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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紫玉轻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正文 第二百零一章


    第二百零一章


    一场又一场的噩梦, 让相思几乎无法分清自己到底是生还是死。


    她其实根本无法入睡, 只是宿昕担心她悲痛过度, 硬是让仆人熬制了汤药给她喝下,才让她神思恍惚间倒在了床上。


    双眼沉重地无法睁开,起初她也有过一段时间的昏睡, 只是不知道到底睡过去多久, 迷迷糊糊中自己仿佛还在哭泣,等到又恢复意识的时候,枕头都还是湿的。


    即便吃力地睁开了眼睛, 相思却还是躺在那里, 动也不动。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还应该做什么。


    好像一切都成了徒劳,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以前遭遇再多的坎坷, 忍受再多的痛苦, 心里有恨有爱还有牵挂。哪怕是当初仓惶无措离开京城, 在大雪之中踽踽独行, 那时候的相思, 尽管也在流着泪, 可是, 心还没有彻底死去。


    因为江怀越还在这个世界上。


    即便当初伤心失落,觉得他始终都冷情冷性,不明白自己到底渴求着什么,可是就算分开,就算想着这辈子再也不见他了, 相思却知道,他还在。


    那时不管江怀越是在深宫高墙内,还是在官场应酬中,不管他是城府深厚,还是孤芳自赏,可是他毕竟与她一同存在着。她怨怼的时候可以恨他,痛苦的时候可以想他,然而现在,他们竟然说,大人不在了。


    经历过辽东战场的同生共死,她以为最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再也没有什么会比那时候的艰难险阻更为可怕。尽管后来大人被贬南京,她也毅然追随,因为相思觉得,她已经……是江怀越的女人了。


    可是她还没有真正跟他拜堂成婚,事实上就算因为两人身份特殊,无法名正言顺地成为夫妇,她还是一直期待着,有朝一日能与大人共对红烛,同饮合卺。


    就算是没有任何人观礼,得不到任何恭贺,只有他们两个人,也无所遗憾。


    本来就是她爱上他,他也呵护她,是云静琬和罗桢情意相融,别人如何看待如何评判,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现在他回不来了。


    她恐慌得无以复加,却又不肯承认不肯相信,硬撑着一口气,不让自己死去。


    床头的红木箱子依旧古朴典雅,相思看了几遍就哭了几遍,终于在那天夜里,她趁着仆人不备偷来了刀剪,紧闭了房门,在昏暗的烛光下,一下又一下,奋力撬开了那个箱子。


    铜锁落地的时候,她的心也随之一震。


    随后,她用被硌得生疼的手,慢慢打开了箱盖。


    满箱华光四射,金玉翡翠琉璃明珠,重瓣莲花静静绽放,玲珑蝴蝶成双翩飞,金羽鸾凤长尾飘曳……


    她从未想到过,这个被大人一直带在身边的箱子里,居然装满了精巧夺目的首饰。


    那是他在身陷绝境时,才开口告诉杨明顺的:若是身死无法返京,便请他去一趟府邸,取出那只封存的木箱,随后一同落葬。


    她红着眼睛,将首饰一件又一件取出,紧紧地攥着攥着,再放在床上。


    那是一整套的头面。


    还有那个许久未见,当年她为了剖白心意,在集市上买来的银质盒子。她曾怀着多么忐忑而赤诚的心,飞奔着追逐着,只为求他略有回顾。又是那样伤心着倔强着,在遭遇拒绝后,独自跋涉长街,在黑暗中行走远去。


    曾经嫣红可人的红豆,如今早已暗沉干枯,可是那段青涩岁月的记忆如同洪流一般汹涌而来,让她悲辛难抑。


    不知道为什么,在本该一尘不染的接缝处,散落了不少灰粉。


    像是某种灰烬。


    相思不知道这华丽的箱子里为什么会有灰烬,但是她却知道,这一套头面意味着什么。


    每一件首饰背面都打着宝庆斋的印记,那是全京城最好的珠宝店铺。她在淡粉楼的时候,也收到过客人从那买来的礼物,只是小小一支簪子,流光溢彩的,就让其他官妓看直了眼。


    可是大人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准备了整整一箱子,他要这套头面做什么,从北京到南京,无论官场生涯如何起落不定,他一直……都带着这满箱金玉珠翠。


    甚至是死,也要带着它们入殓。


    生不能得娶相思,那就孤独走完终生,带着送不出的求婚礼物,长眠九泉。


    她再也抑制不住,抱着冰凉透骨的珠钗金簪,嚎啕大哭。


    *


    痛彻心扉的哭声惊动了仆人,众人聚在门口却无法入内,正在议论之间,又有丫鬟惊呼说是绣花用的剪子不见了,仆人们更是大惊失色,围在房门口连声劝阻。


    管家害怕相思自尽,急急忙忙叫人去找宿昕。没过多久,宿昕心急火燎地赶到,望到仆人们还只是在门外围着,怒从心起,一脚踹开房门,见相思哭得泪眼滂沱,床上遍是金玉首饰,心里便是一惊。


    他撵走了跟着进来的下人们,搬来椅子坐在床前,语重心长地问:“你把箱子撬开了?这些,都是江怀越留给你的?”


    相思哭得不能言语,宿昕看着那珠光烁烁的头面,心里也莫名伤感。


    以前一直有意无意地嘲讽鄙夷江怀越,总觉得相思爱上他是一条孤掷青春的不归路,可是现在……


    这一箱子东西,虽然不知道江怀越到底是准备什么时候给相思看的,但至少,应该都是为她而存下的。宿昕扪心自问,或许为了博得美人欢心,也能够一掷千金。但那样默不作声的认认真真去做这件事,却又始终不张扬不显耀,也许这世上,也只有江怀越能做到。


    他叹了一口气,原本想要劝慰的话,全沉淀在心里,觉得说出来也是空洞无力的。


    可是他不能看着相思这样绝望,想了许久,才道:“你家大人,必定不会喜欢你这样痛不欲生。”


    谁知这话一出,相思更加哀痛。是呀,大人必定不喜欢,如果他在身边,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哭成这样?可是再也没有他轻声的话语,悄寂的拥抱了。


    她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也许只是等着,等着棺椁运回京城,她亲自看一眼,守着他落了葬,上完三炷香,就可以随之而去。否则又怎能让大人独自在黑暗冰冷的地下走向忘川,他喝了孟婆汤,下辈子都不会记得她,这未完的缘分,难道就这样飞散无踪?


    “我知道,小公爷,你……不必劝说什么了。”相思哑着嗓子,艰难地道。


    她越是这样,宿昕越是心惊,正发愁不知如何劝慰,却听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说是有人来找他。


    “没见这有事吗?叫他改天再来!”宿昕一时愠恼,回了一句,忽而又惊悚,此处虽然是他在京城的别院之一,但是因为将相思安置在此,所以他平时很少过来,即便是出现也掩人耳目。到底是什么人,在这深夜来这里找他?


    “是谁来找我?”宿昕立刻又起身,打开房门问道。


    管家面露难色:“这个,小的也不清楚,从来没有见过。”


    “就一个人,还是一群?”宿昕警觉道。


    “只有一个,年纪不大,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


    宿昕皱了皱眉,叮嘱管家看好房间内的相思,转身往前面走去。


    谁知管家忙喊:“小公爷,那人是在后门口等!”


    “后门?”宿昕更惊奇了,略一思忖,连忙道,“如果情况有异,你们带着房中的姑娘赶紧坐车离开,到我城南庄园去!”


    说罢,带上了两名家丁,匆匆赶往后门。


    *


    看门人一见他到来,才将后院木门开启半边。手下人提起灯笼,宿昕拧着眉往外望了一眼,昏黄光亮下,但见一名身穿黑衣衫的年轻人侧身站立。


    “你是……”宿昕打量他几眼,觉得很是眼熟,却一时没想出是谁。


    “小公爷。”那人躬身行礼,“几年前咱们见过面,您不记得了?”


    宿昕还是没想起来,那人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恭恭敬敬呈送到他面前。宿昕谨慎地接过来,展开信纸浏览一遍,便想到了之前自己也收到过的信件,那峻拔潇丽的字迹是一模一样。


    他忽然记起来了。“啊,你是,以前跟着……”


    “是的,小公爷,小人有急事找您!”


    “进来吧。”


    人一进门,后院木门便迅疾关闭。宿昕带着他匆匆转过花圃,穿过长廊后,来到了相思的房门口。


    管家和仆人们正待上前,宿昕却一扬手,让他们全都退下。随后推开房门,带着身后的人径直而入。


    相思正木然望着手中金光流丽的簪子,对于外面又有人进来都毫无反应,直至宿昕叫了她一声,她才怔怔地抬起头来。


    “你……你怎么会来这里?”她发现了站在宿昕身后的人,一时恍惚,竟愣在了那里。


    *


    深秋寒风掠过浩瀚的太液池,两名宫女从团城出来,朝着长长的石桥走去。另一名身材纤细的小宫女迎面走来,朝着两人行礼道:“二位姐姐,晚饭用了吗?”


    “没呢,这不是才伺候完那一位……”“每次等我们过去,饭菜都凉了!”两人抱怨道。


    小宫女笑道:“前几天就见你们最晚过去,我刚才帮你们把饭菜放进蒸锅里,底下还架着火呢!”


    “安荷,你真是有心了!”两人连连称赞,说罢便往桥那端匆匆走去。


    安荷沿着石桥进入了团城,绕过前面的大殿,又转入了里侧的院落。她打开房门,见小穗正躺在床上,尽管盖着被子,身形已经极其显著。


    小穗见她进来,略微怔了怔,道:“我已经吃好了。”


    安荷往屋内看了看,确定只有小穗和她两人后,随即上前一步,低声道:“你前几天是不是不舒服,司徒太医过来后说了什么?”


    小穗看着她,不由警觉道:“安荷,你问这做什么?”


    “是小杨公公让我问的!”安荷着急道,“我有个干弟弟叫东来,就在御马监当差,是他手下。昨天他们找到我,让我一定要打听清楚你最近身体怎么样了。”


    小穗听她说起东来,这才想到以前杨明顺确实提到过这个名字,因此不禁道:“我,我前几天肚子难受得很,她们着急了,赶紧让司徒太医过来。可后来,我又渐渐好起来了,太医留了个药方就走了。”


    “那现在已经完全没事了吗?”安荷疑惑道。


    小穗摇摇头,看了看她,又低声道:“我今早起来总觉得肚子一阵阵发紧,可是……”


    “可是什么呀,你为什么不对她们说?”安荷也不懂得小穗这症状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疑惑不解地发问。小穗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惴惴不安道:“你见着杨明顺了?他还好吗?他会不会进来看我?”


    “这个,我不知道。”


    安荷正说着话,却听外面传来脚步声,她大感意外,先前出去的两个宫女应该不会那么快回来。但有人前来,她也只能朝小穗递了个眼神,随即匆匆掩门出去。


    才出屋子,便看到金贤妃身边的贾公公带着一名小内侍过来。见她从屋内出来,贾公公不觉一皱眉:“你不是应该在前面大殿里的吗,怎么跑这里来了?”


    安荷忙道:“奴婢本来想打一盆水去清洗,可是走到这附近听见里面的姑娘着急喊人,生怕她出事,便只好进去询问。”


    贾公公一听,连忙进了房间追问小穗情况如何。小穗应付道:“刚才觉得孩子在肚内一阵乱翻腾,心里害怕就叫人……”


    “你可别再闹出什么岔子来呀!”贾公公不禁再三叮嘱,安荷趁着这机会告退离去,等到午间找了个借口,匆匆忙忙出了太液池,直奔御马监而去。


    她还未到御马监,便在半路被杨明顺和贵勤拦住,叫到了先前碰面的隐蔽小屋。听她将小穗的情形一说,杨明顺脸色有异,贵勤也愣了一愣。


    “……小杨公公。”贵勤认认真真扳着手指计算了一下,倒抽了一口冷气,“时候还没到,可是听这意思,小穗姑娘恐怕是快生了啊!”


    杨明顺攥紧了手指,艰难地点了点头。


    正文 第二百零二章


    第二百零二章


    早朝散后, 承景帝双眉紧锁着登上辇车, 回南书房的路上沉默不言。


    余德广跟在他后面进了御书房, 小心翼翼地探问道:“万岁是为贵妃娘娘的病情忧心吗?听说她得知江掌印出事后,数日哀哭不止,万岁是不是还得去劝慰一番?”


    “先前不是去过几次吗?她如今不愿见朕, 一见面只会更加生气, 说江怀越的死是朕的错,要不是朕让他去陕西和辽东,就不会惹出这样的事情!”承景帝既担心荣贵妃, 又无颜面对她的指责, 坐在书桌前重重叹息。


    余德广也无能为力, 只好劝慰着,说起金贤妃再过段时间就要临产, 也算是一件喜事。承景帝心情虽稍有宽慰, 但想到刚才朝堂上官员禀告的灾情, 心绪还是沉重。


    “淮河两岸夏末时节遭遇暴雨, 以致河岸决堤洪水四溢, 如今又严寒冰冻, 毫无收成。已有许多县城村镇饿殍倒地, 今年这个冬天,对无家可归的灾民来说,只怕是难以活命了……”承景帝望着未批阅完的奏章,无限感慨地道。


    余德广想了想,道:“冬至将近, 万岁何不亲自去往地坛祭祀,也好求得上苍护佑百姓平安,皇家福泽绵延?”


    承景帝本来对这些繁杂的事务较为抵触,以往常让宗室代替前往,如今心有挂碍,听余德广这样一说,倒也沉思起来。过后不久,便吩咐余德广安排人手,准备好地坛祭祀大典,希望能通过这样的举动获得神灵护佑,内外安宁。


    数日后,承景帝又抽空去了一趟太液池,见金玉音脸庞丰润了一些,不由颇为安慰。金玉音温言道:“万岁若是政务繁忙,也不必总来探望,臣妾在这里有人陪伴,一切都很好。”


    承景帝又道:“如今没有多久就会临产,你不如搬回宫中,此处虽然安静,但毕竟太过偏远。”


    金玉音却婉言谢绝:“前几天太医说过,如今不适宜多走动,若是要搬回宫中,少不得下楼乘车,万一动了胎气提前临产,也并非好事。”


    承景帝想想也有道理,金玉音又说自己早就安排了司药局的女官来此陪伴,即便临产也无需挂碍。承景帝这才稍许安心了些,他走到广寒殿楼栏边,远望一池碧波云影荡漾,不由道:“若是当初惠妃没有出事,那个孩子也应该已有好几岁了……明天便是冬至,朕会亲自前去地坛祭祀,求得天下河清海晏,也希望你们母子平安。”


    金玉音缓缓走到他身后,垂着眼帘,轻声道:“万岁这份至真至诚的心意,臣妾铭记在心,也希望惠妃娘娘在天有灵,能护佑臣妾,顺利生下腹中的孩子……不管怎样,都是万岁的血脉,皇家的后代。”


    承景帝点了点头,这时从团城出来一名宫女,朝着琼华岛方向而来。他不禁问道:“团城那里,还有人住着?”


    金玉音望了一下,微笑道:“没有,是臣妾命宫女太监们每日去团城中的佛像前上香,希望能得到菩萨庇佑。原先身孕不太明显的时候,臣妾还经常过去亲自祷告,只是最近不下楼了。”


    听她这样解释了,承景帝也没再过问什么,与她坐着闲谈一阵后,便下楼回宫去了。


    *


    承景帝刚走没多久,那名从团城出来的宫女便上楼来,禀告说是小穗又觉得肚子阵阵发紧,躺在床上不动才缓和了一些。


    金玉音蹙着双眉,吩咐道:“好生伺候着,若是再有这样的情形立刻来报,即便是深夜也不能懈怠!”


