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百十一章
第二百十一章
盛文恺到书房后没多久,仆人便将沈睿领了进来。
灯火幽幽, 沈睿叩门而入, 寒冷的夜里他只穿着深青色长袍, 唇色有些发白。
“程先生, 怎么半夜忽然到访, 是发生了什么急事?”盛文恺起身相迎。
沈睿扫视四周,见书房内只有盛文恺一人,才道:“宫中发生变故,我要尽快离开此地,但夜间各处城门都已关闭, 没有官府腰牌或是文牒,我自己没法出去。”
盛文恺一怔:“宫里有什么变故?”
沈睿神色凝重,道:“江怀越先前是假死, 今日忽然出现并入了宫, 你没有得到一点风声?”
“什么?!他没有死?!”盛文恺大吃一惊, “我今日从衙门回来后也没出过门, 完全不知此事。那他忽然出现,难道是有什么企图?”
沈睿冷冷道:“他背信弃义,已经将我在暗中为辽王效力的事情告诉了皇上。若不是我提前得到别人通知,如今早已被他带人抓捕回去了。”
盛文恺愣怔片刻:“他先前不是答应先生要助辽王一臂之力吗?当初先生也是有十足的把握, 据说辽王还曾经亲自召见过他,这人怎么会忽然反戈一击?!”
“我原以为他会顾念旧交,没想到江怀越在宫中沉浮多年,已经忘却了往日情谊, 只为自身利益而不择手段。”沈睿苦笑一声,又道,“他表面答应与辽王协作,恐怕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这一次潜回京城,是打算利用此事好让自己翻身,重新获得皇上信任。”
盛文恺双眉紧蹙:“那先生现在准备怎么办?”
“你是左军都督府的人,身上必有出入京城的腰牌,可否借我一用?”
“腰牌?”盛文恺微微一顿,“程先生,我如果把腰牌给了你,那岂不是暴露了自己与你有关联?到时候你出了京城不知去向,江怀越追查到我身上,我又该如何自保?”
沈睿听他这样一说,只得面露无奈:“事情紧急,盛大人还分什么彼此?江怀越既然要对我下手,难道还会放过你?你先前就因为馥君的死一直被他怀疑,如今依我看,不如也趁早抽身离开,免得被他打个措手不及。”
盛文恺惊愕道:“那你的意思是,让我也一起出城?可是这也太过突然……”
“盛大人,你不要再犹犹豫豫,趁着追兵还未找到这里,你我一同离去。若是守城的士兵询问,你可说我是你的下属,跟随你出城办理紧急公务。那些守城的人应该不会将你阻拦不放吧?”沈睿神色越发郑重起来,“江怀越行事狠辣,不留情面。我是冒着风险才过来找你,你若还是瞻前顾后,只怕他很快会带兵闯入,到时候你也是百口莫辩!”
沈睿这一番话让盛文恺神色复杂,他从书桌边站起,在窗前来回踱步,似是在做着艰难的决定。
“你还担心什么?是怕这一走丢了官位?殊不知要是留下,恐怕连性命都要丢掉!辽王原先应该也给过你资财,你将银票带着,往后隐姓埋名也能过上富裕的日子,总好过成为刀下之魂。”沈睿见他还是没有开口,双眉一锁,起身拱手,“盛大人要是还不愿离开,那我只能先行告辞,另寻去处。你我各自保命,切勿泄露消息。”
说罢,他转身作势要走,才到门口,却听背后传来盛文恺的声音。
“先生留步,请容我去收拾细软,取出腰牌,我们马上就出城避难。”
沈睿闻言,心上石头轻轻一放,盛文恺随即推开门扉,匆匆离去。
*
寂静的书房内只剩沈睿一人,院中风声疾劲,窗内灯火烁烁,颇有些萧瑟之感。
夜深人静间,有脚步声渐渐临近,沈睿屏息一听,悄然藏身于门后。
很快,书房的门被人推开。
“程先生?”
盛文恺走了进来,发现室内空无一人,不由出声询问。
沈睿这才从门后慢慢走出,打量了盛文恺一下,忽而皱眉道:“你一件衣物都不拿了?”
“事出突然,无暇再管行李,带着银票就够了。”盛文恺说着,便示意沈睿跟他走。两人才走到门口,门外却又响起脚步声,沈睿下意识朝后一退,房门已被人迅疾推开。
寒风扑卷而入,桌上灯火凌乱晃动,险些熄灭。
就在这变幻莫测的明暗间,有人踏入书房,反手就关闭了房门。
轻轻一推,门闩已锁上。
“夜黑风高,寒意袭人,先生这是要急切出城,躲避什么吗?”江怀越站在房门口,望着沈睿,从容不迫地问道。
盛文恺随即退至一边,沈睿站在门侧阴影畔,注视着江怀越。过了片刻,他才冷笑了一下,缓缓道:“你是在我到来之前,就来找盛文恺了?”
江怀越淡淡道:“在出宫的路上,我就觉得以先生的心思,应该不会那样轻易被人查出真实住所。因此我令人带队前往咸宜坊的小院,自己则来找盛大人。毕竟,当此情形之下,先生若是想走,最有能力帮你出城的就是他了。”
“盛大人,你倒还真是善于演戏!”沈睿盯着盛文恺,“你我同为辽王效劳,而今你居然将我出卖!”
盛文恺神色有些不安,迅疾道:“程先生,论起虚张声势颠倒黑白的本领,我对你还是自愧不如。你刚才说什么江掌印把你为辽王效忠的事告知了万岁,岂不全是一派谎言?辽王从始至终都不希望万岁有后,然而金玉音却背弃太后接近万岁,如今更怀上了身孕,这恐怕,和你也不会毫无关联吧?”
沈睿面色发沉,对他的质问不加理睬,反而上前一步,直视着江怀越:“你将这些事也都跟他说了?辽王的信任,对你而言真是如此一钱不值?承景帝早已对你心存嫌隙,你到现在还执迷不悟?你以为将我抓捕起来送进宫去,他就能对你刮目相看,从今往后再无芥蒂?”
“先生,事到如今,你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为辽王办事的吗?”江怀越摇了摇头,“正如盛大人刚才所说,若你真是对辽王尽忠尽责,那金玉音又怎么可能步步荣升,直至身怀六甲?”他停顿了片刻,声音有些发沉,“你就是金玉音的表兄,沈睿,不是吗?她在杭州时,最亲密,也最崇敬仰慕的那个人。”
沈睿深深呼吸了一下,道:“既然你这样问了,我再否认也并无意义。”
“因此你在重遇她之后,便开始渐渐背离了原先为辽王效力的道路,转而与金玉音联手。然而表面上却还是辽王的秘密幕僚,借助他在京城的势力与资产,逐渐拉拢收买群臣,也好一步步稳固金贤妃在朝中众臣间的口碑。只可惜辽王远离京城,虽不满于金贤妃上位,却并不清楚你与她的关系,相反还让你想方设法阻止其怀孕。先生自然只是口上应允,实则已经不再只为辽王考虑,你更多想着的是,应该是你自己,和金贤妃的将来。”
盛文恺听到这里,也不由转而注视着沈睿。沈睿却冷淡道:“就算我与贤妃年少时相熟,可分别十余年,她已是宫中女子,我又怎么可能还存有非分之想?江掌印,你这样说话,似乎也有些捕风捉影了吧?”
“是吗?先生对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妹居然已经没有半点牵挂?”江怀越扬起眉梢,“你可知晓,金贤妃因为在怀孕一事上玩弄手段,已经被万岁差人看押,她那腹中的胎儿,恐怕也不能活着生下了。先生,您真的,对此也无动于衷?”
沈睿掩在袍袖中的手不禁一紧。
他确实在不久之前,接到了裴炎亲信传递的消息,对方因为是借着去召稳婆进宫的机会前来寻他,所以只是告知他太液池的宫女逃了出去并生下婴儿,贤妃正在与皇帝周旋,随后便急急忙忙离去。他心中始终忐忑,不知金玉音到底暴露了几分真相,而现在江怀越这样一说,令得他的心绪猛然一沉。
那个孩子……
但沈睿很快便镇定了神色,甚至未曾流露一丝胆怯,而是朝着江怀越反问:“你说这是什么用意?我对表妹存在的仅仅是过去的兄妹情意,如今我与她身份有天壤之别,怎么可能还有什么牵挂难忘?至于你说的她在怀孕上使用手段,我更是闻所未闻,以我对她的了解,表妹也绝不会做出卑劣行径!”
“哦?先生如此言辞凿凿,莫非是觉得所做之事已经全无可能被人发觉?”江怀越审视着沈睿的双目,慢慢报出了一连串的名字,“贾有立、胡容、焦德祐、彭荫、左绍、伴梅、广露、玉龄……先生可知道这些都是什么人?”
沈睿眼神深邃,看不出内心波动,冷着声音道:“不知道。”
江怀越又上前一步,轻声道:“这些人,都是太液池的禁卫、內侍和宫女。对了,那个伴梅可是金贤妃的贴身宫女之一,贾有立和胡容则是贤妃手下的亲信內侍,先前来往于宫内宫外,为你与她传递讯息的,只怕就是这几人吧。”
沈睿盯着江怀越,愤恨道:“你在胡说什么?!毫无凭证的话,也可这样编造吗?”
“有没有凭证,不是先生说了算的。”江怀越扬起唇角,哂笑了一下,“万岁已经命人将太液池的禁卫內侍宫女全部关押审问,而负责此事的,正是我的手下。先生,你对于原先西缉事厂的行事风格,可还有几分了解?”
他唇边带着笑,可是眼神却藏着极寒的利刃反光。
西缉事厂做下的恶事自然不少,沈睿也甚为明晓。刑讯逼问,无中生有,伪造证据,栽赃诬陷……早就是江怀越及其手下熟稔的手段。
原先沈睿还对金玉音能顺利摆脱险境抱有希望,他知道她不是庸脂俗粉,自有行事风范,绝对不会甘于束手就擒。然而如今她面对的是江怀越,只要被他抓住一点把柄,便会如毒蛇般咬噬不放,直至猎物毙命。
他的呼吸有些加快了。
“怎么,你想要恐吓我?”沈睿亦怀着不甘上前一步,眼含讥讽,“当年的罗桢,那个天天尊称我为小先生的孩童,如今竟已经六亲不认,宛若凶狠鹰隼。我不知道,你处心积虑要将贤妃与我逼迫到这样的地步,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转而瞥了一眼旁边的盛文恺,又向江怀越压低声音道:“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先生这是使出最后的要挟了?”江怀越看着他,眼光中流露出一丝悲悯,“没想到,你居然,也会说出这样的话。”
沈睿从他眼里读出的却是嘲讽与蔑视,是的,曾经侃侃而谈圣贤大道的先生,曾经执卷望月,为小小的罗桢绘出山外大千世界的那个引路人,如今竟不得不说出这样的话语。
用这一层身份的秘密,来进行狠毒的要挟。
他自己心里,都觉得无端羞愤。他一个饱读诗书的文人,怎么就会沦落至这样的境遇?!
愤怒的火焰在沈睿心中燃起,他竭力克制着情绪,试图还保持着素来的儒雅平和。“你如果认为这是要挟,那我也无话可说。但我不得不告诉你,你不要以为将我杀了,这秘密就从此尘封。一旦我死于你手中,你的往事,也将会被呈现到皇帝面前。”
江怀越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过了片刻,才道:“先生,自从战火烧尽青山,浮尸血满大江后,我的命,就是活一天,算一天。数不胜数的同伴断送了性命,我又何至于贪慕活在世间的日夜?我留在世上,只不过是不想如同许多未曾长大就夭折的伙伴一样无辜死去,至少,也该在日月星辰间,留下一抹光亮。”
他的眼里浮起了断崖绝流般的荒凉,带着渺茫无奈的笑,又道:“这些道理,不正是当年,你在山巅树荫下,教导给我的吗?我为了践行先生的教诲,忍辱偷生十余年,最终却在京城与你重逢……先生,众人口中的江怀越行事不讲人情规矩,只凭喜恶任意妄为,甚至为了扳倒对手而不惜造假诬陷,可这一切,如非你当年所赐,又何至于此?”
“你凭什么这样说?”沈睿语声僵冷,面容顿滞。
“在南京的时候,你说自己当初去辽东是投靠亲戚,被他推介才进了辽王府邸。但我已经确认过,当年引荐于你的,正是曾经率兵围山,攻下瑶寨的两广总兵。”江怀越目光生寒,缓缓道,“一个被革除了功名的书生,又怎会被总兵带去了辽东,推荐给辽王?陶先生,你当年进入瑶寨,到底是怀着怎样的目的?”
沈睿瞳孔收缩了一下,冷淡道:“我进入瑶寨,是你父亲盛情相邀,并无什么目的。”
“那你为何会在离开京城之后,不远千里赶赴西南?”
沈睿眼里流露几分负痛之色,哑声道:“你不是已经查探了我的来历吗?弘正十九年的那场科考案,只因我揣摩到了主考的心意,那些平庸考生嫉贤妒能,联名上书,非但害得主考官章大人被贬流放,还断送了我的功名与前程,使得我十多年寒窗苦读皆为泡影!我还有什么脸面再回杭州,难道是要让我的舅父气得一病不起吗?”
“所以你只是随意选择了去路,浪迹天涯?”江怀越目光直锐,“我却得知,当年那位对你有知遇之恩的主考官章慜大人,正是被流放至云南。你离开京城后不往其他方向去,却同样往西南一带行进。我在离开京城的那段时间里,已经派人找到了当年曾与章大人同在云南的一名底层官吏。据他回忆,章大人在历经艰难抵达云南永昌卫之后,曾有一名年轻的文人亦风尘仆仆前来拜访。章大人在见到此人后,老泪纵横,情不能已,与这年轻人闭门长谈,许久之后才亲自将其送出卫所。”
沈睿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冷峻,一动不动地看着江怀越。
“先生,章大人因为你而被流放云南,你又前途灰暗无家可归,是否正是在这样的茫然之下,你追随章大人跋山涉水到了云南,向他倾吐心声?而章大人对你无辜遭难,也深为同情,他虽已落魄,但毕竟根基还在,而两广总兵黎昇是他多年老友,听闻他的遭遇后,曾经写信安慰,并派人送来丰厚物产。”江怀越打量着沈睿,沉声道,“我是否可以这样推测,章大人得知你今生再无可能通过科举进入官场,施展抱负后,大为痛惜,因此通过书信的方式,让你去往两广总兵衙门,投靠黎昇成为幕僚。”
“你这些话,不都是自己的猜测吗?除了知晓有人曾去拜访章慜,又有何真凭实据说那人就是我?”沈睿攥着手指,掌心冰凉,“就算那人是我,我也只是因为心怀歉疚而追随章大人南下,跟什么总兵哪来一点瓜葛?”
正文 第二百十二章
第二百一十二章
江怀越冷哂道:“请问先生,既然你说自己与两广总兵黎昇毫无瓜葛, 那他与你素昧平生, 又怎么可能将你带往辽东举荐给辽王?”
沈睿明显一滞, 犹自辩驳:“我怎知辽王为何会那样说?再者, 你已经惯于信口雌黄, 辽王到底说的是怎样的旧事,甚至他是否真的见过你,此时此刻又无人可以考证!”
江怀越还未开口,站在一边的盛文恺不禁道:“沈先生,枉我先前觉得你虽身为幕僚, 却还颇有清高孤傲的风骨,可如今看来,似乎只会强词夺理, 全无承担之意!”
“承担?我半生颠沛流离隐姓埋名至今, 还需要再承担什么?!”本来就已经愤懑不平的沈睿似乎被这样的鄙夷点燃了怒火, “盛大人, 若是其他人出来指责倒也罢了,可你……你不过是凭借了父亲的遗言而投靠辽王,又借助他的力量回到京城为官,这些年来你到底为辽王做了些什么?平素庸碌无为, 事到如今还将我出卖给江怀越。你,居然还振振有词,鄙弃我没有风骨,不敢承担?!莫非你以为自己就是风光霁月, 无可指摘?!一个连曾经的未婚妻子都能利用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放厥词?!”
“你!”盛文恺脸色顿变,激愤之中便想上前,却被江怀越抬臂阻拦。
“不用再做无谓争执。”江怀越低声说了一句,随即向沈睿道,“事情到了这般境地,你难道还以为能够全身而退?门外已经都是腾骧卫的人,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当即破门而入。到时候你所遭受的恐怕只有严刑拷问。怎么样,先生?你是想继续百般抵赖,还是保持一份尊严,自己说出实情?”
沈睿在这冷硬目光的直视下,心底泛起了凉意。
怎能不知,一旦落入江怀越手中,面临的就是各种酷刑折磨,就算抗辩到底,也无法逃脱那苦海无边。
他的眼里渐渐浮上死寂。
“我只再问一遍,瑶寨被灭,是不是由你而起?!”江怀越盯着他,压低的声音冷得听不出情感,却更令人绝望。
沈睿忽然觉得先前的抗辩全是虚幻泡影,他静默片刻,往后再退一步,靠着墙反问道:“你不是全都了然于胸了吗?何必还要苦苦追问?”
“我问你,是想从你口中清楚地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江怀越克制着情绪,寒声道,“我父亲在黔江边遇到无处可归的你,就已经是你那计谋的开端了,是不是?”
“不然呢?”沈睿扬起眉梢,似乎觉得他的问题太过无聊,“不这样的话,我如何能进入山寨,长久居留?正因为你父亲虽是武人,却崇敬我们汉人的儒学,因此当他看到我徘徊在黔江边,试图投江自尽时,才会将我救下。”
他停顿了一下,又恨声道:“我在此之后对他说的,并非全是谎言,那种遭人嫉妒中伤而导致流离失所的滋味,那种寒窗苦读本以为能金榜题名,却最终被灭绝一切希望的痛苦,岂是能轻易伪装出来的?你父亲自然被我的遭遇打动,因此才将我带回瑶山,请我为他教导你们兄弟两人。”
“……然而你却趁着留在山寨的机会,时不时让我们带你去各处山崖,名义上说是饱览风光,怡情养性,实则是暗中观察地形,以便绘成图册?”
幼年的记忆实在太过模糊,只是在痛苦的回溯中,才零星闪现出片段画面。
他和哥哥领着先生看遍瑶山悬崖峭壁,清流寒涧畔,留下了三人的身影。先生每次出去都背着书袋,哥哥还曾经笑他走到哪里都不忘读书作诗,先生只是微笑不言。山巅上,树影下,年幼的自己贪图玩乐跑向远处,回头时,也曾望到先生执笔书写,只是当哥哥遥遥问起的时候,先生会朗声诵出玄奥难懂的诗句,让他们兄弟两个都没了探问的兴趣。
“要不然,大军多次攻山都无功而返,为何会在那最后一次,将我们瑶山的防御全都冲破?!就连最最隐蔽的岗哨都被人放火烧毁,如果没有人作为内应,他们要想血洗全山,又谈何容易?!”江怀越迫近一步,目光似利刃般扎进他的心坎,“如果不是重新相逢,我都没有想过,当年出卖整座山岭的人,就是你!”
沈睿的背脊紧紧贴着墙壁,他呼吸不稳,脸上却还带着强自镇定的笑。
“难道你以为,我这样一个饱读诗书的文士,真的会甘愿在你们那瑶寨中待下去?!毫无教化、蒙昧野蛮,我教给你们兄弟的诗文,你们背下了多少,又读懂了什么?!我这一辈子,莫非真要耗费在你们这些无知山民声边?!”沈睿眼里怒意渐起,他用手直指自己心口,厉声道,“当年我也信过天理昭昭,以为只要一心苦学就能施展宏图,可是他们那些落榜的无能之辈又是如何对我的?还有那嫉贤妒能的官员,只因与章大人不和就利用此事大做文章,昏庸的君王听信谗言,才导致章大人一生清誉被毁,我十年苦读无望,而同我一起上京赶考的齐世隆甚至因此死在了牢里!你以为只有你才遭遇不幸?若没有这开端,我们三人命运怎会被更改?我又怎么可能远赴西南,怎么可能混入瑶寨?!”
“所以,你觉得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而是怪其他士人,检举的官员,还有皇帝?”江怀越冷冷地看着他。
“没有这些人,我现在就是当朝官员,家有娇妻,何至于年过三十还一事无成?!表妹在杭州也能等到我衣锦还乡,何至于父亲病故,被人霸占家产还送到了深宫?!”沈睿咄咄逼人,“江怀越,你该恨的,难道不是那罪魁祸首吗?!当年先帝执意要让两广总兵剿灭瑶寨反叛民众,太子与一些大臣力谏不可斩尽杀绝,父子两人甚至因此争执,最终那不成气候的太子实力不济败下阵来,先帝还是派出大兵围剿瑶山,这,才是导致你家破人亡的元凶!而我,只不过是那乱局之中的一枚棋子,两广总兵要我为他效力,我才进入了瑶山,结果他却并未给我大好前途,最后也只不过将我又举荐给了辽王。我这一生,岂非也是失败至极,饱尝艰难?!”
“是,你所遭遇的都是别人陷害,而你却可以理直气壮做出不仁不义之事!瑶山数千百姓将你视为尊贵的外客,就连孩童都捧来最大的山果献到你面前,最后他们不是浮尸江中,就是沦为奴隶,还有的,便是我这样……”江怀越揪住他的衣襟,狠狠道,“你那些挂在嘴边的孔孟之道呢?穷则独善达则兼济的大义呢?全是骗人的谎言!”
沈睿被抵在墙上,艰难地做出夸张的冷笑。“都是谋求自保,谁又能说谁更为卑鄙无耻?!罗桢,若是以你原本的身份,承景帝绝无可能对你委以重任,那你又是如何更名改姓进入内廷?那个真正的江怀越,是不是也成为了牺牲者,消失在南京故宫?!你这一步步踏上权利顶峰,脚下无数血肉枯骨,难道全都是我教导你而成?!”
江怀越手间发力,扼住他的咽喉,哑声道:“好,你既没有一丝悔意,那就别怪我不留生机!我且告诉你,你必将为自己所做的付出应有代价,我可不会让你死的那样容易。还有你那位端庄贤淑的表妹金玉音……”他阴冷一笑,“你觉得,如果万岁确认了她腹中的孩子是你的骨血,会如何发落呢?”
沈睿的呼吸又是一促,他想要挣脱却无力反抗,耳听得门外忽然传来奴仆的呼喊:“大人,外面已经被卫兵团团围困,带头的问你们什么时候把人带出去!”
“知道了。”盛文恺压低声音,向江怀越迅疾道,“怎么办,如果直接将他带去宫中,他定会说出刚才的往事……可如果不将他交出,万岁那边又怎样交待?”
江怀越还未开口,沈睿却忽然大笑不已,朝着盛文恺道,“你还真的和江怀越狼狈为奸了?你难道不知道,你那死去的未婚妻,生前可是对这权宦厌恶至极啊?她甚至都不允许自己的妹妹跟他再有来往,可没想到,自己却死在了荒郊野外!”
盛文恺背后一寒,愤怒地盯着他,“你说这事做什么?!”
