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夕(重生)》 第1章 第 1 章 永元十四年,九月十七,小吉,宜嫁娶。 高耸的宫墙被凛冽的秋雨打成一片灰褐,揉碎在寂寥的夜色中。 黑云密布,细密不绝的雨水落在嫣红的轿辇上,帷帘轿封上徒留噪杂的捶打声惹人好梦。 赵清漓醒来的时候头仍觉得有些昏沉,摇摇晃晃的轿辇内,触目皆是醒人的红色。 这是她的花轿。 是了,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 钦天寺从未说过今日会有如此大的暴雨,早知如此便让父皇另择一个好日子了,现在看来真是晦气。上轿前无非是喝了口春桃递来的茶,竟一下就睡到这个时辰。 ......对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赵清漓忍着头痛伸出手,皓白的腕子同嫁衣鲜艳的红形成强烈对比,玉指缓缓靠近轿帷,忽而轿身一阵剧烈晃动,花轿落地。 轿辇外,鞋底踩在积水中啪嗒作响,凌乱了不过片刻便重新归于平静,只剩雨声。 雨水打湿的帷幔格外沉重,赵清漓掀起时都觉得有些费劲。直到她从轿辇中下来,空中惊雷在她耳畔轰轰的响,继而一道骤亮在夜空撕开一道裂口,她才发觉自己仍身在皇城。 花轿之外三丈处,漆黑的长影与黑暗几乎融为一体。 大殿阶前,宫廷之中,唯有花轿、两人,和满地快要被雨水浸烂的无数死人。 赵清漓站在雨中看不真切。 而那人就这么立在那,嫌恶地一脚踢开横在前方的尸身,赵清漓觉得阴影中似乎有双眼睛锁在她身上了。 随后那道身影微微顿住,缓步向她靠近。 赵清漓看到他提着长剑,剑锋上滴答滴答落下的不知是雨水还是鲜血。 赵家......遭难了? 周砚枕呢? 父皇、母后、太子哥哥......他们在哪? 想到这里,那道高挑漆黑的身影已经来到面前,面上被铜色的面具遮挡的严严实实。 那人看了她一会儿,动作迟缓地抬起长剑。 越发嘈乱的雨声中,赵清漓听到男人缥缈的声音:“......最后一个。” —————— 寒影掠过,透白染澈混沌的夜。 赵清漓陡然惊醒,眼前仍是漆黑一片。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眼前的漆黑并非别的,而是她的双眼正被厚重的红盖头遮挡。 赵清漓猛地扯下,她慌乱地打量四周环境,却发觉此刻正身处自己的寝宫。 方才那是......梦? 赵清漓摸摸脖颈,那一剑穿喉的恐惧实在不像梦境,太过真实。 可她现在分明好好的坐在这里。 对了,她为什么会坐在自己的寝殿? 春桃进来服侍,一推门便看到赵清漓自行掀了盖头坐在床边发呆,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小跑过去:“公主!您怎么能自己掀去喜盖呢!这不吉利!” “春桃?”赵清漓迷迷糊糊的,“你怎么在这里?” 春桃哭笑不得,一边拾起被扔在地上的红盖头,“公主可是被外头打雷作闪的给吓着了?今日是您和驸马爷成亲的日子呀!” “是......周砚枕?” 周砚枕是今年的新科状元,仪表不凡,文采斐然,她十分中意,这才由父皇赐婚,下嫁于他。 “是呀。”春桃觉得公主一定是被吓糊涂了,仔细把窗子尽数闭紧,嘴里念叨着,“还好公主是留在宫里成婚,驸马爷家的宅子那么远,公主身子这般矜贵,可经不起那折腾,您说是吧?” 是啊,周砚枕家境贫寒,若非高中状元,如何能有机会进宫。后来又因太子惜才,这才有了不错的宅院,可惜离皇宫还是很远。 “昨夜母后还叮嘱我嫁出去后不要太过娇纵,为何今日又突然决定不让我外嫁,这些事情为何我半分都不知晓?” 