    宫女应声告退,金玉音盘算一番,当下又唤来贾公公,命他前往太医院传递消息。


    周密布置之后,她也觉身体乏累,在贴身宫女的服侍下,躺到了床榻上休息。


    这一夜寒风四起,水面风声疾劲,波浪涌动。广寒殿帘幔深深,又燃起了暖炉,才能抵御寒意。待到天明时分,金玉音才刚醒来,却听得远处人声嘈杂呼喊连连,她心中一紧,连忙撑坐起来询问发生了何事。


    身边的宫女也不明所以,赶紧下楼去问,没过多久奔上来惊骇道:“启禀娘娘,是伴梅从团城出来,走在桥上的时候,忽然有块砖石松动滑落,她也一下子跌进水里了!”


    金玉音亦吃惊不已:“好端端的石桥怎么会坏了?那她人呢?”


    “贾公公他们正在救人,奴婢下去的时候看到他们抓住了伴梅的手臂,往岸边救呢!”


    金玉音立即吩咐宫女再去打听,自己也披上雪青长袄,匆匆来到窗前眺望。


    平日少人经过的湖边此时已经聚集了不少宫女太监,贾公公的手下果然正拽着奄奄一息的伴梅往岸边来,寒风之中的这两人衣衫尽湿,旁人赶紧将棉被送上,把他们裹得严严实实。


    而那座连接着团城与琼华岛的长长石桥间,果然有一处砖石坠落,虽然桥梁未彻底断裂,但桥面缺失半边,望上去甚是骇人。


    金玉音心中烦闷,当即临窗发话,把贾公公叫了上来,询问起石桥的情况。


    贾公公急忙上来,战战兢兢道:“昨天就有人在桥上走过时候摔了一跤,说是感觉砖石晃动,但想着这石桥如此坚固,应该不会有大问题,我们就没去细看。”


    “险些闹出人命了,才知道后怕?”


    小穗极有可能就要生育,却出了这样的事情。金玉音坐在了桌边,不禁愠恼起来。


    贾公公忙道:“小的这就去内官监找人来修,保准用最短的时间把石桥恢复原状!”


    金玉音虽然不想让外人进来,但是这座将团城与琼华岛相连接的石桥出了毛病,若是小穗临产,这边的人无法迅速过去,只怕会耽搁事情。


    “要找稳妥的人手。”金玉音颦眉道,“还有,团城那边可都准备好了?若是她提前临产,孩子一生下来,你们就得将她处理得干干净净。”


    “小的都安排好了,只要娘娘一发话,她就立马归西。抬尸的人也有,到时候往安息堂那边一送,就说是染了怪病暴死的宫女,马上就会被烧掉。”


    金玉音似是不愿听这样露骨的话语,撑着眉梢轻说了声“退下吧”,贾公公只好躬身告退。


    他匆匆忙忙出了太液池,就往内官监赶去。


    进了大门,他连忙请人去找自己熟悉的佥事公公,谁料那小内侍说他要找的那一位昨晚开始就上吐下泻,正躺在屋子里不能下地。贾公公着急道:“怎么这节骨眼上就病了呢?”


    正说话间,却听后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是贾公公啊,怎么太液池那边难道又有大殿要修?”


    贾公公回头一看,原来正是上次带人去修缮大殿和佛像的贵勤,于是便向他说起了今早发生的事情。


    贵勤讶然,又道:“真是不巧,您找的王公公昨晚大概是贪多吃了凉菜,半夜开始就捂着肚子叫唤,刚才我还请人去药房给他抓药呢。今日万岁去地坛祭祀,宫里头各监都忙得脚不沾地,我们内官监还有几位公公也有其他事情,都去了别处,我看您……”


    贾公公见状,只好又问贵勤是否有空,贵勤犹豫了一会儿,才说自己本来今日轮休,但太液池那边是金贤妃居住的地方,容不得半点闪失,愿意带人前去修桥。


    贾公公自然连连感谢,催促着贵勤赶紧带人一同返回。贵勤说是自己还需要整理器具寻找帮手,请他先行返回看好石桥,以免其他砖条再度滑落,缺口越来越大。


    贾公公点头称是,正准备回去,却又被贵勤叫住。“等会儿我们进去,会不会被守门的禁卫们拦住啊?”


    贾公公道:“尽管放心,我先跟他们说清楚,你们只管过来就行。”


    贵勤却摇头:“上次我们出去还被搜寻半晌,你们太液池的守门禁卫实在太过不通情理!”


    贾公公一听,又将自己的腰牌解下,递交给他。“拿着这个进出方便,你们也快些来,我瞅着石桥年代久远,万一继续崩塌可就难修了!”


    贵勤将腰牌收在怀中,马上吩咐手下去库房找工具图纸,说是很快就到。贾公公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又匆匆告辞,返回太液池去了。


    *


    贾公公回到太液池后,直接上广寒殿禀告了金玉音,金玉音听闻就是上次来修理佛殿的人,虽说稍微放心,却还是肃然道:“事关重大,不能马虎,等他们来了之后,你务必看住团城大门,千万不要被外人进去。”


    “娘娘放心,小的一定不让他们接近团城半步!”


    贾公公说罢,便又下楼去往石桥附近巡视,等了好一会儿,才见贵勤带着一群内侍赶来,不由抱怨道:“说是很快就到,怎么过了那么久……”


    “您不看看我们带着那么重的箱子!里面全是用得上的东西。”贵勤气喘吁吁地指着后边,一名小内侍正吃力地赶着车过来。贾公公上前一看,板车后边确实堆放了不少石料和撬棒,还有一个大箱子,应该也是装着修缮所用的器具。


    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将贵勤等人带到石桥畔,说道:“越快越好,娘娘快要生了,禁不住太大动静!”


    贵勤领着手下小心翼翼走到石桥坍塌处,蹲在那里低声商议了一会儿,才拱手道:“我们尽力而为吧。”


    “不是尽力,得全心全力!万岁说不定祭祀之后也会过来,到时候看到这桥都坍塌了,可不得龙颜大怒?要是修好了,娘娘必定也给大家重赏,各位卖力干活就是!”


    贵勤笑着称是,随即吩咐手下从车上取来器具,众人又将那个箱子抬到湖边树下,开始按照他的指挥忙碌起来。


    贾公公背着双手在一旁踱来走去,然而这天气寒冷,辽阔水上越发风声凌厉,直吹得他脸面冰凉,双手发麻。他强忍着寒意又监视了片刻,见内官监这些人还在忙着凿石头,一时半会儿是完工不了,便找了个借口躲到了岸边。


    贵勤在忙碌间瞥了一眼,只装成没注意的样子。又过了许久,贾公公按捺不住重新回到桥头,唉声叹气:“怎么还没有好?我都快冻僵了!”


    “这是重修石桥,那么长一条砖石整个掉了下去,咱们带来的石块大小也不吻合,得凿得严丝合缝才能用。”贵勤搓着手呵气道,“不过这里风确实太大,贾公公其实不必看着,我们也不会拖延时间,谁愿意在湖上受冻呢?”


    贾公公又埋怨了几句,拢着袖管躲进了岸边的小屋,隔着窗户也能望到湖上的景象。


    太液池水面浩渺,平日也只有琼华岛上才居住了一些太监宫女,如今天寒风起,众人几乎都躲在屋中,湖上只有内官监这些人在卖力修桥。贾公公见他们倒也不像偷懒的样子,自己在屋中又没有暖炉,因此偷偷取出私藏的陈年佳酿,躲在窗后啜饮着御寒。


    桥上的贵勤背对着湖岸,一边看着手下做工,一边低声询问边上的人:“那个姓贾的,还在不在窗口?”


    “靠在窗边上,好像在偷偷喝酒。”


    贵勤点点头,回首望了一眼,确定贾公公正好没有朝这边张望,加快脚步朝琼华岛行去。


    空空荡荡的石桥上,他走得迅疾又稳当,丝毫没有胆怯慌张的模样。踏足琼华岛之后,他当即选择了一条蜿蜒小路,朝着茂密的灌木丛后走去。


    作为内官监的佥事,他早就弄来了地形图,对太液池的亭台楼宇、草木园圃了如指掌。


    穿过高低有致的灌木丛,后方便是遍植芳草的斜坡,再往上宫阙巍然,飞檐流朱,正是金玉音居住的广寒殿。


    贵勤潜行至广寒殿后方,卷起衣衫下摆,飞快地攀着斜坡往上去。


    而此时,广寒殿中的金玉音总觉得有些不宁,起身再度来到窗口,望向正在湖上忙碌的那群人。


    眉心很快拧起。


    “贾有立呢?叫他看着的,居然不见人影?还有刚才内官监的人群里明明有个管事的年轻太监,现在怎么连他都不在?”她沉下脸,转身叫宫女唤来另一名姓胡的太监,吩咐他去往桥上看个究竟。


    胡太监不敢怠慢,当即离开了广寒殿,匆匆朝着石桥那边行去。到了修缮处,只见众人干得热火朝天,却不见贾公公和内官监的管事太监。他立马询问身边一名正在调制黏土的內侍,那內侍茫然道:“您说贾公公?好像是去休息了……”


    “那刚才带你们进来的人呢?为什么也不在?”胡太监叱问道。


    “哦,大概也是风大,吹得受不了吧……”


    “叫你们来干活,他怎么能自己走开?!还不赶紧把人找来!”胡太监一边呵斥,一边迅疾搜寻,这时才见湖边小屋门开,贾公公正朝着这边快步赶来。


    胡太监气不过,当即喊道:“那个内官监的佥事呢,为什么不见人影了?娘娘命你看着,你却自己躲去一边!”


    贾公公一看果然不见贵勤身影,心中发虚,嘴上却还硬气:“干什么,贵勤是个老实人,又不会乱跑,说不定是去方便……”


    话音未落,却听远处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又是数声急唤,响彻空寂水面。


    众人惊愕之间循声望去,但见对面琼华岛上有浓烟升起,燎动的火舌染红了满山草木,那起火的方向,竟然正是广寒殿所在。


    贾、胡两人脸色煞白,叫喊着“贤妃娘娘”便先后朝着琼华岛奔去。


    桥上其余人亦大声鼓噪,纷纷叫嚷着“快去救火”,跟着两名太监奔向石桥那端。然而当他们奔至半途时,有数人悄无声息折向湖边大树下,此时那只安置在树影下的木箱已自行开启,从里面钻出一人,正是躲藏多时的杨明顺。


    “跟我来!”杨明顺招呼一声,带着那几人飞快折返,朝着团城奔去。


    正文 第二百零三章


    第二百零三章


    尽管已是冬季, 琼华岛上依旧草木繁盛, 再加上今日风势强劲, 那从半山坡燃起的火焰很快便蔓延开来。广寒殿后方火势尤其猛烈,浓烟升腾红光冲天。太液池各处的宫女太监们全都往岛上奔去,一边忙着运水救火, 一边又要保护金玉音安全, 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杨明顺带着那几名帮手飞快地冲向团城,半道上还带走了撬棒铁棍。团城城门虽然关闭,但里面并未上闩, 杨明顺当先一脚踹开大门, 领着众人径直闯了进去。


    才进大门不久, 便见前方承光殿中奔出几名内侍,看样子像是听到了琼华岛的动静想去帮忙, 一见到这些手持家伙的外来者, 不禁大惊失色叫喊道:“你们是干嘛的?”


    “动手!”杨明顺一声令下, 抄起手中撬棒便砸向为首之人。那人猝不及防被一下子击倒, 众内侍吓得四散奔逃。杨明顺身后同伴亦一拥而上, 迅猛出手, 没多久就把这几个看守团城的内侍打得跪地求饶。


    在那群人的哭喊声中, 杨明顺率领手下将他们牢牢捆绑,全都扔进大殿反锁在内。随后飞奔着转向承光殿后侧,左弯右折间便进入了当初看见小穗的院落。


    还未来得及靠近,却听其中一间屋子里传来女子惊叫声。


    杨明顺一听那熟悉的声音,心里便是一紧。


    奔至门口用力一推, 谁知房门竟已被人从里面上了闩。此时房中又传来“救命”的呼喊,正是小穗发出之声。杨明顺在外心急如焚,持着撬棒猛然砸下,但房门竟然异常坚固,并未被一下子砸开。


    后面的同伴们亦已赶到,有人以铁棍用力挥向窗户,但听得“咔咔”裂响,窗棂尽断。众人再度协力挥击,窗户终被砸开,杨明顺攀着窗框一下子跃入房中。


    就在他冲进房间的一刻,却听帘幔后传来一声惨叫,随后便有人轰然倒地。


    杨明顺血往上涌,一把扯下挡在面前的帘幔,但见大着肚子的小穗脸色苍白地靠在墙角,若不是身边有一名年轻宫女搀扶,几乎就要瘫倒。在她脚下,圆凳翻倒,一名中年宫女倒在地上,后脑勺处鲜血淋漓,已经昏厥了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杨明顺手脚冰凉,冲上前去。


    小穗一看到他,又惊又俱又悲又喜,浑身颤抖着痛哭不止,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是搀扶着她的安荷指着地上的宫女,惊魂未定地道:“她听到外面的打斗声,出去看了一眼,回屋后就要强行拖着小穗往地下密室跑。小穗不愿意,跟她反抗起来,却被她用绳索勒住脖子。我见小穗快要被勒死了,举起凳子便砸了过去……”


    杨明顺这才发现小穗颈下还垂着一段绳索,白皙的脖颈上已被勒出深深血痕,就连双手也被抓出了许多伤口。


    “该死的东西!”他咬牙切齿地朝着倒在地上的那名宫女狠狠踢了过去。


    聚集过来的众人见状忙道:“先离开这里再说,不然就来不及了!”


    此时小穗方才哭着道:“你们过来救我,可外面都是贤妃娘娘的人,怎么出的去呢?”


    “不要怕,跟我走。”杨明顺看了一眼身怀六甲的小穗,强忍着悲辛,拽着她的袖子就往外去。


    这一行人匆匆出了团城,杨明顺背起小穗率先冲过了石桥,湖边的那辆运载工具的马车还在原处。


    此时琼华岛上火势仍盛,广寒殿已被浓烟笼罩,岛上呼喊连连,嘈杂不堪。


    杨明顺背着小穗进入车中,安荷也随之跟上陪在一边。先前赶车的小个子内侍跳上车头,扬鞭一挥,便朝着太液池大门口驱驰而去,其余众人则紧紧追随左右。


    *


    滚滚浓烟弥漫了整个广寒殿,金玉音在贾公公等人的搀扶下,从广寒殿最高处慢慢下来,到了半山坡的凉亭中暂时休息。


    “大白天的怎么会忽然起火?!”她喘息未定,目光凌厉,“你们有没有去四处查看?”


    贾公公望着还在四处奔忙的太监宫女们,谨慎道:“娘娘,现在大家都急着救火,生怕广寒殿就此倒塌,一时半会儿还来不及去查看原因……”


    “要你们这群人何用!”金玉音难得地说了重话,一想到与平日自己温柔贤淑的仪态不符,又强忍怒火抿唇不语。饶是如此,身边的贾公公等人都诚惶诚恐,不敢吱声。


    却在此时,她惊讶站起,指着远处道:“那是什么车子?怎么在往外跑?”


    贾公公等人一愣,旋即朝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见一辆马车正朝着大门方向疾驰,后边还有几名内侍一路紧随。


    “这是……”贾公公蹙紧双眉辨识了一下,恍然道,“这不是刚才内官监运用工具的车子吗?怎么见着这里着火不来帮忙,反而往外去?”


    身边另一名内侍却道:“内官监的贵勤不是正带着几个手下在后山帮忙救火吗?我刚才还看到他了。”


    “这倒奇怪了,难道是有人胆小溜走了?还是去找救兵?”贾公公正在嘀咕,金玉音黛眉一颦,迅疾道:“贾有立,赶紧带人去拦住那辆车子,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人!”


    “啊?”贾公公一时没明白金玉音为何如此在意,然而金玉音旋即寒声叱骂:“还不快去?!如此反常竟不察觉?!”


    “是!”


    贾公公这才打了个寒战,当即率领众人从半山凉亭飞奔下去。


    *


    疾驰的马车中,小穗无力地躺在杨明顺身边,眼里含泪,右手紧紧攥着他的袍袖。


    安荷默默转过身子,望向窗外。


    杨明顺低着头,轻声道:“小穗,有我们在,你不要再哭了。”


    “我……我只觉得自己太没用,惹出那么多麻烦……要不是我当初去景仁宫,也不会……”她痛苦地闭着双目,泪水无声划过脸颊。


    杨明顺心里酸涩难忍,却只能在袍袖的掩盖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那不是你的错。在这吃人的宫里,你能怎么样呢?”


