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吾友》 第1章 挚友 这段友谊,源自一道茶器的碎裂声。 夏诗葳在自己屋子里,端起茶杯,正准备将里头的凉茶一饮而尽。 一粒石子忽地从半阖的窗在飞进,不偏不倚敲在他的茶杯上。 东西“啪”一声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他移步轩窗前,向外询问:“什么人?” 一个身影从屋顶翻下,轻巧地落在他窗前的桃树上,枝叶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动。 “不是人,”少女面若桃花,捧着脸看他,眉眼带着盈盈笑意,“我是鬼哦。” 是人,尚有解决办法。 是鬼的话,那就没有办法了。 夏诗葳后退一步,让出位置,顺带弯下腰去拾地上的碎瓷片:“是鬼,打碎我的茶杯做什么?” 语气有嗔怪的意思,但不多。 少女踩着窗框站定在他身侧,双手背在身后,解释道:“文春堂又有人张贴了你的征杀帖,这次用的方法是下毒。” 如此说来,她还是他的救命恩人。 夏诗葳疑惑:“这次又是谁揭的榜?” 少女偏过眼神,脸上笑意不减,只是多了几分似有若无的歉疚:“这你就不要问了。” 知道得越多,就死得越快,死得越快,就知道得越少。 所以知道得越多,就知道得越少。 还是不知道的好。 薛面面听到茶杯碎裂的声音,急冲冲就从邻近的耳房赶来。 摔杯以为号,事急当从权。 她顾不了太多,一脚踹开夏诗葳的房门,还没看清楚屋内的情况就问:“什么碎了?” 所谓官盛则近谀,位卑则足健,正是如此。 夏诗葳拾起碎瓷,面向新来的闯入者:“实不相瞒,是在下的心碎了。” 高价收来的汝窑天青釉茶盏,用都没怎么用过,“啪叽”就碎了,说不心痛是假的。 然而薛面面哪里管那么多。 看到死的只是杯子不是表哥,她就已经很遗憾了,更何况表哥身边还有一个女子。 她是如此爱表哥……家的钱。 作为表哥财产当前唯一的继承者,她有义务让表哥远离任何一门可能被官府盖章的亲事。 “你,你,你……”她横眉两道,看向威胁她继承权的外来人,“你是谁?”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敢看都不敢想,叉着腰质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俨然一副抓住谁把柄的正义模样。 夏诗葳与少女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她是我的朋友。” “他是我的恩客。” 薛面面紧抓重点:“恩客?” 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听得她面红耳赤,差一点就要夺门而出告状去。 病容宛在的表哥有如此丑闻,瞬刻便能让他失去家族财产继承权。 倒时哪用等到表哥继承姨夫姨母财产,再由她继承表哥财产这样复杂的转继,可以直接由她继承姨夫姨母的财产。 “朋友?”那位说完耐人寻味的“恩客”二字的少女,转而夏诗葳所说的“朋友”二字产生了不满,“夏评事,我们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暧昧了?” 夏诗葳看向少女,一脸痛惜:“前几日你问我借三十两,我可是二话没说就给了你的。” 不是朋友,何至于做到这么爽快? “不必多说,”少女立马调转话头,微笑着朝薛面面点头称是,“我与夏评事是挚友。” 什么,竟然只是挚友么? 夏诗葳小勾唇角,薛面面痛失良机。 问君能有几多愁,薛面面只能回,恰似一江春水滚滚向东流。 