“我当然要说,你盛文恺一心钻营,见风使舵,如今是不是看着江怀越东山再起,便又选择站在他这一边?”沈睿目露嘲讽,“果然我没看错,从始至终我都看不起你,只因你无能又怯懦!你可知道,馥君又是死在谁的手里?”
江怀越双眉一蹙,盛文恺猛然一震,不禁道:“不是辽王下的命令吗?”
沈睿唇边露出一丝微笑,没有直接回答,却反问道:“这几年来,你一直相信是辽王下令杀了馥君?”
“你……”盛文恺脸色凝滞,“当初我被调出京城办事,回来后才知她已经遇害,你不是说,因为她不肯交出东西又决意反抗,所以可能是辽王手下抢夺不果失手将她勒死?”
沈睿哂笑起来:“我自然只能这样说,因为我知道你就算知晓了这样的内幕,也绝不敢去向辽王质问。你的前程都是拜他赐予,又怎么可能为了死去的馥君而前功尽弃?”
盛文恺看着他那样子,不由心生寒意。“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难道……”
“盛大人,不要听他摆布。”江怀越忽然道。
然而盛文恺此时已顾不得其他,径直上前追问:“馥君到底是怎么死的?!”
沈睿有意挣扎了一下,却还是挣不脱江怀越的控制。他咬牙喘息了一阵,艰难道:“罗桢,你应该还记得,馥君出事的那几天,相思也遇到了奇怪的事情。”
“你是说,有人自称是我的随从,将她从淡粉楼骗了出去?”
他略显清高地笑了笑:“对。”
江怀越冷哂:“那不就是你吗?沈先生!”
“原来你早已确定。”沈睿倒也没有吃惊,只是淡淡地道,“那后来的事情,你应该也都清楚?”
“你将相思骗到一处宅院后,有个白裙女子带人进入,谎称是贵妃娘娘宫中的女官,特意出宫教训相思,对她大肆凌|辱。”江怀越手里不禁又加了一分力,“那个女子,就是你表妹,金玉音。你们早有预谋,想借此使得相思与我产生嫌隙,又顺便离间我与贵妃娘娘的关系。此后事情越演越烈,而正不就是你们最想看到的局面吗?”
“那你怎么不问问,馥君在那天,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江怀越心里一震,他知道馥君是看到相思被丢在那荒宅后,义愤填膺地去西厂找他,却因为没能遇到而又转而去了药铺,从此之后失踪不见,直至尸体被人发现……而现在沈睿主动提及,他……
江怀越正怀疑着沈睿说这些话的目的,盛文恺已经按捺不住,“你还想兜圈子?馥君她究竟遭遇什么才会被杀?!”
沈睿抵着墙壁,吃力地抬起下颔,咳嗽了一声:“我如果说,她实在是自己找死,你信不信?”
“你说什么?!”盛文恺浑身一震,声音发紧。
“我说,她是自己找死。”沈睿微微闭上双目,脸上浮现奇怪的笑意,“她不该暗中跟着我的车子到了那宅院外,也不该不声不响躲在角落窥伺……想必是后来,她看到我们离开,才进入宅子寻找相思。可是……她哪里知道,我当初驾车离去,只是出了巷子,却又因为腰间玉佩不慎遗失,重新折返回去想要找回。不巧的是,我从巷子另一端进去,看到的恰好就是她雇来的那辆车子停在角落。”
江怀越紧盯着沈睿,想要打断他的话,但还是忍耐了下来。
沈睿似乎沉浸在回忆里,脸上又渐渐浮出冷静与不屑的神色。
“我只问了一句,那车夫抱怨道,在此已经停了许久,如今人已经进去了。也幸亏如此,我才意识到有人从刚才开始就在那里窥伺,因此我并未再返回宅院,驾着马车又匆匆离开。这一切,想来馥君与相思,包括你们,全都一无所知。”
盛文恺越听越觉得寒意森森:“你知道了馥君曾在巷子角落窥伺,所以……所以你不想身份暴露,后来就将她绑走?!”
“她看到了我的样子,我以后还要在京城为辽王办事,怎么可能让身份暴露出去?!”沈睿猛然睁开双眼,紧盯着盛文恺,“我一路追踪,直至她后来又从淡粉楼出来,先是去了西厂,却连大门都没能进去,随后又急急忙忙赶去药铺。那个时候天色昏暗,行人稀少,正是天赐良机!我便将她拖上了马车,你们以为她是死在城外?不,她在被我拖进车内之后,就已经被我生生勒毙!将她抛尸荒野草丛,只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不让人早早发现!”
冲天的怒火将盛文恺全身笼罩。馥君的死,他一直以为是辽王所导致,然而自己依赖辽王而无法追究,一直隐忍在心深感耻辱,甚至不敢在外人提及一句,如今,却得到的是这样的真相。
“你!你这畜生!”他怒目圆睁,不顾一切地推开江怀越,一下子将沈睿打倒在地,“她只不过是担心妹妹安全才一路紧随,却因为这样而被你无端杀害!你还有脸在我面前假惺惺说什么事出突然,说什么是她执意反抗,才导致辽王派来的人失手将她杀死!”
沈睿跌倒在墙边,一边喘息着一边爬起。江怀越见盛文恺情绪激动,不禁道:“盛大人,克制自己,不要被他……”
话音未落,却瞥见沈睿那宽袖间骤然闪现一道白光。江怀越心头一紧,迅疾出手想要拦阻,谁知沈睿出刀的目的竟并非刺杀盛文恺,而是直接将匕首扎进了自己的心口。
盛文恺一声惊呼,眼睁睁看着近在咫尺的沈睿挣扎着,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鲜血不住流淌,很快将他的衣袍与地面染红。
江怀越紧抓住沈睿的手臂,可是那匕首扎得既准又深,就算拔出也已经无济于事。
“罗桢。”沈睿最后盯着他,眼神复杂又空洞,“你的名字,是我起的。可惜了,原本的坚硬桢木,却最终囿于宫闱……”
说罢,他已经面色惨白,嘴唇不断颤抖,清瘦的手紧紧握着匕首,骤然发出一声悲凉长笑。就这样,睁着双目倒在了血泊中。
正文 第二百十三章
第二百十三章
浓郁的血腥味充盈了整个书房。
盛文恺寒白着脸站在原处,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
馥君的死, 一直是他心中不愿触及的刺。他从背负着辽王交予的任务回到京城起, 就明晰地告诉自己, 过去的所谓婚约早已废弃, 云静含不再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 而自己,也不再是温文谦恭的白衣少年。
十年风霜侵染青春年华,他们失去的,不仅是安乐富足的生活,更是闲雅自如的心境和对将来的憧憬。
为了谋求生路而被迫改变, 隐忍着压抑着,自从家业败落后,几乎没有过真正高兴的时候。在听到辽王的安排时, 他也曾惊愕, 甚至不敢想象当年文静聪慧的静含如今会是怎样, 然而为了不再蹉跎岁月, 不再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他还是默默接受了下来。
对静含,他是深怀愧疚的。
重逢是有意设计,关爱也别有企图, 他有许多话都不是出于本意。几乎每一次,都是怀着复杂而又沉重的心情去看她。
不想虚情假意的时候,盛文恺会躺在青罗帐内,看静含坐在床边, 慢慢地调制着小小铜炉间的熏香。
香息缭绕清幽,宛如兰草间坠着清凉的露珠。
有时,她会请他再像以前那样弹琴一曲,自己则横笛相和。曲韵悠悠中,他与她仿佛可以暂时忘却身份,好似又回到最初的岁月。
他有过简单的想法,如果云家冤案得以洗雪,静含就能恢复自由的身份。
到那时,也许他们还可以再续姻缘。她就像一朵行将凋谢的花,不能再禁受风霜侵袭。
但这也仅仅只是朦胧而又虚幻的远方灯火,尚未来得及靠近,便被浓雾笼罩,失去了光亮。
他一直以为静含是死于辽王的命令,那是让他无法也不敢反抗的力量。可是现在,倒在眼前的沈睿,却在临终前告诉他,自己才是杀害静含的凶手。
而他盛文恺,这几年中一直都跟沈睿联系着,见面着,甚至与其一同饮酒品茶,从来没有想过正是那双执笔写诗的手,活活勒死了静含。
他无力地倒退了一步,耳边嗡嗡作响,世界仿佛颠倒旋转。
似乎有人在叫他,他茫茫然抬起头,才发现是江怀越。
“刚才的事情,请你务必保守秘密。”江怀越沉声道,“我会让腾骧卫将他的尸首带走。”
“那么,如何向万岁交待?”盛文恺吃力地问。
江怀越沉吟一阵,迅疾道:“就说他是畏罪自尽的,盛大人,你就是唯一的见证。”
“你,信得过我?”盛文恺恍恍惚惚地看看江怀越,又看着沈睿那尚未合拢的双眼。
江怀越静默片刻,道:“当此情形,我必须信你,你也必须帮我。”
*
天幕暗沉,寒星寥落。朔风卷过宫城,旗帜猎猎作响。
乾清宫中还是灯火通明,承景帝疲惫地撑着前额坐在几案后,余德广不无担忧地在一边劝说:“万岁,您还是先休息一会儿,有什么事情他们自然会通传上来……”
“贤妃那边还没有消息?”承景帝紧锁眉头问。
“稳婆已经进了宫,陪在身边。其余人都被清退了出来……”余德广小声道,“但小的安排了人盯着呢。”
承景帝长叹一声,不再发问。正在这时,殿外脚步匆匆,內侍奔来报说:“裴公公从长乐宫回来了。”
“传!”
门扉开启,裴炎神情紧张地进入内室,跪拜道:“万岁,稳婆说贤妃娘娘腹中的婴儿胎位不正,很是难办。”
承景帝脸色晦暗,心中滋味复杂难言。如果先前没有发生这些事情,眼下听到这样的消息,只怕他会心急如焚。然而江怀越说到的那个沈睿和贤妃的关系,令承景帝实在难以想象。
在他心中,金玉音一直都与其他妃嫔不同,气质如兰高雅淡泊,怎么会……
“万岁,其实有句话小的一直不敢明说……”裴炎犹豫了半晌,试探着抬头看看承景帝,见他望向自己,便大着胆子道,“江怀越此人,早在贤妃娘娘还是女官之时,就对她存有觊觎,只是碍于身份没敢行动。而后娘娘得到万岁宠爱,他看在眼中,是既悔又恨……”
“裴炎!你怎么能这样恶意中伤江掌印?!”余德广忍不住低声呵斥,“毫无凭据的话,也敢在万岁面前说?!”
裴炎见承景帝神情有异,更是抬起头直视余德广:“怎么,他原先经常找机会与贤妃娘娘说话,很多人都看在眼里,娘娘行为端庄不给他机会,谁知道他会不会怀恨在心,公报私仇?!要是你说我的指责毫无依据,那江怀越对贤妃娘娘的诬陷岂不是也一样如此?!”
“休要再胡言乱语!”承景帝愠恼斥责,然而心绪更加烦乱了。
外面又有脚步声迫近,内侍高声通传:“江掌印回来了!”
承景帝阴沉着脸,看了看裴炎和余德广,终于发话让江怀越进来。
江怀越星夜赶回仍脚步轻疾,一到近前当即拜倒:“万岁,臣先前说的那个男子沈睿,已经被找到了。只是……”
“只是什么?”承景帝不禁发问。
“只是,他眼见走投无路,已经引刀自尽。”江怀越说罢,瞥了一眼站在一边的裴炎。
“自尽?!”承景帝一震,“那岂非是死无对证?!”
裴炎冷哂道:“万岁明鉴,这人一死,江掌印完全可以任意编排,哪还有半点可信之处?”
江怀越看都没看他,朗声道:“虽然沈睿已死,但他自尽之时,除了臣在旁边外,还有左军都督府的盛文恺盛大人。万岁若想知道详情,可命他进来回话。”
“盛文恺?”承景帝沉思片刻,目光渺远,忽而又道,“宣他进来。”
一声声宣召蔓延远去,没过多久,已换上了官服的盛文恺匆匆赶来。
他虽也是在官场沉浮多年,但还是第一次进入乾清宫面对君王。当此灯火高照,光影曳动之际,盛文恺跪倒在地,端端正正叩首行礼。
上方传来了承景帝低沉的声音:“那个沈睿,为什么会死在你家里?”
盛文恺匍匐答道:“启禀万岁,沈睿先前拜访过微臣,因他言谈文雅,颇有见识,臣欣赏其才学,便与他成为朋友,平素也有不少往来。今夜他忽然来访,却说是宫中出事,他怕牵连自身,请臣利用职务之便,助他连夜离开京城。”
承景帝冷冷道:“他可曾说过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说……说是宫里的贤妃娘娘出了事,而贤妃与他有交情,一旦追查下来,他将会难以脱身。”盛文恺道,“因此,沈睿想让臣带他出城。臣自然知道不能这样做,因此一边拖住他,一边偷偷关照家仆去通知官府。正巧江掌印带人赶到,便将沈睿围困在臣家里。那沈睿发现自己插翅难飞,故此以匕首自裁而死。”
承景帝瞳孔收缩,紧盯着盛文恺:“那沈睿竟在如此紧要关头前去找你求助,难道仅仅是因为有过几次来往?他难道就不怕被你扣押交予官府,还是说,你们私底下另有关联,他才会对你如此信任?”
江怀越垂下眼帘,以眼角余光瞥向盛文恺。
“……万岁,臣和沈睿,并没有特别的关联。他只是无法出城,才想到臣这里或许有活路。”盛文恺压低了声音,头都不曾抬起。
承景帝的脸色仍旧阴暗,裴炎见状忽而下跪:“万岁,只凭着这含糊不清的陈述,难以断定沈睿与娘娘到底是什么关系。更何况此人莫名其妙死去,说是自杀,却偏偏选在这样的时候,为什么不能是江怀越与这盛文恺串通一气,杀人灭口之后又故意栽赃?”
江怀越看看他:“司徒朗已经招认,还有太液池的众多太监宫女们正在受审,只要他们有一人说出实情,还不足以让贤妃服罪?”
裴炎却恨声道:“审讯的人是你的亲信,是黑是白岂不是都由着你来决定?”
“派谁讯问,是经过万岁同意的,裴公公这样愤愤不平,莫非是对万岁的安排也心怀不满?!”江怀越眼神一厉,语带讥讽。
裴炎愠恼道:“江怀越,你不要故意转移话题!万岁刚才已经在质问盛文恺,依我看,这位盛大人也是你的帮凶,不然为什么沈睿会死在你和他的面前?!”他忽而又朝承景帝拜道,“万岁,请您下令彻查这两人和沈睿的住处,还有是否还牵涉到其他人物?!”
江怀越冷笑道:“真是可笑,沈睿自知无路可走,又不愿被抓走受审,引刀自裁不是合情合理?为什么裴公公非要将事情越说越远,我看你才是想在万岁面前转移话题,搅乱君心吧?”
“你和盛文恺两个人会看不住他一人,怎么会给出机会让他自杀?!”裴炎逮住了机会穷追猛打,大有将他两人一举歼灭之意。
一时间两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却在此时,盛文恺缓缓直起身来,神情沉重,道:“万岁请恕罪,臣刚才所说的话语,并非实情。”
承景帝一震:“你,竟敢欺君?!”
江怀越亦不由以意外的目光望向他,在到此之前,他们从未有过这样的安排。他甚至不知道盛文恺接下去会说出怎样的话语,或许是他见裴炎死咬不放,开始动摇惶恐,打算临阵反戈?
江怀越紧盯着盛文恺。
只要他敢说出沈睿所知的那个秘密,那么,就算是两败俱亡,也绝对不能放过他。
在这一瞬间,江怀越的心骤然变得坚冷异常。
“万岁。臣……臣先前畏惧惶恐,不敢说出真相,而如今……臣已经不想再退缩隐瞒。”盛文恺重又伏低了身子,脸朝着冰凉的清水砖石地,声音喑哑,“沈睿,是臣杀的。”
犹如惊雷乍起,室内众人神色各异。
“你杀他?!为什么?”承景帝惊讶万分。
江怀越站在盛文恺身后,只能望到他的背影,看不到他是怎样的神情。
他的身子几乎贴近了地面,声音也沉闷而压抑。
“沈睿前来找臣,确实是为了讨要出城的腰牌。”盛文恺艰难地道,“臣起初不答应,追问其为何深夜要走,他在哀求不果的情况下,向臣诉说自己与表妹金玉音的辛酸往事,并说如今奸情败露,只要他被抓,金玉音必然难逃一死,因此他既为自保也为救她,今夜一定要离开京城。他以自身悲惨遭遇求臣同情,然而臣还是不愿做出错事,并极力阻止他出逃。在争执中,他竟以臣的往事要挟,说臣……曾经杀了一名乐妓,如果臣不帮他出城,他就要在被抓之后将臣告发。”
江怀越眼中的惊愕之色越来越浓重。
“你杀了乐妓?”承景帝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文质彬彬的男子,“你,抬起头来。”
“是。”盛文恺慢慢直起身子,平静地看着承景帝。
脸上没有任何神情。
裴炎忍不住道:“万岁,您相信他这离奇的说辞?他是左军都督府的人,怎么可能去杀一个乐妓?”
盛文恺却冷冷道:“我与那乐妓情意相投,公公又岂会了解爱恨缠绵难分难舍的滋味?”
裴炎气得咬牙切齿,承景帝皱眉道:“那你为什么要杀她?”
“她太过痴情了,万岁。”盛文恺的脸上此时慢慢浮现出无奈的笑意,眼里却还是一片空洞,“她历经坎坷,以为臣会是她最后的依赖,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臣身上。臣也想过给她安稳的将来,但是……”
他扯出一个可悲的笑容。“但是她是身为贱籍的乐妓啊,臣想要走的是正正经经的仕途,要娶的是清清白白的闺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真正将她迎娶入门?可是她不愿放手,死命纠缠,最终,臣和她外出时,怒火攻心,将她错杀。而这一切,却被沈睿看在眼里。从那以后,他利用此事对臣多次要挟利用,让臣为他引荐,结识了越来越多的官员。他说,这都是为他的表妹,居于深宫需要群臣颂扬的那位心上人铺路。他还说,总有一天,表妹能母仪天下,成为万人敬仰的皇后。”
承景帝一动不动地坐在几案后,全身冰凉。
“你,你这是一派谎言!”裴炎恼怒着还想要上前,却被江怀越抬臂拦住,“裴公公,你偏帮着贤妃,也太过激烈了吧?!盛大人与贤妃和沈睿并无前仇,凭什么要用这样的代价来诬陷他们?!”
承景帝骤然抬高声音:“给朕退出去!”
裴炎一怔,还未反应过来,承景帝已霍然起身,盯着他怒道:“滚!”
裴炎脸色发白,含恨退出了门外。余德广赶紧上前搀扶君王,小声劝慰。
“你……”承景帝指着盛文恺,愠怒道,“身为朝廷官员却与教坊女子纠缠不清,非但不迷途知返反而还将其杀害,此等不仁不义之徒,怎配穿这一身官服?来人,将他押解下去,交给刑部论断!”
江怀越神色一凛,上前一步想要开口,盛文恺却微微侧过脸来,望了他一眼。
那目光竟然异乎寻常得冷静,仿佛在告诉他,这是一个必然的结果,也是他自己选择的方向。
殿门一开,禁卫快步而入,毫不留情地将盛文恺双臂反绑,拽向门外。
江怀越深知他这一去再无回返之路,可是眼下自己就算为他辩解,也已经于事无补。他站在灯火阑珊处,目送盛文恺被推出大殿,寒冷的风卷过檐下铜铃,声声琐碎,晃得人心头凌乱。
承景帝在冰冷的大殿内呆坐了许久,才出声道:“江怀越。”
“臣在。”他回过身,跪在君王面前。
“务必让盛文恺闭嘴,不能说出贤妃与沈睿的关系。”承景帝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十岁,疲惫不堪地道,“还有,将沈睿的死讯,告诉贤妃。”
江怀越静默片刻,低声道:“遵旨。”
正文 第二百十四章
第二百十四章
夜色沉沉,从乾清宫到长乐宫的途中, 四周死一般寂静。
江怀越坐在轿子里, 置身于无尽的黑暗, 忽然而至的疲惫感涌上心头, 然而他又清楚地知道自己还不能放松。
沈睿已死, 但他在自杀前说的那番话,分明表示关于罗桢的事情,绝对不止他一人知晓。
江怀越闭了闭酸涩的双目。
辽王是不可能知晓的,沈睿将那件事视为最有用的机密,怎么可能告知给辽王?那么, 在这世上,唯一值得他将秘密分享的,除了金玉音之外, 还能有谁?
四下唯有急促的脚步声。
“掌印, 长乐宫就在前面了。”跟随轿边的內侍低声道。
他缓缓睁开双目, 撩起厚厚的帘子, 望向前方。
漆黑无光的夜幕下,巍峨的长乐宫隐隐显露轮廓,仿佛在那里等待他的到来。
轿子停在宫门口的时候,自远处奔来一人, 在江怀越耳畔急切地耳语一番,随即又依照命令匆匆离去。
两列宫灯高挑,照亮了长乐宫宫门,江怀越微微抬起下颔, 一撩衣袍步上台阶。
*
一路入内,一路可见神色慌张的宫女与內侍,见到他迅疾而来,皆下跪瑟缩。
穿堂过殿,他带着两列部属径直闯入长乐宫最深处的院落。还未踏进大门,便听得里面传来痛苦的□□。
江怀越目光一横,低声喝问道:“还没生下来?”
“还没……”紧随旁边的长乐宫女官战战兢兢,江怀越沉着脸,道:“去叫稳婆出来。”
女官立即进去了,没多久,先前由江怀越带入宫的稳婆奔了出来。一见到他,便紧张地道:“掌印大人,里面这位娘娘恐怕真的危险了。”
“怎么?”江怀越皱了皱眉。
“孩子是横着的,出不来呀。”稳婆哭丧着脸,“孩子看样子很小,可是我们也不敢去拽……毕竟是宫里的娘娘,要是弄伤了出血不止,那就真的求神拜佛都来不及了!”
“你们就不会想办法?”江怀越将她拽到一边,压低声音道,“不是说远远没到降生的时间吗,怎么会真的要生了?”
稳婆小声道:“这,民妇也不知道,起先看她只是按着肚子,我们还偷偷说是假装的。可是到了长乐宫后没多久,她就真的越来越疼的样子,后来我们一查看,果然是要生了……”
“她是到长乐宫之后才让你们贴身查看的?”
“对……”
江怀越抿着唇,过了片刻才道:“太医院来人了吗?”
旁边的女官赶紧道:“来了,在另外一间房等着呢。”
稳婆忍不住问:“大人,要是,要是娘娘她生不下来,或者万一什么了,我们这些人……”
“先进去,别多问这些!”江怀越冷着脸挥手斥退了稳婆,望着那间灯火通明的屋子,过了一会儿,转身走向厢房。
近旁的內侍不解道:“掌印,我们是要在这等她生下孩子?”