赵清漓揉了揉太阳穴,脑袋还残留些昏沉的感觉。 春桃解释:“公主上轿后,圣上传了道急圣,说钦天寺监测天象所知今夜暴雨,为了公主安全,还是留在宫中为好。” 说罢,春桃将倒好的茶盏欠身献上:“公主,喝点茶水吧。” 金铸的杯盏闯进视线,茶水微黄,与金壁同色,唯有水面因为手上动作泛起一圈一圈涟漪。 赵清漓看得眼眶发晕,内心却逐渐平息下来。 她方才的确是睡着的。 赵清漓抬眸:“我方才睡着了?” 冰冷的目光落在春桃脸上,却看不出对方丝毫破绽。 春桃疑惑地眨眨眼,托着杯盏的动作保持不变:“是呀,公主一上轿就累的睡着了,您瞧外头的天色都已经快要入夜了。” 春桃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看起来的确无辜,但赵清漓不敢再喝她送来的茶水,面无表情地别开脸:“周砚枕呢?” “驸马爷还在殿外同宾客饮酒,公主别急,奴婢再去催催。”春桃放下茶盏,捡起床边放着的红盖头抻开,垂下头恭敬奉上,“红盖头是要由新郎官亲手揭下的,公主还是先盖上吧。” 赵清漓盯着她虔诚的姿势顿了一会儿,“嗯”了一声,一脸倦态地摆摆手,仍是没接过春桃递来的红盖头:“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赵清漓是宸宁皇后难产去世留下的孩子,永元帝本就爱惜的紧。十四年间,打宫里头不知送出去了多少公主远嫁和亲,唯独赵清漓,永元帝一直没舍得。长此以往,整座皇宫也只剩下这么一位唯一的公主了。 公主不参与夺嫡,也不会牵扯妃嫔们的利益,左不过是消耗些宫中的吃穿用度,没什么打紧,就连现在的皇后对她也毫无敌意,反而很是疼爱。 如此一来,赵清漓自然是圣上手心的至宝,众人掌上的明珠。 赵清漓发话,春桃不敢忤逆,低声应下,垂着头缓缓退了出去。 朱红的描金宫门缓缓合上,殿门边鎏金灯架上的喜烛摇曳几下,烛火惊出几行红泪,瑟瑟发抖后归于平静。 赵清漓捏着喜帕,质地厚重的云锦随着她的步伐顺着台阶平铺直下,素日常用的铜镜也被帖上双喜剪字,铜镜中的女子簪着金凤点翠步摇,面若脂玉而绛唇轻点,生得一副倾城之姿,与她梦里出嫁时一般模样。 不,不是梦。 是她先置死地而后生,并且回到了仿佛还在眼前的那一夜。 若按照原本的发展,醒来的她应在皇宫殿前,而且再过不久就要死了。 那一剑穿喉的威力着实厉害,直到现在仍让人觉得喉头发紧。 可赵清漓想不通,为什么她重生了,现实却改变了? 外头的雨势如倾盆,紧闭的窗外偶有霍闪将夜撕开一道又一道口子,震聋发聩。 赵清漓在寝殿来回踱步,既然现实已经发生了改变,是否她已经逃脱了必死的绝路,可那个提剑的男人又是谁,为什么要杀她。 还有,父皇他们是不是也已经遇害,皇兄他们是不是也都不在了,难道赵氏皇族真的被屠杀满门了? ...... 太多太多的疑问,赵清漓都无法立刻想通。 殿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慢慢映入耳畔,一前一后,一快一慢。 长靴厚底踩着石板的声音掷地有力,一听就是男子的脚步声,缓缓踏步而来。而另一个脚步声则带着紧凑,又轻又快,应是跟在身后的婢女。 果然,外殿廊上很快传来春桃唯唯诺诺的声音:“公主殿下自小就害怕打雷,今夜雨势这么大,方才像是惊着了,是否需要奴婢先去瞧瞧情况?” 另一人没答话,春桃又开口了,这次的声音显然带了几分颤抖:“是奴婢多嘴了,奴婢这就去开门。” 是周砚枕吗? 差点忘了,此时的她还是个待嫁公主,或许马上就要洞房花烛,而她方才乱了阵脚,险些毁了自己的婚事。 赵清漓忙提起裙边,三两步来到床榻边坐下,胡乱抓起被丢在一旁的红盖头搭在发冠之上。 