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九十一章
第一百九十一章
赵美人素来性情温和, 在她这样的叱责之下,杨明顺连忙趴到地上,却不愿放弃心中执念, 一边磕头一边悲声道:“小的自知不该问这样的话,可是如果没有解释,小的实在不明白小穗为什么会被拖走, 现在又失去了踪迹!”
“你什么意思?她有没有被万岁宠幸,跟这次的事情难道会有关联?”赵美人不悦道。
杨明顺匍匐在地, 咬咬牙,说道:“娘娘, 这虽然只是猜测,但小穗与小的原本已经说好了要结为对食,却在数月前忽然转为冷淡, 说是家里已经给她定下亲事。您想想看她离出宫还有五年,人家会等那么久?小的当时虽然难过,却也觉得不可思议, 所以这阵子又来找她, 谁知竟出了这样的变故!这前前后后联系起来, 娘娘不觉得另有隐情吗?”
赵美人错愕了一会儿, 才道:“你是说,她因为被万岁宠幸了, 所以不愿意再和你结为对食?可是眼下她被司礼监的人带走……难道……”
“司礼监的人向来和小的不对付,要是小的去问,肯定连大门都进不去。只有请娘娘出面去司礼监询问, 或许他们还会给出回答。”
赵美人怔了一阵,似是还在犹豫不决。
杨明顺又道:“您可是后宫妃嫔,身边的宫女就算得罪了裴炎,也不该就此下落不明啊!”
“你先回去吧,等我想想。”赵美人喟叹一声,转过脸去。
*
暮色越加浓郁了,晚归的鸟雀成群结队地在宫阙檐角间飞掠。杨明顺走出了永和宫,站在门口望着远天出了一会儿神,才慢慢地朝着东南方向而去。
对于赵美人的回应,其实他也并不十分意外。她本来也不是受宠的妃子,平时独善其身,不愿也不敢与人结怨。虽然小穗离奇失踪,但是此事牵扯到的是东厂提督裴炎,加上杨明顺告知她小穗也许还被万岁宠幸了,作为赵美人来说,势必更加谨慎行事,生怕轻易出头为自己招来麻烦,
但是眼下必须有人去敲山震虎,哪怕司礼监的人不肯说出真相,至少也要逼迫他们出来应对。
他走在孤寂的宫墙下,侧脸望去,一树一树繁花盛放,让他想到了初见小穗时候的美好。
可是现在……
杨明顺脚步沉重,呼吸滞碍。
之前收到了督公的密信,打开看后,杨明顺从心底冒出了寒气。
信中居然问他,有没有想过小穗为何忽然要与他断绝关系。一个年方二十的宫女,家里却已为她找好婆家,是什么样的痴情人会等上五年再娶亲,而且五年后她能否顺利返回家乡还是个问题。
而且小穗在家时得不到父母的关爱,几乎是被卖进宫来的,为什么又要这样听从安排?她完全可以到时候不离开内廷,像这样放弃回到家乡的宫女,也不是一两个。
其实杨明顺之前也不是没想过这些问题,但是他当时黯然伤神,认为可能是因为自己受到牵连而没了权力,小穗出于种种考虑才不得不放弃。
然而江怀越的信中,却提出了一个令他瞠目结舌的疑问。
在小穗忽然态度转变,不愿再跟他走下去的变故发生后不久,金玉音那边又传出了得孕的喜讯。他问杨明顺,有没有想过这两件事之间,可能会存在某些关联。
当杨明顺看到这里的时候,原本沉甸甸的心一下子好似被刺穿了。
震惊、愤怒、惶恐、惊惧……各种心念如海浪一般扑卷而至,几乎要把他冲垮。
是的,他平时一直嘻嘻哈哈仿佛什么都不会萦挂在心,就连跟着督公出生入死,被困雪山时也只是痛哭几声,很快就又打起精神鞍前马后地侍奉。司礼监那帮人跟他过不去,当着面辱骂他和督公,他气得要跟人打架,事后也不过生了一晚上闷气,第二天一早就又风风火火去御马监干活。
他从来都只是以欢乐的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甚至就连自己也恍惚间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能让他杨明顺萎靡不振。
然而看完这封信之后,他彻底呆滞了。
信是早上收到的,直至傍晚,他都没有吃下去一口饭。
可是旁人还主动来问,那些关切的眼神让他想要逃亡。他寒白着脸谎称感染了风寒,将自己关进了小屋。
好不容易熬了一夜,第二天还是神思恍惚,直至昨日下定决心不再回避,想要找小穗当面问问清楚,才发现她居然已经不在永和宫了。
如果……真像督公提醒的那样,如今小穗被掠走,她的归宿到底是何方?是不是已经被……
夕阳余晖照在他身上,他却只觉浑身发冷。
*
又是一个难熬的夜晚过去了,次日清早,杨明顺强撑着出了房门,心不在焉地看着底下小太监们洒扫院落,待等阳光高照时,却听门外有人通传,说是永和宫的赵美人叫他去一次。
他怔了一怔,随即急匆匆赶往永和宫。
一进去,就见赵美人面色不佳地端坐在上。“杨明顺,我一早就派人去了司礼监。”
杨明顺紧张道:“他们怎么说?”