毕竟人生难得一遇的憾事,她一天晚上就经历了两件。 许是读懂她眉宇间的落寞,少女走到她跟前,靠得极近:“你便是从扬州来搅黄夏评事婚事的那位表妹?百闻不如一见,果然乖巧可爱。” 可爱尚可以说,乖巧就是牵强附会了,何况一面之缘谈何知晓她乖巧。 少女继续道:“我是方曦仪,偶尔会在夏府借宿,你有什么不熟悉的,都可以来问我。” 薛面面极少与人亲近,这猝然的接近吓得蓦地回缩,脚下因着没站稳差点跌一跤。 方曦仪就像美人落难时突然出现的盖世英雄一般,一手捉住她的袖子,一手托着她的腰帮她稳住了身形:“薛表妹,你没事吧,要小心些。” 女子的馨香缠绕在鼻尖,薛面面抬起眸子,第一次仔细瞧这个不管对谁都满脸堆笑的女子。 方曦仪生得很漂亮,杏眼桃腮,唇红齿白,细眉弯如柳月。面廓柔和无甚折角,唯有中庭略长,添几分清丽,一笑起来便有浅浅笑窝漾开。 薛面面拍着衣服假装忙碌,轻咳两声:“那,那就多谢你了,方……方娘子。” 她现在装得还算体面,没说什么。 可等方曦仪走远了,她便对着夏诗葳道:“表哥,你不觉得她有点奇怪吗?” 方曦仪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只是那笑意过于浮于表面,是带着几分刻意做作的笑,不过并不惹人反感,反倒让人生出想要探究的冲动。 夏诗葳敲她的脑袋:“你才奇怪。” 薛面面急得弹跳起来:“我?我怎么了?” 她说别人可以,别人说她不可以。 是很适合做皇帝的性格。 夏诗葳丝毫不顾及她的面子,点破她的目的:“别对不属于你的东西占有欲太强。” 薛面面谄媚地跟在他身后:“表哥可别说这么见外的话,你的(钱)就是我的,我的(麻烦)就是你的,我们二人不分彼此。”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跟着,但就是要跟着。 夏诗葳轻“哼”一声:“我劝你还是别太爱我了,我们是不会有结果的。” 薛面面:“?” 这人好像误会了什么,但是问题不大。 她看夏诗葳躲她躲得飞快,也把腿抡出了火星子,“表哥,这么晚了,你去哪里?” 夏诗葳停住步子,转身相邀:“我去茅房,你要一起?” 薛面面站定,连连摆手:“这就不必了。” 有点过分热情,婉拒了。 翌日。 为了给新结识的好友一个好印象,薛面面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 在紫色汤水里仰泳的鱼;泛着绿色光芒的烧鸡;黑炭一样的红烧牛肉…… 盘盘碗碗,都在诉说着生前的冤屈。 白死了,食材都白死了。 方曦仪拿起食著,久久没有动筷,一贯的笑脸都有些难崩:“这些是……” 伪装成食物的毒药? 极有巧思了。 薛面面滴溜着饭铲子,熏得黢黑的脸上露出一排皓白的牙齿:“第一次下厨,献丑了。” 她眼里满含热忱,任谁也不舍得打压。 献丑……但这也太丑了。 方曦仪一鼓作气,从一片狼藉中夹起一根变红的绿菜,小尝一口,得出评价:“钥匙……” 垂着头,笑脸似乎是彻底没有了。 薛面面大喜过望,凑上前去:“什么钥匙?是叩开方姐姐心门的钥匙吗?” 方曦仪抬起脑袋,恢复了云淡风轻的笑:“我突然想起来还有要事,就先走了。” 她一溜烟跑了,没了后顾之忧,剩留下来的那个成为了众矢之的。 薛面面看向表哥,像是解决掉一个还不够,还要解决掉余下的这个。 夏诗葳开口:“其实我也……” “有要事?”薛面面嘴巴一扁,“能有什么要事,连动个筷子的时间都没有?” 她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最后一点好没讨到,一时愁肠百结,郁气难消。 