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难分伯仲-1
陆行舟这觉睡得很长,等他醒来之后,伶仃月色映着一瘦长身影,在纸窗上投下黑黢黢的影子。
这又是谁?陆行舟刚醒过来,脑子还挺昏沉,心想,他的房间怎么好像开放参观一样,是谁都能进来瞅一瞅,待一待。他只是生病了,又不是吉祥物。
那人见陆行舟醒了,便走了近去。
他背着月光,面容依稀难辨,但陆行舟还是认出了他:“小柏?你怎么找到了这?”
宁归柏眉目无波:“你说跟我一起练习,从前天开始。”
陆行舟诚心道歉:“对不起,我失约了,但我不是故意的,我生病了,前天站都站不起来。对不起。”
宁归柏说:“我知道。”如果陆行舟不是生病了,而是故意失约,那么此刻他根本不会来见陆行舟,他还没生够气。
陆行舟疑惑,他怎么知道的?但这不重要,他说:“但我现在已经好很多了,明天吧,明天我就去千仞峰继续练习,这次一定不会失约了。”
宁归柏的目光在陆行舟身上跳来跳去:“算了。”
“算什么?”
“你不适合一直练,你的身体吃不消。”
“不行,不练我必输无疑。”
“时间太短了,而且此次比赛高手如云,你再怎么练,胜算也不高。”宁归柏说的高手,是相对于陆行舟的实力来说的。
“我知道,可是……”陆行舟目光如炬,“可是我必须参加轻功大赛,哪怕赢的可能只有万分之一,我也要参加。既然决定参加,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要付出最大的努力,这样我才不会后悔,不会有遗憾。”
宁归柏惊讶于那双眸子里燃烧的热度,良久后,他点头说:“好,明天我在千仞峰下等你。”
陆行舟笑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
宁归柏说:“你说你是燕归堂弟子。”
“然后?”
“你是外门弟子,只能住在这一片房屋里。”
“所以?”
“我在这片区域随便找了一个人问出来的。”
陆行舟扶额:“……你知不知道,你不是门内弟子,未经通传,是不能进入燕归堂的。要是被发现了,他们要把你抓起来打的,你居然还敢大摇大摆地问人。”
宁归柏理不直气也壮:“那又如何?这群庸人根本发现不了我。就算发现了,他们又怎么打得过我?”
陆行舟气笑了:“我也是庸人!”骂人的时候能不能考虑一下他啊!
宁归柏一怔:“你不是。”
陆行舟哼道:“我不是庸人是什么,难道我是天才吗?”
宁归柏想了想:“可以是。”
陆行舟的气焰顿时短了半截,好吧,他赞同宁归柏说的话。他说:“你还是快点走吧,小心些,别被人发现了。”
宁归柏强调了一遍:“明天我在千仞峰下等你,如果你没来,我就来这里找你。”
陆行舟真是怕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他连忙摇头:“你别来,我一定会去的。如果我没去的话,说明有突发情况,你也别傻乎乎地一直等我,知道了吗?”
宁归柏听是听见了,但看那样子,应该是不怎么想答应。
陆行舟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的武功很厉害,但双拳难敌四手,这里终究是燕归堂的地盘,万一你真的被发现了,他们一群人围着你打……万一他们一不小心撞了狗屎运,你又一不小心倒了霉,真把你抓起来了怎么办?你可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想让你受到一丁半点儿的伤害。你就当是为了我行不行,答应我不要再来这里了,不要让我担心,好不好?”
宁归柏别过脸去,不要看到那迷惑人心的双眼。
陆行舟跳下床去,半蹬着鞋走到宁归柏面前:“小柏?”
宁归柏往另一个方向偏头。
陆行舟的脸又追了过来:“小柏,答应我。”
宁归柏闭上了双眼。不看不看,砒霜如蜜糖。
陆行舟忍无可忍,直接双掌捧住宁归柏的脸,命令道:“小柏,你睁开眼睛看着我,你说‘好’。”
宁归柏抓住陆行舟的手腕,将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摘下来,然后身影一闪,人已经从窗户中跳了出去,落荒而逃似的。陆行舟追到窗边往外看,只见月牙高悬,晕着铜钱般的光,哪里还有宁归柏的影子?
翌日,陆行舟例行练了两个时辰的武功,便匆匆去了千仞峰下。
他一出现,就听见了自己的名字:“陆行舟。”
陆行舟抬头一看,宁归柏又坐在了树上,抱臂看着陆行舟。陆行舟影掠身动,坐在宁归柏身旁:“你怎么这么喜欢坐在树上。”
宁归柏言简意赅:“树高,易观察。”
陆行舟又问:“你等我多久了?”
“没多久。”
“事不宜迟,我们开始练习吧。”
“我给你找了一条道。”
“什么道?”
宁归柏握着陆行舟的手,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到一处山脚下,说:“我试过了,从这里上去是最省力的。你从这里一直往上爬,不要偏移方向,能省一半的气力。”
“你试过了?”陆行舟惊疑不定,那是什么意思,“你把所有上山的路都试了一遍?”
宁归柏点头。
陆行舟心头一阵烈马驰骋,从千仞峰底下往上爬,四面八方道路无数,那得有多少种选择啊?他爬一个月也许都爬不完,宁归柏居然试出来了?而且宁归柏还把这么重要的发现告诉自己,陆行舟自问,他何德何能?
宁归柏说:“从现在开始再练习半个月,比赛的时候你从这里上去,赢的可能会多一成。”
陆行舟蓦然鼻酸,他愣愣地看着宁归柏,宁归柏迎着他的目光,认真极了。
宁归柏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不知道任务的存在,不知道他必须要做这件事情的理由。可他却无条件地帮助自己,这让陆行舟恍惚觉得,他不是只身孤影,无根浮萍。
陆行舟看得太久了,宁归柏还是移开了目光。他不太自在地问:“怎么了?”
“谢谢你。”陆行舟吸了吸鼻子,不想把气氛弄得太煽情,他搭着宁归柏的肩膀,发誓说:“我请你吃饭,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我请你吃饭,你想吃什么都可以,你想把整个酒楼吃了都可以,就算我卖身都会让你吃上这顿饭。”
宁归柏严肃地说:“我不吃酒楼,你不要卖身。”
陆行舟感动到口不择言:“没关系,你对我这么好,别说卖身了,你把我吃掉都可以。”
宁归柏凛眉:“你缺钱的话,我可以给你。”
陆行舟呜呜地说:“我把我的钱都给你。”
宁归柏:“我不要。”
“你要。”
“我不要。”
……
两人各说各的,说了半天,最后宁归柏把陆行舟丢到千仞峰上,才止住了陆行舟的喋喋不休。
陆行舟说到做到,一到傍晚,就带着宁归柏去关州最贵的酒楼吃饭了。
宁归柏看着门口涂饰泥金的牌匾,顿住了脚步:“换一家吧。”
陆行舟说:“为什么?你是不是怕贵?别担心,说好了我请客,不会让你出半个铜板的。”他出门的时候没带多少银两,但没关系,此处离燕归堂也不远,等会吃到一半的时候他借口尿遁,然后回燕归堂取银两就好了。如果自己的钱不够,他还可以向吴家兄弟借点,无论如何,他一定要请宁归柏吃顿好的。
宁归柏说:“招牌太俗,不喜欢。”
行。陆行舟今日就是要报答宁归柏,招牌不喜欢也是很重要的理由,他又带着宁归柏走了几家酒楼,宁归柏分别以“不喜欢酒楼的名字”、“不喜欢这家的菜”、“不喜欢这家的小二”、“不喜欢刚刚进去的那几个客人”的理由拒绝进入酒楼。
陆行舟的耐心接近告罄,他怕自己真要生气了,就说:“我不选了,你来选地方吧。”
宁归柏把陆行舟带到了一家阳春面馆里。招牌没有,桌椅几张,有一凳子还歪了脚,让人疑心坐上去会不会摔一屁股。陆行舟看着宁归柏,宁归柏点头,陆行舟说:“行,就吃这家。”他想,反正宁归柏又不是马上要走了,他还有很多次请他吃饭的机会。
这是家夫妻店,店内只有夫妻二人,两人落座后,老板娘亲切地问:“二位要吃点什么?”
宁归柏说:“一碗阳春面。”
陆行舟说:“我也要一碗阳春面。再来几个小炒吧。”
老板娘说:“好嘞。小炒要不要辣?”
陆行舟对宁归柏的饮食习惯一无所知:“你吃不吃辣?”
宁归柏说:“都行。”
陆行舟对老板娘说:“那就都要微辣吧。”
让陆行舟感到意外的是,这家店看起来虽然平平无奇,但面菜的味道倒是很不错。他问:“小柏,你之前来过这里吗?”
宁归柏咬断了面条,摇头。
陆行舟又说:“你家吃饭是不是有不说话的规矩。”如果是的话,他就闭上嘴。
宁归柏说:“没有。”他家有,他没有。所以没有。
陆行舟放心说话了:“你武功怎么这么厉害?”
宁归柏抬头看了陆行舟一眼,又低下头说:“天生的。”
“基因吗?”陆行舟吃困了,撑着头,“那你爹娘的武功也很厉害?”
宁归柏不想回答后面那个问题,便随口问:“积因是什么?”积累的因果?
陆行舟对宁归柏没什么戒心,也不怕他怀疑什么:“就是你爹娘赐予你的东西。”
宁归柏说:“不是积因。我现在拥有的能力,都是靠我自己得来的,跟积因没有任何关系。”
陆行舟不敢往下问了,宁归柏好像跟他爹娘的关系不太好,他怕把宁归柏的伤疤给揭了。他不说话,宁归柏又是个极少找话题的人,沉默很快就蔓延开来。
第32章 难分伯仲-2
陆行舟决定找个不容易踩雷的话题:“你能吃多辣?”
宁归柏说:“不知道。”
“不知道?”
“我没吃过特别辣的菜,不能确定我吃辣的承受能力。”
这人回答问题还真是有理有据,陆行舟换了个问题:“你喜欢吃辣吗?”
宁归柏说:“还行。你呢?”
陆行舟说:“我也喜欢,但是我家那边不怎么吃辣,所以我只能吃微辣,或者不那么辣的中辣。”
宁归柏记住了。
桌上的菜都被他们解决掉了,陆行舟问:“你吃饱了吗?没吃饱再加两个菜。”
宁归柏反问:“你吃饱了吗?”
陆行舟拍拍肚皮:“听见了吗?实心的。”
宁归柏说:“走吧。”
“别想跟我抢。”陆行舟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宁归柏要往袖子里伸的手,下一秒将银两抛到桌上,“老板娘,结账!”
宁归柏:“……我拿帕子。”
陆行舟会错意了,他“唰”地一下松开手:“请。”
宁归柏拿出帕子,递给陆行舟。
陆行舟:“嗯?”
宁归柏指了指陆行舟的嘴角:“红的。”
陆行舟说:“谢谢。”他快速擦了擦嘴:“我洗完之后还给你。算了,我给你买一块新的吧。”顺便给他自己也买几块,这些人出门都带帕子,他以前都没有这个习惯,现在不得不思考自己是否太邋遢了?
两人走在街上,陆行舟见到卖手帕的摊子,就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摊前选手帕,突然想到什么,凑到宁归柏耳边小声问:“你会用这些……街边货吗?你们这些富贵孩子应该很讲究吧,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带你去别的地方买吧。”
宁归柏对这番话有三点疑问,第一,“你们”是谁?宁归柏想,他怎么能跟别的阿猫阿狗一起被陆行舟提起?第二,“孩子”是什么意思,难道在陆行舟的心里,他就只是个“孩子”?他决定今晚早点睡觉,以后都早点睡觉,要马上长得比陆行舟高,让陆行舟改掉这种奇怪的称呼。第三,陆行舟用得的东西,他怎么用不得了?他是什么挑剔怪吗?
宁归柏臭着脸,惜字如金:“能用。买。”
陆行舟不知道这人怎么又抽风了,但他已经习惯了,于是快快乐乐地挑起了帕子。这块湖蓝色绣着白鹤的,好看,给宁归柏;这块青灰色上有竹子的纹路,也好看,给宁归柏;这块淡紫色织了芍药的花纹,非常好看,适合宁归柏,给他……就这样挑挑拣拣,最后陆行舟给宁归柏买了十来条手帕,给自己买了两条。
摊主笑得见眉不见眼,分别包好手帕,将提绳递给陆行舟。
陆行舟将大的那捆递给宁归柏:“给你。”
宁归柏微睁大眼:“给我的?”
陆行舟说:“当然。”他自己才不需要那么多,一条手帕洗洗晒晒就能用三年。
宁归柏接过,别别扭扭说了声:“谢谢。”
陆行舟笑了,这孩子估计这辈子都没说过几句谢谢吧。
宁归柏送陆行舟回燕归堂。到了燕归堂门口,陆行舟说:“我到了,你也快回去休息吧。明天见。”
宁归柏说:“你先进去。”
陆行舟知道宁归柏的脾性,也不跟他争:“那我进去了,你赶紧回去啊,别在外面闲荡。”他走进了燕归堂,走了几步,回头看,宁归柏一动未动,跟雕塑那样戳在原地。陆行舟笑着挥挥手,宁归柏做不来这种动作,所以还是不动。傻小孩,陆行舟只好转身继续走,这次是真的没回头了。
陆行舟回到房间,屁股还没碰到椅子,吴家兄弟就闻声而来。
吴锁愁说:“小舟,你怎么才回来?有人找你。”
吴非吾补充道:“那人等你半天了。”
陆行舟问:“谁啊?”他在关州谁也不认识啊。
吴锁愁说:“他没报名字,只说自己是从鹤州来的。”
鹤州?莫非是崔家的人?陆行舟问:“他在哪等我?”
