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十四年,九月十七,小吉,宜嫁娶。
高耸的宫墙被凛冽的秋雨打成一片灰褐,揉碎在寂寥的夜色中。
黑云密布,细密不绝的雨水落在嫣红的轿辇上,帷帘轿封上徒留噪杂的捶打声惹人好梦。
赵清漓醒来的时候头仍觉得有些昏沉,摇摇晃晃的轿辇内,触目皆是醒人的红色。
这是她的花轿。
是了,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
钦天寺从未说过今日会有如此大的暴雨,早知如此便让父皇另择一个好日子了,现在看来真是晦气。上轿前无非是喝了口春桃递来的茶,竟一下就睡到这个时辰。
......对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赵清漓忍着头痛伸出手,皓白的腕子同嫁衣鲜艳的红形成强烈对比,玉指缓缓靠近轿帷,忽而轿身一阵剧烈晃动,花轿落地。
轿辇外,鞋底踩在积水中啪嗒作响,凌乱了不过片刻便重新归于平静,只剩雨声。
雨水打湿的帷幔格外沉重,赵清漓掀起时都觉得有些费劲。直到她从轿辇中下来,空中惊雷在她耳畔轰轰的响,继而一道骤亮在夜空撕开一道裂口,她才发觉自己仍身在皇城。
花轿之外三丈处,漆黑的长影与黑暗几乎融为一体。
大殿阶前,宫廷之中,唯有花轿、两人,和满地快要被雨水浸烂的无数死人。
赵清漓站在雨中看不真切。
而那人就这么立在那,嫌恶地一脚踢开横在前方的尸身,赵清漓觉得阴影中似乎有双眼睛锁在她身上了。
随后那道身影微微顿住,缓步向她靠近。
赵清漓看到他提着长剑,剑锋上滴答滴答落下的不知是雨水还是鲜血。
赵家......遭难了?
周砚枕呢?
父皇、母后、太子哥哥......他们在哪?
想到这里,那道高挑漆黑的身影已经来到面前,面上被铜色的面具遮挡的严严实实。
那人看了她一会儿,动作迟缓地抬起长剑。
越发嘈乱的雨声中,赵清漓听到男人缥缈的声音:“......最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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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影掠过,透白染澈混沌的夜。
赵清漓陡然惊醒,眼前仍是漆黑一片。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眼前的漆黑并非别的,而是她的双眼正被厚重的红盖头遮挡。
赵清漓猛地扯下,她慌乱地打量四周环境,却发觉此刻正身处自己的寝宫。
方才那是......梦?
赵清漓摸摸脖颈,那一剑穿喉的恐惧实在不像梦境,太过真实。
可她现在分明好好的坐在这里。
对了,她为什么会坐在自己的寝殿?
春桃进来服侍,一推门便看到赵清漓自行掀了盖头坐在床边发呆,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小跑过去:“公主!您怎么能自己掀去喜盖呢!这不吉利!”
“春桃?”赵清漓迷迷糊糊的,“你怎么在这里?”
春桃哭笑不得,一边拾起被扔在地上的红盖头,“公主可是被外头打雷作闪的给吓着了?今日是您和驸马爷成亲的日子呀!”
“是......周砚枕?”
周砚枕是今年的新科状元,仪表不凡,文采斐然,她十分中意,这才由父皇赐婚,下嫁于他。
“是呀。”春桃觉得公主一定是被吓糊涂了,仔细把窗子尽数闭紧,嘴里念叨着,“还好公主是留在宫里成婚,驸马爷家的宅子那么远,公主身子这般矜贵,可经不起那折腾,您说是吧?”
是啊,周砚枕家境贫寒,若非高中状元,如何能有机会进宫。后来又因太子惜才,这才有了不错的宅院,可惜离皇宫还是很远。
“昨夜母后还叮嘱我嫁出去后不要太过娇纵,为何今日又突然决定不让我外嫁,这些事情为何我半分都不知晓?”
赵清漓揉了揉太阳穴,脑袋还残留些昏沉的感觉。
春桃解释:“公主上轿后,圣上传了道急圣,说钦天寺监测天象所知今夜暴雨,为了公主安全,还是留在宫中为好。”
说罢,春桃将倒好的茶盏欠身献上:“公主,喝点茶水吧。”
金铸的杯盏闯进视线,茶水微黄,与金壁同色,唯有水面因为手上动作泛起一圈一圈涟漪。
赵清漓看得眼眶发晕,内心却逐渐平息下来。
她方才的确是睡着的。
赵清漓抬眸:“我方才睡着了?”
冰冷的目光落在春桃脸上,却看不出对方丝毫破绽。
春桃疑惑地眨眨眼,托着杯盏的动作保持不变:“是呀,公主一上轿就累的睡着了,您瞧外头的天色都已经快要入夜了。”
春桃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看起来的确无辜,但赵清漓不敢再喝她送来的茶水,面无表情地别开脸:“周砚枕呢?”