夏诗葳不免心软动容,抬手用食著夹了一块鱼肉,亲手将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苦的…… 鱼肉可以是酸的,辣的,甜的,但是夏诗葳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它怎么可能是苦的。 苦,还不止苦。 是又苦又涩。 谁能想到一条鱼竟然能兼具苦李的口感和味道,且过一阵,从喉咙里还能反上来一股腥,可谓是取其糟粕,再去其精华,难吃的集大成者。 “呃……” 难吃到悲伤,难吃到无以复加,夏诗葳仅能从喉间发出破碎的音节。 不应该啊,鱼是很好吃的啊…… 他怎么可能不喜欢吃鱼? 喉咙在肿胀,心跳在加速,血液在倒流,生理性的眼泪在哗哗往下掉。 夏诗葳强撑着一口气,艰难地说完了方曦仪先前的未尽之言:“难吃得钥匙……” 这把钥匙,打开了通往地狱的大门。 眼见夏诗葳轰然倒地,薛面面的心情有些复杂。 她做的东西毒倒了人,悲。 倒的人是表哥,喜。 悲剧的源头是她,她恐要落大狱,悲。 三局两胜,喜惜败。 “表哥!”她伏在倒地表哥的身旁,开始精彩地无实泪嚎啕大哭,“表哥,你不要丢下我啊! “姨父姨母出门游历之前,特意把你托付给我,这下你让我怎么跟他们交代啊?” 夏诗葳颤抖着抬起手,比了个“二”。 现在大白天,也没有点蜡烛,那就是…… 薛面面抓住他的手,一脸焦急地询问:“表哥,你可是还有两处财产不曾交代?” 随后侧耳倾听。 夏诗葳蠕动肿胀的嘴唇,在她耳畔发出细微的声响:“二货,快给我去请医官……” 这是薛面面最接近失去表哥的一次。 文春堂一连三年的追杀,不曾伤他分毫,这个人头差一点就被她拿到手了。 拿着这份履历到文春堂,完全可以省去不必要的资格审查,直接入职领外号。 对于夏诗葳来说,薛面面和活阎王差不多了,还是如影随形的那种。 第2章 案件 三天,夏诗葳肿了三天。 每当薛面面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自责的时候,一看到夏诗葳那张脸,再郁结的情绪也消散了。 她从来没想过,人和猪能这么相似。 当然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花生米的洗澡水能够如此轻易地杀死一条年轻的生命。 她激动,她颤抖。 夏诗葳接过她端来的汤药,再也受不了了:“你想笑就笑吧,别把自己憋坏了。” 他的敏症还没有完全好,说起话来口齿不清,加上漫不经心的态度,只让人觉得滑稽。 “没……有……” 薛面面低着头捂着脸,笑得肩膀一抖一抖,嘴上还在逞强:“我没有想笑……” 虚伪。 忽然,一只手搭上她的肩。 “你们在说什么好笑的事吗?” 方曦仪一阵风似的翩然而至,只窗前吊着的一个丑兔子风铃轻轻响动,记录她进屋的路径。 薛面面先是被吓了一跳,看清来人后站起身,用手指着夏诗葳:“方姐姐,你看他!” 没有什么比分享一个笑话,更能增进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的了。 夏诗葳豪饮苦药,端着个空碗倚着床靠背,坦荡地做起了被观赏的石猴。 方曦仪看见他肿胀的脸,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夏评事这是……长胖了?” 她曲起一条腿搁在榻上,两手撑着身体,靠过去细细观摩:“变成猪头了诶。” 说着还伸出手指戳了戳。 好笑,应当拓印下来反复看。 薛面面终于忍不了,一个人笑出了满堂宾客的效果,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方曦仪收过夏诗葳手上的碗,放到一边,再轻车熟路地找到膏药:“夏评事什么时候能好?