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阴差阳错-3
陆行舟沉默须臾,再问:“那么请问宁归柏的父母在府中吗?他们应该知道宁归柏去哪了吧。”
老人面露难色:“他们恐怕也不知道……而且他们现在不在府上,我不知道他们去哪了。”
“他还有什么亲人在府上吗?”
“宁老夫人在府上,但她在闭关修炼,任何人都不能打扰她。更何况,在少爷离府之前,老夫人就已经在闭关了。”言下之意,就是老夫人也不知道宁归柏的去处。
陆行舟泄了气,他该问的都已经问过了,此刻没了头绪,又不愿意就这样离去,便僵在门口,跟老人面面相觑。
老人率先打破僵局:“少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陆行舟终于憋出一句话:“你们少爷平时会跟家人通信吗?”
老人说:“按我对少爷的了解,应该是没有的。少侠如果没有其它要问的,我就关门了。”
陆行舟眨了下眼睛:“……好,叨扰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宁归柏的家人都不知道宁归柏的行踪,是太放心他?还是太不关心他?陆行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的双脚戳进雪中,盯着门口的石柱发呆。柱础的形制古朴,刻着腾云驾雾的双龙,已经很是斑驳了。
他在心里对龙问,小柏啊小柏,你到底去哪了啊?他脑中突然闪过什么——宁归柏不会去关州找他算账了吧?按照宁归柏的性格,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可是关州这个地方……陆行舟现在实在是不想去。他转念又想,宁归柏离家已经有三个月了,如果他是要找自己,按照他的脚程,应该早就去过关州了。他既然在关州没找到自己,应该也不会一直留在关州。接下来他会去什么地方?陆行舟想到了溪镇郊外。
宁归柏知道他家在哪里。
陆行舟认真地分析,绝不是因为他想回家,是因为宁归柏很有可能去他家找他了,而他很久没给家人写信了,不清楚是否真有此事,所以他应该要回一趟家,确认一下宁归柏是否真的找过他。
嗯,一定不是因为他想回家。
有理有据有时间,此时不回家更待何时?陆行舟掉转马头,就往南而去了。
陆行舟回到溪镇郊外,突然就放慢了速度,可千里马个高腿长,走得再慢也还是挺快的,他干脆跳下了马,牵着缰绳慢慢走。他此刻终于明白了一个词,叫做“近乡情怯”。
好不容易走到了家门口,陆行舟也没有立刻进去,他望着熟悉的院子,忍不住红了眼眶。不知过了多久,在听到有人向外走的脚步声之时,陆行舟连忙往前走了两步,假装自己才刚刚回来。
出来的人是陆望,他看见陆行舟,原本平静的脸上蓦然绽放光芒,他小跑到陆行舟的面前,难以置信地抓握住他的肩膀,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小舟回来了,小舟回来了啊,怎么瘦了这么多,骨头都凸出来了……”
陆行舟吸吸鼻子,牵动嘴角:“哪有瘦?我那是又长高了。”
陆望说:“瘦了就是瘦了,半年了都没给家里写信,都不知道过的是什么日子。快进屋来,我刚做了你喜欢吃的藕饼,饿了吧?先吃点。”
果然,陆行舟感到一直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他随陆望进屋的时候明明不饿,但一坐下来看见桌上的藕饼,突然就觉得很饿。他抓起筷子,夹起藕饼就跟饿鬼投胎一样快速咀嚼,陆望又高兴又担心地看着他:“慢点吃,慢点吃,还有很多,没人跟你抢。”
陆行舟看着陆望,陆望的笑容分明是满足的,满足于儿子久别归家后对家中食物的迷恋,于是陆行舟吃了大半盘藕饼,实在吃不下后,他才放下了筷子问:“爹,怎么没看见其他人?大哥大嫂姐姐他们呢?还有两个孩子呢……”
“两个孩子?”陆望收敛了笑容,“你大嫂的第二个孩子,没有活下来。”
“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怎会如此?陆行舟上一次跟家人通信的时候,柳茜不是还好好的吗?他还以为这次回来可以看见小侄子或是小侄女,他又会有新的亲人。
陆望叹了声:“生的时候难产了,你大嫂和孩子只能保一个,我们都选了你大嫂,孩子以后还会有的。”他的神色并没有太多的悲戚,他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陆行舟知道生育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小时候他爸爸总是跟他念叨妈妈生他出来有多辛苦,让他每年过生日的时候,都要记住一定要感谢妈妈。他忘了,这里是医疗不发达的古代,女人生孩子的危险必然更大,柳茜难产虽然是意外,但在这个世界的人的眼中,不会是特别出人意料的事情。
陆行舟扯了扯嘴角:“确实,大嫂的身体没有大碍就好。大嫂他们去哪了?”
“他们去了溪镇给迢迢买衣服,迢迢最近又长高了,之前的衣服都短了。”
陆望不希望陆行舟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心想还是尽快岔开话题,想着想着就想到了一桩事,一拍脑袋说:“对了,你不在家的时候,有位小公子来家里找过你。”
陆行舟这才想起来,他回家就是为了这件事,他问:“是不是皮肤很白,睫毛很长,长得很好看,脸上还没什么表情的一个人?”
陆望说:“没错,就是这个人。他说他姓宁,是你的朋友吗?”
陆行舟点头:“他是什么时候来找我的?”
“已经两个月了。那时我们说你不在家,他就问你在哪里,我们也不知道,说不出来,他没有再问什么。我想着他应该是你的朋友,留他在家里吃饭,但是他推脱了,很快就离开了。之后我没再见过他,不知道是不是去找你了。”
“他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没有。”
又错过了,两个月前的事情,宁归柏应该不会还在溪镇郊外。天大地大,自己要去哪里找他?陆行舟问:“姐姐呢?姐姐也不在家里吗?”
陆望说:“你姐姐还在溪镇学医,现在三天回一次家,明日就会回来了。”
陆行舟感慨道:“姐姐还在学医,看来是真的喜欢医术了。”
陆望说:“是啊,她现在不止在学医,在医馆忙不过来的时候,她也会帮忙医治病人。但她已经二十多岁了,还没有嫁人,我既希望她早点嫁人,又怕她嫁人之后就没法继续学医了,这心里装了件事,对着你姐姐又不好说。唉。”
陆行舟忙说:“爹,二十多岁还很年轻呢,莫说二十多了,你五十多也很年轻,不要管别人怎么说。只要姐姐是在做喜欢的事情,我们就应该全力支持她。再说了,我姐姐这么好的女子,方圆百里内有哪个男人配得上她?我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爹你就别操心了。”
陆望转忧为乐:“方圆百里内你认识多少男人?睁眼就是胡说八道。”
陆行舟继续说瞎话:“爹以一敌百,大哥也是,阿贵也是,迢迢也勉强算上,我起码认识四百个男人了!”
二人说了许久话,眼瞧着夕阳西下,陆望便说要去做饭了,陆行舟刚和亲人见上面,根本不舍得离开半刻,便跟着陆望一同去做饭了。
晚上,陆行远和柳茜带着陆迢回家,阿强从地里回来,众人瞧见陆行舟都非常欢喜,饭桌上自是无话不谈,其乐融融。只是陆行舟有很多话都不能说,他回想起这一年多来发生的事情,挑挑拣拣,能说的乐事还真没几件,他只好以问代答,多问家里发生的事情了。
陆迢已经会说话了,被陆行远教着喊“叔叔”,陆行舟见陆迢被养得白嫩嫩圆嘟嘟的模样,心中也觉宽慰。饭后,他抱着陆迢出门散步。
陆迢坐在陆行舟的小臂上,掐陆行舟的脸。小孩手上没多少力气,陆行舟一点不疼,只笑道:“迢迢,你捏我做什么?乱了辈分,应该是我捏你才对吧。”
陆迢戳陆行舟的下巴:“懒羊羊……懒羊羊叔叔。”
陆行舟顿住脚步:“不是吧,你居然记得,那时候你才几个月大啊?”
陆迢说:“我、聪明。”
陆行舟哭笑不得:“行行行,这个家里你最聪明。”他灵机一动,说:“叔叔有个朋友不知道去了哪里,迢迢,有时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不如你来指一个方向,你指了哪边,我就去哪边找人,可好?”
陆迢没有动作,陆行舟觉得也许是自己的话太长了,陆迢还理解不了。他想了想,又说:“东南西北,你喜欢哪个?”
陆迢“嘻嘻”一笑,就定下了“西边”。往西去,是鹤州的方向,陆行舟想,去一趟鹤州也好,鹤州有百晓生,哪怕他找不到宁归柏,也能在百晓生处打听消息,不至于像盲头苍蝇那样到处乱转。
事情有了眉目,陆行舟便高兴了,忍不住亲了陆迢一口。可别说,小孩的脸是真好亲,陆迢被亲习惯了,对着陆行舟咯咯笑起来,眼里是不谙世事的天真。
陆行舟往上看,月亮被严严实实地裹在云里,连一点光亮都没透出来。他原本轻快的心又沉了下去,笑容慢慢自脸上淡出,很多人,很多事,往往阴差阳错,跌跌撞撞走到今日,纵不悔恨,亦难欢腾。
第82章 天大地大-1
陆行舟知道,自己若马上提出要离开,陆望和陆行远等人肯定会很失望,难过于他才刚回家又要走。而且,他也想等陆金英回来,跟陆金英说说话。因此确定了方向之后,他没有立即离开家中。
白日无事,他就去打溪镇郊外的野怪,以他如今的实力,打溪镇郊外的蟒蛇不过易如反掌,他很快就打死了三条蟒蛇,得到了很少的经验值和铜板,等待野怪刷新的时间,他便继续练“春逐行”剑法。
不能松懈,陆行舟始终提醒自己这一点,绝对不能松懈。他有一年半的时间,可以将现有的武功练得“更上一层楼”,精益求精。日后再碰上具体任务的时候,不管是什么,有足够的实力支撑,他只会更加得心应手。
午后,陆行舟根据陆望给出的地址去溪镇找陆金英,想要给她一个惊喜,顺便接她回家。陆行舟找到“悬壶铺”的时候,陆金英正在柜台抓药,她干活麻利,手快得飞出一道道残影,不消片刻便按照药方抓了几剂药,将药交给病人之后。她眸光一闪,偏头便看见了陆行舟,她的表情先是僵硬的错愕,后是不加掩饰的惊喜:“小舟,你回来了?你怎么找来这儿了?”
“是啊,我回来了。”陆行舟一撩衣摆,迈入了悬壶铺,他笑着说:“我思念姐姐,听爹说姐姐今晚要回家,我等不及了,瞧着时辰差不多,便想来接姐姐回去。”
陆金英指了指一旁的板凳:“如此甚好,但我还没忙完,你先坐下来,估计还要等好一会。”
陆行舟乖乖坐在板凳上:“我不着急。姐姐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悬壶铺中全是草药的味道,连空气都变得清爽甘凉,沁人心脾。陆行舟不欲打扰陆金英,便没再开口说话,他沉静坐着,眼帘不知不觉就敛了下去,好似一座俊美的雕像。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了推陆行舟的肩膀,陆行舟睁开眼睛,瞧见陆金英的笑,他还有些晕蒙,缓缓才说:“姐姐?”
陆金英说:“你睡着了?我已经忙完了,我们回家吧。”
他睡着了?陆行舟迟钝地反应过来,他昨晚没睡好,今天又起得早,刚沉沉地睡了这么一会,精神倒是好多了。他与陆金英并排走在街道上,溪镇没什么变化,两旁的摊子后还是那些熟悉的面孔,一瞬便把陆行舟带回了好多年前。只不过那是原主的好多年前,这让陆行舟再次提醒自己,他只是一个梦中客。
但姐姐就在身边,他自私地在心里跟原主说对不起,他早已把陆金英当做是自己的姐姐了,难以舍弃这种亲密与依恋。
陆金英说:“小舟,这次见到你,我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你真是忍心,半年都没给我们写过一封信。”
陆行舟没说为什么,只说:“不过是半年时间而已,怎么会恍若隔世?姐姐,这半年我有没有错过什么大事?你经历了什么,都告诉我吧。”
陆金英说:“莫说半年时间了,有些时候,不过是三五日游走了,也会给人恍若隔世的感觉。这跟时间无关,是心境变化了。这半年我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几乎每日都在学医,医术长进了不少,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了。你呢?你的经历肯定比我的丰富多了,快说来听听。”
陆行舟含糊道:“我?我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不是骑上马四处游山玩水,就是天天闷在客栈读书练武。半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现在想想,还真没做什么。”
陆金英瞥了陆行舟一眼:“当真?你不要搪塞我。”
“珍珠都没有这么真。”陆行舟哪能把自己死了有活活了又死的事情说出来,他也不能把自己被郑独轩背叛的事情说出来,更不能把“长夜孤影”的事情说出来……思来想去,还真是没有一件事能够展开说的。他将话题引回到陆金英的身上:“姐姐,还是你跟我说说,你都学了些什么吧。我听爹说你现在很厉害,还可以帮人问诊看病了。”
陆金英说:“我现在只能看看普通的病症,若是有人得了很严重的病,或者很罕见的病,我也无能为力。”
陆行舟说:“姐姐你学医的时间还不长,现在这样已经很厉害了,假以时日,说不定你能成为家喻户晓的神医呢。”
“小舟,你太看得起我了。”
“哪有?我那是实话实说,姐姐又聪明又有毅力,想做什么事都会成功的。”
“这样说来,你跟我是一样的人,日后,小舟必然也会成为武艺超群的侠客。”
陆行舟心想,等他配得上“武艺超群”这个词的时候,他恐怕已经快要离开《三尺青锋》这个世界,回到安枕而卧的现实世界了。
陆金英问:“你在想什么?”