他脚步顿了顿,没有回答,直接进了侧屋。
*
痛苦的声音一波一波传来,听得出,金玉音是在极力压抑着自己,不像其他妃子生养时候那样肆意哭喊。饶是如此,江怀越坐在侧屋内,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尽管承景帝是让他过来告知沈睿已死的讯息,但当此情形,他却不想径直闯入内室。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传来一声痛楚而无力的叫喊,随后,便是嘈杂的人声此起彼伏。
江怀越猛然站起,推开房门快步而出。
寒风中,宫女急急忙忙奔出房间,叫着太医赶紧入内。
两名太医背着药箱奔了进去,江怀越紧随其后,才撩开门帘,便听到里面传来稳婆焦急的唤声。
“怎么回事?”太医也紧张地问道。
“快看看这孩子吧!她,她好像喘不过气了啊……”稳婆慌张地抱着小小的襁褓出来,脸色都白了。
太医连忙叫稳婆将婴儿放到了榻上,又迅疾解开襁褓。
众人围拢一圈,心急火燎地进行救治。满屋子的宫女內侍都吓得靠墙而立,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江怀越站在屋子中间,并没有去看那个婴孩。
本来应该是啼哭不止的新生婴儿,如今却死寂无声,被一群人拼力摆弄。
帘幔低垂的内室里,也同样听不到一点声音。
江怀越只是望了帘幔一眼,随后背过身子,朝着窗口静默站立。
*
急切的商讨,压低的交谈,匆忙奔出去的脚步,各种声音嘤嘤嗡嗡响彻耳畔。
他站在窗前,眼见着外面天光渐渐发白,檐下的灯笼一盏接着一盏熄灭。终于在一阵长久的沉寂之后,有人缓慢而沉重地来到了身后。
“江掌印……”年迈的太医哑着嗓子道,“贤妃娘娘诞下的女婴,没能救回来……”
带着悲声的结果才刚说出口,奔忙了一夜的稳婆和宫女內侍们全都呜咽着跪倒在地,恐惧占据了整个屋子。
江怀越这才慢慢走上几步。
床榻上用锦绣缎子包裹的婴儿很是瘦弱,此时已经紧闭了双目,脸色都是发青的。
他只看了看,便扭过脸去,望向了被厚厚帘子挡住的内室。
“贤妃娘娘。”江怀越唤道。
金玉音躺在里间的床上,浑身冷汗,发髻散乱,好似死去了一般。
本来应该满是婴儿啼哭众人恭贺的屋子里,现在只有她一人。
犹如孤魂野鬼,狼狈不堪,虚脱得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为了生下这个孩子,她几乎断送了性命,但是婴孩出生后,她没有来得及看一眼,孩子就被抱了出去。
再后来,她听到了太医的话语。
孩子,终究没有活成。
就像她想的那样。
在太医们忙着救治的漫长过程里,金玉音的脑海一片空白,她甚至根本没有去想,那个刚出生就被从她身边抱走的孩子应该是什么样子,也不愿去想他们会如何紧张地救治。
直至那个宣告传来,她那颗已经形同死去的心,才真正结了冰,裂了缝。
而后,江怀越的声音又响起。
他果然还是来了,是来看看她会不会难产而死?还是看看那个孩子,是否已经死去?
金玉音虚弱地笑了笑,哑声道:“江掌印,你来了。”
江怀越回过身,屏退了屋内的其余人等之后,才隔着帘子,沉声道:“娘娘,你用了催生药,是不是?”
金玉音望着缀着流苏的床幔,没有说话。
江怀越深深呼吸了一下:“在乾清宫那边的时候,你假装腹痛难忍,却不让稳婆接近。直至众人将你送上辇车,你才趁着那个独处的机会,服下了事先带着的催生药。因此回到长乐宫之后,你开始真正阵痛……那个孩子,是被你强行催产而死的。”
她紧抿着唇,过了片刻,才道:“江掌印,你就这样对待一个刚刚从鬼门关闯过,孩子却因早产而死的母亲?你说的催生药,只是无中生有的杜撰!”
“娘娘,你还要坚持到什么时候?”他站在帘子那端,颇感可悲地冷哂了一声,“要不要我告诉你,贾有立和胡容都已经先后招供,说你曾在刚搬去太液池之后,独自去崇智殿参禅静坐,而裴炎则带着一名陌生的年轻內侍进入了崇智殿。在他进入大殿后,裴炎与其他宫人全都退下,整个佛殿之中,唯有你与那人相处良久。事后,你们说这位內侍精通佛理,是专门唤他来为你讲解经书的,可奇怪的是,其他人却都说在宫中从未见过此人。而且,在来去数次后,他也就此不再出现……”
金玉音躺在那里,紧紧攥着被褥,双目盯着床帐间悬垂的金银角坠。
“若不是这次东窗事发,娘娘是打算瞒天过海,用你与表哥沈睿的孩子来冒充为皇家后代吧?”江怀越顿了顿,又道,“娘娘真是胆大妄为,竟连外男都敢引入宫苑,还与其私通往来,你就不怕有朝一日事情暴露,两人连带那孩子都会死无全尸?”
金玉音的唇边浮起一丝冷笑。“你现在可以尽情诬陷我了,是不是?我是见过一名內侍,他后来去了哪里,我又怎会知晓?还有我的孩子,出生不久就没了气息,却还被你如此侮辱……江怀越,你的心,还有半点人情吗?!”
“诬陷?娘娘到现在还是如此自信?”他摇了摇头,“只要我将曾经见过那个陌生內侍的宫人们带到沈睿的尸首前,他们一经辨认确定,你与沈睿的私通行径,就是毋庸置疑,铁证如山。事已至此,你还要强横到几时?!”
刺骨的寒意直灌全身,金玉音的嘴唇都在发抖。
“你……你说什么?尸首?”她死死抓住被褥,试图控制自己,然而身子却抖得厉害,“你把他杀了?!”
“不,他是自尽的。”江怀越静默片刻,缓缓道,“为了救你一命,不给我们留下活口,他用匕首,刺进了自己的心脏。然而他没有算计到,就算他死了,只要尸体还在,我自然能让人前去辨认指证。”
金玉音紧紧咬着嘴唇,本就干裂的唇间渗出了带着咸味的血。
“贤妃娘娘。”他漠然道,“我劝你,还是不要再诡辩到底,说不定万岁还能念及旧情,给你个痛快。”
他说罢这话,也没有想要得到什么回音,只是站立片刻后,才准备回去复命。才走到门口,却隐隐听到重重帘幔后,传来了低抑断续的声音。
江怀越停下脚步,回过头去。
起初,他以为是金玉音在低声饮泣,然而过了一会儿,他才清楚地确定,那忽高忽低,若断若续的,不是悲泣,而是一种听了就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声。
寂静的内室中,金玉音笑得难以抑制,散乱的长发被冷汗濡湿于颈畔,幽深的眼眸里迸出了泪光。
江怀越没有再停留,他打开屋门大步而出,朝着满院惶恐不安的內侍宫女道:“看住她,在万岁下旨之前,不准她出任何状况。”
众人惊骇着跪了一地,他从人群中走过,头也不回地出了长乐宫。
*
江怀越缓缓步上乾清宫长阶的时候,天际已经泛出白光。
推开殿门,烛火扑簌而灭,唯有青烟仍在袅袅弥漫。
承景帝犹如无魂的纸人坐在空荡荡的宫室内,直至江怀越叩拜完毕,才阴郁着问:“怎么样了?”
“贤妃生下一名不足月的女婴,因为婴孩太过虚弱,太医们全力救治不果,没能活下来……”江怀越道,“万岁可以召见太医,询问婴孩情况,据臣当时所闻,太医的意思是,孩子大概只有七个月大小,是被人强行催生出来的。”
承景帝只觉喉咙发堵,手脚发凉。
“还有,负责审讯的人刚才回报说,太液池那边有不少人招供,曾经见裴炎带着一名陌生內侍进入崇智殿,与贤妃单独相处。那个时间,应该是在贤妃搬去太液池不久。”
承景帝眼神沉郁,哑声道:“当时,她已经散布了怀孕的口风,而太医们也经过搭脉确定她确实有了身孕。”
“对。但其实那位躺在帘子后,伸出手给太医搭脉的人,是宫女小穗。”江怀越沉稳道,“小穗被万岁临幸后,因感觉不适而去司药局抓药,被司药局的女官诊出受孕,私下将此事告诉了贤妃。贤妃恐慌自己尚未生下龙子,小穗却阴差阳错地率先得孕,她顿感地位受到威胁,便派裴炎将其抓走,后来又串通内安乐堂和安息堂的人,伪造了小穗死亡的消息。实际上则趁着搬入太液池的机会,将小穗带进了团城,以保护她为借口,将其软禁扣押。这样一来,既可以使得小穗怀孕之事不被泄露,也可将其作为自己的替身,以便于欺骗太医。”
“那她为什么还要跟人私通?!”承景帝强压怒火道。
“臣以为,贤妃孤高骄傲而心思缜密,因此不满足于仅仅依靠小穗腹中的孩子李代桃僵,而是希望自己也真能受孕,这样也要比伪装怀孕安全得多。于是她情急之下让表哥进入宫苑,数次私会之后,居然果真受孕,只不过时间要比小穗晚了近三月。这也就是为何她如今生下的婴孩大概只有七个月左右的缘故。”江怀越顿了顿,又道,“另外,金贤妃自己懂医理,后来也曾收买了太医司徒朗,臣怀疑,她是很早就知道小穗腹中孩子是男,而她自己千方百计怀上的,却是女胎。这也更加使得她要用小穗之子,来代替自己所生的婴儿。如果臣没猜错的话,假如这件事没有败露,小穗生出皇子之后,必定会被马上灭口,连尸首都无处可寻。而金贤妃也会与此同时服下早就备好的催生药,将自己腹中的孩子打下,处理得干干净净。这样一来,众人只知贤妃生下皇子,谁又能想到这孩子另有生母呢?”
承景帝听罢,疲惫地靠在椅背上,过了许久才面无表情地道:“她已经知道沈睿的死讯了?”
“是。而且臣也告诉她,太液池的內侍已经招供。”
承景帝心情复杂地闭上双目,缓缓道:“那她,是怎样的反应?”
江怀越看了看他,道:“启禀万岁,贤妃她……只是发出笑声。”
“笑?”承景帝睁开眼睛,惊愕道,“你说,事到如今,她居然还在笑?难道是疯了?”
江怀越垂下眼帘,低声道:“臣觉得,那是一种充满不甘而又无望的笑吧。臣斗胆请问万岁,曾见过贤妃发自内心地高兴或者悲伤过吗?”
承景帝愕然,他见过贤妃笑,眉眼间满是温柔,也见过贤妃悲伤,郁色淡淡,欲说还休。
可是,如今回忆起来,她的喜,她的哀,似乎全是恰到好处,全无半点越线。而荣贵妃与已故的惠妃,她们高兴时真可谓兴致洋洋,发怒时执拗难缠,悲伤时恸哭不已。原先他曾觉得金玉音温婉有度,而现在被江怀越这样一问,承景帝自心底里寒凉四起。
那个端庄淡雅的金玉音,她的心里,到底有没有真正的欢喜与悲愁,还是说,她始终都戴着妥帖的面具,对待每一个在她身边经过的人?
承景帝用力揉捏着眉心,颓然许久,道:“她的事情,朕不想再多问了。怀越,你给朕处理干净。”
江怀越眼眸一收:“遵旨。”
承景帝又发了一会儿怔,忽然道:“小穗还在宿昕私邸?还有那个孩子也是在那里?”
“是……原本臣想带进宫来,但是想着应该要先解决这些事情,所以将小穗母子暂时交给宿昕照顾。”江怀越抬目道,“万岁,是想见他们?”
承景帝沉吟再三,道:“天亮后,将小穗母子送回宫中,她们不能逗留在外,否则容易引起非议。”
江怀越犹豫了一下,道:“但是小穗刚刚生完孩子,恐怕不便从那边搬回宫中。万岁是否可以再等些时间,等孩子满月之后再……或者,先将皇子接回,由乳母代为照料也行?”
他原本想着承景帝对小穗应该不太重视,谁知承景帝却蹙眉道:“事关皇嗣血统,她本来就出身低微,且又将孩子生在宫外,虽有鲁正宽等人作为见证,但众口铄金,朕不能由着她再留在外面。到时候万一流传出对皇家尊严不利的传言,也必将影响皇子声誉。你速去通知,叫宿昕准备好一切,朕这就再命余德广安排好地方,迎接小穗母子回宫。”
江怀越心头坠了坠,脑海中闪现的是杨明顺那满是忧虑的脸容,然而当此情形,他也只得遵照承景帝的命令,匆匆拜别之后,朝宿昕私邸赶回。
正文 第二百十五章
第二百十五章
朝阳升起时分,江怀越赶回了宿昕的私邸。
宿昕在前院候着, 见他匆匆赶来, 忙问及宫中情形。江怀越不便多说内幕, 只是道:“万岁叫我接小穗母子回宫。”
“现在?”宿昕愣了愣, 想想又道,“也是,皇家子嗣不可能长久居留在外, 昨夜那些大臣们离开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意思,鲁正宽还说在上朝时候会问万岁。只不过……”他顿了顿, 犹豫着说,“我怎么听下人们说,那个小穗看着孩子默默流泪, 丝毫没有喜悦的样子。”
江怀越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才道:“相思呢?”
“她?一直留在小穗屋里, 陪着呢。”宿昕叹了口气, “她也忙碌了一夜,现在不知道有没有去休息。”
“那我先去那边看看。”江怀越起身拱手,暂时离开了前厅。
*
踏着清寒砖石小径,他径直来到了宅邸最深处的那个院子。推开院门,里面寂静无声,唯有淡淡晨曦覆着苍绿枝叶, 洒下一地斑驳。
江怀越略有迟疑地站在门口,正想着要不要入内询问,却听吱呀一声, 正屋门扉轻轻开启,有人侧身而出。
腰肢纤细,身形袅娜,晨光笼着她侧颜如玉,然而此时显得神态疲惫,眉间亦含着些许惆怅。
只是一夜未见,当她的身影映入江怀越的眼帘,他的心便好似被轻轻撞击着,泛起了微波。
“相思。”他站在门口,轻声唤她。
相思震了震,当看到江怀越站在院落门口时,飞快地奔下台阶,几乎是撞进了他的怀里。
“大人……”她才一开口,眼眸已经湿润。
江怀越心里一惊,握着她的手腕,道:“怎么了?”
她红着眼眶,强忍着泪水,哑声道:“……没什么,我只是,看到你回来了,一颗心才总算放下……你走了一夜,我等了一夜,也担心了一夜……”
江怀越愣了愣,放低了语声道:“没事了,以后不要瞎想。你是忙碌了一夜,还没休息?”
“小穗睡不好,我跟府里的管家夫人一直留在屋里照顾她和孩子。”相思还是拽着他的衣袖不放手,“大人,宫里的事情真的都解决了吗?那你是不是可以留下来?”
江怀越望着她的双目,心里涌起几分歉疚:“相思,我现在回来,是有事情要办,不能留下陪你。”
她怔了一会儿,眼里刚刚涌起的亮色又逐渐淡去,但很快重新对着他笑了笑。“你又有要紧事需要处理吗?”
江怀越点点头,望了望紧闭的窗子,轻声道:“小穗醒了吗?”
“没有,她昨晚太累了,我出来的时候她还没醒。”相思才想问他进宫后的经过,江怀越却又朝四周望了望,“杨明顺呢?”
“他啊,昨天也累坏了,我听说是他奋不顾身救出了小穗,是吗?”相思小声道,“你走了之后,我一直在屋子里忙碌,等到夜深人静时候,我走出屋子想去吃点东西,才发现小杨掌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坐在石阶上。他不出声,也不进来,就背对着屋子,一个人坐在那里。”
江怀越心绪沉了沉,相思又道:“我知道他心里定是不好受的,就想过去跟他说说话,可是他看到我出来,只问了问小穗的情况,就走了。”
“那他现在去哪里了?”
“应该在隔壁院子,要不要我陪你过去看看?”
江怀越略一思索,道:“不用了,我……有些事需要跟他单独说。你也很累了,先回屋休息一会儿,我等下再来找你。”
“……好。”相思点了点头,忽又扬起眉梢,“大人,你不会等会儿又急匆匆自己走了?”
江怀越眼里浮起一丝无奈:“怎么会?我不会再抛下你了。”
她疲惫的脸上这才显出安稳神情,低声说:“那我在自己房间等你。”
*
暂别之后,江怀越随即出了这个院子。沿着青石小径没走多远,前方便是另一个小小院落。看那样子,平素是闲置的客房,院子里安安静静,要不是相思告诉他杨明顺可能会在这里,江怀越根本不会留意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
他走到屋门口,试探着敲了敲门扉,里面却并无一点声音。
江怀越正打算出去另寻,转身才走了几步,却又听得后方传来门扉开启声。
“督公。”
江怀越回过身,见杨明顺站在门内,脸色微白,双眼都有些浮肿了。
“你……”江怀越还未说出来意,杨明顺已经振作起精神,问道:“宫里怎么样了?”
“金贤妃提前生了一名女婴,但是没活下来。还有她的表哥,已经自尽了……”江怀越走进屋子,只简单讲了一些情况,最为机密的部分依旧没说出来。杨明顺从他的神情与话语里也感觉到了一丝异样,但他深知,督公决定不说出来的事情,是别人想方设法也问不出结果的。
他默默地点点头,过了片刻,才谨慎地问:“那,万岁已经知道小穗在这里了?”
江怀越看着他,缓缓道:“知道。而且,他也知道了,孩子的事情。”
明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杨明顺听到这里,心口还是像被人狠狠撞击了一般。他怔怔地站在那里,思绪纷杂如麻,紧紧缠绕不休,让他一时间竟不知应该如何开口。
江怀越坐在窗边,微微侧过脸,望向透着光亮的窗纸,“明顺,万岁下令,要我将小穗母子带回宫。等到早朝散后,迎接她们的车队,就会到来。”
钝痛的感觉从心口穿过,杨明顺呆立不动,脸上带着勉强的笑意。“怎么,就要走了?”
“昨夜好几位大臣都在此作为见证,今日早朝时,必定有人问及。万岁也不可能隐瞒此事,既然小穗生下的是皇子,那自然应该要回到宫里。”江怀越顿了顿,“你放心,余公公都准备好了,侍奉她的人很可靠。”
“……好。”杨明顺哑着声音应了一下,目光落在了地上。
屋内一阵沉默,江怀越蹙着眉,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明顺,有件事,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什么?”杨明顺呆滞着抬起头,“您是说小穗的事吗?”
“我是说你。”江怀越低声道,“你与小穗的交往,宫中许多人都知道,万岁迟早也会听说那段过去。如今小穗生下皇子,回宫后定然会被晋升为妃嫔,而你……如果还回到宫中,又将如何自处?”
杨明顺的嘴唇有些发颤。
“督公,您的意思,我不能再回去?”
江怀越眼神一冷。“我是担心,事关皇家颜面,万岁他,容不得你存在。”
杨明顺始终都处于浑浑噩噩之中,而今听到这,竟然有点想笑。什么时候,他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内侍,也会被万岁视为眼中钉了呢?
“督公,可我这样的身份,不回宫的话,又能去哪里呢?”他用力呼吸着寒凉的空气,勉强笑了笑,“回老家跟我那几个哥哥种地还是看风水?我知道,进了宫,就再也没有家,回不去了。那我还能上哪儿去?隐姓埋名四海为家?可我是宫里的人,怎么可能来去自由?或者您是想用计谋再像当初送走相思那样,将我也送出京城?”
江怀越垂下眼帘:“只要你愿意,我会安排。”
“督公,那样做太危险了。”杨明顺的眼里泛起泪光,脸上却还带着牵强的微笑,“我知道您心疼我,我跟着您那么多年,为您鞍前马后奔走效劳,这是我杨明顺的福分。哪怕被您骂过踢过,我也乐意。因为我明白,您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打心底里瞧不起我,您是把我当成自己人……今日有您这句话,我觉得这辈子我也值了。可是我更知道您这些年过得有多么不容易,您在朝堂在后宫权势越大,树敌越多。之前九死一生征战疆场,却落得被贬去南京。去陕西,又去辽东,再到途中险些被杀,您披星戴月才赶回京城,步步算计着在风口浪尖抢占了上位。您是在赌在拼,用自己的命才换回了今日的一切!金贤妃虽然失了势,可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您,万岁先前也已经对您有了芥蒂,我怎么能在这样的时刻,让您再冒险犯事呢?”
江怀越喉头发堵,紧紧攥着手,声音也喑哑了:“那你,还是要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跟着小穗回宫?”
“回啊,我不回去还能去哪里?”他故作轻松地道,“我愿意陪着她,哪怕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肩并肩了,可我也愿意在后面跟着,看她背影踏上玉阶,我愿意看她享受富贵荣华……那是她的命。从我算卦,算出她命格显耀,超乎常人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跟她,不可能再有希望了。”
“哪怕你重新回宫后,会更遭冷遇?”
杨明顺释怀地笑了一下:“我不是您,没有大起大落过。我本来就是御马监不起眼的小内侍,就算再回最底层做起,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在宫里,能看到她每天平平安安的,就已经,很安心了。”
江怀越沉默良久,最终道:“好,这是你自己的抉择,我听你的。不管怎样,我还是会尽力保你安全。”
杨明顺眼里湿润,撩起衣袍跪在他面前,道:“多谢督公。小的还想去见一见她,迎接的车队马上就要来了,我……有些话想跟她说。”
江怀越忍着悲伤,点了点头。
*
他带着杨明顺回到那个小院,站在树下,看着杨明顺慢慢走上台阶,敲了敲门。
屋子里原本寂静无声,过了会儿,传来了小穗的询问声音。
杨明顺整了整衣衫,温和地道:“是我,小穗。”
“明顺?”她显然悲喜交加,隔着窗子急切道,“你来了?”
“嗯,我……想来看看你。”他说罢,轻轻推开门,慢慢地走了进去。
房门被掩上了,江怀越望着那扇紧闭的门,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身,离开了这里。
*
怀着难以言说的心绪,他来到了相思住的院落。
屋门半开着,他推门而入,不见她的人影,转到内室,才发现相思和衣躺在床上,竟然是睡着了。
江怀越放轻脚步,来到床边,慢慢坐了下来。
床头柜子上还搁着未完成的绣品,应该是莲池双鱼嬉戏图景,只是才绣了一半,穿着金红绣线的银针还斜插着。他小心翼翼地拉过被子,盖在了她身上。有所临近间,忍不住将她看了又看。
还是那么美。
只是眉间微微蹙起,似乎是在睡梦中还含着难以消散的忧愁。
他想到了方才她见到自己回来时候的那种眼神,欣喜着宽慰着,是彻彻底底的深爱,也是完完全全的在乎。只有这样,才会如此不顾一切地惦念着他,只要看到他归来,比什么都高兴。
眼下她安安静静地睡着了,江怀越本可以起身离开,可一旦坐在了她身边,却无论怎样也割舍不下。他屏着呼吸,微微弯下腰,极轻极谨慎地,将她抱了一抱。
不敢真正触及,怕惊醒了她,可是也不知道怎么了,他还未起身,身下的人一动,却睁开眼来。
“大人?”相思朦胧间惊了惊,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肩膀。
江怀越一怔,低声道:“你要是困了就好好地睡,这大冬天的穿着衣裳睡着了又不盖被子,不是容易冻病?”
