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暮春时 “妹妹,你在这儿,叫我好找”……
三日后符岁再次收到冯家的邀帖, 这次的帖子是冯香儿写的。
冯香儿是冯家封爵后为了挤进贵女们的圈子才开始习字,字写得不成章法。平日里冯香儿从不亲笔,以免被人嘲笑。
符岁打开看到帖上稚嫩但工整的字后很是诧异。帖子内容没什么特别, 还是邀请符岁参加冯家的寿宴。
符岁若不想去,便是冯妃亲自邀也没用。不过这次符岁没有将帖子扔进筒中, 而是让叩云收起来。
乔真真从飞晴手中接过雕花小匙, 轻轻拨弄几下正在阴干的朱膘, 夸赞不已:“到底是自家做的, 我瞧着比外头那些好上许多。”
乔真真看符岁什么都是好的, 符岁听多了也不谦让,一应夸赞照单全收。
“等做成印泥分你一些,只是我爱偷懒,做做停停,你可有得等了。”
乔真真拉起符岁的手边走边说:“正是慢工才出细活, 我可不怕等。”
叩云和代灵忙进忙出奉上点心茶水,乔真真有些不好意思:“我不告自来, 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平阳大长公主府与郡主府挨得近, 符岁时常不告自去, 又怎会计较乔真真不告自来。只是乔真真淑慎守礼,不做这种唐突事。
乔府离九如里不算近, 符岁率先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一桩小事, 本不值一提。只是今日我原也要来看阿娘,想着来都来了, 就顺便来看看你。”乔真真说着掏出一封开过的邀帖放在桌上:“你瞧这个。”
这邀帖颜色款式都眼熟,符岁随口道:“这不是冯家的帖子嘛。”说着打开来,入目是同样笔画歪斜但排列整齐的字迹,内容却有些不同。相比给符岁的帖子循规蹈矩, 这张邀帖要真诚许多,先是感谢乔真真上次宴请,然后表明自己知晓乔家看不上冯家,她不期望乔家或平阳大长公主踏足冯府,只是乔真真若是肯赴宴,她便不胜感激。
符岁将帖子里里外外看一遍,喟然而叹:“就冯香儿那笔字,难为她斟词酌句地写满一整张。”
“不只是我,”乔真真接过邀帖重新叠好,“郑自在和梁会都收到了她的帖子。前些天冯家广下邀帖,也递到郑尚书府上。郑尚书的夫人以抱恙为由推脱。昨日郑自在收到冯香儿的帖子,上面问候尚书夫人病情并再次邀请郑自在参加寿宴。”
符岁越听越不对味,怎么给别人的都情意满满,给她的就全是客套话。这是打量着她定不会去,连装都不装吗?何况长辈寿辰,怎样也不该由冯香儿出面邀宴。
“郑自在去吗?”梁会不用问,她父亲官位险要,梁会前脚踏进冯家门,梁中丞后脚就得去殿内奏对。
乔真真轻轻摇头:“自在称要侍疾,无心饮乐,只挑几样女工赠与冯香儿一表心意,也算全了冯香儿的颜面。”
“那你呢?”符岁问乔真真。
乔真真还是摇头:“我没想到冯香儿会亲自邀请。若是闺阁女儿间的玩乐,便冲她这般真挚我也不能冷落她。只是冯家是外戚,乔家是清流,我若顶着乔家的名义赴冯家的宴,岂不落人口实。”
“他们冯家又不是什么香饽饽,还要人人追捧不成。”符岁不屑,“本来是外戚宴权臣,如今借着冯香儿的手,倒成了各家小娘子们瞧不起人了,真是会算计。”
看见乔真真面上隐有愧色,符岁宽慰她:“你既姓乔,万事自该以乔家为先。冯香儿背靠冯家,你能与她为善已是不易,不必多虑。”想想又说道:“大不了我去一趟,也算她冯香儿没白费心思。”
乔真真看着符岁一副慷慨凛然的模样失笑道:“我心中都明白的,只是有些不忍。你也不用为此委屈自己。”
符岁还真不是勉强:“三请四请的,若说冯家只是做场面我是不信的,我当然要去看看冯家打得什么算盘。”
送走乔真真,符岁就打发人去问盐山县主要不要去冯家。
盐山县主因上次缺席冯妃的曲江宴,这次不好再拒,正在苦恼,听说符岁也去冯家顿时豁然开朗。有符岁这个相熟之人为伴,盐山县主对赴冯家宴一事便没有那么畏惧。她当即与符岁定下同行时辰,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安定不少。
寿宴当日,冯家门前车马如川。
冯家受封多年,符岁还是第一次来。见冯家朱门高耸,竟是在坊墙开门临街而居。
门外早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婢领着两个年小些的婢子候着,见着符岁车驾忙迎上来,引着符岁和盐山往里走。
“郡主和县主请随我来。”那年长的女婢在前头引路,其余两人跟随在符岁和盐山身后。
“郡君在荣庆堂设宴,有劳郡主和县主移步。”那女婢面带笑容,轻声细语地说着,脚下一步不停。
“可是已开宴?”符岁语气淡淡地问。
“尚未开宴,郡主是今日最尊贵的客人,贵客未到怎能开席。”
这个时辰想也不可能开宴,符岁顺势说:“我还是第一次来这儿,既然宴席还早,不如四处转转。”说着问那女婢,“可有什么不便之处?”
