罪的人根本没有诚心悔过,因为他们都没做实事。所以你去寺庙当僧人吧,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更适合你做的事情了。”


    “好,我说到做到,我这就去寺庙当僧人,我会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佛僧。”涛吞咬牙切齿,双眼通红,状似癫狂。


    涛吞带着他这些年在许家攒下的积蓄,离开了鹤州。


    ——我要当佛,我要当佛,苦海无边,我要当佛。我要先成为最伟大的佛僧,再成为最伟大的佛祖,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记住涛吞这个名字,跪下来求我,阿弥陀佛,苦海无边,我就是岸。


    涛吞怀着这样的信念,往来时路走去,他走了很久,说不清多久,因为他已经癫了。他走过春,走过秋,丢掉了五双磨破的鞋,在大雪夜见到了青玉寺的牌匾。


    就这里吧。他听见一道声音,是佛在指引他!于是,他进入了青玉寺,剃发出家,成为了一名僧人。


    涛吞跟别的僧人一起念经,吃斋,做事,睡觉。那道佛祖的声音消失在了毫无改变的日子里,他还是觉得自己平庸。为什么?许解晴给他指出了一条路,他一定要在这条路上付出所有,耗到死。他不能跟别的僧人一样,有什么办法?赶紧想办法。


    涛吞想,要先赎罪,要让过去的错误一笔勾销,就得赠予自己痛苦。不然,仇人又怎会快意?


    涛吞割下大腿上的肉,钻心的痛,他感到满足,就是要这么痛才能赎罪。


    他不治疗,不包扎,拖着少了两坨肉的腿念经做事,他总是摔倒,又撑着身体站起来。隐隐约约的,他又听见了佛的声音,他觉得他得坚持下去。


    涛吞等腿上的肉长出来了,就再割肉,反反复复,他发现他腿上的伤好得越来越快。他惊喜万分,别人做不到的事情他能做到,说明他一定能成为伟大的佛祖。


    夜里,涛吞想他不应该吃斋,他有那么多肉,为什么不吃自己的肉呢?他有那么多血,为什么不喝自己的血呢?这样,他就不会消耗世上的任何食物。他就是自己全部的补给,他就是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青玉寺的僧人渐渐发现涛吞的异常,涛吞没有隐藏自己,他将自己的“成佛之法”大声说出,眼里闪着诡异兴奋的光,别的僧人敢学吗?敢这样做吗?他笃定他们不敢,他才是这条路上最伟大的佛僧。


    僧人们渐渐疏远了涛吞。


    涛吞更进一步,他想到了更接近佛的方法,戒除虚妄的贪嗔痴,决定每天都少睡半个时辰,几天之后他就不睡觉了。


    他跟这世上别的僧人,别的人都不一样。涛吞想,他现在是一个彻底的独一无二的人,他是最接近佛的存在。他这样对自己都死不了,还有谁?


    许解晴给他指了一条明路。


    原来一切都是命运,他爹、大夫、女孩、许解晴都是引他走上这条路的人,那是佛祖的安排。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不是被天放弃的庸人,他是被困苦打磨的玉。


    涛吞想明白了所有事。


    夜半,青玉寺的僧人传来一阵癫狂的大笑声,把所有熟睡中的僧人都吵醒了,他们走出房间,聚在院中,看涛吞在房中一边割肉,一边大笑,他拿桶接住了流出的血,又因疼痛憋出了两行眼泪,他抓住腿肉,混着眼泪大口咀嚼。


    这就是“天眼”的最后一幕。


    第109章 昨日某某-1


    空碧说完了:“阿弥陀佛。”


    陆行舟许久才缓过神来:“我现在觉得,涛吞做出什么都不奇怪了。”他不能理解涛吞,因为涛吞的想法真的太怪异,但确信涛吞是一个怪异的人之后,他做的一切事情都变得合理了——做这件事的人是涛吞?哦,那不奇怪了。


    可他还是为涛吞□□幼女这件事作呕——即便天眼打了马赛克——这比他看见涛吞用枕头闷死他爹的时候还要恶心。因为这事,他现在甚至想要无视任务,放弃拯救涛吞的性命。


    空碧说:“知道了涛吞的过去,陆公子,你还想劝他吗?”