    小穗咬住了嘴唇,抽泣声犹未停息。


    此时安荷忽然紧张地道:“小杨公公,有人从广寒殿下来了!”


    小穗一惊,杨明顺立即临窗回望,果然望到一群人正急急匆匆从半山间下来,显然是发现了他们,要往这边追来。


    “快一些!”他朝着赶车的小内侍吩咐。


    小内侍拼尽全力抽打骏马,没多久这辆马车便冲向了太液池大门口。守门的禁卫们早已望见岛上起火,首领已带着众手下前去救援,只留下两名禁卫循例看守。


    那两人远远望到了这辆疾驰而来的马车,又见其后有数名内侍飞奔跟随,微微一愣便认出了正是之前进来的内官监的人,不由上前喝问:“怎么回事?岛上起火了,你们内官监的不帮忙去救,却反而朝外去?”


    赶车的小内侍满脸焦急道:“贤妃娘娘马上要生了,这一片混乱的,哪里来得及去喊接生婆子和太医来?正好我们有车子,得赶紧将她送回宫里,你们还啰嗦什么?!”


    “什么?!车上的是娘娘?!”两名禁卫皆面露惊讶,其中一人却又疑心起来,上前一步朝着车内道,“娘娘,您是要回长乐宫吗?”


    小穗在车中不敢出声,那名禁卫浓眉一皱,扶着车门便想拉开查看。此时却听车中传来一声呵斥,安荷撩起窗帘骂道:“娘娘已经痛得浑身冷汗没法说话,你还在这挡路?!”


    她这一露面,禁卫认出正是原先跟着贤妃的宫女,此时杨明顺在车中握了握小穗的手,小穗明白了意思,马上发出痛苦的呼声。车后的数名内侍群情激奋,喊着“贤妃娘娘要生了”,急得直跺脚。


    禁卫们不敢再有盘问,当即后退数步,匆忙间打开了大门。


    小内侍扬鞭一舞,驾着马车便冲出了太液池。


    两名禁卫望着车辆远去,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又担忧娘娘万一路上就生出孩子,会不会责备他们先前的阻拦。正在忧心忡忡之际,却又听远处传来焦急的叫喊,放眼远望,竟然是贾公公带着一群内侍从琼华岛那边奔来。


    “贾公公,您怎么没陪在娘娘身边?刚才内官监的人跟安荷一起,已经把娘娘送出去了呀!”一名禁卫疑惑着问道。


    “什么?!”贾公公一头雾水,“娘娘明明就在半山亭子里休息,那车子里的人怎么可能是娘娘?!”


    禁卫一惊,这时又有人心急火燎地赶来,原来是金玉音身边的另一名太监胡公公。他还未奔到门口,便嘶声叫喊:“贾有立,你这蠢材,团城里的内侍都被关了起来,后院的人已经不见了!”


    贾公公浑身寒毛直竖,这才彻底明白发生了什么,当即一顿足,叫喊起来。


    “都给我追上去!”


    *


    从太液池一路往东,道路颠簸不平,小穗吃力地躺在车中,手捂着隆起的肚子,心中慌乱不宁。


    安荷在一边焦急道:“小杨公公,咱们这样逃了出来,可要去哪里才能安全呀?”


    杨明顺看着小穗苍白的脸颊,道:“会有去处的,等会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先保护好她。”


    “这我明白,咱们的命都系在她身上呢!可是贤妃娘娘那边很快就要发现,咱们就算一直逃,也很难逃过她手下人的追捕啊……”


    小穗紧皱双眉,低声道:“要不,你们把我送去万岁那边,他不会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杨明顺沉声道:“万岁今日去地坛祭祀了。再说孩子还未生下,要是金贤妃存心作梗,诬陷这孩子不是万岁的骨血,你又如何自证?”


    小穗大感意外,安荷亦惊讶道:“还能这样强词夺理?”


    杨明顺冷哂一声,道:“先帝在位时,就有过一名女官身怀六甲,说是被先帝偶然临幸而得,先帝也确实记得有过这样的事情。然而后来那名女官却连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丧命,因为有人暗中告发,说她其实是与一名銮仪卫私通怀孕,想要借此冒充龙子。为了确保自己地位无忧,有些宫妃,是什么都做得出的。”


    小穗和安荷都变了脸色。


    “小杨公公,后面有追兵了!”车窗外,传来了急促的呼声。


    正文 第二百零四章


    第二百零四章


    杨明顺并未慌张, 按照先前说好的安排, 当即掀开车座取出数根撬棒, 抛向追随的內侍们。


    “行了,你们赶紧走!”领头的那名內侍抓住撬棒, 带领其余几人闪身躲进道旁林中。


    当此情形, 杨明顺也顾不得其他, 随即催促赶车的內侍继续驱车前行。


    行不多时, 耳听得后方马蹄声纷杂,再往后望去,从太液池方向而来的禁卫骑兵紧追不舍, 更远处则是贾有立等內侍全力追随。小穗紧张地想要撑起身子,但是腹中又阵阵发紧收缩, 让她一点都不敢再动。


    蹄声越来越近, 禁卫们即将追上, 从道旁却窜出了数道人影,正是先前跟随杨明顺的那几个内官监的帮手。危急时刻他们挥舞撬棒全力阻击,禁卫们虽也身手不凡, 但策马狂奔时忽然遭遇袭击, 座下骏马惊叫腾跃,一时间乱成一团。


    安荷在车上往后望着, 见那些内侍与禁卫们缠斗起来,不禁担忧道:“他们能打得过吗……”


    杨明顺道:“能拖延多久就是多久。这回内官监的帮了大忙。”


    然而尽管禁卫们遭遇突然袭击而一时被阻,没过多久,双方已有高下之分。禁卫们毕竟身形强健, 抵住最初的一波袭击之后,很快反扑上前,将那几名內侍先后按倒。


    马车还在沿着小道疾驰,后方蹄声再次迫近,为首的禁卫扬鞭厉声呼喊:“前面的人还不停下?!擅自将娘娘手下带走,该当何罪?!”


    小穗握紧了杨明顺的手,眼里流露无限惊慌。


    安荷紧张得连声催促车夫快跑,杨明顺没有去看追兵到底还有多远,却是探身朝着前方眺望。


    前方长路间,又有一群内侍策马赶来,都是御马监的同伴。


    此时后方的追兵越来越近,禁卫首领纵马腾跃,转瞬间便冲到马车一侧。此人身手了得,竟在疾驰之中一把抓住了车窗,猛然发力,便攀着车窗纵跃过来。


    安荷眼见这人直接撞到窗口,吓得尖声叫嚷。杨明顺立即将小穗护在身后,唯恐她被人暗算。


    赶车的小内侍闻声回首,但见那禁卫首领已纵身扑去,一下子将其踢下车子。骏马此刻还在不断奔驰,那首领紧扣缰绳猛然发力,勒得骏马连声嘶鸣。


    马车在路中央颠簸歪行,几乎就要翻倒。此时杨明顺不顾一切扑出车厢,双臂一紧,就以绳索牢牢套住了那人的脖颈。那禁卫首领奋力挣扎,抬肘便往后猛击,接连数下正中杨明顺肋下,将他撞击得脸色惨白。


    安荷与小穗在车中看到这一切,惊骇得浑身发麻。然而杨明顺强忍剧痛,死也不肯松手,两人拼死搏斗间,后方又有骑兵追上,一见首领被困,随即挥舞长鞭狠狠抽来。


    一声啸响,皮鞭抽在了杨明顺背上,顿时衣衫破裂,血色洇染。


    小穗扶着车门发出悲声。


    又是一鞭抽来,杨明顺咬牙承受着,双手丝毫没有松劲。


    被绳索勒住脖颈的禁卫首领已经双目凸显,呼吸艰难。


    追至车旁的另一名禁卫正准备飞身跃来,从御马监赶来的内侍们已至近前,有人一马当先扬鞭冲上,很快缠住了那名禁卫,让他无法脱身。


    杨明顺趁着这机会再一发力,将那名禁卫首领撞下了车头。


    禁卫们还待追逐,却已被御马监众内侍围堵阻挠,一时间交错纷杂,双方直接持械交手。杨明顺驾车顺势冲出,载着小穗和安荷将禁卫们再度甩在后方。


    *


    前路越来越宽,本是笔直的道路到了半途也出现分岔。杨明顺持着缰绳,将马车转向了东边的岔道,小穗倚着车窗不禁问道:“这是要去哪里?”


    “带你出宫。”他望着前方,坚定地道。


    小穗惊愕万分,就连安荷也诧异莫名:“什么,出宫?我们这样怎么可能出去?”


    “现在如果还留在宫里,就是死路一条。”杨明顺握紧缰绳,低声道,“除了贤妃,还有太后……”


    车中两人虽不知到底会发生何事,但听他这样一说,更觉前途叵测。


    杨明顺未再言语,只是一门心思地驾车疾驰。往前去便是内宦各监,道旁时而有人经过,望到这一辆风驰电掣的马车,皆面露惊讶,但因为都认识驾车之人,也没人上前拦阻。


    车子很快经过万岁山,转而径直向北。


    一路行去,远处赭红色宫墙绵延横亘,朱漆金钉城门肃然紧闭,正是皇城最外侧的北安门。


    这一日守城禁卫是腾骧左卫,皆气宇轩昂,腰配长刀,肩悬箭矢。从马车出现在视线范围之内起,他们便都紧盯不放,待等车辆渐渐迫近,已有一名身穿玄黑描金甲的腾骧卫指挥使上前数步,抬手示意停下车来。


    车中的小穗害怕得发抖,拽着安荷的手,不知这次又该如何应对。安荷看了看她,示意她千万沉住气。然而就在这时,小穗腹部又是一阵阵收缩疼痛,让她险些叫出声来。


    她惊骇着,用力咬住了自己的袖子。


    杨明顺未曾发觉车中异常,而是听从指挥,让马匹减缓了速度。


    “做什么的?”那名指挥使抬起下巴,望着杨明顺。


    “奉命出城,去草场办差。”杨明顺持着鞭子,驾着车子慢慢靠近。小穗强忍疼痛蜷缩在角落,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可有牙牌?”


    “有。”杨明顺从怀中取出一枚通体无瑕的象牙腰牌,递交了过去。指挥使刚刚接在手中,却听远处传来急切呼喊。众人循声望去,直道那端有一群人马迅疾迫近,为首的禁卫神色紧张,大喊着:“拦住他们,不能放走!”


    指挥使双眉一皱。


    车中的小穗又急又怕,只觉疼痛越来越重,那一阵又一阵的收缩撕扯感,简直令人无法再忍耐下去。


    象牙白的腰牌在阳光下映射光芒,上面清清楚楚刻着的是“御马监掌印出入皇城通行无阻”的字样。


    “走吧。”


    指挥使一声令下,直接将牙牌交还给杨明顺。城门边的腾骧禁卫们也对那群禁卫的叫喊阻止视若无睹,转身间便将厚重的城门徐徐打开。


    杨明顺顾不上多言,驾着马车直接冲出了北安门。


    “关城门。”指挥使又是大力发令,城门在那群追兵即将冲来之际,轰然关闭。


    追兵们气得七窍生烟,破口大骂:“眼睛瞎了还是耳朵聋了,你们腾骧卫的人就是这样看守皇城的?!”


    指挥使手握钢刀,站在城门口,犹如镇山宝塔。他扫视众人,朗声道:“御马监掌印的牙牌我都亲自核查过了,难道你们金吾卫的人还敢直接拦阻?!”


    “狼狈为奸的东西!你们定是串通一气了!”金吾卫追兵们怒不可遏,然而今日轮值的禁军都来自腾骧卫,手持利刃肩背箭矢严阵以待,竟是一丝一毫也不退让。


    *


    马车从北安们直冲而出,安荷直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经历。原本以为根本无法闯出城门,谁知那指挥使看到腰牌竟毫无盘问的意思,直接将他们放了出来。


    “小杨公公,你是不是跟那个指挥使认识?”她不禁问道。


    杨明顺一边驾车一边道:“你难道没听说过,大内禁军四卫的腾骧卫,就是由御马监统辖的?我家督公不但是御马监的掌印,更是大内腾骧卫的统帅。我如果没有查好今天各城门由谁看守,事先跟这边的指挥使通过气,又怎么可能冒险闯来北安门?”


    安荷这才恍然大悟,才想夸赞一番,却见身边的小穗浑身发抖,瘦弱的双手死死扣住座椅,人已经绷得脸色惨白。


    如浪潮般席卷而来的剧痛,让她再也承受不住,痛苦地叫出声来。


    坐在车头上的杨明顺心脏都被揪紧,回头望了一眼低垂的车帘,急切道:“小穗,你千万忍住!我们还没到地方!”


    安荷一边安慰小穗,一边着急道:“还要去哪里?不能先找地方躲一躲吗?我怕她要生了呀!我可什么都不懂!”


    “不能在车上生!”杨明顺说罢,咬紧牙关奋力扬鞭,驱赶着马匹拼力前行。


    车中传来的呻吟声越来越惨烈,凛冽寒风吹得他全身冰凉,就连持着马鞭的手也失去了知觉。然而杨明顺还是坚持着紧盯前方,驾着这辆车子穿过大街小巷,好几次险些撞飞了路边小摊,最终抵达了一座幽静的宅院前。


    车子还未停稳,他已跳了下去,飞奔到宅门前拼命拍门。


    “吱呀”一声,大门敞开,从中快步走出了一身锦袍的宿昕。身后则是数名干练的家丁。


    “小公爷!”杨明顺叫了一声,旋即回到车子边,一下子将车门打开。


    安荷抱着痛苦挣扎的小穗,带着哭声道:“快来救人啊!”


    宿昕见状一惊,事先并未料到小穗竟然已经马上要生产。跟随在旁的家丁们虽有力气,但碍于男女有别都不敢轻易靠近。杨明顺急得一把抱起小穗,然而他先前肩背受伤,又过于紧张,奔上台阶时脚下踉跄,竟然险些摔倒。


    宿昕连忙搀扶,招呼着家丁们上前相助。正在这时,宅门内又有脚步声纷杂而至,杨明顺抬头一看,有数名女子从影壁后匆匆赶到门口,奔在最先的年轻女子黛袄蓝裙,神情急切,正是寄住在这里的相思。


    “赶紧帮忙,把她抬到我房间去!”相思招呼着身后的丫鬟仆妇们,众女子齐心协力,将已经冷汗直流的小穗平稳抬起,急匆匆送入了内院。


    杨明顺带着如坠云里的安荷一路紧随,直至相思和众人把小穗安置入了房间,才紧张询问道:“这里有没有接生的人?”


    “本来是找好的,但没想到她今日就要生。”宿昕立即发话,叫管家去请接生婆。然而此时小穗在房间中已经痛得快要晕厥,安荷虽然有心相救,却毫无经验。幸而仆妇中有两人自告奋勇,说是可以帮忙,相思急促道:“先准备好热水刀剪手巾,不要等着接生婆来了却什么都没有!”


    说罢,便带着那两名仆妇来到床前,又迅速安排其他小丫鬟各自准备待产用具,众人虽觉事出突然,却也没有慌了手脚,顷刻间听从安排,纷纷离去取物。


    年长的仆妇见杨明顺还在房中,便上前道:“男人们不能留在房中,还请出去等着。”


    杨明顺怔了怔,面带悲戚望向床上的小穗。


    小穗此刻已被阵痛搅得如受酷刑,哭着叫了一声“明顺别走”便无力再说。相思看看杨明顺,又看看小穗,低声道:“他就在房间外面等着,不会丢下你走掉。”


    小穗这才含着泪点头,杨明顺无声地望了她一眼,慢慢走出了房间。


    房门被掩了起来。


    一阵阵的呼叫声刺入他的耳,他的心。


    而另一边的宿昕则急切地招来手下,取来一封又一封的拜帖,令他们速速前往城中各处,将事先约定好的众人全都请到此处。


    杨明顺无力地坐在台阶上,看着宿昕的手下匆忙离去。过了一会儿才道:“小公爷,我家大人什么时候才能回京?”