“我想等你的,结果太困了,一躺下就睡着了。”她想要坐起来,江怀越却按住她道:“你太累了,就躺着。”
“小杨掌班找到了?”
他点点头,只是道:“他,去找小穗了。”
相思怔了怔,鼓起勇气道:“大人,您能想办法帮帮他们吗?小穗这样子,是不是再也不能和他在一起了呢?那以后小杨掌班如果还在宫里,天天看到已经成为娘娘的小穗,不会难过得要命吗?”
江怀越望着她,道:“他不愿意。”
“什么不愿意?”相思没明白过来。
江怀越却已不忍再说,这一夜之间风云突变针锋相对,而今又亲历杨明顺那难以解脱的命运选择,让平素冷静镇定的他,都感到重压如山。
“相思……”江怀越怅惘着,轻轻伏身而下,将她环抱在怀,低声道,“我很累。”
她微微抬起下颌,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抚过那秀逸脸庞。
“那你能在我身边睡一会儿吗?”她心疼地问。
“也许,没有时间了。”江怀越遗憾地说着,强打着精神,在她眉心亲了一下。
她抬起双臂将他拥抱,按住后项轻轻压下,噙住了他的唇。
震颤的感觉自心间涌起,他太渴求这样的亲密了。或许在最初还不以为意,可是现在跋涉千山万水,风餐露宿赶回京城,入宫后生死相抗,整整一夜长似一年。
他实在是,太累,太想要回到她的身边。只有这里,才是他能忘却一切烦忧,重归宁静的家园。
……
缱绻着,温存着,他舍不得放开,想将她揉进心间。
然而寂静间,却传来宿昕的高声询问。“江怀越,你在不在里面?门外黑压压一片的,宫里派来迎接小穗母子的车队已经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从督公回朝至今,也就一夜的时间,我竟然写了十几章……感谢在2020-04-25 22:27:29~2020-04-27 15:15: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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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百十六章
如果看到的是重复章, 意味您前文订阅率不足, 请补上前文订阅。 “那可不敢当, 自从她来了轻烟楼之后,李妈妈真是将她捧在手心当成夜明珠, 哪里还顾得上我们这些旧面孔?”若柳冷冷说罢, 转身便往白石台旁的小路行去。看她的样子, 应该是嫉恨馥君抢占了她的风头,相思心里虽不爽快,可也不想与之再产生口角, 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花林深处,便往挽春坞行去。
她心里其实并不想被选中入宫, 在淡粉楼是不自由, 可要是一旦进了皇宫演练,恐怕更是拘束枯燥, 万一太后不喜欢演奏的曲子, 在场的乐女乐师们还都得受罚,何必去冒那个风险?这样想着, 脚步便渐渐放慢, 就在转过弯即将回到游廊时, 却在路边发现了有东西烁烁发亮, 捡起一看,原来是一支如意丹凤攒金钗。
钗头丹凤穿云飞越,口中衔着一枚硕大莹澈的碧绿猫眼石,望之便知价值连城。
这钗子, 似曾相识……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方才若柳的发髻上就有同样的金钗,这种钗子理应成双成对,想来是她行经此处时,其中的一支滑落在地,却不曾发觉。
相思有些迟疑,依照她的性子,看到若柳刚才那态度,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将金钗送还,至多放回原处罢了。可转念又想到了姐姐,家中遭难时,姐姐已经十四岁,与自己相比,她更加守礼自持。也正因如此,在其他官妓舞女眼中,馥君此人清高寡言,虽在教坊却还端着千金身份,时常受人非议。而现在若柳已经对馥君不满,如果任由其发展,只怕姐姐更会受到排挤。
因此她考虑了一下,还是握着金钗,往花林方向追去。
*
花林幽静,别无其他游人,相思沿着小径追了没多远,便见前方石山耸立,其上藤萝缠生,还建有飞角凉亭。她正在寻找之时,忽听到若柳愠怒的声音:“今天你邀我到这里,就只是为了问这些?”
相思循音四望,才发现若柳正沿着石阶往小山上行去,在其身后还有一名年轻人紧紧跟随。
“是因为你一直不肯讲真话,我才连番追问。若柳,去年今日,你我在此相遇……这一年来,我对你怎样,你应该清楚,我虽然比不上那些官员富商有钱有势,但对你真是将心肝都挖了出来,就连自己的身份都不加隐瞒,可你……”
“我怎么了?这半年来我都没陪过几个客人,李妈妈气得捧了新人,这还不够?”
“你明知我不是说这事!你答应过我,有机会就与我一同远走高飞,更不再伺候那个姓裴的太监,可是你……一直还在和他来往,以为我真的不知道?”
“你!竟敢监视我?!你以为要摆脱他,是件很容易的事吗?!”
“我也知道,可我们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那姓裴的心胸狭隘,要是知晓你对他生了异心,岂会轻饶?”
“你既然明白,就别老是逼我。谁会愿意跟那个太监在一起,还不是为了保命?”
“若柳!我每次想到你被他霸占着,心里就恨得冒火。你听我说,我已经安排好一切,只要喝下这药,你就会假死,到时候我设法将你送出城,我们自然能够摆脱追踪……”
“不要异想天开了!离开京城,我们去哪里生活?!万一被裴炎察觉,只会死无全尸!”
若柳气愤难当,男子却再三去拉拽,她用力甩开了男子的牵扯,顾自朝着凉亭而去。
“别再缠着我,你就不怕被别人看到吗?!”
“看到又怎样?你怕了不成?”
两人拉扯着远离了相思的视线范围,她在小山下站了片刻,起先还能听到激烈的争吵,过了一会儿渐渐安静,她自感再留下也不合时宜。谁料转身没走两步,只听得上空风声顿起,夹杂着咔咔作响之声,她在惊诧之余抬头,忽觉黑影就在面前直坠而下,“嘭”的一声,重重砸落在地。
相思的头脑一片空白,有那么一瞬间仿佛灵魂出窍。当她强行镇定心神,往地上看去时,已见血污横流,一男一女紧抱着摔死在她身前。
那个男子直至死亡,双臂都牢牢地圈住了女子,而女子双眼圆睁,口鼻流血,正是先前和她说过话的若柳。
相思尖叫起来,寒凉之气从心底涌向全身,她想逃,可是手脚都不听使唤。本来这几天就已经过度劳累,她硬撑着往前挪了一步,却觉浑身发虚,眼前发黑,一下子瘫倒在地。
神志不清时,耳旁嗡嗡作响,整个人仿佛飘浮在半空中,时不时往下坠,却抓不住任何依靠。
隆隆的,尖利的,各种各样的声响如厚云般将她挤压折磨,她想要挣脱禁锢,可连呼吸都艰难。
就在这样的混乱意识中,有人说着话。
“怎么又是你?”
声音清寒,似乎含着不耐。
她想睁开眼,可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感觉有人握住她的手,很用力的,随后从她手中取走了某物。“杨明顺,把她带走,东厂的人就要到了。”
“……是。”又有人费劲地托起她的腰,然后,她的意识就此消失,彻底昏迷了过去。
杨明顺表情痛苦,哎哎叫了起来:“哎呀督公她好像真的昏过去了,啊小人疼得受不了了!这腰看来真是扭坏了……”
“蠢货!谁叫你一大早爬上宫墙给人捡风筝的?!”
他没好气地斥责着,俯身要去抱起相思,手指才一触及她的腰肢,却又停顿下来。袍袖一卷掩住手,才将相思横抱起来,快步离去。
*
从石山方向返回挽春坞只有一条小路,江怀越抱着相思,脚步依旧飒沓利落。杨明顺捂着腰紧跟其后,进了挽春坞正厅后,随即关上了大门。
江怀越转入正厅一侧的憩室,将相思放在了竹榻上,转身叮嘱杨明顺:“在这看着,别让她出声。”
“是。”杨明顺皱眉道,“瞿信这傻子,居然和那个轻烟楼的官妓死在了一起,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让他去接近若柳……”
“这主意不是你出的?”江怀越瞥他一眼,此时外面忽然脚步杂乱,继而响起了急促的拍门声。
杨明顺一愣,旋即道:“来了!小的这就去招呼姚千户他们过来!”
“等会儿,现在出去不是被他们正发现?”他做了个手势,让杨明顺留在此处,随后整了整衣衫,顾自转出去,打开了大门。
门前已站满了尖帽褐衣的东厂番子,有一人慢悠悠走上前来:“呵,我说是谁大白天的把挽春坞大门紧闭,还以为有不知羞的男女在里面私会,原来是你呀!”
此人面白无须,双目狭长,穿着崭新的松鹤交领大襟袍,一边阴阳怪气说着,一边背着手踏进门槛,有意无意地朝四下扫视。
“受审?”她愕然。
“还未确定。”江怀越坐的地方本就离她不远,此际向前倾了身子,压迫着她的目光,“只是你得想一想,进了西厂的人要想活着出去,都应该怎样?”
相思呼吸一滞。她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清美且冷厉。
好似雍华的花蕊里沁着令人窒息的剧毒。
她勉强定了心神,挤出一丝笑容。“听从……督公的指令。”
那双眼眸里浮起了点点笑意,只是看起来仍是寒意未散。
“指令?”他摇头,“你只是遵从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哪里来的什么指令?”
相思深深呼吸了一下,哑着声音道:“督公教导的对。”
*
她被送回了那个小院子,此后数日中,只有番子一日三次送来饭菜,其余人再没来打扰。第三天清早,天气阴沉闷热,相思被带到另一处院落,见到了馥君。馥君躺在床榻,脸色还是苍白,但看得出伤处都已经上过药。她见到相思也很是惊喜,趁着房中没人便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相思只说西厂要等所有事情都处理完毕后才能让她们回教坊,旁的什么都没讲。
可馥君看她那神情,还是感觉另有隐情,不由追问:“那他们为什么非要将你我分开看管?!那些番子……有没有欺负你?”
“没。”她下意识地回头张望一笑了笑,“要真被欺辱了,我怎么可能还这样过来看你?”
“可我……”馥君还待说,相思已道:“你放心,只要不触怒他们,应该不会惹祸上身。”
馥君怔怔看着她,相思轻轻握着她那伤痕累累的手,低眸道:“姐姐,一直以来你总是替我担忧,可现在我已不是在秦淮时每时每刻都要依赖你的小丫头了。”
听了此话,馥君心头更是酸楚,勉强撑起身子道:“能没事最好,可就像我先前说过的那样,东西两厂里都是狡诈狠毒的恶兽,你年纪还轻,阅人不多,千万不能上他们的当!”
相思神思一晃,但很快就以长长眼睫遮蔽了眼中的迷茫。
“姐姐想哪里去了?我们这身份,对西厂来说又有什么利用价值?”她转身倒了温热的茶水,还未等送到馥君床边,门外已经有人沉声唤道:“相思姑娘,该走了!”
她在馥君充满疑惑的目光下离开,才出了院子,就被两名番子押向前方。这一次却不是去刑房,而是穿过数重院落,转入了一侧的暗房。
房间狭小阴暗,进入之后就像身陷牢笼一般,她不安地站在昏暗中,四周是一片死寂。过了许久,又有人猛地将门打开,将她拽了出去。
*
青石路径直通向前,两列番子斜挎腰刀而立,皆眼神阴沉。巍巍大堂旁有石碑耸峙,她在极度恐慌下也顾不得看,只是努力控制着心神。才跨进高高门槛,就见两名番子将一个身穿囚衣、披头散发的男子拖向门外。
那人一边徒劳地挣扎,一边胡乱喊叫,可又前言不搭后语,状似疯癫。
相思本不敢多看,然而那人在被拖经她身边的时候恰好转过脸来瞪着她,她这一看之下,吓得往旁边避让。
没曾想到,只几天的时间,原本趾高气扬的高焕竟已经沦落成这样!
此时身后的番子将她一推,她一下子跪倒,用略带颤抖的声音说道:“奴婢见过各位大人。”
“你就是那个被抓进高府的官妓?”堂上有人慢悠悠发问,官腔十足。她不敢多话,只应道:“正是。”
还未等那人再问,坐在右侧的一名中年官员已愤愤道:“看这官妓年纪尚轻,本就是容易被恐吓之人,且在西厂之中待了这些天,说的话哪里还能作准?”
坐在堂中央的官员因为被抢话而皱了眉:“刘大人,还没问呢就断定她所言非真,你是不是太性急了?”
那中年人正是先前竭力反对由西厂来审讯高焕等人的刘学士,本来皇帝已经决定让江怀越全权负责此事,但是在刘学士等官员的激烈抗争之下,也只得做出折中的安排,让他和另一位内阁成员胡骞前来西厂会同审理。
平日里倨傲的江怀越今日倒是假惺惺地谦让起来,请他们两人坐在主次位置,自己只在一旁听着,并不曾发出一点声音。可即便这样,刘学士还是觉得只要这奸险小人在堂上,就好似阴魂不散。还有那个胡骞,在内阁中位次高于自己,却素来是个望风使舵的墙头草,刚才审讯其他嫌犯时几乎对西厂提供出的供词全数信任,使他憋了一肚子怨气。
他知道要推翻江怀越递交给万岁的那些证词很是困难,但总得想办法找到他栽赃陷害的蛛丝马迹,此时见相思低垂着头楚楚可怜之状,刘学士便猛地一拍惊堂木,叱道:“堂下的女子听着,你不必畏惧西厂权势,若是有人对你威逼利诱,只管在这公堂讲出!我等是奉万岁之命前来核查此事,你不得有所隐瞒!”
相思一惊,背脊间冷汗冒出,她虽没敢细看,但能猜测到江怀越应该也在堂上。即便他不出声,那种无形压迫之感始终笼罩四周,使得她心跳如鼓。
她的嘴唇有些发干,声音也喑哑了几分:“大人,奴婢绝对不敢说谎。”
坐在正中的胡骞瞥了刘学士一眼,拈须问道:“供词上说,你被抓进高府后,听到他与商人宋引的对话,他们谈论的都是什么?”
相思伏身叩首道:“回大人,奴婢当时被关在隔间,听到那商人询问事情办得怎么样,高焕便回答说是已经给上司送去了厚礼,叫他不必担心。”
“上司?可曾说出是谁?”
她犹豫了一下,刘学士当即坐直了身子喝问:“怎么吞吞吐吐?莫非是心虚?”
相思心中纠葛万分,正在此时,却又听到一个年轻清朗的声音缓缓道:“刘大人,心火太旺可不好。再说了,胡大人正在审问,您就算性急也得等他问完再说?”
刘学士冷笑数声,看都不看他一眼。胡骞只好耐着性子将刚才的问题重复一遍,相思此时只想着江怀越也在堂上,自己的一言一行可以说完全就在他监视之下,不能够有半点纰漏。于是强压着内心的惶恐,低声答道:“奴婢听高焕说了一句,应该是送给一位姓周的大人。”
胡骞朝江怀越看了看,然而刘学士已经板着脸质问:“一派胡言!按照你所说,高焕与宋引明知你被关在隔间,却还在堂中谈论这些事,岂不是有违常理?!”
相思眼眸微动:“奴婢曾经有所反抗,被高焕打昏了过去关入隔间,因此他们才在堂中谈话,只是奴婢后来慢慢醒转听到了一些内容。”
刘学士正色道:“最早被高焕抢到府中的不是另一个官妓吗?本官派人查实过,馥君与你是姐妹关系,现在她身在何处?为什么出事之后始终没回轻烟楼?”
一连串的追问令相思一震,此前江怀越并没刻意教她应该怎么回答这些问题,而刘学士目光冷肃,仿佛要看透她的内心。相思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堂左几案后的那个身影便跃入眼帘。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太液池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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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百十七章
第二百十七章
清晨的太液池空旷无声, 寒风吹过结了冰的湖面,玉石长桥犹如淡退了颜色的孤虹, 萧然横卧, 沉默不语。
琼华岛上的广寒殿经过那一次大火之后,始终没有修复起来。坍圮的后殿焦黑伫立, 面目狰狞。岛上与桥边的草木因为无人打理而肆意乱生,枯黄的树叶落了满地,被风一吹, 便坠到了冰面上。
江怀越身着赤红蟒袍,从长桥上缓缓而来, 身后还跟着一名端着檀木托盘的小内侍。
穿过了玉石长桥, 前面便是团城。
城门口有腾骧禁卫看守, 见他来了,便恭敬行礼,打开了紧闭的大门。
他带着那名小内侍走进了团城。
上玉阶,启殿门,踏着木楼梯缓缓登上楼,门口又有两名女官迎候,同样屈膝行礼,为他再度打开了楼上的门扉。
门扉乍开,寒风直扑而来,窗前的杏色帘幔被鼓起又飞展,水晶帘亦摇晃不已,撒下满室轻响。
守门的女官走下楼梯, 江怀越向小内侍低语了一句,随后自己先走了进去。
*
关门声在寂静中听来亦很是清晰,空荡荡的房间里陈设精美,多宝格子间珍宝玉器玲珑生寒。他转过明月照莲池的珠贝屏风后,望到的正是金玉音的背影。
她就坐在偌大的紫檀木梳妆台前,穿着碧玺如意通袖妆花长袄,素白万梅织金马面裙,墨黑长发垂及于腰,发顶只戴着金灿灿沉坠坠的西王母嵌红宝掐丝挑心。
寒风从窗口卷来,吹动她长发扬起,身影寂寥。
她从镜子里看到了江怀越进来,却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了许久,随后唇边才浮起了浅淡的笑意。
“江大人,好久不见。”
她的语声还是那样轻柔婉转,只不过在这寒风肆虐的房间里,听来显得有些无力。
江怀越看着她的身影,缓缓道:“贤妃娘娘,今日我来,是有些话要跟你说。”
金玉音没有转身,还是朝着镜子里的他浅笑道:“你说,我听着。”
“您先前关在这里的宫女小穗,已经被封为婕妤,她生下的皇子很健康,即将满月了。眼下是贵妃娘娘帮着一起照顾孩子,或许等到小皇子再长大一些,就会被册封为当朝太子。”他淡淡地道,“哦,还有小穗以前跟着的那位赵美人,也许您对这位不起眼的美人都没怎么留意过,她因为心地良善,待人和气,今天也会被晋升为昭仪了。”
金玉音端坐在梳妆台前,眼中流露出几分不屑:“那又怎么样呢?你以为来跟我说这些,能让我难过悲伤?你错了,江大人。”她微微扬起下颌,望着自己的容貌,嗤笑道,“我不也是从默默无闻的女官开始,一步步被晋升为婕妤又为贤妃?这后宫犹如幻海诡谲,今日朝着朝阳扬帆,明日有可能就遇滔天风浪船毁人亡。你在其中沉浮多年,难道还会被眼前荣耀遮蔽了双目?她们无论是尽情欢笑也好,还是失宠被废也罢,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娘娘真能如自己所说,对一切都看淡看开?”江怀越冷冷道,“如果是这样,你为何又执著于朝上攀附,不惜手段除掉对手,这还不是为了私利?何必又装成清高淡泊的姿态?”
金玉音忽而一笑,眼里含着的却是冷冽的光。“我为私利?那么你呢?你从御马监长随做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得势后行事嚣张,踩着多少人的尸骨才到了西厂提督的位置,你还站在这里指责我?”
“我江怀越为权势为地位,确实也曾不择手段,但我承认自己做的一切,你呢?”江怀越盯着她的侧影,“温柔和顺的是你,清雅贤淑的是你,而暗藏心机谋人性命的,也是你。很多时候,我一直在想,金玉音,你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你对任何人,是否从来都没有付予过真心?”
她抿着唇听他连番质问,渐渐的,竟然哂笑了起来。
“怎么,江大人,你对我原来这样在意?”金玉音缓缓转过身,用潋滟双眸望着他,“还记得吗,当年你独行于夜间宫墙下,我与你偶然相遇,曾问过你,督主入夜独行,为何不点一盏明灯相伴?在这深似浩海的后宫之中,你是唯一能让我看得起的人,那些只会趋炎附势搬弄是非的小人,我又何曾真正给过他们相协同行的机会?我一次又一次向你明言暗示,只有你我携手,才可在这幽幽后宫走出锦绣之道。无论你我是结为对食也好,或是我为妃,你为臣,论才华论品味,还有那执掌天下的气魄与胸襟,还能有比我们更适合的一对吗?”
她说到此,缓缓地摇了摇头,神色悲切又不平:“可是你却偏偏不要,你要的是什么,你爱的是什么?一个流落风尘的烟花女子,睁着美丽又无辜的眼,楚楚动人娇弱可怜……你贪恋的是那种依偎在你怀里,视你为依靠的感觉,我终究不曾想到,你,江怀越,竟也会被这样的庸俗女子缠腻身边!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对你青睐有加?!”
江怀越紧攥着手,沉声道:“她不是。你见过的相思,难道真像你所说的那样吗?她有多美丽,已无需我再说,然而她又比多少平常女子勇毅果断,义无反顾,是你这个囿于宫闱中的人,根本无法想象的。”
他上前一步,振声道:“她为我可以不顾天下人的嘲讽嗤笑,她为我可以不顾战火纷飞千里追寻,她为我可以穿行于箭雨刀阵同我一起策马驱奔。孤身远去是她,决绝来寻也是她,这些年她所遭遇的是非坎坷,难道比你少?可她始终都心存良善,从不曾因为自身受到委屈而起害人之意!你金玉音,又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对她肆意贬低,不屑一顾?!”
金玉音紧抿着朱唇,目光寒彻,忽而悲声道:“你以为我愿意在这宫墙内虚度一生?!我十四岁之前,在杭州家园吟诗作画,刺绣养花,我有温文尔雅的父亲与青梅竹马的表兄,如果不是那场科考案,如果沈睿他没有被冤枉废除了功名,那他现在就是当朝大员,而我又怎么会被叔父送到后宫?!我的家园被人霸占,我的一生被人囚禁,我在进宫前从来都自由闲适,却在十四岁之后要对不同的人报之虚假的微笑,我除了在这后宫拼力自保活下去,还能怎么样?!”
她撑着梳妆台,摇摇晃晃站起来,直视着他,露出自嘲似的笑。
“你以为,我是像那些庸脂俗粉一样,为了争夺荣宠而绞尽脑汁?你错了。”金玉音指着自己,悲愤道,“我从出生起,便注定与她们不同。父亲在临终前告诉我,他曾请人为我排过生辰,我是母仪天下的命格,他要我坚守,绝不能轻易下嫁给平庸之人,因而后宫那些寻常女子,根本不配让我去斗!我入宫,本也不求媚上,那些钻营奉承的小伎俩,我根本不屑一做。我就那样默默地等,等着君王在如云女子间发现我的所在……终于他见到了我,还问及我的家乡,我的本名,他说我兰心蕙质出尘脱俗,犹如空谷幽兰,他为我取名金玉音,可是那心胸狭隘的惠妃,却只因这样就把我撵去了司药局。她是想让我从君王面前消失,让我一辈子守着那些苦涩的药草,用玉杵捣烂自己的年华。可我偏偏不,我为什么要被这样无知又可笑的女人摆布,她凭什么?她也配?!”
