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对视
客厅里,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将空气中的微尘照得清晰可见,却驱不散那股沉闷的等待。
陈麦冬坐在沙发上,眼神却有些放空。他手里拿着一个半旧的钱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打开了它。钱夹的透明夹层里,放着一张青年男子的照片——是穿着警服、笑得一脸爽朗的周全。他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照片的边缘,表情依旧看不出情绪。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脚步声。陈麦冬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将照片塞回钱夹,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何家浩端着笔记本电脑走过来,正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脚步顿了一下,随后只是很自然地在陈麦冬身边坐下,将电脑放在膝盖上。
“别藏了,”何家浩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点点笑意,“都看见了。”
陈麦冬动作一僵,耳根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有些懊恼地抿了抿唇,却只是默默将钱夹收好。
何家浩把目光转向膝盖上的电脑屏幕,语气温和而笃定似乎又略带调侃:“周全哥人多好啊。”他一边说着,一边调出浏览器,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做事靠谱,为人正直,不知道该说某些人眼光好,还是运气好。”
这话说得自然无比,只是在陈述一个公认的事实,这让陈麦冬紧绷的嘴角松动了一。陈麦冬侧头看向何家浩专注的侧脸,忽然浅浅笑了一下,抬手不轻不重地搭上何家浩的肩膀,嘴巴凑近何家浩耳边。
这突如其来的近距离接触让何家浩身体瞬间僵住,敲击触摸板的手指停在半空。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陈麦冬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廓。一股莫名的震惊和一丝无措让他几乎忘了呼吸,只能维持着僵硬的姿势,不明所以地微微侧过脸,用眼神表达疑问。
陈麦冬看着他这副难得一见的愣住模样,眼底笑意加深,压低了声音,用一种近乎气声、带着点促狭的语调轻轻说道:“何家浩……下次……你们要是再把我的床单弄脏……我就让你‘名义上的堂哥’亲自给我洗干净……”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但话的内容却像一道惊雷,瞬间劈中了何家浩,他猛地转回头,眼睛因震惊而微微睁大,脸上“唰”地一下红透了,连脖颈都漫上一层绯色。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试图辩解或否认的词句都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满眼的难以置信和无处遁形的羞窘。
陈麦冬欣赏着他这副罕见的彻底慌神的模样,眼底促狭的笑意几乎要满溢出来。他慢条斯理直起身,搭在何家浩肩上的手却没有收回,反而轻轻拍了拍,语气带着一种“我什么都知道”的了然和一丝戏谑的宽容:“怎么?以为我鼻子失灵了?还是觉得我不认识……那种味道?”
“我……我明明很小心,还是沾到了……?”何家浩慌乱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意识到这话不就是变相承认吗。
“对、对不起,我……不是……那个……”何家浩语无伦次,耳朵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下意识地想离陈麦冬远一点,却被对方搭在肩上的手固定着,动弹不得,只能窘迫地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看着他这副样子,陈麦冬终于心满意足,决定放他一马。他收敛了笑意,但嘴角仍挂着一丝淡淡的弧度,主动将话题拉回正轨:
“行了,继续看资料吧。大~哥~”他故意将“大哥”两字的语调拖长,随后收回手,用下巴点了点何家浩腿上的电脑屏幕。
何家浩如蒙大赦,几乎是立刻埋首到屏幕前,心跳却依旧擂鼓般急促,脸上的热意久久未退。他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到Word文档上,试图忽略身边陈麦冬那存在感极强的、带着笑意的目光。
就在何家浩努力平复心跳时,谢之远抱着几本厚厚的书,另一只手抓着手机,眉头拧成了个疙瘩,一脸挫败地走了出来。他一边走一边嘟囔:“二哥,你这些什么《阅微草堂笔记》《楚辞集》好难啊,我看着头晕……网上也搜不到啥‘连理魂’的靠谱消息……”
他说着,坐在沙发上习惯性地就想往何家浩、陈麦冬身边凑,伸手去拍何家浩的肩膀寻求认同:“大哥,你说这……”
他话音未落,胳膊肘刚碰到何家浩的胳膊,正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的何家浩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碰,不小心牵扯到了包扎好的食指伤口,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让他忍不住“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大哥!”谢之远吓了一跳,赶紧收回手,脸上满是歉意和担心,“对、对不起!我是不是碰到你伤口了?”