红绸之下,步摇和髻上的发丝勾连,缠绕出失措的弧度,皱起的衣摆也来不及整理,一双雪色的柔荑攥着光滑的衣料,掌心紧张的泛红竟和嫁衣颜色愈发相近。 赵清漓勉强收拾完毕,那边房门立刻应声而开。 春桃站在门外并未进来:“那......奴婢先告退了。” 朱门挂起一阵秋雨的凉意,接着紧紧闭上。 赵清漓很紧张。 来人先是在门处站了一会儿,接着抬起脚,步伐迟缓的很,像是知晓她心口的跳动故意在门前徘徊,又像是......和她一样紧张。 忽然,赵清漓听到对方鼻腔溢出一声嗤笑,声音很轻很轻,轻到几乎可以认为只是一丝气声,转瞬即逝,飘散的干干净净。 一对玄色的鞋尖陡然出现在她垂下的视线中,鞋尖两侧面上勾着红浪金纹,绯红的衣角在她目光所及之处若隐若现。 心头跳动越来越烈,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赫然探入她的盖头之下,玉样的颜色宛如画笔描绘勾勒而出的,捏起她头顶红绸的一角,缓缓掀起。 赵清漓的视线随着那只手的动作一点一点上移,直到清晰的瞧见他鲜红的蟒袍,玉带环绕的窄腰,挺直修长的脖颈,神功雕琢的下颌,以及微微勾着的唇角。 他突然撒手,暗影再次覆盖赵清漓的视线,而她的心却跳的更加厉害。 那双薄唇她并不陌生,不是周砚枕的,而是来自另一个与她日日相见的人。 攥得发白的指尖出卖了赵清漓的慌张无措,他似乎很满意,轻笑一声,唇角的温度几乎要烫伤她,蛊惑的声音与她柔软的耳廓只有一层之隔。 “皇妹,万安。” 第2章 第 2 章 赵清漓一把扯下发冠上碍人眼目的鲜红盖头,动作幅度之大,冠上的红珠同耳垂挂着的玛瑙金坠叮当乱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太子哥哥?” 赵清漓惊诧,但语调中的困惑更甚。 这个穿得像新郎官一样的男人正是她同父异母的皇兄,赵辞。 也是除了父皇和母后之外众多皇兄中待她最好的皇兄,赵辞。 赵辞稍将身子向后撤回几分,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明色的翼善冠稳衬发间,朱红的蟒袍同他修长的身形十分合衬。剑眉入鬓,凤眼微挑,薄唇微微勾着,眸中带着逗弄之色。 他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的寝殿。 赵清漓起身,望了一眼紧闭的殿门:“太子哥哥怎么来了,周砚枕呢?” 红翡念珠在拇指与食指间打了个转儿,赵辞垂下眼睫,眸光在烛火朦胧的寝殿中看起来晦暗不明。 “皇妹就这么惦记他?” 虽然周砚枕是名副其实的状元郎,但说句不好听的,周砚枕性子直,又是初入仕途,不懂得官场那些弯弯绕绕,再加上他一贫如洗,也没能力去奉承别人。若非赵辞慧眼识珠,凭周砚枕的年岁断不可能坐上这御史中丞的位置。 可以说,周砚枕是被赵辞一手提携上来的。 与周砚枕初识时,赵清漓只觉得他好看,生得一张谪仙一般的脸,还有着谪仙一般不可亲近的性子,还是赵辞看出她的女儿心思,明里暗里为他们制造机遇,从中帮衬了不少。 十分尽心,说是赵辞一手促成两人的好事也不为过。 这话问的蹊跷,赵清漓听不懂。 但眼前是她最亲近的太子哥哥,所以赵清漓回答的也直白:“他是驸马,是清漓的夫君,清漓自然惦记。” 赵辞面上表情僵硬了一瞬,幽幽道:“也是,今夜皇妹大婚,还没祝贺皇妹终于嫁得如意郎君。” 赵清漓哪里有闲情逸致管他话中深意。 幸而如今太子哥哥还能完整的出现在她眼前,那么父皇一定也安然无恙。 劫后余生的庆幸让她无暇顾及这些细节,重活一世,唯有好好活着,找出叛乱的凶手,守护自己的家人。 