陆行舟说:“姐姐,你觉得人在高处,能不怕冷吗?”
“怕的是冷,还是孤独?”
“既怕冷,又怕孤独。”
“这让我想到了崔寻木。”
乍然听见崔寻木的名字,陆行舟不免一怔:“这半年来,你跟他有见过面吗?”
陆金英说:“在鹤州见过一次。不是特意要见的,是碰巧遇上了。”
陆行舟观察着陆金英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姐姐还喜欢他吗?”
陆金英坦然点头:“喜欢。”
陆行舟又问:“那……还想跟他在一起吗?”
“我不知道。”陆金英的笑容在无知觉中清淡了,“也许还是想的,但又知道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能,便忍住不想了。但感情这件事岂能收放自如?小舟,你知道吗?学医会让人平静下来。见多了生死和病痛,便觉得平淡可贵。按理说,我不应该再喜欢他的,我喜欢这样平淡安心的生活,不想进入一个大家族里面逢迎生活,更不想卷入纷纷扰扰的江湖事当中。可是一见到他,我的心又跳得很快,我就知道,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罢了,既然不能控制,那就随心而去吧,我想过了,再过半年,如果我还不能放下他,就去当面跟他说清楚。”
“说清楚什么?”
“如果他也还放不下我,那我们就再想想办法。如果他已经放下我了,那我也该向前走了。”
“爹昨天还跟我说,他看着你学医,又希望你早点嫁人,又怕你嫁人之后就没法继续学医了。”
“爹为了我的事情操了不少的心。不过现在你回来了,他肯定高兴得顾不上那么多,这些日子应该不会提出要给我说亲的事情了。你在家里多待一日,我就能多放心一日。”
陆行舟犹豫片刻,还是老实说:“姐姐,我在家里待不了多久,可能过几天就要走了。”
“什么?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
“昨天回来,过几天又要走?”
“没错。”
陆金英凝视着陆行舟:“小舟,你有什么要紧事要去做吗?”
陆行舟说:“我想去找一个朋友,我跟他约定了要见面的,但我因为自己的原因失约了,现在想弥补那个错误。”
“既然如此,宜早不宜迟,你还是快些去找人吧。”陆金英顿了顿,“作为你的亲人,我是很希望你能在家里多留一段时间。但你的朋友在等你,从他的角度来看,他也不应该被你排在家人的后面。我能理解,所以我也不会劝你多留几日,你说的是宁公子吗?他来找你的时候,我刚好不在家里,还是听爹说的。”
“没错,就是他。”
“我虽然只见过他一面,但我觉得他是一个很较真、也很骄傲的人,你失了他的约,他估计要生你的气了。”
“他肯定会生我的气。”陆行舟苦笑一声,那是百分百的确定。
陆金英问:“你要去哪里找他?”
“鹤州。”
“他在鹤州?”
“我不知道,找了才知道。如果他不在鹤州,那我再想想办法。”
“如果你在鹤州找不到他,其实也可以留在家里等他,我想他还会再来的,这也是一种办法。”
说话间,他们都停下了脚步,红通通的夕阳慢慢往地平线下坠,余晖所过之处,像是点了一把大火,将云朵烧得金光万缕,浮游生姿。他们都看过很多次落日,但这景象在他们的眼中,依旧美得眩目,美得不真实。陆行舟想,这真像是他玩的某个电脑游戏的场景,不过以前是透过屏幕去看,现在是肉眼可见了。
陆金英的视线从夕阳转到了陆行舟的脸上:“小舟,是我的错觉吗?你好像稳重了很多。”
陆行舟说:“我都快二十岁了,变成熟也是应当的。”
陆金英说:“是吗?我觉得年纪不会改变一个人,经历才会。”
“年纪大了,经历的也就多了。其实没多少差别。”
“你这话说得老气横秋的。”
“除了你们,没人会把我当小孩了。”陆行舟想,这才是他不能在家久待的真正原因。
他们的话多得说不尽,姐弟俩就这样一边走,一边掉落许多许多话,那些话落在地上,落在心里,落在前路未知的此时此刻。
陆行舟在家里待了五日,五日后,他带着老伙伴千里马和青锋剑往鹤州去。
经过鹤州郊外的时候,他又顺手刷了一波野怪,将野怪咔咔杀死后,他听见远处有轻微的异响……好像是兵刃撞击的声音。
陆行舟本想转身离开,江湖恩怨,跟他有什么关系?可他又过不去良心那一关,万一不是江湖恩怨,而是以多欺少、以强凌弱、甚至可能牵连无辜百姓的杀戮呢?陆行舟调转马头,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策马。
只见树林深处,一群人正在围攻一个人,中间那人身形诡妙,剑法高明,但寡不敌众,已经隐隐有落败之势。那人的身影有些眼熟,陆行舟再定睛一瞧,额头渗出冷汗,呼吸被眼前的光景斩断了一瞬,那人竟是崔无音。
第83章 天大地大-2
围攻崔无音的共有四个人,一人使长枪,一人使宽刀,还有两人舞狼牙棒,这个阵型……莫非就是江湖上的“贼鼠四狗”?“贼鼠四狗”的老大使枪,老二使刀,老三使长狼牙棒,老四使短狼牙棒,四人的武功皆不算绝顶,但他们自幼一起长大一起练武,长短兵器配合默契,在打斗中一哄而上,那便是如臂使指,进退自如。
他们之所以被称为“贼鼠四狗”,是因为他们虽然是江湖中人,但却一直在为朝廷做事,成了朝廷杀害江湖人的工具,为武林所不齿。不少江湖中人都想杀了“贼鼠四狗”,无奈“贼鼠四狗”浮头滑脑,狡兔三窟,每次完成朝廷下发的任务之后就会躲个一年半载,找都找不到他们的藏身地,所以“贼鼠四狗”现在还活得好好的,留着脑袋继续当朝廷的走狗。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围攻崔无音,莫非崔无音得罪了朝廷?
一边是臭名在外的“贼鼠四狗”,一边是有过交情且光明磊落的崔无音,陆行舟当然是要出手帮后者。心念身至,青锋剑光芒一闪,陆行舟加入了战局。
崔无音瞧见陆行舟,声音低沉:“你来做什么?这里没你的事。”
陆行舟说:“看见你有危险,我怎么能袖手而去?”若是崔无音稳占上风,他还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可崔无音一人难敌八掌,如果他还不出手相助,看“贼鼠四狗”的架势,崔无音今日恐怕要丧命于此。
崔无音说:“我不想连累旁人,你走吧,现在还有机会。”
“别废话了。”陆行舟平日也没见崔无音话这么多,今日怎么跟个小老头似的唠唠叨叨,“打吧!”
“贼鼠四狗”的老大冷笑一声:“好,又来了个不怕死的,今日你们一个都别想走,把人头给我留下来。”
陆行舟不再说话,他对上了使狼牙棒的两人,以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连续刺出十余剑,逼得他们无法前进,让崔无音那边的压力骤缩。陆行舟这是第一次对上用狼牙棒当武器的人,也是第一次用新学的“春逐行”剑法对付敌人,他刚刚看崔无音以一对四也不算太狼狈,料想以一对二绝无问题,所以也不担心崔无音那边的战况,只专注自己这边的情况。
他的“春逐行”剑法虽不至于登峰造极,但也已经能运用自如,配合“碎步金莲”的身法,剑若快时,剑下仿佛没有影子。但“贼鼠四狗”之所以能帮朝廷做这么多任务并且活到现在,靠的绝不仅仅是狡猾和运气,只见一长一短的狼牙棒或扫或击,或捶或钉,或敲或钻,不住地往陆行舟身上招呼,配合得天衣无缝。陆行舟寻不到他们的漏洞,只能暂且以守待攻,翻翻滚滚地跟他们缠斗在一起,再伺机而动。
崔无音得了喘息之机,周身剑光盘旋,精光大涨,让人觉得只要走入了崔无音的攻击范围内,便会被轻轻松松地绞成肉饼血酱。寻常人不敢靠近,但“贼鼠四狗”的老大却夷然不惧,只见老大双手握住长枪兜圈不停打转,速度之快竟给自己转出了一堵刀枪不入的“铁墙”!不,不只是可以防守的铜墙铁壁,还是不断进攻的陀螺枪,一杆枪忽上忽下忽正忽歪忽横忽竖,借助旋转之势舞得气焰十足,威力骇人,若是不小心挨上一记,不死也得受重伤。
老二的刀势没有老大的枪这么厉害,便在二人的攻击范围外东窜西窜,时不时寻找机会给崔无音来一刀,烦人得紧。崔无音飘飘然地荡在两人身边,他的剑法达到了刚柔并济的地步,甚至摸到了以柔克刚的境界,人剑仿佛已经合一,飘逸若游龙。老大的枪不好对付,崔无音决定先把老二杀了,再专心对付老大。他出招的侧重是很明显的,老大和老二也马上感受到了,老二的武功虽然不及老大,但也是身经百战的人物,他经历过很多生死关头,不惧怕被当成必须拔除的眼中钉。他一心一意地跟崔无音对打,刀剑擦出银灿灿的光,老大承受的攻击轻了,便更加不遗余力地对着崔无音出招。崔无音这才知道,他刚刚以一敌四还能勉力支撑,是因为对手根本没有出尽全力。
陆行舟寻到了老四的破绽,剑锋一转,青锋剑自下而上往老四的左胁一擦,“嘶拉”一声,老四肋下的衣服被锋利剑刃划破,划口从浅及深,到锁骨的时候,已经刺破了皮肉,深入到骨头当中。老四惨叫一声,“贼鼠四狗”兄弟同心,听到老四的尖声喊叫,老大、老二、老三的动作都慢了一瞬,但也只有一瞬。一瞬过后,老三的攻击越发频繁,只见他一个垫步,狼牙棒挥向陆行舟的小腹,这一挥好像风驰电闪,势不可挡。陆行舟腹部一紧,往后“收”了几分,老三的狼牙棒挥空了,再要转弯的时候稍有滞涩,陆行舟就抓住了那点滞涩,身影翩然落到老三的身后,以势如破竹的决心使出“春逐行”最厉害的一招剑法,与老三的背部牵缠不清。老四忍着伤痛想来帮忙,却成了陆行舟“碎步金莲”的踏脚石,他踩着老四的肩膀,出招的速度没有丝毫减慢。
陆行舟手腕灵活绕动,青锋剑平转横切,没将老四那因为受伤而气力不济的狼牙棒放在眼中,老三后背一痛,被陆行舟顺着脊柱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面对这几个劲敌,陆行舟哪里敢手下留情?他若是只让他们受些轻伤,那么他们就还有□□成的实力来对付自己和崔无音,他一开始就想到了这点,所以根本不敢有所保留,将自己和崔无音的性命拿来赌。眼下老三和老四都受伤不轻,陆行舟又跟他们打了一会,将他们耗得失血而晕之后,陆行舟才敢分出精力去看崔无音那边的动静。
不看还好,这一看之下,就要给陆行舟吓得魂飞天外。
因为实力差距没有很大,且要以一对二,崔无音猛攻老二的计划很快失败了。他抽空看了陆行舟那边一眼,发现陆行舟还算游刃有余,便稍稍定下心来,也不急着先杀掉老二了。在陆行舟到来之前,他已经跟“贼鼠四狗”缠斗了许久,真气损耗颇多,如今还是求稳为上,崔无音拖住老大和老二的攻势,一边躲闪一边调息。
老大看穿了崔无音的意图,崔无音想慢下来恢复真气,老大偏让他提起全部精力应对,快速跟崔无音斗了十几招,长枪和长剑撞击许多次。崔无音渐渐觉得手臂和手指都有酸软发麻的感觉,不妙。但老大也不好过,他拼了命地跟崔无音打,在又一次交击的时候,他长啸一声,全身肌肉暴涨,撑破了衣服。崔无音心道糟糕,老大使出了他的独门绝招“膀大腰圆”,可让身体猛然变大一圈,挥舞长枪的力道只会更加骇人。与此同时,老二抓住了崔无音这一愣神的机会,高高跃起,刀势一变,满天刀雨铺天盖地射向崔无音。崔无音“铿铿锵锵”地接连化解,老二突然转动手腕,再变一招,由远到近翻起层层刀浪,以力破之,以浪掩之……他也使出了他的独门绝招“刀山血海”。老大、老二两人的绝招接踵而至,崔无音只来得及抵抗其中一人的招式,眼看着就要血溅当场——
陆行舟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的身体比他的脑子动得更快,还没有回过神来,人已经到了老二的身后——他距离老二比老大更近一些——血迹未干的青锋剑从背后贯穿了老二的心口,一剑毙命。
崔无音在生死一瞬本就想拉着老大同归于尽,不管陆行舟有没有来,他的剑都是刺向老大的。崔无音扭折身体,以一个极诡异的角度将剑送进了老大的侧腰,狠狠一拧,痛得老大龇牙咧嘴。老大的枪也洞穿了崔无音的左臂,崔无音的左臂如折断的麦穗垂落,他却只是微微皱起眉头,一声不吭,在老大目睹老二的死状之后,又给他补了致命一剑。
至此,老大、老二横尸,老三、老四晕厥,这一战无疑是崔无音和陆行舟胜了。崔无音没有劫后余生的情绪缓冲,他走到老三老四旁边,手起剑落,就要杀掉二人。
“铛”一声,青锋剑挡住了崔无音。
崔无音扭头看向陆行舟,陆行舟脸色煞白:“一定要杀了他们吗?”