“所以你利用太后想要断绝万岁后嗣的念头,与其联手,在画舫楼梯上事先做了手脚,让怀着孕的惠妃登上去之后,摔落流产。后来见万岁又对她起了怜悯之爱,便在惠妃服用的滋补膏方间加了药,让她神思恍惚,失足落水而死。”
“那又怎么了呢?像她这样没有头脑只会任性的俗人,不是自寻的死路吗?”金玉音淡漠地扬了扬手,整理了一下层叠锦绣的云袖,“我最厌恶的,就是那种无知的所谓美人。偏偏这后宫之中,多的就是这样的,我每天被迫与她们言笑晏晏,和睦融洽,早就已经憋闷得要疯了。”
江怀越看着她这样的神情,忍不住道:“你憋闷,为什么不离开?沈睿见你的时候,难道没有提出过还想再续前缘的想法?你明明有机会可以离开后宫,二十五岁那年,你已经在放出的名单上了!”
“离开?我为什么要走?我凭什么要走?”金玉音好似听到了最大的笑话,满脸惊诧与不甘,“二十五岁了,我已经在后宫被虚耗了十几年,我得到了什么呢?除了一本本药理古书被我翻烂,除了一年年青春空空流失,我什么都没有!你居然觉得我应该跟他走?那么以后呢?他这辈子都没有功名,一事无成浪迹四海,难道叫我跟着他去餐风饮露,还是要我换上布衣棉裙,与他一起男耕女织?!我失去的全都没有要回来,却还得浪费后半辈子,成为双手粗糙的民妇村姑吗?”
“你看不上他了,是吗?”江怀越讥讽地扬起眉梢,“曾经让你仰慕依靠的表哥,经历科场案之后意气阑珊再无前程,你不愿跟他再续前缘,但他至少……还为了保你,自尽于我面前。”
金玉音嘴唇下意识地动了动,随后才冷冷道:“那也是他自知计划失败,不想被你们抓回来拷问罢了。你以为他对我还是一片真心?若不是我对他说,只要他能使我怀孕,那么以后不管是不是我亲生的孩子登上皇位,我都会想方设法让他重获清白,荣登朝堂,他这样一个计谋多端的人,会真的甘愿冒险与我私会?说什么情意难忘,还不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江怀越悲悯地看着她,慢慢道:“你对任何人,都是这样吗?”
“怎么?你觉得我冷漠无心?”她毫无避讳地直视他,“我说过,十四岁进宫前,我有过梦,有过家。可是,自从进了宫之后,我面对的只是无尽的冷落与狠厉的教训,我还需要对人怀着一颗赤忱的心吗?你同样如此,沈睿不也是这样?!”
“不……他其实,在临死前,还为你考虑过。”江怀越望了望窗外,“他为了自杀而故意激怒盛文恺,在我们面前说,相思的姐姐馥君,是他亲手勒死的。”
他说到这里,又盯着金玉音。
她墨黑的瞳仁有所波动,犹如古井微澜。
江怀越放缓语速,道:“其实,馥君……是你杀的。对不对?”
金玉音深深呼吸了几下,毫无感情地反问:“为什么这样说?你觉得,他是给我顶罪?”
“沈睿说,因为发现馥君早就在那个院子外窥伺,怕她看到自己的长相妨碍他以后要做的事,所以将她半路劫走杀害。可是相思不是更直接面对他吗?他的长相被相思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为什么不杀相思却杀馥君?如果他有心遮掩,从一开始就不该自己出面,却又为何在事后忽然惊觉不该被人看到样貌?而且他说自己驾车返回,才发现馥君的行踪,进而将其杀死,那么原先与他一道的你呢?难道他会将你送到别处,再去杀人?”
江怀越顿了顿,见金玉音还是一脸冷漠,又道:“而你则不同,你从一出现就戴着面纱,言语行为有意和平素不同,为的就是掩饰身份。按照你设想的,应该是从始至终不露真容,不料在你发怒斥责相思时,她愤然反抗,拔下金簪划伤了你的脸颊。你当时虽然未曾取下面纱,但或许在出门后,或者是上马车时取下面纱查看伤口,而后来沈睿带着你去而复返,发现了馥君原来一直等在巷子里,这个时候,最该惊慌失措的,不应该是你吗?你平素的温婉端庄如果一旦被识破,作为女官私自出宫的罪名一旦落下,你的一切希望,不是都要成空?!”
金玉音沉默许久,最终紧攥着素手,硬声道:“是,如果不是她偷藏在巷子里,我又怎么会亲手将她勒毙?你以为我想杀人吗?我的这双手,是用来研墨作诗,是用来抚琴拨弦的!我难道愿意品尝那种绳索紧攥于手中的感觉?!”
一声沉响,房门忽被打开。
一直等在门口的那名小内侍捧着托盘低头而入,迎着瑟瑟寒风,走到了江怀越身边。
随后抬起头,直视着金玉音。
“直到现在,你就连亲手杀了人,还这样振振有词毫无愧疚吗?!”小内侍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愤怒,声音都有些发抖了。
“你……”金玉音盯着眼前的人,审视着这似曾相识的清秀面容,心里忽而一震。
“江怀越,你竟然,将她带到了这里?!”
江怀越看了看身边的相思,道:“我觉得,有必要让她再见你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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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百十八章
第二百十八章
自窗外而来的风卷乱了水晶帘, 细碎声响凌乱不绝, 回旋在这寂静的房内。
金玉音注视相思良久,露出了轻蔑的笑意。
“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一次会面。”她扬起眉梢, 意态骄矜,又向江怀越道, “你真的是为了她什么都不顾了吗?”
“没人会知道这件事。眼下的太液池, 已经成了你的牢狱。”江怀越冷淡地道, “如果不是因为馥君的死是你一手造成的,我又怎会将她带到这里?”
相思盯着金玉音,这个她在数年前曾经见过,却因其戴着面纱而未能亲眼见到真面目的女子, 如今虽然脸色苍白,却还隐含傲然姿态。
“我的姐姐,是你杀的?”相思的手在微微颤抖,“她只是担心我的安危,才一路紧随,可你, 就因为害怕自己的样子被她看到, 就这样将她杀了, 还弃尸荒野?!”
金玉音冷漠地看着她, 有意侧过脸去,望着被风吹得不断摇曳的水晶帘。“是,我不想因为这一小小细节而导致全盘皆输, 不管她是否真的见到我摘下面纱的样子,只要有一点可能存在,我就不能让她再活下去。”
“那是一条人命,在你眼里就那样不值一钱?!”相思攥紧了托盘,眼前一片模糊。
金玉音紧抿双唇,执拗地扬起下颔,过了片刻才冷笑道:“怎么,你以正义凛然的姿态来指责我?要不是小穗被人强行救出了团城,你这辈子,哪里还有见我的机会?你以为我现在被困在此,你就可以高高在上前来报仇?我告诉你,就算是你将我杀了,在我心里,你也只不过就是个卑微低俗的教坊女!”
江怀越听她说罢,眼神一寒便要上前,却被相思拦住。
“大人,你不用为我出头。”相思低声说了一句,又以明利的眼神望向金玉音,“你可知我在未入教坊前,是什么身份?”
“不过是犯官之后……”她的话才说了一半,却已被相思打断。
“犯官之后?”相思冷冷地走上前,迫视着她,“我父亲是兵部尚书,我母亲出身名门,外祖父曾任国子监祭酒,我姐姐知书达理,曾许配给兵部主事之子。我云家上下,无一人低俗浅薄,不幸因为父亲卷入政事纷争才导致家业破落。沦入教坊,难道是我自愿?家遭突变的无奈与痛苦,难道你自己就没有领受过?你自诩出身不凡,才华卓然,却只为自己谋求后路而致使他人无辜丧命,还哪里对得起你所谓的书香世家?在你眼中,这世上所有的不公似乎都被自己尝尽,可我呢?我与姐姐又何尝不是自幼失去家园,也失去自由,我们在教坊里受的凌|辱折磨,难道会轻过于你?我从小就被姐姐护在怀里,是她含着泪为我挡住一次次危险,只告诉我,要忍受磨难保全性命,无论旁人如何为了生计而丧失尊严,我们……绝不能也像她们一样,不能忘记自己的出身,不能忘记父母的教诲,哪怕被人嘲笑讥讽,说我们不识时务,也得持有那一份气韵,存着那一点心性。我不明白的是,你这样一个自私绝情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来对我评头论足?!”
金玉音的眼眸深处渐渐浮起冷色,脸上尽管还带着倨傲的笑,然而那笑意逐渐僵硬。终于,在相思这一番叱责完毕后,她倒退一步,撑着梳妆台,竭力控制着自己,以保持着仅剩的气度。
“你敢这样对我说话?”她的嘴唇微微发颤,逸出难以置信的哂笑,她指着一旁的江怀越,向相思道,“攀附上了这样一个倚靠,你很引以为豪?你还说我绝情冷性?要不是我自持身份不愿委身于他,哪里还轮得到你来这里向我显耀?!”
“金玉音……你不要颠倒是非!”江怀越愠怒道。
“怎么了?难道不是吗?”金玉音忽而眼神一厉,一步步迫向相思,“我怎会忘记自己出身清白,我怎会甘心委身內侍?是,我是曾经想要与他结为对食,可我始终秉持家风遗训,我做不出像你那样投怀送抱之事!若我不顾一切将他据为己有,你现在难道不还在教坊司里卖笑为生?!”
“你给我住嘴。”江怀越终于忍不住,一把将她揪住,寒声道,“到现在还毫无悔意,我看你已经无可救药。”
说罢,他一下拎起相思端来的白瓷酒壶,迅疾倒出满满一杯酒,持在了手中。
“万岁有旨,请贤妃娘娘饮下此酒,忘却前尘往事,早登极乐。”
金玉音咬紧牙关,奋力推开了他,跌撞在梳妆台畔,才稳住身形。
“江怀越,你以为,杀了我就可以高枕无忧,拥美人为伴了?”她深深呼吸着,眼里漫起了水雾,“你的命,掌握在我手中,你知道吗?!”
相思敛容,向他望了一眼。
但是江怀越依旧冷峻地端着酒杯,朝金玉音缓缓走去。
好像她的威胁,已经毫无作用。
“你听到没有?!”金玉音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她用含着泪又含着恨的眼睛,盯着这个始终淡漠清寒的男人,愤笑着道,“本该在南京故宫里一辈子被人践踏的瑶王后代,如今却以汉人的身份陪伴君王身侧,你觉得万岁知道真相后,还会容你活在这个世上吗?”
他站定在她面前,冷冷地反问:“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她噙着泪笑,神情扭曲:“我说,我可以决定你的生死,你懂吗?你以为将我杀了,这个秘密就永远尘封了吗?”
相思忍不住上前:“大人……”
他却没有回头,依旧直视着金玉音,淡淡地道:“你觉得,该留下怎样的证据,才能让万岁信你呢?”
“我会告诉你吗?”金玉音提高了声音,似乎觉得这样才可以威慑住他,可是眼泪却不自主地落了下来。她不甘心地扬起脸,极尽刻薄地道,“我会让你,永远记着今日,永远难以宁静!”
“你简直是疯了!”相思又惊又怒地斥责了一句。金玉音却又转而望向她,先是冷哼出声,随后,一扬双袖,转身端坐于雍华典雅的梳妆台前。
明镜之中,有她孤寂的身影,还有江怀越与相思的身影。
金玉音呼吸着寒凉的空气,一任泪水划过脸庞,没有看身后一眼,只是盯着镜中的自己。
素手纤纤,点染胭脂。象牙梳起落,高挽乌发如云。
妆镜前的头面首饰,她一样又一样地为自己精心簪上。
金玉翡翠,宝珠琉璃,映出花容端丽,只是冷了双眸。
“拿酒来。”
她望着已经妆扮好的自己,抬起手,神情冷静。
江怀越看了看相思,将那杯酒,递给了金玉音。
相思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金玉音却再也没有看她和江怀越,紧紧捧着酒杯,朝着妆镜,一下子仰脸,饮尽了那难言滋味的杯中酒。
“当啷”一声,金盏坠地。
江怀越后退一步,拽着相思的手,低声道:“我们出去。”
相思愣了愣,明白过来他是不愿自己看到金玉音毒发身亡的惨状,她才想出声,却忽听金玉音凉侧侧地道:“云静琬。”
她一怔,不知金玉音为何忽然又这样唤她。
“云静琬,是个好名字。我的本名,叫做金卓瑛。”金玉音依旧端坐在镜前,痴痴一笑,“我赏给你的恩赐,便是愿你与罗桢,相伴终生……可你别忘了,他是个不能人道的太监。”
江怀越牵着相思的手骤然一紧。
盛装的金玉音带着悲音放肆地大笑,相思的心被揪得极紧,然而她没有发怒也没有哭泣,只是上前一步,盯着她的背影,道:“你恩赐我?配吗?大人的心,是我穷尽一切打动感化而得,我与他出生入死决定相伴一生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只会躲在阴暗处,今生不敢爱人也没人来爱的你,还在这里自欺欺人?我从认识大人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他的身份,可我不怕,也不在意。”
她侧过脸,望了江怀越一眼,松开手,又上前一步,满是轻蔑地对金玉音道:“怕的是你,在意的,也是你。我和大人,会过得很好,好到……让你嫉妒。”
金玉音的背影不可遏制地一震。
相思再也没给她一丝眼神,转回身,紧紧扣住江怀越的手,与他一同走出了这间寒风盘旋的屋子。
房门砰然关闭。
金玉音听着楼梯上脚步声远去,腹中绞痛阵阵,眼前模糊凌乱。
她笑着流泪,妆容尽化。
……
相思憋着一股劲迅疾走下楼梯,直至出了这幢楼宇,呼吸到肃冷的空气,才觉得心中滞闷为之散去。
“相思。”身后传来江怀越的轻音,“带你过来,好像让你不适了。”
她转过身,望着江怀越,看他秀目清颜,丰姿胜玉。
“不。”相思摇了摇头,认真地道,“我很感谢你,大人。如果没有这一次,我会遗憾终生。”
她顿了顿,见四下无人,悄悄执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心上。
“我说的,都是真的。”相思眼眸莹澈,漾出春山雪融,“她那样的人,永远不会体会到,我们所经历过的一切。”
“……我,明白了。”
江怀越近乎词穷地说了一句。
相思释然地笑了笑,与他一起走下石阶。当两人刚刚踏上平地时,忽听得楼上传来了渺远的呼声。
“江怀越!”
相思一震,循声转身仰望,却见疾风旋处,杏白色帘幔招展飞舞,一身绫罗华服的金玉音苍白着脸,带着倨傲的神情,振起双袖。
随后,纵身跃出了高楼花窗。
江怀越迅疾捂住了相思的双眼,将她拖向后方。
一声钝响。
朔风呼啸。
浓郁的血腥味,在空荡荡的团城弥漫开来。
正文 第二百十九章
第二百十九章
承景十四年正月二十七,承景帝宣布皇子满月, 小穗与赵美人都早已得到晋位, 荣贵妃更是又被封为皇贵妃, 离母仪天下的皇后之位也只差着一层而已。无论如何,百官自然欢欣敬贺。在这样的气氛之下, 对于君王轻描淡写提及金贤妃因为早产生下的婴孩未能救活,伤怀悲痛而致使病故之事,众人自然也只是表面哀叹几声, 不好多说什么。
君王赏罚分明,宿昕、江怀越等人因为护佑皇子出生有功, 各行厚赐,连带着那些被邀请去宿昕私苑的官员, 也都得赏白金三百两, 绫罗十二匹,钞二万贯。而金玉音身边的那些內侍宫女, 都被冠之以照顾不力, 致使贤妃早产的罪名, 纷纷问责严惩。裴炎和金玉音的数名亲信更是被处以斩刑,群臣间虽然有人对君王这突如其来的严酷感到疑惑, 然而终究只是内心纳罕, 无人敢于劝谏。
在这样的时分, 慈宁宫那边传来讯息,说是太后病重。然而朝野沉浸在君王喜得贵子的气氛中,这样不合时宜的消息, 也只有承景帝知道,其他人一律被禁止过去探望。
这一日傍晚时分,江怀越提着一个木盒,独自一人去了刑部大牢。
盛文恺消瘦了许多,见到他到来,并没有太大的震动,像是已经等待多时了。
在屏退狱卒后,江怀越打开牢门,走了进去。
“今日是皇子满月,万岁赏赐百官,我为你带来了西域的美酒。”他打开盒子,取出银质的酒壶与一双洁白酒杯,将酒缓缓倒注入内。
莹澈美酒弥散着令人沉醉的醇香,盛文恺坐在阴冷的砖石地上,看着杯中酒不出声。
江怀越自己先举起一杯,道:“这不是毒酒。”
盛文恺抬眸看看他,忽然笑了笑:“我知道。如果是毒酒,你也没有必要遮遮掩掩。”
“这是对你当日在乾清宫所言所为的感谢,我先敬你一杯。”江怀越双手持杯,端端正正,一饮而尽。
盛文恺点点头,同样举杯,慢慢地喝下这第一杯酒。
“我听说,贤妃已经死了?”他放下酒杯,问道,“沈睿临死前说的那些话……贤妃是否也知道?”
“知道。”江怀越低着眼帘,又给他倒满,“只是……她应该是,没有对万岁说。”
盛文恺轻叹一声:“想来也是,如果万岁知晓了过往,你恐怕现在也不能这样前来看我。只是……”他自嘲地笑了笑,“我竟从来没有想到过,就如你这样位高权重的人物,也有如此不为人知的过去。原本我只以为自己经历坎坷,却原来,许多人都有自己难以言说的痛楚……”
“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有些时候,人也需要忘记。”江怀越端着酒杯,审视着自己杯中那琥珀般透亮的美酒。
“忘记?”盛文恺眼里含着沧桑之意,“真的可以忘记吗?”
“不去反复品味,时间久了,有些景象自然如同青烟一般散去。”他的视线又转向牢房上方那狭窄的窗口,“或许很多年以后,只是留下一点光影。那些令人痛苦的经历,还是放开吧……”
“你能放开吗?”盛文恺看着他,问道。
江怀越淡淡一笑,没有回答,只是又举起酒杯:“我希望,你能放开。毕竟,不管你当初对馥君姑娘的情意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但我相信,你们还是有过一段琴瑟相和的生活。我在这里,愿你和她……终有一日得以重逢。”
盛文恺震了震,想要说些什么,眼里却渐渐湿润。
“多谢。”他微微颤抖着,喝下了第二杯酒。
舌尖变得辛辣火热,盛文恺咳嗽了几声,才道:“但是……我只怕再遇她的时候,她会转身离去,不再看我一眼……我盛文恺这一生实在无所建树,年少时依赖父辈荫庇,只是读些寻常典籍,既无过人才华,又无远大志向。后来家遭巨变去辽东,又沉沦下僚,终日忙于琐屑公事。再后来,得知了父亲的遗言,投靠辽王之后,自以为可以一雪前耻,可是这几年来又做成了什么事呢?她要是真的再见到我,又怎会选择这样一个既无手段又无魄力的男人?”
“每个人的选择大不一样,正如相思在众人间选择了我,馥君她,也许喜欢的就是平淡相守,画眉鼓瑟的安闲。”江怀越顿了顿,又从那个盒子里,取出了一个用青色绸缎包裹的物件,递给了盛文恺。
盛文恺怔了一下,解开了绸缎,里面居然是一整幅精美雅致的绣品。
绣的是江南宅院,亭台楼阁,莲池柳烟,而在那绿柳之间的小小书房内,隐隐约约绣有人影。
“这是?”
“是我和相思之前回南京的时候,在云家祠堂里找到的。当初馥君以此物为掩护,将辽王要找的地方偷偷送回了云家宗祠,被老仆收藏了起来。我是最近才想起这绣品,托人去带了回来。”江怀越指着画面中的那间隐蔽的书房,“先前我们都没有留意,只是昨日相思拿出来看的时候,我注意到了这里。一开始以为馥君只是随意绣了个背影上去,但是后来,相思说,这个身穿天青色长袍的背影,会不会就是馥君姐姐始终记在心里的人呢?”
盛文恺盯着那个极为浅淡的背影,双手震颤起来。
他从未去过云家的书房,馥君也从未踏足过盛家花园。可是江南烟雨里,白石长桥畔,他曾撑着纸伞徘徊等待,只为等着她归家落轿时那一袭纤细身影,或许还有那无意的惊鸿一瞥,眼底眉梢尽是羞赧与情意。
他也曾身着青衫越墙而出,在灯火璀璨的街市寻觅灵巧洁白的兔子灯,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带去云府后门口,以此收买年幼的静琬,请她代为掩护,方才容得他与静含那短暂的相处。
记忆里残留的,只剩下那轮升悬高天的明月,远处城楼上绽放的烟火,以及静含那欲说还休的抿唇微笑。
多少年过去了,她却在最后的时刻,还将那个淡去的少年背影,用刺绣的方式留在了已经不复存在的家园里。
他紧紧握着绣品,泣不成声。
“静含是死在他人之手,而你,不管怎样,也为她报了仇。”江怀越举起第三杯酒,向他致意,缓缓道,“算是我擅作主张了吧,这最后一杯酒,是我作为静琬的未婚夫,敬给你的……姐夫。”
盛文恺深深呼吸着,和着眼泪,饮下了苦涩的那一杯酒。
“若不是我当初进京宴请,你恐怕也不会在那天遇到静琬。”他咽下泪水,放下一切似的笑了起来,“有时候不得不信命,或许这便是注定的机缘。你们以后如何,我看不到了,但我相信,你有能力照顾好她。”
“也不算是我照顾她吧,我在她那里,也得到了许多。”
江怀越说罢,起身作揖:“今生短暂相逢,不管曾经立场如何,但终究还是相识一场。愿从容归去,静含若有灵,你们不会孤单。”
盛文恺拖着沉重的镣铐亦站起身来,拱手还礼。“多谢,珍重。”
牢门再度开启,江怀越孤身远去。
那日夜晚,盛文恺在刑部大牢以私自藏起的瓷片自刎,当狱卒察觉的时候,已是满地殷红,一身是血。
*
相思在听江怀越带回这个消息后,黯然落泪。
她本来就曾想过要将姐姐的坟墓迁回故乡南京,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而今又遇到这事,便想到了以前的心愿。江怀越虽知道承景帝不曾知晓他的身世,但是相思现在留在京城终究还是隐藏危机,恰好宿昕也要回南京去,商议之下,便请他代为帮助,伴着相思护送馥君与盛文恺的灵柩回归故土。
那幅绣品,亦被一并带回。
临别的那日清晨,江怀越牵着马来到运河长堤。春意初浓,岸边柳枝才泛出鹅黄,大小船只在晨曦之中,正缓缓扬起风帆,准备启航。
他踏上了停靠在岸边的那条大船,撩开帘子,相思正坐在窗前。
一身素白祥云襦裙,不施粉黛的脸上神情略带怅惘,她看到江怀越进来,先是愣了愣,继而才站起身来。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她小声道,“小公爷说今天好像有早朝,你不一定能赶到。”
“怎么可能?”江怀越来到她面前,“想尽法子也要来……不然你岂不是要恨死我?”