那婢子露出一丝意外,极快地用笑意掩饰,眼睛一转便说道:“不如我领郡主和县主去花园看看,园子里有几株好牡丹,开得正艳呢。”
见符岁点头,婢子带符岁二人拐上一条青石铺就的小路。
盐山悄悄戳戳符岁的手臂,示意符岁抬头看。
树木掩映中一座连楼架于空中,两端各有一座二层小楼,檐角挂的鎏金惊鸟铃反出数点金光,分外惹眼。
一节水红扫过连楼窗扇,几声娇笑随之传出。
“楼上何人?”符岁叫停引路的婢女。
婢女蹙眉思索一息,挑了个尚能入耳的说法:“想是女乐在楼内练习。”
符岁没再问,随着婢女继续向前走。婢女边走边向符岁介绍:“这边是处莲池,如今莲花未开只有荷叶。那边房后有一丛竹子,青翠挺拔。”
前方有一月洞门,婢女率先穿过,转过身说:“郡主当心脚下。”
一路走来,冯家土木披绣,窗牖华美,只是布序杂乱,树小墙新,像是大改过布局。符岁指着旁边露出来的一点飞檐问:“那是何处?”
婢女顺着符岁手指踮脚看去,答道:“是一处宴厅。”
符岁抬脚就朝那处走去:“去那儿看看。”
婢女慌忙劝阻:“那处人多杂乱,免不了有些粗俗之人。郡主金尊玉贵,怎能受那等人冲撞。”
“那就清场。”飞檐离着不算太远,却一点人声未闻。或许此处平日确实人来人往,但今日男客另有去处,便有一两个人在,清场也废不了冯家多少工夫。
婢女无法,只好跟着符岁一起往那儿走。跟在后面的一个年小的婢子落后几步转身离开。
还未走到宴厅,已能看到层层叠叠的飞檐,两侧屋檐像飞翼一般向天空延伸,檐角上蹲踞瑞兽。再走近些,便看到檐下精雕细琢的祥云垂花。
符岁给代灵使个眼色,推开紧闭的门带着盐山进入。
那名引路女婢刚想一同进入就被代灵和飞晴拦下,跟在后面的小婢女也被叩云和弈虹缠住。
盐山身边的两名侍女见状,一人跟着盐山进入厅内,一人留在外面守门。
符岁扫一眼跟进来的侍女。盐山入京时只带了两个贴身侍女,四个粗使丫头和四个嬷嬷,其他服侍的人都是圣人赏下的。盐山今日带的两人都是来自宫中。
厅中雕梁画栋自不必提,地上还随意扔着蛐蛐罐和几枚骰子,桌几上也杂乱地堆着玩乐用的东西。
符岁进来却不是为看这些,她抬头望去,果然头顶正中一朵倒悬的莲花,四周是一层又一层繁复花纹,每层各绘着飞天瑞兽、祥云花叶,色彩斑斓、栩栩如生。
“这……”盐山讶然,“王公之下不得施重拱藻井,这是违制吧。”
“非三品以上及坊内三绝还不得向街开门呢,冯家符合哪一条?我那府邸是按亲王府的规格建的,占地小半个九如里,都不曾向街开门。冯家从四品的渔阳伯却能拥一区甲第,果然冯妃宠冠六宫令人艳羡。”
盐山小声说道:“可也太张扬了些。”
官员宅中偷偷逾制是常事,只要不被人告发,京兆尹也不会挨家挨户丈量。只是冯家僭越至此,怎么还敢邀约梁会,当御史台是摆设不成?