陈麦冬也立刻倾身过来,眉头微蹙,语气带着关切:“手怎么样?别乱动,我看看。”他拉过何家浩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检查了一下纱布,见没有新的血迹渗出,才稍稍松了口气,但语气依旧严肃:“小心点,你口愈合慢。”
何家浩看着眼前两张写满担忧的脸,心中的羞窘和慌乱渐渐被一股暖流取代。他轻轻吸了口气,摇摇头,让声音恢复平静:“没事,就是不小心碰了一下,不疼。”为了转移注意力,他赶紧将膝盖上的电脑屏幕转向两人,手指指向刚刚定格的一张照片,“看,这是我上次收集整理的信息。”
屏幕上的word文档赫然是对东立医院涂建明主任的信息梳理。文档开头居中放着一张照片,照片中的男子约莫五十岁上下,戴着金丝边眼镜,梳着一丝不苟的发型,穿着洁白的白大褂,脸上挂着温和而专业的微笑。下面的介绍写着:
“涂建明,东立医院住院部主任兼姑息治疗科(临终关怀)名誉主任。主任医师,教授,博士生导师,曾发表过多篇关于“优化住院流程”“提升危重症患者住院期间生活质量”的论文。他大力倡导“尊严死”和“生命末期的人文关怀”。他经常主持伦理查房,安抚家属情绪。”
“这就是涂建明……哥跟周全哥上次提到的涂主任估计就是他。”何家浩低声说,目光紧紧盯着那张照片,试图从那双含笑的、透过镜片的目光里看出些什么。
谢之远凑近屏幕,歪着头看了看:“大哥好厉害啊。这看着……挺像个好医生啊?还挺帅,像个大学教授。”他念着下面的字,“姑息……临终关怀……哦,这个看不懂。哎,临终关怀是啥?”
陈麦冬的视线也落在“临终关怀”那四个字上,眼神微微沉了沉。他沉默了几秒,才平静而清晰的语调解释道:“临终关怀……就是当病人病情已无法逆转,治愈无望时,不再追求激进治疗,而是致力于减轻病人痛苦,安抚病人情绪,维护最后尊严。……让他们能尽量平静、安详地走完最后一程。”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也算殡葬行业间接会接触到的前一个环节。”
谢之远“哦”了一声,似懂非懂,但听到“最后一程”、“走完”这样的词,还是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再看屏幕上涂建明那温和的笑容时,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寒意:“听起来……是件很善良的工作啊。可是……可是那些黑衣人,还有大师说的……怎么会跟这样一个搞‘关怀’的医生扯上关系?”
何家浩没有回答,客厅里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有电脑屏幕发出的微光,映照着三张年轻而忧心忡忡的脸。
“直接查医院的官网新闻吧。”陈麦冬率先打破沉默,何家浩闻言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退出了文档界面,直接进入了东立医院的官方网站。
“嗯,看看有没有关于他,或者……他负责的病人的公开报道。”何家浩答。陈麦冬点了点头,谢之远也凑得更近了些。
何家浩在官网搜索栏键入了“涂建明”,页面刷新,跳出了几条院内新闻。其中一条发布于一年零三个月前的报道标题格外醒目:《用爱守护最后一程:记我院住院部主任涂建明教授对绝症少年的临终关怀》。
三人精神一振,何家浩立刻点开了链接:报道内容充满了程式化的赞美之词,讲述了涂主任如何以“极大的耐心和专业的医学人文精神”,陪伴一位身患癌症、生命进入倒计时的少年,走完人生最后一段旅程。文章极力渲染涂主任如何安抚少年对死亡的恐惧,如何与家属沟通,减轻他们的痛苦,维护了患者最后的尊严。
报道配图照片是在一间布置得异常温馨、不像病房的房间里拍摄的。涂主任穿着白大褂,坐在床边,微微倾身,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充满怜悯和鼓励的微笑,正对着病床上的人说着什么。病床上的那个“绝症少年”的脸被刻意地用一朵模糊的白色马赛克遮挡,只能从露出的纤细手臂和瘦弱的肩膀轮廓以及发型勉强判断那确实是个少年。报道通篇没有提及这个少年的真实姓名,只用“小陶”指称。
“小陶……”何家浩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他下意识地看向陈麦冬。
“这个姓儿还挺少见的……”陈麦冬答。
“啊?也不算少见吧,上次树哥捡到的保洁阿姨工卡上不也是……”谢之远说到一半,突然愣住。一种冰冷的、令人不安的联想,开始在三人心底无声地蔓延开来。
……
东立医院,五楼走廊。
走廊灯光冷白,照得墙壁一片惨白,显得异常安静,凉意更浓,甚至有些空旷得不合常理。
周全、何家树以及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的蒲一永,正与迎面走来的涂主任对峙着。
涂主任依旧穿着那身纤尘不染的白大褂,脸上甚至带着温和笑意。他先开了口,声音沉稳:“周警官,这才隔了多久啊?,二位怎么又大驾光临了?”他的目光在周全和何家树脸上扫过,语气像是随意的寒暄,“是还有什么需要院方协助的吗?”