“我不杀了他们,他们之后会咬死你我二人,虽然这二人已经不足为惧,但你也不想日日提防吧。让开,今日我一定要杀了他们。”崔无音不怕这二人的报复,多这二人少这二人,对如今的崔家毫无影响,但陆行舟卷入了此事,他得为陆行舟杀了这两人。
陆行舟移开了身躯。
崔无音的剑还滴着血,他将剑提起来,钢刃撞上阳光,碰出血淋淋的光泽。陆行舟别过了脸。
第84章 天大地大-3
陆行舟跟崔无音离开树林,见路旁有一座青砖黑瓦的古庙,陆行舟便提议进去休憩片刻,顺便给崔无音好好包扎一下左臂上的伤口。方才他们怕留在树林,还会有敌人前来,因此崔无音只是草草按住了臂上的伤口,便拉着陆行舟迅速离开了。
两人进了庙,只见庙台上坐着双手合十的观世音菩萨,菩萨低眉,眼睛处却是两个空空如也的窟窿,非但看不出半分慈悲,反而诡异得有些骇人。陆行舟抬头望去,匾额上的字也已经斑驳得分辨不出,他收回目光,崔无音已经坐在了地上,从袖中拿出金疮药和纱布,就要给自己包扎了。
陆行舟怕他只有一只手,动作不便:“我帮你吧。”
崔无音说:“不用。”
陆行舟没有再说什么,他看着崔无音只用一只手,便灵活地将伤口包扎好。他有些恍惚,因为他好像从崔无音身上,看见了相似的自己,崔无音到底是独自受过多少次伤,才能这么熟练地给自己处理伤口?
等崔无音包扎好后,陆行舟才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贼鼠四狗’为什么要杀你?”
崔无音说:“崔家彻底跟朝廷撕破脸皮了,朝廷的人要杀我,也不足为奇。”
他以为自己说得很清楚了,但陆行舟只是一脸茫然:“你们家跟朝廷撕破脸皮了?为什么?”
崔无音说:“说来话长。你是要去鹤州吗?”
第一句话跟第二句话有什么关系?陆行舟疑惑地点头:“对。”
“如果你想知道这件事,到鹤州随意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陆行舟原本还记着手上那条人命,情绪低落难言,但听到崔无音这句话后,他忍不住笑了:“不会吧,你是懒得跟我一一道来,所以想让我自己去打听吗?”
“嗯。”崔无音理直气壮,“或者你可以来我府上,让大哥说给你听。”
陆行舟心念一动:“你大哥是不是还未定下婚约?”
崔无音说:“是。”
“行,我也许久未见你大哥了,等去了鹤州,我就去你府上转转。”陆行舟想,他不欲插手崔寻木和陆金英的事情,但可以旁敲侧击一下崔寻木的心意,如果崔寻木也放不下陆金英,那么他会稍稍安心些。他真切地希望陆金英能幸福。
陆行舟和崔无音只休息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再次上路了。
崔无音是个寡言的人,陆行舟又没心情东扯西扯,两人跟哑巴似的,一路无言来到了鹤州。崔无音先回了崔府,陆行舟去客栈要了间房,放好行囊,安顿好千里马,又喂饱自己的肚子后,这才去了崔府。
他来崔府,也算是熟门熟路了,但他没想到,这回他被引去了正厅,远远就看见了崔家的一大群人。先说他认识的,崔寻木、崔无音、崔疑梦三人坐在下首,还有一些他不认识的崔家子弟,往上看,是神态威严的几个中年人,想来是崔家的长辈了。
是因为崔家的人正在商议事情,他刚好此时来到,下人就顺便把他带来这里了?陆行舟的心忽上忽下,他在害怕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不过,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正常人都会有些心惊,也不奇怪。
崔父崔闻泽说:“就是陆少侠救了无音吗?快快请坐。”
陆行舟被请到崔无音旁边的座位坐下,不卑不亢地说:“是。”
宋景如弯了弯唇角,笑容抹淡了严肃的氛围:“无音性子直率,不懂礼数,但少侠的救命之恩,崔家是一定要报的。不知少侠这次上门,是想要什么?”
原来,他们是把自己当做挟恩图报的人了。陆行舟按住皱眉的冲动:“我救崔无音,不为名不为利,这趟上门来,也不是为了索求回报。”
崔闻泽打量着陆行舟的眉眼,突然问:“你也姓陆,可认识陆金英?”
陆行舟一愣,谨慎地点了下头:“她是我的姐姐。”
“原来如此。”宋景如语气缓缓,“当初寻木与你姐姐的事本是一段佳话,可惜你姐姐想岔了,不愿入我崔家门。眼下你救了无音,寻木也尚未成婚,如果他们二人都还有意,这桩婚事,我们当长辈的会全力支持。”
若是两年前听到这番话,陆行舟当场就要跳起来喊“我姐姐的婚事才不是你们大发慈悲的‘奖励品’。”但他成熟稳重了许多,闻言只是稍稍变了神色,很快便恢复过来,淡然道:“我说了,我救崔无音只为良心,不为取得任何回报。至于我姐姐和寻木兄的事情,是他们二人的事情,不管是做长辈的,还是做晚辈的,都不便干涉吧。这次我进崔府,是为了看看崔无音的伤势有没有大碍,眼下他看起来没什么事,我还有事在身,就不多叨扰了,告辞。”
说罢,陆行舟起身,对崔家长辈们行了一礼,就转身离开了。他自问已经做足了“礼数”,如果崔家的人还要把他当成没礼貌的小子,他也毫无办法。
陆行舟走出崔府没几步,便被匆促赶来的崔寻木喊住了:“小舟。”
“寻木兄。”陆行舟顿住脚步,转身朝崔寻木笑了笑。
崔寻木说:“刚刚我母亲说的话,我事先并不知情,如果我知道她会把金英扯进来,我一定会阻止她。”
陆行舟说:“我相信那不是你的意思。”
“这桩事……你会告诉金英吗?”
“你希望我告诉她吗?”
“我希望与否,并不重要。”
“那我说不说,也不重要。我姐姐不是听风就是雨的人,她知不知道这件事情,不会影响她对你的看法。”陆行舟直接问:“你还喜欢我姐姐吗?”
崔寻木说:“……喜欢。”
陆行舟犹豫着要不要把陆金英跟他说过的话告诉崔寻木,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他们的事情得自己解决,便抿了抿唇:“你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跟崔无音回来的路上问过他,但是他懒得长篇大论,所以不跟我说,我刚刚去崔府,就是为了找你问清楚此事,没想到……”没想到被崔寻木的爹娘一打岔,他耐不住性子,就这样出来了。
崔寻木闻言也哭笑不得:“无音就是这幅性子,我们都已经习惯了。走吧,寻个茶楼,我将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你。”
崔寻木直接把陆行舟带去了崔氏自家开的茶楼,要了一个安静的包厢,泡上一壶白毫银针,就将事情娓娓道来。
鹤州崔氏有三宝,一为“英雄胆”,二为“风月石”,三为“活死梧桐”。“风月石”和“活死梧桐”跟此事毫无关系,暂且按下不谈。“英雄胆”顾名思义,指的就是英雄的“胆囊”。在这个世界,英雄指的是那些一只脚已经踏入了仙界的人,俗称半仙,因此,“英雄胆”又被称作“半仙胆”。神州大陆上的半仙少之又少,“英雄胆”就更加少了,崔家的这一个“英雄胆”,是自祖辈传下来的。
传说“英雄胆”要在英雄非常痛苦且濒临死亡的时候取下,才能称之为“英雄胆”。因为条件苛刻,所以世上的“英雄胆”非常少。试想,若想拥有“英雄胆”,首先要找到一名英雄,然后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他奄奄一息的时候将他的腹部剖开,再将“英雄胆”完完整整地取出来……难,难,难。崔家的“英雄胆”,还是在各种因缘巧合之下才得到的。
当今太后得了一种很奇怪的病,太医开出的药方更加奇怪,药方上有一种药引,居然是“英雄胆”。天子不管是为孝为情,还是为声为名,都得为母亲找到这个“英雄胆”,朝廷很快便瞄上了崔家。
一开始,天子是不打算来硬的,朝廷江湖虽不两立,也可互相换取利益。天子派出的使者来到崔府,跟崔家人谈判了两个时辰,最后铩羽而归。后来,天子又派了好几波使者来崔府,个个伶牙俐齿,软硬并施,可崔家的人半步不让,不管天子开出什么样的条件,他们都不肯将“英雄胆”交给使者。
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过是一个鹤州崔氏,天子不知天高地厚地想,等铲除了崔氏,莫说区区一个“英雄胆”了,他还可以得到崔氏的另外两宝和百年积累。接着的事情,陆行舟也知道了,朝廷和崔家撕破了脸面,朝廷明里暗里派出不少高手,要逐个击破崔家的高手。“贼鼠四狗”就是被派去杀崔无音的,崔无音那时收了假信,以为崔家出事了,快马加鞭赶了好几日的路,在数日不眠极度疲乏的状态下,碰上了“贼鼠四狗”的埋伏,若不是陆行舟从天而降,崔无音还真会凶多吉少。
陆行舟听完这件事,觉得这真是崔家的无妄之灾,他问:“为什么你们不肯交出‘英雄胆’?”怕吃亏的话,就跟天子多要些东西得了,天子救母心切,必然会答应,这场灾祸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崔寻木问:“你可知道‘英雄胆’的用处?”
陆行舟摇头。
崔寻木说:“‘英雄胆’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不是千金难买,是多少金都难买,谁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崔家那么多江湖人日日活在刀光剑影中,万一哪一天哪个崔家人出了事,‘英雄胆’就是白骨再肉的灵药,我们怎么能把‘英雄胆’给天子?更何况江湖和朝廷本就互相看不顺眼,如果此次我们帮了朝廷,其它江湖大家会怎么看我们?先前也有不少江湖门派来找我们要‘英雄胆’,都被我们拒绝了。”
陆行舟说:“我明白了,自家人的性命,总是比旁人要重要的。如果是我,我也不愿意交出‘英雄胆’。但是,‘英雄胆’真的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吗?”