“我手下人去问了,为什么小穗没在浣衣局。”赵美人缓缓道,“司礼监的人说,她被送去浣衣局的那天夜里,就高热不退,随后又被送到安乐堂了。”
杨明顺头皮发麻:“怎么可能……她出去时不是好端端的吗?”他简直不敢相信,又马上追问:“娘娘有没有再派人去安乐堂问?”
赵美人看着他,隔了一会儿,才道:“去了。”她的神色有些奇怪,眼里流露的那种无奈悲伤,又让杨明顺更为心惊胆战。
“娘娘……”他的嘴唇发干,声音也嘶哑了几分。
赵美人终究还是低垂了眼睫,顿滞许久,才道:“安乐堂的人说,小穗她,已经没了……”
杨明顺只觉冰水当头倒下,全身四肢间都好似被冰雪寒气钻入了一样,他挣扎了许久,才颤着声音道:“……不可能。两天的功夫,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没了?!”
赵美人悲戚道:“据说她发着高热被送去的,不吃不喝只是哭,犯了错被责罚的宫女大哭大闹的也太多了,安乐堂的人没把小穗的病放在心上。结果……昨天晚上,就发现她已经躺在那里,没了声息。”
赵美人每说一个字,都好像在杨明顺心头扎上一刀,他痛苦地握紧双手,极力控制住自己,不能在这里哭喊发泄。
可是急促不稳的呼吸还是出卖了他的情绪。
“娘娘!您派去的人,有没有亲眼见到小穗的……尸首?”他几乎是用极低的声音,说了最后两个字。
“没见着……他打听了消息就回来了,怎么会去看尸首?”
“那怎么就能相信他们的话呢?”杨明顺强撑着提高了几分声音,“娘娘您真的就这样不管了吗?”
“人都死了,我还要怎么管?”赵美人也不由又气又恼,红着眼圈道,“你以为我听到消息不心疼吗?年轻轻好端端的一个姑娘,给我去取一瓶药丸,结果却……可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你难道敢去质问司礼监的人?”
赵美人又开始诉说自己平日如何对待小穗的,这次一定会将她好好安葬,不让她受冻挨饿。
杨明顺呆滞地跪在地上,在赵美人的诉苦声中,几乎忘却了时间,忘却了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永和宫的。
等他意识渐渐清晰的时候,自己已经走到高高的宫墙尽头。
前方是盛放如锦的花圃,层层丛丛,芬芳四溢,每一朵花瓣都有回忆。
还记得当年他为了博得小穗欢心,到宫中各处寻觅她喜欢的白兰花,找到之后,便小心翼翼地用沾湿的绢帕包裹起来,踏着晨露赶去送给她。
而她红着脸接过去,打开一看,眼里满是欢悦,嘴上却还说:“谁要你去找这些呀?我可没让你到处乱跑……”
“咳,这算什么,往后你喜欢什么,尽管告诉我,我能找到的,一定不含糊!”