    陆行舟说:“我不知道,我得再想想。”


    “各人有各人的路。”


    “大师是想让我不要插手?”


    “非也非也。”空碧双手合十,“如果阻止他就是你的路,你大可往前走。”


    陆行舟说:“涛吞这么做了二十多年,早已毁掉根基,就算我现在能让他回头是岸,他应该也活不了多久了。”他说这些,不知道是想告诉空碧,还是说服自己。


    空碧说:“不必空想,不必多想,随心而动即可。”


    陆行舟眼前出现了一条路:“我明白了。多谢大师。”


    陆行舟正想提出离开,却被空碧的下一句话钉在原地。


    “陆公子可有想过出家?”


    “什、什么?”


    “苦海无边,不如入我佛门,自此耳根清净,四大皆空。”


    陆行舟连忙摇头:“我没想过要遁入空门,我看不破红尘。”


    空碧没多劝陆行舟,陆行舟顺势提出了告辞。他赶着要去劝涛吞。


    陆行舟出门之后发现有哪里不对劲,这几天除了早上念经的时辰,其它时候他都没怎么看见宁归柏,真是奇了怪了,宁归柏这段时间不黏在他的身边,他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一定是因为习惯。陆行舟点点头,觉得这样也好,反正迟早都是要习惯的,他确信他和宁归柏终有一日会分道扬镳。


    陆行舟找到涛吞时,涛吞正扛着劈好的柴,一步步往灶房走。


    涛吞的眉毛和嘴唇都紧紧抿成一条线,好像正在承受莫大的痛苦,又因为他是个足够坚毅的人,所以他能忍受这些痛苦——这就是陆行舟在知晓涛吞的过往之后,再次看见他的神情解读。


    陆行舟走到涛吞的身边:“涛吞,你想成为最伟大的佛僧,或者说佛祖也行,可是出了青玉寺这个门,就没有任何人听说过‘涛吞’这个名字。从你的目的来看,你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无用功,你确定还要这样下去吗?为了某个信念付出性命在所不惜当然可以,但我想前提是有得到想要之物的希望吧,我看不见你走这条路的希望。”


    涛吞说:“你不懂。”


    “那是为什么?”


    “有些事不是看到了希望才去坚持,而是因为坚持才会看到希望。”


    那不是现实世界中很火的一句话吗?陆行舟有些无语,怎么就被涛吞用得这么理直气壮呢,当然这句话本身是有道理的,但用在这件事上就不妥当了。


    陆行舟说:“你已经坚持了这么久了,都坚持得快要死掉了,希望却还是空中楼阁,都是虚的。可如果你死了,这就是实实在在的,你为了成佛失去了一切,等你死了,很快就不会有人再记得你了,你生时只有痛苦,死后更不可能实现你的愿望,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涛吞说:“没有值得不值得,只有愿意不愿意。”


    陆行舟:“……”游戏文案到底给涛吞输入了多少经典语录啊?这些听起来都算有道理的话,从涛吞的嘴里吐出来,就让人恨得牙痒痒的。


    陆行舟说:“你这么做是为了证明给许解晴看,你不是一个无能的人吗?”


    “她算什么?”涛吞呵呵一笑,“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涛吞了,就算许解晴站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多看她一眼,她已经不重要了,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都是为了真佛。许解晴算什么?她什么都不是。不对,你为什么会知道许解晴?是空碧告诉你的?”


    “没错,空碧大师把你过去所做的一切都告诉我了。”


    “你既然知道了一切,为什么还要来劝我?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只能这么做!”


    “因为我旁观者清,我知道你做的事情有多蠢,有多傻,但你自己不知道。”陆行舟讥讽一笑,“你想找死,我本来不应该拦着你,但我的脑中也有一道声音,它让我阻止你,不要让你死。你听过那种声音,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那是你听见的声音。”涛吞将柴放下来,他弯腰喘了好一会气,才重新站直了身体。


    陆行舟背手而立:“这些年来,你有再次听见佛的声音吗?它有叫你做什么,怎么做吗?”