崔寻木说:“二十年前,返照宫的‘英雄胆’就用在了一个死了三日的人身上,那人活过来了,五年前方才离世。”
返照宫是一个以医术为主的门派,既然有案例在先,陆行舟也不得不信,他说:“跟朝廷作对,你们可要小心为上。再怎么说,我们也算是朋友,我不希望你丢了性命。”
崔寻木勾起嘴角:“放心,天子要考虑的事情可比我们多多了,他的顾虑多,我们的顾虑少。崔氏也没他想得那么弱,他很快就会尝到无可奈何的滋味。”
“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开口。”
“不必。这次你救了无音,已是站在朝廷的对立面了,恐怕会引来危险。接下来,我希望你置身事外,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没法跟金英交代。”
陆行舟笑着说:“也好,我帮了崔无音,他还一副老大不愿意的样子,我就不热脸贴上冷屁股了。”
崔寻木知他只是开玩笑,也轻轻笑了声。两人又聊了一会有的没的,便各自分别了。陆行舟在去找百晓生和先去休息的选择中纠结片刻,最后还是抬步回了客栈,他今日大战一场,杀了一个人,之后又去了崔家,刚刚还跟崔寻木聊了这么久,已经很累了。他叹了声,心想等明日养足精神,再去找百晓生吧。
第85章 造化弄人-1
没有月亮的夜晚,鞭炮齐鸣,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有什么从耳边飞了过去,耳朵的位置烫疼难耐,陆行舟伸手一模,耳朵就掉到了地上。
他弯下腰,想要捡起失落的耳朵,一眨眼,那耳朵如同被什么东西拉扯开来,从四面八方变大、变薄、变成了一张不熟悉的脸——“贼鼠四狗”中老二的脸。
吊梢眉,三角眼,鼻孔肥圆,嘴张得很大,血窟窿似的,将陆行舟“吸”了进去。
黑,无边无际的黑。
陆行舟摸索着往前走,脚底仿佛沾上了黏液,踩下去的感觉,像是踩中了一条正在扭动身躯的巨蛇,恶心极了。陆行舟没走几步,脚底一滑,就摔倒在地。
他听见老二阴恻恻的声音:“你杀了我!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陆行舟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跟这粘稠的地面融为一体,不,应该说他的腿已经被这地面吞噬了,他找不到他的腿了。
他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
他转过头,看见老二盘腿坐在地上,手上拿着他的腿,从小腿开始吃起,吃得满脸都是血,面容扭曲,神色狰狞。他不吐骨头,硬生生地将骨头也咬碎了,连骨带肉咽进肚子里。
陆行舟说:“把腿还给我。”他想要爬过去,可是,他动不了。
老二吐出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还给你!还给你!你也把我的命还给我!”
陆行舟说:“你要杀人!我不杀了你,就会有好人死在你的手下。”
老二呸了一声:“你杀了我,我让你这辈子昼夜难安,我要饮你的血,吞你的肉,日日诅咒你的亲人不得好死,你会失去亲人,失去爱人,失去一切。”
“不准伤害我的亲人。”陆行舟挣扎了一会,突然能动了,他把手当成脚,爬到老二的身边,死盯着他,“不准伤害我的家人。不然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一万次。”
老二将牙齿一颗颗扒下来,当暗器那样朝陆行舟投掷而去,那牙齿在空中越变越大,越变越大,只是重量依旧很轻,没有任何的杀伤力,很快,陆行舟被那熏臭发黄的牙齿活埋了。
他看不见老二了。
不行,老二说要伤害他的家人,他要警告老二,他要让老二放弃那个念头。陆行舟好不容易从牙齿山臭气海中滚出来后,没看见老二的身影,反而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又变了。
他的脚和耳朵都回来了,他站在满是鞭炮碎屑的地上,只是这些碎屑红得发紫,像是颜色怪异的血。陆行舟喉头发紧,不敢再看。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全是一样的景色,他怯于向下看,只好抬头,过了一会,他欣喜地发现天上有了变化,月亮出来了。
月亮还是圆满的,陆行舟沐浴着清辉,涤荡心境,是月亮赎了他的罪吗?他闭上眼睛,听不见任何声音,也闻不到任何气味。他睁开眼睛,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只是多了五官。
吊梢眉,三角眼,鼻孔肥圆。老二的五官。
他疯了吗?这是幻觉吗?怎么会如此逼真?
陆行舟想逃离这片地方。可天大地大,老二无处不在。他可以是风,可以是雨,可以是花,可以是月,甚至可以是陆行舟。陆行舟杀了老二,老二就附在了陆行舟的身上,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他的鼻子,他的手,他的脚,他的一切,都可以为老二所用。
他是陆行舟吗?他是杀人凶手。他是谁?他躺在手术台上,看见医生的手里拿着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的心脏。陆行舟想说“放过我”,他张开嘴,喊不出声音。
老二挂在天花板的吊扇上,吊扇慢悠悠地转着,老二的腿一荡一荡的。陆行舟看见老二胸前的青锋剑,青锋剑剑身微颤,发出几不可闻的嗡鸣声,好像在替陆行舟说话。
医生摘下口罩,他看见了自己的脸。陆行舟把枪插进了陆行舟的胸膛。
陆行舟惊醒过来,汗湿了全身,若无衣衫,人像是一条滑溜的鱼。他起身下床,走到桌边喝完了一壶冷水,这才感觉好了些。他坐在凳上,瞧见半开着的窗户外,是一轮光线微弱的月亮,弦月如死神的镰刀般锋利,陆行舟想象着,这轮月亮,或许已经收割了无数的亡魂。
他忘不掉老二的脸,梦里也忘不掉。明明,他那时跟老三、老四交手的时间要长很多,可是他已经不记得老三老四长什么样子了。老二的脸却刻进了他的心里,那样清晰。
他厌恶夺走他人的性命,哪怕他确信自己杀的是个坏人。他知道原因,因为他是遵纪守法的现代人,他没法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江湖人,他对杀人的罪恶感很重,是《三尺青锋》这个世界的人没法想象的。
他还能拔出青锋剑吗?陆行舟甚至有了这样的怀疑。
他不得不拔出青锋剑。他得路见不平拔剑相助,他得做任务,他得回家。
既然不得不做,他就得想办法跨过心里这个槛,不是为了让以后杀坏人的时候毫无负担,是为了不让这种负担成为阻碍他回家的困难。这事说来不简单,做起来更不容易。
陆行舟不想再做这样的噩梦,他强迫自己不要回忆梦中的细节,可是徒劳无功。他越是回避,脑中的景象就越是真切。
不行,他不能再这样空想下去了,他必须得找点具体的事情做,才能驱散这些胡乱纷杂的念头。想到这里,陆行舟点上蜡烛,拿出一本《菜根谭》开始小声诵读。
“人情反复,世路崎岖。行不去,须知退一步之法;行得去,务加让三分之功。待小人不难于严,而难于不恶;待君子不难于恭,而难于有礼……”
念着念着,陆行舟的心渐渐静下来,不知不觉间,他就这样念到了天亮。
待到嗓子沙哑之时,陆行舟才瞧见光影斑驳,阳光已经斜斜地进入房间,蛰伏在他的脚下。
陆行舟做了半夜噩梦,又念了半夜的《菜根谭》,此刻却一点不困,神清气爽,仿佛世上的道理,都已经在他的唇齿中嚼碎了。因此,少睡一天两天,也算不得什么了。
他想起来自己来鹤州的目的,收拾一番后便出了门,在楼下用了早膳后,便直奔百晓生的住处而去。
陆行舟来到百晓生的住处,却见大门紧闭,门上贴着一张红纸,纸上用黑笔写了八个大字“屋主有喜,归期不定”。
陆行舟:“……”
他站在原地纳闷了一会,百晓生可是全年无休的消息通,究竟是什么样的喜事,能让他放下一切,写下“归期不定”这句话呢?据他所知,百晓生无父无母,无妻无子,虽然因为买卖消息而成为富有之人,但只是一个人过着简单朴素的生活,没听说过他有什么亲近之人。
但百晓生这里没开门,陆行舟也毫无办法,他想着既然百晓生“归期不定”,那么这段时间他只能一直留在鹤州,每日都过来瞅一眼了。与此同时,他不能落下武功,那就去鹤州郊外一边刷怪一边练功吧,陆行舟在心里做好计划,就往城外而去了。
在没有任务的这段时间,陆行舟希望能够在不死的前提下,通过刷怪升到五十级。等级既然存在,就一定有它的用处。
面对野兽,陆行舟抽出青锋剑的时候没太大压力,晚上睡觉也没再梦到那样恐怖离奇的梦。就这样,陆行舟度过了平平缓缓的一个多月,一转眼就到了气氛肃杀的冬天。
这日陆行舟照例去了百晓生的住处,已经等了一个多月,陆行舟已经都做好了再等不到就离开鹤州的准备,没想到今日就看见了大开的屋门。
百晓生终于回来了。
陆行舟大步跨进屋内,看见了喜形于色的百晓生,忍不住说:“百老板,好久不见,不知最近有什么喜事,竟让你如此高兴?”
百晓生问:“这是你想探听的消息吗?若想知道,可是要给钱的。”
陆行舟不缺钱,满足一下好奇心也无不可,便问:“这好说,不知这个消息要多少两银子?”
百晓生报了个天文数字,陆行舟立刻收了好奇心,面不改色地转了话题:“我今日前来,是想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何人?”
“登龙城,宁归柏。”
“这人行踪不定,他的下落可不好打听啊。”
“要多少银两?”
“二十两,我派人出去打听,五日后给少侠消息。”百晓生说,“不过少侠要想好,我给你答案不难,就怕你之后再找过去,他或许已经不在那个地方了。”
言下之意,这是一桩极有风险的消息买卖,陆行舟投了银两进去,固然能得到答案。但宁归柏有两条腿,想去哪就去哪,等陆行舟追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宁归柏很可能又跑到了别的地方。
也罢,有方向总比没方向好。就算宁归柏又跑了,陆行舟想,起码也能离他近一些,到时候再想找人,难度也没那么大了。想到这里,陆行舟爽快地给了二十两,说:“五日后我再来。”
在回客栈的路上,陆行舟想,但愿宁归柏就在鹤州,或者在鹤州附近,这样在他得到百晓生的消息之后,他就能快速赶到宁归柏所在之处。大半年过去了,陆行舟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小臂——那个当初被宁归柏咬出牙印的地方,唉,还是快点找到人吧。
宁归柏快十七岁了吧,也许他成熟了很多,应该不会再到处咬人了……吧?陆行舟怀着奇怪的想法回到客栈,在客栈门口却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人。陆金英着一身白,脸上没什么血色,看起来好像生病了。
“姐姐,你怎么来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出什么事了吗?”陆行舟扶着陆金英的手臂,喜悦还未浮出脸上,他就被陆金英的气色吓到了。
陆金英喉咙像撒了一把沙那样沙哑:“小舟,随我回家。爹……”
陆行舟慢慢垮下肩膀,语速却很急:“爹怎么了?”
“爹去世了。”陆金英的声音很轻,轻得让陆行舟疑心自己还在做梦。
第86章 造化弄人-2
于为杰过得很窘迫。
从小到大,他爹娘都把他当成心肝宝贝,他家里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能保他衣食无忧。他想要的零嘴、玩具、衣服,他跟爹娘讲,爹娘都会买了来,送到他的手上。他很少能听见一个“不”字。
所以于为杰一直觉得,他想要的东西,都是可以得到的。
爹娘没让他下地干过活,家里有几个长工,他可以指挥长工干活,他挺享受这种“命令别人”的感觉。虽然他只能命令几个人,但他有些时候觉得自己是皇帝,小皇帝也是皇帝,不是吗?
他不喜欢读书,所以在爹娘问他想学什么的时候,他选择了学武。去了武馆之后,他发现自己也不喜欢学武,但是人总是要找点事情做的,他更加不想去地里种田,还是练武好了。他讨厌日晒,每日就躲在树下,悠悠忽忽地练些拳脚功夫。
他吃得好睡得好,身体强壮,心思也单纯,其实本来是练武的好苗子。只是他的态度不够端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练下来,糟蹋了自己的天赋,最后落得个平平无奇的结果。
于为杰不在意。他知道自己的武学水平很一般,但他不想通过辛苦的付出取得回报。他没有成为武林高手的欲望,他很满意现在的生活,没有什么值得他刻苦去坚持。
他有一个朋友叫陆行舟,不对,不能说是朋友,应该说是小弟。陆行舟比他小,身体很差,走两步路就气喘如牛,可是脸生得好,长得干净,眼神也干净。于为杰愿意“罩着”陆行舟,愿意让陆行舟接近自己,跟他说话,陪他玩乐。
陆行舟是个很胆小的人,他这身体做什么都不行,每日只能窝在家里睡觉发呆。不管于为杰什么时候去找陆行舟,陆行舟永远都在那里。于为杰觉得那样很好,只有他愿意跟陆行舟玩,陆行舟也离不开他,而且他跟陆行舟的交往的那条线把握在自己手上,他随时都可以去找陆行舟,但陆行舟不会出门来找他。他好像养了一只小宠物,他有空的时候,就可以去逗弄一下那只宠物,他忙起来顾不上宠物的时候,宠物也不会生他的气。
于为杰是个有些骄傲的人,他有了陆行舟这么好的一个“朋友”,就看不上别的人了。反正陆行舟也只有他这个朋友,他可以只跟陆行舟玩。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小于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要我回家去?你是觉得我这种没有天赋的人,根本不应该在这里浪费时间。还是觉得你认识我,我留在这里的每一天,都会丢你的脸?”