他习惯于在督公和其他大太监面前嬉笑奉承,本来他杨明顺就没什么大才干,在御马监混的风生水起,最大的因素就是能吃苦会说话。
可是只有在小穗面前,他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有骨气有魄力的,男子汉。
碧绿枝头一只鸟儿啾啾欢鸣,另一只绕着枝干振翅盘旋,最终落在了它旁边,一侧头,为它梳理羽毛。
杨明顺看着这一场景,压抑至今的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
远处有几个太监提着东西经过,有人朝这边望了一眼,杨明顺立即低下头,强忍着悲伤,加快脚步离开了此地。
*
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拭去泪痕之后,杨明顺一刻都没休息,立即赶向位于紫禁城最北边的安乐堂。
安乐堂是专门用来收容那些犯了错受了罚,或者是年老多病的宫女的地方。到了那里的宫女,几乎就是走向死亡,看不到任何希望。
若是嫔妃犯错被打入冷宫,也许君王开恩或是想到旧情,还能金口一开将她放出。然而对于无依无靠又地位卑微的宫女来说,不小心得罪了有权之人,就算没有被当场杖毙,也是不可能再有翻身的机会了。
杨明顺从永和宫走到安乐堂,两条腿已经走废了,可是对于已经悲愤交集到麻木的他来说,身体上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疲惫不堪地站在了安乐堂门口,敲响了门扉。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二章
第一百九十二章
敲门声消失后很久, 褪色的门扉才从里边慢慢打开。
“干什么你?”门内的宫女一身深青,年纪已有四十开外,面容瘦削, 眼里透出不耐烦之情。杨明顺忙道:“我来探望一位宫女,刚送来不久……”
“这里都是得病等死的人,还看什么?不怕自己也染上?”她皱紧双眉, 打量他一眼,“是找你的对食?”
“……是。”杨明顺惴惴不安地道, “她叫小穗……是永和宫赵美人的贴身宫女。”
中年宫女神色冷漠,又看了看杨明顺, 道:“你来晚了,她已经死了。”
杨明顺背脊发寒,硬撑着道:“什么时候?因为什么病?”
“昨天晚上, 送来的时候就发热打寒战,给她灌下了一碗药,本以为会好的, 结果等我们再去看的时候, 已经断气了。”她的语气极其平淡, 甚至不含情感, 就像是在陈述极其平凡的小事。
杨明顺咬紧牙关,过了片刻才道:“我想再见她最后一面。您行行好, 我看一眼就走。”说着,从袖中取出银两就往她手里塞。
那宫女却往后一退,肃着脸道:“使钱也没用, 我跟你说,她这病来得迅猛,我们都不知道到底是染了什么恶疾,因此今天一早就把她的尸首运出去烧了。”
“烧了?!”杨明顺只觉血往头上涌,一时之间气愤交加,“你们,昨晚上才死的,今天一早把人给烧了?!谁会相信这样的话?!”
“你发什么火?我刚才就说了,她这病势太快太重,万一是瘟疫呢?不把她烧了,让尸首留在这里,把我们都害死怎么办?”宫女眼神凌厉,振振有词道,“你要看的话就去安息堂,那边还有她的一罐骨灰!”
说罢,转身将大门一关,再无动静。
杨明顺浑身发颤,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儿,紧抿着唇快步离去。
这一次,他又赶赴安置太监宫女骨灰的安息堂,其实从心底里,他就不相信小穗会这样离奇死去,尸骨无存。赵美人叫她去取药丸的时候,她一切正常毫无病症,怎么可能两天不到就急病亡故?这未免也太不正常了。
虽然如此,他还是憋着一股气,非要去安息堂再刨根究底。
当他抵达安息堂的时候,已经累得快要瘫倒,好不容易找到了管事的太监,对方听完他说的之后,就把他带到了一处偏僻的内堂。
“早上刚烧了,看起来挺标致的一个姑娘。”管事太监推开陈旧的木门,空气里弥漫着霉味,“骨灰放在里面了。”
杨明顺站在那儿,看着满屋一列列木架上密密麻麻的瓷罐,一时之间头脑竟成了空白。隔了好一阵,他才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到门口的木架前,混混沌沌地找了许久,才看到其中一个贴着“永和宫小穗”封条的瓷罐。
“看开点,年轻轻就得病暴亡的,我见过太多了。”那个太监在他背后,用见惯不怪的语气劝说。
杨明顺忽然觉得自己背上仿佛压上了千斤重的巨石,他不想相信,也不愿认命。可是不知为何,当他看到那个苍白的瓷罐,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时,整个人就几乎站不直了。
管事太监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他一个字都听不清。
他想要伸手去碰触一下那个瓷罐,可是手才抬起,却又无力垂下。
深深呼吸了几下之后,杨明顺才上前一步,朝着那个瓷罐,低声道:“小穗……姑且这样叫你一声,我希望你不是小穗,我也不相信。我……会做应该做的事,如果该做的都做完了,如果,你真的是她,那我会再回来,找你。”
