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于今三年-1
十五岁的宁归柏离开关州,在除夕日回到了登龙城。路上经过的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富贵点的人家,挂的灯笼会雕刻精巧细致的花纹,穷一些的人家,挂的灯笼朴素无华,但也是红的、热的、熊熊燃烧着过节的喜悦,将家人的心联结在一起。除夕毕竟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富人有富人的过法,穷人有穷人的过法,甚至乞丐都有乞丐的过法,再怎么样,年的最后一日,大家都希望能以隆重且高兴的方式度过。可宁归柏只能看见他们的热闹,不能体会到他们的快乐,他回到极寒冷的登龙城,回到与平日丝毫无异的家。
说得好听些是清静,哪一天不是过日子,何必要这么大张旗鼓到处喧哗?说得难听些是死气沉沉,一点过年的氛围都没有,这就是登龙城宁家。
宁归柏在沉寂中度过了除夕夜。
分开没多久,他开始想念陆行舟。他想,陆行舟过的不会是这样的春节,陆行舟独在异乡,也能凑齐一桌人陪他玩。大家都喜欢陆行舟,他真诚,善良,很会说话,喜欢夸人,不计较很多事,会在乎旁人的感受,甚至连一条狗也会关心。宁归柏不知道陆行舟是怎么长大的。
他想现在就去找陆行舟,可是不行,他答应了奶奶危莞然,今年要在家里闭关,将“浪淘花”这门内功练到登峰造极之境。他得老老实实在家练功,不然危莞然不会放过他,倘若他跟陆行舟待在一处,危莞然可能还不会放过陆行舟。他等得起。
一年而已。
宁归柏选择在山谷的溪边练功,他一日只吃两顿饭,老仆会将饭送到山脚,日出一顿,日落一顿。老仆是按照危莞然的要求准备饭菜的,多是能够帮助宁归柏练“浪淘花”的药膳,吃对了,能让他事半功倍。宁归柏呼吸着山中的精气,感受着水中的灵气,服用天地精华,气从丹田流转至全身,他吸气——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①他呼气——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②如此循环,他时时刻刻都在练武,不知疲倦。对宁归柏来说,练功是比吃饭睡觉更加寻常的事情,这是他最深入骨髓的习惯。
他从十岁开始学习“浪淘花”,那个时候他问危莞然:“为什么这门内功不叫‘浪淘沙’,而是叫‘浪淘花’。”
危莞然说:“‘浪淘沙’这名字太俗,配不上这门内功,‘浪淘花’才够美。柏儿,你要记住,杀人不过头点地,伤而不杀,美而不俗,威而不怒,才能让大家记住你。”
宁归柏不明白危莞然的意思,很多时候,他都不明白危莞然在想什么。是因为危莞然的思想太高深,他还没够上那样的境界?还是因为危莞然的想法太怪异,所以他没办法理解?宁归柏想过这个问题,但是他只是简单地想了一下,他并不纠结于答案。他不在乎。
在宁归柏闭关练功的一年里,危莞然去看过他十二次,每个月的最后一天,危莞然都会去山谷找宁归柏,关心他的练功进度。危莞然一个个问题砸过去,宁归柏一个个答案抛回来,接着他们会做角色调换,轮到宁归柏提出练功的疑惑,危莞然负责解答他的疑惑,帮他早日突破阻碍,跨过瓶颈期。他们的交流只围绕武功这个话题,并不关心对方的生活——除了练功,他们好像也没有生活——总而言之,他们更像是师徒,而不是祖孙。
宁归柏闭关这么久,他父亲宁拓文和他母亲苏慕语一次也没来看过他,他们时常都不住在登龙城,他们游历名山大川,四海为家,说不定都忘了自己还有个儿子了。对此,宁归柏也习惯了。若是父母来探望他,询问他的练功进度,他反而会觉得怪异,怀疑在宁拓文和苏慕语毫无异常的皮囊下,是不是被什么东西操纵了。
在家里,会关心他冷不冷、饿不饿的人只有老仆。
可是宁归柏一身内力足以御寒,怎么会怕冷?老仆一日两餐准时送达,他又怎么会挨饿?老仆的关心反而成了多余的唠叨,宁归柏不会打断老仆,他只是沉默地听着,点头或者摇头,老仆察言观色,也就知道自己多嘴了。宁归柏有时候会想,自己是否应该表现得热情一些,就算他不需要老仆的关心,他也可以表现出友善。可是他不想这样,他怕自己看起来友善了,热情了,老仆的话就会越来越多,唠唠叨叨的关心话语堆积成山,除了反衬出亲人的冷漠之外,还有什么作用吗?
更何况,宁归柏也演不了戏,他不是热情的人,去哪里找出热情给老仆看?梨园上的戏子,要演出“喜怒哀乐”,首先也要会喜、会怒、会哀、会乐,一分可以演成十分,零又怎么能演成一?宁归柏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很少会戴上假面。这不是他擅长做的事情,他还是多花些时间练功好了。
他后来才知道,原来自己这样的行为叫做“别扭”,既别扭于承受他人的好意,又别扭于回馈他人的好意。一个别扭的人,跟他人的关系不是别扭的,就是冷淡的。不好就是不好,好也像是不好,走到外面去,旁人会说他性子古怪。
宁归柏将“浪淘花”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并没有花费一年,他在闭关第十个月的时候,就已经大功告成了。
十月底,危莞然来看宁归柏的练功进度,发现此事,便说:“很好,那么,你现在练‘渭水秋风’吧。”
“渭水秋风”是一门轻功,内功有第一重到第不知道几重的说法,但轻功没有,轻功是没有界限的。一个人练一门轻功,练的时间越长,不一定会越来越快,但一定会越来越稳,越来越与自己融为一体。宁归柏练了十个月的内功,如果现在立刻换成别的内功继续练,效果并不好,所以危莞然让他练习轻功。
宁归柏接受了,反正还有两个月,陆行舟才会来登龙城找他,他现在不练功,也没有别的事做。他还是在同样的地方练习轻功,因为“渭水秋风”可以在水上练,他也还是一天吃两顿饭,他也还是抗拒老仆的关心,并且疑惑为什么老仆没从他这里得到任何的反馈,依旧会时不时唠叨两句。
距离十六岁生辰的最后两个月,宁归柏练轻功练得挺高兴,因为他跟陆行舟的约定只剩两个月了。原来有期待是这么一回事,每一天都像是恩赐的日子,让人感到轻松与欢愉。生活不再是日复一日的死水微澜,他可以期盼新的一年,新的变化。
然而,在十一月的月底,危莞然看出了他的分心。
宁归柏其实也没做什么,就是在危莞然提问的时候,稍稍分了一下神,危莞然就察觉到了。
她神情犀利,眼风如刀,扫过宁归柏的面容:“你在想什么?”
宁归柏沉默一秒:“没什么。”他刚刚只是想,如果陆行舟真的来了登龙城,若是看见了危莞然,他会讨厌奶奶这样严肃的人吗?这里这么冷,他会不适应这样的环境吗?他若是在半路觉得太冷了,掉头回去了怎么办?距离约定的日子太近了,欣喜与恐慌一同滋长,搅得宁归柏的心不够坚定了。
危莞然说:“你不擅长撒谎,还是不要在我面前撒谎了。你不够专心,这样会影响你的进步。”
宁归柏只说:“这次闭关的时间太久了。”往年他都会下山历练,今年他可是没有出过家门一步,确实是太久了。
危莞然说:“这不是理由,我不希望看见你第二次分心。柏儿,不要浪费了你的天资,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你不能不珍惜。”
是他不能不珍惜,还是她不能不珍惜?危莞然永远都比宁归柏自己更加在意他的进步,宁归柏问:“如果我再次分心,那会如何?”
危莞然说:“你知道后果的。”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从他有记忆的时候开始,他就知道危莞然的手段,危莞然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全看宁归柏的极限,他有时候觉得,危莞然没把他当人,只是把他当成了练武的工具。宁拓文和苏慕语倒是把他当人了,只是没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宁归柏沉下心来,不再想着一年之约的事情,最后一个月,他用超乎寻常的专注度换取了让人意想不到的进步。
危莞然满意他的进步,没有为难宁归柏。
平静的水面下暗潮汹涌,宁归柏想,陆行舟很快就会来找他了。
【📢作者有话说】
①李煜《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
第92章 于今三年-2
宁归柏出关,没有任何人来找他,说“有人找你”。
陆行舟没来,宁归柏不厌其烦地问老仆:“今天有人来找我吗?”
老仆说:“少爷,没有人来找。”宁归柏转身就要回房,老仆问:“少爷在等谁,要不把他的名字告诉老仆,老仆让外头的人留意留意?”
宁归柏说:“不必了。”他觉得陆行舟是被什么事耽搁了,绊住了手脚,所以一时抽不开身,他可以等,他应该有点耐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等陆行舟忙完了,就会想起他们的约定了,他会快马加鞭地赶过来,因为他就是这么在乎他人感受的人。
他,也是“他人”,不是吗?
第二个月,陆行舟还是没来。
宁归柏觉得陆行舟身边的人可能出事了,所以他完全无法抽身。宁归柏跟自己说,他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要学着体谅陆行舟的难处。
他不再去问老仆有没有人来找他,但是老仆每日都会来跟他汇报情况,他说话并不直接,也许是怕伤了宁归柏的心,他只是说:“少爷,今天外面也很安静。”
宁归柏心想,宁家大门外哪天不安静?
老仆日日来,日日都是那句话。宁归柏不想听了,他说:“不必再跟我说外面的情况。”老仆说:“我以为少爷想知道。”宁归柏说:“无事发生,就不用说了。”
他看着老仆那略带悲伤的眼神,突然想,老仆并不是因为在乎他,才跟他说这么多话的。老仆是太寂寞了,在这么大、这么冷的地方,只住着几个常年不在家的人,而在这几个人里面,还有几个是让他不敢说话的,因此老仆只能一找着机会,就跟宁归柏说话。
宁归柏在等人,老仆就多了一个说话的机会。宁归柏现在不让他汇报了,也许是因为不想等了,也许是想要自己出去找人,不管怎么样,老仆失去了让嘴皮子分合的机会,他并不高兴。
宁归柏没有问老仆,他是不是这么想的。老仆的动机并不重要,他想,老仆若真是这么寂寞,大可以从这扇门走出去,没有人要求他留下来。
第三个月,危莞然闭关练功,宁归柏的爹娘没有回家,宁归柏可以一天也不说一句话。
老仆从来没见过宁归柏在家里待这么长时间,他从宁归柏的神情上,也看不出任何的东西。宁归柏还是保持着练武的习惯,他每日练功,每日等待,他像抽长的枝条那样穿过了日子。
宁归柏觉得陆行舟可能出事了,他可以等,但他不能一等再等。万一陆行舟身陷危险……不管是生是死,他都要找到陆行舟,完成那个迟到的约定。宁拓文这样评价过宁归柏——他是一个认死理的人,宁归柏并不否认这样的评价。
老仆望着宁归柏离去的背影,他很想冲上去问宁归柏要去哪里?那个人呢?他不等了吗?可是他知道宁归柏是不会回答他的,宁归柏既然决定要走,就不会回头了。老仆突然有些恨那个没有出现的人,不管那个人是因为什么原因没来,老仆都有些恨他。宁归柏很少会要求什么,他的期待不应该以被遗忘的方式潜入水底。
宁归柏先去了关州,他找了包打听,包打听却不告诉他陆行舟的下落。他说的是“不便告知”,而不是“我不知道。”
宁归柏以为包打听是想要狮子大开口,没关系,他愿意加钱,他有的是钱。可包打听还是无可奉告,宁归柏总不能拿剑架在包打听的脖子上面,于是宁归柏离开了。他走遍了整个关州,没找到陆行舟,他觉得陆行舟应该不在关州。但他看见了一张画像,一张跟陆行舟有五分像的画像,画的是一个女子,他想,陆行舟有妹妹吗?
他离开了关州,决定去陆行舟的家里找人。
在溪镇郊外,他跟陆望有过简单的对话。
“你是小舟的朋友吧。”
“……嗯。”
“小舟已经很久没写信回来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哦。”
“小宁,要不你把你的住址告诉我,等小舟回来之后,我让孩子们写封信告诉你他的下落,到时候你再去找他?”
“不用了。”
气氛有些尴尬。
陆望又说:“远道而来,不如留下来吃顿便饭吧?”