    宿昕回过身,慢慢道:“昨日听闻讯息,说是掌印棺椁即将抵达京城。如此算来,你们的督公,应该就快回来了。”


    正文 第二百零五章


    第二百零五章


    原先安静闲雅的院中满是小穗的呻|吟声, 杨明顺呆滞地坐在台阶上, 既无法不听又无法平静, 双手抱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宿昕看了看他, 一时也不知杨明顺和小穗是怎样的关系, 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他走到杨明顺身边, 问道:“出来的途中可还顺利, 就是按照先前计划实行的吗?”


    杨明顺听他发问,这才收了收心神,低着头道:“就像督公先前在密信中安排的那样, 所幸一切都还算顺利,不然我们也没法逃出宫来。只是……”他停顿了一下, 带着几分焦灼道, “就怕金玉音在万岁回宫后抢先告发, 编排谎言,那样的话我们好像也拿她没有办法?”


    宿昕道:“她现在知道小穗跑了,必定是不会善罢甘休……”


    正说话间, 房中小穗的呻|吟声更加明显, 杨明顺紧张地站了起来,朝着房间急走几步, 却又只能无奈地停在了门口。


    忽而房门一开,一个丫鬟急急忙忙奔出,杨明顺连忙抓住她问道:“里面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就见她挣扎得厉害!”丫鬟没空细说, 一扭身子朝着厨房跑去。


    杨明顺急得恨不能入内查看,正在这时,接生婆被仆人领着匆匆奔来,来不及跟宿昕说话,一头就钻进了房间。这院门还未关上,前面又传来管家的招呼声,随即有人进来禀告,说是邹侍郎已到。


    “我去前面,你留在这里。”宿昕说罢,整顿衣衫便往前去。


    刚进厅堂,便见吏部侍郎邹缙拱手而来,“小公爷,刚才您府上家丁来报,说是有紧要事情立即需要商议?”


    “对,邹侍郎还请随我来。”宿昕做了延请的手势,将邹缙领向后院。


    前些天他已经分别拜访过数名朝中大臣,说是有事相托,但时机未到,还请他们到时一定驾临私宅,细细商议。


    如今吏部侍郎邹缙首先赶到,宿昕将他直接带入后院,邹缙一路疑惑,耳听得房中又传来女子痛苦的呼喊声,不禁发问:“小公爷,这是怎么回事?”


    “里面正在生养。”宿昕只简单说了一句。邹缙疑惑不解,追问数句,宿昕却只道:“等其他大人到来之后,我一并向各位解释。”


    邹缙满心疑问,却也只能在院子里等待。没过多久,又有数名朝中重臣陆续抵达,彼此相见后都大为意外。又过了一会儿,前面来报说是驸马都尉喻泽到访,宿昕忙出去将他接了进来。


    喻泽正是承景帝胞妹永清公主的驸马,以前和宿昕也并不十分熟悉,如今被邀请过来说是赴宴,进了后院却见众臣或站或坐,神情茫然又百无聊赖,而正房之中又有女子痛苦叫喊,亦是大惑不解。


    “宿小公爷,您这是闹的哪一出?”喻泽仔细打量了宿昕一番,“莫非府上出了什么事情难以解决,可也犯不着叫那么多朝臣到此吧?”


    “各位还请稍安勿躁,其实我今日盛情相邀,只是让大家做个见证。”宿昕才说了一句,就听院门外传来管家的吆喝声:“鲁大人到!”


    说话间,一名面容端方神情肃然的中年男子已大步踏来,众人见了连忙行礼。


    “怎么,小公爷不是说有要事单独相谈?却为何在此聚集了那么多人?”鲁正宽望着院中情形,皱眉问道。


    这鲁正宽原来与邹缙一同都是孙太傅门生,还在太傅府中当面痛骂过江怀越。他曾因耿直清介得罪了上级而被贬出京城,后来因在地方政绩显著,又被召回朝堂,如今已是文华殿大学士,内阁成员之一。


    宿昕见他到来,这才环视一圈,向诸多朝臣拱手作礼。


    “诸位大人,就像刚才所说,我宿昕今日将你们请来,是为了让各位做一个见证。此事非同小可,单单我一人就算竭力陈述,万岁也未必能够相信。但各位都是朝廷栋梁,深得万岁信任,由大家在此亲眼目睹亲耳所闻,他日共同力证,相信万岁就算大感意外,也不会听信小人搬弄是非。”


    驸马喻泽忍不住道:“小公爷,你这里什么都没有,就一名妇人在房中待产,要我们这些人过来到底见证什么?难道是见证她生孩子不成?”


    宿昕笑了笑,道:“驸马说的没错。今日请各位前来,就是为了同时见证,那房中女子生下孩子。”众人哗然,宿昕此时后退一步,朝着背对众人站立的杨明顺道:“小杨公公,还是请你过来,跟他们说个清楚。”


    杨明顺这才缓缓转身,走下台阶。


    邹缙和驸马喻泽首先认出了杨明顺,当下觉得事态非同寻常。杨明顺走到这群议论纷纷的朝臣面前,双膝一跪,向众人磕头行礼,眼含沉重之情,缓缓道:“诸位大人,这房中即将诞生的,是当今万岁的亲骨肉。”


    “什么?!”“万岁的亲骨肉?难道房内的是金贤妃?”“她怎么可能出了太液池啊?”


    一时之间,院中众臣议论纷纷,而当杨明顺在喧哗中说出“房中的女子并非金贤妃,而是永和宫的宫女”之时,众人更是一片哗然。


    有人当即质疑:“宫女怎么可能在外面生孩子,小公爷,你平日不拘小节也就罢了,这种事情千万不能道听途说引以为信!”


    宿昕正色道:“我宿昕就算再随意,也不会在这关乎皇家血脉的事上开玩笑。杨明顺是御马监的人,小穗就是他刚才亲自从太液池那边救出来的,还能有假不成?”


    “什么,从太液池救出来?”众人越发糊涂。


    杨明顺这才强忍悲伤,将小穗身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述说了一遍。大臣们在他说的过程中就已经显露难以置信的神色,等他说完这一切,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愿意相信听到的事实。


    “且不说万岁是否会临幸一名寂寂无名的宫女,就算是真的,金贤妃自己也怀有身孕,又何必做下这样天理不容的事情?”


    “正是,她这样冒险行事,一旦东窗事发便是大难临头,金贤妃素来知书识礼,怎么会如此糊涂?!”


    “还有你说的那个女子,她腹中的胎儿确实是万岁的骨血吗?这口说无凭,寻常妃子若是得幸,都是清清楚楚记载在簿的呀!”


    鲁正宽则向宿昕求证:“小公爷,你素来不太愿意参与政事,为什么今日会出面将我们召集到此,这事国公爷是否也知道?”


    宿昕愠道:“跟我老爹哪有一点关系,他在南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要是不信,房间里还有一名金玉音宫中的宫女,名叫安荷,等会儿让她出来也算是人证了!”


    纵然宿昕神色严肃,然而这事情实在太过超乎大家的想象,众人还是交头接耳不住议论。宿昕也不再多说,只是叫人守住了院门,既不让众人出去,也防备外面有人闯入。


    众人被留在院中无法离开,听得房中女子的呼声一阵比一阵凄惨,心中越发烦闷困惑。就在这样焦灼的情形下,时间缓慢流逝,杨明顺在此其间不知道往房门处望了多少次,每一次都是心中滴血,眼中无奈。


    阳光渐渐黯淡,院中风声盘旋,大臣们冻得手脚冰凉,只好不住徘徊。


    眼见白日将落,天际唯余一抹橘红时,房中忽然传出了婴儿急促的哭声。


    院中众人一惊,就在他们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杨明顺已经率先奔向那扇紧闭的房门,用力敲响,喊着小穗的名字。


    宿昕亦紧随而上,朝里面喊道:“已经生下了吗?”


    “生了!生了!”接生婆响亮的声音随之传来,没过多久,房门一开,接生婆抱着被襁褓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探出身来。


    “是个男孩儿呀,各位大人!”她的脸上满是喜色。


    宿昕心中不由激动万分,再看院中众人,则是神情各异,或惊喜或诧异也有茫然无措,不知应该如何应对的。


    身边的杨明顺只觉心中悬着已久的一块巨石轰然坠下万丈深渊,一瞬间并不是感到解脱与欢喜,却是无限空洞,近乎麻木。


    婴儿的哭声还在冲击着众人的心神,驸马喻泽如梦初醒似的道:“现在怎么办?这,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万岁的子嗣?”


    大臣们正在犹豫不决之际,却听外面有人来报:“小公爷,门外来了一大群人,说是从宫里来的!”


    宿昕一愣,杨明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低声道:“难道是金玉音派人过来?”


    “她不会这样胆大吧?!”宿昕说罢,交代管家马上将院门紧闭,当即朝前行去。


    到了前门口,守门的仆人已被推开一旁,一名四十来岁的太监带着一群禁卫朝里走来,脚步急促,神色肃穆。


    宿昕一见此人,不禁蹙眉,随即扬声道:“这不是慈宁宫的邱公公吗?怎么今天竟然带着禁卫找到我这别院来了?”


    邱公公叹了一声,拱手道:“小公爷,太后娘娘听闻了一件奇事,说是今日有太监带着宫女私自外逃,这可是宫中丑闻,万万不可就此放过。小公爷虽然古道热肠,却也不能太过随心所欲,这不该收容的人,还是得速速交出为好呀!”


    宿昕笑了笑,道:“太后的消息倒是十分灵通,既然如此我也不想隐瞒,确实是有人在我宅内,但事关皇家血脉延续,请公公就此止步,不要再往内行一步。”


    邱公公闻言一凛:“后宫之中没有皇后主持事务,太后有权对这些不守规矩的太监宫女加以责罚,什么皇家血脉,无凭无据的事情怎可胡乱指认?!小公爷,您不要逞着一时意气搅局,到时候非但自己卷入麻烦之中,恐怕还会牵连南京的定国公府呢!”


    “邱公公这是在威胁宿某了?你可知,我那院中还有诸多朝臣!”宿昕毫不退让,眼神之中亦满是不屑。


    “朝臣?这后宫的是非跟他们有什么关系,难道小公爷想聚众闹事?我可是先礼后兵,大臣们难道不懂后宫之主乃是太后娘娘?!”邱公公冷声说罢,带着身后的禁卫便想闯入后院。宿昕一声令下,两边的家丁们强行封堵了他们的去路,邱公公恼怒喊道:“我就知道你宿昕不是个善茬,太后有令,若是宿昕不肯交出逃宫之人,便将他一同拿下问罪!”


    此言既出,身后禁卫听令而动,手握腰刀便冲向前路间的家丁。那群家丁毕竟只是寻常人,即便全力拦阻,也敌不过身强力壮的大内禁卫。


    眼见这伙人就要撞开那扇院门,却又听大门外蹄声纷乱马鸣阵阵,紧接着脚步声纷杂迫近,竟是又有一大群人冲进了宅院。


    “定国公在京城的私邸你们也敢硬闯!邱世宏,你是得了圣旨前来抄家还是狐假虎威以下犯上?!”


    微微冷笑间,有人自大门外飒沓而至,语声清寒,暗藏杀机。


    邱公公听得这话,浑身上下泛起寒意,在禁卫的簇拥下回头望去。只见一大群身穿飞鱼服,手持绣春刀的锦衣卫蜂拥而至,须臾间站满全院,却又很快朝两边避退,让出了中间一条通道。


    茫茫光影下,年轻男子背负双手步步迫近,大红锦底的曳撒上灵蟒怒腾,气势滔天的云海翻涌夺人心魄。


    乌金冠,白玉带,容如皎然明月高悬天山雪巅,韵似出尘青竹傲立峭岩石间。


    许久未曾露面的江怀越,依旧不改风姿,眼里含着的只是冰封凛冽,唇边带着似有似无的讥诮笑意。


    在他身后紧随而来的锦衣卫头领,正是原先西厂的掌刑千户姚康。


    “你……你,你不是死了吗?!”邱公公面色发白,不由后退着,声音都颤抖了。


    江怀越站定在院子里,哂笑一声:“瞒天过海李代桃僵,我本以为你们会有所防备,却没想到,竟然就此被骗?真是超乎想象。”


    与此同时,那紧闭的后院大门发出声响,随后缓缓打开半边。邱公公刚想再令人冲进去,院门内踏出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沉声道:“若只是宫女太监私自逃出,该由太后处置,但如今涉及万岁后嗣,怎可容得如此草率对待?”


    江怀越看着那人,拱手行礼。“鲁大人,有劳到此了。”


    正文 第二百零六章


    第二百零六章


    此时这小小庭院中, 一端是江怀越率领众多锦衣卫带刀环伺, 另一端则是鲁正宽等人挺身拦阻。邱公公虽然也带着禁卫, 但眼看对方既有前任西厂提督,又有定国公府的小公爷宿昕和鲁正宽等诸多朝臣, 不由得心生怯弱, 自己灭了气焰。


    “好好好, 你们尽管在此嚣张, 擅自逃宫的宫女和太监都是犯下了死罪!就算你们现在不肯交出,事后也保不住他们的性命!还有,江怀越, 你以为死而复生很有意思?我看你的欺君行径该如何向万岁解释!”邱公公气急败坏地抛下狠话,袍袖一挥, 带着那队禁卫悻悻离去。


    大门随即紧紧关闭, 姚康在江怀越的安排下, 带领锦衣卫们留在前院严阵以待。宿昕这才长出一口气,抱着双臂道:“我说江大人,你难不成是掐着时辰来的?非要让我们急火攻心一趟?”


    “我已经是快马加鞭才赶在天黑前进城, 随后又等着姚康带领他锦衣卫的手下们一同前来, 哪有半点拖延?”他随后又追问道,“人是否平安无恙?”


    “你说那个小宫女?”宿昕指了指后院大门, “母子平安!”


    江怀越闻言一怔,随即明白了过来,即便是冷静如他,也不由心头震动。此时鲁正宽皱眉道:“江掌印, 听这意思,此事你早就知晓了?那你先前在回京途中遇刺身亡,也是有意设下的局?”


    “若不是这样,只怕一路上还不知会有多少麻烦。我倒是不怕暗杀,只是时间紧迫,不愿被那些宵小之辈耽搁要事。倘若小穗在太液池生下孩子,必定马上就被灭口,因此我才暗中通知杨明顺,让他务必找帮手一同将小穗救出来。”江怀越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院走。


    宿昕在旁引路,呼告一声后,后院木门这才从里侧再度开启。


    院中众臣们早已听见外面的动静,先前皆是群情紧张,而今院门一开,见江怀越快步而入,都不由上前相迎。


    江怀越一进门便环视四周,拱手还礼:“诸位,兹事体大,才经由小公爷邀请大家前来作证。否则到时候可能会被人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有人还待细问其中过程,却听走廊边传来一声“督公”,声音竟微微发颤。


    江怀越望向那边,但见杨明顺正从廊下向这边走来。他克制着内心情绪,几乎是颤抖着走到江怀越面前,想要诉说一番,却喉咙哽咽,一时眼前湿润,跪倒在地。


    江怀越望着跪在面前的那个小跟班,那么多年来,尽管杨明顺始终追随左右,也为西厂和御马监办过不少事,可在江怀越心里,他一直都油腔滑调不够沉稳。没想到这一次,杨明顺竟能如此忍辱负重精心谋划,但凡他有一点意气用事,小穗就不可能安全出宫。


    房间里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在寂静的庭院中格外刺耳。


    那是小穗的孩子,是万岁的骨肉。


    江怀越怎能不明白杨明顺的无望与痛楚?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怀上别人的孩子,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甚至还要千方百计庇护保佑,生怕她和婴儿出一点差错……


    他们不是旁人眼里真正的男人,却比寻常男人更难以忍受这样的耻辱。


    当此情形之下,曾经隐忍不愿面对的伤痛,血淋淋地暴露在外,让人无法回避,更无法解脱。


    此时身处众人间,杨明顺也清楚地知道,能明白其中苦楚与羞辱感的,只有督公一人。


    “督公……”他一边忍住眼泪,一边努力扯出笑容,“我这回,总算没辜负您的信任啊!”


