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尸的地窖。
尸首经过一天的放置,已经弥漫出**的味道,尽管覆了巾子,那股味道还是直充鼻腔。
“死者虞宁,万年县虞后村人士,推测死亡时间是前日申时前后。”
郭怿一面掀开盖着女尸脸部的白布,一面介绍女子身份:“今年十七岁,尚未许亲。其家中父母健在,父亲是农户,母亲做些针线活,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怎么看都是户普通人家。”
让人想不通的是,这样的人家怎么会和京官扯上关系,当然他也不想想了。
夏诗葳看了看女子经割开又缝上的脸皮,那张发僵得诡异的笑脸实在渗人。可纵是这种状态,仍旧看得出那女子面容姣好,绝对称得上佳人,若是还活着,定然广受远近的媒婆追捧。
他不由得想到短命的自己,将来也是要英年早逝,便物伤其类地长叹一口气:“真是年轻啊……”
还是方曦仪不容易被情绪左右,向着郭怿接上了话题:“县衙推测的死因是?”
毕竟也和京兆府打过交道,知道京兆府在面对京官案避恐不及的态度。加之大理寺本就有将案件再从头侦查一遍的习惯,想也知道京兆府是不会再请仵作复核一遍县衙所上呈的死者的死因的。
虽说冗官在历朝历代都数见不鲜,但在大魏,该冗的冗,该省的也要省。
郭怿熟稔地说出了县衙的结论:“一开始怀疑是中毒,但女子喉头及脏器都没有毒物侵蚀的痕迹,所以现在怀疑是密室烧炭导致的闭气身亡。
“至于女子身上的伤,应该是从呼吸不畅到最后身亡,中间隔了一段不短的时间,中途她感到痛苦不堪,便开始挣扎,一直到气绝身亡。”
这是极痛苦的过程,郭怿只是转述,都感觉自己身临其境地窒息了片刻。
“烧炭?”夏诗葳实在不解。
大夏天的怎么会烧炭?
退一万步讲,厨房需要烧炭,可怎么也不会蠢到紧闭门窗烧炭,把自己憋死。
除非,是要自杀,或者是被他人蓄意谋害。
若是前者,心存死志又怎么会挣扎?就算说是过程太痛苦,挣扎是身体不由自主发生的,或是她打算中断自杀却自救无果,可案发地显然不是尸体发现地,事后为什么被人移动了尸体?
综上种种发现,自杀说和意外说都难以自圆其说,县衙自然就认定这是桩案件。
方曦仪掀了一角盖住女子身体的白布,视线落在女子腰侧生出的淡斑,手触上去碰了碰,尸首放置一日有余,仍旧有几分硬挺,便立即纠正了县衙的结论:“应当不是气绝而亡,而是冻毙。”
烧炭导致的气绝而亡和冻毙的症状有些类似,都会使身体呈现粉色,但有所不同,前者是均匀的樱粉色,后者则是块状呈现的紫红色。
再者,女子尸首久僵未缓解,尸斑较淡,脸上的苦笑,也都更符合冻毙的症状。
郭怿一拍脑袋:“难怪!
“人在极度寒冷的地方待上一段时间后,会出现反常脱衣的不正常现象,这也就解释了女子为何会会衣冠不整!”
于是他就又想到:“若按照娘子这般推断,死亡时间或许还要再往前推个几个时辰。”
冻毙的尸首腐烂得要比寻常尸首慢些,这样的推论不无道理。
方曦仪颔首:“正是。”
“但……”郭怿还有一个问题,“时下酷暑,别说长安,就是最北的安西,都热得要命。”
有冻毙的尸首,可没有冻毙的条件。
方曦仪提醒他:“长安距巴蜀千里之遥,可皇宫里的贵人还是能吃上荔枝,郭参军可知为何?”
虽然不知道话题怎么转到荔枝上的,郭怿还是耐心回想:“走朝廷开辟的荔枝道,使路途快速缩短,再把新鲜荔枝装进竹筒里保鲜……”
方曦仪循循善诱:“还不止如此。”
夏诗葳干脆道出答案:“是冰。
“能让人冻毙的,除冰天雪地外,还有储冰的冰室。”
不论是制作冰,还是冰的储存条件,价格都十分高昂,可见对方必是非富即贵。
方曦仪应了一声“嗯”,又指着女子微隆的腹部问:“她可是得了腹水?”
想到县衙最初的推断是中毒,而中毒的症状之一便有腹水,她便这么想了。
郭怿摇了摇头:“非也,这女子怀过孕,孩子还是顺产出生。”
女子在产后需要三月至一年的时间,肚子才会恢复如常,该女子小腹微隆,身体还未完全恢复,想来从产子到死亡可能还不足三月。
“可是,”夏诗葳抛出问题,“不是说她还未曾许亲吗?怎么会怀孕产子?”
这行为在离经叛道界都属于不一般的存在。
郭怿同样表示了不理解:“这是最奇怪的地方。
“据该名女子家里人说,她在一年前就失踪了,但是其父母不曾报官。要知道失踪案是非公室告案件,不诉便不理,他们自己不说,也就没人管。
“甚至要不是发生了这件事,恐怕官府永远不会知道。”
失踪,未婚产子,难免让人联想到私奔。
可就说私奔遇人不淑遭去母留子,谁家好人私奔十里路都不出?就在万年县打转?
方锡仪提出疑点:“可有问过他们为何不报官?”
家里丢了一个女儿,就算想到可能是私奔,也不可能连官都不报吧?