宁归柏说:“不了,我走了。”他看见陆望怔愣的眼神,补充了一句:“打扰了。”
他逃跑似的离开了陆家,在此之前,他没想象过陆行舟的家是什么模样的,在此之后,陆行舟成长的环境变得十分具象。陆行舟的家里堆满了粮食的味道,每一件物品都有着质朴的气息,陆望望着自己的眼神也有种朴素的关心,他笑起来堆叠的皱褶里面,没有储藏任何尖锐的东西,江湖上的刀光剑影,都跟这个家没有关系。他能想象陆望是怎样抱着小时候的陆行舟,在他耳边笑起来,传达丰收的喜悦。那些通过勤劳耕耘而获得的香甜气味,在陆行舟的血液里流淌,让他也成为了踏踏实实的人。他的笑容是实的,他的眼泪是实的,他的一切都是实的,以至于他留给宁归柏的所有短暂相处的记忆,也都是实的。
宁归柏在溪镇郊外待了一段时间,他去河边钓鱼,一边钓鱼一边练“利锁引”,他好像回到了四年前,他刚认识陆行舟的时候,也是在同一条河边。
他本来在树上睡觉,但是被陆行舟的脚步声吵醒了,然后他瞧见了陆行舟的背影,也没管他,继续睡觉,但他很快又被陆行舟的自言自语吵醒了。
“鱼都去哪里了?鱼儿,鱼儿,快快上钩吧。”
“鱼儿,我不吃你,我只是想钓你,等我完成任务了,我就把你们都放走,好不好?”
“你们这些鱼,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跟你们说,你们要是不听话,我就把你们做成红烧鱼,水煮鱼,酸菜鱼……”
“鱼啊鱼,鱼目混珠,珠联璧合,合二为一,一心一意,意想不到,到此为止,止戈为武,武力超群,群魔乱舞,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我的鱼呢?”
“大鱼的翅膀已经太辽阔,我松开时间的绳索,怕你飞远去,怕你离我而去,更怕你永远停留在这里,每一滴泪水,都向你流淌去,倒流进天空的海底……”
聒噪。宁归柏这样想着,却笑出声来。
他坐起身,陆行舟抬头,热情的太阳稍稍西移,陆行舟用专注的目光盯着自己。宁归柏从很多双眼眸中瞧见过支离破碎的命运,他窥见众人的历史,笃定人们会拥有相似的未来,不是愚昧就是沧桑。阳光在陆行舟的脸上星星点点地跳,宁归柏却觉得阳光是浓雾,他有一刹那的恍神,因此没有用同样的刻薄,在一双眼里断定陆行舟的命运。
宁归柏没等到陆行舟回家,决定前去鹤州看看。他在去鹤州的路上,跟一群恃强凌弱的人打了一场,他们撞在宁归柏找不到人的枪口上,被打得屁滚尿流。宁归柏没有拔剑,他不需要拔剑也可以杀人,但他两样都没有做,因为陆行舟不喜欢杀人。
宁归柏对杀人没有感觉,人都是会死的,他若是因为武功不济,被什么人杀了,也不会怨恨什么,他觉得这是天地的运行法则。可是陆行舟说,那样不好,同类相杀是禽兽才会做的行为,人不是禽兽。宁归柏觉得陆行舟或许是对的。
他背着一把很少拔出来的剑,到处找陆行舟。
天大地大,陆行舟在什么地方呢?鹤州也没有他的身影。宁归柏望着北边,眼神茫茫,他是不是看错了方向?东南西北都是不对的,他应该往下看,也许陆行舟已经死了,他不再呼吸对错,只是抱着黄土长眠。奇怪的是,宁归柏并不因为想象到陆行舟的死亡而感到心慌,当然,他也并不因此感到安心。他内心没有太大的波澜,他只是觉得如果陆行舟失约的原因是死亡,那也挺好的。
陆行舟不是遗忘了他们之间的诺言,也不是牵挂更加重要的事情。他只是动不了了。这对于从来没有被排在第一位置的宁归柏来说,确实挺好的。在宁拓文和苏慕语的眼里,他们是彼此的第一,在危莞然的眼里,武功是第一,在老仆的眼里,逆来顺受的孤独是第一……这些在血缘或者位置上跟宁归柏比较亲近的人,都没把他当成心中的第一。宁归柏一直觉得自己不在乎,但有时他也没法确定,他是真的不在乎,还是在隐秘的权衡利弊后的故作潇洒。他愿意相信是前者,但他不希望陆行舟跟那些人都一样。不过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的希望不会是现实,陆行舟在乎的人太多了。
宁归柏离开了鹤州,他又回到了登龙城。万一,万一。
危莞然出关了,她知道宁归柏回家了,就让他练功。练功,练功,他为什么一定要练功?他想离开,危莞然不允许,因为她要给他传授一套新的剑法,宁归柏得留下来。
宁归柏问:“这样没日没夜地练功,你想让我成为什么人?”
危莞然说:“你应该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从我把你扔进狼群的时候开始,我就要你有朝一日会成为天下第一。”
他为什么一定要当天下第一?如果这是危莞然的意愿,她怎么不自己努力成为天下第一?为什么要将这么沉重的心愿寄放在他的身上?宁归柏不是背不起,只是他有了更加想要做的事情,他不想背了。
宁归柏说:“你可以成为天下第一。”
危莞然说:“我不行,我没有你的天赋。”勤能补拙,但勤补不出天下第一。
“你的武功比我厉害。”
“那是因为我比你多了年纪和经验,假以时日,你必然超过我。”
宁归柏还想说些什么,危莞然强硬地阻断了话的出口,她提起了剑,剑光在宁归柏的眼中闪烁。宁归柏想起自己的“叛逆期”,他不想按照危莞然的想法去行动,所以他出门历练的时候,到处让别人拜自己为师,然后教那些人武功。他不管这些人根基如何,心性如何,耐力如何,只要他们愿意叫自己师父,他就愿意给他们传授武功。他要将危莞然视若珍宝的东西全都教出去,万一这里面有几个天赋卓绝的,他们也可以成为自己成为“天下第一”的阻碍。宁归柏的叛逆就是不断地给自己增加阻碍。来吧,现在的一刻,未来的无数刻,如果有人能折断他手中的剑,通通来吧,宁归柏的兴奋黯淡无光,他有了许多比他年纪大的弟子,他把自己的枷锁砍成许多份,公平公正地分给了那些心有执念的人。
这是他表达抗拒的方式。
陆行舟不接受他的抗拒。他死活都不肯喊他一声师父。
宁归柏不明白,陆行舟不放弃。宁归柏第一次说这么多话,陆行舟听着,看他的目光还是把他当小孩。宁归柏放弃了当陆行舟的师父,他突然觉得世间有很多种的关系,都比当师徒好。他可以成为陆行舟的孩子吗?或者陆行舟可以成为他的孩子吗?他们可以成为朋友、成为知己、成为亲人吗?陆行舟不需要他变成天下第一,陆行舟实实在在看见了他这个人,陆行舟不会忽视他,也不会对他有不切实际的期望,所以他不会从陆行舟的眼中看见失望。可是陆行舟需要他。宁归柏从陆行舟的身上得到了一种很特别的感受,他被依赖着,仰望着,也被包容着,俯视着。在此之前,没有人会用那么多的角度看他,仿佛只用一颗心爬上爬下,远观近瞧,也会让人变得疲惫不堪。
老仆谨慎地问:“少爷,你找到那个人了吗?”要告诉他么?有人来找过他。
宁归柏说:“没有。”
老仆想,既然错过了,还是不知道的好。
宁归柏在登龙城度过了十七岁的生辰。
第93章 于今三年-3
危莞然闭关了,宁归柏把新的剑法练得差不多了,又可以出门了。
他站在家门外,不知道应该往哪走,溪镇郊外、鹤州、关州、津州、赟州、灵州、夙州、寂州、骆州……陆行舟到底在哪里?宁归柏决定再去一次溪镇郊外。他无意识地回避那些他没有跟陆行舟创造过记忆的地方,他渴望能在旧的地方与陆行舟重逢。
在白云泉,宁归柏被许多人围攻。什么时候得罪的人?因为什么而得罪的人?宁归柏通通不在意,他眉目平静,无悲无喜地出招,身边站着的人渐渐变少。就在那个时候,有人加入了战场,帮了他。
除了他们二人之外,最后所有的人都倒下了。
那人说,他叫郑独轩。郑独轩知道宁归柏是谁。
宁归柏觉得他多管闲事。
郑独轩说,若知道被围攻的人是你,我就不出手了。郑独轩微微笑着。宁归柏不喜欢郑独轩的笑容,可是郑独轩帮了他,虽然有没有郑独轩的帮助,对宁归柏而言都没有区别。宁归柏没有说谢谢,也没有说些不近人情的话。郑独轩看起来并不介意,郑独轩没问他去哪里,他也没跟郑独轩客套,郑独轩说“后会有期”,宁归柏点一点头,策马离开。
那不过是他去找陆行舟路上的小插曲。
陆望死了。陆行舟还活着。
宁归柏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陆行舟回过家,也知道陆望死了。现在陆行舟走了,陆金英说陆行舟去了骆州。他想,如果宁拓文死了,他会难过吗?他觉得他不会。可是陆望不是宁拓文,陆行舟也不是他。
陆金英跟陆望一样,要留宁归柏吃顿饭。
这次宁归柏答应了。他不知道这次一别,下回还能不能见到活着的陆金英。他在江湖中“混”了这么多年,以为自己早已看透了无常生死,现在他才发现,他没看透,他以为他看透了,是因为苟延残喘着的、埋入黄土中的那些人,都不是他在乎的人。当然,他在乎的不是陆望,他在乎的是陆行舟的感受。
陆金英问了他一些问题,她很会问问题,没让宁归柏感到任何不适。宁归柏一一回答了,他很少会这么乖,陆金英看他的眼神,就像要在他的脸上贴红色的花。宁归柏觉得陆金英和陆行舟有很多相似之处,他们是真正的亲人,彼此影响,彼此关心,彼此爱护。陆金英给宁归柏讲了许多陆行舟的事情,宁归柏一件也不知道,原来他一点也不了解陆行舟。
宁归柏还见到了陆行舟的侄儿,陆行远让他抱一下陆迢,宁归柏觉得抱婴儿比抱剑要难,他手足无措,生怕自己弄疼了陆迢。宁归柏抱了一会,陆迢在他的怀中笑起来,糯糯地喊:“叔叔,叔叔。”
他以后会有孩子吗?会有一个崭新的生命在他的臂膀上长大吗?宁归柏想,他能承担那样的责任吗?他那样潦草地长大,能认真地养育好一个孩子吗?这个问题太遥远了,好像也没有降临到他身上的可能,宁归柏很快就不想了。
他告别了陆家人,往骆州的方向星夜疾驰。这次,他一定要找到陆行舟。
在靠近骆州地界的时候,宁归柏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从前。
从他有记忆的时候开始,他就是在危莞然的手下长大的,宁拓文和苏慕语将他丢给了危莞然照顾,这样,他们就可以自在逍遥去了,他们并不在乎危莞然到底会怎么养育他。
危莞然是武痴,是知道自己天赋有限的武痴,而她的儿子宁拓文取错了名字,更喜欢舞文弄墨,而不是舞刀弄枪,宁归柏出生了,危莞然便将成为天下第一的愿望寄放在这个眼神灵动的小孩身上。宁归柏生了双耳朵,就是为了听清危莞然就在他的耳边念叨的各种内功心法,宁归柏能自己站起来的时候,危莞然就开始让他练轻功了,宁归柏的手还没有握稳筷子,就先握稳了危莞然专门为他打造的短剑。宁归柏五岁生辰的礼物,就是被丢进狼堆之中,不是狼死,就是他死——不,他不会死,危莞然会观察他的极限,等他真的一剑也挥不出去的时候,危莞然就会来“救”他。
危莞然一次次地测试宁归柏的极限。
宁归柏还没有离开过登龙城,也没有见过别的家庭的相处方式,他以为全部人都是这样的,从小就得练武,从小就得受伤,受伤了也不能喊痛哭闹,摔倒了要自己爬起来,爬起来之后危莞然会继续让他练功。危莞然说:“只要死不了,一切都只是对身体的磨炼,如果因为受伤就要休息,因为疲惫就要休息,因为心情不好就要休息,那干脆就不要练武了。”
宁归柏说:“好,那我不练武了。”
危莞然怒极,宁归柏很快就尝到了说负气话的后果。他不恨危莞然,也没有想过从危莞然的身边逃走。后来,他的武功在危莞然的眼中达到了可以自保的程度之时,危莞然就让他出门历练了。
在这个梦里,他出门之后遇见的第一个人便是陆行舟。
他在湖边用“利锁引”钓鱼,一钓一个准,陆行舟大惊小怪地围着他转,拍掌说:“你真厉害。”
宁归柏不理他,陆行舟也不觉得扫兴,他把掌心拍红了,目光炯炯地盯着宁归柏:“你怎么不笑啊,你是不是生病了?”