吴非吾说:“行云厅,快去吧。”
“多谢你们告诉我。”陆行舟拍拍两兄弟的肩膀,“你们回房吧,我去去就回。”
陆行舟来到行云厅,果然瞧见了故人。
“崔小公子?”若说来者是崔寻木,陆行舟还不会那么震惊,可他和崔无音都没说过两句话,崔无音找他能有什么事?
陆行舟在崔无音对面落座:“抱歉,让你久等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崔无音坐得笔直:“你姐姐知道我要来关州,托我给你带话。”
“我姐姐?”陆行舟更加懵了,陆金英和崔无音什么时候有了交集?锦鲤那事弄成那样,崔无音居然还会给陆金英带话?
崔无音什么也没解释:“她说,你爹病重,可能熬不过这关,让你立刻回溪镇。”
陆行舟猛地站起来,他死死地看着崔无音:“你说什么?”
崔无音面色不改地重复了一遍,又说:“什么也别问了,你快回去吧。”
陆行舟脑中“轰隆”一声,他二话不说,冲出了行云厅,往自己的房间奔去,随意收拾了几件衣服,抓着包袱就要去马厩找千里马。
吴家兄弟听到拆家的动静,在门口拦住了陆行舟。
陆行舟脸色惨白:“我爹病重,我要立刻回溪镇,师父那边请你们帮我说一声,我来不及找他了。”
吴锁愁不知道能说什么:“好。”
吴非吾说:“你再看看有什么要收拾的,别慌,我去马厩把你的马带过来。”
吴锁愁说:“我去灶房给你拿些烧饼,你路上吃。”
陆行舟带上一大包烧饼,骑上千里马往城门疾奔,总算赶在关城门之前离开了关州。
他昼夜未歇,连着赶了三天路才在野外睡了两个时辰,他不想在城里睡,因为那样要考虑开城门和关城门的时间,他等不及。他快马加鞭,千里马体力惊人,也察觉到了主人的迫切,最后一人一马只花了六天的时间,就回到了溪镇。
“爹、爹……”陆行舟跳下马,直接扑进了陆家,边掉眼泪边喊爹。
陆望坐在屋内,正淡定地喝着药,就听见小儿子鬼哭狼嚎的声音。
“爹!”
“小舟!”陆望刚好喝完了药,闻声将药碗一甩,一旁的陆金英急忙伸手,以跪跌在地的方式接住了碗。
“爹!”
“小舟!”
陆望和陆行舟狠狠抱住对方,陆行舟呜呜说:“爹,你没事吧,你怎么还能站起来?这是回光返照吗?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陆望哽咽着说:“总算回来了啊,长高了啊,好像还瘦了,怎么不多吃点。你一个人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写封信也要等半个月才能收到回信,真是想死爹了啊……”
两人各说各的,陆行舟问:“爹,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身体怎么样了,崔无音说你病重,什么病?有多重?你还好吗?”
“我确实生了一场大病,前几天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过去,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不过现在已经好起来了。”陆望拍着胸口,“爹现在感觉很好,身体有劲,马上就能下地干活了。”
陆行舟放下心来,破涕为笑:“下什么地干什么活?爹你不准去,这些天你就好好地休息,好好养身体。我会留在这里看着你!”
陆望喜形于色:“你不走了?”
走还是要走的,但留两天也不是不行,那轻功比赛哪有陆望重要?他从飞身上马的那刻起就不在乎输赢了,他只求陆望平安。不过为了任务,他也只能留两天,无论如何,他得回去参加比赛,完成支线任务。
陆行舟为难地说:“我跟师门请了半个月的假,过两天就得回去了。爹,你不会怪我吧?”
陆望说:“怪你什么?”
“人们都说父母在不远游,可我跑得那么远,万一你有什么事……”
“傻孩子,我怎么会怪你?我把你养大不是为了让你在我身边尽孝,如果你愿意留在这里,我很高兴。如果你向往更高更远的地方,我也很高兴。只要你有勇气,有良知,不管你在什么地方,爹都会感到欣慰的。”
等两父子叙旧完毕,陆望回屋休息,陆金英才佯怒开口:“小舟,你好不容易回家一趟,眼里却只有爹,没我这个姐姐了?”
陆行舟“嗖”地一下窜到陆金英身边:“哪能呢,我那是担心爹的身体,才跟爹多说了会话,其实我一直都用余光看着姐姐。”
“还是那个样子。”陆金英抬头看他,“但是长高了。”
“我都十七了,再不长就长不高了。”
“要长这么高做什么?”
“顶天立地。”
陆金英笑着说:“顶天立地不在身高,在赤子之心。”
“我最喜欢听姐姐说话了。”这还是那个熟悉的陆金英,陆行舟突然觉得很安心,“听姐姐说话,就好像清风扫过了我的耳朵。”
陆金英刮了下他的鼻子:“马屁精。”
陆行舟骄傲地说:“可是姐姐也喜欢听啊。不止姐姐,爹爹、哥哥、嫂子和阿贵都喜欢听。对了,怎么没见到哥哥和嫂子?”
陆金英说:“他们去溪镇赶集,晚点就回来了。”
“我想起来我要问什么了。”陆行舟一拍脑袋,捡起被遗漏的问题,“为什么姐姐会让崔无音给我托话啊?难道在我走了之后,你和他又发生了什么事吗?”
第33章 难分伯仲-3
陆金英莞尔一笑:“你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陆行舟一脸懵。
陆金英又说:“你都十七了,怎么还像个小孩。”
“我怎么了?”陆行舟很无辜,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怎么就像个小孩了?宁归柏才是真小孩。
陆金英笑意渐深:“‘情’之一字,你是一窍不通啊。”
陆行舟瞳孔骤缩,身躯一震:“姐姐,你你你你跟崔无音看对眼了?你们在一起了??”他难以想象陆金英和崔无音谈恋爱的场景,天啊!这怎么可能啊?
陆金英捂住陆行舟的嘴巴:“嘘,小声点,你跟我出来,我慢慢同你说。”
陆金英将陆行舟牵出陆家,一路往河边走去。
陆行舟都快好奇死了,陆金英还不准他说话:“你别说话,路上人多口杂,等去了安静的地方再开口。”
到了河边,四周无人,陆行舟小声问:“我可以问问题了吗?”
陆金英说:“可以。但是我要先跟你说,这事爹和哥都不知道,所以你不能在家里提,我不想让他们知道。”
“为什么啊?爹和哥不知道又是什么意思,嫂子知道是吗?”
“没错,嫂子知道,她不会告诉爹和哥的。”陆金英坐在地上,“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是因为他们若是知道了,肯定会催崔家过来下聘,不然他们会昼夜难安。”
陆行舟不明白:“是你不想让崔家下聘?还是崔无音不想让崔家下聘?”崔无音对这段感情真的认真吗?如果是后者,他现在就要去把崔无音揍一顿,敢玩弄陆金英的感情,他看崔无音是没死过!
“不是崔无音。”陆金英点了点陆行舟的脑袋,“笨蛋小舟,我跟崔寻木对彼此有意,与崔无音毫无关系。”
陆行舟:“啊?”
陆金英没说话,给陆行舟慢慢反应的时间。
陆行舟说:“所以你是跟崔寻木在一起了,爹病重的时候,崔寻木告诉你崔无音正好要去关州,你就让崔无音帮忙传话?”
陆金英点头:“如果崔无音不是碰巧要去关州,崔寻木也会亲自去一趟。那时我们真的以为爹要熬不过去了,大夫都束手无策,我们必须找人把你叫回来,万一……幸好,爹还是扛过了这关。”
“爹到底怎么了?”
“大夫说是伤寒,给爹抓了几种治疗伤寒的药,爹喝了都毫无起色。”
“后来呢?爹是怎么好起来的?”
“没人知道,可能是天意吧,一天早上,爹突然就好起来了。我们本以为是回光返照,但爹是真的好起来了。”
“没事就好。”陆行舟长松一口气,原因已经不重要了,陆望没事就好。
“姐姐,说回你跟崔寻木的事情。你们……”陆行舟还是想不明白,他和陆金英在鹤州那几日,崔寻木虽然陪他们玩了一圈,几人也算熟识了,但之后这两人也没有交集了啊,应该没有了吧?
“你想知道我们后来为何还有联系?”
“对。”
“因为他喜欢我。”陆金英坦坦荡荡地说,“你去关州之后,他找机会来了几次溪镇,顺道来我家拜访,一来二去……”
陆行舟将所有的事情都串成一条线,后知后觉地问:“他是不是在鹤州的时候就对你暗生情愫了?”
陆金英默认了:“所以我说你还是个小孩,对这种事茫然无知。”
如果崔寻木对陆金英毫无好感,那么在锦鲤之事解决之后,崔寻木根本不会花心思带陆金英游玩鹤州城,更不可能请陆家姐弟回家吃饭。只是那时陆行舟满脑子都在想着“后生可畏”的任务,什么也察觉不到,即便察觉到了不同寻常,他也只会觉得是两人结成了好朋友,不会往二人情投意合的方向猜测。
陆行舟说:“好吧,我承认我在这方面还不够敏锐,但我不明白,你与崔寻木既然心心相印,他为什么不来下聘?”
“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家。”陆金英看着陆行舟,“你也知道崔家是什么人家,对吧?”
“你是怕崔家的人会觉得我们高攀吗?”
“不,我和崔寻木确实门不当户不对,但我不在乎崔家的人怎么想。”
“那是?”
“如果要谈婚论嫁,我们就不得不把所有东西都摆在台面上说,我不想这样。我不想让爹和哥哥看崔家的脸色,不想让他们因为我感到低人一等。”
“崔寻木怎么说?”
“我还没让他知道这一点。”
“啊?”陆行舟挠了挠头,那又是什么意思?
陆金英说:“我只是跟他说,我们虽然心仪彼此,但是我们之间的门第差别太大,这份感情不一定能长久,所以没必要那么快谈论婚娶之事。”
陆行舟觉得自己怎么也绕不明白感情问题:“他同意了?”
陆金英说:“他又不是三岁小儿,他可比你聪明多了。”
陆行舟说:“姐姐,你怎么能拿他跟我比较,我吃醋了!”
“我只是实话实说,在感情事上,你确实愚钝。”
“那在别的事情上,我比他聪明,是不是?”
陆金英违背良心地点了下头。
陆行舟看出陆金英纠结的神情,倒也不恼,只是怅然:“姐姐,我确实不懂你们的感情,但无论如何,我希望你幸福。”
陆金英拍了拍陆行舟的头:“谢谢你,小舟。虽然你不懂情为何物,但我却想将这些事情都告诉你,你是我最信赖的人。”
“为什么呢?”陆行舟想,绝不仅是因为亲如骨肉,他和陆金英之间,好像还有更深的情感羁绊。对陆行舟来说,也许是因为他刚穿进游戏的时候,是陆金英给了他最多的关怀和爱护。可对陆金英来说,陆行舟又特别在哪里?因为他是唯一的弟弟吗?因为她承担了“长姐如母”的责任吗?又或许原因比这些都要复杂,已经没人说得清了。
陆金英泛起温柔的笑意:“我梦见过我和崔寻木拜堂的场景,在梦里,你哭得可惨了,但你又怕抢了我的风头,所以不敢哭出声,我们小舟哭得多狼狈啊。我本来也很伤感,但看见你之后,就觉得很高兴,很高兴有你这个弟弟,特别特别高兴。”
陆行舟揉了下眼睛:“姐姐你别说了,再说我现在就要哭了。”
陆金英说:“哭吧,过两天你又要走了,有什么不高兴的事,现在还可以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到时候回了关州,人生地不熟的,遇到委屈也不敢哭,躲在被窝里也不敢哭,怕隔壁的人听见声音。”
陆行舟靠在陆金英的肩头上:“你不用担心我,我在关州过得挺好的,也有了一些好朋友,他们都对我很好。真的,我没有骗你。”
陆金英说:“我相信你没有骗我,只是……算了,你还是慢些长大吧,小舟啊,要快快乐乐地长大。”
被寄予快乐期望的陆行舟再次踏上去关州的路程。
临别前自然又是一番依依不舍,陆行舟依旧日夜兼程马不停蹄,总算在轻功大赛前一天赶回了关州。
他把千里马牵回马厩,一进屋就看见了吴家兄弟,他们听闻陆行舟回来了,功也不练了,齐刷刷地跑过来,两个人肩并肩站在陆行舟的房间里,神情肃穆:“节哀。”
陆行舟:“……”
吴非吾叹了声,正要对生死之事高谈阔论,陆行舟就开口了:“多谢,但是不必,我爹还活得好好的。”
吴锁愁、吴非吾:“啊?”