    涛吞横了陆行舟一眼,没有说话。


    陆行舟继续说:“多半没有吧。既然如此,你何必一意孤行?”


    涛吞胸膛剧烈起伏:“佛的指引一直在我的心里,它没有开口,不代表它消失了。”


    “如果你觉得只有痛苦才能让你成佛,越痛苦越伟大,你为什么不去死。”陆行舟耐心渐退,“你觉得吃自己的肉,喝自己的血,就不会对这个世界造成负担,但你还在呼吸,还能拉撒,你排出的东西还在污染这个世界。而且你到底有多痛苦?我不知道,你现在所做的事情只是让你的身体感到疼痛,你的心有因为痛苦而颤抖吗?你有被愧疚、妒忌、自卑、悔恨、麻木、恐惧这些东西折磨过吗?你甚至不睡觉,不会做噩梦,连身不由己的畏怯滋味都没品尝到。你告诉我,你哪里痛苦了?你哪里伟大了?人生八苦你才经历多少?你对佛理有特别的研究吗?你帮助过什么人吗?你能为世间的真善美豁出一条命吗?你忍受些身体的疼痛就能成为最接近佛的存在吗?涛吞,你始终活在自己的梦里,他们不点醒你的梦,是因为各人有各人的修行,但我不认为你是在修行,除非你说你修的是蒙昧,行的是傲慢,你要是真的无私无畏,为什么不去死呢?”


    陆行舟说完那番话后,周遭死一般的寂静。


    灶房内除了他们二人之外,还有几个正在干活的僧人,刚刚陆行舟和涛吞在说话的时候,他们听着听着就慢下了手中的活,而当陆行舟的长篇大论发表完之后,他们全都停下了。


    僧人们或站或坐,看着好像被刀劈成了两半的涛吞,涛吞的左脸疯狂抽动着,面目狰狞,右脸勉力维持着平静,但眼珠子像死鱼一样往外翻,闪烁着猩红色,仿佛有人在里面点了一把火。僧人们身上起了鸡皮疙瘩,陆行舟浑然不惧,神色淡淡地看着涛吞。他一开始没想要说这么多,也没想过要以这么暴烈的方式撕扯涛吞的自欺,但他说着说着就忍不住了,有什么办法呢?话语就像杀过的人,腐化的尸体,亲人的眼泪,都是收不回来的东西。更何况,他其实没说错什么。


    僧人一说:“阿弥陀佛,人命可贵,陆公子慎言。”


    僧人二说:“阿弥陀佛,两位都冷静冷静,先不要说话了。”


    僧人三说:“涛吞,你的脸色很差,要不去休息一下吧?”


    陆行舟说:“确实,人命可贵,但人若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就谈不上可贵了。”


    涛吞说:“我不需要休息,我不需要你们的怜悯,滚,都给我滚。”


    “冥顽不灵,顽固不化。”陆行舟一步不退,像是铁了心要在今日解决这件事,要彻底撕破涛吞营造出来的假象。


    涛吞突然朝陆行舟扑过来,要将他压倒在地。陆行舟这段时间虽然疏于练武,但无论如何也不会避不过这一扑,他脚步轻移,任由涛吞扑了个空,狼狈地摔倒在地。


    陆行舟居高临下:“怎么?你没法反驳我,恼羞成怒,就想动手了?”


    涛吞双拳撑在地上,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陆行舟。


    僧人一觉得陆行舟过分了,僧人二怕他们真的打起来,僧人三怕涛吞命丧当场,三人对视几眼,无声达成了默契。僧人一去扶涛吞起来,涛吞不领情,甩开了僧人的手。僧人二和僧人三一左一右夹着陆行舟,把他“请”了出去,陆行舟想挣脱二人,但两人将他的胳膊箍得极紧,他若要用蛮力挣开,恐怕会伤到二人,也就作罢了。


    两个僧人将陆行舟带出数百步后,才停下来。


    僧人二说:“陆公子何必那样说涛吞,他行将就木,再冥顽不灵,也就是这几年的事了。”


    僧人三说:“是啊,涛吞再怎么样,也罪不至死。而且,不管陆公子说什么,他也快要死了。”