你再不回大理寺任职,就要被革职了。” 大理寺可不是人人都能待的地方,京师内内外外大大小小的案件都归大理寺管,而大理寺上位官员又专管判案,剩余的事都归底下的小官。 大理寺的事情多又杂,造成的结果是,大理寺底层官员流动极其快,稍微有人头疼脑热需要请个三五天的假的,就会把人踹了腾出位置来。 在大理寺,不是开卷,不是卷铺盖走人。 反正牛马多的是,革职任职的文书,吏部一天就可以写它个百来张。 薛面面表露不满:“表哥一个小小从八品下职事官,散官品阶也不过承务郎,革就革了。” 短短的一句话,格外的伤人。 方曦仪更是火上浇油:“别看夏评事品阶低,实际上,这已经是夏评事能做到的极限了。” 夏诗葳十五岁便在大理寺做流外官,一年三考,三考一转,七八年才一步步考到勋品,期间攒满八考,又在去年参加吏部流外铨一举通过,百般苦难终于摆脱流外身份,转入流内官体系。 尽管如此艰难,但他比起正统科考,经历番上、吏部铨选再任职的官员,还是要“低人一等”。就这个大理寺评事一职,是科举入仕官员的起点,却是大多流外入流官员的终点。 虽说在此之前,大魏已经开放科举,商贾与九流卑鄙者皆可参与科举,入仕为官。可在实际的科举应试之中,士农工商的偏见仍旧存在,商贾出身的子弟还是饱受排挤,遭受不公正对待。 流外经历的考试不比科举少,入流小铨选更是难上加难,但更注重能力的考察,比起容易暗中操作的科考,于身份特殊的人还是有利一些。 这也就是为何,夏诗葳走的是流外入流这条路,而非正统明法科进仕为官。 做人,夏诗葳是随便的。 但是做官,夏诗葳是认真的。 薛面面都有些瞧不起表哥了:“吃力不讨好,还毫无前途可言,那这官有什么好当的?” 都说经商者学而优则仕,图的什么?图的是卡在这不高不低的位置,还随时可能被挤掉? 她想不通。 夏诗葳硬了,嘴巴硬了。 他闭眼苦思:“你们要挖苦我就一次性挖苦完,正好我这刚喝完药,可以身心一次性苦完。” 那既然他都这么说了,薛面面自然得给他面子:“表哥,反正你都没几日活头了,为什么不做点开心的事,比如跟着姨父姨母游山玩水?” 这话说起来,好像夏诗葳马上就要死了。 诚然,医官曾断言夏诗葳活不长。 但也不是到一直都活得好好的,一到二十五岁那天,不管三七二十一嘎嘣人就没了。 医官的话可以信,但也不能尽信。 这些消极的话夏诗葳纯当耳旁风,偏这时方曦仪也坐在床沿边发问:“我也想知道,夏评事为什么不做些轻松的事?” 夏诗葳睁开眼睛,嘴巴抖了三抖,最后被子一掀,心如死灰地躺下:“我是病人,要休息了。” 睡睡睡,睡了三天还不够。 薛面面朝着他的方向做了个鬼脸,心里想的尽是要是他睡着睡着过去了,替他准备后事的事。 方曦仪从怀里掏出一小包油纸包的什么,意有所指道:“夏评事睡下了,那我特意带过来的蜜饯果子,就只好拿给薛表妹了……” 薛面面白捡便宜,一个劲点头:“好呀好呀!” 某个说要休息的病人从被褥里飞快伸出一只手,以矫健的身姿护住了属于自己的零嘴。 眼神差一点的,都看不清他的动作。 薛面面火冒三丈,扯着夏诗葳的被褥一把掀开,让底下一具病躯无所遁形。 “把方姐姐给我的蜜饯还给我!” 夏诗葳全然没了小憩的心思,觉不睡人也精神许多:“薛面面,你给我等着!” 因为一小袋蜜饯,屋子里多了一个神医,少了一个病人。 一片混乱中,方曦仪也加入其中,公平公正地给两个人的脑袋一人一个包。 薛面面捂着脑袋哽咽,嘴里呶呶不休:“都怪你都怪你,夏诗葳都怪你!” 方曦仪为了堵她的嘴,只好把蜜饯都给了她,还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这样的安排,夏诗葳就不高兴了,但是没人会心疼一个涕泗横流的非美男子。 