“宫里头漂亮宫女也不少,我看你还是再找一个……”管事太监靠在门边打量着他的背影,他什么都没再说,眼神沉寂地走出了大门。
*
他离开安息堂后,浑浑噩噩走了一段路,在大树下吃力地坐了下来,望着远处的重重树影出了很久的神。
不知不觉间,日头已经高照,杨明顺甚至搞不清现在到底是中午还是下午。
他很早就追随督公左右,从不起眼的小长随到西厂掌班,也算是有所长进。可是也许是自己天资愚钝,始终学不来督公那样的运筹帷幄,最多也就是耍点小机灵,弄点小手段,以期望博得督公一点赞赏。
可是现在督公离开了京城,远在西北监军,这里的一切都得由他自己处理,即便他现在急忙写信求助,等督公收到信件再令人传回讯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杨明顺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状况,以前即便有险情,也都有督公作为后盾,他只需执行命令尽心尽责罢了。更何况,这件事,是关乎小穗,关乎自己……
他取出了一直随身携带的制钱,那串由小穗编过赤红流苏的占卜制钱。
异常冷静地解开了穗子,将三枚制钱紧握于手心,随后闭上双目,摒除了所有杂乱的思绪。
心里想着念着的,只有一个问题。
寂静之中,树枝间有鸟雀扑翅飞过的声音都如此清晰。
杨明顺深深呼吸了一下,将手中的制钱掷到了地上。
第一次,三面都为朝上。
他按照先前那样,再度将制钱合于掌心,屏息凝神后,抛出。
第二次,一面朝上两面朝下。
……
直到第六次结束,他用树枝在泥地上记下了所有的卦象。每记一次,心中就惊惧一次。
六卦完毕,他看着地上那一列列字迹,近乎麻木地演算着结果。
执着树枝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从小到大,杂七杂八的事情起卦无数次,跟随督公办事之后,甚至每次出去探听消息抓捕犯人,都会起上一卦。可是没有哪一次,算出的结果是这样的。
他的手抖得越发厉害了,干枯的树枝最终坠在了地上。
连同那三枚制钱,以及嫣红的流苏坠子。
*
晴空朗照下的太液池碧波银纹,甚是壮观。成群的鸟雀从浓茂树林间穿梭而过,划过琼华岛上的佛殿,又转投向池上的白玉长桥去了。
金玉音在贴身宫女的陪伴下,从长桥间缓缓走过。
清影荡漾,映出她富丽雍华的绛紫色缠枝纹绣珠衫裙,发间金芒点点,莲花百子观音像的挑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娘娘走了那么久,是否需要停下休息一会儿?”宫女轻声问道。
金玉音道:“不碍事,常在屋中坐着不动,偶尔出来散散心,也是好的。”
她一边说,一边临池远望,太液池碧波浮光的美景尽收眼底。
上一次来到这里时的景象,还清晰地存留于脑海中。
深夜到访踏上画船,次日陪同惠妃等人游览各殿,那时候的惠妃,还身怀六甲,骄矜拿乔,自以为从此可以凌驾于荣贵妃之上,冠绝后宫。
那时候的自己,沉默得不被人留意,甚至就连承景帝也只是扫视一眼,依稀记起多年前曾经注视过一阵,还为她换了名字。
她本名金卓瑛,父亲为她取这名字的时候,就希望她一生不同凡俗,高标卓立。
而承景帝当年在惠妃身边见到她之后,说她秀外慧中,嗓音甘醇,一时兴起便赐予她另外的名字。
金玉音。
承景帝当初甚至还问她是否知晓此名来历。她躬身答谢,试探问道:“是否出自《诗经》中的‘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
承景帝赞许地点点头,又笑道:“朕其实是想到了另一首词,汪元量的《长相思》……”
夜沈沈。漏沈沈。闲却梅花一曲琴。月高松竹林。
吴山深。越山深。空谷佳人金玉音。有谁知此心。
承景帝并未在她面前吟诵此词,她心中却暗自念起,只是还未及再有回应,门外已经传来了惠妃冷冷的声音。
在那之后,她被惠妃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语,调离去了司药局。
枉带着金玉音这个御赐的佳名,却连承景帝的面都见不到。
这一蹉跎,就是好多年。
她在充溢着药草气息的幽僻小屋内研磨药粉,一下又一下捣着,碾着,窗外是如血的残阳,春末杜宇哀鸣,声声凄凉。
若是在妃嫔们的宫中,她们是断然不允许杜宇发出悲声的,她甚至就曾经因为惠妃的抱怨,跟着其他宫女太监们四处驱逐杜宇鸟,整整一天不得安宁。
但是这里是司药局,没有人在意什么悲鸣,她也没有资格去厌倦窗外的一切。
她要做的,和她们希望她做的,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这里钻研医术,研磨药粉,为她们祛除病痛,最好还能调理身体滋润容貌,为承景帝生下皇子,哪怕是公主也行。
至于她金玉音过得怎么样,将会如何度过花样青春,闲暇时候会不会孤独,是没有一个人会在意的。
大内如花美眷实在太多,多得令人目不暇接,而她不张扬不凌厉,只是人潮中默默无闻的一个。
可是那些或美艳或娇弱或嚣张的宫妃们,又怎会料到,今日得以独居于太液池琼华岛,使得整个后宫的目光都聚焦于一身的,竟然会是当初的金司药呢?