    江怀越审视他片刻,第一次朝着杨明顺弯下腰,伸出手,扶着他的臂膀,低声道:“起来吧,你,做得很好。”


    杨明顺双唇颤抖,眼泪无声落下。


    *


    原先还将信将疑的众人至此为止,开始偏向相信房中的女子确实与万岁有过瓜葛。否则太后为何会派出身边的大太监带人闯入,想要将人强行带走?


    只是其中又涉及到金贤妃,还是有人对此表示不解。


    邹缙皱眉问道:“江掌印,金贤妃自己分明也怀着身孕,为什么非要将小穗软禁起来?难道她能预测小穗所生的必定是男孩,而她自己的必定是女孩?”


    “邹大人,金贤妃这样做必然有其原因,只是与你说的还不太一样。”


    “那她到底是为了什么要铤而走险?”邹缙还是困惑不解。


    边上有人试探道:“她不会是……没有怀孕吧?”


    此言一出,其余众人皆觉不可思议,向来温婉有礼的贤妃,竟会这样无法无天?


    江怀越看了看众人,慢慢道:“诸位现在也不必再多猜测,其中缘由,我会向万岁禀告。事关皇家尊严,相信万岁也不会希望事情泄露,有辱颜面。今日之事,只需诸位加以见证,确认房中的孩子确实是小穗所生,并未被人偷梁换柱。”


    他这样说罢,宿昕又再次命接生婆抱着孩子站到房门口。鲁正宽等人上前再三端详,确认了婴儿的样貌,随后问道:“什么时候将皇子送回大内?皇家血脉,毕竟马虎不得。”


    江怀越看了一眼房间,又道:“大人们先请到前厅暂歇,我还有些话要交待他们一声,马上就来。”


    众人在院中也被冷风吹了许久,随后纷纷返回前厅等待,宿昕走在最后,临出院门时还背着手朝后望了望,眼神里颇有几分狡黠。


    江怀越倒是没有在意,走到杨明顺身边,低声道:“等万岁回宫的消息传到,我会带着皇子走。你……”


    “我跟着督公。”杨明顺似乎已经恢复过来,只是眼神依旧沉重,“小穗她……也要一起回去吗?”


    “必须让万岁见到她,否则我们口说无凭。”


    杨明顺愣怔一会儿,艰难道:“那我,更得跟着去。我怕再出事。”


    江怀越点点头,环顾瞬间空寂下来的院落,轻声问道:“她呢?”


    杨明顺有些迟疑:“谁?”


    江怀越没有吭声,过了片刻,杨明顺才道:“您是说相思姑娘吗?她,就在里面。”


    说话间,他也不由回过头去,疑惑为什么相思听到了院中的动静,却到此时还不出来。


    他见督公也站着不动,只好回到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门,道:“相思姑娘,那些大人们都去前面候着了,你怎么不出来?”


    房间里却还是只有小婴儿的啼哭声。


    倒是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小穗虚弱的声音:“明顺……”


    杨明顺低沉地应了一声:“你……你放心,我们都在。”


    江怀越向他低语了一句,杨明顺点点头,先出了院子。屋子里小婴儿的哭声渐渐平息了,江怀越在门口踟躇片刻,敲了敲门:“相思。”


    屋内还是没有她的回答。


    他有些无奈,又站在那里低声道:“你还不出来吗?我很快就要走了。”


    相思却依旧没声音,要不是杨明顺之前告诉了他,江怀越简直怀疑她到底是不是在房间内了。他蹙着眉,回头看了看院门,众臣应该还都在前面等候,宫内的金玉音与太后,应该也不会就此作罢……


    “你不说话,那我先回宫去。”他自言自语完毕,转身便往台阶下走。


    刚走下台阶,却听后方屋门一开,江怀越还未及回头,已有人一阵风似的飞奔而来,猛然间扑到他背后。


    “江怀越,你还是个人吗?!”她带着哭音将他紧紧抱住,同时却又狠着心掐他腰间。


    一把又一把地掐,是真的用了力。尽管衣袍厚重,他还是蹙起眉,只是站着不反抗,任由她顾自发泄。


    “你把我当什么了?想来找的时候就出现,忙自己的事情了就把我扔到一边?!”她埋在他后肩处,眼泪打湿了锦缎刺绣出的狂妄灵蟒,“杨明顺都知道你没死,你为什么不能事先告诉我一声?!你这个没有心的畜生!”


    江怀越这才慢慢回过身。


    许久没见,如此重逢。


    没有温柔相对,也没有相顾无言,相思哭得形象尽失,甚至口不择言。


    他低下头,抵住她微冷的前额,道:“我是怕……消息泄露太多,会让人察觉有异。”


    “最该告诉的人不告诉,你还想干什么?!”相思哭着骂道,“你就不怕回京的时候看到我也死了?”


    江怀越被噎了一下,强自镇定道:“你不会的,我相信。”


    相思吃惊地瞪着泪盈盈的双目:“凭什么?啊?凭什么我就不能殉情自杀?我又不是你,没心没肺!”


    他捧住相思的脸庞,悄悄地道:“因为,你必定不甘心,不相信,就算是想死,也得等到看见我棺木回京,才会真正抛下一切。你说,是不是?”


    “你!”相思倒抽一口冷气,继而恼羞成怒,“我才不会,你要是真回不来,我就嫁人去了!让你这辈子得不到我,下辈子,下下辈子也休想!”


    江怀越望着她的眼睛,起初只是静默,渐渐地,原本沉静的眸底竟浮出笑意。


    “你笑什么?”相思连抽泣都被他气得停歇了。


    他抚过她泪痕犹在的脸颊,借着动作的掩蔽,低头轻轻咬了她唇心一下。


    “我若是死了,你就去嫁人,这样我也会安心。”江怀越一边吻着她,一边低声道,“可我还没死,你……就是属于我一个人的。这辈子是,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也要来找到你。”


    眼泪又一次满溢而出。


    她的呼吸都发抖了。


    “叫我嫁人?那你那一箱子宝庆斋的头面,是留给我的嫁妆?”相思一把抱住他,扳着他的下颌,又心痛又气恼地哭问。


    江怀越一震,眼里满是惊诧。


    她发狠地咬他的嘴唇。“江怀越,你让我带着你攒下的金银首饰去嫁给别人?你该不会是发疯了吧?”


    他又羞又恼,紧紧搂住她,道:“箱子怎么会已经被打开了?!”


    “不是打开,是撬开!”她不解气地又掐他手臂,“你藏得好呀江大人!偷偷摸摸的不给我知道,难不成还准备留给其他人?”


    他这次彻底无言以对。


    相思攀着他,抬起头来,望到他清莹的眼里。


    “说,那头面到底是干什么的,你什么时候弄来的?!”


    他迟疑了一下,还在心底挣扎,道:“你知道就好,为什么这样咄咄逼人……”


    “那你今天别想走了!”相思揪住他不放。


    江怀越无可奈何,最后只好道:“是我……很久以前准备好的,那是给你的……定亲聘礼。”


    相思紧抿着唇,想让眼泪不要再下落。


    “你有问过我,喜欢不喜欢吗?”


    “不用问。我知道你会喜欢。”


    “那万一我说不喜欢呢?”


    “那就去换,换到你满意为止。”江怀越顿了顿,道,“不过,人是绝对不会换的。”


    相思看着他,从心底里浮起满满欢喜,眼前却又模糊一片。


    “你可记好了,下聘纳娶,每一道仪式都不能少!”


    *


    前厅之中的众人神情百态,有的焦虑,有的无奈,还有的甚至坐立不安,来回踱步。


    没有人知晓江怀越在后院到底还在叮嘱什么人,交待什么话。


    “天快要黑了,万岁爷该回宫了吧?”有人站到窗口忧心忡忡。


    宿昕也微微皱着眉,一切似乎在朝着原先的计划发展,却又不知道接下去到底会面临怎样的状况。


    *


    风从空旷的地坛上方卷过,仪仗旗帜猎猎作响。


    繁复的祭祀终于临近尾声,承景帝却还站在地坛之上,眺望着云层集聚的远天。


    余德广始终站在不远处等待,有一名内侍匆忙赶来,贴近他耳畔说了一句。随后他神色一变,谨慎地拾级而上,来到君王身后。“万岁,时候不早,应该要回去了。”


    承景帝出了一会儿神,微微叹息一声。“也不知朕今日这番诚心祈祷,上苍神灵会否知晓?”


    “万岁盛意拳拳,神灵自有庇护!”余德广忽然跪倒在地,连连叩头,“恭喜万岁,刚才喜讯传来,皇子已经平安降生了!”


    承景帝一惊,继而大喜:“怎么,贤妃竟然已经生了?!”


    余德广却匍匐在地,沉稳道:“万岁,您的皇子并非贤妃所生,他的生母乃是永和宫宫女,小穗。”


    *


    大火侵袭过后的琼华岛一片狼藉,广寒殿的后半部分焦黑异常,诸多太监宫女们忙碌许久,还在收拾残局。


    与琼华岛隔湖相对的大西天禅林内,金玉音倚在卧榻之上,静静地望着室内燃起的线香轻烟。贾公公站在旁边,神情略显不安。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胡太监随即入内,跪在屏风后。


    “娘娘,万岁已经启程回宫!”


    “知道了。”金玉音淡淡回了一声。


    胡太监又犹豫了一下,道:“还有,先前太后曾派人去宿昕私邸,结果却无功而返,没有把人带回。”


    金玉音眉梢一扬,温和地笑了笑。“这倒好了,太后娘娘这一招,难道是专门为我着想?”


    她缓缓坐起,掠了掠乌云似的发堆,吩咐道:“给我准备斗篷,我要前去迎接圣驾。”


    正文 第二百零七章


    第二百零七章


    沉沉暮色笼罩了京城,寒风中钟鼓声声, 敲荡着天际厚压的云层, 惊起屋脊上栖息的群鸟, 瑟缩飞向远方。


    煊赫仪仗自远处缓缓而至, 经过重重朱红宫门之后, 承景帝肃然进入了乾清宫。


    随行的文武官员们已经散去, 幽深的乾清宫中点燃了盏盏明灯, 光亮自四面八方照来,显得承景帝的脸色有点发白。


    “余德广。”他坐在光亮间,沉声道, “去传宿昕进宫。”


    余德广才应了一声, 殿外就有人匆忙来报,说是太液池今日发生火灾, 琼华岛上的广寒殿几乎毁了大半, 好在金贤妃没有受伤。


    承景帝双眉紧皱, 愠恼道:“朕今日才出宫一次, 就发生那么多事情?这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金贤妃现在有没有回宫?既然没有受伤,就过来见朕!”


    那前来报信的太监一听话语不对,虽不知承景帝为何对金贤妃产生怨气,但也只能连连答应,匆忙告退出殿。


    余德广走到大殿外, 低声吩咐门口的內侍速速传召宿昕入宫,紧接着回到君王身边,劝慰道:“万岁切莫生气过度, 如今头等大事是皇子平安健康,虽说暂时不在宫中,但只要有可靠之人保护着,比什么都强。”


    承景帝心里不是滋味,自嘲一笑:“余德广啊余德广,你说说看,朕这宫中居然连自己的后嗣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九州太平?”


    余德广连忙下跪:“万岁只是一时疏忽,谁又能想到您的后宫之中竟然也有人如此不择手段呢……”


    话语未落,门外传来朗声通报。


    “金贤妃前来叩见万岁!”


    余德广识趣地闭上嘴,退到了一边。承景帝眼神一沉,当即宣她入内。


    *


    朦胧光影下,金玉音卸去了玄黑的斗篷,慢慢走上玉石长阶。


    浅碧色玉兰花苞的长袄遮盖不住丰润的身形,杏白梅花纹织金马面裙流转微芒,在她行动间莹然生姿。


    她还是云淡风轻地步入大殿,在宫女的搀扶下想要向承景帝下跪行礼。承景帝沉着脸注视着她,最终还是发话道:“不用跪了。”


    “谢万岁。”金玉音还是屈膝作礼,起身轻声道,“万岁车马劳顿了一日,正应好好休息,臣妾本不该过来打搅,只是……”她微微一顿,眉间紧蹙,“太液池今日起了大火,臣妾险些葬身火海,听闻万岁回来,便觉得有必要过来诉说其中内情。”


    “内情?”承景帝审视着眼前人,“朕倒想先问问你,在这场大火中,太液池中是否少了一个宫女?”


    金玉音扬起黛眉望向承景帝,微微错愕着,随即如释重负:“万岁可知那名宫女现在去了何处?臣妾当时听说她被人强行带走,心急如焚地派出禁卫追查,最后她却被看守北安门的腾骧卫放出了皇城。这一离去便再无音讯,臣妾担惊受怕至今,听说万岁回宫,这才匆忙赶来。却不料万岁已经知道此事了!”


    她这话一说出来,站在承景帝身后的余德广不由偷偷瞥了她一眼。先前他在地坛跪在君王面前,诉说小穗被人软禁在太液池,御马监的人拼死才将她救出。如今金玉音居然毫无心虚之意,镇定自若地承认太液池内确实丢了宫女,而她自己,竟为此而特意过来……


    承景帝紧锁双眉,冷淡道:“听你的意思,反而是急着要将此事告知于朕了?朕想知道的是,你为何要将小穗囚禁在团城?!她身怀六甲你却隐瞒不报,让众人以为她早已病故,金玉音,你到底用心何在?”


    金玉音抿了抿丹唇,挺起身子,缓缓道:“万岁,臣妾从一开始就知道此等做法有违常理,也做好了要被人视为蛇蝎女子的准备。一旦事发,在众人眼里,必定认定臣妾唯恐小穗生下万岁的亲骨肉而有意将其囚禁。可是万岁,您可知晓就在小穗逃出皇宫之后不久,慈宁宫的邱公公也急匆匆带领一队禁卫离开大内。臣妾虽不清楚他到底去了何方,然而当此紧要关头,慈宁宫中的反常举动,万岁心中定然明白事出何因。事关太后,臣妾不敢在此搬弄是非。可如果小穗怀孕之事早就公之于众,以她那不起眼的身份,就算得到万岁厚爱,让她晋升为美人婕妤甚至是嫔妃,在这暗流涌动的深宫之中,又怎能平平安安将孩子生下?”


    承景帝听得她又提及太后,不禁语声冷硬:“照你的说法,你还是故意将小穗藏到了团城,为的是保她母子安宁?”


    “正是!”金玉音向来平静温和的脸容上也不禁流露愤慨神色,“万岁已届中年却无子嗣,臣妾怎会不知万岁内心焦虑?小穗之事实属偶然,当她在感知身体不适而前去司药局问询后,司药局的人偷偷将此事告知了臣妾,臣妾当时惊喜交集,却想着此事似乎不该由臣妾开口来告知,又唯恐深宫风云叵测,因此暗中吩咐宫人留意小穗行踪,生怕她遭受灾祸。就在臣妾的关注间,小穗去御药房替赵美人取药,却无端遭人责难,幸好司礼监秉笔裴炎赶到,假借此事将小穗带走,此后裴公公制造假象让人误以为小穗病故,实则将她送入了团城。这一切,还不是为了瞒天过海,以求小穗顺利度过这最危险的数月?”


    她说到此,语声越发悲凉:“臣妾为保护小穗尽心尽力,若是万岁不信,可让裴公公前来当面询问。如有不实之处,万岁可以尽管处置!”


    承景帝呼吸沉重,隔了一会儿,才道:“余德广,去找裴炎过来。”


    “……是。”余德广慢吞吞走到门口,让小内侍又去传召裴炎。在他走回经过金玉音身边的时候,却听金玉音幽幽叹息一声:“余公公,小穗之事,是您告知万岁的吧?真是多谢您仗义执言了。”


    余德广背后不由发寒,挤出笑容拱手道:“贤妃娘娘何必来谢,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还不是都为了万岁着想吗?这皇子诞生可是天大的喜事,怎能还瞒着万岁呢?”