“胡言乱语。”宁归柏心想,不笑就是生病吗?那危莞然岂不是病入膏肓了?
陆行舟说:“你才胡言乱语。总是不笑的人,肯定是心里生病了,我给你治病吧。”
宁归柏说:“你才有病。”
“你怎么骂人?”
“你先骂了我。”
“我只是说你生病,没说你有病。”
“有什么区别?”
“区别可大了。”
“你说为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你们这里的人是没法理解的。”
“为什么?”
“因为这是一个秘密。”
“秘密?江湖上没有秘密。”
“你不懂,你这个小屁孩。”
“我不是小屁孩,我比你厉害。”
“你再厉害,也只是个小屁孩。”
……
碰上陆行舟之后,宁归柏才知道,原来人可以说这么多无用的话。陆行舟跟着宁归柏到处走,问他:“你为什么每天都要练武?”
宁归柏反问他:“你为什么每天都不练武?”
陆行舟说:“我又不喜欢打打杀杀。”
宁归柏说:“你不喜欢,别人会欺负你。”
“谁敢欺负我,我咬死他们!”
宁归柏一言难尽地看着陆行舟,陆行舟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原来人对自己的认知可以这么盲目。
“你不信?我咬人很疼的。”陆行舟说着,拉过宁归柏的手,在他的小臂上咬了一口。
这个梦戛然而止。
宁归柏迷信地想,他做这个梦,是因为他快要找到陆行舟了。他继续出发,在路上,一片树叶飘到了他的手上,在干枯的皱褶里,蜷缩着一柄苍黄的经络。宁归柏想起了三年前,陆行舟在关州捡到了一片落叶,痴痴地看了许久。
宁归柏问:“你在看什么?”他以为陆行舟是在惋惜落叶短暂的生命。
陆行舟说:“我在感叹缘分的无常。”
宁归柏想的却是自己和陆行舟。会有那么一天,陆行舟也会感叹他们之间的缘分无常吗?宁归柏不希望会有那么一天,感叹不一定会难过,但多半不见得是高兴的。
陆行舟又说:“小柏,你觉不觉得,每个人都像是一片树叶?”
宁归柏说:“我不是树叶。”他能掌控自己的人生,他不会被风吹落,被雨刮倒,被虫子啃噬,被岁月摧残,变成这样枯败可怜的模样。
陆行舟说:“你太年轻了。”
又来了,宁归柏不喜欢从陆行舟的口中听到这句话。他不说话,陆行舟又笑嘻嘻地扯上了别的话题,宁归柏看着陆行舟弯掉的眼睛,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他总是对陆行舟生气,而他从来都没法让陆行舟生气。
宁归柏丢掉那片树叶,继续前行。他到了骆州,可骆州也不小,他牵着缰绳,用目光搜寻着这一片土地。骆州地广人稀,沙漠绵延千里,冬天越来越冷,堆积着厚厚的雪,雪和沙纠缠不清,但雪是后来者,张狂地将大地涂成了自己的颜色。太冷了,骆州的冬天比得上登龙城,陆行舟这么怕冷的人,真的还会留在骆州吗?宁归柏对此表示深切地怀疑。可是他已经找了这么久了,在没把骆州翻过来之前,他是不会这样放弃的。
找到陆行舟的那天,宁归柏感谢危莞然待他如此严苛,他生平第一次对成为“天下第一”有了自我驱动的野心。陆行舟差点就死了,他来得及时,也来得太晚,陆行舟伤痕累累。
他走过去,伸出手,陆行舟在躲什么,在害怕什么?宁归柏狠狠地擦掉了陆行舟脸上的血迹。陆行舟张了张嘴,要说些什么,可他还没说出话来,人就晕过去了。
宁归柏将陆行舟抱去客栈,陆行舟无意识地抓着他的手,偷他身上的暖。宁归柏把他放在床上,打水给他擦脸,整三年了,陆行舟经历过什么。
谁要杀他?宁归柏突然站起身来,他应该杀掉想要杀陆行舟的人。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陆行舟自己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宁归柏目光沉沉,陆行舟的蝴蝶骨凸出来,背影更显瘦削,竟已有了嶙峋之感。
有血色从陆行舟的外衣渗出来,宁归柏后知后觉地想,他还没给陆行舟包扎上药。
第94章 寸步不离-1
陆行舟推开门,看见一个颀长的人影立在雪地里,袖子在风中飘荡,蓝色的长衫,被雪色映得有些阴明不定。陆行舟身上的伤都已被处理过,疼痛如密针扎刺,在暗处彰显存在。三年,刚好过去了三年。陆行舟望了宁归柏一会,随后目光变得难以捉摸,他扩大的目光包揽天地,他没法违抗这个游戏下达的指令,是吗?不是吗?他是局中人,宁归柏也被套在了逃不开的宿命当中吗?
也许每个人都拿着残缺的剧本,演一个已经确定了未来、但还未展开的角色。
宁归柏侧过头来,直勾勾地看向陆行舟。他走过去,眼神没有晃动。
“小柏。”宁归柏穿过了许久未见的阻隔,将流逝的三年收进了眼底,让陆行舟并不觉得他变得很陌生。宁归柏抽长了身量,等他走到近前的时候,陆行舟发现自己必须仰头看他。也是,宁归柏已经十八岁了。
宁归柏垂着眼眸看他:“你昏睡了三天。”
陆行舟问:“那些人呢?死了吗?”
宁归柏说:“滚了。”
哦,那就是没死。陆行舟稍稍放下心来,他不希望有人为了他杀人,而且……真正该死的另有其人。陆行舟打量着周边的环境:“这是哪里?”
白茫茫的院子里,立着几棵秃瘦的树,耳边只有雪落下的声音,这里不是客栈。
宁归柏说:“我租的屋子。”
陆行舟又问:“我的马呢?”
“在后院。”
“我们还在骆州,是吧?”
“嗯。”
陆行舟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想说“谢谢”,也想说“对不起”,可是这些话都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完的。他现在有个最要紧的问题,但在说“谢谢”和“对不起”之前,他又不好意思说这个事。欲言又止浮现在脸上,眉毛轻轻压成了一条直线,宁归柏问:“怎么了?”
“……我饿了。”陆行舟看了眼宁归柏,觉得他也不是能够做饭的样子,心想为什么要住客栈呢?算了算了,还是他这个病号去做点吃的吧。他问:“厨房在哪里?”
宁归柏愣了愣,反问:“你想吃什么?”
陆行舟说:“都行,能填饱肚子就行。”他过了这么多风餐露宿的日子,对食物早就不挑剔了。
宁归柏说:“你进屋子里等,外面冷。”
什么意思?他要去做吃的吗?陆行舟用怀疑的目光看了宁归柏一眼,因为刚重逢,还是有一些距离感的,于是陆行舟咽下了疑问句,进屋里等宁归柏。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宁归柏端来了一碗白粥,一屉肉包,两道小菜。陆行舟饿死了,先喝了两口白粥垫肚子,才问:“你做的吗?”
宁归柏点了下头。
陆行舟有些惊讶:“我不知道你还会做饭。”
宁归柏说:“白粥和小菜是我做的。包子是买的,我只是热了热。”
陆行舟随口说:“那也很厉害了。”他本以为宁归柏是那种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人,现在看来也不是嘛。
“你不吃吗?”陆行舟喝完了粥,吃了两个肉包子,把小菜也吃完了,这才觉得肚子舒服了些。
宁归柏说:“我不饿。”
陆行舟点点头,将桌上的碗筷收拾了。宁归柏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动作。
陆行舟在外面酝酿了一会——他这大半年都没有想过要找宁归柏,他为了逃避失去陆望的伤痛,带走那些想要杀他的影子,千里迢迢来到了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他实在没有精力再去想“言而无信”的事情了,可是宁归柏出现了,他现在不得不想。他要怎么说?他能怎么说?宁归柏看起来没有很生气,所以他就不必很愧疚吗?
将心比心,如果有人这么对他,他会怎么样呢?陆行舟将自己代入现实世界中最好的朋友,而陆行舟就是宁归柏……不行,不要想了,想想就很生气,给不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只会更加生气。可是真相是不能告诉宁归柏的。“因为我被任务困住了”,事实听起来像是得了癔症的人才会说出来的话,显得更不真诚,更难被原谅。
陆行舟又想,宁归柏不生气,可能只是因为他才死里逃生没多久,跟一个差点死去的人没什么好生气的。愤怒排在性命的后面,宁归柏其实是个心软的人——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陆行舟可以利用这种特质,先拖,再磨,后补救。至于理由嘛,渐渐就变得不重要了。
他打定主意,一抬头就看见宁归柏的脸,担忧混着认真,失落夹着困惑,湿漉漉的眼睛,情感的漩涡。宁归柏长大了,想法还是都写在脸上,像一本摊开的书,任你读,由你斟酌。你还能像敷衍无知的小孩那样,对待一个赤诚的大人吗?
陆行舟吸了吸冻得发僵的鼻子:“那个……”
宁归柏握住他的手,温度从掌心传递。
陆行舟的“对”字便劈了个叉:“进去再说吧。”
屋内的火盆烧得很旺。陆行舟有些热,脱了件衣服。陆行舟挠了挠头,人在为难的时候小动作特别多,他站起来,又坐下,看了眼宁归柏,又移开目光。他酝酿,再酝酿,不知道是在等天黑还是天亮。他本来可以借口去睡觉养伤的,但屋内的气氛被他一连串不连贯的小动作弄得有些尴尬,他没有了逃跑的机会。一鼓作气再而衰,陆行舟给自己打气,终于开口:“小柏,那个……那个……新年快乐。”
宁归柏问:“你快乐吗?”
快乐吗?宁归柏一句话就把天聊死了。被人围攻快乐吗?差点死了快乐吗?言而无信快乐吗?如鲠在喉快乐吗?陆行舟想啊想,想得难过且委屈。其实他想太多了,宁归柏问这句话的意思就只有一个——再见到我,快乐吗?
陆行舟给出的反应,明显是不快乐。宁归柏抿了抿唇。
过了一会。陆行舟说:“对不起。”
宁归柏不说话。
陆行舟说:“我不是故意要失约的。”
那是为什么呢。宁归柏已经不想责怪陆行舟了,也可能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责怪陆行舟。谁知道。找到陆行舟之后,那几年的情感就变得模糊了,不是说他走过的路、找寻的记忆、度过的日子不清晰了,只是一种执念落地了,过程就轻了。飘啊飘,陆行舟就在眼前。
陆行舟想了想:“这几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一时半会我也说不清楚。虽然我不是故意要失约的,但无论如何,我确实失约了,这是我的错,我不想否认。你有什么想要我做吗?或者说我做什么可以弥补这个错误吗?如果有的话,你可以告诉我。我会尽力去做的。我知道这些话听起来挺没有诚意的,可我确实是真心的。嗯,还有,谢谢你救了我,这对你来说可能是举手之劳,但对我而言却是救命之恩,有机会的话我也一定会报答的。”
为什么要说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话。这些都不是宁归柏想听的,理由也不是宁归柏想听的,他觉得陆行舟说这番话就是在伤人的心,还不如不说。
“你别说那么多话了,休息吧。”宁归柏压下情绪,推门而出。
对不起。谢谢。尽力。举手之劳,救命之恩,报答。全是冷冰冰的词语。陆行舟字斟句酌,说出一堆废话。三年不见,这就是他们的新起点吗?这可真是太糟糕了。
宁归柏坐在屋顶上,睡也睡不着,不怕雪滑也不怕天寒,打算在屋顶坐到天亮。
屁股还没坐热,陆行舟就出来了,他平视了一圈,没找着宁归柏,这才抬头看,在暮色中跟宁归柏对上了视线——多亏两人的视力都不错。
宁归柏一动不动。陆行舟觉得宁归柏是不打算下来了,他足尖一点,决定用轻功飞上去。他还没来得及飞,眼前一闪,宁归柏就站在了面前。
“你找我吗?”这里也没有第三个人了吧。
“什么事?”好冷酷的口吻。
陆行舟说:“我还有话没说完。”
宁归柏再相信陆行舟一次:“进屋说吧。”
陆行舟摇头:“就在这里说吧。”屋里有四堵墙,反而给人局促感。当然可能也不是墙的错,但陆行舟好不容易找到个能赖的东西,它们又不会说话,就赖它们吧。
刚刚宁归柏推门而出,陆行舟觉得他生气了,一时半会也没想明白他在气什么。但是他知道,如果不把话说清楚,他们两个今晚都睡不上好觉。所以陆行舟虽然摸不透宁归柏的心思,但还是出来了。
不懂就问吧。能有什么办法呢?