陆行舟说:“先前确实危急,但我爹吉人自有天相,现在好得很。”
吴锁愁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我还怕你想不开,不回来了。”
陆行舟已经困得不行了:“多谢你们为我担心,我太困了,我先睡一觉,有什么事睡醒再说。”说完,他蹭掉靴子,一头栽在了床上,下一秒就睡着了。
吴家兄弟给他盖上被子,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陆行舟这一觉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清晨,睡醒后沐浴洗漱,之后跑到灶房大吃一顿,整个人才活了过来。天知道,这半个月有十二天都在马背上的感觉是多么痛苦,他现在腰酸屁股痛,但还是要去参加轻功比赛。
轻功比赛……糟糕!糟糕!他又放了宁归柏的鸽子。
陆行舟已经能想象到宁归柏的神情了,完蛋了,这小孩可不好哄啊,而且这回他确实过分了,一消失就是半个月,直到比赛开始了才突然出现,他好像真的拿了一个渣男剧本。陆行舟一个头两个大,脑子都要炸了,算了算了,天大地大,有什么事情比赛结束再说,当务之急是要完成任务。陆行舟魂不守舍地来到千仞峰下,牵丝木偶似的走完流程,他在人群中搜寻宁归柏的身影,但直到比赛前的最后一刻,宁归柏才不慌不忙地来到比赛现场。
跟他同样不紧不慢的还有崔无音,陆行舟有些惊讶,但一想崔寻木的武功这么高,崔无音的估计也不差,这点惊讶就烟消云散了。
陆行舟占据了宁归柏告知他的哪个位置,他知道自己跟第一无缘,但不想辜负宁归柏的一片好心,所以他还是选择了从这个位置开始,要拼尽全力,他想。
但毫无悬念的是,陆行舟没赢。等他爬上山顶的时候,山顶上已经站着十几个参赛者了,宁归柏和崔无音也在其中。
“同时抵达?”
“不分先后?”
“二位少侠年纪轻轻,想不到轻功竟然如此卓绝。”
“不过他们打成了平手,这第一该怎么评?”
“这就要问燕归堂了。”
“请各位稍安勿躁,几位长老正在紧急商议,马上就会给出对策。”
……
陆行舟总算听明白了,宁归柏和崔无音同时登上了山顶,两人目前并列第一,但内功心法就这么一本,总不能让他们一人分一半,所以现在燕归堂要考虑,这事到底怎么解决。
陆行舟盯着宁归柏看,宁归柏没什么表情,陆行舟也看不出他是喜是怒,但宁归柏没有往陆行舟的方向一眼,他扭头看着另一个方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陆行舟心中忐忑,还是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过去道歉。
最终燕归堂给出的对策是,让宁归柏和崔无音在几日后加试一场,还是在千仞峰上比轻功,但几日后关州肯定会下雪,届时千仞峰将被大雪覆盖,选在那个时候比赛,更能考验两人的轻功,而且估计不会再打成平手了。
宁归柏和崔无音都没有异议,此事就这么定下来了。一切结束,宁归柏拔腿就走,陆行舟顾不上三七二十一,抬步追过去,但一人侧挪两步,挡在了他的面前。
第34章 一峰晴见-1
“崔小公子,有什么事吗?”陆行舟牵挂宁归柏,但只耽搁了这么几秒的功夫,宁归柏就消失在他的视野中了。
崔无音问:“你爹没事吧?”
陆行舟知道追不上了,将伸长的脖子缩回来:“多谢关心,我爹没事了。”
崔无音往身后看了眼:“你找人?”
你才知道啊,这眼力见跟他小时候一样差劲。但陆行舟懒得解释来龙去脉,否认道:“没有。”他顿了顿,问:“你知道你哥的事情吧?”
“什么事?”
“他和我姐姐的事。”
“我知道。”
“你家人都知道吗?”
“不,只有我知道。”
“为什么只告诉了你?”
“因为我要知道原因,才会给你们带话。”
陆行舟愕然:“……如果你不知道原因,你就见死不救了?”
“我没有见死不救。”
“你打算袖手旁观?”
“不会,我哥一定会告诉我缘由。”
陆行舟不跟他说这个了,问:“那你对他们的事情是什么看法?”
崔无音问:“什么看法?”
陆行舟说得更直白些:“赞同还是反对?”
崔无音说:“谈不上赞成还是反对,我没有看法。”
“全无看法?”
“嗯,我不会插手我哥的事情。”
“所以你不会觉得我姐配不上你哥?”
“不会。”
陆行舟拍了拍崔无音的肩膀:“你人挺好,以后你就是我的好朋友。”
崔无音冷淡地说:“我不是你的好朋友。”
陆行舟:“……你看不上我?”
“我不了解你。我不跟不了解的人做朋友。”
又是一个有个性的人,陆行舟也不勉强:“行吧,反正你在关州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
崔无音说:“不必。如果我遇上了无法解决的难题,那么你一定也解决不了。”
陆行舟:“……”
崔无音见陆行舟不说话,就说:“我走了。”
赶紧走吧。陆行舟摆摆手:“后会有期。”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崔寻木那样八面玲珑的人,是怎么教出崔无音这个心直口快的弟弟的。不过这不是他该操心的事情,他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好了。宁归柏走了,陆行舟甚至不知道能去哪里找人,他问过宁归柏住哪,但宁归柏只说客栈,没说是在哪间客栈,陆行舟总不能在关州进行地毯式搜索。
也罢,几日后他还可以去千仞峰下看加试,到时候一定要拉住宁归柏。他知道宁归柏既容易生气,又容易心软,说好哄也好哄,说不好哄也不好哄。唉。
几日后,隆冬的雪片在千仞峰上沉眠,千仞峰一夜白头。
陆行舟披上吴锁愁送的灰色狐裘,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小半张脸。他冷极了,陆行舟这具身体第一次在北方过冬,从未受过如此酷寒之苦。他冷得瑟瑟发抖,若不是为了看宁崔二人的加试,他才不会那么早来到千仞峰下,真的好冷!陆行舟在心里哭爹喊姐,恨不得放个火炉在身下烤。
今日只是宁崔二人的比赛,阵势不大,但也有不少想看热闹或者想学习的人早早来到千仞峰下,等待比试开始。而宁归柏和崔无音还是踩着点到,若不是陆行舟知晓二人的性格,险些要怀疑这二人是约好的了。
陆行舟跺着脚,他想给宁归柏说句“加油”,还有“注意安全”,但宁归柏来得太迟,等他出现之后,比赛马上就开始了。陆行舟找不到机会,也怕自己贸然出现,会影响宁归柏的心情。
陆行舟注意到,宁归柏没有选择那条他说的“最省力的上山之路”,看来他真的是为了让自己增加赢面,才找出了那条路。以宁归柏的实力和性情,他根本不屑于做这种投机取巧的事情。
宁归柏根本没看人群,崔无音也没看,两人甚至不看一眼对方,仿佛眼中都只有这场比赛。
比赛开始了,陆行舟仰高脖子,提心吊胆地看着二人。雪满山,路滑溜,今日攀爬千仞峰的难度是前几日的数倍,陆行舟既担心宁归柏,也担心崔无音。他握紧拳头,悄无声息地越挪越近,想着万一有人失足掉落,那他还可以去帮一把。虽然这二人的武功都比他高多了,但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宁归柏和崔无音离的距离很近,两人较劲似的,都选了最难爬的、近似垂直的峭壁,天气恶劣,二人的速度有所减缓,但依旧很快。没过多久,陆行舟望着他们,只能瞧见豆大的身影。
陆行舟又冷又惧,只能边跺脚边心焦,他现在突然想责怪燕归堂,比轻功就比轻功,就不能选择安全些的方式吗?这么冷的雪天还让人爬山,这跟让人裸奔有什么区别?……好吧,还是有区别的。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都是燕归堂的错。
就在陆行舟在心里嘀嘀咕咕的时候,让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其中一人脚下一滑,瞬息间就掉落了几丈。太高了,陆行舟看不清那人是谁,但一颗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了。他动作迅疾地将兜帽摘下,脱掉狐裘,就要往那人下坠的方向直冲而去,可他再一抬头,身形就呆滞不动了。
正在往上爬的另一人听见身边的动静,居然没趁机加速,而是单手单腿撑着山崖,借力也下落了几丈,伸手抓握住下滑者的肩膀,用劲一提,便将下滑者“送”了上去。
助人者在悬崖峭壁上做此动作,纵然武功卓绝,也免不得在原位喘歇几口。彼时二人距离峰顶已经很近了,等助人者缓过气来,继续往上爬的时候,另一人距离登顶仅有一步之遥,他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
胜负已定。
来看比赛的都是学武之人,对刚刚那一幕虽然看不真切,但大概经过都看得明白,众人见那差点摔下来的人居然不等助人者,而是毫无滞碍地抢先一步登顶,就觉得那人是重利轻义之徒,因此纷纷出言指责。
“别人救了他,他却唰唰往上爬,这内功心法能拿得心安理得吗?”
“不知道燕归堂会如何评判,虽然从结果上看,是那人赢了。但从过程来看,应该是另一人赢了。”
“也不知道先爬上去的那个人是谁,一个崔家崔无音,一个宁家宁归柏,看起来都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啊。”
“这两人都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但如今,有一人怕是担不起少年英杰的评价了。”
“先别急着下定论,说不定事出有因,另有隐情。”
“能有什么隐情?众目睽睽,大家都瞧见了。”
……
陆行舟也不觉得冷了,他恨不得一眨眼就到峰顶,看看二人到底如何了。他不知道是谁脚滑了,是谁救了谁,但他知道先爬上去的人肯定不会要这个“第一”,不过二人的性子都太直,他真怕后登顶的人根本不听解释,直接与先登顶者大打出手。
但陆行舟没有动弹,因为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如果他现在从山下爬上去,等他登顶的时候,山顶上的人早就散了。他还不如一直待在这里,等山上的人下来。不过山上的人大概不会原路返回,而是会选择平缓许多的山梯路,陆行舟捡起狐裘,走到了山脚的另一处。
冷风见缝乱钻,刮得人游丝针刺似的疼,陆行舟还是将狐裘披上了,他拉紧系绳,又遮住了大半张脸。
先下来的人是崔无音,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了,应是没认出陆行舟。陆行舟想了想,没叫住崔无音。他继续等,燕归堂的人也陆续从山路下来,从陆行舟眼前一一走过。
陆行舟等了半响,等到风雪都寂静,再无人迹。宁归柏也许早就走了,陆行舟叹了声,呵出的气化成了雾,模糊了他的双眼。
他转过身,看见了凝伫在雪中的宁归柏。
陆行舟揉了揉眼睛:“小柏?”
宁归柏的目光仿佛要在陆行舟脸上剜一个洞:“你去哪了?”
陆行舟早就排练了几次解释,闻言语速如珠:“那晚我回到燕归堂之后,故人前来带话,说我爹病重,恐怕熬不过这一关了。我便立即收拾包袱回了溪镇,没来得及跟你说,来回半个月,我在轻功比赛前一天才回到燕归堂。对不起,我知道你也不想听到这句话,但是真的很对不起,除了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对不起……”
“你爹怎么样了?”宁归柏打断了陆行舟的连声道歉。
陆行舟眸子一晃:“我爹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现在已经没事了。”
宁归柏从怀中摸出一本小册子,上前两步,将陆行舟的手从狐裘中抽出来,把册子按了上去。
他碰上陆行舟的冰块手,皱眉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穿这么多还冷?”
陆行舟手上握着册子,掌背被宁归柏温热的手心贴着,他有点摸不清现在的状况:“小柏,你不生气了?”
宁归柏面色肃然:“在你眼里,我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就会生气的人?”陆行舟的爹病了,病得很重,所以陆行舟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没来得及跟自己说,他还能生什么气?难道他要去杀了陆行舟的爹以绝后患吗?他才没那么不讲道理,陆行舟到底是怎么看他的?
“当然不是!”陆行舟放下心来,他这才低头看向手中的册子,册子的封面皱巴巴的,用歪歪扭扭的小字写着“拂了一身满”,看起来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没有翻开,只问:“这是什么?”
宁归柏将手收回去,目光错开:“你想要的内功。”
第35章 一峰晴见-2
“你刚刚拉了崔无音一把?”陆行舟想起刚刚的惊险场景,不由得心有余悸,手上的册子轻如棉花,此刻他拿着,却觉得重若铁块。
宁归柏点头,他没什么表情,似乎觉得这只是举手之劳。
陆行舟说:“虽然他先上去了,但他不肯认这第一名,是吧?”
宁归柏说:“是。”
“如果他没这么做,而是理直气壮地得了第一名,你会如何?”
宁归柏想了想:“我会把他打服。”
陆行舟说:“你救他的时候,有想过他可能不会感激你吗?”
宁归柏皱眉:“我救他,不是为了让他把第一让出来,也没想过他会知恩图报还是忘恩负义,只是顺手罢了。你这么关心他做什么?”
陆行舟无言以对,他明明是想了解宁归柏,怎么就变成了关心崔无音?这人的脑回路真是不一般。也罢,陆行舟将册子递还宁归柏,宁归柏没伸手:“做什么?”
“这是你辛苦赢来的东西,我不能就这么收下。”陆行舟确实需要这门内功,但他也确实什么都没做,还放了宁归柏几次鸽子,他问心有愧。
宁归柏的眉头拧得更紧:“爬个山有什么辛苦的。我不要。”
陆行舟退一步:“我知道你武功高强,但这本内功心法应当不俗,不然燕归堂也拿不出手,你先收着,回去看看想不想学。等你学完了,如果还想给我的话,再给我也不迟。”
宁归柏盯着陆行舟冻得通红的手,他收下册子,将陆行舟的手推回狐裘里,说:“过两天我再给你。”
陆行舟笑了,他的手已经冻僵了,不动声色地摩挲着狐裘内的绒毛。大冷的天,宁归柏居然穿得跟秋日无异,且他的手还比陆行舟的暖和多了,陆行舟疑惑地问:“你穿这么少,不冷吗?”