有白鹤从水面翩飞而过,轻盈灵动,照出仙姿卓绝。
金玉音转过身,望向半山间的广寒殿,宫女又问:“娘娘是否想回去了?”
她凝神半晌,又转身望向远处另一处岛屿,缓缓道:“我要去团城看看。”
*
画舫载着金玉音与宫女缓缓离开了桥畔,朝着幽静的团城驶去了。
与此同时,太液池外树荫阴翳处,杨明顺孑然徘徊,却无法入内。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三章
第一百九十三章
太液池四周格外幽静, 杨明顺隐忍种种复杂情感,在葱茏树林间踟蹰许久,却又不能入内。
自从金玉音怀有身孕搬到此处后, 禁卫森严,寻常人若是没有确切的出入凭证,断不可能被放行进去。他坐在树后, 脑海中盘旋过一个个念头,却又都被自己否决。
正在焦虑间, 但听远处传来禁卫与人的交谈声,杨明顺隐匿于密林中, 窥视着那个方向。
有三名太监正从太液池大门出来,走在最前的和禁卫简单说了几句后,便带着手下朝回程的方向走去。因隔着甚远, 杨明顺只能望到那人侧影,隐约觉得有些熟悉,当下心念一动, 便悄然尾随他们而去。
这三人边走边说, 似乎在商议着什么。杨明顺凭着以前在西缉事厂时的本领一路追踪, 三人倒也没有发现, 直至他们停下坐在路边休息,杨明顺趁着这机会从斜对面草丛间望了过去, 终于确定了带头那人的身份。
当下他隐匿不动,没多久那三名太监起身继续赶路,杨明顺却也没有再追踪下去, 等他们走远之后,才慢慢朝着同一个方向行去。
*
从太液池返回的三人经过了北中门,进入了内官监大门。此时天色已经渐暗,为首的年轻太监带着手下又去库房翻找东西,忙碌到深夜才休息。
第二天一早,他又匆匆出门,行至半途忽听身后有人低声呼唤。
“贵勤。”
贵勤一愣,回过身四处寻望,才见有人在宫墙那端的阴影处朝他示意。“小杨公公?”他有些意外,旋即走上前笑道,“好些天没见面,您怎么在这里?”
“我来找你的。”杨明顺见四下暂时无人,迅疾道,“跟我走。”
贵勤虽然心怀疑惑,但还是跟着杨明顺走向岔道。
四年前,他在惠妃宫中时,被她诬陷说是江怀越派来投药加害龙胎的,险些被杖毙院中。最后江怀越不仅洗清了他的罪名,还将他从惠妃宫中带走,安排到了御马监做事。
贵勤原先就是从御马监调去惠妃身边的,离开惠妃回到御马监之后,相比之下更觉得这里才是他安身立命的地方,做事任劳任怨毫不敷衍。在御马监做了两年之后,恰好内官监那边有人虚报木料用量,中饱私囊被查处了,贵勤则因平时就喜欢木工手艺活,为人本分踏实而被推荐了过去。
此后他一直在内官监当差,今年年初被提拔成了佥事。虽然离开御马监已久,但他平日见到杨明顺等熟人,还是不会产生疏远,只不过今天看着走在前面的小杨公公,总觉得神色凝重,与往日不同。
他跟在杨明顺身后,在宫墙间左弯右拐,被带进了一间僻远的屋子。屋内堆放着一些家具,应该是闲置已久,也不知道杨明顺从哪里搞来的钥匙。
“小杨公公,有什么要紧事?”贵勤谨慎地朝外望了一眼,关上了大门。
杨明顺道:“你昨天是不是去太液池了?”