陆行舟问:“你生气了吗?”
宁归柏嘴硬:“我生什么气。”
“我不知道,所以才问你。”
“……”
“你说吧。”陆行舟扯了扯宁归柏的袖子,“你说出来我才知道你在想什么。”
热气冒上耳朵,宁归柏望着天空:“你有找过我吗?有想过找我吗?”
就为这事?陆行舟说:“我去登龙城找过你,你不知道吗?”那老人没告诉宁归柏吗?
宁归柏的视线“唰”的一声又落到了陆行舟身上:“什么时候?”
“距离我们约定的一年之期之后……过了几个月。我找你的时候开门的是个老人家,他说你前不久之前出门了,我想我们是错过了。”陆行舟知道宁归柏的心结在哪之后,话又多了起来,“不只是登龙城,我还去别的地方找过你,但天大地大,我真不知道你会出现在哪里,加上我家里、还有我自己身上发生了很多事,我……唉,总而言之,我努力过了,没找到你。你可以怪造化弄人,也可以怪我不够努力,都可以。你别生气了……生气也行,有什么脾气对我发吧,我该的,你别憋在心里就行。”
第95章 寸步不离-2
“我要去茅房。”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陆行舟看了宁归柏好几眼,自从把失约的事说开之后,宁归柏就是这个样子。陆行舟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像是被下了“必须跟随陆行舟”的魔咒。
“这里很安全。”陆行舟叹了口气,他快要憋不住了,“而且你耳聪目明,我有嘴会说会喊,不会出什么事的。”
宁归柏听见了点点头,身体还是戳在原地。就这么点地方,能出什么事?难道茅房里会有人等着刺杀自己吗?陆行舟看着宁归柏坚定的眼神。无奈,很无奈。算了,解决急事要紧,出来再跟这小子讲道理。陆行舟耸耸肩,示意“随便你”,就转身继续往前走。
陆行舟解决完急事,推开门看见宁归柏的背影。他尴尬了一瞬,随后又想,宁归柏都不尴尬,他有什么好尴尬的。没错,该尴尬的不是他!说服自己之后,陆行舟又想,话虽如此,道理还是要讲的。
他把宁归柏招回屋内,跟宁归柏面对面坐着。
怎么开口呢?陆行舟根本没想这样的问题,在“言而无信”的事情掀过去后,他跟宁归柏待在一起是很放松的。他说:“你真的不用一直守着我,起码不用我走到哪你跟到哪。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宁归柏说:“有人想杀你。”
“你在这里,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吗?”陆行舟对宁归柏的武功可放心了,怎么宁归柏对自己没这个自信?
宁归柏问:“那些是什么人?”
陆行舟心想,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于是略去自己男扮女装的事情,挑挑拣拣,三言两句将倪玉峰的事情说了。
“我在关州见过一幅画像,是金钩门的人在索仇,画像上的人跟你有几分相似,是你吗?”
瞒不住。陆行舟因羞热了脸颊:“嗯。以男子的身份,我不好接近倪玉峰,只能男扮女装了。”
宁归柏若有所思,目光在陆行舟的脸上流转。陆行舟的眼神飘来飘去,落不到实处,被熟人知道自己男扮女装,还是有些窘迫的。连宁归柏都能认出来,那关州那些人……陆行舟不敢想象。宁归柏还是在看他,陆行舟不知道画像把自己画成什么样了,能让宁归柏这么认真地思索。他咳了声,想说点什么岔开话题的时候,宁归柏开口了:“画像上的人跟你长得不太一样。”
陆行舟说:“……我化妆了。”别再问了,他想找个缝钻进去。
宁归柏问:“怎么化的?”
“你想知道是吧。”陆行舟破罐子破摔,起了恶作剧的心思,“你去买点胭脂水粉回来,我给你化。”
“我不化。”
“不行,你得化。”
“为什么?”
“因为实践出真知啊。”
不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宁归柏不需要靠化妆来掩饰什么,躲避什么,他相貌好,聪明,武功高强,心思纯正,少有人能够逼迫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所以这理由并不足以说服宁归柏。但是,陆行舟的眼睛亮晶晶的,他好像挺兴奋,挺期待,那么,就遂他的愿吧。
不过宁归柏才不会出门买胭脂水粉,他已经决定了要待在陆行舟的身边,寸步不离。陆行舟的伤还要养一段时间,他现在也不适合出门走远路。所以宁归柏花钱雇了个小童,让小童跑腿买胭脂水粉,他不确定胭脂水粉贵不贵,因此给了小童一绽重量不轻的银子。小童欢天喜地地去了,带回了数量让人震惊的胭脂堆水粉山。
陆行舟站在堆积如山的胭脂水粉面前:“……”
宁归柏背着手:“有什么问题吗?”
陆行舟头疼扶额,等离开这里的时候,还得找个人把这些东西都卖了,不能浪费银两。但陆行舟没有说些什么来打击宁归柏,他很快就变回了笑盈盈的模样,让宁归柏坐在梳妆镜前,桌上摆了一些必要的工具,他摩拳擦掌准备大展身手。
陆行舟在脑中想了一下步骤,侧身一低头,就看见了宁归柏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眼巴巴,直挺挺,响着勾人而不自知的韵调。陆行舟愣了几秒,心想这可下不了手啊,便发号施令:“小柏啊,你把眼睛闭上。”
宁归柏眼睛一眨,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太乖了,要不就算了吧,不要整蛊他了。陆行舟心软得很快,他点点头,决定给宁归柏化个好看的妆。
陆行舟拿起粉底,又放下。因为粉底的颜色还没有宁归柏本身的皮肤白,没有涂抹的必要。陆行舟拿起石黛,又放下。宁归柏的眉毛长得很好,长短粗细都刚刚好,描眉只有破坏的作用,算了。陆行舟拿起胭脂,还是放下。宁归柏的唇色本就是红的,他的唇珠微微突起,增显了嘴唇的立体感,在这样干燥的地方,这样干燥的季节,他的嘴也没有起皮或干裂,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这脸型,这眉毛,这鼻子,这嘴唇……真是没有化妆的必要。陆行舟盯了宁归柏很久,直到宁归柏睁开眼睛,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陆行舟率先看向别处。宁归柏问:“怎么了?”
陆行舟扯谎:“生疏了,不太会用这些东西,还是不化了。”
宁归柏想了想:“真的吗?”
陆行舟心想,难道我说谎他能看出来吗?我不是演技派吗?陆行舟说:“假的。因为你太好看了,不用化妆也很好看,化了妆可能还没那么好看。我还是不破坏你的脸了。”
宁归柏对此并不惊讶,很多人看他的时候会用眼神传达惊艳的讯息,他很难察觉不到。他点点头,认同了陆行舟说的话。
陆行舟将桌上的东西都收回箱子里:“白买了。”
宁归柏说:“没关系。”
花钱的不惋惜,没花钱的捶胸顿足。陆行舟心疼地说:“怎么会没关系呢。”
“没花多少银两。”宁归柏确实不心疼,他很有钱。
陆行舟没心疼多久,这钱多打几个怪就能回来了,想到这里,任务差不多是时候要出现了,不知道这么久的自由时间后第一个任务会是什么。陆行舟虽然讨厌任务的束缚,但得通关游戏才有希望,有希望才有向前的动力。不过在此之前,他得先把身上的伤养好。
宁归柏搬了张床进陆行舟的房间,晚上也跟他睡在一块。陆行舟找回了些住宿舍的感觉,因此也没有反对跟宁归柏同住一屋,而且宁归柏睡觉很安静,并不会影响他的睡眠质量。
这晚他被正在愈合的伤口痒得睡不着,翻来覆去的声音被宁归柏听到了,宁归柏轻声问:“你怎么了?”
陆行舟说:“没事,我就是伤口痒。”他现在有点怀念“死”了,死不算一个很好的解决方式,但可以避免许多麻烦。死了就全都好了,他很久没试过这么有耐心地养伤了。
陆行舟的手刚伸进被子里,就听见宁归柏的声音:“别挠。”
他也知道挠了有弊无利,陆行舟停下手,缓缓呼出一口长气:“我吵到你了吗?”
“没有。”
“你困吗?”
“不困。”
“那陪我说说话吧。”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
“好。”
陆行舟问:“这几年你都在做什么?”
宁归柏说:“练武。找你。”
陆行舟的心一颤。
宁归柏说:“我以为你死了。”
陆行舟心说,我确实死了,只是又活过来了。他翻身对着宁归柏的方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什么?”
“……我不是正常人。”
“什么意思?”
“我跟你们不一样。”
“‘我们’是谁?”宁归柏顿了顿,“我跟他们不一样。”
陆行舟说:“我们说的应该不是同一件事。”
宁归柏说:“所以你要说什么?”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对陆行舟故作玄虚的不耐烦,也没有迫切知道答案的渴望。他只是抛出了一个疑惑。
但是这么一打岔,陆行舟想要“坦白”的勇气消失了,夜色和伤口合谋,让他想有人理解他。可是,可是。宁归柏不应该是他选来承担秘密的人,不是说宁归柏不好,没有资格,守不住秘密。相反是因为他太好了,什么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的至理,不必那么早就让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感受。
陆行舟说:“我爹说你去过我家。”
宁归柏说:“嗯。”
“你看起来不像是一个能跟长辈融洽相处的人。”陆行舟没有说陆望的死,夜色已经够重了,何必再捅破沉重的话题。
宁归柏说:“是吗?我不知道。”
“你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吗?”
“什么问题?跟长辈相处的问题。”
“不止这个,还有很多问题。日月星辰啊,天地法则啊,富贵贫贱啊,亲疏有别啊,长幼有序啊,命啊运啊,不公啊不平啊……就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会一直想吗?”
“我不会。”宁归柏补充道:“我会想,但是不会一直想。”
“我会一直想,根本停不下来你知道吧。只要我醒着,我的脑子里心里就会有无数杂念,我没法停止,我觉得停下来我就死了。有的时候我会好奇,别人也会想这么多吗?还是只有我像个停不下来的钟摆。我还挺羡慕那些想得少的人啊,比较愚钝和比较幸福的人都不会想太多……当然不是说你笨啊。”
“我知道。”
“怎么说呢。虽然你很聪明,但你有些地方确实是有点傻的。你去我家找我的时候,只要留一封信给我,告诉我你接下来会去什么地方,说不定……”陆行舟想到了可恶的游戏机制,笃定的声音就弱了下去,“说不定我们能更早见面。可能也不会,我不知道。”
宁归柏沉默片刻,他起身下床,走到陆行舟的床边,低头看他:“别想了,睡吧。”
是他不想睡吗?陆行舟皱了皱眉:“痒。”
宁归柏蓦然俯身,鼻尖几乎贴上陆行舟的脸,陆行舟睁大眼睛,险些以为宁归柏发疯了要亲他,但宁归柏只是给他掖了掖被子,他抬眸看见陆行舟的眼神,先是一怔,随即明白了缘由,不由得笑了。自信、张扬、得意的笑容,有些危险的笑容,欲念边缘的笑容,年轻人的笑容。
他好像看到了宁归柏的另一面,还是美丽的面容太有迷惑性,亦或是夜色赋予了寻常笑容千百种意义。陆行舟屏了屏呼吸,迅速闭上了眼睛,睡,马上就睡。
第96章 寸步不离-3
陆行舟坐在院子里撑着下巴看宁归柏练剑,不得不说,当真是赏心悦目。
宁归柏灵动如魅,手中锋利的银光猝然裂空,转瞬银光又铺了满天,密如织络,涌似浪潮,凝淬了千万重锐意,一剑破空,势不可挡。陆行舟有些恍惚,他上回这么认真看人练剑的时候看的是郑独轩,宁归柏和郑独轩的风格很不相同,郑独轩藏锋敛锷,像一叶沾衣摇荡的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天地,宁归柏出剑则锋芒毕露,仿佛要拆了这天,卸了这地,让一切罪恶、丑陋、美丽、爱恨、生灵无处遁形。
宁归柏练完剑,脸红扑扑,人热乎乎,站在陆行舟的面前:“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要不要从现在开始恢复练武?”