那是他认识陆行舟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听见陆行舟说出这么冷漠的话。他想说,不是,不是,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他想让陆行舟回家去,是因为他不想陆行舟日日跟别人接触,跟别人成为朋友。他们是彼此唯一的朋友,陆行舟应该躲起来,不要被别人发现他的好。
“你可以跟胡大壮一起回家,他也住在郊外。”
陆行舟不明白他的痛苦。还日日提一些不相干的人。于为杰想,他比陆行舟更早认识胡大壮,若是看得上胡大壮,早就跟胡大壮成为朋友了,哪里还需要陆行舟多嘴。
经过林家三兄妹的事情之后,于为杰终于忍不住对陆行舟说出心里话:“你现在有了很多朋友,也看不上我了吧。”
陆行舟却说:“你别胡思乱想。武馆的人知道我们玩得好,他们感谢我,自然也会对你好,只是你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好意,这是你……”
陆行舟顿住了。
这是你的什么?于为杰听出了他的未尽之意,是他的问题吗?是他的过错吗?不是的。于为杰才不愿意从自己的身上找原因。从陆行舟决定读书练武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那个陆行舟了。他变了,眼神变了,身体变了,头脑变了,一切都变了。
陆行舟本应该是被他保护的人,现在却变成了陆行舟在保护他,于为杰不甘心,可是他没有办法。他不愿意结交新的朋友,没有人比得上陆行舟,他要努力抓住陆行舟。
他抓不住,陆行舟要去关州了。
关州,多么遥远的地方,于为杰没有见过从关州来的人,他也不知道关州是什么样子的。他不想陆行舟去关州,可今时今日的陆行舟,怎么可能还会听他的话?
陆行舟走了,一去不回头。
后来陆行舟偶尔回来,又很快离开,于为杰跟陆行舟的联系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到于为杰随着爹娘搬去鹤州的时候,这种联系就好像彻底断掉了。
鹤州是更大的天地,于为杰想,他可以认识很多比陆行舟更好的朋友。这种念头还没有落地,他的爹娘就双双出事了。
失去了爹娘之后,于为杰才认清自己,他是一个废物,他好吃懒做,不想劳作,也没有赚钱的本事。他还欠了很多很多的钱,他觉得活着很累。后来他学会了赌博。
不,不是学会了赌博。赌博是不需要学习的事情,赌,靠的是决心和运气。于为杰始终相信自己的运气很好,他风光过一段日子,不劳而获的感觉很好,他想延续这种感觉,他以为运气是一种常伴常随的东西,后来运气也离开了他,跟陆行舟一样嘲笑他的无能。
于为杰要死了。那些要债的人疯了似的,他们威胁他,要砍下他的骨头,折断他的手指,将他的肉当成猪肉那样卖出去。于为杰挨打,受伤,恢复,挨打,受伤,哭泣,担惊受怕,死性不改,无法中止这种恶性循环。
就在最落魄的时候,于为杰听见了陆行舟的声音。他遮住自己的脸,不愿意让陆行舟认出自己。可最后,他还是看见了震惊的陆行舟。
为何他们会在这种情况下重逢?于为杰宁愿被人打死,都不希望陆行舟在这个时候救了自己。
“看你的模样,应该是遇到了难处,是缺钱?还是惹上仇怨?还是别的什么事?你若是不愿意说出来,我也帮不了你。”
陆行舟说要帮他,可他有那么多的银两吗?于为杰不信陆行舟能帮他,他不愿意让陆行舟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他走了,他希望自己留给陆行舟的最后印象,是一个潇洒的背影。他错了,他低估了恐惧的能耐,低估了人想要活下去的欲望,高估了自己的骄傲。
他又回去找陆行舟了。
陆行舟确实没那么多银两,但他说要保护自己,这是于为杰手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只能拼了命地抓住。在陆行舟应下这件事之后,于为杰想了很多。陆行舟会因为害怕出尔反尔吗?会抛下他不管吗?会后悔帮助他吗?陆行舟会因为护着他受到伤害吗?会被那群人殴打、劈砍、杀死吗?陆行舟会因为他落得悲惨的下场吗?
于为杰很害怕,但在这种害怕之外,他又有隐隐的兴奋,高兴于陆行舟愿意为了他揽下这么大的事情,欣喜于陆行舟愿意为他冒险,愿意跟他同进同退。这说明,陆行舟还是很在意他这个朋友的,不是吗?
可陆行舟没那么大的本事,他解决不了这件事,只能让自己离开鹤州。于为杰没有办法,他还想全须全尾地活着,很快就离开了鹤州。
他回到了溪镇郊外,这个熟悉的地方。只是之前的房屋农田都已经卖了,他只能自己盖了一间简陋的茅屋,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先凑合着过日子。
他想过自己会再次见到陆行舟,毕竟陆行舟的家也还在溪镇郊外,这是他没想过,再见的场面竟然如此奇怪。
陆行舟闭着眼睛、光着上身躺在地上,于为杰颤抖着手指去探他的鼻息,万幸,陆行舟还活着。他喊“小舟”,想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躺在这里,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我遇上江湖恩怨,技不如人,被那人点了穴。衣服……在打斗中不小心掉了,我现在还动不了,小于哥,你先把衣服盖在我身上吧。”
于为杰抖开衣服,发现衣服破了一个洞,那个洞的形状……像是被剑刃刺破的。他问这是怎么一回事,陆行舟不肯说真话,敷衍了过去。于为杰落寞地想,他们再也回不去无话不说的时候了。
于为杰不知道,那是他见陆行舟的最后一面。
在溪镇郊外,没有人需要请于为杰这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他若想干活,只能当农民。可他没当过农民,受不住种地的苦,他弓着身体干了两天,很快就放弃了。他的身体受不了,面子也受不了。从前他都是呼喝别人干活的人,又怎么能接受自己成为被人呼喝的人?
他想赌,他想重新拥有不劳而获的欢喜。可是他发过毒誓,若是再赌,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是庆幸陆行舟阻拦了自己,还是恨他阻拦了自己呢?于为杰分不清楚了。
于为杰只剩下一点皮毛功夫,他不敢去赌,便去偷了。他不敢偷很多,也不敢偷值钱东西,只是去别人家的厨房偷点吃食。
但积少成多,还是会引人注意的。很快,溪镇郊外就传开了——有人去各家各户偷食物。家家户户都有了警惕心,有狗的人家不让狗睡觉,没有狗的人家只好轮流值守,大家齐心协力,想把那个偷东西的贼揪出来。
于为杰不会笨到在这种时候去偷东西,可他没东西吃,很快就饿了。他忍了几日,实在是太饿了,走投无路之下,他去了陆家。
陆望见了他,满脸惊讶。
于为杰撒了个谎,说自己被偷了,家中财物不翼而飞,没找到贼人,现在锅都揭不开了。
陆望给了于为杰一袋碎银,于为杰假装推脱,两人拉扯了一番,最后于为杰抵不过陆望的热情,“不得不”收下银两。陆望还想留于为杰吃饭,但于为杰不想让陆家人都看见自己,很快就走了。临走之前,他还对陆望说,希望陆望不要把他的事情告诉陆行舟。
陆望理解于为杰的骄傲,答应他,绝对不将此事告诉小舟。
于为杰放心了,后来,于为杰又去了好几次陆家。他每次到了陆家门口,都要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看看里面的人是不是陆望,看见陆望之后,他才放心进门。他一次都没有碰上过陆行舟,陆望说,陆行舟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于为杰庆幸又失望。
他去陆家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终于,有别的陆家人发现了于为杰,于为杰站在门外,听见陆行远的妻子在跟陆望讲话。她说:“爹,你不要被那人骗了。”
于为杰一开始不知道他们说的是自己,后来他听见了自己的名字。陆望说:“小于是个好孩子,他只是没了爹娘,又没了生计,我们能帮就帮,没关系的。”
“他两三天就来一次,接济也不是这么接的,他有手有脚的,怎么不去找个正经工作?”
“小于也是可怜人,再帮他几次吧。”
“我不是反对你帮助别人,只是……”
“小茜啊,别说了,就帮完这两个月吧,如果两个月之后他再来,我就跟他说清楚。”
……
于为杰那天没有走进陆家。他再也没有光明正大地走进过陆家。
他没有去找谋生的工作,他太了解自己了,他躺得太久了,是没法站起来的。他恨他死去的爹娘,为什么要娇惯他?别人都可以做的事情,为什么他做不了?
责怪归责怪,改变是没办法改变的。于为杰开始去陆家偷东西。陆家除了陆行舟,没有一个人学过武功,他翻墙,翻窗,都没有被陆家人发现。
他偷了两个月。在一个夜晚,被陆望拦住了。
陆望很痛心地望着他:“小于,你何必这样呢?”于为杰抄起一旁的菜刀,砍在陆望的喉咙处。陆望发出痛苦的、低低的呻吟声,于为杰两股战战地跑了。
他后悔自己伤害了陆望,他害怕接下来的后果,他静悄悄地躲起来,像老鼠那样见不得光,狼狈极了。过了几日,他大着胆子,在暮色中经过陆家,发现门上贴了挽联。
于为杰想,他在等什么呢?等官府的人来把他抓走,还是等着饥饿吞噬他的性命,还是等陆行舟站在他的面前,用愤怒且哀伤的眼神问他为什么?这些都不是他想等的。
在鹤州舍不得放弃的生的希望,在溪镇郊外被他弃若敝履。于为杰不敢拿刀捅自己,他下不去手,试了几次之后他就放弃了,他去爬山,饥饿和疲惫合伙折磨他。他从未这么坚持过,最后他站在了高高的山顶,听风声灌进耳中,那是自由的声音,他纵身一跃,再无后悔的机会。
第87章 造化弄人-3
陆行舟抱膝坐在地上,背靠着墙,眼神空洞。听到敲门声的时候,他眼珠才涩然一转,飘到了门口。
“小舟?”陆金英轻轻地喊他的名字,“我煮了些粥,给你端来了,吃一点吧。”
陆行舟撑着地起身,他浑身无力,脚贴着地面拖行几步,打开了房门。门外的陆金英一身缟素,人也消瘦了许多。此时距离陆望去世已有一月,距离于为杰的尸首被人发现,也有半个月了,但陆行舟还没走出来。
陆金英进了门,将粥放在桌上,她要亲自看着陆行舟把粥喝下去,才敢放心离开。
陆行舟坐在桌边,乖乖地把粥都喝完了,他没心情吃东西,只是为了不让陆金英担心,才强迫自己吞食。他见到陆望的灵位之后,就没怎么说过话了,两姐弟许久没有说过心里话,陆金英待他喝完粥后,终于开口:“小舟,说出来吧。”
陆行舟动了动唇:“说什么?”
陆金英说:“愤怒也好,悲伤也好,想说什么都说出来吧。一直这么憋着,只会让难过的日子变得更加漫长。”
陆行舟握紧拳头:“是我的错。”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陆金英摇摇头,“不要苛责自己,谁都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情,你没有做错什么。如果爹……爹要是在天有灵,一定不愿看见你责怪自己。”
“爹不责怪我,只会让我更加自责。”
“到底发生过什么事?”陆金英原本以为,陆行舟责怪自己,是因为他没有在陆望身边尽孝,也没有早点发现于为杰是这样的人,他没有提醒陆望警惕于为杰,也没留在陆望身边保护他,所以才会悔不当初。可听陆行舟的意思,此事还不止如此。
陆行舟沉默许久,才将“赌场风波”之事一一道出,他咬牙切齿:“如果当初我没有救于为杰,任他自生自灭,他就不会有偷蒙拐骗的机会,还在被撞破之后出手杀人。”他不止一次想过,如果于为杰死在了鹤州,那么现在陆望应该还活得好好的,而不是死于非命。
陆金英红了眼睛,她闭了闭眼:“人算不如天算。如果当初你没有救于为杰,那么你可能也会后悔,后悔袖手旁观,见死不救。”无论如何,陆望的死亡已成定局,她恨于为杰,但她不希望陆行舟也陷在这种恨中,她希望小舟向前看。
陆行舟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说的不仅是自己,也是于为杰,如果于为杰知道自己会变成这个鬼样,当初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的时候,会不会摇头拒绝,自己捧起饭碗呢?