赵清漓低头笑了笑:“清漓还能见到太子哥哥就好了。” 赵辞眉梢轻轻挑起:“皇妹也惦记我?” “皇妹惦记我,我很开心,也罢,今夜好好陪陪你便是了。”说罢,他掀起衣摆,竟是直接坐下了。 话里有话,就连眼神也不像平时直白易懂。总觉得今晚的赵辞与平日不大一样。 发生改变的不止她死去的结局,似乎还有别的。 赵辞身上的异样带来的不安让赵清漓不自觉后退半步:“周......驸马就要回来了,太子哥哥在这里恐怕不便,要不还是......” 隐晦的提醒并未撼动赵辞半分,他抬起下巴,目光牢牢锁着赵清漓:“驸马不是已经在这了吗?” 什、什么......? “太子哥哥在开什么玩笑?” 赵清漓默默朝门边退,却被赵辞一把捏住手腕。 “皇妹若是要找周砚枕,他已经醉了歇下了,皇妹若是要找驸马——”赵辞拉着她的手腕缓缓收紧,转眼已经将人带至怀里,“我的好皇妹,驸马已经站在你面前了。” “太子哥哥!” 记忆中的太子哥哥待她宽厚、温和,如同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一样,眼前的赵辞却只让她感到陌生,恐惧。 赵清漓被按在他的胸前,任凭她她奋力推搡却悍然不动。 她努力沉住心底的怒气,尽量把语气放得平和:“赵辞,我与你同为父皇的子嗣,你是当朝太子,我是当朝公主,我们是兄妹!” 赵辞嗤笑:“兄妹又如何?” 赵清漓冷冷望着他,一字一句都提醒:“你是不是忘了,周砚枕是你——” “清漓。”赵辞眉头微锁,表情不耐地打断,“这么好的日子,莫要惹我生气。” 话音刚落,捏着她细腕的长指调转个方向,转瞬落在她腰际,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下一刻便被赵辞打横抱起,朝着床榻走去。 红帷纱帐,赤色喜被。 饶是现下赵清漓脑子再不清楚,也知道他想做些什么。 “赵辞!放开我!”赵清漓挣扎着,在空中扑腾的小腿显得又可怜又无力。 “春桃——来人啊啊——” 尾音在空气中打了个转,是她被丢在冰凉的褥上,锦被上软丝金线绣成大片吉祥纹样,被赵清漓头顶的凤冠勾住,稍一动弹,满髻纷乱。 赵辞覆在她身上,鼻尖若有似无地蹭着她的侧脸,语调凛冽而蛊人:“皇妹尽管叫便是,不过我劝你还是省些力气,免得待会声音喑哑,惹我心烦。” 他的话说的既露骨又刻意,手上也逐渐不安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扯下她的外裳,小指在腰间随意一勾,襟带顺着榻边滑下,闷声落在地上。 娇软的腰肢不堪一握,隔着衣物也能让人心猿意马。 赵辞沉声:“清漓,夜色已深。” 暗示的话语伴着轻吻落在赵清漓的耳廓,双唇微启,舌尖探出在她雪色的耳垂滑过,像是提醒她别再做无谓的反抗。 赵清漓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方才她叫的如此大声,她不信春桃听不到,更不信大婚当日外头连个守门做准备的人都没有。 什么喜宴、什么宾客。 今晚,是死局。 “你喜欢我?”赵清漓抬眸。 任由他一件一件扯下自己的喜服,在她的肩颈留下齿痕。现在的赵清漓,宛若砧板上待刀的鱼儿,离了水后什么都做不了。 一声轻笑溢出鼻尖,赵辞撑起半身,手肘支在她的侧脸,一下一下摩挲着赵清漓的侧脸:“清漓不是也说过最喜欢我了?” “清漓还说,此生一定要嫁给像三皇兄这样的人,难道也忘了?” 赵清漓盯着他,放轻了语气,妄图勾出他的愧疚:“深宫相伴十载有余,太子哥哥是我的亲人,应该明白我什么意思。” 今夜之前,赵辞还是她心中最敬重,最喜爱的兄长,而如今同父异母的亲人却行着这样的苟且之事,被他触碰亲吻,赵清漓只觉得恶心。 