陆行舟猛猛摇头:“再过两天吧。”安逸日子过久了,人确实会变懒。天天躺着不好吗?人为什么一定要努力呢?
宁归柏单膝蹲下,跟陆行舟平视:“我出汗了吗?”
你出没出汗自己不知道吗?陆行舟虽然这么想,但也没让宁归柏一边去。他点点头:“擦擦汗吧。”
宁归柏说:“我的手帕不见了。”
陆行舟从袖中掏出手帕,拿都拿出来了,就顺手给宁归柏擦了擦脸上的汗。宁归柏眯了眯眼睛,有点享受的模样。陆行舟无奈地笑:“你这几天怎么回事。”
前三天,宁归柏练轻功的时候划破了衣服,陆行舟拿着针线研究了一个时辰才歪歪扭扭地给他补好。前两天,宁归柏被不知道从哪里跑进来的狗吠了一顿,吠完之后狗很自来熟地在院子里撒欢玩起来,宁归柏生气地瞪了狗许久,狗玩累了就对着宁归柏吐舌头,陆行舟起床之后看见一人一狗在院中对峙,他又哄人又哄狗,哄狗花了一炷香的时间,哄人花了半天,最后有人上门找狗,狗离开前还舔了舔陆行舟的脸。宁归柏的脸皱起来,于是陆行舟又哄了他半天,事后他回想起来,才发现自己不明白宁归柏生什么气以及自己为什么要哄宁归柏。但是哄都哄了,也收不回来,就这样吧。昨天,宁归柏做饭蹭伤了手指受伤了也不吭声,不是什么显眼的伤口,但陆行舟还是眼尖地发现了然后给他包扎好,说高估他了还以为他有多聪明,其实只是个受伤了也不会包扎的笨蛋。宁归柏说那就是个很小的伤口,半天就好了,包不包扎都没关系。陆行舟不高兴地瞥了他一眼他才闭嘴。今天,今天手帕不见了,没事,跟前几天比已经好多了。
想想,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笨手笨脚,跟狗置气,不了了之,丢三落四。
宁归柏满脸无辜地看着陆行舟,好像不明白陆行舟的问题。陆行舟想,算了算了,都不是什么大事,他细细擦干宁归柏脸上的汗,又觉得宁归柏跟他前两天看见的狗有点像,没有具体的原因,那只是一种感觉。他笑了笑,若是被宁归柏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估计得哄他一个星期。
怕什么来什么。宁归柏问:“你笑什么?”
陆行舟下意识抵赖:“我笑了吗?”
“笑了。”
陆行舟开始在脑子里编理由。
宁归柏问:“你高兴是吗?”
陆行舟理直气壮:“是啊。”
于是宁归柏就不问他笑什么了,陆行舟高兴,他高兴,还有什么需要追根究底吗?
陆行舟将手帕攥在手中:“很奇怪。”
“什么?”
“我有时觉得你长大了,有时觉得你跟几年前没多大区别,有时又觉得虽然你变了很多,但你还是没有长大。”绕口令似的话,却不是胡乱说的,陆行舟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
“为什么?”
陆行舟耸耸肩:“你看,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就是我觉得奇怪的原因。”宁归柏到底是怎么长的,才能长出复杂又纯粹的一颗心,他不知道。他觉得自己对于宁归柏的了解还是太少了,因为他确定自己要离开这个世界,所以他不想太深入地去了解宁归柏这个人,因为这毫无意义。可是现在他在养伤,宁归柏陪在他身边,这小小的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宁归柏又这么好。时间、地点、心境,什么都刚刚好,他为什么不去关心宁归柏呢?
为了必定到来的结局,就舍弃过程的羁绊吗?陆行舟摇头,他想自己可真是一个善变的家伙。
陆行舟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蹲着不累吗?”
宁归柏坐在他身边,两人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陆行舟觉得身边坐了一团热气,年轻人啊,比宁归柏大不了几岁的陆行舟悄悄感慨。
“跟我说说你家的事嘛。”陆行舟开门见山。
“我外公外婆隐居山林,我爷爷已经离世了,我奶奶痴迷武学,我的武功多半都是她教的,我爹娘云游四海,很少归家,我跟他们……”宁归柏顿住声音,他似乎在挑选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自己跟父母的关系,终于他找到了,“我跟他们不熟,家里还有几个仆人,照顾我日常起居的叫乐旭,之前你去登龙城找我,见到的应该就是他。”
“你是独子?”陆行舟倒不觉得惊讶,宁归柏确实从来没有提过兄弟姐妹。
宁归柏没什么表情:“我爹娘根本没想过有小孩,我的出现只是一个意外,对他们来说,世上不应该有我。所以他们不可能再生一个。”
“为什么?”陆行舟很少见到有不爱孩子的父母,意外难道就不可以被爱吗?他现在不知道该不该闭嘴,会掀人伤疤吗?宁归柏看起来很冷静。陆行舟又说:“你不想说他们也行,我们可以说点别的事。”
宁归柏说:“你不是想知道吗?”
“是,但是……”
“我告诉你。”宁归柏以前什么都不想说,他想让自己看起来“不可怜”,说这些容易让别人同情他,尤其是陆行舟这样的人。宁归柏不愿意接受强者投来的冷漠,弱者砸来的怜悯,他认为他不需要这些。可是陆行舟想了解他,可是他的心也想说话,所以宁归柏说下去了:“因为他们相恋的时候就立下了目标,他们要了无牵挂地逍遥江湖,孩子是负担,是责任,是阻碍他们逍遥的因果。他们不喜欢我。他们也不讨厌我。他们努力忽视我。我一岁之后,奶奶提出想要亲自带我,这正和他们的心意,他们就将我给了奶奶。后来他们时常离开,偶尔回来,他们对彼此太好了,我羡慕他们,也感到愤怒。十二岁那年我离家出走,走过迢迢千里,就是为了让他们多看我一眼。”
但是宁拓文和苏慕语没有多看他一眼,多想他一念,然后宁归柏遇见了陆行舟。同龄人、长辈、弱者、兄长、朋友、学生、强者,挣开名缰利锁的光阴。
陆行舟想起了那个亲吻,宁归柏要求他亲他,他亲在了宁归柏的侧脸上。事后宁归柏戳了戳自己的脸,说——也不好玩嘛,感觉跟我用手指戳脸差不多。
那时候陆行舟的心里其实没什么波澜,但他记了这件事许多年。现在想想,也是挺可怜的,一个孩子通过索取外人的亲吻,得出“没什么大不了”的自我安慰的结论。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爹不疼娘不爱,没什么大不了的。嗯。
陆行舟问:“你恨他们吗?”
宁归柏说:“不。”
爱能转化成恨,仇也能引发恨,宁归柏两者都没经历过,他怎么恨宁拓文和苏慕语?
陆行舟问:“你奶奶……她对你好吗?”
宁归柏抿唇静了一会:“不好。她痴迷武学,一直想当天下第一,但是她的天赋不够,她付出再多努力也只是顶尖高手。她把希望放在我身上,我记得最早的事情就是在雪地里练武,她不确定我是不是个有天赋的人,所以用尽一切方法激发我的潜力。她让我读书,是为了让我能更好地理解内功心法,她把我丢进狼群中,是为了磨炼我的意志,她将毕生所学都传给了我,是用她的精神来操控我的身体。我是她追求至高武学的一把刀。”
陆行舟消化了许久,他震惊地望着宁归柏。难怪,难怪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能够有这么好的功夫。难怪他想要别人拜他为师,难怪他会愤怒自己的不争,难怪他练武的时候总有一种“平静的发疯感”,难怪他总是表现出与年纪不符合的冷淡,又时而显出跟世界脱节的天真……陆行舟多么敏锐,他将一切都串联起来,所有古怪的地方都得到了合情合理的解释。这就是因果。
陆行舟侧过头:“成为一把刀,很累吧。”
宁归柏有些茫然:“我不知道。”他没什么感觉,他觉得他应该是喜欢练武的,他也能承受高强度的训练,如果他感到疲累,多半不是练武导致的。
陆行舟低声说:“抱一下吗?”
宁归柏睁圆了眼睛。
陆行舟侧身抱住宁归柏,他的掌心轻轻拍着宁归柏的背:“我妈……我嘛,有个姐姐,姐姐跟我说过,拥抱的好处有很多,我给你数数,减轻压力,促进血液循环,缓解疼痛,消除沮丧,抗衰老,提高免疫力,增加幸福感……拥抱有这么多好处,你可以多找人抱一下,反正你以前有那么多弟子。而且你现在也没有以前自闭了,多说话,多笑,哭也行,喜怒哀乐都是可以向外释放的。我想说什么来着,哦对,我觉得你是个很可爱的弟弟,我很喜欢你,也很欣赏你,你当一把刀,若是生锈了沾血了累了想休息了,我愿意当你一时的刀鞘,想吐槽诉苦骂人打架高兴不高兴都可以找我。不要太感动,我们现在是朋友嘛,互帮互助是应该的。”
对这番话,宁归柏有些地方想展开说说。第一,随便找人拥抱这个问题。第二,弟弟这个名词。第三,喜欢这个动词。第四,一时这个限定词。
但他只是闷在陆行舟的肩上,不说话,不起身,陆行舟觉得抱得差不多了,要放手。宁归柏不动,陆行舟牵起嘴角,罢了罢了,想来弟弟也没享受过多少拥抱,让他多抱一会吧。毕竟,拥抱有——减轻压力,促进血液循环,缓解疼痛,消除沮丧,抗衰老,提高免疫力,增加幸福感——那么多好处呢。
第97章 斩草除根-1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斩草除根)斩草除根,萌芽不发;斩草若不除根,春至萌芽再发①。不杀倪玉峰追杀不断后患无穷,杀了倪玉峰0/1。任务奖励:10000点经验值】
看见任务的时候,陆行舟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可能是因为太久没有做过任务了,也可能是因为任务让他做的事情是杀人。陆行舟杀过人,为了救人或为了自保,他不得不杀。倪玉峰不是什么好东西,杀了他利大于弊,杀一个坏人,能救下无数好人,包括自己,不是吗?所以无论是为了救人还是自保,还是做任务,他杀倪玉峰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但他也记得自己杀完人之后的痛苦,冷汗、噩梦、恶心、眼泪、失意、惶恐、报应、刺。
无解。
陆行舟等宁归柏练完轻功,跟他说:“小柏,我要走了。”伤养好了,平静的生活也是时候要结束了。
宁归柏猝不及防:“什么时候?”
陆行舟说:“就这两天吧。”
“去哪?”
“关州。”
宁归柏脱口而出:“我也去。”
轮到陆行舟愕然:“什么?”
“我说我也去。”宁归柏冷静下来,“不管你做什么,我跟你一起。”
陆行舟说:“如果我要去杀人呢?”
宁归柏低头看着陆行舟:“好。”
陆行舟忘了,纯正的江湖人是不会害怕杀人的,宁归柏当然不会因此而退缩。陆行舟又说:“你知道我要杀谁吗?我要杀倪玉峰。”
宁归柏轻描淡写地说:“他早该死了。”若他早知道画像上的人真是陆行舟,倪玉峰在追杀陆行舟,倪玉峰已经死了。
陆行舟:“……”
宁归柏问:“还有什么问题?”
“我要杀倪玉峰,他是金钩门的门主,你跟着我,可能会被我连累。”
“一群喽啰,何足挂齿。”
“我不想让你看见我杀人。”
“那我把眼睛闭上。”
还能有什么问题?陆行舟说:“好吧,收拾收拾,我们过两天就走。”
等到上路之后,陆行舟才想到了一个很大的问题,宁归柏这样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他要怎么杀怪?宁归柏是看不见怪物的,但陆行舟也不觉得自己能在宁归柏眼皮子底下杀怪,宁归柏又不是傻的,必然会察觉出不对劲。
然后就是问题。然后就是谎言或者真相。
算了,那就不杀怪了。他身上的银两还够花,做任务有经验值,想实战有宁归柏,他不必杀怪。而且他觉得宁归柏也不会跟他太久,等他走了之后再做打算好了。
快到关州的时候,宁归柏说:“你要杀倪玉峰,我教你一套剑法吧。”
陆行舟问:“什么剑法?”