她垂下眼睫,抿了抿唇:“我有那样小气?”
他掠过相思的额角,低声笑了笑:“你说呢?我还想再见你的,今日若是不过来,以后大概是要被你关在院外进不了门。”
相思这才抬起头,轻轻抱住他,倚靠在他怀里。“大人……”她的眼睫有些湿润,“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呢?”
江怀越怔了怔,拥着她许久,才道:“你容我再等等,我答应过你的,一定会去南京找你。到那时,我就再也不离开了。”
“可是你怎么可能一直待在南京?”相思惆怅道,“我早上听说万岁有意再办西缉事厂,那你岂不是又要更加忙碌?哪里还能去南京找我?”
江怀越让相思看向自己,对着她,道:“我会去的。你要等我。”
相思还有许多话想问,然而外面传来了船夫的声音,说是就要启航南下。船舱外也有人提声道:“差不多了,我可是被风吹得够呛,也该让我进来休息一会儿了吧?”
说话间,一袭绛紫锦袍的宿昕已背着手踱了进来。
相思后退一步,向他行礼,江怀越则拱手道:“又要有劳小公爷了。”
“唉,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看她一个人扶棺回乡而不闻不问吧?”宿昕无奈地道,“其实我是一直觉得她回到南京比留在京城好,但是江怀越你可记好了,别空自承诺却迟迟不来,要不然我恐怕相思还得再追回京城!”
相思小声道:“我可不会再追他!他不来,我就自己在家乡过。”
“现在说得好听,依我看等个十天半个月都不消,肯定又急着来问我有没有京城的讯息了……”
江怀越淡淡一笑:“不用你着急,我自然会想办法给她书信。”
“那就最好,我可不想再为你们的事情烦忧了!”
江怀越道:“确实,小公爷年纪不轻了,此次回府,估计国公爷要催着你完婚。到时候江某会送上薄礼一份,以表谢意。”
宿昕愠恼不已地道:“别别别,你还是留着家底给相思吧,我可不要你的金玉珠宝!再说,这要不要完婚,也得问问我本人的意思吧,总不能强行将我绑进喜堂!”
相思不由微笑,又抬眼望向江怀越。
——这辈子,还有机会与他共结连理,红烛高照吗?
她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只是这样的话语,是不能在眼下问出的。
她也只能看着江怀越与宿昕道别,随后他本该要走了,却又看着她,默不作声。
不忍别离,不舍别离。
明日便隔山川,临行才觉时光惊促,相处太短,分别太久。
泪光不觉盈然。
但是不愿再在他面前哭泣,流过的泪已经太多,这一次分别,她希望,是以释然的模样在他心底留下模样。
“大人,我在南京等你。”相思深深呼吸了一下,含着泪,朝江怀越微微笑着。
“……好。”他声音有些发沉,有很多话语积压心间,然而什么海誓山盟,在相思面前似乎都是虚无。他知道,她在意的只是他本身,这就足够了。
……
春寒料峭,晨风扑面,鼓起的风帆迎着金澄澄的朝阳,耀出了夺目的光亮。悠长的船歌声中,水鸟在白帆间掠行,那两艘船只终于离开了河岸,缓缓前行。
江怀越牵着缰绳站在岸边,看水浪滔滔,桨影遥遥。远去的船内有人探出身子,似是依依不舍地远望这方,只是水雾隐隐,两岸柳枝蹁跹缭绕,载着相思的船渐行渐远,最终化为了天际一抹浮影,印刻在心间。
*
数日之后,承景帝果然在早朝时宣布西缉事厂重新兴办,江怀越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姚康等得力干将也从锦衣卫又抽调回来,一度冷落的西厂很快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只是他的身边,少了杨明顺。
江怀越始终觉得杨明顺留在宫里不妥,便想着借这个机会让他回来,总好过待在御马监做些无关痛痒的琐事。
然而这个想法还未及实施,承景帝却将他召到了御书房。
“杨明顺是你的手下吧?”君王冷静地问道。
江怀越微微一怔,随即道:“是,以前万岁应该也见过的。”
承景帝沉默不语,过了片刻才道:“当初纪婕妤在团城的时候,是杨明顺和内官监的人将她给救了出来?”
江怀越心里有些忐忑,这件事发生后,承景帝是知晓的,贵勤等人还因此受到了奖赏,唯独杨明顺什么都没得到,好像被君王有意遗忘了一般。而今他再问起……
“回万岁的话,确实是杨明顺和内官监的人一起合力才救出了纪婕妤。不过……”江怀越忖度着,道,“不过这事是臣暗中布置他去做的,否则以杨明顺这样胆小怕事的性子,哪里能做出此等计划?”
承景帝淡淡道:“那也够胆大的,而且整个过程可谓舍生忘死,朕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他顿了顿,道,“纪婕妤以前,跟他有过密的交情,是不是?”
江怀越下跪道:“万岁……纪婕妤素来内敛谨慎,行事端正。杨明顺又是臣的手下,他的为人臣最清楚,成日里像个孩童一般,只是有些小聪明,成不了大气候。以前,臣也听他说起过认识了一名小宫女,但两人年纪都轻,只是同病相怜,像兄妹一般互相照顾一些,实在没有过分的交往。要真有什么的话,也早就成为对食,不会一直悬而未决了。”
“兄妹?别人口中可不是这样说的。”承景帝随意翻动桌上书册,“这后宫里内宦和宫女之间的纷杂纠葛,你以为朕真是一无所知?朕倒也不是狠心绝情的人,但既然纪婕妤如今已是六宫粉黛之一,且又生下了朕唯一的皇子。杨明顺这样的身份留在后宫,你觉得是否还合适?人言可畏,往后倘若有流言非议,不是毁了纪婕妤和皇子的声誉?”
江怀越叩首道:“臣也正想着西缉事厂需要用人,恳请万岁让杨明顺跟着臣,这样就可以不再一直留在后宫……”
“那也还是会回宫的。”承景帝挥手道,“献陵那边人手不足,叫他过去吧。”
江怀越心头一沉,挺身道:“万岁!杨明顺是臣看着长大的,他……”
“不用多说,朕留他一命,已是仁慈。”承景帝站了起来,转身走了开去。
江怀越看着冰凉的地面,过了片刻,才低声道:“是,臣领旨。”
正文 第二百二十章
第二百二十章
江怀越寻到杨明顺的时候,弯月已爬上了深蓝色天幕。
寂静中, 一下又一下的铡草显得格外清晰, 杨明顺独自在马厩前劳作着, 听到脚步声也没回头。
江怀越站定了片刻,他才转回身看了一眼, 愣了愣,笑道:“督公,您今天也在宫里过夜?”
“嗯。这些事由小家伙们去做好了, 你还需要亲自动手?”
“我看他们做得也累了,就过来替换一会儿。”杨明顺将地上的草堆归拢好, 平静地道,“反正我以前也经常做这些杂事, 谁不是从最底层干起的呢?”
江怀越听了这话, 心里百味杂陈。杨明顺看看他,试探道:“督公, 您这是……有什么心事吗?”
素来不会藏话的江怀越, 此时却不忍直言, 只是背着手慢慢走到另一边,看着高峻森然的宫墙道:“明顺, 你这些天以来, 见过小穗吗?”
杨明顺怔了怔, 讪笑着摇头:“没有。”
“那你还有必要一直留在宫里吗?”江怀越转过身,语气放缓,“这样下去, 也只是徒惹伤悲。她自有自己的宫室,你也很难找到机会去往那边,而且……你们先前的关系,其实也有很多人知晓,那么即便你与她碰巧相遇,又能说得上话吗?”
“可是……我原先就说过,哪怕以后再也见不着小穗,我愿意留在这里,至少……还能觉着自己跟她是在一处的,也能知道她过得平安。”杨明顺神情渐渐黯淡,低下头去,“我也没什么指望,就想着能离她近一些,确保她后半辈子生活无忧,就已经满足了。”
江怀越喟然:“可是,有的人,不是这样想的。”
他愣住了,过了会儿,才道:“您说的是……万岁吗?”
“是。”江怀越正视着他,“万岁有口谕,让你……离开后宫,去献陵守墓。”
夜风吹过,杨明顺站在树影下,竟觉几分寒冷。
心口坠坠的,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他已经经历了太多,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低落得近乎麻木,然而此时听到这样的消息,杨明顺还是有一种连最后的希望都被打破的悲凉。
可是明明就应该想到的,君王怎么可能容许他留在后宫。只是由于太过不舍,才自欺欺人,以为能够默不作声地在这深宫继续生活下去,守着相隔不远却无法见面的小穗。
他知道自己不该还有什么幻想,更不该在督公面前流露绝望。他想笑一下,却又笑不出来。
杨明顺竭力镇定着自己,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没事,献陵也不算太远,我本来还以为,万岁会把我放逐去南京紫金山的定陵。”
江怀越心里隐隐作痛,低声道:“我试图劝谏,但万岁眼下正猜忌心重,不好扭转。你先去那边,等过段时间,小穗地位稳固,皇子也长大一些,万岁或许就对此事淡忘释怀了。到那时我再想办法求他……”
“督公,您为我考虑得已经够多了,要是多次向万岁提起这事,兴许他还会怪罪你。”杨明顺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哑声道,“就像您刚才说的,我留在这里也见不到小穗。无论是在宫里,还是去守陵,其实,都是一样的。”
“可是……”
“没什么了,督公。”杨明顺摊了摊手,“您劝得有道理,我留下,对自己无益,徒增烦恼。对小穗更是隐患,说不定哪天万岁又起疑心,那我岂不是还会害了她?走,我是得走,远远地离开这里,反正即便是去献陵,也能知道她是否平安。这,都是一样的。”
江怀越无言以对,过了半晌才道:“你若真能这样想,也算是通透了。”
杨明顺笑了笑,又问:“我什么时候得走?”
“……明天。”
他愣怔了一会儿,点点头,道:“那我,回去收拾行李。”
“好。”江怀越见他很缓慢地往回走,便跟在了后边。
杨明顺住的地方有些远,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直至到了那个小院子门口,江怀越也没离开的意思。院子里有小内侍看到了他,略显吃惊地问候,江怀越只是点了点头,和杨明顺一起进了屋子。
关上房门前,他叫人送些酒菜来。
杨明顺呆了呆:“督公,您要在这里用晚饭?”
江怀越坐在了小屋桌前,抬手示意他也坐下:“很久没有喝酒,今天,你陪我喝几杯。”
杨明顺嗓子眼有些发堵,以前从来没有坐着和督公一起喝过酒,充其量都是站在一边奉承伺候,巴望能博得主人欢心。
他呆滞了许久,才不安地坐在了江怀越对面。
小内侍很快送来了酒菜,随后又退了出去。
江怀越刚想倒酒,杨明顺却已经习惯性地为他斟了酒,送至面前。
他接过那杯酒,缓缓道:“明顺,今日我不是以提督的身份跟你一起喝酒。虽然你我职位不同,但说到底,还是同类人。往日我曾对你苛责呵斥,今天在这里,向你赔个不是。以后,若有机会再将你调回京城,无论是御马监还是西辑事厂里的职务,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杨明顺眼前蒙上了雾气,江怀越将手中酒饮尽,又给他倒了一杯。杨明顺望着那酒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双手捧着杯子,艰难地道:“多谢督公。”
随后,在眼泪落下的同时,一仰头,喝下了满满一杯酒。
“要不是当年跟着您,说不定我现在还在哪个冷清的地方打杂,也或许跟错了人,犯了事被罚被杀……这辈子,我杨明顺没有什么后悔的了。”他又给江怀越敬酒,絮絮叨叨地说起了最初见到掌印的惊艳感受,还有那些曾经共同经历的酸甜苦辣,喜乐悲愁。
江怀越多数时候只是倾听,其实以前他很少会有耐心听杨明顺啰嗦,常常半途将其打断。可是现在,他却安安静静地听那些陈年旧事,就算杨明顺记忆出错张冠李戴,江怀越也没有出声纠正。
杨明顺不胜酒力,没喝多少就已经晕眩不已,他却还口口声声说酒味太淡,不够有劲。江怀越道:“早知如此,该叫你出宫,去我家里坐坐。”
杨明顺撑着脸颊醉眼朦胧:“督公,您当初藏在家里的那个箱子,是和相思姑娘有关吗?”
江怀越一愣,只好点了点头。
“那她后来知道里面是什么了?”
“……知道。”
“可我还不知道啊!”
江怀越看着这个又好似孩童般的手下,叹了口气:“很早以前,在荣庆斋订的头面。”
杨明顺愣了愣,继而捧着酒杯笑了起来。“我还以为是什么惊天秘密!”
他很久没有那样高兴过,笑了好久才趴在桌上道:“督公,可惜我看不到您和相思姑娘成亲了……我还一直等着喝您的喜酒。今天这一场,就算是我提前参加过婚宴了吧!”
江怀越刚想开口,他又从腰间摸索出那串一直佩着的铜钱。
鲜红的穗子依旧艳丽。
“这是我爷爷留给我的,我用它,算过小穗的命运。”杨明顺的眼神有些发飘,说话也不流利了,但他还是很努力地解下了金灿灿的铜钱,将之交到江怀越面前。
“拜托您,别把我走的消息告诉小穗,她心里藏不住事,又爱哭,我怕她因为这事成天悲悲戚戚,惹怒了万岁。等以后,她问起我的时候,您再把这几枚制钱交给小穗,往后我不在了,它能保佑小穗平安顺遂。”
他又将穗子攥在手里,声音微微发颤:“这是她给我编的,我把它带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谁能说三道四……”
江怀越紧紧握着酒杯。
“督公!”杨明顺忽而起身,带着悲声叩拜道,“小穗母子,就拜托您多加照顾了!”
“……好。”他强忍着痛楚,端正地应允。
桌上烛火跃动,晃花了眼前一切,朦胧浮闪,恍如一梦。
*
杨明顺走了。
一身青色衣袍,一个薄薄的包裹,一步一步走出这片浩瀚宫城,去向寂寥苍凉的皇陵。
江怀越站在宫城之上,目送这个跟了他近十年的伙伴离开,远方晨曦微白,成群鸟雀飞向云端。
他回到后宫的时候,阳光已明媚。正巧望见荣贵妃和小穗去御花园,乳母抱着小皇子跟在后边,一派和乐融融。
他握了握袖中的铜钱,没有上前,而是转身悄然离去。
又过了半个多月,小穗那边传话叫他过去,他才又一次见到了她。
她先是寒暄几句,随后便谨慎小心地问起杨明顺,说是很久没见到他了,不知道他过得怎样。
江怀越迟疑了一下,道:“他跟着我在外面处理西厂事务,因此不常常回宫了,娘娘不用担心。”
“是吗?他……真的还好吗?”小穗眉间含愁地问。
“嗯,挺好的。”江怀越认真点头。
她还想问下去,外面响起了话语,说是万岁等会儿要来这里看小皇子。江怀越躬身道:“娘娘,您珍重自己,就是他最大的心愿。”
小穗忍着泪水,起身道谢。
*
小皇子一天天健壮成长,慈宁宫那边却传来消息,太后病体不支,已经回天乏术。
承景帝得到这个讯息后,没有说什么,甚至没让太医再想办法,只是望向了远天。
十多天之后,太后病故,据说临终前还喊着先帝和辽王,眼睛都没有合上。
辽王在得知太后死讯以后,情绪激动,砸断了承景帝登基时赏赐的白玉如意。这件事不知被谁告发,承景帝当时并未有任何表示。
只不过在那之后,朝野间开始悄流传谣言,竟然说先帝暴毙,事出有因,矛头直指当今君王。
承景帝愠怒不已,夜间也难以安睡,几天下来更为瘦削。江怀越奉命查办此事,虽也抓捕不少散布流言的民众,然而这些人都交代不出到底受了何人指使。
尽管如此,承景帝还是下令让辽王入京,打算当面质问。
江怀越听闻此事后,沉默退下。
两天后,他带着一个赤红锦缎包裹的匣子进了乾清宫。
当着承景帝的面,他缓缓解开锦缎。将牢牢锁住的匣子高举过头顶,呈送到君王近前。
“这是?”承景帝皱眉道。
“臣先前去辽东时候,曾在无意间救了一个落魄文人。这人疾病缠身,感激臣出手搭救,在得知臣身份后,将此物交给臣保管。”江怀越道,“他说自己多年前曾在辽王手下当幕僚,后来因为犯了事急着用钱,便偷了一些东西逃出辽王府邸。其中,便包含这个上了锁的匣子。经过多年辗转,他始终没能打开匣子,但想到辽王当时将此物珍藏,后来又到处派人追捕于他,便觉得这匣子定是十分宝贵。因此在时日无多之际,将此物交给了臣。”
承景帝托着匣子皱眉不语,许久才道:“你为什么当时不说,现在却拿出来?”
江怀越叩头道:“万岁请恕罪,臣当时去了辽东行军,回来后被调去南京,因事情太多转变太快而有些措手不及,因此也没来得及说起……原本臣只以为匣子里可能装着某些珍宝,然而最近流言甚嚣尘上,臣觉得若是辽王暗中指使,他也太过放肆。这才想到此物,赶紧拿出来交于万岁,不知是否能制约辽王?”
承景帝紧抿着唇,过了许久才道:“行了,你做得好,退下吧。”
江怀越躬身退出,空荡荡的宫室内,承景帝抚着冰凉的匣子,思绪渺远。
*
辽王并未听从皇命进京受审,而是选择了最后一条不归路,起兵讨伐。
一时间关于承景帝毒杀先帝的指责如尖刀出鞘,激起万千波澜。朝堂之上,众臣震惊惶惑,虽也有人站出来力陈辽王所言皆是恶意中伤,但很多人心里还是存留了不小的疑问。
承景帝怒斥谣言,派出大将出兵征讨。江怀越站在一旁,心里早已有了定数。
不出所料,手中并无多少兵力的辽王虽然义愤填膺,气势难挡,但终究还是敌不过多方围剿,没能坚持多久就兵败如山倒。
承景帝在得到辽王被俘的战报后,霍然起身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脸色煞白,跌坐下去。
多年的心病早已使得他如强弩之末,一旦潜藏的危机即将解除,这绷紧的弦被重重拨动,自然行将断裂。
辽王被押解入京,承景帝甚至没有再召见他,就在病榻上下令将其处死,后代皆废为庶人。
辽王已死,承景帝的病情却反复不休。他变得异常惜命,每次都要三名太医一起诊断,并派出多名内侍在旁监督抓药。每一碗药,都由余德广和江怀越在他面前亲自尝过,才能被君王饮下。
荣贵妃倒是不再像以前那样冷淡,经常会陪在他身边,趁着承景帝精神好的时候,也会将那只曾经维系两人感情的猫咪抱来,对着它说些过往的回忆。
那些在冷清的东宫的记忆,年轻的太子徒有其名却成日受到先帝的斥责,安静看书是错,骑马射箭是错,就连亲手奉上浓郁的美酒,也被一掌打翻,说是酒乃穿肠毒药,最能误事。
没有谁知道,太子有许多次都是酒后跪在地上,抱着她压抑哭泣。
从那个时候起,她便习惯了站直身子,低下头,看着他脆弱的样子,在心里给他无言的承诺。
尽管后来他也曾负气远离,然而徘徊于昭德宫外的身影,是她梦中也难以忘记的痕迹。
“朕这辈子,最有幸的,还是遇到了你。”承景帝看着荣贵妃,替她掩去发髻间露出的一丝白发。
她不在意地笑了笑,转过脸去。“万岁什么时候又变得这样多愁善感了呢?叫人听了浑身不自在。”
“只是可惜了,要是当初,我们的孩子能活下来,如今也早已成人立业了……”承景帝望向轻轻飘动的帘幔,喟然道,“朕有时候会想,他要是长大了,该是怎样的性情,又是怎样的模样。朕也曾在梦里见过他,他站在乾清宫外,抬起头看着朕,却不说话……”
“那你见过他长什么样?”荣贵妃幽幽道。
他摇了摇头:“看不清啊……或许,只是有些眼熟。”
荣贵妃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万岁大概是想到了怀越,从小到大,他一直跟着你我。”
承景帝有些疲惫地笑问:“你不正是因为他小时候长得像我们那个孩子,所以哪怕后来有传言说他来历不明,还是执意将他留在了昭德宫吗?”
“万岁当时难道不喜欢他吗?”荣贵妃瞥了他一眼,缓缓道,“本来就只是个十岁都不足的小孩子,就算他父辈再怎么犯过事,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承景帝淡淡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背,道:“这大概是朕唯一大度的一次。”
雪白的猫咪跃上床榻,懒懒散散卧在了他的身畔,随后闭上眼睛,慢慢睡着了。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一章(大结局)
第二百二十一章
承景帝这一病,情况时好时坏, 中间也曾恢复了七八成, 但是在夜间批阅了几次奏章后, 身体又衰弱了下去。
君王上朝的次数逐渐减少,江怀越作为西缉事厂的提督, 所需处理的事务倒是越来越多。他曾想找贵勤来顶替杨明顺的位置,但是贵勤听到之后,虽然感谢他的知遇之恩, 但还是婉言谢绝。
“我生性胆小,见血就晕, 您那边经常需要抓捕犯人,我要是去了可不适合。”他谦逊有礼, 面含笑意。
江怀越想了想, 知道他本性纯良,不愿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因此也只能作罢。
贵勤倒是又问及杨明顺的近况, 江怀越望着远处的树荫, 缓缓道:“前些天还收到他的信,说是在那里过得很宁静, 让我不必担忧。”他又问贵勤, “你们内官监的人也都知道这事了?”
贵勤道:“好多人都知道, 只是大家都按照您的意思,瞒着纪婕妤。”
江怀越低叹一声,望向湛蓝天色下的重重宫阙。
*
事务日渐繁忙, 他常常就像以前一样连着几天都睡在西缉事厂,但略微空闲的时候,也会换上便装,独自回到那座府邸。
相思曾住过的院子依旧空着,庭中的桂树葱茏茂盛,墙角芳草佳卉引来粉蝶纷飞,自有其乐。
江怀越坐在石凳上,望着斑驳的树影,想到那年中秋佳节,她换上了那身翠蓝色衣裙,容华胜雪,光艳照人,娇憨撒野似的赖在他身边。
即便是如今自己独坐庭中,想起了她的模样,唇角也不禁浮起一丝笑意。
只是,笑过之后,却更觉山长水阔,只影孤寂。
他太想她了。
以至于入夜独睡房中,也会望着桌上的烛火,看那火焰跃动起伏,想着远在南京的她,是否也像这样迟迟不睡。他想她的呼吸,想她的拥抱,想她的一切一切。
多少时光悄然流逝,窗外明月升起又落,从最初的抗拒排斥,到如今的辗转反侧,他知道自己的心里已经彻底有她安了家。那个家园是玲珑的楼阁,她就住在里面,趴在临水窗台上,在满是绿意的湖光间向他微笑。
——大人,你回来了吗?