赵辞显然没把她的话听进去,一面任由她讲,手上动作却不停。 赵清漓还想挣扎一下:“你就不怕父皇和母后怪罪?” 要知道,永元帝对她的圣宠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她将此事告发,纵然赵辞身居太子高位,永元帝未必不会杀了他。 将亲生儿子送进绝路,他不是没做过。 “皇妹这是在威胁我?”说完,他嘲讽似的笑出声,站起身来兀自解开自己的衣裳,“无妨,你尽管试试。” —————— 赵清漓睁开眼,看到的还是春桃那张熟悉的脸,她正拿着软帕替自己擦洗身子。 自小侍奉自己的拂玉在年满二十五岁那年被放出宫去,兴许这会都已经嫁人了,春桃则是接替拂玉来的,到现在入宫也有三年了。 三年对于宫里的女子虽然算不上久,但赵清漓扪心自问从没有什么对不住她的地方,今时之景,她只觉得心中寒凉。 “嘶......” 赵清漓低头,脂玉颜色的两条双腿上有几块淤青,这都不打紧,大腿内侧的指印和啃咬痕迹却触目惊心。 赵清漓顾不上羞赧,或者说恶心的感觉已经超出女儿家的羞耻心。 与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行苟且之事,实在有违伦理。 春桃见状掩嘴笑道:“驸马爷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没想到这么不会怜香惜玉。” “驸马?”赵清漓仰着头重复了一遍,声音有气无力的。 听到这个称谓的时候,赵清漓脑海中一闪而过的不是周砚枕,而是赵辞张狂轻佻的神情,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春桃搀扶着她下了软塌,凌乱的床面昭示着昨夜种种。 铜镜前,醒目的喜字还未揭去。窗棂缝隙透过的阳光映在镜面上,镜中映照的点点红痕,一路从耳后向下延伸至胸口的画面也更加清晰。 春桃看起来什么都不知道,一边为她整理衣裳,一边详细说着大婚之后的事宜,诸如一些请安之类的礼节。 赵清漓不想听这个,反正礼节是否到位都不过是个形式而已,她做什么都没人会怪罪。 “我不想去。”赵清漓心不在焉地说道,“你去告诉父皇母后他们,说我身体不舒服。” 春桃为难道:“可是驸马下了朝就要来接您了,这会儿估摸着已经在路上了。” “驸马?”赵清漓眸光闪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继而暗淡下去。 她也不想见周砚枕。 她这副样子如何能见周砚枕?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担心什么,偏要来什么。 殿外洒扫的宫仆喊了一声:“驸马爷回来了!” 路上几人循声望去,毕恭毕敬道:“请驸马爷安。” 门外的脚步声不急不缓,踏着金砖缓缓而来,门庭从外头被人推开,赵清漓身形猛地僵住,却听得她朝思暮想的声音说道:“久等了,清漓。” 月白里衬的靛紫朝服在晨光中流转出暗雅光泽,腰间墨色玉带衬得人身姿挺拔俊朗。如画的眉眼一如她记忆中的仙人之姿,就连袍角的几分褶皱都沾染着清雅的气质。 赵清漓一回头,就瞧见周砚枕站在她身后咫尺的地方淡淡笑着,竟险些落下泪来。 她很想质问周砚枕为什么现在才回来,为什么昨晚放任那样的事情发生,这一夜他到底去了哪里。 强忍着鼻间酸涩,赵清漓眼圈儿泛着红,朦胧的雾气在眼眶蔓延,活像只受了委屈的兔子模样。 周砚枕见状不忍,抬起衣袖想要为她擦拭。 赵清漓却被他的动作一惊,心虚之下仓惶退了一步跌落在方凳上。 嘶—— 下身的不适痛的她眉头紧锁。 “清漓!”