郭怿犹豫再三,道:“县衙给的文书里,他们的原话是,女儿家也不顶什么用,丢了就丢了,还为家里两个儿子省下了一口饭,半点没有为家中女儿打量的心思。”
是女儿,便可随意丢弃,还喜闻乐见。
想这位京兆府官员新得千金,心中欢喜得不得了,听到这种话拳头都硬了。
“绝无可能。”
方曦仪揣摩起这类人的心思:“若是几岁的女童丢了,这番说辞倒还合理。
“可是有一个年方十六七,青春貌美的女儿,他们怎么可能舍得让她白白失踪?”
这类穷苦人家可不会白养一个女儿。
他们可巴不得把女儿箍住一辈子,能钓上一个金龟婿终生反哺他们娘家那是最好,就算不能,也得用高价彩礼让愿意娶女儿的人掉下一层皮来。
任其私奔不报案?不可能的。
郭怿过于信任女子家人的一面之词,如今被点破,倒也赞同:“娘子这番话说得有理。”
他光是想到有父母会弃养孩子,可全没有想到会有父母恶到这种地步。
方曦仪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不成熟的猜想,但因缺乏证据,倒也没有多说。
她不说,可不代表夏诗葳不说:“县衙是如何断定这是京官案的?”
得罪同僚,他可谓驾轻就熟。
郭怿让手下将证物呈上:“县衙的仵作在剖开尸首后,发现了女子腹中的一样东西。”
证物是一块浅绯色衣角,衣料是小科纹样的绫罗。
除陛下赐服外,官员朝服大多按制自办,其中赐服乃宫中织染署所制,工艺和用料远胜凡品,而自制朝服多是官员自行购入散品对应的花纹布料,请匠人缝制。
这块衣角,是显而易见的五品官员朝服样式。
夏诗葳上前仔细辨了辨:“是赐服,衣服还很新,想来是新赐的。”
一般来说,赐服皆会高于本身官职,也就是说杀害女子的人的官职低于五品。
好消息,对方官职不算太高。
坏消息,是大红人。
这一线索即刻将范围缩小了不止一星半点。
夏诗葳小作总结:“犯事者本身官职不高,但家中富贵,新得五品赐服,年纪应该不会太大,且家中妻妾皆未怀孕,或是怀孕时间对不上,却有一个不足百日的孩子……”
方曦仪查遗补缺:“大概率还是出身名门。”
这结论不难推想,一是因为有钱;二是能得赐服的,多半是有老辈子做靠山。
——
日下西山。
夏诗葳下午在外头出了一身汗,回到家还收到了一份应得的报应。
聚德楼的跑堂伙计送来账单:“抹零后拢共三千两,客官是要记账,还是给现银?”
聚德楼是长安远近闻名的酒楼,主打一个格调高,价格贵,就这样冤大头也络绎不绝。
方曦仪听着这天文数字,突然起了兴趣:“薛表妹是饕餮吗?”
直接拿起银子啃,都塞不下这么多。
从夏诗葳手里拿过账单后,她不禁大惊:“一份酱肘子居然要二十两银子,干酒楼居然比直接抢钱更有性价比,早知如此,我还做什么杀……咳咳,仵作啊。”
夏诗葳捂着胸口,脑袋开始发昏,但逻辑还算清醒:“她一个人怎么可能吃这么多?”
光这个酱肘子,薛面面就点了三十份。
猪都不带这么吃的。
伙计笑眯眯地解释:“薛娘子心善,请附近十条街的乞儿都吃了顿饱饭。”
心善……
她的心是善了,可是有人要心梗了。
有的人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而有的人,穷则劫富济贫。
夏诗葳当机立断:“冤有头债有主,你说的这位薛娘子,我根本不认识。”
血缘这种东西,该断就得断。
伙计瞬间阴下脸来:“虽说饭食是薛娘子点的,但是这好名声可是实打实落到了夏家头上,夏家也是长安有头有脸的商户,不至于要赖账吃霸王餐吧?”
仿佛下一息,就要用眼刀将人凌迟。
要知道,聚德楼能做得这么大,少不了江湖势力和朝中势力做倚仗,来头大得很。
夏诗葳不懂变通本就遭人嫉恨,此时便不该再树敌。
方曦仪替他应下账单,借口明日将银钱尽数奉上,暂时将人哄走。
“方才那人说得不错,”她安慰夏诗葳,“横竖是做了桩好事,还讨了个好名声。”
夏诗葳刚准备将事情轻轻放下,偏这时薛面面迈着酷炫的醉步走来:“方夹夹,表郭,我跟你们哇(说),今个我做了一千(件)惊天动地的太(大)事!哇(说)出来一定惊掉里偶(你们)的下巴……”
还没说是什么大事,她便七倒八歪倒在地上,临昏睡前,还不忘用含糊的南调大赞美酒:“介长安的酒,真攒劲!”
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而有的人活着,却该死得很。
夏诗葳攥紧了拳头,恨不能手里捏的就是薛面面,咬牙切齿:“薛面面!”
当夜,他书信一封,字里行间都是对表妹的爱护。
“姨父姨母尊鉴:
“展信安。
“表妹近日沉疴缠体,缠绵床榻多日。家中为求医问药,已耗尽积蓄,然表妹病情仍未见起色,阖家忧心忡忡。
“念及骨肉至亲,情急之下,冒昧致书恳请姨父姨母施以援手,寄赠些许银钱以解燃眉之急。待家中境况稍缓,定当如数奉还,不敢有负厚爱。
“专此奉恳,翘首以盼佳音。”
最后落笔,“侄儿夏诗葳顿首”,然后命人快马加鞭送往扬州。
三千两不是出不起,而是姨父姨母没教养好女儿应出的。
真好,道德压力一点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