这是陆行舟第一次经历亲人离世的痛苦,在现实世界中,他的外公外婆爷爷奶奶都活得好好的,他对“亲人的死亡”是没有切实感受的。他每天都在催眠自己,这不是现实世界,所有人都是NPC,时至今日他才彻底认输,他根本做不到这一点。身边的人会笑,会哭,会跟他说话,会教他人生的道理,他们怎么可能只是一堆数据?陆行舟找到了恨的寄托之处,在看到于为杰的尸体之前,他确信自己恨于为杰,在看到于为杰的尸体之后,他感到茫然。
于为杰死了,他还能恨什么?一个死人有什么好恨的,人死不能复活,陆行舟不能对他拳打脚踢,不能指着他的鼻子骂畜生,他看不见于为杰痛苦的神情,陆行舟发泄不了心中的愤恨,也不想让家人承担这种失控的情绪。所以他把自己封闭了起来,他不伤害家人,只伤害自己。
陆金英说:“小舟,或许,我们可以试着暂时离开这个地方。”得知陆望去世的消息后,陆金英马不停蹄地去了鹤州,将陆行舟带回家,此后,她也一直留在家中,没去过溪镇学医了。陆行远在悲痛过后,扛起了家中的责任,他比以前更加卖力地干活,他跟阿贵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柳茜负责照顾迢迢。他们好像都已经向前看了。也许是因为陆行远经历过娘亲的死亡,虽然那时候他只有几岁,可切肤之痛是难以遗忘的,而阿贵的年纪也大了,生离死别看得不少,柳茜才嫁过来几年,跟陆望没有建立太深厚的感情。所以他们都能向前看。
陆金英觉得她和陆行舟都被困住了,如果他们一直留在家中,感受陆望存在过的各种痕迹,他们就更难看向外面的世界了吧。陆金英不是个薄情的人,她不是不想念陆望,她只是在想办法让逝者安心,让生者欢笑。
“姐姐,你去溪镇继续学医吧。”陆行舟垂着眼眸,“我想留在家中。”
陆金英问:“若是去了溪镇,我不放心你。”
陆行舟说:“我不会有事的。”他没办法有事,他会活得比任何人都长久,他不会面对死的威胁。
“看你这个样子,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嘴上说的话?”
“姐姐,我会振作起来的。”陆行舟抬起头,“总有一天。”
“要不你跟我一起去溪镇吧。”
“我不去。爹……过世还没有多久,若是他的灵魂回到家中,我希望他能看见我。”陆行舟原以为自己是一个科学主义者,他从前根本不相信人死了之后会有灵魂,可是他现在信了。
陆金英眼中的担忧更深了,她想再劝劝陆行舟,可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叹了声:“你好好休息,我晚点再来看你。”
陆金英出了陆行舟的房门,看见有人披着风雪,静静站在了院子外。
她脚步一顿,随后走了过去,问:“你怎么来了?”
崔寻木说:“我出门办事经过这里,顺道来看看你……和小舟,节哀。”他很早就听说陆望去世的消息了,可他那个时候不敢来找陆金英,因为朝廷的人跟狗似的,一直追着他们吠。崔寻木怕连累陆家,只好加快速度将鹤州溪镇这一带的钉子都拔掉之后,才敢来陆家。
陆金英说:“多谢,要给我爹上柱香吗?”
崔寻木说:“好。”
他进屋,陆金英给他递了三炷香,崔寻木恭敬地拜了三拜,将香插进了香炉中。陆金英说:“随我出去走走吧。”
他们走在街上,崔寻木说:“你还好吗?”
陆金英说:“之前不好,现在不好也不坏。”
“抱歉。”
“你不需要跟我说这句话。你们家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你没事吧?”
“没事。”
两人缄默一阵,他们并不觉得尴尬,只是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陆金英觉得崔寻木为崔家之事焦头烂额,崔寻木觉得陆金英为陆望之死痛彻心扉,两人都不可能说些高兴的事情,也不想一直说些不高兴的事情,沉默在他们中间越扩越大,像暮色那样将他们的身影都笼罩住了。
两人安静地走了一会,陆金英说:“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你也回去吧。”
崔寻木说:“我送你回去。”
陆金英没有拒绝。
陆行舟决定出门的那日,是冬季里难得的晴天。阳光带着丝丝冷意,挂在树枝上,覆在屋瓦上,落在人的眉眼上,淡淡地将人照亮。
陆行舟决定去于为杰跳下来的那座山看看,他想知道,于为杰是抱着怎样的一种决心,才做出了跳崖的举动。他了解于为杰,于为杰看起来是个很普通的人,但他比任何人都要胆小。陆行舟说要出门,家里人都挺高兴,没有阻拦他,只是让他注意安全。
陆行舟站在山顶的断崖边,只见周边草木稀疏,往下看,望不到底,偶有几声低低的鸟鸣,为这苍凉的景色添上活气。太阳躲在云层后暂歇,天色变得晦暗不明。陆行舟忍不住想,从这里跳下去,会发生什么事?
这想法还没来得及施行——或许也不会施行——陆行舟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他转过身,看见一个裸着上身的大汉,大汉臂膀上的筋脉层层凸起,形状像细密枯藤,他露出讥笑,看起来来者不善。
陆行舟问:“你是谁?”
大汉嗤笑出声:“等你到了阴曹地府,再去问我的名字吧。”
陆行舟面无表情:“那也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大汉上下打量着陆行舟,突然露出隐晦不明的笑容:“瞧你这细胳膊细腿的,果然像个女人,难怪扮起女人来,也丝毫不逊色。”
“倪玉峰派你来的?”陆行舟原本很冷静,因为他知道大汉杀不了自己,可这大汉如果真是倪玉峰派来的,他不将大汉制服,恐怕会连累家人。不,哪怕他将大汉制服了,只要他还留在溪镇郊外,倪玉峰就不会放弃报仇的机会。
不等陆行舟抛掉疑虑,大汉就冲上来了,他激发内力,人裹着地上沙石激射而出,直溅陆行舟的双目,陆行舟避过沙石,接踵而至的便是大汉的掌风,大汉这一招出了十成十的力度,要直取陆行舟的性命。陆行舟脚下轻移数步,以灵动的身姿巧妙地躲开了大汉的连环招。
见陆行舟这么轻松躲过这一招,大汉神色微变,他翻身一折,随即变招,整个人朝陆行舟扑了过去,要将陆行舟压死在身下。他自信力气过人,若是这一扑得手了,陆行舟必死无疑。
陆行舟如今没剑在身,拳脚不是他擅长的招数,他也不能一味躲闪,电光火石之际,他提膝抬脚,足跟裹挟浓浓杀气跺向大汉的脸,要将他的脸跺成面饼。
大汉上半身往后一避,低下身体来扫腿,将浑身的劲力聚于一处,以腿作刀,要用刀砍掉陆行舟的腿。转眼间,两人就过了数十招,不知不觉中,陆行舟和大汉的攻守位已经挪到了悬崖边缘。如果陆行舟有剑在手,他一定能够打赢大汉,但他此刻没有剑,又因为陆望之死很久没有练武了,难免气力不足,若是再拖下去,他一定会死在大汉的手上。横竖都是死,不如解决掉这个大汉,免得他之后还会找家人麻烦,想到这里,陆行舟心中一横,猛然抱住了大汉,趁大汉愣神之际,他往后一蹬腿,抱着大汉一同滚下山崖。
第88章 自我不见-1
这是他杀的第二个人。
陆行舟醒过来,望着大汉血肉模糊的尸首,他想让自己移开目光,可是身体不听他的使唤,他盯着大汉,他并不想让大汉活过来,也不知道自己这么看着他是想做什么。
他后悔跟大汉“同归于尽”了吗?不后悔。
他算是直接杀死大汉的凶手吗?还是可以把责任推给沉默的山崖,大汉跌下来,摔死了,那是大汉的错,是山崖的错,唯独不是他的错。
陆行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想法这么懦弱?这人要来杀自己,如果不把他解决掉,他还会再来的。陆行舟不得不杀他。人需要为“不得不”付出代价吗?他有些混乱了。现代法律好像有个词语叫“正当防卫”,他穿过来的时候才十四岁,只从课堂和新闻上获取了对法律的浅层认知,他只能从字面意思上了解“正当防卫”,他不能确定这个词真正的含义,也没法用这个词为自己脱罪。
陆行舟胡思乱想了一会,起身想挖个洞将大汉的尸体埋了,但时值冬季,土地都冻得硬邦邦的,莫说陆行舟手上没有工具,就算有工具,他一个人也起码得挖好几天。算了吧,他是摔下来的,也没人会怀疑到自己的头上。
陆行舟轻轻地说了声:“我就不说‘对不起’了,是你站到了恶的阵营,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我。”
回到家后,面对关心他的家人,陆行舟勉力支撑着淡淡的笑容,跟他们扯谎说自己今日去了溪边散步。
当晚,陆行舟反复回想起大汉的事情,那个被他压下的疑虑再次浮出水面,如果倪玉峰派出的人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他继续留在家中,恐怕会连累家人。
原来,恐慌是会压制悲伤的,因为担忧家人,他已经好一会没想起来陆望的事情了。在此前的一个月,陆望几乎时时刻刻都存在于他清醒着的脑海中。但恐慌并不比悲伤好过,陆行舟想了一晚上,他决定走。
翌日在饭桌上,他提出自己要离开家的想法。
担起一家之主责任的陆行远问:“小舟,你想去什么地方?”
陆行舟昨晚想过了,他不能留在溪镇这一带,也不能去关州,鹤州……会让他想起于为杰,他也不想去。他不想再颓废下去了,他想让自己重新拾起青锋剑,好好练武,好好过日子,等待下一个任务的出现。他想避免再次杀人,不如远走关外,去那西北大漠人迹罕至之地,仇人应该找不到他了。陆行舟说:“我要去骆州。”
“骆州?”陆金英紧锁长睫,“边疆之地?”
柳茜没有听说过骆州,她没说话,只是在心里想,那是多么遥远的地方啊。
陆行舟点头:“对。”
陆行远希望他出去走走,但不希望他去那么远的地方,便说:“骆州太远了,而且那里的人也很少,基本都是沙漠,气候也很干。为何要去骆州?”
陆行舟说:“关中之地我多半都去过了,这次出门是为了散散心,大漠孤烟一直都是我很向往的景象,我想去看看陌生的风景。”
“你想好了吗?你这一去,少说一年半载。”陆金英望着陆行舟,她不希望陆行舟是为了远离伤心之地,而跑去这么远的地方。但如果陆行舟是真的想去看沙漠,那么她会支持他。
陆行舟说:“我想清楚了,我不会改变我的想法,我真的想去骆州。”
陆行远知道没法改变陆行舟的决定,他问:“路上会给我们写信吗?”他们是没法给陆行舟写信了,因为陆行舟时刻在路上,没有固定的住址,只能让陆行舟给他们写信报平安,
陆行舟说:“当然,我会给你们写信的。等到了骆州之后,如果决定要在那里住一段时间,我也会给你们写地址,你们可以给我寄信。”
陆行远说:“等你回来,说不定迢迢都会背诗了。”
陆行舟说:“那迢迢可得好好努力,等我回来,我就跟他一起背诗,他一句我一句,看谁记得牢。”
陆金英突然感到很伤心,这种伤心跟陆望离去的伤心并不相同,她的目光一直印在陆行舟的脸上,心想,小舟是真的,彻彻底底地长大了。
陆行舟收拾完包袱后,一抬头,就瞧见了门外的陆金英。
陆金英说:“北地苦寒,你不多带两件貂裘袄子?”
陆行舟说:“去到北方再买吧,还有那么远的路,我不想背那么重的包袱,不然不止我难受,小红也难受。”小红是他对别人称呼千里马的名字,不算是正式名字。
“带的银两够了吗?路上需要花钱的地方很多,可能还会有意外支出,你再拿点吧。”说着,陆金英就要给陆行舟塞银两。
陆行舟推却道:“姐姐,我不要银两,我带的银两已经够多了。我之前赚了许多银两还没有用完,真的不用再给我钱了,你留着自己花,买点喜欢的东西。”
他撒谎了,他把之前打怪赚来的钱都留在了家里,身上只带了很少的银子。他想过了,他可以在路上边打怪边赚钱边升级,等到了北方,他应该能攒下不少钱,反正够用就行。
陆金英说:“那好吧,如果钱不够用,写信回来的时候告诉我们,留在那个地方,我们再把银两给你寄过去。”
“放心吧,就算没有钱,我有手有脚的,还有头脑会武功,无论如何都饿不死挨不着冻的。”
“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早上吧。”
“等你走了,我也要去溪镇继续学医了。”
各奔东西,各有各的前程。
陆行舟说:“等我回来,若是有什么头晕发热,我就找姐姐给我开药方。”
陆金英笑容酸软:“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头晕发热有什么好的,健健康康才最好。”
“那也不一定。”陆行舟想起在现实世界听过的话,“我听别人说啊,经常生病和很少生病都是不好的,偶尔生病的人才最健康。很少生病的人一旦生病,那就是病来如山倒的大病。”
“你听谁说的?”陆金英半信半疑。
“不记得了,好像是吃饭的时候听隔壁桌说的。”
“我总觉得,你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陆行舟微微屏息:“哪有?我对姐姐最是毫无保留。”这话说假也是假,说真也是真,在《三尺青锋》这个世界里,他确实对陆金英最诚恳,流露的真情也最多。
“我觉得你又变了。”
“是没变的我好,还是变了之后的我更好?”