哭?哭也要算时间。 申时前后,夏诗葳稍稍恢复了些精神,就赶到了大理寺领了份事。 再不领活儿,就要被打为吃干饭的。 方曦仪和他并肩而行,漫不经心地朝他丢了个香囊:“夏评事,这是给你的。” 香囊做工一般,上面的绣线更是稀稀拉拉,毫无美感,不过看其鼓鼓囊囊的样子,想来香囊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里面的内容物。 只不过夏诗葳还没来得及打开来看里面是什么,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魔鬼的欢呼:“方姐姐!表哥!等等我!” 他猫躯一震,急忙把香囊收了起来。 薛面面蹦蹦跳跳跟过来,手上的糖葫芦就剩下三个球:“你们出门办案怎么也不叫上我?” 叫?怎么叫? 一整个下午都不见人影的人,怎么通知? 更何况夏诗葳还是特意选在她不在家的时候悄悄出门,为此鬼鬼祟祟,完全丢了家主的面子。 没想到,还是被遇上了。 薛面面嚼吧嚼吧一口糖葫芦,还把沾了口水糖葫芦拿到方曦仪面前:“方姐姐,你要吃吗?” 说好听点,是慷慨。 说难听点,麻烦请拿远一些。 方曦仪愣怔半晌,难以拒绝薛面面眼中的热忱,接过她的糖葫芦,咬走了一颗。 夏诗葳朝她竖起大拇指:“忍之大者。” 轮到薛面面把最后一颗糖葫芦递给他,他也是二话不说咬掉糖葫芦,终结了这场游戏。 原来说别人能忍,是因为吃不到说葡萄酸,能吃到他是第一个吃。 薛面面拿着剩下的一根竹签,悔意上头:“表哥……你没吃过东西吗……” 这么大一个人,小孩子的一颗糖葫芦都抢着吃,就像没吃过东西一样。 夏诗葳无语凝噎。 敢情那么大方,都是装出来的。 俗话说得好,对人说人话,对鬼说鬼话,对薛面面,最好不要说话。 反正说什么都是错的。 —— 案件发生在平康坊。 这里,是长安人心知肚明的地方。 与丰邑坊以棺椁闻名类似,此处则以不可言说的风月生意著称。 哪怕大魏禁娼已十几年,却仍有人为利益在天子脚下顶风作案,这才造就这一方风流薮泽。 大魏立得了法,禁得了娼,但改不了狗吃屎,也是没办法的事。 女尸是昨日午后突然出现在平康坊的。 九月的午后有一段时间热得出奇,街上行人甚少,由是女尸到底是怎么出现的,谁把她带过来的,不曾有人看到,也没人知道。 女尸被随意丢弃在巷口,衣衫不整,胸前布满抓痕,肚皮微隆,皮肤呈现粉色,两只手手指指甲尽碎,发丝凌乱,脸上挂着一抹诡笑。 尸体的发现者是个姓魏的中郎将,他见女子姿态奇怪,想用衣裳替其盖一盖,可等一靠近才发现女子已然凉透,便一刻也不敢耽误报了案。 案件原由万年县县衙承办,最初的设想是单纯的情杀,毕竟是在那种地方。 可当仵作看到女子肚子里的那块某位京官的绯色朝服碎片时,事件即刻变了性。 普通的杀人案升级为县衙无权管辖的京官案,县衙只能急急将女尸缝好,上报给京兆府。 京兆府亦没有处理京官案的权限,只是将县衙整理呈报的文书再稍微润色整合一遍,便长舒一口气地将案件移交大理寺。 中央官的事就当归中央机构管,他们这些地方办事处万不敢越级僭权。 当然,这只是体面的说法。 实话是,京官还是该由京官来得罪,权限不够只是他们的保护色。 尸首现如今存放在京兆府,由京兆府的司法参军完成案件最后的交接事宜。 “又见面了,夏评事。” 到了京兆府,郭怿在前头领路。 “且慢。”夏诗葳突然打断,“郭参军,可否请你帮个忙?” 郭怿疑惑,因为这是以前从没有的状况。 薛面面也疑惑。 然后下一刻,她就被两个壮汉架了起来。 她拼命讨好道:“表哥,来长安之前我特意学了大魏律法,你别让我走,我可以帮上忙的……” 狠心如夏诗葳,不听薛面面的自我举荐,大手一挥就让人把她拖走了:“辛苦几位。” 