心里的相思,在隔水楼上轻声唤他。
无论是醒还是梦,他愿长留此景之中,外面的世界或是凄风苦雨或是刀山剑海,都与那心间宁静的花园无关。
只是想,与她在一起。
……
原本想着,等事态安定下来后,就向承景帝提出再去南京的请求。然而因为君王身体抱恙,这一拖,便又是好几个月。
天气又渐渐转暖变热,宫墙内繁花胜锦,郁郁生机蓬勃了满园。承景帝虽然有贵妃作伴,有时也会召小穗母子前去,父慈子乐,很是欢畅。
夏至的那一天,小穗又从婕妤被晋升为丽嫔。
江怀越前去恭贺,她却趁着宫女走开的时候蹙着眉问:“那么久了一直不见明顺,他怎么一次都没回宫?”
“回过,只是去御马监那边,您也不可能过去。”
小穗看着他,道:“我觉着,你是不是在瞒着什么?”
江怀越平静道:“娘娘言重了,我怎么敢欺瞒呢?”
“可是他就好像消失了一样啊,我问身边的人,他们也都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小穗急切道,“你再不跟我说实话,我就问万岁去!”
江怀越怔了怔,只得道:“他……是被派出京城办事了。”
“什么时候走的?”小穗惊诧道。
“有一个月了吧……”
“那么久怎么还没回来?!”
“去了南京故都,事关机密,娘娘也别再打听了。”
小穗怅然若失,过了许久,才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到那时,你无论怎样,让我见一见他。哪怕是远远地看一眼,让我安心就好。”
“……是。”江怀越低着眼睫,拱手告退。
那天晚上,他思索了很多,又从抽屉里取出了杨明顺当初留下的三枚铜钱,握在手中。
次日一早,江怀越正准备去拜见君王有事相求,在去往乾清宫的路上遇到了余德广。他只是寻常地向余德广打个招呼,却发现余德广神色有些异常。
“江督主。”他远远地朝江怀越拱手,“刚才有人来找你,说是从献陵来的,还带着一封信。”
江怀越快步上前:“人呢?”
余德广欲言又止,看了看四周,低声道:“我将他带去值房了,你跟我来。”
江怀越微微纳罕,便跟着余德广去了值房。
一进门,便见一名小内侍局促不安地站在窗前。江怀越打量他一眼,问道:“是杨明顺让你来的吗?”
小内侍看着他身上的蟒袍,估摸出了江怀越的身份,连忙跪下直磕头:“江督主。”
江怀越皱了皱眉:“出了什么事?”
“小的是受杨公公委托来的,这里还有他一封信,说是得亲手交给督主。”小内侍战战兢兢从怀里取出了一封信,递到了他的面前。
江怀越接过信封,上面一个字都没有,里边应该也只有薄薄一张纸。
他一边拆着信封,一边问道:“他最近怎么样,过得还好吗?”
“他……”小内侍匍匐在地,似是不敢多言。江怀越动作微微一顿:“怎么?有事就直说。”
“回督主的话,小杨公公他……”小内侍哆哆嗦嗦地伏在地上,声音发虚,“他已经走了。”
江怀越愣在了原处,隔了好久,才哑着声音问:“走了?你什么意思?”
“就在昨天晚上,他起先还叫我帮忙去烧点水,可是等我回屋子时,却发现,发现他已经……合上了眼睛。”
“你在胡说些什么?!”江怀越暴怒起来,冲上去一把将他揪起,“他好端端地怎么可能死?!你是谁派来造谣生事的,不怕掉脑袋?!”
小内侍惊慌失措,挣扎道:“小的,一点都没胡说啊!千真万确的事情,就是怕您不知道,所以才特意来禀报一声……”
“怎么可能?!他前些天还给我写过信!”江怀越头脑发胀,眼前迷濛一片。
“他到献陵后不久就病了啊……”小内侍呜呜咽咽地道,“您也知道,咱们守陵的吃穿都不能跟宫里的相比,他又不怎么愿意喝药,在那阴冷的地方待久了,夜里常常咳得睡不着,还得轮替着去守着长明灯。我知道他以前是您的手下,还劝他写信请您帮忙弄他回来,可他只是笑,也不说话。最近天热了,城里的郎中更不愿意来皇陵这边,还是我跑出去给他又抓了点药,回去后跟他还聊了会儿,结果就去烧水熬药的功夫,他怎么就走了呢?”
江怀越浑身发冷,紧紧捏着信封,半晌不能动弹。
耳畔嗡嗡作响,似乎是余德广在询问什么,他想开口,却发现自己既听不清,也说不出。
过了许久,形同麻木的他,才艰难地拆开信封,取出了那张素白单薄的信纸。
上面只有短短的数行字。
“督公,请恕我先行一步,先前曾牵挂难忘的,有劳您多多照拂。这辈子我偿还不起,若是有来生,再竭尽全力报答恩情。”
眼前洇染重影,泪光间字迹模糊,几不能辨。
他深深呼吸着,甚至无法在旁人面前抑制住情绪,颤着手转过身去,失魂落魄撑在桌沿,整个人好似完全失去了力气。
余德广在一旁埋怨:“怎么病成这样也不来说一下?”
小内侍委屈道:“虽说病了很久,可看着也不像是很重的样子啊……昨天我回皇陵的时候,他还问起去城里有没有听到什么新鲜事……”
江怀越强忍着悲伤,问道:“你跟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呀,就是杂七杂八闲聊。”小内侍低落地想了想,“哦,最大的事情,莫过于我听人说万岁新晋升了一位娘娘,街上的人都说,过不了多久,这位娘娘生的皇子就会被封为太子呢。”
江怀越攥着信纸,痛楚道:“那他,说什么没有?”
“他听得入神,坐直了身子,又笑着说,那是本朝大喜事,到那时,应该是普天同庆,四海欢悦。然后,就没什么了呀。”
值房内,一片寂静。
江怀越望向窗口。明艳的阳光直射进来,耀眼无比,晃得人晕眩。
“你,先出去吧。稍后,我会安排他的后事。”他喑哑着声音,挥了挥手。
余德广带着小内侍走了出去。
房门关闭的那一瞬间,江怀越跌坐下来,心口绞痛着,沉坠坠压上了千斤巨石,几乎无法呼吸。
*
他终究还是将此事禀告给了承景帝。
躺在病榻上的承景帝听罢,不语良久,后来才缓缓道:“好好安葬吧。”
江怀越叩首离去。
他亲自去了献陵,给杨明顺办了身后事。
年轻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痛苦,就像是安安静静睡着了似的,除了唇角残留的一丝淡淡血痕。
江怀越看了半晌,伸出手,替他拭去了那缕血迹。
一抹嫣红的流苏穗子,是杨明顺临终前握在手里的,跟着他一同下了葬。
纸钱漫天中,江怀越似乎又回到当初见到他的时候,那个子很小脸也很小,眼睛却格外灵动有神的孩子,讨好地跟着他,忙前忙后,端茶送水。
“督公,小的姓杨,杨明顺,河北人。您叫我小杨或者明顺,顺儿,都行!”他扬着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眼里闪烁光亮。
也还记得那年他抓了高焕后从西厂牢房出来,杨明顺喜笑颜开地炫耀自己的算卦本领,谄媚道:“督公,您这以后呀,必定是时来运转,诸事有成!”
不忍再看,不忍再想。
他燃尽最后一叠纸钱,在灰烬飘散前,黯然离去。
*
那年冬末,皇子周岁时,被正式立为太子,小穗也被晋升为淑妃。
也是在那天,她终于从江怀越那里得知了杨明顺的死讯。
一身华服的她只是坐着发呆,过了好久,才流下泪水。
“我就知道,他必定是出了事……可是你,你怎么能瞒住我那么久?”小穗语声发颤,浑身冰凉。
江怀越跪在她面前,低声道:“这也是他的意思。娘娘,如今您要考虑的,已经不再只是自己一人了……不管怎样,他是希望您能好好活下去。”
他低着头,将收藏许久的那三枚铜钱,递交给她。
“这是他留下来的,唯一心愿。”
小穗苍白着脸,将三枚铜钱攥在手心,泪水倾泻而出。
*
新春的时候,江怀越接到了来自南京的信。
幽幽清香萦绕字里行间,斜斜一枝梅花上,写满了琐碎话语。相思还是一如既往,喜欢说着似乎无关紧要的事情,与他所处的深宫朝堂全不相融。可是他看着这些内容,却仿佛能望到那双明柔美丽的眼眸,和温暖娇媚的笑颜。
他对着信纸看了很久,那天夜里,江怀越梦见自己撑着一叶扁舟,行经绿水青山,浮光跃金,终于回到了她的家乡。
元宵刚过,他便写好了奏章,亲自送到乾清宫。
承景帝消瘦了很多,躺在床上见了他。听他说想要离开京城,去往南京,不由愣住了。
“好好的为何要走?”
“臣自知树敌太多,长久留在京城,恐怕终究会惹来后患。而且如今天下平定,朝堂英才辈出,臣这样的身份,也该隐退了。”
承景帝看着他,沉声道:“这不像你所说的话。臣子有臣子的事情,你则有你的职责,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如此。莫不是有什么事让你灰心丧气,才会负气说这样的话?”
“万岁,臣只是觉得该是隐退了……”江怀越百般解释,然而君王还是不肯答应。
他不能强求,只能暂时告退,想着过段时间再行请求。
只是还没等到第二次奏请,承景帝的病情却急转直下。
不到十天,已经食难下咽。最后的那一天,荣贵妃陪在他身边,看着他想要抬手,像以前那样抚过自己的鬓发,却终究只是轻轻划过,随后无力落下。
苍凉的钟声响彻云霄,震动着幽深广袤的宫廷。
纪淑妃带着刚过周岁的太子,低垂着头,木然跪在宫门外。
身后则是数不胜数的宫女与內侍。
*
太子继位,改元纯和。
依照承景帝遗言,荣贵妃与纪淑妃垂帘听政,内阁首辅鲁正宽与西厂提督江怀越辅佐幼帝。
繁冗的葬礼让人心神憔悴,忙碌过后,江怀越来到了昭德宫,叩见荣贵妃。
荣贵妃坐在窗前,神情平静,眼角的细纹已经很是明显。
“你难不成在这个时候还要走?”她直视着江怀越,眼神明利,语带讥诮。
他恭恭敬敬地叩首:“臣知道,现在是走不了的。只是……想请娘娘准我一桩事。”
“什么事?”
江怀越抬起头,从容道:“是关于臣的,终身大事。”
荣贵妃静默地看着他,从眉梢到唇角,细细端详许久,略显疲倦地笑了笑:“怀越,我竟没想到,自己还能听到你说这样的话。你终于……长大成人了。”
*
草长莺飞时节,江水漫绿两岸,一艘扬起风帆的船只逆流而上,自南京驶向了京城。
山水在欸乃声间渐隐渐现,帘幔在暖融春风里徐徐飞展。
新月初升,琵琶清音萦绕水上,伴着月华相逐,奔流远方。
朝阳又起,京城外最繁盛的码头上,有车马喧盛,久久等候。
他身着藏青银丝云雷纹的曳撒,乌冠玉带,骑在最先的骏马之上。
远远的,晨曦光芒间,有船队缓缓而至。
水上风来,船帘微微飘舞,随后有纤纤玉手挑起靛青色的帘子。
一低头,她出了船舱,来到船头。
月白彩凤交领袄,衬着绛紫折枝缀金裙,在风中飘飞舞动,犹如云间初降。
乌发高挽,被漆纱轻云珠翠冠所笼,其上横贯的赤金镶嵌祖母绿的顶簪,正中央最显耀之处则是飞凤含宝挑心,那一羽凤昂首展翅,飘逸雍容,周身镶嵌了七枚或嫣红或湛蓝的宝石,在金阳之下透澈纯莹,令人目眩神迷。两侧与发髻后更有琼楼飞仙的卷云纹分心、金莲池的满冠、镶白玉的百花钿、累丝绿松石荷花叶的掩鬓、双蝶穿花的梳背,还有那一对翡翠鎏金流苏耳坠,翠绿欲滴,惊艳八方。
船只离码头越来越近,相思微微扬起脸,向岸上的江怀越展出笑颜。
他早已翻身下马,快步走向石岸边。
风行水上,拂动满目翠意,荡漾波中。
这一步步踏过岁月流转,亦迈过千里冰雪。生死离散,悲欢纠葛,尽在她明澈无瑕的笑眼里淡去,凝聚的只是世间最赤忱的心意,千万人之中,唯你最好。
“大人。”
在船只抵达石岸的时刻,相思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银盒。
轻轻开启,里面盛满了嫣红浑圆的红豆。
她托着这个银盒,却不说话,只是含着挑衅似的笑。
“此物虽微不足道,却经久艳丽……”
与当初表达爱意时一样的话才开了个头,江怀越却已跃上船头,从她手中接过了银盒。
然后,凝视着她,低声道:“如蒙不弃,愿常伴左右。”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正文完】
正文 番外一
番外一
相思虽然到了北京城,也被江怀越用马车接回了府中, 却还是不能立即嫁给他。
“一个月国丧期不是已经结束了吗?”她听到这个消息后, 内心懊丧极了, 却又不能显露过分的失望。
江怀越端坐在床边,道:“是刚过一个月, 但我这个身份,现在就急着成亲,难免遭人非议……”
“你说什么?”相思睨着他, 简直难以置信听到的话语。
他瞟了瞟她,故作镇定道:“怎么了?我是说若是寻常臣子也就算了, 我跟着先帝那么多年,又是宫里头的, 如果才脱下丧服就成亲, 人家背后会指指点点,这样不好。”
“你江怀越什么时候竟然在意别人指指点点了?”相思气不打一处来, 拿锦绣枕头直砸他的背, “以前做的亏心事还少吗?朝堂民间对你不满的人多了去了, 你不是随便他们怎么说,反正自己独行向前无所挂碍的吗?怎么现在居然一本正经跟我说担心什么遭人非议?!”
骂一句打一下, 江怀越满脸不悦, 回过头几次三番想要夺下她手里的枕头, 终究还是因为久别重逢,忍了下来。
“你……你瞧瞧自己这凶神恶煞的样子,对得住这一身绫罗美裙和精致妆扮吗?!”他顾自冷冷地整了整被她用枕头打歪了的曳撒, “我还不是为你考虑?非常时期,你就不能忍忍?那么着急火燎做什么?”
相思愣了愣,气哼哼扑到他背上,紧紧抱住他。“叫我忍什么?说话这样难听!”
“……你不是气愤不能马上嫁给我吗?”江怀越一把拽着她的手腕,反击似的问道。
“想得美!”相思隔着衣衫拧了他一把,“我问问你,当初送我离开京城的时候,是谁信誓旦旦说会去南京找我?嗯?结果呢,就写了封信让我自己来!还有,既然叫我千里迢迢坐船来了,那这样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住进你家里,又算什么事?”
“……那不是先帝……”他还没说罢,相思已经抢白道:“少拿先帝当借口!你就是没有心!”
江怀越气得不得了,终于转过身,一把将相思从身上拖下来,按在床上狠狠道:“我没有心?你到现在居然这样说?!”
他手劲大,相思被按得动弹不得,挣扎了几下却不气恼,反而踢着他笑出声来。
“干什么?”江怀越开始不想管她了,后来她越踢越起劲,他只好又去按她的腿。
一松手的功夫,相思又一下子拽住他的手臂,顺势一拉,软绵绵道:“大人来睡会儿。”
他脸上发热,端着身段不肯躺下:“大白天的我又不困!一会儿生气一会儿撒娇的,你又想折腾什么?”
相思却不松手,抬起下颔道:“怎么,你怕我会对你动手动脚不成?”
“……你,真的是……”他还在整着衣襟,怎奈相思使劲拉住不放。无可奈何之下,江怀越只好将她往里侧一推,自己躺在了床外侧。
相思一翻身,又正对着他,幽幽看着却不说话。
江怀越用眼角余光瞟了瞟:“怎么了?许久没见,要好好看看?”
她哼了一声,叹了口气:“我是在看你似乎脸色不错。刚才不是还说为了葬礼的事情好几天又累又饿,差点晕过去吗?”
江怀越不悦道:“我骗你做什么?只是这两天稍微缓了一些。”
“真的是这样?”
“那你想问出什么答案?”
“我还想着,是不是京城里有人照顾着你,所以你都不急着来见我……哎?”相思那有意挑衅的话语还未说罢,只觉身子一重,已被他紧紧压住。
她涨红了脸想抵抗:“光天化日的你想干什么?”
江怀越盯着她,眼里起初还都是愠恼谴责,继而渐渐缓和。
“不是你叫我躺下的吗?”他侧过脸,轻轻伏在她身上,“分开那么久了,一见面还要消遣我?”
相思抿着唇笑,假意推了几下推不开,便也抱住了他的腰间。
“大人。”
“嗯?”
“你想我吗?”
“嗯。”
“想过几次?”
“……这怎么说得出?”
她小小地哼了一下,贴近他脸颊:“那我可是每一天每一夜,都在想着你呢。”
江怀越垂下眼睫,唇角浮起不经意的微笑。“以后,希望不需要这样了。”
他见相思有些疑惑,又轻声道:“一直留在我身边,这样,就不会成日相思了……”
“不怕我吵吵闹闹吗?”她含着笑问。
“不怕。”江怀越想了想,道,“最多你吵闹的时候,我去书房待着。”
“……那你还是别跟我住一起了!”
*
话虽如此说,在京城里相思也没别处去,还是只好住在了江怀越的府邸中。陪同她上京来的宿昕大为不满,几次抗议道:“我说江大人,你好歹也是个有头脸的人物了,怎么能就这样草率?这样对相思也不成体统!”
“又不是就这样过了,总要准备好一切才可以。”江怀越对他的过分好心有点却之不恭,“小公爷自己都没成婚,怎么这样着急我和相思的事?”
“你也知道我着急啊?那就别让我在京城等太久!”宿昕嚷嚷道,“我这来来回回地容易吗?要不是相思求我,我才不愿意!”
“是是是,小公爷多担待。”江怀越一改往日嚣张,对他恭谨起来。宿昕得意地倚坐在窗边,端起茶杯,“算你识时务,要不然,到时候相思从哪里进你家门?总不能自己住在这里,进个喜堂就完事了吧?”
江怀越终究还是入了宫,向荣贵妃禀告了此事。荣贵妃斜倚着听他诉说,末了才道:“你的意思,是真的要成婚了?”
“是。还请娘娘允许。”江怀越端端正正地叩首。
她哼了一声,哀叹道:“我要是不允许,你听吗?听说是前任尚书的女儿,在大婚前带来让我看看?”
江怀越略显局促地道:“还是等事情都办完之后,臣再带她进来拜见娘娘……现在,毕竟身份还没变。”
荣贵妃睨了一眼:“你以为我不明白?你是怕我见了她不满意挑毛病,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是不是?!”
“臣不敢这样想……”他连忙伏低身子,内心居然有点发虚。
“行吧,你愿意娶她,料想应该是万里挑一的女子,不然,怎么可能看得上?”荣贵妃一挥手,示意他站起来,“只不过,你需得记住,千万别为了身份,委屈了自己。”
江怀越怔了怔,过了片刻才明白了贵妃的意思。
他没有想到,看上去粗枝大叶的贵妃,也会说出这样的话语。
“多谢娘娘。”江怀越挚诚躬身,“正因为是她,所以臣,是不会受委屈的。”
*
绿柳堆烟时节,镇宁侯带兵从辽东返回京城,刚进家门就收到了大红的喜帖。打开一看,大叫起来。
侯爷夫人吓了一跳:“怎么了?!”
“蕴之他,他真的要成亲了!”侯爷又是惊诧又是激动,搓着手来回转,“我想一想,要准备什么厚礼送去才合适……哎你也帮忙出出主意啊!”
“你说谁要成亲?”侯爷夫人还没反应过来。镇宁侯白了她一眼:“江蕴之,江怀越!我没跟你说起过他有个红颜知己吗?!你这什么脑子?!”
侯爷夫人瞪大眼睛:“你什么时候说过,明明是第一次告诉我!他不是,不是那什么吗,怎么还要成亲?这不是笑话吗?”
“干什么,谁说內侍不能成亲?!人家新娘愿意,关你什么事?”侯爷愠恼起来,忽然又想起了往事,“我告诉你,那个新娘你也认识!就是当初被你在和畅楼打得头破血流的那位相思姑娘!”
“什么相思,我哪里打过人?你不要血口喷人!”侯爷夫人一脸茫然,早就忘记了此事。镇宁侯冷哼数声,挥动拳头道:“不管你是不是记得,往后可得小心点,要不然,连我都没法保你!”
*
纯和元年五月初六,日暮时分,绮霞漫天。
整个江府都忙碌不停,庭院里传来管家周到的安排布置声。姚康带着手下也凑起热闹,来来回回奔忙。
江怀越站在房中,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外界喧哗中,他静静注视着身上的大红衣衫,思绪竟是空渺的。
仿佛镜中的那个身穿喜服的,不是自己的身影。
可是他朝前走一步,镜中人亦同样朝前。
他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无数纷杂往事尽涌上心头。
房门外,有人在高声催促。他重新睁开双目,最后一次整顿衣衫,随后打开了屋门。
“啊,督公!”正想敲门的姚康乍见他这样的装束,猛地一愣,继而喜笑颜开地拜道,“门口都准备好了,就等您上马启程!”
“好。”江怀越说罢,衣袂扬起,步下台阶。
大门缓缓开启,门外轩昂的车马早已集结等待。与一般人家成亲不同,他的府邸门口虽然已停满前来赴宴的官员车马,却没有百姓敢围观。
只是在街巷对面,才有一些好奇的民众躲在门缝后或者楼上悄悄观望。
他扫视一眼,翻身骑上雪白的骏马。
欢腾的锣鼓声随即响彻长街。
“走吧。”他望着远天云霞,淡淡笑了笑,策马驱向前方。
番外∶
相思从一清早梳妆打扮好之后就觉得行动没了自由,繁复的喜服、沉重的凤冠,还有时时刻刻跟在身边提醒她注意的丫鬟婆子们,没一处不让她拘束难受。可是这又是每个人成婚拜堂的必需装束,因此她也只好忍耐着待了一整天。
好不容易等到天色已黑,里里外外的仆人们更加忙碌,她也被摆布得晕头转向。才坐在床沿休息了一会儿,外面锣鼓喧天,管家夫人赶紧帮她将妆容再整理了二遍,随后为她盖上了红盖头
视线是彻底被遮挡住了。
热闹喧哗声中,她却不知为何惴惴不安起来,明明很早就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心绪起伏,就连呼吸都快了许多。
越是焦急就越是觉得时间过得缓慢,耳听外边乐声欢悦,可怎么等也等不到接亲的人进来。她如坐针毡,忍不住掀开盖头站起身,却被身边的丫鬟七手八脚按了回去。
"就来了就来了,千万不能自己揭开盖头!''
众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急性子的新娘,相思只好悻悻然坐了回去,心里道:又不是没见过面,还要这红盖头做什么遮遮掩掩的呢?