陆金英说:“几年前你问过我,是更喜欢现在的你,还是更喜欢以前的你。你还记得我是怎么说的吗?”
陆行舟说:“记得。”
——我没法选择。如果没有十四岁以前的你,也不会有现在的你,小舟,你的生命是一条河流,而‘舟’意味着你所处的阶段,我不能说我是更喜欢在下游的你,还是更喜欢在上游的你,因为在我的心里,‘河’比‘舟’更重要。我的生命也是一条河流,我们姐弟俩在不同的年纪流过彼此,感受虽然不同,可喜爱却是相似的,我无法比较河水汇集时的深度,唯一能确认的事情是,河水滔滔,不断不消。
陆金英说:“时至今日,我给出的还是那个答案。对不同时刻的你,我没办法比较。”
陆行舟问:“假如我变得面目全非呢?”
“没关系的。”陆金英笑了笑,“小舟,没关系的,只要不会变得十恶不赦,面目全非又怎么样?我相信,不管我们谁落到了低谷,我们都能凭自己的力量爬起来。”
陆行舟说:“我从你身上汲取到很多力量。”
陆金英说:“我也是。”
两姐弟相视一笑,陆行舟说:“如果你劝我留下来,我是绝对不会改变心意的。可是你这样跟我说话,我又不舍得跑那么远了。”
“但你最后还是会跑的。”
因为他不得不跑,陆行舟说:“最后的最后,我会回来的。”如果他真的做到了终极任务,在离开这个游戏之前,他一定会再回到这个家里看一眼。
大半年后,陆行舟终于来到了骆州边境。
有千里马在身边,按理说他不应该走这么久,但他还得兼顾练武和打怪赚钱的事情,因此每到一个州的郊外就会停留一段时间。陆行舟只打比自己等级低的怪物,这样他可以确保自己不会死,等他快到骆州的时候,他终于升到了四十级。
与此同时,陆行舟也一直在做善事。打怪掉落的铜板太多,他一个人也用不完,带在身上更像是累赘,因此他每去到一个地方,都会去最破落的巷子撒点钱。他通常揣一大把钱在袖中,然后在巷子里边走边不动声色地往两侧房屋的墙内扔钱,他砸钱的力道控制得很好,不会让铜板在落地的时候发出引人注目的声响,而且通常都是在清晨的时候行动,那时候街上都没什么人,陆行舟也不担心被人记住。
他知道这点钱没办法让一个贫穷家庭变得富有,但若是这些人的家中刚好有难关,也许能帮他们度过难关。这回不是任务要求他做好事了,是陆行舟自己主动去做的,他希望能凭借一些微不足道的力量,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遇见不平之事,陆行舟也会出剑相助,他不再担心有人认出青锋剑。他在路上的时候突然想通了,如果为了避免麻烦而躲躲藏藏的,为了怕别人记住自己不敢用最厉害的兵器,使最拿手的剑法,连救人都救得窝窝囊囊的,那这游戏玩得有什么意思?怯懦是因为实力不够,所以他还不如光明正大些,多多磨炼自己的功夫,把实力提上来,与其害怕坏人,不如威慑坏人。
当一个真正的侠客,快意恩仇,真是痛快!
陆行舟总算尝到了一些玩游戏的趣味,只是他都快二十一岁了,来这个世界也快七年了,七年,已经足够让现实世界发生巨变了。等他回到现实世界,不会跟现实世界脱节了吧?
不行不行,还是得好好练武,等任务出现后,他要以最快的速度通关。谁挡在他的面前阻拦他,他就一脚把他踹开。
骆州给人一种千古苍莽的荒僻感,戈壁间草木稀少,只有几株红柳扎在黄沙里,光秃肃杀。
他骑着千里马慢慢走了一会,只是眨眼的时间,眼前的景致就变了。
干地成了透亮的、涌动着的蓝墨水色,海的附近是一片嶙峋的乱石堆,风带来淤泥的腥味,咸涩苦闷。陆行舟困惑地眯了眯眼睛,沙漠怎么突然间变成了大海?他是出现幻觉了吗?
第89章 自我不见-2
陆行舟小时候看过许多电影,他感觉刚刚的刹那像是电影中的“转场”,场景一转,景色霎时就变幻了。可是这里是游戏世界,并不是电影,无端端的,沙漠怎么会变成大海呢?陆行舟觉得很古怪,他定在原地,睁大眼睛观察周围的环境。
眼睛告诉他,面前是沙滩和大海,他闻到了淤泥的腥味,嗅觉不会欺骗他,他听见了波浪涌动的声音,耳朵也陷入了迷障吗?太真了,眼前的一切都太真了,陆行舟没法怀疑景象的真实性,因为他找不到任何破绽。
突然间,他想起了一个叫做“幽梦岛”的门派,他听郑独轩说过,幽梦岛只招女弟子,门中弟子不擅武功,但是擅长幻术,可以变幻出迷惑人眼的景象。他始终没法相信沙漠可以在转瞬间变成海洋,他也不认为是自己出现幻觉了,那么,最有可能的事情是,眼前的景象是幽梦岛弟子幻化而出的,沙漠还是沙漠,只是他的视觉、听觉、嗅觉都被短暂愚弄了。
陆行舟确信是有幽梦岛的弟子在作祟,不过他也听说过,幻觉是没办法破除的,除非内功特别高强,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肉眼就不会被迷惑,或者等幽梦岛的弟子耗尽功力,没有力气延续幻术,那么幻象自然也就消失了。
要将这么一大片的沙漠变成海洋,需要耗费的精气非常多,幽梦岛弟子为什么要在此地施展这种幻术?陆行舟想不明白,他也不敢踏进幻象当中,生怕破坏了别人正在做的事情。可眼前是他的必经之路,他要深入骆州腹地,就得经过这里,陆行舟不知道要等多久,等着也没事做,他干脆掏出昨天买的馕,开始慢慢啃起来了。
千里马在原地腾挪几步,像是有些焦躁。
陆行舟问:“你想吃草是吗?再等等,等眼前的幻象消失了,我就把草拿出来给你吃。”他知道骆州地区没什么草,就提前买好了一大袋的草,足够千里马吃四五天了,等他到了有百姓集聚的地方,再给千里马买东西吃吧。
千里马果然是饿了,听到陆行舟的话,就安分了下来,也不再焦急地转着身体了。
陆行舟拍拍千里马的头:“好马儿。”他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最大的外挂就是千里马和青锋剑,一匹累不坏、有灵性的马,一把锋锐的、砍不断的好剑,已数不清给了他多少次的助力。
陆行舟刚吃完半个馕,就听见前方传来女子的惊呼声,与此同时,眼前的景象倏然一变,又变回了黄沙漫天的苍凉。
原来是有人在缠斗,只见前方有几个拿匕首的蒙面人正围攻一名窈窕女子,那女子手上没有武器,她五指成爪,艰难抵挡着众人的攻势。蒙面人拿的是短匕首,一群人只能近身搏斗,陆行舟瞧见女子的肩上有一道血流如注的伤口,想来,就是她刚刚被划伤的时候发出了惊呼声。
虽然陆行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眼前的场面无疑是以多欺少,他跳下马,抽出青锋剑,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
眼前众人只是愣了一瞬,随即继续打斗,根本没有人听陆行舟的话,甚至没人给他多分一个眼神。
陆行舟:“……”
他看出来,激战中的人武功都很寻常,没有一个称得上是高手。既然他们不听自己的话,那陆行舟就只能来硬的了,他跳进战圈之中,帮女子挡住了蒙面人的进攻。陆行舟看不见蒙面人的长相,只见那人的眼睛缩了一下,问:“你是何人,为何要多管闲事?”
陆行舟说:“好说好说,我姓多,叫管事,既然叫了这个名字,就只好多管闲事了。”
那人被戏弄了,可他在说话间跟陆行舟对了几招,知道自己根本不是陆行舟的对手,也不敢发怒,只道:“这是柴门帮和幽梦岛的私怨,还请少侠不要插手。”
陆行舟说:“那你们都给我住手,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如果双方都没有道理,我可以袖手旁观。”
女子冷笑一声:“少侠,要讲道理的话,你面前的人可一个都不能走。”
“哦?”在陆行舟的介入下,柴门帮的人和幽梦岛女子都停了手,陆行舟转身问女子:“他们以多欺少,我先听你的,你们因何打起来?”
女子说:“他们想让我用幻术帮他们做一件事,我不肯,他们怕泄露秘密,就一路追杀我至此。”
陆行舟问:“是真的吗?”
这群人的首领狠狠瞪了女子一眼:“你怎么不说你一开始答应了我们,后来又出尔反尔,想要临阵退出,这般言而无信,害我们坏了大事,所以我们才会追杀你。”
女子说:“一开始我答应你们的时候,可没想过是这么危险的事情,是你们先骗了我,让我以为那件事很轻松,若是一开始就知道那事的真相,我才不会答应。”
首领说:“放屁,你明明一开始就知道事情的真相,我们什么都告诉你了,也问过你有没有把握,你说有把握我们才放心让你去的。可是你拿了我们的银两就跑了,你这贱人,还在这胡说八道。”
女子说:“你们骗了我,我拿点银两当做损失费不过分吧。我只是拿了你们的钱,你们想要的却是我的命。”
……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牵出的原因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真真假假的,陆行舟分不清楚,也不想分得太清楚。他做了个暂停的手势,问:“这么说来,就算是这位姑娘做错了事,她也没有做出伤天害理十恶不赦的事情,是吗?”
柴门帮的首领和女子对视一眼,谨慎地没有说话。
陆行舟心中有了判断:“既然如此,也没必要杀来杀去的,让这位姑娘将银两还给你们,你们拿钱走人,这件事就算结束了,可好?”
柴门帮首领说:“江湖人最重道义,我们怎么能善罢甘休。”
女子反唇相讥:“杀我这么一个弱女子,就是你们的道义吗?”
首领怒道:“放屁,你才不是什么弱女子,你一手幻术把我们兄弟都玩得团团转!”
陆行舟掏了掏耳朵:“别吵了,如果你们觉得我的解决方法不好,也简单,问问我手上的剑,只要有人打得赢我,我二话不说,立刻滚出这个地方,也不再插手你们的事情,如何?”
柴门帮几人面面相觑,实力差距过大,上前一步不过是自取其辱,柴门帮的首领握紧拳头:“今日我们就卖少侠一个面子,不跟你这妖女计较,放过你这一次。若下次再看见你,可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把银两还回来。”
女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将腰间的荷包接下来丢了过去,没有说话。
柴门帮的人转身离去,过了一会便消失在了黄沙当中。
陆行舟转向女子:“还未知姑娘姓名。”他此刻才看清了女子的脸,她约莫三十岁,面容清秀,脸上涂的脂粉被汗水斑驳掉一部分,显得有些狼狈。
“幽梦岛弟子廖伶敏,多谢少侠出手相救。”
“不必客气,我叫陆行舟。”
“不知少侠是哪门哪派的弟子?”
“我无门无派。”
廖伶敏还以为陆行舟不愿告诉她自己的门派,没想到陆行舟居然没有门派,她说:“无门无派?那少侠这一身漂亮功夫,是从哪里学来的?”
陆行舟岔开话题:“你的伤口还在流血,别说这么多了,先包扎伤口吧。”
廖伶敏眼珠一转:“也好,只是我走得匆忙,身上也没有带药物。”
“我有。”陆行舟从包袱中取出金疮药和纱布,递给廖伶敏,“你能自己包扎吧?”
“能。”廖伶敏见陆行舟背过身去,不由笑问:“陆少侠是江湖中人,居然如此拘谨?”
陆行舟说:“不管是不是江湖中人,终究男女授受不亲。”
“你要是再大几岁,这种行为不是迂腐,就是伪君子。”
“这跟年龄有什么关系吗?”
“你年纪不大,只要不是做坏事,做什么都有可爱之处。”
陆行舟不置可否:“你穿好衣服了吗?”