周全上前半步,脸上瞬间挂起了职业化的、略带歉意的笑容,语气流畅而官方,仿佛早已打好腹稿:“涂主任,打扰了。关于林希睿同学的情况,确实还有一些流程上的细节,需要完善笔录。所以特地叨扰。”
“哦?原来是为了小林同学。”涂主任推了推金丝眼镜,笑容不变,“不过,小林已经转到六楼加护病房进行严密监护了。不知几位……怎么先到五楼来了?”他的目光扫过周全身后的512病房门牌,意有所指。
何家树面上保持平静,接过话头,语气自然地解释道:“上次,啊,也就是第一次承蒙您招待的那次,小林是在512,习惯了就先过来看看。”
涂主任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恍然的神色,随即却浮现出一丝更为“关切”的、略带歉意的微笑:“哦?哎呀,不过……我记得周警官的同事,好像是一位姓刘的警官?特地来院核实过小林的情况,当时流程走得很快,信息应该已经同步回贵局了才对。怎么……消息没有同步给周警官吗?还是说收到了消息没给这位先生说?”
他说话时语气带着替对方着想的担忧,仿佛真心在为内部协调失误而感到遗憾。周全跟何家树则一时语塞。
涂主任见两人沉默,脸上的笑容更显宽容,他微微叹了口气,语气转为一种推心置腹般的诚恳:“两位,我理解你们关心则乱。小林同学情况特殊,我们把他转移到加护病房,提供最严密的监护,正是为了杜绝一切不必要的干扰,让他能真正静养。”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无奈:“你们可不知道,我们院有个保洁阿姨,精神状况一直不太稳定,总爱往小林病房跑,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很影响病人情绪。我们也是不得已才加强了管理,二位都是青年才俊,实在不必为此过多费心。救死扶伤的事就交给我们医生吧,呵呵。”
蒲一永的目光直直看向涂主任,他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打断了涂主任温和的表演:“你……真的是在‘救死扶伤’吗?”
这突如其来的、直指核心的质问,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走廊里虚伪的平静。
涂主任缓缓将目光从周全和何家树身上移开,聚焦在蒲一永身上,语气第一次失去了全部的暖意,只剩下冰冷的审视:
“这位……小朋友是?面生得很。看来周警官这次,还请了位……很特别的新朋友啊。你们就非得多管闲事吗?”
“多管闲事?”周全几乎是与涂主任平视,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里带着嘲讽,“涂主任,现在这事儿,关系到我男朋友的安全,关系到我朋友们的安危,还牵扯到无辜大学生的性命。我不觉得这是多管闲事。”
“男朋友”三个字清晰地从周全口中说出,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站在他侧后方的何家树闻言,眉头轻轻挑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短暂的惊讶,但迅速归于平静。而一旁的蒲一永,则微微侧过头,略显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讶异,他看了看周全又飞快地瞟了一眼何家树,似乎对他们几人之间复杂的关系有了新的认知,但他很快又将注意力集中回涂主任身上。
“涂主任,这次可是官方调查。你还想像上次那样招待我们吗?”何家树站在周全身后补充道。
“呵呵,有何不可呢?”涂主任语气突然肃杀。他话音一落,走廊的灯光开始剧烈闪烁或熄灭,本就不明亮的走廊更显昏暗。
蒲一永最先感知,大喊“小心!”。周全立即进入戒备状态,下意识地将何家树护和蒲一永在身后,并大声呵斥涂主任“你想干什么?!”。
涂主任露出温和的笑容:“现在离开,还来得及。我真是不想把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
“蒲大师!现在怎么办?”何家树焦急地询问蒲一永。
蒲一永飞快地从随身那个看起来旧得掉色的布袋里掏出一个小三角荷包,手指有些颤抖却异常迅速地解开系绳。
“别过来!”蒲一永对着涂主任的方向低喝一声,猛地将荷包里的粉末状物朝着涂主任劈面扬去!
粉末在空中散开,带着一股浓郁的泥土香和某种古老肃穆的气息。只见那粉末触及涂主任周身时竟发出轻微的“嗤嗤”声,仿佛冷水滴入热油!
“呃啊——!”涂主任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身体剧烈地一晃,脸上瞬间浮现出痛苦扭曲的神色,他猛地抬手捂住了脸,向后退了半步。
周全和何家树心头一紧,随即涌上一股惊喜,紧张地盯着似乎受创的涂主任:“有效果!”
就在蒲一永刚要松一口气,周全和何家树心弦微松的刹那,那看似痛苦弓身的涂主任,却从指缝间发出了一连串低哑、却充满讥讽的冷笑。
“呵呵……哈哈哈……”他缓缓放下手,站直了身体。脸上哪里还有半分痛苦?只有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彻底的不屑。甚至还悠闲地掸了掸白大褂上的灰尘。
“小朋友……”涂主任的目光落在蒲一永身上,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语气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嘲弄,“手段不错啊,居然还有地母神的宝贝。”
涂主任话锋一转,嘴角微笑:“但你以为……皇地祇的圣土能治住我?”
“后土皇地祇的圣土……居然对他没有用?”蒲一永惊讶地自言自语道。
涂主任根本不给众人更多反应的时间,他身形快得几乎带出一道残影,不再是那个儒雅的主任,而直扑距离他最近的周全!
“周全!小心——!”何家树瞳孔骤缩,惊骇的嘶吼声在骤然紧绷的空气中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