“登龙城的冬天比关州冷多了。”宁归柏看着正在哆嗦的陆行舟——他可能哆嗦太久,已经察觉不到自己在颤抖了。这人也不知道再多穿点,他披的狐裘也不知道是不是劣质货,居然能把他冷成这样,宁归柏看狐裘不爽,冷冷地说:“走吧。”
陆行舟求之不得,走走走,快走!再不走他就要变成陆行冰了。
“很冷吗?”回去的路上,宁归柏走在后头,瞧见陆行舟一蹦一蹦地走,好像跳起来就不冷了那样。
陆行舟憨笑两声:“我脚僵了,活动活动。”
宁归柏说:“手给我。”
陆行舟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还是伸出了手,宁归柏握住他的手,一股暖流从他的手腕处往上窜,传至四肢百骸,很快他的腿不抖了,脚也恢复了知觉,陆行舟舒服地呼出一口气。陆行舟偏头看着宁归柏:“小柏,你练的是火系内功吗?”
宁归柏说:“不止,我什么内功都练。”
陆行舟本想继续问“都有些什么内功啊”,话涌到唇边的瞬间便掉回肚子里,他突然想到,一个人在这么小的年纪,就能练成这么厉害的武功——那些练功的岁月,多半是不高兴的吧。哪怕他是天才,他也一定经历过非常痛苦的阶段,就连他这种天资平平的人,当初练武的时候都险些没了半条命,陆行舟咬了咬唇,不问了,不问了。
陆行舟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住在哪里?如果半月前我知道了,可能会找人给你留个口信。”说“可能”,是因为他不确定在那种情况下,就算他知道宁归柏的住处,能不能想起他来。
他等了会,才听见宁归柏说:“因为我不会一直住在同一个地方,我会不断换客栈。”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不喜欢一直住在某处。”
“我知道了。”陆行舟顿了顿,“我请你吃饭吧,你想吃什么?这么冷的天,要不要喝羊肉汤?”
“好。”
陆行舟这回没有特意挑贵的地方,他循着记忆,找到了上回跟吴家兄弟一起吃的羊肉铺子,撩开遮风的帘子,牵着宁归柏进了门。
店里的中央煨着一大口热气腾腾的羊肉汤,蒸气扑腾到人的脸上,陆行舟脱下狐裘,放在了一侧的板凳上。
宁归柏不肯坐在对面,非得跟陆行舟挤在一张板凳上,陆行舟无所谓,随他去了。陆行舟要了一锅羊肉羹,两碗羊肉汤和米饭,他在千仞峰下等了一日,早已饥肠辘辘。
宁归柏问:“你为什么要来关州,加入燕归堂?”
陆行舟回答过很多次这个问题,未经思索便说:“因为我喜欢剑,我想练剑。”
宁归柏偏过头,看表情是不怎么信。
陆行舟欲言又止,他想说点真假掺半的话,又觉得解释起来很麻烦,宁归柏跟郑独轩不一样,他会异常较真,还是算了。
宁归柏说:“登龙城也有学剑的门派。”
陆行舟笑了笑:“我已经选择了燕归堂。你是要回家了吗?”
轻功比赛已经结束,宁归柏在关州已经待了一个多月,快过年了,他应该要回登龙城了吧。
宁归柏说:“我过了腊月二十七再走。”
“腊月二十七?那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那是我的生辰。”
陆行舟数着手指头:“十五岁的生辰?”
宁归柏:“嗯。”
陆行舟诧异道:“你要在关州过生辰?”他不应该在生辰前回登龙城吗?真是奇怪。
宁归柏默认。
陆行舟问:“这里有你的朋友?还是说你的亲人也会来关州陪你?”
宁归柏凝视着陆行舟:“没有人陪我,我一个人过。”
陆行舟怜惜地给宁归柏夹了好几大片的羊肉,问:“你想我陪你吗?”
宁归柏反问:“你可以吗?”
陆行舟不敢把话说死:“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可以陪你。”
宁归柏说:“一言为定。”
陆行舟迟疑地说:“万一……”
宁归柏说:“万一有意外,我不会怪你。”
“你长大了。”陆行舟莫名欣慰。
宁归柏说:“什么?”
“你不再是那个到处强迫别人拜你为师的小柏了。”
宁归柏:“……”
他要为自己正名:“自你之后,我再没有收过任何的‘徒弟’。”
陆行舟不解其意:“为什么?”
宁归柏说:“不为什么,没兴趣了。”
陆行舟说:“不对不对,什么叫‘自我之后’,我不是你的徒弟,你可别占我的便宜。”
“我也不当你的师父。”宁归柏气鼓鼓。
陆行舟猜不透这小孩的心思,埋头吃肉,吃完饭后,他浑身暖洋洋的,宁归柏送他回燕归堂,见他不冷,也没再牵他的手了。
两日后,陆行舟醒来,发现床边放着那本“拂了一身满”的内功册子。
宁归柏来过了?他怎么悄无声息地来,又一声不吭地走了?陆行舟将册子藏在枕头底下,先出门练了日常的武功,用过午膳后回房,细细翻看起“拂了一身满”这门内功。
册子只有几页,左边画着图,右边写了口诀,简单易懂。这门内功的特点在于“不知不觉”,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①若用这门内功对敌,对方不管怎么抵制,怎么阻抗,都会觉得暗劲密密笼罩全身,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陆行舟练这门内功的时候,莫名流了眼泪。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②练功的人都觉得悲伤难抑,黯然销魂,更何况是受到这门内功侵袭的人?他们怎么能不心神激荡,回肠九转?
陆行舟练了一段时间“拂了一身满”,练得郁郁寡欢,见谁都提不起高兴的情绪,但此事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任务是完成了。
【主线任务:(任重道远)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离开溪镇前往关州1/1,拜武功更强的师父1/1,掌握一门更高阶的轻功1/1、更高阶的内功1/1、更高阶的剑法1/1。任务奖励:10000点经验值】
陆行舟提交了任务。
“恭喜你完成任务,获得10000点经验值”
“触发新的主线任务”
【主线任务:(善有善报)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③善恶值达到100点23/100。任务奖励:神秘物品0/1】
善恶值?陆行舟看到任务后,点开了自己的信息面板。
【姓名:陆行舟
性别:男
年纪:17岁
等级:10级
筋骨:44
悟性:67
运气:62
善恶值:23
声望:2
战力:初露锋芒
……】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过信息面板了,筋骨、悟性、运气、善恶值和声望的数值都不知是何时有了变化,现在的任务要他的善恶值提升到100点,没具体要求他做什么。顾名思义,任务肯定是要他做善事。
做善事不难,难的是不要抱着太强的目的性去做善事,虽说万事论迹不论心,但陆行舟不想为了做善事而做善事。所以他遏制住了立刻去破庙在乞丐的碗里塞馒头的冲动,他冷静下来,决定等这种盲目的狂热过去后,再去做善事。
吴非吾来找陆行舟:“小舟,现在已经可以报名明年开春的内门弟子选拔了,你真的不去吗?”
陆行舟不知道自己要花多少时间完成“善有善报”的任务,也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他问:“我可以考虑到明年开春吗?”
吴非吾说:“可以,只要在开始选拔前报名即可,但你真的要考虑这么久吗?”
陆行舟问:“非吾兄,你有过迷茫的感觉吗?”
“什么意思?”
“就是你眼前有很多路,但是每条路都被浓雾遮挡住了,你不知道这些路会通往什么方向,所以要等雾散去了,你才能做选择。”
“你是在说你吧。”
“没错。”
“我有过这样的感觉,但是都很短暂。无妨,你要是看不清前路,就慢慢走好了,反正路就是路,能往前走就不是问题。”
“非吾兄说得对。”
路是路,人是人。路也许会变,但人也能变,出路出路,关键在人不在路,人是不会被路困住的。陆行舟拂了一身悲茫。
【📢作者有话说】
①②李煜
③《增广贤文》
第36章 一峰晴见-3
今日阳光甚好,照得雪也发亮,人也发亮。
陆行舟哼着歌出了燕归堂,先去点心铺买了些家常糕点,然后去破庙分给了一众乞儿。他看这些人吃得极快,仿佛吃慢一秒,食物就会被抢走那样。他知道,这些食物只能解这些人的一时之困,是没法彻底将他们从困境中拉出来的。
他坐在一个年纪最小的乞丐身边,这乞丐手短脚短,脸只有巴掌大,浑身的皮紧贴着骨头,让人疑心他根本没长肉。
陆行舟感觉他顶多只有七八岁,便问:“小朋友,你的家人呢?”
小乞丐说:“我没有家人,我爹娘想将我卖到夙州,我逃出来了。”
陆行舟又问:“你这样乞讨,能吃饱肚子吗?”
小乞丐眼睛滴溜溜的,他说:“如果我说我吃不饱肚子,你是不是要多给我买点吃的?”
陆行舟又心酸又好笑:“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管你的答案是什么,我都给你买好吃的。”
“有时候是能吃饱的,城中大户做善事的时候,我吃得可饱了,偶尔遇上心情好的、出手大方的公子小姐,我也能吃好几日饱饭。但大多数时候是吃不饱的,有的时候我拿着空空的碗出去,带回来的也只有这个碗。有时候我的碗里有铜板,可我打不过别的乞丐,铜板就被抢走了。”小乞丐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虽然我跟别的乞丐总是打架,但我们不是敌人。他们告诉我,他们打我,是因为他们不想饿死,而我可以锻炼打架的能力,以后我也可以有‘不饿死’的本事。我们打架,我们撕咬,我们饿了的时候想吃对方的肉,但我们是朋友。真的,庙里的所有乞丐都是朋友。哥哥,我说了这么多,你会给我买吃的吗?”
陆行舟百感交集,他叹了声,将小乞丐抱在臂弯:“好,我带你去买吃的。”
小乞丐抱着陆行舟的脖子,怯生生地说:“哥哥,我是脏的。你的衣服要被我弄脏了。”
陆行舟纠正他:“脏的是你的衣服,不是‘你’。衣服脏了可以洗,没关系的。”
小乞丐说:“他们说,人靠衣装,穿什么样的衣服,就是什么样的人。所以衣服脏了,我就是脏的。”
陆行舟认真地说:“人不靠衣装,人有骨头,有心肠,有比衣服更重要的东西。”
小乞丐似懂非懂:“哥哥,你是有好心肠的人。”
“不,我没那么好。”陆行舟想,如果不是因为任务,他不会特意去破庙,不会特意去帮助这些乞丐。
他将小乞丐带到客栈,给他开了一间房,又让小二买了几件小孩穿的衣服,让他沐浴换衣。小乞丐不知道陆行舟是不是从天上下来的神仙,不然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他懵懵懂懂地穿上新衣服,干干净净站在陆行舟面前。
陆行舟在小乞丐洗漱的时候想了很多,他知道自己没法帮助整间破庙的乞丐,他心有余,力有不及,必须有所取舍。他也不想每天去破庙送食物,将乞丐的一身狠骨都磨掉,滋养他们的懒惰和贪婪,到时候哪天他不去了,可能还会被反咬一口。怎么办?陆行舟救不了所有人,他决定救下这个小乞丐,这小乞丐还这么小,他有手有脚,表达流畅,眼里也没有偏执的仇恨,若是好好养着,以后大概率是个好人。
善有善报,说的不仅仅是做善事之人能得到的回报,必然还包括善意释放后的蝴蝶效应,陆行舟帮助一个好人,好人有了力量,就会帮助更多的人。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①陆行舟摸了摸小乞丐的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尤痴儿。”尤痴儿洗净面容,更显天真。
“我叫陆行舟。”
“哥哥,你是不是做过乞丐?”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只有乞丐会告诉另一个乞丐他的名字是什么。如果你不是乞丐,为什么要告诉我你的名字?”
陆行舟问:“如果你可以不当乞丐,你想做什么?”
“不当乞丐?”那是尤痴儿从未想过的可能,“我想做什么?”
“是,你可以慢慢想,好好想,不着急。你想吃什么吗?我让小二上点菜,边吃边想。”
这个问题简单多了,尤痴儿立即说:“我想吃红烧肉,还有糖醋排骨,还有大鸡腿,可以吗?”
全是肉,看来这孩子真馋坏了,陆行舟笑着说:“可以。我现在就让他们上。”
尤痴儿吃完了满桌的菜,揉着圆滚滚的肚子,才想出来陆行舟的问题。
“我想学武。”
“想学武?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有很厉害的武功,我就可以去当护卫,不用再饿肚子了。”
真是朴素的愿望啊。陆行舟问:“学武也有很多种,你是想学刀,学剑,学拳脚,学暗器……还是别的什么?”
这个问题更加难了,尤痴儿说:“我不知道。”
陆行舟想,也对,尤痴儿根本没有接触过这些,他又怎么能选出来?他思索片刻,问:“我现在就送你去门派学武,当门中弟子,再也不当乞丐了,你愿意吗?”
尤痴儿吓坏了,陆行舟说的是什么话,他怎么一点也听不懂?
陆行舟耐心地重复了一遍,问:“你愿意吗?”
尤痴儿再迟钝,也知道自己这是遇见贵人了,他忽地站起身,又“扑通”一声跪在陆行舟的面前,狠狠磕头道:“愿意!愿意!我愿意!”