廖伶敏说:“好了。”
陆行舟这才转回来:“出尔反尔之事,以后还是不要做了。”
廖伶敏说:“你不知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们也没说清楚啊,说来说去都是‘这件事情’,‘那件事情’,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为了我的安全,也为了你的安全。”
陆行舟明白了:“好,那你还是别说了。”他原本也不想知道得太多。
廖伶敏说:“你救我一命,我也没什么好报答的,你有什么想看的景象吗?等我休息好了,可以变给你看。”
“不必了,幻象终究是虚幻的,不是真实的,我没兴趣沉溺于短暂的快乐中。”而且他想看的景象,廖伶敏也变不出来,她根本不知道现实世界是什么样子的,陆行舟说:“我路过此地,救你不过是举手之劳,不需要报答。”
廖伶敏说:“你不需要,我却不想欠你的恩情。除了幻术,我还会看相,你要试试吗?”
陆行舟问:“怎么看?”
“你坐下来,伸出两掌。”
陆行舟照做。廖伶敏从袖中取出一枚白色丸状的东西,她用力一捏,将东西掰成两半之后,各放在陆行舟的左右手上,那东西渐渐融化成液态,变成了无色无味的清水。陆行舟看不出这水有什么特别的:“这有什么用?”
廖伶敏说:“这是幽梦岛秘制之水,再用上我的幻梦诀,就能看出你的本相。”
“你说的本相,指的是什么?”
“牛、虎、兔、龙、蛇、马、羊……”
“看出我是什么了吗?”
“不急,没那么快。”
廖伶敏手势变幻,做出一连串花里胡哨的动作之后,将两手按在陆行舟的手上,在手掌相触的那刻闭上了眼睛——她什么也看不见。
这怎么可能?廖伶敏心中大惊,她用幻梦诀从来没有失手过,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她都能看出他们的本相。是哪里出了问题?廖伶敏等了一会,面前依旧一片黑暗,她看不出陆行舟的本相,莫非陆行舟是天外之人?对了,只有天外之人才没有本相。廖伶敏按捺住震惊,她慢慢睁开眼睛。
陆行舟刚刚被说“着急”,眼下见廖伶敏睁开了眼睛,也不开口问,只等廖伶敏解答。
廖伶敏说:“你的本相是龙。”
陆行舟不疑有他:“龙挺好的。”
廖伶敏问:“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快二十一了。”
“生辰八字是什么?”
“你要给我算命吗?”
“对,其实我也会算命。”
“不用了。”陆行舟不愿意相信命运,不管算出来的结果是好是坏,他都不想知道。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算。
廖伶敏移开目光:“你有试过身体和魂魄……好像分离的感觉吗?”
“没有。”陆行舟下意识地否认了,她为什么这么问,莫非她也是现实世界的人?如果她不是,她的目的是什么?陆行舟慎重开口:“你有听过一句话吗?”
“什么话?”
“奇变偶不变。”
“鸡变藕不变?好奇怪的话,那是什么?”
陆行舟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放松:“我也不知道,来骆州的路上,听到有一个卖鸡的人这么说,问他什么意思,他又不告诉我。我有些好奇,就想问问。”
“原来如此。”
两人的试探均无果,廖伶敏又不敢打草惊蛇,他们二人要去的地方不同,也没法结伴而行,很快就互相道别,各走一边了。
第90章 自我不见-3
寒风朔朔,雪像鹅毛一样纷纷扬扬,簌簌的雪遮掩了黄土,再看不见旁的颜色,天也是白的,白得模糊混沌,天地间仿佛没了界线。
陆行舟很冷,但此刻让他感到冷的原因,并不只是风雪,还有面前站着的、手拿兵器的数十人。为首之人正是倪玉峰的亲生儿子西门判,陆行舟没想到,他也成了倪玉峰追杀自己的工具人之一。
西门判认出了陆行舟,他们不是熟人,但也不是陌生人,本无恩怨,许久不见,陆行舟又没了退路,他们还是可以说说话的。西门判说:“几年前我误伤过你,心怀歉意,你有什么遗言要说的吗?等你死后,我可以帮你转达。”
陆行舟维持平静的神色:“你为什么要帮倪玉峰?他虽然是你的父亲,可从未尽过父亲的责任。”
西门判说:“这跟你没有关系。”
“你误伤过我,今日又要为倪玉峰杀我,做这么不仁不义的事情,你能安心吗?西门判,我也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事情,我只想死个明白。你不是只在乎你的师妹任迟迟吗?为什么要帮那人做事?”
西门判沉默片刻:“她不是我的师妹了,现在是我的……姨娘。”
陆行舟瞳孔地震:“什么?”他不是挑了倪玉峰那玩意了吗?倪玉峰怎么还能祸害姑娘?难道他没切好?不对啊,他明明看到有一团东西飞出去的,两腿中间还能有别的东西吗……陆行舟遍体生寒,他盯着西门判:“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
西门判咬牙:“知道。但你没做好。”
“没做好?那是什么意思?”
“你做得最错的地方,就是没把他杀了,而是只砍了那东西。”西门判呼出一口浊气,“他没了那东西,反而更加变态了,他变本加厉,到处搜罗貌美的女子供他玩乐,迟迟……也是其中的一个。”
是他好心办坏事了?陆行舟脸色煞白,他不害怕西门判这群人,因为他知道他们杀不死他。可他不敢想象自己做的事情带来的后果,倪玉峰变本加厉祸害更多的女子?他的手上间接沾了多少罪恶?
西门判继续说:“迟迟重贞洁,跟了他之后,就以他为天了……他让我找到你,杀了你,我本不想做,可迟迟劝我不要跟他交恶,我若是不听他的话,他把我赶出金钩门,我就再也见不到迟迟了,万一迟迟有什么事,我也帮不了她了。陆行舟,我没别的办法了,为了迟迟,你死吧。”
陆行舟眉头紧皱:“没错,任迟迟是救过你一命,可是为了她你不分好坏,一直在倪玉峰的手下,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吗?”
西门判说:“我跟迟迟形同亲人,为了她我什么都可以做,别废话了,你真的没有遗言要交代的吗?”
陆行舟见此人已经“走火入魔”,无药可救,也就不浪费唇舌了,他冷笑一声:“你不分好歹,若是死在我的剑下,也不要怨我。”说罢,抽出青锋剑,抱着“磨练剑法”和“擒贼先擒王”的心态,迎面撞上西门判的刀。
西门判一击不中,飞起右脚要踢陆行舟,这一脚起得无影无踪,倏忽间就到了陆行舟的心口。陆行舟将青锋剑往下一按,拍向西门判的右腿,将他右腿的攻势拍歪了。“砰”的一声,陆行舟的肩膀中了西门庆的一踢,顿觉肩膀酸麻,传至手臂上,力气竟也软了几分,幸好西门判踢到的是他的左肩膀。青锋剑力道不减,剑随后砍到了西门判的小腿上,只见西门判面色不改,也没呼痛,只是身体一斜,顺着这一剑的方向转了半圈。陆行舟觉得青锋剑砍到的并不是皮肉,而是金属质的东西,他心下大疑,难道西门判的防御做得这么刁钻,从头到脚都穿上了盔甲?难怪看到剑砍过来的时候,西门判还坚持要踢他一脚,因为他根本不怕青锋剑砍断他的腿。
西门判还算讲道义,一开始并未让手下的人围攻而上,而是单挑陆行舟。但光是对上“刀枪不入”的西门判,就已经让陆行舟感到吃力了,西门判的武功比之几年前那一场“较量”,也进步了许多。陆行舟虽然自信不会死,但如果他不把这群人都打晕,这里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之后他的秘密还能保住吗?眼下知道他有不死之躯的人只有仇饮竹,而仇饮竹没有卖掉他的秘密,这数十人必定不能“守口如瓶”,陆行舟想到这里,虽然心急,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他跟西门判一对一,起码还能不落下风,他要是冲进后面的包围圈之中,那可真是死路一条!无论如何,还是用尽全力,先把西门判打伤好了。
陆行舟使出浑身解数,双腿交叉,绕着西门判的身形前后移动,回身出剑,忽正忽反,忽直忽斜,端的是难以招架。西门判见他下盘稳如山,偏偏要挥刀砍他下盘,陆行舟不慌不忙,正打算避开这一刀的时候,忽然听见背后风声响动,陆行舟猝不及防,情急之下猛一弯腰,刀光险险从他头顶扫过。与此同时,西门判的刀也到了,陆行舟以最快的速度挪移,还是被剐蹭到了腿上的皮肉,火辣辣的疼。陆行舟骂了一声:“偷袭,小人行径!”
西门判呵斥一声:“我让你出手了吗?退后!”
偷袭之人阴恻恻一笑:“门主让我们跟你一起来杀人,可不是让我们全听你的指挥,眼下人找到了,兄弟们!我们一起上!把他的人头砍下来献给门主!”
陆行舟怒喝:“卑鄙无耻。”他怒火涌起,当下顾不上西门判了,只想先把这个偷袭的小人解决掉。但金钩门众人听见偷袭之人这么一说,全都一跃而上,一把把刀都往陆行舟身上招呼,陆行舟很快就陷入了苦战之中。
所幸这么多人里面,还是西门判的武功最高,若是所有人都是西门判这个水平的,陆行舟今日恐怕得死个几十回。他打着打着就看见了刚刚那偷袭小人,当即怒而攻之,双足向前飞起,速度快到让那人躲避不及,陆行舟的双脚正中那人面门,“砰砰砰砰”连踢十几下,将那人踢得鼻青脸肿,双眼都睁不开来,“哇哇”乱叫摔倒在地。
时至今日,陆行舟还是不欲取人性命,因此只是尽力将敌人打得没有再战的力量,但他的武功毕竟没有高到能够以寡敌众,很快他的身上也添了不少伤口,他感到气力在一点点地流逝,因为失血,也因为混战中体力消耗巨大。
雪又下起来了,只是大地不再是一片白茫茫,地上多了许多人的血。鲜血在纯白之上蜿蜒流过,更让人触目惊心。
陆行舟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他的脚步已经变得虚浮,拿剑的手也酸软无力。他现在全是凭着求生的意志在战斗了,等他的意志也没法让他爆发超越自身的实力之后,他就得倒下了。
然后他会死去,如果这些人要把他的头砍下来,把他的尸体带走,他们就会知晓他的秘密。然后会怎么样呢?整个江湖的人都知道“陆行舟”的名字,都知道他是一个怪物,都会怀疑他的来历,甚至会去溪镇郊外骚扰他的家人……陆行舟正是想象着这样恐怖的后果,才能让自己勉力支撑着再战一会。等他双腿一软,终于撑持不住要往下倒的时候,一条疾如猛虎的人影忽闪而至,挡在了陆行舟的身前。
彼时西门判的大刀已经到了陆行舟的身前,来人一声不吭,一掌拍在刀面上,竟将那钢刀拍得弯折了。同时来人横起一脚踢中西门判胸口,西门判连飞带滚,足足滚出了两丈多远,“噗”的一声吐出了一滩血水。陆行舟好不容易有了喘息的机会,连忙调息蓄力,他定睛一瞧,觉得来帮自己的人有点眼熟……不,不是有点眼熟,是非常眼熟,这不就是三年没见、已经长开的的宁归柏吗?陆行舟用剑鞘撑着地,紧张地观察战况,他知道宁归柏的实力,不太担心宁归柏,但还是怕有什么三七二十一,所以也不敢完全松懈,而是紧紧地盯着那个白色的身影。
宁归柏身上背着剑,但他始终没有抽出剑。只见他身子如箭般窜入人群中,以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穿梭各处,拳打脚踢,前移后退,肘击膝顶,每击必中,中了宁归柏拳脚的人必然倒下,当真是动若惊涛,击如骇浪,一时只听惨叫连连,此起彼伏。陆行舟见宁归柏也没有下杀手,倒是稍稍放心了些,他自己不希望造杀孽,自然也不希望身边的人为他造杀孽。宁归柏踏步飞身,伴着漫天飞雪,将周身滚成一团银光般,他容貌俊美,神情冷淡,动作利索,在这雪地上以一敌十,眉目无惧,当真是天人之姿。
陆行舟看愣了。
宁归柏解决完这一群人,身上依旧不染血尘,干净如初,他转过身,冷若冰霜地盯着陆行舟。陆行舟这时想起来“言而无信”的事情了,他心下忐忑,宁归柏不会要来揍他吧?
宁归柏朝陆行舟走来,走近之后,宁归柏突然伸出了手,摸到陆行舟的脸侧。陆行舟怕他真是要揍自己,其实他已经做好了挨揍的准备了,但他的脸还是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下。宁归柏动作一滞。
“还躲我?”宁归柏眼底笼罩铅云,重重擦去陆行舟脸上的血迹,“自我不见,于今三年。①”
陆行舟忽然想起,今日是腊月二十八,距离他们定下“一年之约”的日期,刚好过了三年零一天。他们在风雪夜分别,也在风雪日重逢。
——卷一·隙中驹·完——
【📢作者有话说】
① 《诗.豳风.东山》
📖 卷二 石中火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