符岁在厅内随手翻着。桌上压着把件杂物,符岁见底下似乎还有书籍,便抽出来翻看。
“啪!”符岁只看一眼就将那本书扔出去。
书页与地面摩擦,正停在跟进来的侍女脚边,散开的纸上赫然勾勒着一具赤-裸-女体。
“怎么了?”盐山上前问道。
符岁连忙拉着盐山走到另一边,愤愤地说:“不成体统。”
符岁原以为那偷偷溜走的婢子是来收拾打扫的,看来她只是去向什么人报信罢了。
一直肃立在侧的侍女见符岁和盐山背过身去,伸出脚迅速将画册踢进看不见的角落,之后依旧垂手站着,仿若无事发生。
盐山好奇符岁怎么突然动怒,还想回头去看。符岁连忙挑个话头转移盐山的注意力:“你瞧这宅院里的构造没?好些都是后建,冯家哪来这么多钱?难道都是冯妃给的?渔阳伯真是生了个贴心的好女儿,贴金贴银不说,连宗宴都要带上冯家。”
今日言谈许会传入圣人耳中,盐山有些话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冯妃好像与冯家有些不愉快。之前郡君逢节必要入宫,今年就只有曲江宴那一次。”
盐山情形特殊,每逢年节都要入宫朝贺,便是不入宫也要上贺表以示忠顺。她在后宫中的时间比符岁要多。
“这是为何?”符岁上次入宫还是赴除夕宫宴,全程内侍领着宫女拥着,连冯妃的面都没见着。
“郡君之前每次进宫都带着冯香儿,宫中都说冯家是想送冯香儿入宫侍君。年前郡君和冯香儿进宫时遇上了二皇女,二皇女打了冯香儿一巴掌。郡君找冯妃怨诉,冯妃却不肯为冯香儿出头,后来就不曾听闻郡君进宫的消息。”
符岁不爱与后宫妃嫔打交道,宫人也不敢在她面前嚼舌根,这些事她还是第一次听。
冯家为了荣华富贵是敢想敢干,不过看冯妃的态度似是意见相左。
“冯香儿愿意?”
盐山眉头微蹙:“应该是不愿的,我见过冯香儿偷偷地哭。”
冯家这事连皇女都听到些风言风语,皇帝哪怕原先不知冯家意图,冯香儿挨打一事后也该知晓了,至今未有表示说明皇帝无意纳冯香儿。冯妃和冯家也许就某些事达成一致,故而冯妃又开始不遗余力帮持冯家。
“郡主,郡君在泽兰堂等候郡主,还请郡主移步!”
外面传来嘈杂声音,似是有人想进入厅中遭到阻拦,随即高声叫喊起来。
符岁皱起鼻子向盐山抱怨:“你听听,当自己多高的品级呢,还得咱去拜她不成。”
盐山县主柔声劝着:“到底是冯妃的母亲,又是今日宴上的主人,不好扔下别的客人随处走的。”
“她过生辰,我不跟她计较。”符岁挽上盐山县主的胳膊,“走,吃席去。”
静立一旁的侍女为符岁和盐山县主开门。外面果然多了未曾见过的一个婆子并两个侍女。
那身穿锦缎的婆子被飞晴和代灵两人拦着,正扯着嗓子往里喊,忽见门打开,连忙堆出一张笑脸,边说着“两位贵人可算来了”边往前蹿。
代灵和飞晴攥得紧,那婆子动了几下硬是没挣脱,只好站在原地说:“郡君已在泽兰堂等候多时了,就盼着两位贵人呢。”又指指代灵攥着她衣服的手,“贵人,你看这,这……”
“放开吧。”
代灵和飞晴听到吩咐撒手回到符岁身旁。叩云、弈虹和盐山的另一名侍女也退回来。
那婆子抚了抚被扯皱的衣裳,半躬身道:“二位贵人请随老奴来。”
一个婆子五个婢子将符岁和盐山围个严实,一路不停直往泽兰堂去。原先那名婢子不肯带符岁乱走,符岁还以为是府中有不可为外人知的辛秘,如今想来,大概是怕符岁撞见什么淫泆之行。
等符岁到达泽兰堂,冯妃的母亲却不在。屋里俱是年轻小娘子,符岁大多不认得。冯香儿见符岁和盐山来,丢下正与她交谈的两位小娘子快步迎上来,高声拜礼。
其他小娘子见了也连忙起身给符岁和盐山行礼。
冯香儿脸上透露出喜意,亲切且热情地说道:“妾有失远迎,还望郡主和县主勿怪。”随即转身为符岁二人引路,“上座专为郡主和县主留着的,还请入座。”