陆行舟赶紧用手拦着,尤痴儿的额头已经肿起了一大块,可想而知他磕得有多用力。陆行舟有些愤怒,但他不是在生尤痴儿的气,他严肃地说:“痴儿,起来。”
尤痴儿撑着双手站起来,目中期待和恐惧混杂,就那样幽幽地盯着陆行舟。
陆行舟将尤痴儿带回了燕归堂,他把吴家兄弟找了过来。
想要成为燕归堂的弟子,有三种方法,第一种就是老老实实地报名入门考核,通过之后即可成为外门弟子。第二种拼的是出生,如果有人生下来就是燕归堂长老的孩子,那他自然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门下弟子,甚至一开始就是内门弟子。第三种靠的是眼缘,长老或者内门弟子想要收徒,被他们看中的人是不需要通过基本的入门考核的。
现在,陆行舟就是想让尤痴儿成为“关系户”,如果按照第一种方法,大字不识的尤痴儿不可能成为门内弟子。当然,他也可以将尤痴儿带到一些小门小派,塞点钱就能让尤痴儿进门,可陆行舟放心不下,他不了解那些小门小派的情况,怕引发像现实世界“校园霸凌”那样的情况,岂不是带着尤痴儿才出苦海,又入火坑?那是在做善事还是恶事?陆行舟不敢想象。
陆行舟让尤痴儿坐在自己的房间中,不要出来。
他坐在吴家兄弟的房间中,压低声音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自然没有说出任务的部分——问他们愿不愿意收个徒弟。
吴非吾立即摆手:“我暂时还不想收徒。”
吴锁愁想了半天,也拒绝了:“我觉得我还没有收徒的资格,但我知道有个人,他最近在找徒弟,我可以帮你问问他。”
陆行舟问:“谁?”
吴锁愁说:“朱凭春。”
陆行舟说:“不认识。”
“你当然不认识。”吴锁愁说,“他是内门弟子,你应该见都没见过。你那孩子在哪,带出来,我带他去见见朱凭春,看朱凭春愿不愿意收他为徒。”
也只能先这么办了,如果朱凭春不愿意,陆行舟再另想它法好了。他将尤痴儿带到吴家兄弟面前,吴非吾摸着他的筋骨:“是个好苗子,就是瘦了些,不过也没事,多吃点就行。朱凭春最看重筋骨,他应该愿意收这孩子。”
听着语气,这事好像马上就要成了。陆行舟谨慎地问:“他人好吗?”
吴锁愁说:“放心好了,跟我们玩得好的人,能有不好的吗?”
陆行舟一想,这倒也是。他对尤痴儿说:“痴儿,你跟着这两位哥哥走一趟,乖乖的,好吗?”
尤痴儿睁大眼睛:“神仙哥哥,你要回到天上去了吗?”
陆行舟笑了,他抓着尤痴儿的手:“天上也好,地上也罢,不管我在哪里,我都会看着你。有人欺负你,你就喊‘救命’,我会听见的。”
尤痴儿纵然不舍,脚下长了根,也得狠心拔掉,随吴家兄弟而去:“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救尤痴儿的这件善事耗尽了陆行舟的心力,陆行舟当日没再出门。翌日,还是个晴天,应当珍惜冬日里为数不多的晴天,他重拾心情,出了燕归堂的门口。
陆行舟今天没有什么特别的计划,只想着上街碰碰运气,他路过一条巷子的时候,听见巷子深处传来哭声。陆行舟循着哭声的方向而去,在一户人家门前见到哭成泪人的妇人。
“夫人,你怎么了?”陆行舟掏出之前买的帕子,递给妇人。
妇人没有接,她咬着牙:“三日前,我丈夫进无他峰寻药,如今三日过去了还没有回家,我怀疑他已遭遇不测……”
陆行舟问:“报官了吗?”
妇人唇延冷笑:“官府怎么可能管?我丈夫跑进无他峰,那就叫自作自受,出了什么事也是他的问题,跟官府有何干系?可我丈夫若不是为了给他娘寻那雪莲治病,也不会跑进无他峰……”她突然发现陆行舟做的是武打打扮,忙擦掉眼泪问:“少侠,你是练武之人?”
“是。”
“可否去无他峰一趟,帮忙找找我丈夫,我不信他死了……我没有任何感应,十年夫妻,我真的不信他已经死了!少侠,求求你……”
“好,我这就去。你丈夫叫什么名字,脸上有什么特征吗?”
“他叫王大郎,唇下有三颗痣。拜托少侠了。”
“不客气,我会尽力而为,还望夫人保重身体,切莫过于伤怀。”
无他峰位于关州西郊,虽名“无他”峰,但实际上共有一十八峰。众峰高低不一,或险峻,或平缓,东西南北景致各异,春夏秋冬都有殊观,是为奇峰。不过若要采取雪莲,那王大郎必然爬上了险峻的峰顶,三日未归,恐怕已经是凶多吉少。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陆行舟想,哪怕不能将人活生生地带回去,能让尸骨入土为安,王大郎的家人也可稍稍安心。
他将轻功施展到极致,以最快的速度来到无他峰,决定将十八峰都翻过来找一遍。他一边喊着王大郎的名字,一边留意四周的环境,听妇人说,王大郎进山的那日穿的是红衣,应该会很显眼。
“王大郎!”
“王大郎!”
“王大郎!”
“王大郎!”
……
陆行舟喊得声音都劈叉了,也没听见回应。他有些累了,决定歇一歇嗓子,默默找一会。
又过了半个时辰。
“王大郎!”
“陆行舟?”
陆行舟蓦然转身,看见了宁归柏……和他身边唇下有三颗痣的红衣男子。陆行舟问:“王大郎,是你吗?”
王大郎手上拿着雪莲,他愕然点头:“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陆行舟简单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又问:“小柏,你们怎么在一块?”
宁归柏说:“我途径此处,听见有人喊救命,就上去救了他一命。”说得跟喝凉水一样简单。
王大郎补充了两句:“那时我已经在山中转了两日了,我头晕眼花,摔到了半峰中,上不去下不得,以为自己要死了,就一直喊救命,没想到真的喊来了人。宁少侠救了我后,我说要雪莲为家人治病,他就帮我摘了这株雪莲。”
陆行舟只觉世事奇妙,对宁归柏说:“真是歪打正着,我们救人救到一处去了。”
三人一起下山,宁归柏走在陆行舟身侧,王大郎小心翼翼抱着雪莲,跟在他们身后。
陆行舟笑着说:“上山的时候光想着救人,心情沉重。下山的时候才惊觉无他峰这么美,难怪前人题诗‘少室众峰几峰别,一峰晴见一峰雪’②。”
左峰顶立有披着冰霜之色的寒梅,右峰坡云涛翻涌,被熠熠光辉染成灿金色,远眺松林如海,近瞧岩石裸露,层叠如阶梯,苍鸟低飞,展翅盘旋。
宁归柏的目光晃到陆行舟身上,他见惯了美景,虽不算熟视无睹,但也不会为之心潮澎湃:“你还在练‘拂了一身满’吗?”
陆行舟流连山中美景:“没有,那门内功太让人伤心,我不想练了。你有练吗?”
宁归柏说:“我不能练。”
【📢作者有话说】
①《左传》
②李颀
第37章 欲皱还休-1
陆行舟脚步一顿:“为什么?”
宁归柏说:“因为它跟我练的一门内功相冲撞,我若再练‘拂了一身满’,会有走火入魔的风险。”
“什么内功?”
“‘浪淘花’。”
陆行舟没听过,他想,应该不是因为这门内功不出名,而是因为他知之甚少。他现在对整个江湖的了解其实很浅,一些对别人来说如雷贯耳的人物,落在他的耳朵里,也不过是名字罢了。
宁归柏又说:“‘拂了一身满’还算不错,但你若是练得不高兴,也没必要练了。”
陆行舟调侃他:“能在你的口中得到一句‘还算不错’的评价,也算是那门内功的荣幸了。”
宁归柏倒是当之无愧:“确实。”
陆行舟已经习惯了这个少年的自信,他又问:“对了,你怎么会经过无他峰?是有什么事吗?”
宁归柏说:“我本想来这里练功。”
“练功?什么功夫?”练什么功得特意跑来无他峰练,陆行舟想不出来。
宁归柏说:“‘渭水秋风’。”
陆行舟开始为自己的无知感到尴尬了:“这又是什么?”
“轻功。要想练好‘渭水秋风’,我需要在任何地方练习。”
“你爬千仞峰的时候,用的也是‘渭水秋风’?”
“嗯。”
“你每天到处溜达,也是为了练功?”
“那不是到处溜达。”
“好好好,这样说来,你走过很多地方吧。”要在任何地方练习的一门轻功,山川湖海,想必宁归柏已经一一踏遍。
宁归柏微一点头。陆行舟想,利锁引、浪淘花、渭水秋风……宁归柏练的武功,名字都挺好听的。他问:“你只练拳脚功夫吗?我怎么没见过你的武器。”
陆行舟现在出门,身上都会佩剑,他不拿青锋剑,佩的只是普通的铁剑。万一发生什么事情,手上有个趁手的武器也方便许多。
宁归柏说:“我练剑。”
“剑?”居然也是练剑,陆行舟问:“你的剑呢?”
“没带在身上。”
“为何?”
“我练的是‘浇胸剑’,一旦出剑,就会有人死。我不怎么用剑,很少人能逼我用剑。”
陆行舟心神摇曳,喃喃道:“一旦出剑,就会有人死?”
宁归柏说:“是。”
陆行舟忧心忡忡:“你不带剑出门也好,太危险了……或者,你可以练温和一些的剑法,那什么‘浇胸剑’太过凶猛,少练为妙。”
宁归柏说:“好。”
“好?你答应了?”
“嗯。”
他答应得这么轻巧,陆行舟反倒犹豫了,那什么‘浇胸剑’虽然凶残,但万一遇上了武功极高的敌人,也许是保命绝招:“练功到底是你的事情,我只是提个建议,究竟要怎么做,还是要看你的选择。”
宁归柏说:“好。”
两人下了山,陆行舟才想起后面有个王大郎。
他问宁归柏:“你要跟我一起送他回去吗?还是说你要留在这里练功?”
宁归柏说:“走吧。”
于是王大郎继续被落在了身后,他饿了几日,也没什么精力说话,能靠自己的双脚跟在宁陆二人身后,已经是强撑着一口气了。
很会为人考虑的陆行舟终于想到了这点,他一拍脑袋,马上冲到包子铺买了两个肉包和两个烧麦,跑回来塞到了王大郎的手里:“你饿坏了吧?你拿着慢慢吃,如果走不动了就跟我们说,可以歇会再回去。”
王大郎两口吞掉一个肉包,鼓着腮帮子说:“多谢少侠,我可以边吃边走,我娘还等着这雪莲救命,我妻不知道有多担心我,我不能停下来。”他的钱袋在无他峰摔滑的时候弄丢了,不然他大可自己买两个馒头,他是老实木讷的人,也不好意思跟宁陆二人开口,说自己已经饿惨了。
陆行舟说:“不好意思,刚刚我们光顾着说话,没有照顾到你。既然如此,那我们走快些,我扶你一把?”
宁归柏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了二人的中间:“我带他走。”
说着,就提起王大郎的领子,往前方疾掠而去。
王大郎呛咳大叫:“少侠,走过了!要从这后面这巷子穿过去。”
宁归柏“嗖”地一下往后倒退,入了王大郎说的那巷子,陆行舟哭笑不得,提步追去。
总算把王大郎送回家,宁归柏拿出陆行舟送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
陆行舟与他往外走,看见这举动忍不住笑他:“你就拎了下他的领子,怎么好像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宁归柏冷酷地说:“他起码三天没洗澡了。”
陆行舟疑惑:“这么冷的天,你还天天洗澡吗?”在现实世界中他也是南方人,确实会每天洗澡,但他初中的时候也是住校的,知道来自北方的同学是不会天天洗澡的。登龙城比关州还冷,必然也是在北方,宁归柏真的会每天洗澡吗?
宁归柏蹙紧眉头:“难道你不是吗?”
陆行舟“啊”了一声:“我两天洗一次啊。”在这种脱个衣服都能要他半条命的季节里,他洗澡的频率还如此之高,他觉得他已经特别爱干净了。
宁归柏将眉头拧成一条线,又慢慢地松开,他放弃了现在就抓陆行舟去洗澡的冲动:“你怕冷是吧?”
陆行舟理直气壮:“是啊。又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不怕冷,寒冬腊月就穿件单薄的棉衣,这要是被我妈看到了,你连门都出不去。”
宁归柏问:“你妈?”
陆行舟改口:“我娘。”
宁归柏单刀直问:“你娘不是早就去世了吗?”
陆行舟头皮起栗。他是怎么知道的?
正当陆行舟搜索枯肠想要挽回局面之时,他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小舟?”
是陆金英的声音!陆行舟转头一看,果然瞧见了身穿绿袄的陆金英和旁边的崔寻木。
“姐姐?你怎么来关州了?怎么也不提前写信跟我说一声?你穿得厚不厚,够不够暖?你们是怎么来的?坐马车吗?”陆行舟喜形于色,问题如掉落断开的珠串,珠子一颗颗坠地。
陆金英嫣然一笑:“这些事慢慢说,这位小友是你的朋友吗?不打算跟我们介绍一下吗?”