周砚枕关切地上前,半蹲在她面前,叹一口气:“怪我不好,是我昨晚失了分寸。” 赵清漓一怔,木讷地张嘴:“你、你说什么?” 周砚枕望着她,修长干净的手指从袖口探出,缓缓伸向她颈间衣领掩饰不住的红痕,在即将触碰之时又迅速抽回了手。 他笑了笑:“实在不想去便在房里休息吧,圣上那里我会去解释,清漓不必担心。” 为何......为何他只字不提昨天的事? 赵清漓一把握住他的手,急道:“你去了哪里!” 周砚枕眼中看似不解和疑惑,理所当然道:“自然是去上朝了。” 说罢,他还垂头看了一眼自己还未来得及换下的官袍:“可是我回来晚了,清漓不高兴了?” 可赵清漓问的不是这个:“昨夜——” “昨夜被祝贺的宾客多灌了几杯,弄伤了你,实在是我的不是。”周砚枕反手轻轻握住她的,满含歉意的表情看不出丝毫破绽。 “清漓,别生我气了,好吗?” 第3章 第 3 章 是她疯了,还是她真的在做梦。 难道昨夜和她纠缠在一起的根本就是周砚枕? 那赵辞呢? “清漓、清漓?”周砚枕握着她的手关切地唤了两声,“发什么呆?” “周砚枕......” 赵清漓实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若是照实说了,他会不会以为自己在发癔症。 眼下这情景,赵清漓倒是真觉得自己在发癔症。 惶恐、不安和后怕在她心底扎了根,快速生长蔓延着,惹得赵清漓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周砚枕察觉到她的不适,宽慰地在她手背上轻拍两下,笑意温和:“我在。” 若只有春桃一个也就罢了,赵清漓觉得许是她在演戏。周砚枕也是如此,这事情便怪了。赵清漓当真怨也不知去怨谁,骂也不知去骂谁,开口也不是,闭口也不是。 末了,她只能放弃地垂下头,暗自深吸一口气,语气缓和道:“我没有生气,就是觉得太累了。” 周砚枕放心下来,便道:“那你好好在房里休息,我一人去见圣上就好,不打紧的。” 赵清漓摇头:“不要,我和你一起去见父皇。” 周砚枕无奈地笑笑,将她鬓边掉落的碎发整理好,哄道:“真拿你没办法。” 换下朝服,一身月白长袍的周砚枕看起来少了些严肃正经,也多了些亲和。 遣走一旁的春桃,周砚枕和她携手缓步而行,深宫里的一砖一瓦没有丝毫改变,在赵清漓眼中却恍若隔世。 池边的桂花树弥漫着浓郁的桂花香气,黄白的花穗洒在池面上飘荡,远看着如同夜晚空中星辰点点。 燕雀在檐下盘旋一圈儿南去,秋风微凉,阳光大好,今日是九月十八,也是吉日。 熟悉的环境让赵清漓心中渐渐多了实感,一路走来,宫里的太监丫鬟一如往日一般向她们行礼问安,路途不远,很快就来到露华殿。 新婚夫妇一同来问安,永元帝既是欣慰又是高兴。 永元帝爱怜地拉着她的手:“朕不是跟你说过不必在意这些礼节,怎么不在宫里好好歇着?” 周砚枕在一旁道:“是清漓说她虽得圣上偏爱,但身为一宫之主,不能坏了宫中规矩。” 永元帝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对赵清漓道:“不错,我儿慧眼如炬,和周中丞在一起,人也变得懂事了!” 这时,长伴圣驾的太监来报:“圣上,太子殿下来了。” 赵清漓肩头一颤,周砚枕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小声问:“怎么了?” 强掩着胃里的不适,赵清漓轻轻摇头,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回应道:“没事。” 她抬头望向永元帝:“父皇和皇兄有国事要商议,我和驸马在这里多有不便,不如我们先去问母后安好。” 