京兆府登时响起一阵鬼哭狼嚎。 先是哀求。 “方姐姐,表哥,求求你们了!” 而后是威胁。 “夏诗葳,你会后悔的!” 聪明人早早捂住了耳朵,迟钝一点的已经失去了听觉。 麻烦已经解决,但还有两个壮汉没走。 郭怿看着方曦仪,跃跃欲试:“那这位娘子?” 看来他已经赶人赶上了瘾,见到女娘就条件反射地想要赶走。 方曦仪微笑着解释:“我是仵作。” 是在微笑,也是在警告。 照面没少打,这个自我介绍还是不能少,因为眼前这个人有专对女子脸盲的毛病。 郭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请吧。” 参见唐朝散官—本品制、散官番上制度和流外入流制度 散官—本品制:“阶职分离”的官僚等级制度,散官品级(本品)定待遇和等级身份,职事官定实际职权,就算被罢免职事官,只要本品还在,待遇仍会保留。 散官番上制度:四品以下、九品以上散官的入仕前实习制度,未获职事官的散官按规定去吏部(文)、兵部(武)轮值服役,届满后通过铨选才有资格任职事官。 流外入流制度:流外官员分九品,一年一考(本文为凸显男主能力,改为了一年三考),三考一转即升一品,升至流外官最高级勋品,期间需攒满“八考”,即可参与吏部小铨(流外铨),通过后方可正式入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案件 第3章 淑女有疾 停尸的地窖。 尸首经过一天的放置,已经弥漫出**的味道,尽管覆了巾子,那股味道还是直充鼻腔。 “死者虞宁,万年县虞后村人士,推测死亡时间是前日申时前后。” 郭怿一面掀开盖着女尸脸部的白布,一面介绍女子身份:“今年十七岁,尚未许亲。其家中父母健在,父亲是农户,母亲做些针线活,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怎么看都是户普通人家。” 让人想不通的是,这样的人家怎么会和京官扯上关系,当然他也不想想了。 夏诗葳看了看女子经割开又缝上的脸皮,那张发僵得诡异的笑脸实在渗人。可纵是这种状态,仍旧看得出那女子面容姣好,绝对称得上佳人,若是还活着,定然广受远近的媒婆追捧。 他不由得想到短命的自己,将来也是要英年早逝,便物伤其类地长叹一口气:“真是年轻啊……” 还是方曦仪不容易被情绪左右,向着郭怿接上了话题:“县衙推测的死因是?” 毕竟也和京兆府打过交道,知道京兆府在面对京官案避恐不及的态度。加之大理寺本就有将案件再从头侦查一遍的习惯,想也知道京兆府是不会再请仵作复核一遍县衙所上呈的死者的死因的。 虽说冗官在历朝历代都数见不鲜,但在大魏,该冗的冗,该省的也要省。 郭怿熟稔地说出了县衙的结论:“一开始怀疑是中毒,但女子喉头及脏器都没有毒物侵蚀的痕迹,所以现在怀疑是密室烧炭导致的闭气身亡。 “至于女子身上的伤,应该是从呼吸不畅到最后身亡,中间隔了一段不短的时间,中途她感到痛苦不堪,便开始挣扎,一直到气绝身亡。” 这是极痛苦的过程,郭怿只是转述,都感觉自己身临其境地窒息了片刻。 “烧炭?”夏诗葳实在不解。 大夏天的怎么会烧炭? 退一万步讲,厨房需要烧炭,可怎么也不会蠢到紧闭门窗烧炭,把自己憋死。 除非,是要自杀,或者是被他人蓄意谋害。 若是前者,心存死志又怎么会挣扎?就算说是过程太痛苦,挣扎是身体不由自主发生的,或是她打算中断自杀却自救无果,可案发地显然不是尸体发现地,事后为什么被人移动了尸体? 综上种种发现,自杀说和意外说都难以自圆其说,县衙自然就认定这是桩案件。 方曦仪掀了一角盖住女子身体的白布,视线落在女子腰侧生出的淡斑,手触上去碰了碰,尸首放置一日有余,仍旧有几分硬挺,便立即纠正了县衙的结论:“应当不是气绝而亡,而是冻毙。” 