“浇胸剑。”
陆行舟纠结了一会:“算了。”他想学,是因为学好了一定很厉害,可以大杀四方——他想的是杀怪。他不想学,是因为这是一套狠毒、致命的剑法,他怕自己真的会变成铁石心肠。
宁归柏没劝他,也没问为什么,他尊重陆行舟的选择。
陆行舟还有一个担忧,万一他打不过倪玉峰,他会死在倪玉峰的手上。宁归柏跟在他身边,就会知道他的秘密。不死之躯真的挺难让人接受的,若是发生在现实世界,陆行舟只会觉得有鬼。
但很快他又觉得不对,如果宁归柏在身边,他肯定不会看着自己死的。不管他打不打得过倪玉峰,死的人都只会是倪玉峰。
陆行舟怕宁归柏杀了倪玉峰,任务奖励会消失,便跟宁归柏商量:“如果我打不过倪玉峰,你出手的时候能不能不要杀他。”
宁归柏想了几秒,就明白原因了:“你是想亲手杀了倪玉峰?”
“对。”
“好,我不杀他。”
过了一会。宁归柏问:“可以砍了他的手吗?”
“……别了吧,没必要。”
“哦。”
“反正,你别让他死,也别让他杀了我就好了。”
宁归柏皱着眉点了点头。
想想,还是有点难度,还是靠自己就能成功最好。陆行舟在关州郊外多待了几日,临时抱佛脚地拼命练武,他觉得他会赢。第一他有了很大的进步,已经不再是当初阉了倪玉峰的陆行舟。第二倪玉峰沉迷声色犬马,而且他老了,不进则退,肯定是退步的。进步的自己对上退步的倪玉峰,那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吗?陆行舟给自己打好气,觉得没什么问题了,就拉着宁归柏进了关州。
没想到一进关州,陆行舟就听见了倪玉峰被杀的消息。
什么?
他和宁归柏对视一眼,宁归柏说:“不是我做的。”
陆行舟当然知道不是宁归柏做的,他震惊极了:“那是谁做的?”
“我不知道。你想知道的话,可以去查查。”
“没事,不用查。”作为金钩门门主和一个老淫贼,倪玉峰树敌颇多,想杀他的人应该不少,陆行舟对此没多大好奇心,他更关心自己的任务,他不动声色地点开任务面板。
“恭喜你完成任务,获得10000点经验值。”
“恭喜你升到41级。”
陆行舟懵懵地升级了。倪玉峰不是他杀的,任务不是他做的,奖励却到了他的手上。有时候他真怀疑《三尺青锋》有很多没有修的漏洞,所以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但管他呢,受益者是他,坏人死了,他也不用杀人了。陆行舟挺满意这个结果。
“现在还要留在关州吗?”宁归柏问。
陆行舟说:“来都来了,我有几个朋友想见。”而且他怀疑接下来的任务也是在关州,还是先留下来吧,免得走了又得回来。
宁归柏撇了撇嘴:“哦。”
陆行舟哭笑不得:“你怎么又不高兴了。”
宁归柏说:“不用管我。”
陆行舟哄人早就得心应手了,他想了想:“你不想留在关州?”不应该啊,宁归柏最近应该没什么事做,也没有必须要去的地方,自己不算“困”住了他。
果然,宁归柏说:“无所谓。”
陆行舟想起最后一句话:“你不想我见朋友?”
宁归柏不说话了。
多大个人。还是朋友太少了啊。对朋友有这么强的占有欲,这点像于为杰,这样不好。
陆行舟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带你去见我的朋友,俗话说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他们会喜欢你的。”陆行舟想见的人是吴家兄弟,吴家兄弟都是好人,不会觉得宁归柏性子古怪。而且真要说古怪,吴非吾有很多想法还更加古怪,这两人谁能赢过谁还不知道呢。
宁归柏说:“你要见谁?”
“燕归堂的两个弟子,我在燕归堂的时候,他们对我照拂颇多。怎样,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也行。”
两人换身衣服,出了客栈,为了安全,陆行舟头戴帷帽,将整张脸都遮住了。虽说倪玉峰已经死了,但他之前下的追杀令不知道撤销了没有,陆行舟不想节外生枝,所以决定遮掩面容。
突然间,他感到宁归柏身上多了重杀气。
陆行舟本想揭开帷帽,又不知道宁归柏看见了什么,改而谨慎地拉住宁归柏的袖子:“怎么了?”
宁归柏说:“我见到在骆州要杀你的人了。”
“哪个?”
“为首之人。”
那就是西门判。陆行舟微微眯眼:“小柏,帮我拦住他,我有话要跟他说。”
“杀了他?”
“不不,拦住他就行。”
宁归柏出手如风,点了西门判的穴,将人提到了陆行舟的面前。
陆行舟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中,摘下帷帽,冷冷道:“好久不见。”
西门判动弹不得,只一张嘴能说话,他看见陆行舟,倒也不惊不恐,只问:“要杀了我吗?”
那日宁归柏将他打成重伤,他狼狈逃离,回到金钩门之后被责办事不力,倪玉峰扇了任迟迟两个耳光,掌中蕴有内力,任迟迟扑倒在地,吐出一滩血。西门判心如刀绞,说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有什么都冲着我来。倪玉峰的靴子踩上任迟迟的脸,他知道有的人比起在乎自己更在乎别人,西门判目不转睛地盯着靴子,他发誓一定要杀了倪玉峰。
但他还没来得及动手,倪玉峰就死了。他感到轻松吗?他带任迟迟离开金钩门,却是物非人非了。
陆行舟说:“不,问你几个问题。倪玉峰是谁杀的,你知道吗?”
西门判说:“我要是知道,现在就去准备谢礼。”
“金钩门还有人要杀我吗?”
“我不知道。”
“现在谁是金钩门门主?”
“多得去了,倪玉峰有一半的儿子都说自己是门主。”
“我不杀你,但你下次再来杀我,我就不会手软了。”
“我若要杀你,为的绝不是我自己。”
“那是为谁?你师妹?”
“你不要打我师妹的主意。”
陆行舟觉得西门判疯了:“草木皆兵,疑神疑鬼。”
西门判只说:“那是我师妹。”
陆行舟在心里叹了声:“你师妹怎么样了?”
“活着。”
给出“活着”这个答案,说明活得不太好。陆行舟对这师兄妹没什么感情,但命如浮萍,他避免不了感慨。他说:“你走吧。”
陆行舟看向宁归柏,宁归柏解了西门判的穴道:“你再杀他,我必杀你。”
西门判没再说一句话,脚步虚浮地走出了小巷。
陆行舟倚在墙上,问宁归柏:“你知道西门判的事吗?”
“什么事?”
“他跟他师妹任迟迟的事。”
“不知道。”
“任迟迟救过他一命。一命之恩,就能让人死心塌地地盲从,执迷不悟地守护……至于吗?”陆行舟不太明白这种感情,他可以为家人死生,为朋友两肋插刀,为正义怒骂天公。可是,一命之恩,重是重,总能还完的,何必赌上自己的人生,蒙上眼,塞住耳,做什么都行,只为一个人。
宁归柏没被人救过,他有恩于很多人,但不欠谁什么,他也不明白。
【📢作者有话说】
①《警世通言》
第98章 斩草除根-2
遇见西门判的事不过是插曲,陆行舟缓了缓心神,戴好帷帽,跟宁归柏继续往燕归堂的方向走。
来到燕归堂,门口守着的人还认识陆行舟,听陆行舟说要找吴家兄弟,他摆摆手,就把陆行舟放进去了。宁归柏见陆行舟跟守门人都能谈笑自如,寒暄几句,约着有机会一起去吃饭,便皱了皱眉,不高兴地想,陆行舟怎么对谁都这样。
陆行舟只找到了吴非吾,他先简单介绍了宁归柏,才笑着问:“怎么不见锁愁兄,你们不是形影不离的吗?”
吴非吾对宁归柏点了点头,他当然听说过宁归柏,年轻一辈中当之无愧的人物,不过他没有大惊小怪,只是对宁归柏笑了笑,问:“宁少侠,介意让我们单独聊聊吗?”
陆行舟没有反对,于是宁归柏面无表情地出了门,跃到屋檐上坐下。
陆行舟说:“现在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吴非吾敛了笑容:“也不是什么坏事,甚至说是一件好事,就是我哥成亲了,他跟嫂子搬去外面住了,只有在练功的时候会回来燕归堂。”
陆行舟一想就明白了:“你吃你嫂子的醋?”
吴非吾说:“我能不吃醋吗?我跟我哥形影不离二十多年,现在来了个嫂子,我们就……我也不是希望他跟我一样,一辈子都不成亲生子,但是,小舟,你懂我的感觉吗?”
“我明白。”举个类似的例子,他也不希望爸爸妈妈会有新的孩子,虽然新的孩子也会是他的亲人,但就是希望爸妈只有自己这个孩子,“锁愁兄是什么时候成亲的?”
“三个月前。”
“嫂子是?”
“一个书香门第的姑娘,我哥在街上见到的,一见钟情不可收拾,本来嫂子没看上他的,但哥死缠烂打痴心不改,用真心打动了嫂子。他两就成了。”
“他是什么时候搬出去的?”
“成亲前一天。”
“你有想过跟他们一起住吗?”
“没有。我不想跟他们一起住,我觉得那只会让我更难受。”
“已经三个月了,你还是不习惯,对吗?”
“我怎么习惯。三个月跟二十多年比起来,太短了,真的太短了。”
对此,陆行舟也没什么办法。事实就是事实,吴锁愁也是活生生的独立个体,不是依附于吴非吾存在的,他不能被责怪,当然吴非吾也没做错,他只是难受,难解。
陆行舟说:“你这样,不太像我认识的非吾兄。”
吴非吾苦笑一声:“我也不知道我会这样。当初哥跟我说嫂子答应嫁给他的时候,我还为他的幸福感到高兴。但第二天我就预料到了今天的情况,跟我想的一模一样。”
陆行舟太了解吴非吾了,所以说不出“要不你也成亲吧”这样的话,他想了想:“往好处想,你和锁愁兄还是能每日见上面,不是吗?”
“现在是。等孩子出来之后就不一定了。”
“嫂子有身孕了?”
“对。”
陆行舟沉默,对吴非吾来说,如果他不快点“习惯”这样的生活,等吴锁愁的孩子出世之后,他的难受会只增不减。
吴非吾说:“第一个月的时候,我是这么跟自己说的,没关系的,我和哥是最亲的亲人,哪怕他娶一百个妻子,也没法改变这一点。但我没法坚信,我们虽然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但嫂子和孩子还能陪他过四五十年,我们真的会是最亲的亲人吗?永远不会变的那种。我不能确定了。唉,这不是我应该想的事情,我也不喜欢自己想这些,我不是这样的人啊,小舟,想这些让我感到的不只是难过,还有烦躁,我厌烦这些想法,分斤掰两,比较来比较去,太执着,太不潇洒,太像个人了。”
陆行舟说:“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锁愁兄没有错,你也没有错。你可以多跟我说说话,如果这会让你好受些。”
“当然会,其实我很想你。今天你来找我,我很高兴,其实前几天我就有预感你会来,你果然来了。”
陆行舟笑起来:“这么久不见,你还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啊。”
“不能叫未卜先知。”
“那叫什么?”
“心有灵犀。”
两人对视一笑,找回了许久以前的感觉,不着眼什么大事,没什么烦恼,每天在清风明月中谈谈笑笑,多好。
“其实我觉得没什么的,人终究要回归孤独。”陆行舟看了眼屋外的宁归柏,“不过,可能是因为我没有过这么深的情感联结,所以才会站着说话不腰疼。”
吴非吾说:“你说得对,人确实是要回归孤独的,你没有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早。”
“活着,就是会有很多这种时刻,‘没有想到’的时刻。”
“你这段时间都做了些什么?我感觉你……”
“我怎么了?”