永元帝倒是有点诧异:“平日你同澜之最为要好,怎么今天同他连招呼都不打便要走?” 话音还没落,赵辞已然进来了。 赵清漓抬头,正对上他回望过来的眼神,她心下一紧,忙垂头避开,但还是跟着周砚枕敷衍地问了声“皇兄安好”。 赵辞微沉的声音带着疑惑:“皇妹今日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唤起了皇兄,不叫我太子哥哥了?” 赵清漓闻言缓缓抬起头,带着怯意的水眸再次迎上他的,却见赵辞一脸的坦然,看向她的目光一如往常。 赵清漓再次顿住,脸色苍白。 永元帝笑呵呵地走近,并没注意到她的异常,还拍拍两人肩膀,打破这短暂的尬尴。 “许是清漓知晓自己已经嫁人,也知道注意礼数了。” “也罢,你们先去向你母后请安,小夫妻新婚,还是多些独处时间培养感情的好。” 赵清漓谢过永元帝,扯起周砚枕的袖子便要走。不论心虚还是如何,她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做停留。 “皇妹。”赵辞叫住她。 赵清漓低头错开目光,音色有点僵硬:“皇兄还有何事?” 赵辞笑着道:“莫怪为兄不通人情,我与父皇商议之事还需听听周中丞的想法,只能辛苦皇妹自己去向母后请安了。” 这话分寸拿捏的极好,赵清漓越发觉得自己真是个发癔症的疯子,竟然如此怀疑自己的兄长,不由得放缓语气:“不打紧,国事为重,母后的寝宫离这里不远,我自己去便是。” 赵辞点点头,攥着念珠的手指轻轻摩挲,脸上挂着关怀:“我瞧皇妹脸色不好,许是累着了,请完安就早些回去休息吧。” 赵清漓挤出一丝笑来,应了声:“好。” 身后,露华殿的大门被侍卫一齐阖上,赵清漓回头望时,几人皆已落座,这番景象并不违和。 赵清漓的生母乃是侯门之女,早在永元帝还是太子时,她便已入了太子府,她虽不是最早入府,却是唯一的正妃。永元帝登基前,两人曾育有一子,只可惜年幼病去,后来太子妃又偶然得喜,然而幼子早夭实在对先皇后打击太大,伤身伤心,生育时大出血而死,只留下赵清漓早早没了母亲。 三年后永元帝登基,因同太子妃感情深厚,追封其为后,谥号宸宁,如今的皇后则是多年以后选秀入宫的,同别的妃嫔相比,她最识大体,性子像极了先皇后,处处为大局着想。永元帝对她虽然算不得宠爱,但却十年如一日的相敬如宾。 紫檀木镶螺钿的座椅上,满绣的锦缎坐垫上流苏垂落,缠枝莲纹的落地宫灯刚剪了烛芯,灯罩上彩绘的山水看起来更加朦胧。 偏殿处,赵清漓神色恹恹地听着皇后说话,耳边一句也没落进去。皇后倒也不恼,悄悄噤声坐在一旁瞧着她,满脸的慈爱。 直到殿外侍候的宫女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端着新泡的碧螺春来换去凉透的茶盏,赵清漓才发现自己已经出神许久了。 赵清漓懊恼地垂头,低声认错:“母后,清漓走神了......” 皇后扬手摈退了宫女,目光落在她纤细的颈项上,随意打量一眼便了解几分。 “你若实在不舒服,好好歇着就是,无需来我这里走这些过场。”皇后的声音温柔悦耳,补充道,“清漓,女子婚嫁,许多事都是无可避免的,在我这里你不必勉强。” 赵清漓知道皇后定是会错意了,可惜自己的心事又不能全盘向她拖出,只得盯着自己的鞋尖含糊答应两声,心中惴惴不安。 算了,不想这些了。 赵清漓拾起笑:“母后别说我了,十弟呢?近日可有好好学习功课?” 想起自己年仅七岁的幼子,皇后脸上漾起笑意:“绩儿年纪还小,正是贪玩的时候,好在太子贤德,有他为你父皇分忧,旁人倒是可以偷个懒了。” 一提起赵辞,赵清漓神色就有些别扭,硬着头皮附和了一句:“皇兄的才学和胆识确是几位皇兄中最出挑的。” 