    金玉音却垂下眼睫,喟然道:“我只怕……皇子刚刚降生,根基未稳,反被有心之人利用……倘若他回到宫中由小穗抚养,万岁真的放心无忧吗?”


    承景帝还未回答,殿外已传来裴炎急匆匆赶来的脚步声。他似是早有预料,就等着君王传召,此时一进寝宫,当即双膝跪倒连呼“万岁”,激动异常地恭贺承景帝喜得皇子。


    承景帝按捺复杂情绪,沉声发问:“当初你为何要将小穗强行从御药房拖走,说是送去浣衣局,后来却又说她暴病而亡朕这皇宫之中,你们倒是各显神通,将此当做了戏台不成?!”


    “万岁息怒!小人们这样做,完完全全是迫于无奈啊!”裴炎痛心疾首道,“其实贤妃娘娘很早的时候就提醒过臣,要臣派人盯紧永和宫的宫女小穗,说她有可能怀了龙种。臣当时想要密奏万岁,但是又怕事情不做准,反而令万岁空欢喜一场,因此只能暗自观察,希望等到事情确凿之后再见机行事。没想到那天臣走到御药房附近,却看到司礼监的内侍正在呵斥小穗,甚至想要动手殴打。臣惊出一身冷汗,然而手下随即报告,说此人虽是司礼监的属下,实际却与慈宁宫邱公公来往过密。臣当时就明白过来,那人真正用意何在,因此将计就计,借着那机会命人将小穗强行拽走,后来又让内安乐堂的人说她得病亡故。这一切其实就是为了让她彻底摆脱险境,正所谓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呀!”


    “你说什么?”承景帝不禁提升了声音,“司礼监是你的掌管范围,其中也有人与慈宁宫来往过密?那人现在可还在?”


    裴炎不住顿首:“回万岁的话,臣实在是羞愧不已,没想到手下人也会被邱公公收买。臣为了不打草惊蛇,一直没动那个奸细,直至听闻皇子诞生,太后又派出邱公公前去宿小公爷处,这才觉得不能再忍,已将司礼监的奸细扣押下来,等候万岁发落!”


    承景帝面色晦暗,恨声道:“将那人带上来!”


    裴炎应声而动,快步到门口,命人将当初在御药房责难小穗的内侍带上。一旁的余德广望着殿外,神色焦虑,金玉音此时早已落座,仪态万千,从容不迫。


    随着镣铐声渐渐临近,一名身穿囚服的内侍被押上大殿,神情慌乱,脸色惨白。


    承景帝强忍愤怒,质问其当初因何责难小穗,背后受了何人指使。


    那内侍哆哆嗦嗦跪在冰凉砖石上,匍匐发抖却不吱声。承景帝连问几声流露不耐,裴炎压低声音朝那人叱责道:“还不赶紧回话?!”


    “是……”那内侍这才如梦初醒,带着哭腔道,“当初小人家里遭难,急需大笔银两,慈宁宫的邱公公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就好心借给小人五十两纹银。后来他便多次来找小人,要小人替她盯着永和宫的宫女小穗,遇到她落单的机会,就想方设法给她颜色。或是下药毒杀,或是推落水中,反正怎么狠毒怎么来。小人因为无力还钱,又觉得他大概只是与那个宫女结下私仇,因此只好答应。那天在御药房,小人看她孤身一人,便想着借机呵斥再把她拖走……小人也是没有办法才听了邱公公的话呀!”


    内侍声泪俱下,裴炎顺势道:“万岁,司礼监管教不利,出了这样的丑事。但他事先丝毫不知小穗怀有身孕,那罪魁祸首……”他说到此,眼光一转,闭口不言。


    金玉音顺理成章接下去道:“其实从太后心急火燎派出邱公公带人前去搜寻小穗来看,万岁圣明,恐怕也能知晓其中用意了吧?”


    承景帝攥紧手掌不语,裴炎随即挥手令人将那内侍带走。内侍悲惨的声音还未散去,殿外又有人急促赶来,惊慌着道:“启禀万岁,御马监掌印,江大人,他,他回来了!”


    “你说什么?”承景帝猛然间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江怀越?你是说他的棺木回京了?”


    “不是,是江掌印,他本人,回宫了!”


    余德广这才双膝跪倒,高呼道:“万岁,其实之前奴婢有话还未说完,御马监杨明顺等人将小穗救走,正是江掌印暗中筹划,周密安排。”


    “你们!”承景帝怒从心起,霍然起身,“你们一个个的,将朕都蒙在鼓里,是以为朕昏聩到极点了吗?”


    裴炎与金玉音对视一眼,余德广面含悲戚:“江掌印一路遭遇追杀才出此下策,实在也是无奈之举!”


    承景帝还待发作,殿外已经响起了清朗声音。


    “臣江怀越,求见万岁!”


    金玉音尽管还端坐着,眼波却微微流动。


    承景帝强压怒气,在大殿上来回踱步,终于狠狠道:“进来!”


    脚步声飒沓而近,门扉开启间,江怀越依旧一袭赤红蟒袍,躬身拱手而入。


    肩头华彩锦绣折射金银光芒,晃在金玉音眼里,让她不动声色地垂下了长长的眼睫。


    他大步上前,恭敬地向承景帝行礼,随后又恪守本分地向她问候。


    金玉音淡淡地笑了笑,轻启朱唇:“江掌印,没想到您竟然死而复生,真是令人万分惊喜。还是江掌印有本事,一举瞒过天下,就连万岁爷……都被您骗过了呢。”


    承景帝脸色更加不悦。


    江怀越随即道:“万岁,臣知道此举实在不当。但臣离开辽东不久,便遭遇歹人袭击追杀,不慎坠入激流。幸而臣懂一些水性,才免于一死。本来臣也是想尽快养好伤之后赶回京城,但是转念想来,此行凶多吉少,如果再遇到更多追杀,只怕难以保全。因此才隐瞒不报,以死讯传回京城,为的只是甩脱幕后真凶,早日回到皇城,为万岁效劳。”


    承景帝恼火道:“你身为原先的西厂提督,御马监掌印,有什么人会想要追杀不休?!难道是以前的仇家不成?”


    江怀越眼睫微垂,沉静道:“是有人从心底不愿臣回到皇城大内,因此先是使用手段笼络收买众臣,在万岁面前恶意中伤,让万岁对臣心生嫌隙,将臣贬斥远地。后又更加变本加厉,想着斩草除根,这才派出杀手一路追击。只因为……”


    他抬起眼睫,目光如月下流水般从金玉音脸上掠过,似笑非笑道:“臣这个人有个缺点,就是心思太细,容易把简单的事情往复杂了想。但对于万岁而言,臣这样的侍从,往往能为万岁看出一些不容易被人注意的细节。贤妃娘娘,您觉得臣留在万岁身边,对您来说,到底是有利还是有弊呢?”


    正文 第二百零八章


    第二百零八章


    这般暗藏机锋的话,在金玉音听来自是别有一番滋味, 只是她依旧没有显露异常, 不紧不慢地道:“江掌印您心思细致, 这可是我们都知晓的, 有您这样的得力侍臣在万岁身边, 自然可以为万岁解忧。我也常因万岁过于操劳政事而担忧, 如今掌印回宫, 我又怎会有别的想法呢?”


    “娘娘说的在理。还记得当初在臣第一次从辽东返回时,有多位大臣上疏弹劾,因此万岁愠怒, 将臣调离到了南京故都。”江怀越顿了顿, 又转向承景帝,“臣对万岁并无怨恨, 确实是自身行事有所缺失, 才被人抓住把柄。然而后来据臣的手下来报, 发现那几名大臣都曾接待过一名男子。此人只是一介布衣, 却能登门拜访朝中重臣,而且就在他造访后不久,便发生了联名上疏之事。”


    “你想说有人在背后操纵,利用那几名臣子对你的不满,让朕将你贬出京城?”承景帝看了一眼金玉音, 又沉声发问,“但此事……难道和金贤妃也有关系?”


    金玉音脸上虽还带着笑意,眼神却冷了几分。江怀越有意没再看她, 只是朝着承景帝拱手道:“正如万岁所言,这事和金贤妃也脱不了干系。所以臣才说,宫中始终有人不愿见臣留在万岁身边,一而再再而三用尽方法,只为自己行事安全,不想被臣时刻盯紧。”


    站在一边的裴炎忍不住道:“江怀越,你不要信口开河!贤妃娘娘与你没有仇怨,她平日又行得正坐得端,为什么要使出各种手段把你赶出内宫?倒是你狡诈多端,难保不是恶意中伤!”


    江怀越瞥了他一眼:“原来是裴厂公,长久不见,你倒是和贤妃娘娘站在了一处。接下来的话语不必多说,你言下之意无非就是我为荣贵妃效力,因此才中伤贤妃。贵妃娘娘这几年来到底有没有使出下作手段来对付其他嫔妃,万岁应该最清楚不过。若是贵妃娘娘真的在意,贤妃又怎能到如今的地位?”


    “你!”裴炎还待争论,承景帝忽而出声:“贵妃为人,朕最明白。江怀越,你说贤妃指使他人笼络群臣,可拿得出证据?此事非同小可,你不能胡乱编造!”


    江怀越从容道:“万岁若要看证据,臣的手下有明白无误的记录,哪月哪天,哪位臣子与那人相见,全都清清楚楚记在册上。贤妃娘娘,你心里应该明白,那位士人为了你,可算得上是殚精竭力了。”


    “你说的那人,与贤妃是什么关系?”承景帝双眉一锁,却听金玉音冷冷道:“什么士人,我在深宫多年,怎可能与陌生男子相识?!江掌印,谁不知道你以前在西缉事厂最擅长的就是刑讯逼问,搜罗消息?你所谓的记录清晰,无非也只是一面之词。若是写在纸上的都能算是明证,那我回头给您写上几本罪状,您难道就会服罪认输?再者,万岁,我们今日在此谈的是皇家血脉大事,江掌印气势汹汹而来,却将矛头直指臣妾,甚至翻起旧账说什么自己被贬都是臣妾作祟,这到底是什么用意?”


    承景帝心绪烦乱,听金玉音这样一说,不禁扬声道:“余德广,朕命你去找人宣召宿昕入宫,怎么他到现在也没消息?”


    江怀越却道:“启禀万岁,臣正是从宿小公爷府中赶来。皇子如今刚刚降世,需要有可靠的人护佑安全,因此臣代替小公爷入宫觐见,还请万岁恕罪。”


    承景帝不悦道:“那小穗和孩子都在宿昕私邸?先前事发突然也就算了,如今为何还不回宫?!真当朕这里是龙潭虎穴,不敢回转了吗?!”


    话音未落,殿外內侍匆匆来报。“启禀万岁,太后娘娘听闻皇子出生,前来寝宫询问。”


    承景帝脸色一沉,愠恼不已。“去转告太后,皇子还未回宫,请她不必过问!还有,慈宁宫的人擅自出宫,你们将邱世宏留下,太后可以直接回去了!”


    殿外的内侍犹豫了一下,也只好如实去报。没多久,殿外脚步声错杂,闯进来的竟是一大群人。先前去宿昕府上的邱公公护着太后快步入内,身后另有内侍宫女,皆神色肃穆,仿佛刚才承景帝的话语毫无作用。


    江怀越等人向太后下跪行礼,承景帝却只是潦草地拱了拱手:“儿臣刚才已经叫内侍传话,天色已晚,母后实在没有必要再到此处。所谓皇子之事,母后倒像是比儿臣更加急迫,内侍邱世宏竟然带着禁卫出宫,难道母后是想趁着儿臣还未回宫之前,先将那名宫女抓捕到手?”


    太后面含冷意,环视周围众人,目光先后落在金玉音与江怀越身上。随后注视着承景帝,缓缓道:“事关后宫与皇家大事,哀家怎会轻易不管?听闻那名宫女已经生下婴儿,如今那孩子可曾送进宫来?”


    承景帝生硬回道:“刚刚降生,还未立即送回,但有人细心保护,母后不必多想什么了!”


    太后一声冷笑,目光凌厉。“真是笑话了。如果真是皇家血脉,为何那宫女要千方百计逃出后宫?皇上并非病倒在床不省人事,她既然声称腹中胎儿是万岁的骨肉,那就早该直言相告,何必遮遮掩掩?直到现在婴儿已经降生,却还滞留在外,难道是心怀鬼胎,怕抱进宫来被人看穿?!”


    承景帝先前其实也对小穗之子心存疑惑,然而毕竟关乎他的颜面,太后这样直接质问,让他大为不快。只是因为周围还有其他人等,作为君王不能对太后过分不敬,故此只能强忍怒火道:“母后这样讲,恐怕也是无端猜测。是不是朕的骨肉,朕自有分寸!您先前让内侍带领禁卫闯去定国公之子的私邸抓人,此事若传扬出去,丢的可是我们褚家的脸面!”


    “丢脸?如果那宫女所生的并非褚家后代,皇上却听信他人糊弄,将此子接回宫中,那才是丢尽了皇家尊严!”太后说着,又用尖刺般的眼神扎了江怀越一下,端着架子道,“江掌印,听闻你在背后出谋划策,为的就是确保此女顺利生下孩子,哀家问你,此事跟你有何关系?你都已经远离京城,为何在这事上格外用心?难不成……”她有意放缓语速,笑了笑,“难不成是哪一位嫔妃自己无法生养,便想借着这样的机会将此子收为已出,也好稳固地位,重得恩宠?”


    在场之人皆听出她言外之意,他江怀越一个已远离后宫的内侍,本来应该不再掺和,如今明显是想借机给荣贵妃抢来后嗣,才如此尽心尽力去保护小穗和她的孩子。


    “太后娘娘所说似乎有些偏颇。”江怀越不卑不亢答道,“刚才臣就已经说过,贵妃娘娘若是真的存心争宠,早就对万岁温和顺从,何必采用这些复杂手段?再者说,小穗临产之时,朝中数位臣子,甚至包括永清公主驸马都在小公爷私邸,臣当时却尚未抵达。莫非宿小公爷会串通众臣偷梁换柱,将其他的孩子冒充说是小穗生下的?万岁与太后若是还有怀疑,大可召见鲁正宽鲁大人与驸马喻泽等人,亲自过问查证,看看有什么人胆敢做出如此胆大妄为的事情!”


    金玉音瞥了太后一眼,太后紧抿双唇,忽而冷哂不已:“你以为有群臣作证就能确保婴儿血统?那个宫女总不见得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生育,如果房中私下藏了另一男婴,待等时机恰当你们再抱出来假戏真做,就算庭院里有再多的见证人也是枉费!皇上可别忘了,当年先帝在位时,就也曾有女官声称得到临幸而受孕,结果却是和侍卫苟合而来……”


    她话未说罢,承景帝再也按捺不住心头愤恨,寒声道:“太后娘娘,众人面前还请你自重身份!说出这样的话语,也不怕有辱皇家身份?!”


    江怀越眼风一扫,余德广随即下跪道:“当日万岁心情烦乱,在批阅奏章后自斟自饮,带着薄醉进了景仁宫,本意是想悼念惠妃娘娘,谁料小穗竟在里面。小的当时生怕万岁触景伤情,是一步都没离开过景仁宫大门,若要问起具体日期,小的早就命人记录下来,皆是有凭有据,怎会出错?”


    太后正欲呵斥反驳,一直静默旁观的金玉音忽然幽幽道:“太后娘娘,您对这小穗还真是不依不饶。先是命人暗中收买司礼监的内侍,寻找机会想要致使小穗流产。此后又痛下毒手,命人要将小穗活活勒死,若不是我亲耳所闻,又怎能相信?”


    “金玉音,你在说些什么?!”太后脸色煞白,“我何曾叫人做出这些事情了?!那个小穗不是被你藏在了太液池吗?我怎么可能派人去杀她?!”