陆行舟按捺喜悦:“姐姐,这是宁归柏。小柏,这是我的姐姐陆金英,这是……崔寻木崔公子。”
崔寻木目前还算不上是他的姐夫,无名无分的,介绍起来有些别扭。所幸宁归柏并不在意崔陆之间的关系,颔首道:“幸会。”
崔寻木轻笑一声:“宁少侠,久仰大名。”
宁归柏说:“彼此彼此。”
陆金英跟崔寻木谈天说地,倒也知晓了不少江湖中事,她听崔寻木说过,陆行舟学会了一门宁家独有的武功,又听他说了宁家的江湖地位,对宁家的了解比陆行舟多得多。她的目光在二人脸上转了一圈,忽然说:“相见即是有缘,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既然碰见了,不如我们四人一起吃顿饭吧,如何?”
陆行舟当然没有异议,他还想细细观察一下这个“可能的未来姐夫”,连忙说:“好啊好啊。”他转向宁归柏:“小柏,你想来吗?”
宁归柏波澜不惊地点了下头。
陆行舟拍掌说:“走吧,今日就由我做东。”
有陆金英在,陆行舟就不必纠结吃什么了。陆金英在吃饭一事上极其果决,从不犹豫,她悄悄地用手肘点陆行舟的胳膊,小声问:“你的银两够用吗?如果不够用千万别逞强,我带了点银两,可以放在你那。”
陆行舟怕身后的人听见,只用气音说:“姐姐,不必,只要你不是要带我们吃山珍海味满汉全席,我都请得起。”
姐弟俩走在了一起,崔寻木和宁归柏也不可能再占据他们身边的位置,摆出“四人横排走”的架势,把街给堵住。自然而然的,崔寻木和宁归柏就走到了一起。
崔寻木说:“在千仞峰上,多谢你救了无音。”
宁归柏说:“举手之劳罢了。”
崔寻木说:“无音后来没等你,先登上了峰顶,不是因为他想争第一,是因为他认为攀爬时不应该因为任何事而停下,他这人比较直,有的时候脑子转不过弯,不是有意的。”
“无妨。”
别人说了一长串话,宁归柏就吐了两个字。若是寻常人,此刻定然会对宁归柏心生不满,但崔寻木不是一般人,也不因此感到窘迫。他淡淡一笑,换了个话题:“你跟小舟很熟悉吗?”
宁归柏想了想,说:“比你熟。”
崔寻木:“哦?何以见得?”
宁归柏有理有据:“他见到你,没有见到他姐姐万分之一的高兴。他介绍你的时候,还在犹豫如何称呼。”宁归柏想,如果是他和陆金英一起出现在陆行舟的面前,不至于连这万分之一都达不到。而且陆行舟叫他“小柏”,叫崔寻木“崔公子”,孰亲孰疏,一目了然。
崔寻木笑意加深。此时陆金英已经选好了酒楼,他走到陆金英左侧,与陆家姐弟并排进了酒楼大门。宁归柏只是落后了一步,看起来,倒是形单影只的外人了。
第38章 欲皱还休-2
陆家姐弟选了靠窗的四方桌子,陆行舟的左手边是陆金英,右手边是崔寻木,宁归柏走得最慢,没有选择位置的权利,只能坐在陆行舟的对面。
崔寻木向小二要了一壶热水,居然从怀中掏出一小包绿雪芽,当场给几人冲茶。他往碗中放了些绿雪芽,手提茶壶,在碗边缘旋转着注入水流,绿雪芽在碗内翻滚浮沉,崔寻木的手很稳,水流始终保持着相同的细度,打圈浇淋时连一滴小水珠都没有溅出碗外,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绿雪芽的香气缓缓逸出。
陆行舟看呆了。
陆金英已经见怪不怪,说:“他不喜欢喝外面的茶,因此会随身携带茶叶,不过这壶中只是普通的水,茶叶冲泡出来的口感没有用山泉水的好。”
陆行舟心想,你们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都这么讲究吗?整得他跟个野人似的,别说喝一壶好茶了,他平时连茶都不喝,只有喝冷水和喝热水的区别。
崔寻木倒了四杯茶:“出门在外,也只能将就了。”
宁归柏喝了一口,这茶叶确实不错。嗯,茶叶不错,跟崔寻木的冲泡手法毫无关系。
陆行舟豪饮了两大杯茶,找王大郎找了一路,他着实口渴:“对了,你们还没告诉我怎么跑到关州来了?姐姐,你是不是特意来找我的?”
陆金英说:“寻木要来关州找无音,我顺道来关州找你。”
“崔无音?”陆行舟问,“找他做什么?”
崔寻木苦笑一声:“无音跟家父吵架,不愿归家,眼瞧着都快过年了,我得来关州把他带回去。”
陆行舟来了兴致:“他跟你爹吵架?居然是离家出走的?哈哈。真想不到啊。他们吵什么了?”
崔无音这人怎么跟小时候的宁归柏那样,还玩离家出走那一套啊。陆行舟看热闹不嫌事大,耳朵竖起目光炯炯,满脸听八卦的兴奋。
小二连续上菜,这番谈话就先搁置了。
陆金英为了照顾陆行舟的荷包,只点了四菜一汤,两荤两素,这家酒楼的菜分量不小,看起来倒是刚刚好。
眼前都是熟人,陆行舟也不客气了,在路上他已经跟陆金英说了救人之事,陆金英也知道他饿极了,当下几人不再多言,先填饱肚子再说。
崔寻木和宁归柏吃得慢条斯理,陆行舟如同饿鬼投胎风卷残云,陆金英倒是没怎么动筷,她在碰见陆行舟之前,已经被崔寻木买的零嘴喂饱了。
陆行舟饱暖思八卦,肚子舒服了,就继续探问崔无音的事情。宁归柏筷子一顿,色如寒霜,目光如刃掠过陆行舟的面容。
陆行舟浑然不觉,只兴冲冲地盯着崔寻木,他对崔无音并无恶感,只是因着少年人贪玩爱闹的心性,想着下回见到崔无音之时可以取笑他一番,所以才格外好奇。
崔寻木说:“说来话长,我就长话短说吧。无音在鹤州杀了一个人,那人并非良善之辈,无音杀他是因为他作恶多端,这人死了原本也没什么关系。难就难在那人不是普通人,他是鹤州刺史的过继子,鹤州刺史膝下子嗣单薄,只有一个亲生女儿和这个过继子。无音杀人只需手起刀落,鹤州刺史痛失爱儿,哪里肯善罢甘休?家父为摆平此事耗神费力。无音却还怪他虚与委蛇,两人大闹了一场,家父……打了无音一掌,无音气极,才会远走关州。”
陆行舟没想到背后竟是这么一桩事,他先是为“崔无音杀人”这个事实感到震惊,《三尺青锋》本质是个武侠游戏,打打杀杀是必然存在的行为,谁杀了谁,在这个世界都不算什么大事。可是,他暂时没法接受这种杀人如杀鸡的观念,也从未见过杀人的场景,他没法想象崔无音是怎么杀死一个人的,也不敢想象。
陆行舟不了解江湖和庙堂的势力抗衡情况,如果庙堂的实力压死江湖,那么崔无音恐怕已经性命难保……看来《三尺青锋》还是以江湖为主导,庙堂的主要势力,恐怕只匍匐于天子脚下。
最后,崔无音居然被他爹打了一掌?不知道是不是打的脸,难怪崔无音要离家出走,陆行舟虽然不能理解杀人的行为,但他站在崔无音的角度想,也替崔无音感到冤枉。他杀了一个坏人,得到了一巴掌,怎么可能不生气。不过,崔无音盛怒之下,居然还愿意给陆金英捎话,看来他的心性确实不差,是非分明。
陆金英说:“毕竟是父子,无音再怎么生气,也该气够了。过年这么重要的时候,还是得劝他回家。”
陆行舟说:“如果他真的气够了,不等你们来寻,他会自己回去的。”
崔寻木说:“你对无音倒是有几分了解。”
“我跟他的接触不多。不过他那样的性格,一眼就能看到底。”陆行舟忽然想到什么,“姐姐,你不会也是也来带我回家过年的吧?”
陆金英笑着说:“怎么?你在外面待久了,家也不愿意回了?”
陆行舟纠结道:“可我在关州还有许多事要做,若要回溪镇,来回都要半个月……”
“什么事?”陆金英点了点陆行舟的头,“比回家过年还重要吗?”
陆行舟说:“上次爹差点出事,我已经回过一次了,眼下还没过多久,我要是再提回去。师父恐怕要拆了我的骨头,而且我答应了小柏,要陪他过生辰的。”
其实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事情,过年回家是人之常情,他说要走,宁归柏估计也会跟着他走,对宁归柏而言,在哪里闯荡江湖不是闯荡?
陆行舟怕的是自己总是往溪镇跑,会加深对《三尺青锋》的留恋,反正他迟早都是要斩断羁绊的,现在何必增进情感,到时候苦的还是他自己。之前陆望病重是例外,生死之事他难以袖手旁观,他必须回去一趟。但这回只是过年,他多留一年就得多过一次年……还是算了吧。
陆金英说:“瞧你这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谁要吃了你。我来之前爹已经说了,你回不回家过年都不要紧,只要你过得好就行了。你不是说在关州结交了几个好朋友吗?你要是想留在这里跟他们过年,也没关系啊。宁少侠,你说是吧?”
她见宁归柏自落座之后,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又一直盯着陆行舟,恐怕是自己和崔寻木贸然出现,话语又密集。宁归柏找不到机会……可能也不想找机会说话,而陆行舟这弟弟又傻里傻气的,根本没注意到对面人的神色,只顾自己讲得眉飞色舞,宁归柏也许是生气了。陆金英心如明镜,知道宁归柏不是真的愤怒,那是被忽视后引发的醋意和委屈,落在直勾勾的目光中,让他像一头学不会说话的狼。
宁归柏可以不给崔寻木面子,但不能不给陆金英面子,他说:“是。”
陆行舟这才想起宁归柏:“小柏,你吃饱了吗?”
他一个人扫了两盘菜,现在桌上的碗碟皆已空空,也不知道宁归柏吃饱了没。
宁归柏稍稍展颜:“饱了。”
陆行舟又问:“对了,崔公子,你知道崔无音的下落吗?”
崔寻木说:“知道。”崔无音跟父亲置气,没迁怒崔寻木,两人通信颇多,崔寻木对崔无音的动态了如指掌。
陆行舟点头:“那就好,我怕你来了,他又走了,你们会错过。”
崔寻木说:“无妨,就算他不想出现,崔家也有办法找到他。”
“什么意思?你们在关州有眼线?”陆行舟懵懵懂懂。
崔寻木说:“不止关州,也不止眼线。”
他看了陆金英一眼,没再往下说,岔开了话题:“走吧,坐了这么久,去外面走走,消消食。”
陆行舟好不容易见到陆金英,出门后依旧黏着陆金英,硬生生地把崔寻木的位置占领了。崔寻木当然不计较,反观宁归柏,冷着一张脸,好像谁欠他二百八十两一样。
崔寻木瞅他一眼,笑道:“人生得意当欢游,此月此水年年秋。①宁少侠何必如此闷闷不乐?”
宁归柏说:“现在已经是冬天了。”
崔寻木意有所指:“那又如何?莫非对宁少侠而言,此梦此情年年冬?”
宁归柏听懂了,他反问:“你喜欢陆行舟的姐姐?”
崔寻木说:“是。”
宁归柏放慢了脚步,轻声说:“你喜欢她,就不应该看不起她。”
“我没有看不起她。”崔寻木微微变色。
宁归柏说:“你察觉不到,不代表没有。”
此梦此情年年冬?怕最后灵验到崔寻木身上。
崔寻木笑容遁去,不再言语。宁归柏也不在意,他盯着前方的身影,陆行舟在陆金英面前毫无顾忌,什么都说,笑得开怀,他一次也没有转身,仿佛已经忘了后面还有两个人。
【📢作者有话说】
①萨都剌《中秋月夜泛舟于金陵石头城》
第39章 欲皱还休-3
陆行舟在练武、做任务、偶遇宁归柏、陪陆金英和崔寻木、跟吴家兄弟吹水等事的缝隙中抽出时间,去看了眼尤痴儿。
他没有进入内门地盘的资格,吴锁愁帮他把尤痴儿带出来。
尤痴儿看见陆行舟,大喜过望地扑进他的怀中:“神仙哥哥,我还以为我再也看不见你了。”
陆行舟心想,这是什么诡异的台词?他捏了捏尤痴儿的脸:“长胖了。”
尤痴儿嘻嘻笑:“我现在每天都能吃肉。”
陆行舟问:“肉好吃吗?”
“好吃!”
“师父对你好吗?”
“好。但是师父比较凶,没有神仙哥哥那么好。”
“嘘。”陆行舟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这话可不能随便说。”
“为什么啊?”
“要是被你师父听见了,他可是要不高兴的。痴儿,你要记住,他对你凶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他就是那样严肃的人,你跟着他,武功会进步得很快。”陆行舟在吴家兄弟的口中,了解了不少有关朱凭春的事,他将尤痴儿送过去,要确保尤痴儿送入的不是虎口。
尤痴儿思考片刻,问:“神仙哥哥,为什么你不能当我的师父啊?”
陆行舟说:“因为我的本领还不够强。”
“可我觉得你很厉害。”
“你师父比我厉害多了。”
“真的吗?”