不管冯香儿因何替冯家邀请各府小娘子,能有天潢贵胄踏足都说明冯香儿在宗亲中有几分脸面,何况来的还有向来我行我素的永安郡主。
屋子里点着苏合香,有几位小娘子身上的熏香也浓烈,几种味道混杂在一起让符岁有些不舒服。
“郡主和县主可真好看,我以为香儿妹妹就是顶好看的,今日才知郡主和县主才是真绝色。”有一个穿着花鸟长裙、妆容浓艳的女子说道。
冯香儿听到这话警告似的瞪那女子一眼。
冯妃貌美,冯香儿亦是丰肌秀骨、艳丽多姿。出身高门的贵女们对冯香儿再不屑一顾,也不得不承认冯香儿姿容出众。无论对方真心与否,能被夸赞容貌胜过冯香儿大多数人都会心中暗喜。只是冯香儿了解符岁的脾气,生怕符岁因哪句话不喜让她下不来台。
在冯家的亲戚面前,冯香儿还想维持住自己最后一点体面。
符岁看向冯香儿,问道:“这位是……”
“这是我姨母家的姐姐,年长我一岁,姓安。”
符岁笑着对那女子说:“原来是安娘子,安娘子今日的装扮也是丰采照人。”
安娘子见郡主竟如此和气地与她讲话,喜笑颜开地展开裙子上的纹样给符岁看:“郡主好眼力,我这身衣裳是如今京中最流行的,特意去织绣阁订的。”
安娘子滔滔不绝说起时兴的料子和纹样。冯香儿不住往符岁和盐山那边看。这两位都是有食邑的宗女,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安娘子那些炫耀自己新衣裙的行径在这些贵女眼中不知是何等可笑。
符岁注意到了冯香儿的不自在,也大概猜到冯香儿在想什么。她适时露出宽和又不失优雅地微笑,表达对安娘子的应和。
不是符岁故意要以上位者姿态示人,实在是坊间偏好的衣料绣样这些她是真不懂。郡主府中堆积的布料毛皮占了两个库房,光是宫中赐的、各位大长公主和王妃们送的以及下面贡的就足够符岁一年用度。每到年底还得将花纹颜色不带品的陈年料子分发给下人以方便清理库房,符岁就从未在市集中裁过衣服。
“这身绀青极衬安娘子,松花披帛搭得也好。”盐山称赞安娘子几句,不至于显得安娘子一人自说自话。
那安娘子见县主赞同她,更是兴奋,还问起符岁和盐山平日用什么香粉头油。符岁一年也用不上几回香粉,不知道该怎么回她。若不是盐山对市面上的香粉胭脂有些了解,场面难免尴尬。
两个婢女端着托盘过来,为符岁和盐山奉上饮子。
“这饮子是家父和家母爱用的方子,郡主和县主尝尝可合胃口。”冯香儿见符岁只是端起杯子闻了闻却并不饮用,以为是符岁不知杯中为何物,开口解释道。
符岁只闻着就不喜欢,轻轻抿一口,浓重的沉香和花香混合的味道直冲脑门,熏得她头昏脑胀。符岁放下杯子,对侍立在侧的冯家婢女说:“取些清水来喝。”
“这饮子是将鲜花炮制,加白檀、沉香制成。二位尝着可好?”有个符岁不认识的娘子开口,符岁猜测可能也是冯家什么亲戚。
冯香儿驳道:“该尊称郡主与县主。”说罢又释明那女子身份:“这是我同宗的姐姐。”
被呵斥的冯娘子横斜冯香儿一眼。
符岁今日能来已经给足冯家面子,不过是念在不让冯香儿难做才留在这儿与在场的小娘子谈笑,冯家这些小姊妹间的官司她只作不见。
她拈一枚橘脯压一压香料带来的不适感,找到个舒服姿势歪在椅子里问冯香儿:“怎么不见郡君。”
符岁从一品的身份,只让冯香儿来招待是有失礼数的。冯香儿只想着论起来自己与符岁算同辈,就当是长辈接待长辈、小辈接待小辈:“来了几位老太君,母亲在寿福堂作陪。”
枉那婆子说郡君在泽兰堂等候,分明扯谎。
符岁打量着屋中一水儿的小娘子,大部分都是冯家亲眷,除了符岁和盐山,只有四五位与冯家无亲无故的。
符岁暗忖,难不成是曲江宴那口酒自己没喝上,所以今日便要让自己与冯家的小娘子一起论资排辈互称姐妹不成?
“妹妹,你在这儿,叫我好找。”
一道男子的声音传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