“是啊。”贵勤一怔,“您怎么知道?”
“去那儿做什么?”
“是这样的。崇智殿主殿的佛像和屋梁都需要修缮,万岁本来也没留意,内官监掌印向万岁禀告,说贤妃娘娘如今住在太液池,又身怀六甲,若在这时候将崇智殿修缮一新,不仅万岁和娘娘闲暇时候可以去那里散心,而且也会深得佛祖保佑,万事顺遂,平安无虞。”贵勤道,“万岁听了自然同意,其实本来这事也不会轮到我来管,可是负责的人前几天忽然病倒,掌印就叫我来代替了。”
“崇智殿?”杨明顺想了想,知道此殿与琼华岛遥遥相对,因问道,“那你昨日是第一次带人去修缮?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地方?不管是金贤妃,还是其他……”
“只是先带人去崇智殿里里外外查看一遍,大致弄清楚了状况,昨天晚上又忙着查找当时的图纸。”贵勤说到这,不由又生疑惑,“说到异常却也没有啊……小杨公公,莫非琼华岛上有什么问题?”
杨明顺陷入了思索,其实他在昨天发现进太液池的人是贵勤后,便从御马监紧急找了可靠的手下,连夜弄清了贵勤去太液池的原因,与他自己刚才说的完全一致。而且他们也暗中查核了贵勤这一两年来的生活,他依旧平和忠厚,节俭度日,并未有贪恋钱财或者其他方面的改变。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道:“我想找一个人。”
“谁?”
“永和宫,小穗。”
*
西缉事厂虽然已被废用,但原先隶属江怀越的部下以及那些行踪未定的密探,其实还散落在各处。当天。一封密函便由杨明顺找人送出,快马加鞭传往延绥。
当江怀越接到这封密函的时候,正好是在赶往榆林卫的行军途中。他看到那信封上空白一片,只在背面印着火焰状的印子,心中便知发生了较为紧急的事情。
当他拆开密信,看着其中的内容,双眉亦不由微微蹙起。
他曾在出京后紧急写信,暗示杨明顺要冷静排查小穗忽然要跟他断绝关系的原因,密切留意金玉音的举动。如今收到了杨明顺的回信,只粗粗浏览一遍,便不由得坐直了身体。
小穗居然暴病亡故,且急匆匆就被烧掉,别说杨明顺心存疑惑,就连江怀越这远在天边的也觉得另有隐情。只是杨明顺在信纸最后,只简单地说了自己遇到贵勤以及当下的打算。
江怀越沉吟许久,提起笔想要回复,写了几个字之后又将信纸撕掉。
若是发生别的事件,他完全可以不带任何情感吩咐杨明顺如何去做,可是……
谁都不会预料到,事情发展到现在,最为关键的人物居然正是小穗,是杨明顺这小子从四年前就喜欢的小姑娘。那个容易害羞也容易哭泣,当年毫不起眼,总是低着头迈着小碎步,走在赭红宫墙下的小宫女。
以前他从未认真思考过杨明顺的这段情感,在江怀越心里,杨明顺总是咋咋呼呼没个正形,常把小穗挂在嘴边,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觉得那不过是两个孩子间的嬉闹。
可是现在,当他真正看到杨明顺寄来的信件后,当他细细品读那蕴含在字里行间的痛苦与无奈,江怀越第一次为这个小跟班的遭遇而心情沉重了。
思虑再三,他最终提笔写下叮嘱,只希望留在深宫的杨明顺面对这变幻诡谲的风云事端,能以十二万分的小心自保为上。
*
当天夜里,江怀越所在的马队停歇休息,经过了先前的一路奔波,他是先到了延安府,随后与总兵一起率领军队前往榆林支援。
谁知这天半夜,原先寂静的荒野间忽然响起蹄声隆隆,延安府的兵士们骤然苏醒,已听得远处号角声声,有万千铁骑如妖魔临世,自河流那端汹涌而来。
铁蹄纷沓,水花飞溅,闪着寒光的弯刀伴着嘶吼劈下,殷红血泉便喷溅半空。
沉闷的搏击声,凄厉的喊杀声,和着滔滔水声不绝于耳。
前方拼杀正紧,侍卫奔到马车边,急匆匆道:“监军,总兵大人希望您尽快撤离!”