    “那是我的修行。”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陆行舟让二人哑口无言了。是的,他们最不能管的东西就是修行,只要别人修的不是罪恶之路,他们便无权干涉。


    夜里,陆行舟给许解晴写了一封信,但他已经不记得许解晴的住处了,头疼地想应该怎么寄给许解晴才好。陆行舟在门口坐了一会,还是决定找宁归柏帮这个忙。


    “你让我去一趟鹤州?”宁归柏不太乐意。


    陆行舟说:“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让谁帮我。或者你留在青玉寺,我去鹤州也行。”


    “我跟你一起去鹤州。”


    “不行,得有人看着涛吞。”陆行舟虽然跟涛吞说“去死”,但那并不是他的本意,他怕涛吞真的被他说服了,得有个人留在青玉寺看着涛吞。


    宁归柏沉默一会:“行,我去。”


    “把千里马带上。”陆行舟并不意外,他早就预料到宁归柏会答应。


    宁归柏说:“我现在出发,半个月就回来。”


    陆行舟嘱咐道:“如果许解晴不愿意跟你走,不要用强硬的手段把她带回来,随她的心意就好。”他怕宁归柏为了“完成任务”,将许解晴打晕打回来。


    “好,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陆行舟笑了笑:“注意安全,我等你回来。谢谢你。”


    “我不要谢谢,我能相信你吗?”


    “嗯?”


    “等我回来,你真的还在吗?”


    “我……”陆行舟动了动唇,他哪有资格保证什么?他一个连为什么进入游戏都不知道的人,一个连死都不能决定的人,下一秒会不会离开这个世界都是未知数,他能保证什么?


    宁归柏盯着他,一定要等到他开口。


    陆行舟缓缓道:“如果我能决定什么,这一次我不会再选言而无信。”


    第110章 昨日某某-2


    陆行舟跟涛吞闹得很不愉快的事情,当天就传遍了整个青玉寺。


    宁归柏离开青玉寺后,陆行舟照常跟着僧人们念经吃斋,他能感受到别人投来的目光,好奇的、漠然的、戒备的、若有所思的、嗤之以鼻的、不怀好意的……陆行舟通通忽略了。说到底,僧人还是人,无非是人,无非是陌生人,陆行舟不太在乎他们的想法。


    涛吞也跟往常无异,他还是不吃不喝,不睡寡言,他看见陆行舟的时候,眼里没有一点波澜,仿佛从来就不认识陆行舟这个人。


    陆行舟想,那番话还是有效果的,虽然跟他希望的并不一致。涛吞听进去了,他被陆行舟的话打倒了吗?他在日思夜想着如何反驳那番话吗?就跟当初他想着怎么反驳许解晴那样。等他想到了,他会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再跟自己争论一番吗?陆行舟只是想想,就觉得很累。


    苦海无边,说的到底是涛吞,还是他陆行舟啊?


    了俗看见陆行舟:“阿弥陀佛。”


    “你恐怕是寺里唯一一个对我的态度没有变化的人了。”陆行舟想了想,“不对,还有空碧大师。”


    “为何要有变化?”


    “你没听说我和涛吞的事吗?”


    “听说了。”


    “所以,你对我没有新的看法?”


    “我们不理会涛吞的事情,不意味着旁人不能理会,这有何妨?若是不容许别人管涛吞的事,那未免太专横跋扈了。”


    陆行舟眉头一挑:“可我让他去死。”那已经超出了“多管闲事”的范畴了。


    了俗说:“阿弥陀佛,人总是要死的,而且他做的事本就是去死的事,公子不过是陈述了一个事实,为何要因此感到困扰?”


    这一刻,陆行舟是真的想交了俗这个朋友了:“你说话特别有道理,你叫了俗,这是你自己取的名字吗?”


    了俗说:“我是了字辈,俗是我自己选的字。”


    陆行舟问:“涛吞呢,他没有字号吗?”


    “他没有。”


    “我以为寺庙里每个人都有字号。”


    “涛吞的情况比较特殊,他非得用自己的名字,大师们也只能随他去了。”


    “我以为他只在乎成佛,没想到他对保留名字也有执念。”陆行舟想,连名字都不舍得交出去,涛吞还嚷嚷着自己是最接近于佛的存在,他到底是哪来的底气。


    了俗说:“对了,最近怎么没见到宁公子?”