“真的。所以你要好好跟着你师父学习。”
“好吧。那如果我学好了,你能多多来看我吗?”
陆行舟不能做出任何的保证,他眼珠一转:“你说我是神仙,对吧?”
“对。”
“我既是神仙,就不拘于肉身。以后你望见明月,吹过清风,就是我来看你了。”
为了做“善有善报”的任务,陆行舟将自己存下来的银两都花得差不多了。善恶值刚过半百,陆行舟已经过上了捉襟见肘的生活。
无奈,陆行舟只能放弃继续当“散财童子”的方法,老老实实地以不花钱的方式帮助他人。
这天他在一条废弃的胡同里,揪住了一只喵喵叫的流浪猫。被抓住的时候,流浪猫叼着半条已经被嗦得干干净净的鱼骨,甚至连上面的刺都已经磨软了。
陆行舟轻轻摸着紧张得拱起脊背的小猫:“别怕啊,别怕啊,跟我走,你的福气在后头。”
小猫好像听懂了,僵直的身体一寸寸放松,窝在了陆行舟的怀中。陆行舟说:“好,你知道我不是坏人了,你是很聪明的小猫。”
小猫:“喵!”
陆行舟本想将小猫带回燕归堂,但他身为外门弟子,是没资格在门内养宠物的。所以他脚步一转,抱着小猫去了陆金英住的客栈、
崔寻木跟崔无音出门了,陆金英留在客栈内看书。
“姐姐,你怎么在看书?”陆行舟关上门,将小猫和路上买的肉干放在地上。小猫埋头苦吃,陆行舟也不怕它乱跑,跑也没关系,他现在对自己的认知定位很清晰,知道自己在江湖中虽然武功平平,但不至于连一只猫都抓不住。
“我在学认字。”陆金英放下手上的书,“你怎么带了只小猫过来?”
陆行舟说:“我在路上捡到的,见它可怜,想给它找个人家,以后就不用受流浪的苦了。不知道姐姐想不想养。”
陆金英考虑片刻:“我想养,也能养。不过从关州回溪镇千里迢迢,得寻个笼子把它带着,不然我怕路上丢了。”
“这事简单,我等会出去买一个即可。不过,你是因为真的喜欢猫才想养,还是为了我才说要养的?”
“我喜欢猫,也愿意帮你这个忙。”陆金英蹲下身,试着揉了揉小猫的头,这猫头居然只有她的巴掌大,“这小猫多可爱啊,你看这花纹,这胡须,这圆溜溜的大眼睛,多好看啊。你不喜欢猫吗?为什么不亲自养它?”
陆行舟说:“我只是燕归堂的外门弟子,不能养宠物。”
陆金英问:“内门弟子就能养宠物吗?”
“嗯,在某些事上,内门弟子比较自由。但在另外一些事上,他们没我自由,有利有弊吧。”
“这就是你不想成为内门弟子的原因吗?”
“差不多。”陆行舟的视线落在《千字文》上,“姐姐,你怎么突然开始学认字了?”
陆金英搓了搓脏兮兮的猫头,用地上放着的一盆清水洗手,起身说:“你和寻木都离我这么远,我们没法时时刻刻在一起,若想了解彼此的近况,只能写信。如果我不学练字,你的书信我还可以让大哥代写,可是对寻木,我是毫无办法了。”
两姐弟坐下来,陆行舟欲言又止,终是没忍住:“你跟他在一起,会觉得很累吗?”
陆金英问:“为何这么说?”
“钱、权、势、学识、武功……他什么都有。姐姐,你有赤子之心,可也只有这颗赤子之心了。”陆行舟知道这些话很残忍,可他知道陆金英必然也想过,接受事实总比瞎了心眼好,“虽然喜欢不是物质交换,但你跟他在一起,肯定会有很多的压力。你现在想学认字,我非常支持,但是,如果你主要是为了他才想学认字,我觉得这是不公平的。现在学认字,之后呢?要练武吗?再之后呢?要赚很多的钱吗?为了追上他已经拥有的东西,姐姐,你要付出多少心力?”
当然,陆金英可以选择“不追上”,可两人之间的差距可比天堑,陆金英如果原地不动,她不会有危机感吗?不会害怕失去他吗?瞧,情之一字就是这样,怎么样都会烦恼。陆行舟想,他绝对不要碰这个东西——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
陆金英突然笑了。
陆行舟以为自己说得太过冷酷,把姐姐气笑了。他忐忑不安,连猫跳到了自己膝上都恍若未觉:“姐姐,你生气了吗?”
陆金英摇头,仍是笑着:“我只是在想,你是想了多少个夜晚,才想出来这些话。我们小舟啊,好像长大了呢。”
陆行舟说:“我是在说你的事情,你不要转移话题。”
陆金英说:“你说的这些话,每一句我都想过。没错,跟他站在一起,我会累,我会疲倦,我会因为想要跟他比肩,而做出很多也许我根本不愿意做的事情。可是,可是我现在很快乐,我的快乐胜过所有烦恼,我不想在快乐的时候想象未来的痛苦,小舟,你明白吗?”
即时当顺利,常作拂逆想。①陆行舟的脑中飘过这句话,当初谢歇讲解这句话的时候,他觉得很不屑,他那时觉得人要活在当下,高兴的时候想以后不顺心之事的都是傻瓜。陆行舟晃了晃神,是在什么时候,他悄无声息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成了曾经他眼里的“傻瓜”。
陆金英将得不到理会的小猫抱到自己怀中,她也不嫌弃猫脏,一下下地抚过它的身体,她说:“而且,认字也好,练武也好,赚大钱也好,这些事情再怎么说,也不会是坏事情。哪怕以后我跟他分开了,我也绝不会后悔我今日付出过心血和精力,这些东西永永远远是我的,至亲至爱都不可能带走。”
陆行舟叹了声:“是我多虑了。”陆金英比他聪明多了,他替陆金英想这些事情,可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了。
陆金英说:“不说这些了,既是你捡回来的猫,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这猫主要是白色的,但头部和背上都有深黄不一的斑纹,陆行舟想了想:“大黄?”
陆金英颇为无语:“……能取个好听一些的吗?”
陆行舟认真起来:“我把它捡到的时候,它叼着鱼骨,不如就叫‘有鱼’吧,取年年有余之意,名字好,意头也好。”
陆金英对怀里的猫说:“有鱼?有鱼?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小猫:“喵!”
有鱼的名字就这么定下来了。
不知道崔寻木用什么方法说服了崔无音,崔无音终于答应跟他一起回鹤州。眼看着年关将至,陆金英也不能再留,陆行舟送他们到关州城外,几人与陆行舟道别。陆行舟始终笑着,没有流露出离别的伤感。
腊月是被时间牵着跑的影子,唰地一下,就迎来了宁归柏的生辰。
陆行舟利用这个世界有限的材料和工具,在灶房捣鼓了大半天,终于做出了虽然卖相依旧很差但是味道还算不错的四不像蛋糕,他匆匆将蛋糕装好,便去问酒楼赴约了。
临出门前下了雪,陆行舟一手提食盒,一手撑着油纸伞,披着风刀霜剑,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了问酒楼。给宁归柏过生辰的地点是陆行舟选的,因为陆行舟问他想去哪里的时候,宁归柏说了句众所周知的废话,陆行舟千挑万选,最后选择了问酒楼。
问酒楼位于关州北边,楼内有一人工凿出的河洞,河洞内有几艘小船,船上挂几盏青灯,灯上用水墨画船,灯摇曳时舟摇荡,影浪微光,人在其间,很容易分不清自己是梦里舟,还是画中人。
因着别致的构造,若想在舟上吃饭,必须提前预订。陆行舟向吴家兄弟借了银两,去问酒楼预订位置的时候,才知道腊月二十七日的位置已经被一位姓宁的公子订完了。
陆行舟用脚指头想,都能猜到那个出手阔绰的冤大头是宁归柏。陆行舟订一个位置都要借钱,宁归柏倒好,不仅要订,还要把全部小船的位置都订了,陆行舟心想:败家!但看在宁归柏要过生辰的份上,忍住了没说他。
陆行舟来到舟上时,宁归柏已经安安静静地坐好了。因为周围没有旁人,更无人说话的声音,天地一片静谧。
陆行舟的到来打破了这份寂静,他将食盒放在桌上,熟练地坐在宁归柏身旁,凑近了看他。
宁归柏的脸皮被烫了一下:“看什么?”
“看十五岁的你有没有变化啊。”陆行舟的目光亮得摄人,“好像也没什么变化。”
宁归柏喉结一滚:“你希望我有什么变化吗?”
陆行舟说:“那倒没有。”成长的变化多半是痛苦的,陆行舟不希望宁归柏频繁地尝到这种痛苦,在疼痛中抽长身体。
“你对我没有希望?”宁归柏却是这样理解的,他错开了目光,强装面无表情。
“那也不是。”陆行舟搞不懂宁归柏的逻辑,双手捧上他的脸扳回来,“你的理解能力怎么这么别扭,奇了怪了,你也不是没有读过书啊。别躲,你有根睫毛掉到脸上了。”
宁归柏一动不动,仿佛被人定了穴。
陆行舟将那根睫毛摘下来。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干脆塞进了宁归柏的手上,开玩笑道:“喏,这就是你的生辰礼物。”
宁归柏说:“这是我的睫毛。”
陆行舟理不直气也壮:“我捡到的,就是我的。”
宁归柏说:“幼稚。”
“诶,你个比我小三岁的小屁孩!三岁!三岁!居然敢说我幼稚。”
“不是三岁。”
“两岁十个月,四舍五入不就是三岁吗?”陆行舟在这个世界的生辰是三月初七,他现在十七岁,宁归柏十五岁,但再过两个多月,他就十八岁了。
宁归柏说:“我不与你说。”
“说不过我,就不与我说。”陆行舟哼了一声,“让他们上菜吧,我饿了。”
宁归柏按了下桌上的铃,很快就有伙计跑了过来:“二位是要上菜吗?”
陆行舟说:“是。”
“好嘞,请稍等。”
宁归柏问:“那是什么?”
陆行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是真的生辰礼物。”
“是什么?”
“当然不能现在就告诉你,等会你打开就知道了。”
“哦。”
“你等会别吃太饱,留点位置给它。”
“这是你做的?”
“嗯。”
宁归柏说:“我没闻到味道。”
陆行舟说:“这不是味重的东西,哪怕你是狗,也未必能闻出来。”
“我不是狗。”
“你……”
有人来上菜了,陆行舟将话吞回去。
长寿面、驼峰角子、缕肉羹、连汤肉片、一品锅、油爆双脆……陆行舟看得食指大动,他知道宁归柏定了不少菜肴,今天中午特意只喝了一点粥,就想着留着肚子晚上吃大餐。但他没想到宁归柏定了这么多,他这是把菜单上有的都点了一遍吧。
陆行舟吞了口唾沫,伙计最后居然还上了一壶酒,他问:“你能喝酒吗?”
宁归柏说:“能。”
“这是什么酒?”
“五更寒。”
“没听过。”
“这是问酒楼自创的酒。”
陆行舟倒了一小杯,尝了一口,“五更寒”漫过咽喉的时候是甜的,但很快,陆行舟的腹部就热了起来。感觉不像酒,更像是去辛且更香甜的姜茶。他放心了,给宁归柏斟了满满一杯。
两人边吃边喝边拌嘴,陆行舟觉得自己待在宁归柏的身边,变得很不成熟。
“不行了,我真的不能再吃了。”陆行舟放下筷子,揉着三个月大的肚子,“让我歇歇,等会还要吃那个呢。”
宁归柏一直盯着陆行舟拿来的食盒,只吃了个七分饱:“现在可以打开了吗?”
陆行舟见宁归柏脸红红的,说:“你不会喝醉了吧?”
宁归柏说:“没有,我热。这个,我可以打开了吗?”
“可以。”
宁归柏打开食盒,看见里面是一团绿糊糊的圆形东西,上面凹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宁归柏十五岁快乐。
陆行舟干笑两声:“你别看它长得丑,味道不错的,你也别嫌弃这字丑,在蛋糕上写字真不容易,我已经尽力了。”
“蛋糕?”
“嗯,这东西叫蛋糕,是我自创的。”反正《三尺青锋》里就他一个穿越者,陆行舟不怕有人揭穿他的谎言。
“怎么还有蜡烛?”宁归柏看见食盒里还有十几根细细的红蜡烛。
陆行舟说:“这是要插在蛋糕上面的。我来。”
宁归柏不明所以,看着陆行舟将蜡烛插在蛋糕上面,插得挨挨挤挤的,而且居然还把蜡烛都点燃了,他琢磨着,这蛋糕要怎么吃?
“十五岁,十五根蜡烛,你等会一口气把他们全都吹灭。然后这样子,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在心里许愿。哦不,你先别吹,我先唱歌。”陆行舟已经几年没过生日了,差点忘了步骤,他清了清嗓子,开始拍掌,“祝你生辰快乐,祝你生辰快乐,祝你生辰快乐小柏,祝你永远快乐……”
听到这熟悉的旋律,陆行舟眼眸一潮,给宁归柏过生日并不全是为了他,陆行舟还是为自己,他想找回一点跟现实世界的连接,以现代人的形式过生日就是他“搭桥”的方法。
宁归柏在陆行舟的眼中捕捉到晶莹,他想定睛再认真瞧瞧,但陆行舟吸了吸鼻子,低头说:“快吹蜡烛,不然要灭了。”
宁归柏只犹豫一瞬,便决定听陆行舟的话,他一口气吹熄所有蜡烛,双手合十,闭眼许愿。
等宁归柏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陆行舟已经恢复如常,他拔掉蜡烛,将刀递给宁归柏:“切蛋糕吧。”
宁归柏直接从蛋糕中间切了一刀,他一半,陆行舟一半。陆行舟想,也行,他目含期待:“你试试味道。”宁归柏视死如归,挖了一口。
陆行舟问:“怎么样?”