烧炭导致的气绝而亡和冻毙的症状有些类似,都会使身体呈现粉色,但有所不同,前者是均匀的樱粉色,后者则是块状呈现的紫红色。 再者,女子尸首久僵未缓解,尸斑较淡,脸上的苦笑,也都更符合冻毙的症状。 郭怿一拍脑袋:“难怪! “人在极度寒冷的地方待上一段时间后,会出现反常脱衣的不正常现象,这也就解释了女子为何会会衣冠不整!” 于是他就又想到:“若按照娘子这般推断,死亡时间或许还要再往前推个几个时辰。” 冻毙的尸首腐烂得要比寻常尸首慢些,这样的推论不无道理。 方曦仪颔首:“正是。” “但……”郭怿还有一个问题,“时下酷暑,别说长安,就是最北的安西,都热得要命。” 有冻毙的尸首,可没有冻毙的条件。 方曦仪提醒他:“长安距巴蜀千里之遥,可皇宫里的贵人还是能吃上荔枝,郭参军可知为何?” 虽然不知道话题怎么转到荔枝上的,郭怿还是耐心回想:“走朝廷开辟的荔枝道,使路途快速缩短,再把新鲜荔枝装进竹筒里保鲜……” 方曦仪循循善诱:“还不止如此。” 夏诗葳干脆道出答案:“是冰。 “能让人冻毙的,除冰天雪地外,还有储冰的冰室。” 不论是制作冰,还是冰的储存条件,价格都十分高昂,可见对方必是非富即贵。 方曦仪应了一声“嗯”,又指着女子微隆的腹部问:“她可是得了腹水?” 想到县衙最初的推断是中毒,而中毒的症状之一便有腹水,她便这么想了。 郭怿摇了摇头:“非也,这女子怀过孕,孩子还是顺产出生。” 女子在产后需要三月至一年的时间,肚子才会恢复如常,该女子小腹微隆,身体还未完全恢复,想来从产子到死亡可能还不足三月。 “可是,”夏诗葳抛出问题,“不是说她还未曾许亲吗?怎么会怀孕产子?” 这行为在离经叛道界都属于不一般的存在。 郭怿同样表示了不理解:“这是最奇怪的地方。 “据该名女子家里人说,她在一年前就失踪了,但是其父母不曾报官。要知道失踪案是非公室告案件,不诉便不理,他们自己不说,也就没人管。 “甚至要不是发生了这件事,恐怕官府永远不会知道。” 失踪,未婚产子,难免让人联想到私奔。 可就说私奔遇人不淑遭去母留子,谁家好人私奔十里路都不出?就在万年县打转? 方锡仪提出疑点:“可有问过他们为何不报官?” 家里丢了一个女儿,就算想到可能是私奔,也不可能连官都不报吧? 郭怿犹豫再三,道:“县衙给的文书里,他们的原话是,女儿家也不顶什么用,丢了就丢了,还为家里两个儿子省下了一口饭,半点没有为家中女儿打量的心思。” 是女儿,便可随意丢弃,还喜闻乐见。 想这位京兆府官员新得千金,心中欢喜得不得了,听到这种话拳头都硬了。 “绝无可能。” 方曦仪揣摩起这类人的心思:“若是几岁的女童丢了,这番说辞倒还合理。 “可是有一个年方十六七,青春貌美的女儿,他们怎么可能舍得让她白白失踪?” 这类穷苦人家可不会白养一个女儿。 他们可巴不得把女儿箍住一辈子,能钓上一个金龟婿终生反哺他们娘家那是最好,就算不能,也得用高价彩礼让愿意娶女儿的人掉下一层皮来。 任其私奔不报案?不可能的。 郭怿过于信任女子家人的一面之词,如今被点破,倒也赞同:“娘子这番话说得有理。” 他光是想到有父母会弃养孩子,可全没有想到会有父母恶到这种地步。 方曦仪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不成熟的猜想,但因缺乏证据,倒也没有多说。 她不说,可不代表夏诗葳不说:“县衙是如何断定这是京官案的?” 得罪同僚,他可谓驾轻就熟。 郭怿让手下将证物呈上:“县衙的仵作在剖开尸首后,发现了女子腹中的一样东西。” 证物是一块浅绯色衣角,衣料是小科纹样的绫罗。 