“少了些灵动,多了点惶然和哀伤。”
陆行舟说:“我也没做什么,就是在江湖上游历了一圈,天天风里来雨里去,变沧桑了也不奇怪吧。”
“你才二十一岁。”
“你也差不多。”光脚的别说穿破袜的。
吴非吾说:“说真的,你经历了什么。我最大的经历就是我哥这件事,其它的也没什么好说的,都是小事,我都忘得差不多了。”
陆行舟沉默许久:“我爹去世了……是我以前的朋友做的。”
“什么?”
“没错,就是让你震惊的那样。”
“你……”
“我没事,过去挺久了,已经一年多了,伤口愈合得差不多。只是每次想到他的时候,这里就会有点痛,还会责怪自己,为什么要交那样的朋友,为什么不在家里多待一段时间。也想责怪他,为什么要对那人这么好,为什么那么信任人,为什么不好好保护自己。但也不会想太久,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有很远的路要走,沉溺悲伤改变不了过去,向前看才能过日子。”
“小舟……”
“非吾兄,不要想着安慰我,我真的没事了。我跟你说说别的事吧,我现在的武功进步了许多,说不定已经超越你了,不过你也不在意这些。对了,你知道那件事吗?”
没头没尾的来这么一句,吴非吾一头雾水:“什么事?”
陆行舟做了会心理建设,才说:“倪玉峰被杀的事情。”他还是没法坦诚自己“男扮女装”事情,除非对方早已知晓或者抛出疑问,陆行舟想,这也不是非说不可的事情,如非必要,他确实不太好意思说。
吴非吾说:“知道。我还有个猜测。”
“什么猜测?”
“你听听就好,不一定对。”
“好,你说吧。”
吴非吾压低了声音:“我怀疑倪玉峰是郑兄杀的。”
“什么??”陆行舟惊得险些站起来。
吴非吾说:“当然也可能不是,这只是我的怀疑。”
陆行舟抠着桌子边:“为什么会这么想?”
“其实也没什么真凭实据,就是一种感觉。倪玉峰被杀的消息是郑兄告诉我的,他跟我说这事的时候,太镇定了,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陆行舟觉得有点扯:“可是他本来就是很镇定的一个人啊。”
“不是那种波澜不惊的镇定。怎么说呢,是那种胸有成竹的镇定,还有隐不可察的快意。不过还是那句话,也有可能是我想多了,所以你听听就行,不必放在心上。”
陆行舟默默记住了此事。说到郑独轩,他也很久没见过这个人了,想见到他么?陆行舟给出的答案是否定,记忆之事,是一根拔不掉的刺。
吴非吾不知道他们的事情,说:“诶,郑兄现在也在燕归堂,你要跟他见一面吗?”
陆行舟摇头:“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改日你我一起去看看锁愁兄,好不好?”
吴非吾说:“别改日了,就明日吧,明日你有什么事吗?”
“没有,那就明日。”
“好。”吴非吾起身送陆行舟,他看见屋檐上静坐的宁归柏,打趣道:“他是欠了你什么吗?怎么像个护卫那样一直盯着。”
陆行舟扶额:“说反了,不如说我欠了他什么。”
“你欠了他什么?”
“一命之恩,也算不上,半命之恩吧。”陆行舟死不了,所以宁归柏也不算真的救了他。有没有他,说真的区别不大,所以陆行舟也没有特别浓烈的要报恩的冲动。
“你们一直待在一起?”
“也没有一直,他救了我之后我们才结伴的。”
吴非吾说:“他是个很厉害的人,我是说武功。”
“我知道。”
吴非吾瞥了宁归柏一眼,低声说:“倘若他别有所图——你若是不想跟他牵扯过多,还是早点跟他分开吧。”
陆行舟没当回事:“我有什么好图的,他什么地方不比我强,除了情商,哦他也不是没有情商,怎么说呢,他是不愿意有,也不对,他是不屑于有……怎么说怎么怪,算了,反正我真没什么好图的。”
“谁知道呢。”吴非吾跟宁归柏对上了视线,马上意识到他能听见,但察觉不出什么恶意。他没再说什么,只拍了拍陆行舟:“我就不送了,明天见。”
陆行舟点头:“明天见。”
回客栈的路上暮色降临,陆行舟和宁归柏在馄饨铺里填肚子,陆行舟观察着宁归柏的神情,奇怪地想,被冷落了大半天,他居然没有不高兴。这可真不像宁归柏啊。于是陆行舟就这么问了。
宁归柏说:“你跟他待在一起,很放松,很高兴。”
陆行舟说:“所以?”
“你高兴,为什么我要不高兴?”宁归柏抬头看了陆行舟一眼,没等到答案也不甚在意,低头继续吃馄饨。
陆行舟勺里的馄饨跳进汤里,他又将馄饨捞了出来。
结账出门之后,宁归柏莫名其妙地说了句:“反正你最后都要跟我走。”主语调换也行。
陆行舟跟在宁归柏的身后,一脚踩着月光一脚踩着他的影子走,突然有点想喝酒。
第99章 斩草除根-3
“哎,他们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啊?”
“你从昨天下午睡到刚才,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
“什么大事啊,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吗?关州那么多门派,那么多江湖人,打打杀杀死一些人是很正常的啦,你能不能成熟稳重一些……”
“金钩门被灭了。”
“什么?老天啊,你怎么不早说。”
“你能不能成熟稳重一些。”
“成熟稳重个屁啊。快给我说说,金钩门被灭是怎么一回事。”
“倪玉峰不是死了吗,他那成十上百的儿子一边争门主之位一边抢家产,闹得金钩门乱哄哄的像一盆散沙。阎王庄看准机会趁虚而入啊,仅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就把倪玉峰的儿女全都杀光了,而且还把金钩门世代累积的财富抢夺一空。现在金钩门就只剩下一些小鱼小虾,指望他们重振金钩门?那是痴人说梦。腿脚快的已经收拾包袱跑路了,腿脚慢的还在收拾包袱顺便看看门里还有什么可拿的,反正啊,金钩门留不得青山在也没有柴烧,想要东山再起是不可能的。不过阎王庄这事做得不厚道——当然指望一个杀手门派守规矩也不可能,他们这么一搞,各大名门正派肯定会联合起来对付他们,他们把金钩门的财都抢走了,但能不能守住就不知道了。”
“这么刺激?阎王庄是打算干完这一票就退隐江湖吗?他们怎么敢的啊。正派本来就看阎王庄不爽,只认钱不认理,想杀谁就杀谁……再加上这么一出,风雨欲来啊。”
“是啊,江湖很快就要不太平了。”
“你这话说的,江湖什么时候太平过。”
“当然是不可能完全太平的,不过先前的日子确实是比较太平,之后就……”
“要不收拾收拾,我们离开关州吧。”
“为什么要离开关州?阎王庄的据地又不在关州,这些门派若要去剿除阎王庄,肯定是去挑了他们的老巢,关州还能继续过太平日子吧。”
“不不不。虽然金钩门在倪玉峰死后是一盆散沙,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阎王庄能在一天一夜的时间内杀死所有的继承人,说明他们必定派了很多人出手,说不定已是倾巢而出了。在关州,阎王庄的人没有优势,各大门派肯定会联手堵住离开关州的路,将他们困在关州一一解决,又怎么会让他们顺利返回老巢分赃?所以关州肯定不会太平的。”
“你说的有道理,可是……如果我们走了,就看不到这场热闹了。”
“命重要还是热闹重要?”
“都很重要。而且我们又不是门派弟子,跟阎王庄也没有任何关系,若是有什么‘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事,也落不到我们身上吧。”
“难说。”
“你想走?”
“我觉得平安更重要。”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怕事了?”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怕死了?小热闹凑凑没关系,大热闹容易惹祸上身。你没嗅到吗?”
“嗅到什么?”
“腥风血雨。”
“没。”
“看来道不同不相为谋,你爱留就留,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留个地址给我吧,等我看完热闹就去找你。”
……
隔壁桌的对话一字不落地潜进了宁陆二人的耳中。
陆行舟没了胃口,放下筷子:“没想到……倪玉峰的死,竟然引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宁归柏给出了十分客观的评价:“一群狗咬狗。”
“腥风血雨已经掀起了,这次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你想参与吗?”
“我不知道,让我想想吧。”陆行舟的理智告诉他不要掺和,情感却让他没法置身事外,阎王庄太过分了,视人命如粪土,视钱财为至宝,为了钱什么都能做,太过分了。不想让他们继续嚣张,陆行舟想做些什么,为那些无辜的人命做些什么。
宁归柏无所谓,不管关州闹成什么样,只要有他在,陆行舟就不会有事。陆行舟想出手,可以,想看热闹,也可以,什么也不想管,没问题。总而言之,做什么都行。
关州很快就乱了起来。
燕归堂、胜寒派、柴门帮三个大派开会结盟,规模不大的许多门派也因为自危或想分一杯羹而纷纷加入,数百个门派达成协议,一致追剿阎王庄的人,不死不休。
行动马上就开始了,城门口很快就被一群江湖人占领,进城比平时难了数倍,出城则难如登天,大街小巷上不再允许有人遮掩面容,医药铺里外都布满了眼尖的人,青楼寺庙里犄角旮旯的地方日夜不分在进行地毯式搜索,举报奖小藏匿罪大……阎王庄的杀手最擅长的是刺杀和隐匿,关州的门派就要让一切都暴露在阳光之下,任你是人是鬼都无处遁形。
在关州,只要是个没门没派但是会武功的人都会被抓去盟派审问,除非他们有别的证据能够证明自己的来历,证明自己不是阎王庄的人。或者他们可以交出数额不少的银两,来赌审问他们的人会因为贪财而放过他们。不然,这些被审问的人是没法毫发无伤地出来的。
有人一夜之间家徒四壁,有人三天之内成了财主。有人在外地的小门小派学了些皮毛功夫,第二天就被戴上了阎王庄的帽子。有人今天跟邻居吵得面红耳赤,明天就被人从家中搜出了蒙面巾和夜行衣。有人的孙子被抓了,爷奶弯着膝盖告到官府,被提醒给钱就行。某个人的头被割下来挂在城门口说是以儆效尤,后来有人认出人头是参商派的一个小弟子,联盟推出了一个代表对参商派说很抱歉但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小弟子为和平和正义而死,等事情结束后会让他风光大葬。很多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抓了很多人,一些人公报私仇地举报一些人,有的人不小心在审问的过程中杀了有的人,不少人心里装着人也装着鬼。人人面前都有一根线。人人都绷紧了那根线。
陆行舟和宁归柏出门的时候差点被抓了,宁归柏拔剑震退了几十人,再抛出自己的名字,就没人再找他们麻烦。一来确认不是阎王庄的人,二来确认惹不起,还是躲远点好了。
即便如此,陆行舟还是减少了出门的次数,减少再减少,甚至到了非必要不出门的地步。
又过了两天,陆行舟坐不住了,他对宁归柏说:“小柏,我想……”
想什么呢?出去看看?还是出手匡扶正义?警告那些趁乱谋财、谋权、谋私、谋天下大乱的人,都给他安分些。
“我想……虽然我们只有两个人,但不能再让他们这么嚣张了。”
“好。”
听到毫不犹豫的回答,陆行舟扬了扬嘴角,心情才稍稍好了些,就看到了熟悉的字眼。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置身事外)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①不去搅和各大门派与阎王庄的事情,什么都别管,什么都别做0/1。任务奖励:10000点经验值】
宁归柏见陆行舟的目光凝在一个方向,久久都没有转动一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什么也看不见。宁归柏问:“怎么了?”
陆行舟扯了扯嘴角:“算了,不去了。我们只有两个人,去了也做不成什么事情,该横行霸道的还是横行霸道,该恃强凌弱的还是恃强凌弱,阎王庄没逃出去的人还是会隐在人群之中,逃出去的人还是会继续作恶。算了,我们做不做一些事情,其实都改变不了什么。算了,前几天买的书还没看完,我想知道结局是什么。”
宁归柏看陆行舟失魂落魄地回去房间,抿了抿唇,没问什么。
陆行舟翻开没看完的书,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看完了结局,结局原本是很震撼的,陆行舟却觉得索然无味。真没意思,这个游戏,这个世界,这一切,真没意思。
动摇他的决心,歪曲他的意愿,淹没他的信念,嘲笑他的选择。为了那点渺茫的希望,他跪下,他屈服,他站起,他死去,他活着。真没意思。
陆行舟将书丢到桌上,人滑进被子里,闭上双眼,想睡着,想睡死,再也不必醒过来。
陆行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他醒来之后,暴戾自弃的情绪已经消失大半。陆行舟深呼吸几口,看见阳光从窗外洒进来,他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闻到楼下传来的饭香味,顿时又觉得人生充满了希望。陆行舟一出房门,就撞见了一个人。
他抬头准备说“不好意思”,看见来人的面容却怔了几秒:“师父?”