“驸马爷还在殿外同宾客饮酒,公主别急,奴婢再去催催。”春桃放下茶盏,捡起床边放着的红盖头抻开,垂下头恭敬奉上,“红盖头是要由新郎官亲手揭下的,公主还是先盖上吧。”
赵清漓盯着她虔诚的姿势顿了一会儿,“嗯”了一声,一脸倦态地摆摆手,仍是没接过春桃递来的红盖头:“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赵清漓是宸宁皇后难产去世留下的孩子,永元帝本就爱惜的紧。十四年间,打宫里头不知送出去了多少公主远嫁和亲,唯独赵清漓,永元帝一直没舍得。长此以往,整座皇宫也只剩下这么一位唯一的公主了。
公主不参与夺嫡,也不会牵扯妃嫔们的利益,左不过是消耗些宫中的吃穿用度,没什么打紧,就连现在的皇后对她也毫无敌意,反而很是疼爱。
如此一来,赵清漓自然是圣上手心的至宝,众人掌上的明珠。
赵清漓发话,春桃不敢忤逆,低声应下,垂着头缓缓退了出去。
朱红的描金宫门缓缓合上,殿门边鎏金灯架上的喜烛摇曳几下,烛火惊出几行红泪,瑟瑟发抖后归于平静。
赵清漓捏着喜帕,质地厚重的云锦随着她的步伐顺着台阶平铺直下,素日常用的铜镜也被帖上双喜剪字,铜镜中的女子簪着金凤点翠步摇,面若脂玉而绛唇轻点,生得一副倾城之姿,与她梦里出嫁时一般模样。
不,不是梦。
是她先置死地而后生,并且回到了仿佛还在眼前的那一夜。
若按照原本的发展,醒来的她应在皇宫殿前,而且再过不久就要死了。
那一剑穿喉的威力着实厉害,直到现在仍让人觉得喉头发紧。
可赵清漓想不通,为什么她重生了,现实却改变了?
外头的雨势如倾盆,紧闭的窗外偶有霍闪将夜撕开一道又一道口子,震聋发聩。
赵清漓在寝殿来回踱步,既然现实已经发生了改变,是否她已经逃脱了必死的绝路,可那个提剑的男人又是谁,为什么要杀她。
还有,父皇他们是不是也已经遇害,皇兄他们是不是也都不在了,难道赵氏皇族真的被屠杀满门了?
......
太多太多的疑问,赵清漓都无法立刻想通。
殿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慢慢映入耳畔,一前一后,一快一慢。
长靴厚底踩着石板的声音掷地有力,一听就是男子的脚步声,缓缓踏步而来。而另一个脚步声则带着紧凑,又轻又快,应是跟在身后的婢女。
果然,外殿廊上很快传来春桃唯唯诺诺的声音:“公主殿下自小就害怕打雷,今夜雨势这么大,方才像是惊着了,是否需要奴婢先去瞧瞧情况?”
另一人没答话,春桃又开口了,这次的声音显然带了几分颤抖:“是奴婢多嘴了,奴婢这就去开门。”
是周砚枕吗?
差点忘了,此时的她还是个待嫁公主,或许马上就要洞房花烛,而她方才乱了阵脚,险些毁了自己的婚事。
赵清漓忙提起裙边,三两步来到床榻边坐下,胡乱抓起被丢在一旁的红盖头搭在发冠之上。
红绸之下,步摇和髻上的发丝勾连,缠绕出失措的弧度,皱起的衣摆也来不及整理,一双雪色的柔荑攥着光滑的衣料,掌心紧张的泛红竟和嫁衣颜色愈发相近。
赵清漓勉强收拾完毕,那边房门立刻应声而开。
春桃站在门外并未进来:“那......奴婢先告退了。”
朱门挂起一阵秋雨的凉意,接着紧紧闭上。
赵清漓很紧张。
来人先是在门处站了一会儿,接着抬起脚,步伐迟缓的很,像是知晓她心口的跳动故意在门前徘徊,又像是......和她一样紧张。
忽然,赵清漓听到对方鼻腔溢出一声嗤笑,声音很轻很轻,轻到几乎可以认为只是一丝气声,转瞬即逝,飘散的干干净净。
一对玄色的鞋尖陡然出现在她垂下的视线中,鞋尖两侧面上勾着红浪金纹,绯红的衣角在她目光所及之处若隐若现。
心头跳动越来越烈,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赫然探入她的盖头之下,玉样的颜色宛如画笔描绘勾勒而出的,捏起她头顶红绸的一角,缓缓掀起。
赵清漓的视线随着那只手的动作一点一点上移,直到清晰的瞧见他鲜红的蟒袍,玉带环绕的窄腰,挺直修长的脖颈,神功雕琢的下颌,以及微微勾着的唇角。
他突然撒手,暗影再次覆盖赵清漓的视线,而她的心却跳的更加厉害。
那双薄唇她并不陌生,不是周砚枕的,而是来自另一个与她日日相见的人。
攥得发白的指尖出卖了赵清漓的慌张无措,他似乎很满意,轻笑一声,唇角的温度几乎要烫伤她,蛊惑的声音与她柔软的耳廓只有一层之隔。
“皇妹,万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