除陛下赐服外,官员朝服大多按制自办,其中赐服乃宫中织染署所制,工艺和用料远胜凡品,而自制朝服多是官员自行购入散品对应的花纹布料,请匠人缝制。 这块衣角,是显而易见的五品官员朝服样式。 夏诗葳上前仔细辨了辨:“是赐服,衣服还很新,想来是新赐的。” 一般来说,赐服皆会高于本身官职,也就是说杀害女子的人的官职低于五品。 好消息,对方官职不算太高。 坏消息,是大红人。 这一线索即刻将范围缩小了不止一星半点。 夏诗葳小作总结:“犯事者本身官职不高,但家中富贵,新得五品赐服,年纪应该不会太大,且家中妻妾皆未怀孕,或是怀孕时间对不上,却有一个不足百日的孩子……” 方曦仪查遗补缺:“大概率还是出身名门。” 这结论不难推想,一是因为有钱;二是能得赐服的,多半是有老辈子做靠山。 —— 日下西山。 夏诗葳下午在外头出了一身汗,回到家还收到了一份应得的报应。 聚德楼的跑堂伙计送来账单:“抹零后拢共三千两,客官是要记账,还是给现银?” 聚德楼是长安远近闻名的酒楼,主打一个格调高,价格贵,就这样冤大头也络绎不绝。 方曦仪听着这天文数字,突然起了兴趣:“薛表妹是饕餮吗?” 直接拿起银子啃,都塞不下这么多。 从夏诗葳手里拿过账单后,她不禁大惊:“一份酱肘子居然要二十两银子,干酒楼居然比直接抢钱更有性价比,早知如此,我还做什么杀……咳咳,仵作啊。” 夏诗葳捂着胸口,脑袋开始发昏,但逻辑还算清醒:“她一个人怎么可能吃这么多?” 光这个酱肘子,薛面面就点了三十份。 猪都不带这么吃的。 伙计笑眯眯地解释:“薛娘子心善,请附近十条街的乞儿都吃了顿饱饭。” 心善…… 她的心是善了,可是有人要心梗了。 有的人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而有的人,穷则劫富济贫。 夏诗葳当机立断:“冤有头债有主,你说的这位薛娘子,我根本不认识。” 血缘这种东西,该断就得断。 伙计瞬间阴下脸来:“虽说饭食是薛娘子点的,但是这好名声可是实打实落到了夏家头上,夏家也是长安有头有脸的商户,不至于要赖账吃霸王餐吧?” 仿佛下一息,就要用眼刀将人凌迟。 要知道,聚德楼能做得这么大,少不了江湖势力和朝中势力做倚仗,来头大得很。 夏诗葳不懂变通本就遭人嫉恨,此时便不该再树敌。 方曦仪替他应下账单,借口明日将银钱尽数奉上,暂时将人哄走。 “方才那人说得不错,”她安慰夏诗葳,“横竖是做了桩好事,还讨了个好名声。” 夏诗葳刚准备将事情轻轻放下,偏这时薛面面迈着酷炫的醉步走来:“方夹夹,表郭,我跟你们哇(说),今个我做了一千(件)惊天动地的太(大)事!哇(说)出来一定惊掉里偶(你们)的下巴……” 还没说是什么大事,她便七倒八歪倒在地上,临昏睡前,还不忘用含糊的南调大赞美酒:“介长安的酒,真攒劲!” 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而有的人活着,却该死得很。 夏诗葳攥紧了拳头,恨不能手里捏的就是薛面面,咬牙切齿:“薛面面!” 当夜,他书信一封,字里行间都是对表妹的爱护。 “姨父姨母尊鉴: “展信安。 “表妹近日沉疴缠体,缠绵床榻多日。家中为求医问药,已耗尽积蓄,然表妹病情仍未见起色,阖家忧心忡忡。 “念及骨肉至亲,情急之下,冒昧致书恳请姨父姨母施以援手,寄赠些许银钱以解燃眉之急。待家中境况稍缓,定当如数奉还,不敢有负厚爱。 “专此奉恳,翘首以盼佳音。” 最后落笔,“侄儿夏诗葳顿首”,然后命人快马加鞭送往扬州。 三千两不是出不起,而是姨父姨母没教养好女儿应出的。 真好,道德压力一点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