温竟良也没想过会在这碰见陆行舟:“小舟?”
陆行舟问:“师父怎么会在这里?”
“关州大乱,我必然要来。小舟,你跟我是一样的目的吗?”
走廊人多口杂,不好说话。陆行舟将温竟良请进房间,才说:“师父,你来关州,是为了杀阎王庄的弟子吗?”
“不止。”温竟良沉下声音,“关州三大派联合中小门派立下协议,不少人浑水摸鱼滥用私刑仗势欺人滥杀无辜,那些人我见一个杀一个。”
陆行舟沉默片刻:“不错,确实有很多这样的人。”
温竟良问:“小舟,这应该也是你想做的事情,你要跟我一起去惩奸除恶吗?”
陆行舟说:“对不起,师父,我……我不想去。”
“为什么?”温竟良眉头紧锁。
“我前段时间受了重伤,现在才好得差不多,这段时间我不想过刀口舔血的日子,我想过点安稳生活。”
“安稳生活?若是这把火烧遍天下,哪里还有你的安稳生活?况且你那不叫安稳,有能而无为,那叫苟且偷生。”
“我……”陆行舟的“我”字拖了很长很长,也找不出一句话接上。
温竟良的眼神充满失望:“你还是我当初收下的那个弟子吗?我收下的小舟,是为了心中那把杆秤,刀山火海也能闯,不畏艰难不惧死的人。你还是那个人吗?”
陆行舟哑了声音。
温竟良大喝一声:“回答我!”
陆行舟说:“师父,对不起。”
温竟良摇了摇头:“是我看错了人,从今以后,你别叫我师父,我没你这样的弟子。”他甩袖跨腿,推门而出。
陆行舟垮下肩膀,意气皆丧。
【📢作者有话说】
①王维
第100章 无心则吉-1
陆行舟又躺在床上了,他饿,也不想去吃饭。不去吃饭是为了惩罚自己,只有这样的惩罚才会让他安心一些。他在赎道义上的罪。
他饥肠辘辘,望着天花板发呆,将意识放逐,直到有人来敲门。
敲门的人没说话,陆行舟也没有回应。
宁归柏停止敲门,字正腔圆地喊陆行舟的名字。
陆行舟有气无力地说:“进来吧。”
宁归柏蹲下来,摸陆行舟的额头:“你生病了吗?”
“没有。”
“饿了么?”
纵然陆行舟心情低落,也忍不住笑了笑:“你要给我送外卖吗?”
“外卖是什么?”
“就是我懒得动啊,不想出去吃,懒得下楼吃,就找个人把饭菜都送到这里,我就不用出门了。”
“可以。”宁归柏的接受能力很强,也没问陆行舟怎么创造的这个词,“你想吃什么?”
自我惩罚的时间也差不多了,况且这事归根到底也不是他的错。陆行舟开解完毕,开始报菜名:“一碗羊肉面,水煮牛肉,爆炒田螺,再来两个素菜。辛苦你了。”
陆行舟跟宁归柏一起吃完饭,等小二把桌子收拾干净之后,他说:“我等会想去街上走走,天天闷在屋子里,闷都要闷出毛病了。”
宁归柏说:“好。”
陆行舟看着宁归柏,觉得他可能没明白:“我的意思是,我想自己出门走走。”
“关州现在不太平。”
“我知道。但我是燕归堂的前弟子,有许多人都可以给我作证,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的。”最重要的是,他死不了啊,这些人——贪的、怒的、妒的、恶的、怨的、毒的、戴着面具的、没事找事的、假仁假义的、狐假虎威的——能拿他怎么样?陆行舟虽然置身事外,但也什么都不会给他们。
宁归柏盯着陆行舟:“你要做些什么我不能知道的事吗?”
倒也不是。陆行舟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只是想出门,他待在这里,就会想起温竟良失望的眼睛。于是他摇了摇头:“小柏,我只是想一个人走走,并不是想背着你做什么。”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觉得有点怪,什么叫“背着”,太奇怪了,有种偷偷摸摸的禁忌感,他和宁归柏也没有熟悉到、亲密到这种程度吧?陆行舟想收回那句话。
宁归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你去吧,我远远跟在你的后面,不看你说什么、做什么。”
陆行舟明白了,宁归柏还牢牢地记着那三年,他是怕自己死在了无人知晓的地方吗?陆行舟同意了,反正,他不是要去打怪,确实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走在街上,陆行舟没有回头看,看宁归柏在哪里。
他是很信任宁归柏的,宁归柏说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会满嘴谎言,表里不一。宁归柏说远远地跟着他,就意味着除非陆行舟遇到了危险,不然陆行舟是不会看见他的。宁归柏会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为零。
陆行舟乱走了一会,在宽阔的大街上看到有人在摆摊算卦。
他觉得在这样的游戏里,去算卦就是对命运的嘲讽,基于一些没什么逻辑的情感冲动,陆行舟径直向算卦的摊位走去。
他坐在摊位前,一直垂着头的摊主抬起脸,陆行舟看清了摊主的面容。他约莫三十,气色红润,长眉,浅灰瞳仁,脸窄鼻挺,下巴有小痣。气质平和,笑意浅淡。
不得不说,有些人的外形就是会让人心生好感,心生亲切,心生信赖,不一定说这人长得多么好看,但你就会有那样的感觉。陆行舟看见此人,莫名觉得心安。
“这位公子,算卦吗?”摊主手执签筒,目光沉静。
陆行舟说:“不急,我想先问几个问题。”
摊主眸光一闪:“那是另外的价钱。”
“多少钱?”
“一个问题一文钱。”
“……真实惠啊。”
“在下做生意,向来童叟无欺。”
“你这人挺有趣,可以请问你的姓名吗?”
“吉无心。吉祥的吉,无心,就是没有心。”
“吉无心?无心则吉,很特别的名字。”
“确实,也是很有道理的名字。”
“我叫陆行舟,耳击陆,逆水行舟。”
“你的名字也挺有意思。”
“是吗?”
“在陆上,怎么行舟呢?”
“也许,这就叫知难而进。”
“知难而进,不如无心则吉。”吉无心笑了笑,“陆公子不必这么看在下,我说的是‘知难而进’和‘无心则吉’,而不是陆公子和我,没有别的意思。”
陆行舟说:“我没想多,吉公子不像是那种人。”
吉无心说:“陆公子是来算卦,还是来闲聊的?”
“都有。”陆行舟挠了挠头,“看吉公子觉得亲切,就忍不住想多聊两句。”
“那是在下的荣幸。”
“你学过武吗?”
“没有。”
“那就好……也不一定是好事。”
“什么意思?”
陆行舟说:“现在关州这么乱,你在这里光明正大地摆摊,肯定会有人怀疑你是阎王庄的人,但你不会武功,就没什么嫌疑。不过……我想吉公子也明白。”
吉无心笑意加深:“无妨,我不怕他们。”
“为何?”
“跟我的名字有关,我没关系,是因为我没有恐惧的情绪,不只是恐惧,悲伤、愤怒、嫉妒这样的情绪我也没有,所以我根本不怕死,死了也没有关系。”吉无心顿了顿,“不过,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我是招魂殿的弟子,招魂殿跟阎王庄势不两立,我既是招魂殿的弟子,自然跟阎王庄毫无关系。如果有人要诬赖我,陷害我,那就是我命中要有的劫数。”
陆行舟睁大眼睛:“你是招魂殿的弟子?”
“对。”
招魂殿的立场非黑非白,非正非邪,门下弟子多半不学武功,但每个弟子都精通一门技能,如算卦、蛊术、战术、天文、谋略、地理、数学、农耕、民俗等。他们不为正义而生,不为朝廷所用,不为黑暗低头,他们学那些东西,不过是因为喜欢。
陆行舟问:“你学的就是算卦?”
“没错。”
“那你一定很厉害。”
“说来惭愧,在算卦这件事上,我只是个半吊子。”
“已经很厉害了,你年纪也不是很大,很多人到六十岁还一事无成。”
“不,很多人到六十岁已经死了。”
陆行舟哈哈一笑:“好了,现在我来算一卦吧。”
“你要算什么?”
“命运。”
吉无心沉吟片刻。
陆行舟问:“怎么了?”
吉无心说:“这个范围太大了。”
“嗯……那我换一个?前程。”
“前程跟命运,没有多大的区别。”眼看着陆行舟皱紧眉头再想别的东西,吉无心说:“也能算,就算命运吧。”
陆行舟说:“你刚刚不是说范围太大吗?我以为会为难。”
“倒是不为难,只是范围太大,算得可能不够精准。”
“没关系,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算出来好结果就是准的,算出来不好的结果就是不准的。”
吉无心点点头:“那就开始抽吧。”
他把签筒交给了陆行舟,陆行舟摇了一会,摔出一支签。
陆行舟想看签,吉无心稍稍遮了遮:“抱歉,门中规矩,算卦之人不得看签,只能听解读。”
好像很厉害。不给陆行舟看签,他反而有了点敬畏感,诚心问:“那是什么意思?”
吉无心说:“这是一个故事。”
陆行舟倾耳细听。
“在生死彼岸有一艘船,它可以载人去无边苦海,也可以载人去极乐世界。人刚死的时候就会来到生死彼岸,他们都看见这艘船,求它把自己送到极乐世界。船就想,行,都行,好人自然得送去极乐世界,坏人也不是没有改过的机会,人死都死了,为什么还要斤斤计较称算善恶?船每天往返于生死彼岸和极乐世界之间,但因为极乐世界的人太多了,很快极乐世界就不再是一个‘极乐’的地方,在那里,你争我夺,你偷我骂,你杀我砍,你凶恶我就歹毒,你软弱你也堕落,你下贱我更下贱。总之,极乐世界不再是极乐世界。
很多人从极乐世界里被送回来,船不能再把所有人都送到极乐世界了,它按照自己的意愿,将一批人送去无边苦海。人就不乐意了,我生前做那么多好事为什么死了之后还要受苦,我生前虽然做了很多坏事但我在死前迷途知返了为什么不给我悔过的机会,我生前做了好事也做了坏事平常得要死为什么要跟这些人一起,你这船为什么这么坏?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听多了,船听腻了也听烦了。
别吵了,船决定谁也不送了,哪里也不去了,极乐世界还是无边苦海都跟它没有关系,这些人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它不管了。它累了,它一动不动。任由生死彼岸的人渐渐出现,渐渐消失。
人不想消失,人想坐船,去哪里都好,不要消失。可是船不动,于是人们齐心协力地一起推船,要把船推动,这是自私的人最团结的时候。在众人的力量下,船很快就被推动了。
船随波逐流,去到哪里就是哪里。因为顺流而下去的地方就是无边苦海,人们发现了这个问题,于是又开始推船,他们逼船按照他们的意志行动,或者说世界逼船按照世界的意志行动。船因为放弃了主动权,就再也没有主动权了,无数的眼泪冲着霸凌落在它的身上,无数的喷嚏打着命运落在它的身上,无数的抱怨吐着眼屎落在它的身上,无数的轨迹划着后悔落在它的身上。那就是一条船的故事。”
陆行舟等了一会,才问:“讲完了?”
吉无心点头:“讲完了。”
“这个签的意思是……我是那条船吗?”
“这是一种理解,但这只是一个故事,怎么理解都可以,也可以说你是里面的众生,也可以说你是极乐世界或者无边苦海的化身,甚至你可能没有实体,只是因,或者果。”
陆行舟思考许久:“很深奥。”
“不啊,其实也就那样。”吉无心指了指天,指了指地,“所有的道理,也就那样。”
他们聊了太久,陆行舟想走了,他没太把这个签包括这个故事放在心上,他知道确实也就那样,但他不过是一个人。人,就是那种做出什么都不会让人惊讶的动物,人跟命运一样都喜欢不按常理出牌,剑走偏锋,人发癫疯。
陆行舟问:“要多少银两?”
吉无心说:“二十文钱。”
“那可真是不赚钱的生意。”
“不求大富大贵,能糊口就行。”
陆行舟留下了二十文钱,他本想多给些,又觉得吉无心应该不会要,就算了。
吉无心目送他离开:“陆公子,有缘再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