皇后听了也是一笑:“是啊,这孩子也算争气,庄妃泉下有知也可以安心了。” 想起庄妃,皇后心里也是一阵惋叹。 永元帝还是皇子时,大历朝内夺嫡之势正盛,若非他带兵一举攻下南靖,现在的大历也不会有如此辽阔的疆土。也正是这一举成名,永元帝才在众多皇子中脱颖而出,立为太子。不知是谁提出,收疆立储这样的双喜之事是国之大幸,依照惯例,须得太子家眷去寺中为国祈福,这样才可保国运亨通。 永元帝自然舍不得自己的正妃和侧妃去受这种苦,这大任便落在了赵辞的生母傅雪莹身上,那时的她不过一名侍妾,少便少了,无碍。 当时的永元帝并不知晓傅雪莹刚怀有孕,这一别就是六年,待他荣登皇位时,这才想起要把傅雪莹接回宫里。 然而天不遂人愿,一场大火烧光了佛寺的所有人,唯一幸免于难的是那个贪玩跑下山去的六岁幼童——赵辞。 赵辞被接回宫中,理所当然的成为了宫里的三皇子,许是永元帝心中有愧,也是他赵辞实在争气,坐上太子位后,他的生母追封为庄贵妃。 至此,赵辞刚及弱冠。 请完安,时辰也差不多接近午时了。赵清漓婉拒了皇后留她在这用膳,皇后心道年轻人新婚燕尔,也很理解,便没过多挽留。 中午的日头比早晨大上许多,明晃晃的刺眼,湖面直射的粼粼波光看得人眼花缭乱,赵清漓身子犯懒,便选了条小路走,想快点回去休息。 这条小路虽是近道,鹅卵石子铺的却纷杂凌乱,不大好走。赵清漓腿上不方便,走起来更觉乏力。 拐过弯去,眼瞧着离自己的宫苑越来越近,迎面却撞上了不速之客。 几步之遥,明黄的蟒袍,四爪蟒纹盘旋其上,五色祥云环绕其身,赤色的玛瑙间缀其间,风华矜贵尽显。 来人正是赵辞。 赵清漓知道避不开,于是主动迎上,低头轻唤道:“皇兄。” 赵辞微微颔首,唇边挂着一丝和煦的笑意:“皇妹今日怎么同我如此生分,可是为兄哪里做的不好?” 赵清漓嘴角抽了抽:“没有。” “哦——”赵辞走近,弯下腰俯身靠近她的耳畔,“那......皇妹是在怪我昨夜弄疼你了?” “你!” 赵清漓几乎是立刻跳开,宛若见了瘟神一般退了三尺远,不可置信地指着他。 不是梦!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梦! 赵辞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动,懒散地微眯起眼:“怎么,皇妹这便把昨夜的事给忘了?” 字字珠玑,赵辞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停顿都在提醒她,她的记忆并没有出错,昨晚发生的事都是真实的。 可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好像完全不知情一样,就连周砚枕......周砚枕他...... 赵清漓被冲击的脑袋轻飘飘的,脚下一软,险些晕过去。 一只手迅速自她腰际掠过,轻而易举便把她揽进臂弯,轻轻一提,转眼扣在自己怀里。 那张日日相见的熟悉的脸正挂着令她战栗的陌生的表情,像是看一个有趣的玩物,带着得意的嘲弄。 “我要罚你......”如同恶魔的低语,低沉的嗓音萦绕在她周围,不停地侵蚀她的理智。 赵清漓还是努力捡回来一丝理智,视线宽阔的肩膀之后,她的声线里带着喑哑的颤抖。 “周、砚、枕——” 仅仅两臂之隔的位置,周砚枕一袭白衣,宛若仙人迎风而立。 而他就这样看着他的新婚妻子落在他人怀抱,脸上得体的微笑像是嵌进五官,分毫未改。 直到赵清漓呀牙切齿念出他的名字,周砚枕加深了笑意,双手交叠,对着前者躬身施了一礼,道:“请公主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