    承景帝闻言更是寒意顿生,怀着愠怒盯着太后,一言不发。


    江怀越早已从杨明顺处得知当时在团城后院,侍奉小穗的一名宫女意图取她性命,是安荷情急之下将其砸晕,才救下小穗一命。他倒还未将此事说出,没想到金玉音居然趁着太后与皇帝争吵之际,主动提及此事。


    他好整以暇地冷眼旁观,只见金玉音缓缓站起,向承景帝屈膝行礼道:“万岁,刚才裴公公已经证实司礼监内侍被太后手下收买一事。其实臣妾将小穗藏到团城后,一直未敢掉以轻心,还专门挑选了两名宫女侍奉她的起居。谁成想,就在今日大火发生之时,太液池众人都忙着救火,团城中的小穗却差点丢了性命!”


    她语息微颤,似乎是压制着惊惶未定的心绪:“当时臣妾也心慌意乱,事后发现小穗被人强行带走,才返回团城想要看看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不料进入房间,却见其中一名宫女诵菊已经倒在地上没了呼吸,应该是被人从后以重物砸死,而在地上则散落着一段绳索。臣妾大吃一惊,连忙叫来另外一名侍奉小穗的宫女伴梅追问。那伴梅坦白道,曾经目睹诵菊与慈宁宫的邱世宏私下来往,似乎还收了对方的钱财,只不知诵菊与他到底在交谈什么。”


    站在太后身边的邱世宏一脸惊诧,忍不住叫起来:“贤妃娘娘,你怎么可以这样冤枉人?!我哪里认识什么诵菊,太后又什么时候派人去收买过司礼监的内侍?!”


    太后亦在一边咒骂不已,金玉音却对愤怒视若无睹,依旧淡定地向承景帝道:“如今想来,极有可能是邱世宏奉命又暗中收买我的宫女,趁着岛上混乱之时痛下黑手,想要将小穗一尸两命,最后还可嫁祸栽赃给臣妾。到时候人死在了团城,臣妾可真是有苦难说,有冤难诉了。”


    说罢,她又侧过脸,温婉地朝着江怀越一笑。


    “江掌印,既然是您的手下将小穗救走,那您应该也听说了这事吧?或者到时候我们可以看看,小穗的脖颈上,是否存在绳索勒痕?她这个弱不禁风的姑娘能死里逃生还生下皇子,真的是上天庇佑万岁血脉不断,后继有人了!”


    太后犹在怒叱,承景帝已气得攥紧手掌。江怀越笑了一笑,上前一步:“贤妃娘娘,此时此刻您挺身而出指证太后,真是有勇有谋。实不相瞒,我手下曾说,安荷虽然用重物砸倒了诵菊,但他们离开的时候,诵菊明明还有呼吸。怎么到了您这里,她就已经成了一具尸体呢?她到底是太后收买的内奸,还是听从您的安排行事,如今已然死无对证。”


    他又看了看脸色发青的太后,道:“太后娘娘,当年你将尚在司药局的金玉音调回惠妃身边,夸赞她兰心蕙质懂事温柔的时候,可曾想过这样的境遇?”


    “当年……”太后紧盯着金玉音那润白无瑕的脸容,忽而嗤笑起来,“当年你在司药局虚度青春,是谁给你生机,把你调回惠妃宫里?你这贱人装作清高自持,淡泊名利,谁知心底贪欲丛生!皇上,你以为她和惠妃之死没有关联?要不是惠妃死了,她又怎会有机会接近于你?后宫众人心眼再多,也比不过她金玉音假仁假义假情假爱,这个女人,她从里到外,哪有一句真话,哪有一份真心?!”


    “太后既然说到惠妃,那我今日不得不仗义执言。”金玉音眼神一沉,转而冷了脸容,“惠妃在太液池失足坠下画舫楼梯,还不是太后您下令身边人所为?!就连我也被您利用,还差点将此事嫁祸给江掌印。当时我地位卑微不敢多说,现如今……”


    她看了看已经怒不可遏的承景帝,加重了语气。


    “现如今我要向万岁禀明的是,后宫佳丽这些年来不是难孕就是流产,即便是生下孩子也早早夭折,宫中民间都曾有流言,说是贵妃娘娘嫉妒成狂暗中下药。可实际上,真正一直命人从宫外带回药材,再命司药局女官调制害人药剂的,不就是太后您吗?”


    “金玉音,你……你简直是胆大包天!”太后声音嘶哑,在邱世宏的搀扶下都几乎要摔倒,“你既然这样说,那我问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些内幕?那一直以来暗中配制药剂,将其混入各宫妃羹汤补品中的司药局女官,不就是你自己吗?!”


    金玉音抿紧双唇,忽而艰难地跪倒在承景帝面前。


    “万岁,臣妾确实曾被太后利用,但当时她言之凿凿,说那些都是给宫妃们进补,想要催生的偏方,只是怕君王颜面难堪才隐瞒不说。臣妾当时只是一个小小女官,又有什么资格求证太后言语真假?!后来也是顾念太后年老,不想万岁与她反目,才未将此事和盘托出,没想到她竟然变本加厉,臣妾现在怀疑,广寒殿的那把大火,是否也由她指使,想要既将臣妾活活烧死,又将小穗勒毙,真可谓一石二鸟,其心可诛!”


    “金玉音!”太后怒火攻心,不顾一切想要再发呵斥,谁料才上前半步,却脚下发虚,身子一软便往后倒去。


    邱世宏与其他宫女慌乱中将其扶住,然而太后已然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失去了知觉。


    承景帝怒极恨极,厉声道:“来人,将邱世宏拿下!太后昏倒,送回慈宁宫去!其余人等一律退下!”


    邱世宏大喊冤枉,怎奈禁卫孔武有力,一下子将他从太后身边拖走。昏迷的太后被人七手八脚抬出了乾清宫,摇晃的光影下,先前震怒混乱的场面暂时平息,只剩下承景帝、金玉音、江怀越和余德广、裴炎两名内侍。


    承景帝痛苦地坐在几案后,他其实早就觉得太后用心叵测,但没想到她竟然持续多年作恶宫中,而自己却未敢触碰这根毒刺。


    他怕的,不是太后本人。


    而是自己。


    那个曾经隐忍多年,成日担惊受怕唯恐太子之位不保,最终走投无路而孤注一掷的自己。


    每个人的手心纹路里,都沾染过鲜血。


    寂静中,金玉音还跪在地上,但她知道,承景帝的怒火几乎都集中于太后,而她只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可怜的被利用者。


    更何况,她还身怀六甲……


    她刚想抬头向承景帝诉一诉衷肠,沉寂多时的江怀越却忽然躬身道:“万岁,可否请裴、余两位公公先去外面等候?”


    裴炎和余德广都纳罕地看着他。


    承景帝吃力地缓过精神,道:“干什么?”


    “臣还有事情未曾禀告,这件事,是有关一个人的过往,对万岁而言也是至关紧要的。臣以为,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裴炎还待留下,余德广已先行道:“既然江掌印这样说了,可见事情关乎私隐,万岁还请让我等退下吧。”


    承景帝皱着眉,挥手让两人暂时离开。


    裴炎在走过金玉音身边的时候,脚步有所迟疑,但见金玉音神色不改,也不好再做停留,只好和余德广一起出了寝宫。


    承景帝见大门关闭,才按捺性子道:“江怀越,你到底要说什么?”


    他温文尔雅地向金玉音躬身,问道:“请问贤妃娘娘,您腹中的胎儿,现在有几个月了呢?”


    正文 第二百零九章


    第二百零九章


    此话一出,承景帝双眉皱起, 金玉音更是肃然反问:“江掌印, 你问这话用心何在?这等私事我又何需向你回答?”


    江怀越镇定道:“娘娘有喜乃是关乎皇家血脉延续的大事, 怎能算是私事?臣远离京城许久, 对娘娘何时会临产不甚清楚, 故此才有一问。”


    金玉音还待反驳, 承景帝似是不想再听任何人的争论, 厌倦地撑着前额道:“应该也快了吧。”


    “……是。”金玉音听了皇帝发话,这才别过脸去低声应答。


    江怀越点了点头,向承景帝道:“既然贤妃娘娘临产在即, 不知司礼监是否准备好了稳婆?”


    “这个自然, 你问这些到底有什么用?”承景帝不耐烦起来。


    江怀越拱手道:“臣请宣召稳婆入内,将贤妃娘娘带入偏殿查验身体, 以备待产之需!”


    “江怀越!这些是你该管的事情吗?”饶是金玉音再注重仪态, 此时也不禁愠恼地提高了声音, “你一个御马监的掌印, 轮得到来管我何时生养,还要差人来检查我的身子?!我平素念在彼此也算是熟人,对你颇为客气,你如今却越发放纵不端,竟敢说出这样僭越的话来!万岁, 他在您面前都敢这样,岂不是将皇家体统都不放在眼里?!”


    承景帝刚想开口,江怀越却凛然道:“稳婆都是从民间选来的可靠妇人, 娘娘如要临产,都是需要她们全力伺候,臣叫这几人前来,怎么就是放纵不端了?再者说,娘娘先前说是将小穗藏在团城,是为了保护其平安。然而娘娘可知众人对您此举颇为不解,甚至有人暗中猜测,是不是因为娘娘其实根本没有怀孕,才铤而走险,想将小穗之子据为己有,掩人耳目!”


    承景帝骤然一震:“有这样的传言?!”


    “一派胡言!万岁,您也不想想,臣妾难道会做出如此荒唐之事?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说起来容易,可实际上那么长的时间内,臣妾难道能够一直演戏隐瞒?”金玉音冷笑起来,抚着隆起的腹部,盯着江怀越道,“掌印大人,您莫不是以为我这衣服下面,塞的是个枕头吧?”


    “臣当然相信娘娘不会那样做,毕竟……您是个聪明人。”江怀越眼含笑意,眉梢一扬,“可是既然娘娘问心无愧,又何必不肯让稳婆检查身体?您先前因为琼华岛失火而受到惊吓,又在这里待了那么久,万岁关心娘娘的话,是否也该宣召稳婆入内,看一看娘娘胎气可稳?当此关键时刻,切莫大意才是。”


    承景帝原本不明白江怀越为何问起怀胎几月之事,可如今听他这样一讲,言外之意竟指向金玉音有可能谋划假孕来瞒天过海。尽管他万分不信,可江怀越那洞察玄机的眼神,却让承景帝心里浮起一丝寒意。


    在这一天之内,他所看到听到的变故已经足够多,多得让他头脑昏沉,心绪烦躁。更为可怕的是,他似乎已经没有办法再完全相信面前的金玉音了。


    承景帝沉默片刻,道:“宣召稳婆入内。”


    金玉音抿了抿嘴唇,但很快又神色如常,目光沉静。


    *


    一高一矮两名中年稳婆进入了乾清宫,比预料赶来的时间要快了不少。


    金玉音扫视了她们一眼,随后在宫女的搀扶下,慢慢走出大门,去往偏殿。两名稳婆则紧随其后。


    江怀越留了下来,面对着沉默不语的承景帝。


    光影晃动间,烛焰忽高忽低,承景帝坐了一会儿,又紧锁眉头站起,在几案边来回踱步。忽而回过头盯着江怀越,道:“你是知道了什么,才叫稳婆进来的?”


    “臣只是觉得娘娘应该被悉心呵护才是。”他平淡地道。


    “你以为朕会相信?”承景帝疲惫地冷哂,“如果没有什么把握,你江怀越会无缘无故让人检查她的身体?可是朕不信的是,贤妃如此聪慧之人,竟会伪装怀孕?这样的举动实在太过冒险。”


    江怀越躬身道:“万岁,臣刚才也说了,贤妃娘娘不会做出那样愚蠢的事。她聪慧内敛,心思细致,绝非笨拙的庸脂俗粉。”


    “那你……”承景帝还未说完,大门已被叩响。


    金玉音依旧端庄沉稳地迈步而来,从她脸上看不出任何惊慌失措的感觉。在她身后则是那两名稳婆。


    “查得怎么样?”承景帝看了看金玉音,又盯着那两名稳婆,心里竟有几分不安。


    其中个子较高的一个上前跪拜道:“回万岁爷的话,娘娘一切正常,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心情始终忐忑的承景帝微微一愣,他不由得看看金玉音,又瞥向站在一边的江怀越。


    “你是说……”承景帝清了清嗓子,有意放缓了语速,“贤妃娘娘腹中胎儿应该是安然无恙的?”


    “是。”


    金玉音看都没看江怀越,只是目光温和地望向承景帝:“万岁,您现在总该信了吧?”


    承景帝拧着眉看着江怀越,眼神里浮起不满。江怀越垂着眼帘,什么都没说。此时那名妇人又道:“娘娘现在还没到临产的时候,看那身形,大概还得两三月的样子吧。”


    此言一出,金玉音脸上的笑意顿时凝结,承景帝亦愣在了原处。


    “两三个月?”他沉声道,“不是很快就要生了吗?”


    金玉音面含愠色,道:“万岁,臣妾本身就不是身材高大之人,即便怀孕后身形也不甚明显,但各人胖瘦不同,胎儿大小亦有区别,这等无知妇人只看臣妾腹围便妄自揣测,实在是胡言乱语。”


    江怀越紧接着朝那妇人呵斥:“听到没有,娘娘说你这话毫无根据!”


    那名妇人匍匐在地,连声道:“万岁,民妇做稳婆已经有十多年,看过的孕妇产妇少说也有上百个,可是像贤妃娘娘这样的,看上去确实不像是就要生养的样子啊!”


    另一人亦连忙附和:“民妇刚才也审视了娘娘身子,觉得她最多也就是七个月的身孕。”


    “万岁,臣妾明明是即将临产,只不过腹中胎儿个子较小。您若不信,再等一阵就会知道,何必听她们在这胡说八道?”金玉音转而又瞥向江怀越,冷哂道,“江掌印,你叫这两人前来,目的就是为了搅乱君心?!稳婆本来应该是司礼监找到可靠之人后安置在宫外,可这两人刚才来的如此迅速,必定是你事先安排直接带进宫来的!”


    江怀越笑了笑:“贤妃娘娘对司礼监寻找稳婆的事情倒很是清楚,实不相瞒,先前臣已经打听过,裴公公确实在前些天就早已选好了两名稳婆安置在宫外。当然,并不是现在这两位。裴公公如今跟您休戚与共,他若想替您隐瞒,自然会安排好一切,因此娘娘才有恃无恐吧?”


    “你到底想做什么?!”金玉音清秀的脸上愠怒顿起,紧攥着手指,忽而身子微微摇晃,脚步竟然踉跄。承景帝不由一惊,但见她撑着椅背方才稳住身形,急促地呼吸着,目露悲愁,“万岁,臣妾自从来到此处,便被江怀越处处针对句句质疑。臣妾不明白,他怎能只凭这两名稳婆的揣测就诬陷臣妾谎报孕期?”


    江怀越目光沉定,道:“稳婆之话若是不足为信,那臣恳请万岁再召见一人。此人一至,必定真相大白。”


    承景帝一敛容:“谁?”


    “专为娘娘诊脉开药的太医,司徒朗。”


    金玉音目光如针,已经只是冷笑,似是不屑再与江怀越说话。


    “……传司徒朗。”承景帝闭了闭眼睛,无力道。


    *


    稳婆已被带下,金玉音脸色微微发白,吃力地倚坐不动。殿外传唤太医的內侍匆匆远去,殿内三人皆沉寂不言。


    朔风呼啸,吹乱了满廊宫灯,直晃出灯影纵横,斑驳碎裂。


    也不知过了多久,本来应该赶来的司徒朗还未出现,承景帝焦灼地站起又坐下,最终忍不住提高声音道:“余德广!那个太医为何还没进来?!”


    余德广却没立即应答,过了会儿才急急忙忙推门而入,大有慌乱之色。


    “启禀万岁,太医院那边传来消息说,司徒朗不见了!”


    金玉音脸色微微一变。


    “什么?!”承景帝大为光火,起身道,“他今天本来是应该在宫内的?怎么会不见?”


    “对,他本来是该在宫内轮值,可是,可是现在找不到他了……”


    承景帝气恼不已,叱道:“既然在宫内不见的,那就必定还未出去,给朕赶紧将他找回来!”