宁归柏说:“好吃。”
“没骗我?”
“没有。”
陆行舟眉眼弯弯,总算没有辜负他的一番努力:“那你多吃点。”
“你也吃。”
“好。”
陆行舟只吃了几口,他实在是吃不下了,宁归柏说:“那给我吃。”
“可是我吃过了。”
“没关系。”
陆行舟见宁归柏把他吃剩下的蛋糕放回食盒中,合上了盖子。他问:“你现在不吃?”
宁归柏说:“我路上再吃。”
“路上?”陆行舟没反应过来,“哪条路上?”
宁归柏说:“我要走了。”
“回登龙城?你要回家了?”
“嗯。”
“什么时候?”
“明日。”
这么急……陆行舟转念一想,也对,马上就要过年了,宁归柏必须要回去了。陆行舟有些怅然,但他很快就振作起来:“好吧,以后有机会,我可以去登龙城找你吗?”
“可以,你什么时候来?”
啊?陆行舟只是先说说而已,哪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时间去。他顶着宁归柏认真的目光,也说不出那句“我不知道”,于是他含糊其辞:“一年左右吧……”左右的区间可以很大,嗯。
宁归柏说:“好,就一年。”
他是这个意思吗?陆行舟动了动唇,正想说话。宁归柏突然低下头,握着他的手,将他的袖口往上拉,在他的小臂上咬了一口。
陆行舟“嘶”了一声,他低头一看,小臂上一排整整齐齐的牙印,虽然没见血,但也很痛啊,宁归柏是疯了吗?是疯了吧!陆行舟从齿缝中蹦出几字:“你是狗吗?”狼心狗肺。吃了他的蛋糕,转头就咬他,气死人了。
宁归柏目光半虚,还在说:“一年。”
陆行舟恨不得咬回去:“一年就一年!你这一年最好用心练武,小心一年之后我把你揍趴下。”过生辰还咬人,无语,过生辰还不能跟他计较,无语。陆行舟很无语地将宁归柏送回客栈,很无语地回到了燕归堂,半夜做梦还梦见了宁归柏在他的脖子上咬了一口,他被吓醒了。
他睁大眼睛,在黑夜里沉重反思,他是否对宁归柏太好了?想了半夜,没得出答案,陆行舟默念“大人有大量”,眼皮慢慢合上了。
【📢作者有话说】
①《了凡四训》
第40章 当时明月-1
这日陆行舟练完功,擦汗的时候看见了郑独轩的身影。
他捏了捏自己,是痛的,咦,郑独轩居然回来了。他前些日子听吴家兄弟说,郑独轩去了胜寒派,估计这两个月都不回来了。
那时陆行舟淋了雨却不立即洗澡换衣,被吴家兄弟说了一顿——之前陆金英跟吴家兄弟见了一面,请他们多多关照陆行舟,吴家兄弟拍着胸口说把小舟当亲弟弟,自然要说言行如一——这才提起了郑独轩,吴锁愁说:“郑兄去了胜寒派,你要是生病了,还得去外面给你请大夫,而且那些大夫的医术还没有郑兄的好。要是你有什么事,我们怎么跟你姐交代?”
陆行舟自动忽略了那些唠叨,问:“胜寒派?他去胜寒派做什么?”
“你不知道?”吴非吾比陆行舟更惊讶,“你居然不知道?”
陆行舟问:“我需要知道什么?”
吴锁愁说:“郑兄是胜寒派的弟子啊。”
陆行舟缓缓地“啊”了一声。
吴非吾表示谴责:“他都为你看过两次病了,你怎么连他最基本的情况都不了解。小舟,我现在才发现,你这人没有心。”
陆行舟十分冤枉:“哪有?之前我问你他的事情,你还调侃我是不是对他很感兴趣,所以我才不问的。”
吴非吾疑惑道:“你还怕我调侃你?”
“非吾兄,你把我当成什么人!”陆行舟哼了一声,“就算我的脸皮堪比城墙,那也不是不可击破的。更何况……我的脸皮根本没有那么厚。”
吴锁愁说:“好了好了,别逗他了,你想知道什么?问吧。”
陆行舟说:“他不是燕归堂的少堂主吗?怎么又成了胜寒派的弟子?这不是乱套了吗?”
“非也非也。”吴锁愁拍了拍陆行舟的肩膀,“此事说来话长,让非吾来说吧。”
吴非吾说:“郑兄从小就是冰寒体质,不适合练温系内功,燕归堂的内功属于温系,其实非要学的话,也是可以学的,但是这样做的效果不太好。燕归堂的少堂主总不能成为一个平庸之辈,为了让郑兄能在武学上有一番成就,堂主将郑兄送到了胜寒派。胜寒派的内功全是冰寒系的,郑兄去了那里,只能说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天时地利人和,他什么都得了,武功怎么能不强?所以我们和他的年纪虽然相差不大,但如今他的武学成就,可是远远高于我们兄弟二人了。”
陆行舟说:“可是,他始终是燕归堂的少堂主,又在胜寒派成了普通弟子,这样……不会有损燕归堂的脸面吗?”
堂堂少堂主,居然跑到别的门派去当普通弟子,陆行舟已经能想到流言蜚语是怎么传的了。而且,这件事应该所有燕归堂的弟子都知道,难怪上次他傻乎乎地问郑独轩的时候,郑独轩的脸色不太好看呢。陆行舟莫名心虚,他只是冲浪冲得慢,也不是他的错。
“你想多了。”吴非吾笑着说,“胜寒派曾是江湖第一大派,虽然后来有一批弟子独立出去,成立了渊冰阁。但胜寒派的实力之强,依然毋庸置疑。且堂主和胜寒派的掌门梅留弓是过命之交,当初堂主将郑兄送去了胜寒派学武,梅留弓为了保全燕归堂的颜面,也将自己的孙子送到了燕归堂学武。这样一来一往,你情我愿的事情,哪有人还会说两派的笑话?”
吴锁愁接着说:“而且郑兄在胜寒派的年轻一辈中,已成了当之无愧的第一,他既是燕归堂的少堂主,又在胜寒派中鹤立鸡群。旁人要说,只会说他天资卓绝,武艺超群,虽长他派志气,也不灭本门威风。”
陆行舟还有问题:“他去了胜寒派学武功,那么他的医术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吴非吾说:“也是在胜寒派学的,郑兄的师父是‘霜剑圣手’章游奇,章游奇在剑术和医术上造诣颇深。郑兄既然要学,自然要学走他的一身本领。”
陆行舟想起了现实世界中那些拼命学习的同学:“跟他做朋友,你们不会累吗?”
吴锁愁问:“为什么会累?”
陆行舟说:“因为他不仅出身好,而且还聪明,还足够努力,比家世比天资比勤奋我们都比不过,跟这样的人做朋友,一辈子也难以望其项背,压力不会很大吗?”
吴锁愁耸耸肩:“会感到压力大,是因为想追上他吧,可我和非吾都没有想要追上郑兄的欲望,自然不会觉得累。”
吴非吾说:“是啊,我们没有特别大的野心,从未想过要与郑兄比肩名扬天下。再说了,我们和郑兄只是君子之交,水过无痕,何必耿耿?”
陆行舟觉得他们说得对,让他感到迷惘的是,他和郑独轩不过泛泛之交——还比不上君子之交,郑独轩如何厉害,都跟他没有关系,他为何要考虑这个问题?
陆行舟见到郑独轩的时候,郑独轩正与秦陌谈话。陆行舟没有不识趣地凑上去,他坐在一旁休息,逗弄地上的蚂蚁玩。他没走,是因为他觉得郑独轩跟秦陌聊完之后,可能会过来找他,这种想法没有证据,全靠直觉。
反正他在这里休息,要是郑独轩没来,他等会再走,也不会惹人注目。
陆行舟坐了一会,郑独轩就走过来了。
他没坐下,陆行舟站起身:“你找我?”
虽然已经是正月底了,但关州的天气依旧寒冷,郑独轩只穿了一身浅色锦衣,腰环白底青花束带,垂一枚玉佩,身形颀长,丰神俊朗。他说:“我刚刚看了你练剑。”
陆行舟一头雾水:“所以?”
郑独轩说:“你一个人练进步太慢了,我跟你师父说了,从明天开始,我跟你一起练剑。”
“我?”陆行舟指着自己,“你跟我一起练剑?”老天啊,别跟他开玩笑了,他何德何能,能跟郑独轩一起练剑啊。就他的实力,郑独轩可别一剑把他的头砍下来踢球玩。
郑独轩问:“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可以拒绝吗?”
“为什么?”
这句话应该他来问吧,陆行舟问:“你为什么要跟我一起练剑?”
“我说过了,你一个人练进步太慢。”
“这不是理由。”
“嗯?”
“你陪我练剑,此事对我有利无弊。那么对你呢,又有什么好处?”陆行舟都不管礼貌不礼貌,僭越不僭越了,他只想知道答案。
“你是觉得,你我的武功相差太多,我跟你练剑,得不到任何好处?”
“对。”天上突然掉馅饼,陆行舟也得犹豫一下有没有毒,或者……他有没有那么大的胃口,吃下这块馅饼。
郑独轩舒展眉目:“此事对我也不会毫无好处,有对手就会有进步。”
陆行舟才不信:“说不定你一招就能打败我了,还怎么进步?”他没跟郑独轩对过招,但用脚趾头也能猜到,能在胜寒派的年轻一辈中当第一的人,到底有多厉害。
郑独轩说:“我刚刚看你练剑,虽然威力不足,但是灵巧有余,也不算是一无是处,你怎会对自己如此没有信心?更何况练剑不是杀敌,过程比结果重要,我不可能一招打败你。”
陆行舟被那句“也不算是一无是处”伤到了,这在郑独轩眼中也许是较高的评价,但落在陆行舟的耳里,他就觉得自己跟一无是处只有一步之遥。不行,他陆行舟可是游戏的漏洞,应该是开挂一样的存在,怎么可以得到这样的评价?陆行舟不再瞻前顾后:“好,从明天开始,我们一起练剑。”
郑独轩看了眼陆行舟拿着的剑:“你这把剑不行,得换一把。”
陆行舟面露犹疑:“一定要换吗?”
“这剑一折就断,得换。”郑独轩说,“你若是没有别的剑,可以去武器库挑一把。”
“武器库的兵器,不是内门弟子才能用的吗?”
郑独轩说:“走吧,我带你去。”
陆行舟来到武器库,想起了现实世界的一句话——很多人恨特权,因为特权没有在自己手中。①他跟着郑独轩,进武器库如入无人之境,什么武器他都可以选。他享受到了“特权”的好处,确实恨不起“特权”了,但他只是窃喜了一瞬,很快又告诫自己要警惕。
不能成为那样的人。不要得意,不要享受,不要习以为常,不要高高在上。陆行舟在心里说,不要成为你讨厌的人。
郑独轩见陆行舟脸上阴晴不定,问:“你怎么了?”
陆行舟摇头:“没什么,就要这把剑吧,可以吗?”他随意指了一把离门口最近的剑,那把剑跟他的青锋剑有点像,他觉得挺好的。
郑独轩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挑好了:“不再看看吗?”
陆行舟说:“我们练的是剑法,比拼的不是武器,所以我认为挑把过得去的剑就行了。你觉得呢?”
郑独轩没再多言:“这把剑可以。”
陆行舟拿了剑,武器库的人甚至没让他登记,他跟郑独轩走出门,问:“你这次回来,要待多久?”
“两个月吧。”
“你是在胜寒派待两个月,又在燕归堂待两个月,这样轮着来吗?”
郑独轩笑了:“你总算知道我拜入了胜寒派?”
陆行舟眼神溜空:“之前确实是我太无知了。”
“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人。”
“我怎样了?”
“身在江湖,却对江湖不感兴趣。明明天资不差,但在习武之事上得过且过。”
郑独轩这评价很中肯了,陆行舟垂下眼眸,他对江湖之事不感兴趣,是因为他根本不应该是江湖中人,他不希望跟江湖有过多的羁绊,怎么可能主动打听那么多的事情?他现在对江湖的一切了解,都是被动接受的。至于得过且过,那是郑独轩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所以才会如此觉得吧。他一天至少练两个时辰的武功,风雨无阻地练了几年,他要是在现实世界这么努力练功,说不定都能被选去当国家运动员,这还叫得过且过?
陆行舟突然想,若是把郑独轩、宁归柏、崔寻木和崔无音这几个人凑在一起,说不定会很热闹,这几个人都是卷王,看看谁能卷出重围,卷出风采,卷出水平!想想就很有趣。
郑独轩见陆行舟沉默,问:“你不认同?”
陆行舟作出虚心接受批评的模样:“挺认同的。”
他这神情,倒让郑独轩觉得他油盐不进,将准备好的话咽了回去,只说:“明日不见不散。”
陆行舟说:“好。”
【📢作者有话说】
①韩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