    陆行舟说:“他有事要办,过几日就回来了。”


    “原来如此。”


    “怎么?你找他有事?”


    了俗摇头:“无事,只是宁公子的存在感太强了,近日没看到他,倒是有些不习惯。”


    陆行舟有同样的感觉,不过这种事不好详说,他跟了俗再闲聊几句,便愉快分别了。


    宁归柏回到青玉寺的那天,是独自一人回来的,陆行舟望向他的身后,神色黯然。宁归柏比他更失望:“你不高兴?”


    陆行舟头都大了:“许前辈没来,我要怎么说服涛吞。”他之前也想过许解晴不会来,但他觉得那种可能性比较低,所以没太担心,也没提前想别的对策。


    宁归柏想的跟陆行舟不是一件事:“我回来了,你一点也不高兴。”


    “啊,我没有。”陆行舟挠了挠头,“你回来了,我很高兴。”


    宁归柏盯着他:“假。”


    陆行舟说:“对不起,我以为许前辈会来的,但她没来,我就有些气馁了。但这不是针对你,你回来我还是很高兴的,这些天你不在,我一个人可无聊了。我每天盼星星盼月亮都在等你回来。”


    “她会来,但她现在有事,所以晚几天自己来。”宁归柏许是满意了,才给出了让陆行舟满意的答案。


    “她?你说的是许前辈吗?”


    “嗯。”


    “啊啊啊啊太好了,她可是我最后的办法了。”如果连许解晴都没法说服涛吞,那么陆行舟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了。


    宁归柏说:“弄那么麻烦,不如我一拳把涛吞打晕。”


    “好,如果许前辈也没办法的话,我再试试你这个方法。”陆行舟对涛吞实在是“仁至义尽”了,连这样的方法纳入了考虑范围。


    几日后,许解晴来到了青玉寺。


    陆行舟与许解晴也有几年没见过了,陆行舟跟她寒暄道:“许前辈没什么变化。”


    许解晴上下打量陆行舟:“你倒是变了许多,个子高了,气质也稳重了不少。”


    陆行舟笑笑:“涛吞之事,我已在信中一一道出,想来许前辈在前来的路上,忖量过应该如何行事。”


    “我与涛吞已经有二十多年未见了,收到你的信之前,我从未想过他真的去当了僧人。”许解晴想到往事,不由得感慨万千,“当年我厌烦他,也反感那些只会吃斋念佛的僧人,他让我给他指出一条路,我就让他去当僧人。我以为我和他说的都是气话,他不可能真的去当僧人,我的话哪有那么重要……现在想来,重要的不是我说的话,而是他愿意相信什么。归根到底,涛吞这个人太偏执了,你说他吃自己的肉,喝自己的血,这些年来从不睡觉,我真是不敢相信。


    “小舟,我说句心里话,我这次来与其说是为了劝他回头,不如说是想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我不认为涛吞的悲剧是我一手造成的,所以我不会觉得愧疚,我也没那么善良,千里迢迢来帮助一个偏执狂,所以,我不保证能劝服涛吞,只能尽力而为。”


    陆行舟表示理解:“正如前辈所说,涛吞的偏执已经‘病入膏肓’了,我软话硬话都说遍了,但涛吞就跟块臭石头那样顽固不化。我这次请前辈过来,是想着你们是故人,说不定他会听你的话。不过这种事情谁也没法保证,所以前辈只管去做就好,不必在意后果。”


    “好,他现在在哪里,我去找他。”


    陆行舟说:“他现在多半在后院劈柴,我带前辈过去。”


    许解晴走到涛吞面前的时候,涛吞还在低着头劈柴,他只觉得有人挡住了阳光,但没有抬头看那人是谁。这些人都不重要,涛吞自负地想,不管是谁,每个人都只是沧海一粟,但他不一样,他受到佛的眷顾和恩赐,他是最特别的那个人。


    许解晴看着涛吞,涛吞的头发剃光了,头上点了六个戒疤,他太瘦了,颧骨高高地凸起来,像是有两把刀从里面捅了出来,他肤色黝黑,显得唇更加苍白,皱纹像是树皮那样在他脸上横竖勾连。许解晴觉得涛吞像个七十多岁的老人。


    “涛吞。”许解晴意识到了涛吞不劈完手中的柴,是不会抬起头来看她一眼的,所以她开口了。


    时隔多年,涛吞还是因为这道声音而身躯一震,他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看见了当年梦里的影子。


    许解晴问:“你还认得我吗?”