    余德广领命而去,门扉重重关闭,金玉音虽还坐着,呼吸明显有些快慢失衡,但当承景帝望向她的时候,她又很快恢复了正常。


    “万岁,司徒太医莫不是遭人暗算了?”她有意无意地望了望江怀越,向承景帝抬起弧线完美的下颔,“先是出现来历不明的稳婆,如今为臣妾诊脉的太医也忽然消失,这一切难道不是有人从中作祟,妄图密谋不轨?”


    承景帝沉默不语。


    江怀越淡淡道:“娘娘稍安勿躁,等着司徒朗出现便好。”


    说话间,殿外又有杂乱的脚步声迫近,有人以洪亮的声音道:“启禀万岁,腾骧卫在巡视宫城时,发现了意图混出宫的司徒朗,现在已经将他带来了!”


    金玉音眼神一收,不由自主望向门口。


    江怀越此时忽然道:“万岁,腾骧卫要押司徒朗进来,是否先请娘娘回避?毕竟男女有别……”


    承景帝是个极为守制之人,听了他的提醒,随即发话让金玉音转去后面暂歇。金玉音抗辩道:“司徒朗是经常为臣妾诊脉的太医,又有什么好避嫌的?”


    “太医诊脉都是隔着帘子的,再说还有卫兵入内,你怎能抛头露面坐在此处?”承景帝不假思索,再次命令她离开。


    金玉音隐忍不悦,只好起身去了隔壁房间。


    随着承景帝一声传唤,沉重的大门再度打开,两名身材魁梧的腾骧卫押着衣衫凌乱的司徒朗走了进来。


    “万岁,臣等在巡视时发现司徒朗背着药箱想出皇宫,说是奉了皇命出宫,去给礼部楚大人看病。”那名腾骧卫道,“臣正好今日还看到楚大人上朝,觉得有点奇怪,便盘问了他几句。没想到这人心急慌乱,看上去就是欲行不轨,因此我们将他扣下,带来了此地。”


    承景帝沉着脸点点头,挥手让禁卫先行退出。


    司徒朗战战兢兢跪在下面,虽未敢抬头,却大致发现屋内只有两人,并不见贤妃身影,不由得心里又是一凉。


    他在太医院那边就听说琼华岛失火,又有小道消息说是岛上有人逃出,禁卫军追击不到,最终让人逃出了宫城。司徒朗惊诧万分,满脑子全是这件事,几乎连饭都吃不下。此后他有意打听,在傍晚时分,听说贤妃前去见驾,却迟迟不见出来。乾清宫中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来来往往各色人等不断,而早该回转的贤妃始终都没有出现。


    司徒朗有点沉不住气了,坐在书房内越来越乱,大着胆子想到走为上策,谁知到了城门口,却被机敏的腾骧卫给逮了下来。


    江怀越冷冷道:“好好的太医院不待着,却想要连夜出宫……司徒朗,告诉你,贤妃可已经被人带了出去,眼下就看你是否老实!否则的话,一刀斩首都算是给你个痛快!”


    司徒朗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向承景帝求情。


    “到底发生什么事?!”承景帝压低声音,目光似剑。


    司徒朗又在哀求,说自己一直尽心尽力为贤妃诊断,这次想要出宫,只是因为家里也有人身体不适,想要回去看看罢了。


    “司徒太医对贤妃娘娘真是尽心尽力。”江怀越此时才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得极小的纸条,缓缓展开,“所以在大半年的时间里,您一下子买下了南熏坊两家店铺,还去看了一座三进的大宅,应该是准备购置。”


    他将纸条呈给君王,又回过头道:“司徒太医,看你年岁也不大,仅仅依靠俸禄恐怕是难以盘下店铺又购置宅邸。您的这一大笔钱财,是从何而来的呢?”


    司徒朗结结巴巴道:“是,是我一位没有子女的远方亲戚传给我了……”


    “姓甚名谁,原先住在何处,此人的钱财又是如何来的?”江怀越一连串的发问,让本就怯懦的司徒朗更加惶恐了。


    “我……这……”


    “司徒朗!”江怀越忽然上前一步,迫到他面前,恶狠狠低声道,“金贤妃刚才已经纰漏百出,万岁震怒,命人将她拽了出去,你若是还痴迷不悟想为她陪葬,那就请自便!”


    司徒朗冷汗直流,伏在地上已经无法发声。


    承景帝见他这样,心里凉意更甚,不由抓起几案上的书本砸了过去。“还不赶紧说?!”


    厚厚的书册砸在了司徒朗额头上,他痛得一蹙眉,整个人都趴到地上。江怀越见状,有意扬声道:“禁卫,进来将这不识好歹的人拖出去!直接斩了!”


    门外禁卫应声如雷,当即推门而入。司徒朗人如筛糠,恐惧地喊道:“万岁,万岁饶命!臣,臣是给关在团城里的女子搭过脉开过药,可臣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身份……”


    承景帝怒道:“朕要听的是金贤妃的事!她到底是什么时候,才怀上的身孕?!”


    司徒朗愣怔了半晌,身子一瘫,哑声道:“大概是……五月下旬……”


    承景帝僵立在那,脸色发青。


    江怀越迅速示意禁卫退下,转回身,向承景帝道:“万岁,事到如今,您心里应该有数了吧?”


    承景帝呼吸沉重,两侧的烛火光影曳动明灭,使得他的眼神亦显得变幻深邃。


    五月……


    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余德广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看了看江怀越,又跪在了承景帝身前。“万岁,五月初,金贤妃有孕的讯息已经传来,当时太医们经过搭脉和询问,说她有孕已经两月有余。在那之后,您根本未曾临幸过金贤妃。”


    正文 第二百十章


    第二百一十章


    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余德广说完这番话之后,依旧跪在地上, 垂目不语。而太医司徒朗, 早已瑟缩伏地, 似乎想让承景帝将他彻底遗忘。


    然而承景帝在沉寂许久之后, 缓慢地向前一步, 盯着司徒朗道:“你, 刚才说金贤妃是什么时候怀孕的?”


    司徒朗只觉背上都是冷汗, 听得君王这低沉的声音,不由结结巴巴道:“是……是五月下旬的样子。”


    “你可知道这样胡言乱语是要送命的?!”承景帝忽而震怒,厉声道, “金贤妃最初请人诊脉时, 分别有两位太医前来,难道他们全是酒囊饭袋, 连她未曾怀孕都会看不出来?!你又凭什么说她五月才怀上胎儿?!”


    “万岁, 臣说的也是实情!臣哪里敢在这事上说谎啊!”司徒朗带着哭腔不住叩头, 前额很快红了一大块。


    江怀越冷眼旁观, 轻声道:“司徒太医,光是喊冤有什么用?难不成这太医院的人竟真的连是否有孕都会弄错?还是他们也事先被金贤妃收买了?”


    司徒朗嘴唇发干,艰难地道:“那两名太医……他们,他们可能和我先前一样,只是搭脉询问, 没有见过金贤妃的真容。”


    承景帝心头一震,江怀越迅疾道:“你的意思是,隔着帘幔搭脉问答, 太医无法见到帘后人,那极有可能伸出手腕的,根本不是贤妃,而是一个真正怀孕了两月左右的女子?”


    “我,我是这样猜测的。”司徒朗抖抖索索道。


    江怀越立即追问:“那你又是怎么会知晓金贤妃后来才怀孕?”


    司徒朗攥紧了手掌,低声道:“我,我以前也给金贤妃开过几次滋补的膏方,她曾夸我开方开的巧妙。后来,她搬去了太液池,又命人来请我去,最初也是隔着帘子把脉,为她开方保胎。我也没有察觉什么异样……可是后来有一次,大概八月的时候,我再次被唤去。结果这一次……”


    他说到此,眼光瞟了一下前方,望到承景帝的衣袍下摆,又吓得低下头嗫嚅道:“我还是隔帘把脉,却惊奇地发现这脉象与先前的全然不同,绝对不是已经怀孕五六个月的迹象。而更像是三个月左右的样子!”


    承景帝盯着他,咬牙道:“那也只是你自己的揣测!”


    “万岁,臣当时确实大惑不解,据金贤妃诉说,她已经给自己用过一些药,但当时仍旧断断续续出血。臣百般思索下,恳求贤妃说出孕期到底是什么时候,因为不同月龄的保胎方子绝不能使用同一个。在臣的追问下,贤妃娘娘才撩起帘子露出真容。她说……”司徒朗语声颤抖道,“她说自己其实才刚刚怀孕不到三个月。”


    “随后她又以利益威逼利诱,让你不仅为她想方设法保住胎儿,而且对此事绝口不提。”江怀越道,“也因此,贤妃娘娘平日的搭脉开方,都由你一人负责。”


    “我,我也是没有办法拒绝啊!”司徒朗哭诉道,“万岁,江大人,我这一介小小医官,要是不听从她的安排,说不定哪天出宫的时候就被人暗算在巷子里,到时候一家老小没有了依靠,岂不是要家破人亡了?!”


    “诡辩之词!你既然得知贤妃孕期有误,就该立即来报!朕一旦查明真相,你又怎么可能遭人暗算?!”承景帝怒不可遏,“你分明就是贪图利益,竟如此枉顾职责,这等奸邪小人,有什么资格还留在太医院?!来人,将他拖出去就地正法!”


    司徒朗吓得魂飞魄散,江怀越眼光一扫,正准备上前请承景帝暂时留他一命,却听闻门外有人焦急呼告。


    “万岁!万岁!贤妃娘娘腹痛不已,说是可能要生了!”


    室内数人皆闻言一震,余德广更是惊诧地望向江怀越。承景帝当即朝司徒朗呵斥道:“你不是说她五月才有孕吗,那怎么会现在就要生了?!”


    “臣,臣说的都是真的啊……”司徒朗已经面如灰土,不知如何回答。


    门外的呼喊声又起,这一回是裴炎的声音。“万岁,娘娘不能在这里待着了,恳请万岁同意让娘娘尽快回到长乐宫去!”


    承景帝大步上前,打开了门扉。裴炎跪在门口神情急切,连连叩首:“还请万岁让小的派人护送娘娘回寝宫!”


    “先带朕去看。”承景帝沉着脸,跨出了大门。


    裴炎立马爬起,领着承景帝匆忙而去。江怀越朝余德广递了个眼神,随即紧跟其后。


    *


    偏殿内,帘幔低垂,金玉音正躺在榻上紧蹙双眉,神色痛楚。


    宫女和稳婆皆惊慌不已,待等承景帝踏入屋内,更是只知跪倒不敢抬头。金玉音听得脚步声近,忍着痛苦睁开眼睛,只望了君王一眼,便润湿了双目。


    “万岁……”她似乎有许多话语要说,却又咬住嘴唇强忍了下来。


    承景帝愠恼地看着两名稳婆:“你们不是也说她才怀了六七个月的样子?难道提前那么多时间就要生养了吗?”


    稳婆吓得语无伦次:“是,不是……民妇看着像,可是,这样子不应该就生啊……娘娘不然让民妇摸一摸,查一查……”


    金玉音攥着衣袖,呼吸急促,含着眼泪道:“万岁,臣妾如今被人算计,这些人都是江怀越找来的,臣妾怎么能让她们近身?!臣妾命如薄纸,但腹中胎儿乃是皇家后代,岂容小人暗害?”


    承景帝转过脸,看了看身后的江怀越。


    江怀越望着表情痛苦的金玉音,朗声道:“臣一心为主,怎会恶意中伤贤妃娘娘?既然娘娘对臣找来的稳婆都不信任,那您的意思,还是要让裴公公处理此事吗?”


    裴炎冷哼道:“我早就找好了稳婆,都是敦厚朴实之人,谁会料到你江怀越竟然私自带稳婆入宫!”


    此时金玉音又是发出一声声哭音,承景帝心烦意乱,当即命令裴炎派人再去叫稳婆入宫。而在场的两名稳婆,则被命令一路护送金玉音返回长乐宫。


    众人忙碌不已,很快将金玉音抬上辇车,驱驰而去。


    江怀越跟随承景帝步出乾清宫大门,站在玉石长阶尽头,望向辇车离去的方向。


    黑夜沉沉,朔风呼啸,天幕中寒星微茫,寂静间只有车轮声急速远去。


    辇车隐没在黑暗中的时候,江怀越终于开口。


    “万岁。”


    承景帝微微侧过脸,不动声色地盯住他。


    江怀越撩起衣袍下摆,挺直腰身跪在他身侧。“万岁是觉得贤妃真的要生养了吗?”


    承景帝没有回答。


    江怀越又道:“就算万岁对臣还有戒备,但太医司徒朗承认自己曾帮贤妃隐瞒真相,此事交待出来,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他又有何理由要编造谎言?先前他仓皇出逃,明显是听闻太液池出事,心虚害怕东窗事发才匆忙离宫。贤妃知道司徒朗被唤来,却迟迟不见君王再召她入内,势必猜测殿内正在对太医进行审问,因此她在这样的时机声称腹痛难忍,又不肯让稳婆检查,这样的举动,万岁还信她真是要临盆了吗?”


    “那你说,她如果生不下来,会如何去做?”承景帝生硬地问。


    “臣尚不能断定,但……前朝两名后妃孕期相近,为了争抢长幼,用药催生亦不是奇闻。”江怀越缓缓道,“臣找的稳婆陪同前去,万岁也可再暗中命人监视,以防贤妃再出手段。”


    承景帝紧抿着唇大步返回,殿中的太医已被余德广命人暂时带走扣押,四下唯有灯影幢幢,更漏声声。


    承景帝站在几案前,背对着江怀越,冷冷道:“如果真像你们说的,那贤妃腹中的胎儿,又是从何而来?”


    “臣先前对万岁说起过,当时群臣竞相上奏弹劾,是有人暗中行事,授意他们这样做。而那人,是贤妃关系密切。”江怀越顿了顿,道,“此人名叫沈睿,如今化名为程亦白,是贤妃的表兄,年少时与贤妃可谓是青梅竹马。然而后来因卷入科举舞弊案而被撤除功名,从此浪迹四海多年,直至近年来,又潜入京城。”


    “沈睿?”承景帝浓眉紧锁,回忆着这个名字,“你这样说,可有真凭实据?他既然身为平民,又怎么能与贤妃相会?”


    江怀越正色道:“臣请求带人追捕沈睿,以求实证!太液池那边的禁卫宫女太监们,也请万岁速速扣押审讯,众口悠悠,必然能找到胆小怕事之人,吐出真相!”


    *


    长夜未尽,一道道宫门打破了数百年的规矩,缓缓开启。


    高城之上,灯笼在寒风中晃动,明暗不定的光亮照出一列人马疾驰而去的身影。


    就在江怀越率领腾骧卫连夜出宫追捕沈睿的时候,奉命去传召稳婆的裴炎亦命亲信一路疾行,离开了大内。


    西华门外大道上,精壮的腾骧卫在江怀越的带领下疾驰而过,只留蹄音匆匆,不闻半点人声。


    过安富坊,再穿行于咸宜坊四通八达的街巷间,黑夜中骑兵目光如炬,缰绳紧握全力驱驰。


    依据着先前探子得来的讯息,这一队腾骧卫在穿行过五六道街巷后,径直寻到了西城兵马司衙门后的胡同内。


    第三家院门斑驳古旧,为首的禁卫翻身下马,一脚踢开大门,率领众人一拥而入。


    脚步飒沓,佩剑暗鸣。


    “搜!”


    一声令下,火把高举,照亮整个小院。


    腾骧卫们冲入各个房间彻底搜查,最终却不见半个人影。


    *


    与此同时,城南一处雅致的宅邸前,有人敲响了门环。


    过了许久,门内才有人应答,带着不耐烦的语气。“干什么的?!”


    年过半百的仆人一边发着牢骚,一边来到门口,却没有开门的意思。


    门外的人沉声道:“去叫你家主人,就说,程先生有急事来找。”


    “程先生?谁啊?”仆人还待追问,沈睿忽而厉声呵斥:“还不快去?!”


    仆人又惊又怒,只好匆忙回去,进得正院却没敢进屋,只是隔着门,诉说了外面的情形。


    “是他?”屋内的人似是也吃了一惊,过了片刻,门扉开启半扇,身披斗篷的盛文恺快步而出,步下石阶。“去开门,请他进来,带去书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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