正无奈间,院门一开,脚步声匆匆而至。
"新娘去前厅吧,接亲的车队来了。"一个丫鬟在门外高声道。
房中众丫鬟应了一声,这才领着相思出了闺房,往前厅行去。她这一路上险些行不得路,幸而身边有人搀扶,才艰难地抵达了前厅。
才刚跨过门槛,就听 到宿听的声音:"总算是来了.
相思心里一荡,又听有人低声笑了笑,却没说话。身边已有赞者唱出祝祷,依照惯例,新娘该上前叩拜父母,然而她家里已无亲长,便只能在丫鬟的搀扶下,跪在了正堂中央的牌位前,算是向父母致谢辞行。
刚行罢大礼,又被扶着侧过身,朝着端坐在桌边的宿听亦行礼道别。
宿 昕今日亦是盛装端正,就连神情也严肃了不少,只可借惜相思看不到。尽管如此,他还是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道:"今日我以兄长的名义送你出阁,但愿你嫁人之后能恪守妇道,恭谨温顺…….
这约定俗成的嘱咐听得相思直想发笑,没想到宿昕自己未说罢,却先拍起桌子懊丧道:"不行不行!实在是说不了这等古板正统的话语!我说相思,哦,不对,静现!你可千万不要听刚才那段话,那都是其他人家在女儿出嫁时候的叮咛,在我这里,完全不需要!''
披着红盖头的相思几乎要笑出来了。
"什么恪守妇道,温顺恭谨?我告诉你,不管怎么样,你只需做你自己!江怀越知道你是怎样的性情,他早就甘之如饴,哪里还需要你像寻常妇人一般恭顺地伺候?"宿昕站起身来,提高了声音,有意朝着门外道,"他要是对你好,你就给他笑脸,要是胆敢回家还摆谱,你休要惧怕委屈,该怎么骂就怎么骂 !反正有我一天,就不可能让人欺负你去!
早就向他行过礼的江怀越站在院子里,听了这番话不由好气又好笑,大喜的日子也不便争论,朗声朝门内道:"时间不早了,礼仪行罢,就出门吧。
宿昕推开门,朝他正色道:"我的话你听到了没有?"
江怀越在心里对其唾弃了千万遍,脸上却展现热情的笑意。"自然听
到,你如今认她做妹妹,我哪里还敢装作听不到呢?"
"这就好。我是怕你权势越大,心也越野。宿昕挥挥手,依依不舍地
看看相思,只得后退一步"走吧!"
相思朝着宿昕所在的方向深深拜别。"多谢你,兄长,
天
她被簇拥着出了宿昕的府邸,混乱之间也没能跟江怀越说上一句话,只能感觉到他始终都在注视着自己。
喜乐声响,相思终于被搀扶着,坐进了花轿。
鞭炮齐鸣,车马回程。
一路行去,一路心潮卷涌,过往悲欢如绘卷展掠,雪泥鸿爪,尽在眉睫。
不由得想了姐姐,如今已归葬南京,回到了故土的姐姐,若是在天有灵,是否正看着这花轿悠悠,穿过京城长街?
而她自己,这短短一生却未能真正穿上婚服,与心爱之人执手偕老….
尽管一早就告诉自己不能再哭,可是思绪及此,仍不免悲上心头。
她用力呼吸着,闭上了已被泪水濡湿的双目。
迎亲队伍最前的马上,江怀越本来是望着前方思绪渺渺,不知怎的心念触动,也不由回过头去,望向那帘子低垂的花轿。
*
一声声喧天的乐音奏响,鞭炮声欢笑声不绝于耳,相思就在这鼎盛的热闹中被扶下花轿,送进了宅门。
"我说蕴之,你们再不回来,我可要叫大家先把酒菜喝光吃完,然后各
自回家睡觉!"镇宁侯洪亮的声音响起,引得赴宴的众人开怀。
江怀越有点无奈:"侯爷,您今日是主婚人,也稍微收敛些脾气…….
"我这才叫性情中人,不然你怎么请得到我来主婚呢?!"镇宁侯哈哈
笑着,也不管旁边的赞者和执事忙着安排礼仪,顾自就与江怀越交谈起来。
有了这样不拘小节的主婚人,场面自然就更为自在了。
时常是赞者正忙着祝祷,主婚人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开始发言,强行被新郎的眼神遏制了之后,轮到他该讲话的时候又忘了词,只好随性随心地现编。
相思虽看不见周围景象,却好几次都被镇宁侯逗得差点笑出声,不过这样倒也减轻了繁冗婚礼带来的疲惫倦怠。
一次又一次地叩拜,一遍又一遍地祝祷,她虽疲累,却还是以虔诚的心去全力完成。
晃动的红盖头下,相思能感觉到身边的人与她一同下跪,一同叩拜。
哪怕周遭再喧闹,喜乐再沸腾,在她小小的世界里,只能感知到离自己
最近的那个人。
随着赞者高昂的声音响起,她终于被簇拥着送向洞房。
嘈杂声渐渐远去,身边唯有紧随的脚步声。
似乎是穿过了漫长幽静的道路与游廊,终于踏上台阶。房门被人轻轻打开,等候在卧房内的侍女们将她迎了进去。
喜娘忙里忙外地张罗着,相思站在房中,感觉有人牵了牵她的袖子。
她有些茫然,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已握着了她的手。
"大人?"相思试探着问了二句。
"不是我还有谁?"江怀越轻声喟然,"你是不是累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我本来就分不清呀……"她笑盈盈地道。
才说了半句,喜娘唱祷的声音又起,她和新郎只好闭口不言。
洞房内虽然人少了许多,但繁杂礼仪终究还是不能怠慢。
喜娘是见多识广的聪明人,知道了江怀越身份后,便招呼新郎新娘上前坐帐。所谓坐帐是入洞房后,新郎新娘坐于床沿,新郎需将左衣襟压在新娘右衣襟之上,意思是从今往后都要压着女子一头。
谁知江怀越坐在床沿后,却不解开衣襟,只是拉过相思的衣袖,在自己膝上按了按,向喜娘道:可以了。"
相思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喜娘已回过神来,立即笑着道:这样也好,不要谁压过谁,都好,都好!"
按照规矩,坐帐完毕后应该由亲友向床内抛洒喜果,只是此时自然不再需要,连带着吃饺子也省了过去。
在喜娘的安排下,丫鬟端来了牲劳与美酒。
他与她吃下同牢,饮下合卺。
交换酒杯的时候,她的手背触及他的指尖,只轻轻刹那,便觉温暖。
红线牵绊纠缠,萦绕不散。
青丝落剪,共束如一。
是为结发夫妻。
从今往后,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龙凤红烛照亮了锦绣华帐,屋内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
"我出去招呼,你…先休息一会儿。"江怀越在她耳畔说。
"会不会被灌很多酒?"相思低着头,红盖头还没取下。
他笑了笑:"应该不会。"
"那等会儿,我可不要看到你喝醉了被人送回来。"她有意端正了身
子,做出不容小觑的样子。
"知道。"他这才松开了手,起身出了房间。
安静的室内只有烛火嚼啪,远处时不时传来欢声笑语,听来恍然梦中。
她就这样独自在房中等待,撑看疲惫的身子,心情是难以言说的复杂。
忐忑,紧张,忧虑,也有……懂憬。
院子里起先还时不时有人走动,想来是丫鬟还在忙碌,渐渐的,就连脚步声都没了。相思坐得腰酸背痛,人也开始发困。可是该来的人还没回来。
她有些气恼,又有些害怕。
她怕他因为某些原因借故不回,或者是真的醉得不省人事被送回洞房。
攥着手正想站起,却听得院门轻响,随后,有人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她按着性子终于等到房门再次开启。
相思忍住了没有出声询问,就那样静静坐着。脚步声接近了,却是先到桌边,他喝了一杯茶,才回到床前,坐在了她身旁。
相思一皱眉,愠恼道"一身酒气!你到底喝了多少?!"
"嗯,大概三四壶?还是五六壶?记不清了。"江怀越取过如意秤,设
等她发火,一下子将盖头挑了下来。
"你!"相思一愣神,满室烛光柔和江怀越就坐在她面前,红衣玉
带,眸似夏夜星莹。
本来还想着耍耍威风的她,一下子被这眼神望得柔软如三月春风,抿了抿唇,只嘀咕了一句,就不再吭声。
他久久注视着眼前的新娘。
妆容盛艳,玉骨雪肤。
凤冠上的翠玉垂珠遮掩了她半面容颜,他看了看,为她取下沉重的凤冠,问道:"累吗?"
"有点。"她垂着眼睫,比以往羞赧了许多。
江怀越安静片刻,道:"那你休息吧。"
相思有些恍惚,心头紧了紧,甚至没敢看他。他似乎没在意,顾自站起身,走到了屏风后。
她的心砰砰跳,恨不能上前把房门给堵住,就怕他走出去不再回来。
终于忍不住含着悲声道:"我休息?你呢?"
他在屏风那边似乎是怔了怔,诧异道:"我当然也休息啊,不然还出去?
相思心绪复杂,瓮声瓮气地质问:"那你去那边干什么?"
"……我不要换掉喜服吗?"
江怀越纳罕地说着,又倒水洗脸,总算是稍微清醒了些。他又在屏风那边坐了一会儿,听得床那边寤察窣窣声音渐渐止息,才又回了过去。
相思已经卸掉了华丽的装束,散着乌黑的长发,背对着他躺在床上了。
他独自望着这背影,安静地看了许久。
随后脱掉了长袍,掀开被褥,轻轻躺在了她身后。
烛火高照,帘帐内光影交织,迷幻如梦。
他先是伸出手,搭在了她的腰间。
相思微微动了动,挽住了他的手,将之扣紧。
"相思。
他躺在那儿,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笑,,也许是酒意过浓,也许是真的太高兴了。
他无声地笑了起来。墨黑的眼睫却渐渐湿润。
相思感知到了异样,转过身一看,惊慌道:"怎么了,大人?
"没什么,你不要担心。"他还是带着微笑,眼里却仍有雾气.
"我不是生气,也没有不理你……我"她抛下了原有的紧张与羞
赧,正对看他,贴近了抚摸他清秀的脸庞。
他却摇头,过了片刻,才道:"相思,你别害怕。
"什么?"她愣了愣。
就在她似乎明白又尚未完全明白之时,江怀越抬起手,扶着她的颈侧亲吻了上去。
柔软温暖是最真的感觉,她微微一震,随即揽住了他。
唇心相印,浅抿深缠。
她爱极他永远认真挚诚的亲吻,不管哪一次,都如同初尝情爱的少年, 愿意献出一切,只为心上佳人沉醉其间。
从唇间至耳畔,再至浅浅的锁骨。
一遍一遍亲吻触摸,让她攥紧了床单。
素白的罗衫滑落肩头,国色天香的花鸟抹胸在他指间缓缓解去。
他在这曼妙间流连,好似进入了从未涉足过的神秘幽境。她弓着腰,扬起脸来,轻轻咬住了江怀越的耳垂。
江怀越不禁震颤了一下,随后她伸出手,纤纤指尖钻进衣衫,探到了他的心前。
他在惊愕与战栗中伏下去,深深吻住了她。
肤如凝脂,纤腰一把。
缠绕索回,欲说还休。
明艳烛火曳动闪烁,床前流苏轻轻颤抖。
"大人。"她颈侧微微冒着汗,额前细发散乱,犹在低低唤他。
灼热的亲吻从颈侧又蔓延回唇上,江怀越凝视着她清媚的眼眸,低声呼唤:"相思。"
"嗯?"她的眼神还是像以前一样明澈。
他寂静了一会儿,伏在她耳畔道:"我要进去了。"
相思的心猛烈跳动起来。
她紧紧环住他,轻轻道:"好。
江怀越眼前忽起迷滚,为压制心头悲欢交集,用力吻住了她的唇手也同时移了下去。
作者有恬要说:
请允许我大哭三声并大笑三声!太难了,他们难
我也难_!
番外三
天还没亮的时候,江怀越就醒了过来。
屋子里仍是昏暗的,他睁开眼之后,先想到的是今日似乎该轮到他入宫轮值,才欲起身,却忽然感觉到身边还睡了一个人。
思绪有些恍惚,所幸很快意识到,自己昨夜刚刚完婚。
大红的喜服还放在床边,桌上的龙凤烛早已烧到了尽头。他侧过脸,还在熟睡中的相思就靠在他身旁,安静的样子让他想到了昭德宫中那只雪白的猫。
江怀越悄悄侧身,对着她看了很久。
其实屋内光线黯淡,只能看到大致轮廓,但他还是极其宁静地注视着相思,仿佛要在这晨曦未露的新婚次日,将过往种种与现今拥有都铭记心间。
她拥着被子动了动,越发往他身上挤了过来。
江怀越轻展臂弯,把相思搂在了身前。
就这样,相思倚在江怀越肩头,又睡了约莫有半个时辰。直至窗户已经发白,她才微微睁开眼。
先是看看身边人,见他闭着眼睛,以为还没醒,便饶有兴致地看他的模样。
心里的爱惜之意越发浓郁,相思看了又看,忍不住凑过去,在他脸庞上蜻蜓点水般抿了抿。她还以为这一切神不知鬼不觉,谁知原本静静躺着的江怀越忽而睁开了眼睛。
相思吓了一跳:"你怎么醒了?!
"嗯…被你吵醒的。"他一副无辜的模样。
她哼了一声,推他的肩膀:"我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怎么会吵醒你?简直是胡说八道!
江怀越瞥了她一眼,悠悠然望着床顶道:"你当然不会发出声音了,忙着亲我,哪里有空出声?"
"你!你怎么好意思?!"她红着脸,扑在江怀越身上,头都不抬起, "嘴唇碰一下就算忙着亲你了?还真是不知羞耻!"
"好,我不知羞耻,那以后我们就相隔一尺,再也别碰对方。"他倨傲说罢,居然想把她从身上拉下去。
"昨夜才成亲,今早就翻脸不认人了?"相思气坏了,使劲抱着他不肯松开,"江怀越!你这薄情寡义的本性到底还是没改过!"
"嗯?那你为何要嫁给我呢?"他一本正经地反问。
相思面红耳赤,据理力争:"我那是,被你美色迷惑,晕头转向!"江怀越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拥着她轻声道:"第一眼就被迷住,直至现在?"
相思趴在他胸口,手指在他锁骨间划来划去:"哼,那你呢,还不是当我在台上唱曲的时候就偷偷盯着了?还装得清高自傲,不拿正眼看我呢!
"……我没有。只是看到你抱着琵琶偷偷哭才留意了一下。"
"那也是留意了!"相思正视着他,板着脸道,"江大人,当初谁端着架子呵斥我滚出去的?现在呢?又是谁昨天晚上亲这亲那的?"
江怀越脸颊发热,争辩道:"今时不同往日,怎么可能初次见面就心生爱慕,那我岂不是太过滥情?
"一见钟情呀,这都不懂?"相思愠恼着推推他,"不给你点颜色看看是不行了!以后不要碰我!
他却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反而成竹在胸似的反问:"你忍得住?""……说什么呢你!"相思觉得这个人简直是反了,她恶狠狠地咬他一口,"江怀越,你不要以为已经拜堂成亲了,就可以为所欲为!昨天小公爷跟你说过的话你记住了吗?要是敢欺负我,我就拎着行李回南京!"他笑了起来,一下子翻过身去,将她压在下边,一边吻她脸颊,一边含含糊糊地警告:"有我在这里,谁允许你偷偷逃回南京?"
她忍着笑,假意躲避他的亲吻。"你能看得住我?成天忙这忙那
的.……"
"再忙,也一定看住你
语 声低了下去,是她反过来攫住了他的唇。
拥着一侧身,便又是柔情似水,媚色生香。
寻常女子若是新婚次日清晨,必定要跟着丈夫前去叩拜公婆。相思倒是没有了这件事,赖在江怀越身边,也不准他起床,直至天光完全亮透,才松开了手,让他先起身。
他在屏风另一侧换上了寻常在家的衣衫,月白长袍碧玉簪,一时清隽无双。回到床前,朝她伸出手。"还不肯起来?难道不饿?"
"饿呀。"她扬起脸,"有什么吃的吗?"
"……那你也得先起床洗漱梳妆,就这样懒得不像话吗?"江怀越简直怀疑以往那妆容精致的相思是不是成了婚就完全变样,她却得意地笑了起来:"大人,你是不是心里一慌?"
"我慌什么?
她躲在被子后笑得狡黠:"成亲过后才发现我原来又懒又笨,以前的都是假象。
江怀越无语至极,一把将她连人带被子抱坐起来,正色道:"休想,也不看看我是什么人,还想骗过我?!你到底笨不笨懒不懒,我难道会看不出?
"好,那你就拭目以待。以后有你伺候的时候……"相思拥着被子,趴在他肩头笑得直 颤。
说归说,她还是仔仔细细换上了襦裙,洗漱完毕对镜梳妆时,他站在一旁审视。
"三天后,我要进宫去。"江怀越看着镜子里的相思,"到时候,你也跟我 去一次,娘娘要见 你。
相思梳发的动作顿滞了一下。"就是荣贵妃吗?"
"嗯,现在是太后了。
她有些忐忑:"要见我干什么呢?我听说,她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就是想见见你,没什么特别用意。"江怀越来到她身后,扶着她的双肩,"没 事的,有我陪你一起进宫。
正说话间,有人在外面轻轻敲门,是丫鬟端来了早饭。
一碟又一碟的精致小菜点心摆了满桌,红枣莲子粥、鸡汁煮干丝、蝴蝶蒸饺,还有小巧的焜蚀,她夹起一个尝了一口,是清香的荠菜馅。
"上次来你家的时候吃的都是京城菜啊。"相思侧过脸道,"你家厨子原来还会金陵菜式?
江怀越笑了笑,将盛好的粥递给她。
"他不会,我只是又请了个南京的厨师罢了。"
新婚三天过得格外迅速,相思虽然心怀不安,最终还是只能跟着江怀越入了宫。
之前她也曾去过太液池,但那次毕竟是较为偏僻的宫苑,且又是人迹罕至之地,并没什么紧张。而今日是以江怀越夫人的身份入宫觐见,既怕贵妃对自己挑剔刁难,又怕自己应对不善,给大人带来麻烦,自然考虑得就多了起来。
惴惴中,已到了昭德宫宫门前。
她站在玉石长阶下,,望着那肃穆的宫门与巍峨的飞檐,不由迟疑了起来。江怀越侧过脸看看她,低声道:"走吧。
相思又 望了他一眼,眼里分明有不安与犹豫。
"别怕,只当是寻常闲聊而已。"江怀越轻声说罢,握住了她的右手。她望着初阳光照下的新婚丈夫,看他眸色清朗,眉目间自有从容淡然心境便也渐渐平定下来。
珠帘轻分,雪白的狮子猫从内室慢悠悠踱出来,歪着头看看江怀越,才想扑上去撒娇,却又被他身边的陌生面孔吸引了注意。
相思也看着这只双眼碧蓝的狮子猫,正好奇间,已听到里面传来宫女的招 呼,说是娘娘让江督主夫妇进去。
她低着头,跟在江怀越身边静静入内。
四周不闻一丝多余声响,空气中飘浮着幽兰香息。
"新婚才三天,一大早就得进宫来,心里恐怕是在抱怨不休吧?"斜前方忽然传来一个带着调笑的声音,江怀越随即止步下跪:"参见娘娘,臣原本就习惯拂晓前起身,忙碌了那么多年,反而是闲下来才会无所适从。
荣贵妃嗤了一声:"我是说你的这位新娘子。"
跪在下边的相思心头一跳,连忙道:"不敢,妾既然嫁给了大人,就也该跟随他前来拜见娘娘。
荣贵妃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抬起头来。
相思略一迟疑,还是端端正正抬起脸来。
珠翠掩鬓,容华胜玉,尤其一双明目激港生姿,如含湖光春景。
荣贵妃看了一眼,便侧过脸向江怀越道:"你管得住她?
这样直接的问话让江怀越都为之一怔,继而又有一丝想笑,只得强行端正了神情答道:"娘娘,静碗是知书达礼,温柔和顺之人……不需要臣去管。"
相思悄悄瞟了他一眼,听得这样的评价,竟有一种奇怪的不和谐之感。果然荣贵妃哂笑一声,缓缓道:"要真是知书达礼温柔和顺的闺秀性情,会跟着你?"
江怀越一时语塞,强行挽回尊严道:"臣不是娘娘看重的人吗?怎么就轮不到知书达礼的姑娘喜爱了?"
"就你那城府,那心机,那手段,哪个普通姑娘也不敢看上你!更别说死心塌地跟着你那么些年了!"荣贵妃斜睨着相思,道,"你说是不是?"
相思抿着唇忍着笑意,落落大方地回答:"是,娘娘。
一边的江怀越心情复杂。
相思又望了他一下,道:"娘娘果然慧眼识人,不仅对江大人的性情了如指掌,更厉害的是只凭着妾爱慕他多年并最终与他成婚,就能推断出妾的性格。妾虽是已故兵部尚书之女,但扪心自问确实学不会贤淑忍让,千依百顺。只是,妾对江大人一片赤诚,从开始到现在,再到此生结束,都只为他一人倾心。娘娘不用担忧妾是否能守住心思,因为这世上出色的男子妾也见过不少,若是想动心,早就动心了。"
"是吗?不过他虽然有了家室,但终究还是宫里的人……如今新帝尚是幼儿,国事需得由他和内阁商议才能定下,往后的风云变幻可还多着。""妾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这个身份呀。在妾看来,他和其他朝臣没什么区别。"相思平静地道,"他在宫里也罢,在朝堂也罢,外面的世界终究是他的。他不喜欢被拘囿在围墙之内,哪怕驰骋疆场也是纵情的追往。妾愿意陪他,安闲时候两两相伴,若是有风雨,那就并肩前驰,一路兼程。"
荣贵妃注视着眼前这个年轻又直率的女子,她亮丽得如同暗夜里的明烛,又像闪烁光采的湖珠
"怀越。"她站起身,来到江怀越身前,"不愧是我看重的人,你的眼光也很独特。寻常女子,做不出她这样的抉择,也说不出刚才的话语。"她顿了顿,自广袖中取出一个嫣红锦盒,交予他手中。"你十一岁来到昭德宫,尽心侍奉至今,已有十六年。这对羊脂玉镯,算是我赠与你的成婚贺礼。世人都羡慕宫妃锦衣玉食,你身在后宫多年,自是对其间冷暖感知深重。我倒是觉得,如果能得这样一个不同凡俗的伴侣携手终生,也是别样的享有了。
"臣……谢娘娘。"江怀越深深叩首。
走出昭德宫的时候,阳光正媚好。
相思轻轻出了一口气,江怀越看看她,轻声道:"怎么了?
她悄悄将手塞到他手中。你摸摸。
他诧异着捏了捏,柔软的小手里全是汗。
"吓得?"江怀越握着她的手,缓缓走下台阶。
"紧张,害怕。"相思借着袖子的掩护,勾住了他的手指,"不过,现在已经好了。
江怀越才想说下去,等候在旁的轿子已经过来了.
相思问道:"是要去钟粹宫吗?
"是。"他轻轻松开手,"去探望纪太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