    怎么可能不认得?涛吞紧咬牙关,生怕一开口,这么多年憋着的那股气就会泄掉。


    许解晴看穿了涛吞的眼神,她想,二十多年了,何至于此啊。她说:“当年我叫你去当僧人,是胡乱说的,结果你当真了。说实话,当僧人虽然没什么用,但也没什么不好,但当成像你这样的僧人,确确实实没什么好的。涛吞啊,这么多年了,你再恨我也不必如此吧,你有什么怨的怒的,通通说出来吧,别再折磨自己了。”


    涛吞咬牙切齿,憋出了两个字:“你走。”


    陆行舟抱臂站在远处,他倒不是想偷听两人说话,但涛吞实在不是个正常人,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他还是在这里守着比较安心。


    许解晴说:“我听说就算我站在你面前,你也不会多看我一眼,我什么都不是,那么现在是怎么一回事?涛吞,别再自欺欺人了,如果你是想用死来证明什么,或者想让我为你的死感到愧疚,那我只能说你做的都是赔本买卖,不值得。”


    涛吞想移开目光,但移开目光就显得弱势,他想让自己的眼神变得凶狠,但他太老太瘦也太丑了,他做什么表情都只会让人觉得他不正常,而不会吓到别人。许解晴用那种“你很可怜”的目光看着他,涛吞想她怎么能这样?这么多年了,她怎么还是这样。


    “我捏死了那只兔子,你知道吗?”涛吞要让许解晴“痛”,跟他一样痛,“你把兔子给我的那一天,我就捏死了它,它那么小,我一只手就把它捏死了。我拔它的毛,踩它的尸体,往它身上吐唾沫,我挖了一个坑把它丢进去,你以为兔子还在我手上活得好好的,你被我骗了你都不知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许解晴怒不可遏,抬手扇了涛吞一巴掌。


    涛吞喉中血气翻涌,他强忍着,等想呕吐的感觉过去。他不能在许解晴面前失了面子。


    “兔子做错了什么?你真是个畜生。”许解晴满脸厌恶,神色一如当年,“你让我感到恶心。你想死就去死吧,你该死,没有人能救你。”


    涛吞反唇相讥:“对,我就是个畜生,如果不是当年在武馆的时候你把我当成人看,我也不会落得今日这个下场,我要是罪该万死,你也难辞其咎。”


    “武馆?”许解晴愕然皱眉,“什么武馆?”


    “你不记得了?”涛吞的神情像是被雷劈了,仿佛这句话比一巴掌还要重。


    许解晴十分茫然:“记得什么?我跟你在武馆见过面吗?”


    涛吞心如死灰,这么多年他视为人生转折点的一天,许解晴早已不记得了。如果不是许解晴,他也许甘愿做一个平庸的人,这辈子就这么平平凡凡地过去了,怎么会走到今时今日?


    “你走吧。”涛吞咽下血,“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许解晴问:“你还要过这样不正常的生活吗?”


    “你不是说我该死吗?为什么要管我。”


    “我觉得你可恨,也觉得你可怜,这并不矛盾。”许解晴冷静下来,“而且我答应了小舟,要尽力劝服你,你这样的人活着还是死了都没什么区别,如果你改变主意了,就像行尸走肉那样活下去吧。”


    “我不是行尸走肉。”涛吞突然拔高音量,“我是最接近佛的存在,我会成为最伟大的佛僧,你给我看着,你给我看着……”


    许解晴面无表情:“你真的疯了。”


    “我没有疯,是你们疯了,是这个世界疯了,你们什么都不懂,都是一群庸人……”


    许解晴耐心告罄,不想再听涛吞的疯言疯语了,她转身离去,任由涛吞在身后一直重复那几句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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