江怀越却反而下了马车,一身盔甲已然穿戴整齐:“撤离?我本来是要去救援榆林的,还能撤到哪里?”
“但是您不走的话,总兵大人生怕……”
“怕我死在这里,他不好向朝廷交待?”江怀越从车中取出弓箭,翻身上马,“不必担心,只要最终能将蒙古兵赶出中原,我是死是活,朝廷不会太过在意。”
侍卫还未反应过来,江怀越已率领手下振缰冲出,很快没入无尽的黑夜。
*
这一场遭遇战从深夜开始,一直延续到天际白云边缘微微放亮。
浊浪翻滚的河水尽被染红,死去的战士与战马倒卧于荒草河岸,浪卷浪涌中又被冲入水中,不多时便淹没不见。沿岸散落的兵戈盾牌和旗帜更是不计其数。
远方还有战火未灭,惨淡晨曦映照之下,野草堆里徐徐上升着轻烟。
再往前去,黄沙遍地,血迹蜿蜒,车辙散乱。
江怀越乘坐的战车行在队伍中间,经过一夜的鏖战,他们总算抵御了蒙古兵的突袭,迫使对方的残部退至堡垒。而当务之急是要尽快赶赴榆林卫,与当地军队集结汇编,整顿军力后,趁着对方暂时的失利全面反攻,将入侵的蒙古兵赶出华夏。
他闭着双目倚靠在侧壁,纵使道路颠簸也难以睁开眼睛,昨夜的厮杀太过消耗体力,好不容易有了这一会儿的休息,就连身上伤痛亦可忍受。
脸上血痕斑斑,他也顾不得擦拭干净。
靠着侧壁的时候,忽然想到了相思。
尽管力竭体惫,可是相思的身影,却还是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就像是临水清影,澄澈宛然。
他还清楚地想到她的声音,她的气息,似乎她就在身边一样。
京城如斯遥远,此处是黄沙绵延荒草连天的地界,而她隐藏行踪重返京城,又不知是否能安然等到自己的返回……
战车辚辚,军旗猎猎,这一支队伍穿过了广袤沙地,终于抵达了军旗招展的榆林卫。
城楼上兵士们戒备森严,即便是已经核查好了他们的身份,还是再三确定,才去通传。不多时,榆林卫的总兵匆匆赶来,命人打开城门,让延安府的这支队伍快速入内。
江怀越下了马车,榆林卫的罗总兵一见到他,惊诧道:“监军大人受伤了?怎么都是血……”
“轻伤,脸上被流矢刮到而已。”江怀越一边向里城走,一边询问近况,听罗总兵说了目前的布置,再眼见城中秩序井然,才略微放心一些。
待等进入总兵府,清洗了身上血污,坐在床榻上,才深切感觉浑身酸痛,好似散架一般。
然而他一刻都不能休息,很快又去前厅,与延安府和榆林卫的总兵共同商讨接下来的安排。面对着复杂的地形图,江怀越陷入思考,险些没听见罗总兵的呼唤。
“监军大人一路劳顿,还请先去偏厅用饭。”
江怀越颔首,起身与两位总兵去往偏厅,走到半路,忽而道:“罗总兵,我想向你打听个人。”
“哦,不知监军大人要问谁?”
江怀越思忖了一下,缓缓道:“有一名叫商荧的读书人,老家就是你们榆林卫的,听说前些年在辽东,后来回到了家乡侍奉老父,不知道罗总兵能不能为我找一下?我有要事需要向他请教。”
罗总兵虽不知他为何要找这样一个寂寂无名的文人,但对方毕竟是监军,提出这样的请求也不过分,因此一口答应下来,并马上叫来手下吩咐了下去。
于是江怀越随着他进入后院偏厅,一顿饭还未用罢,却听门外传来副将的声音:“启禀大人,刚才监军大人要找的商荧,已经到门口了。”
在座几人都感意外,罗总兵不由道:“那么快就找到了?!”
副将拱手道:“大人,那个商荧,原本就在府中啊!”
“什么?怎么会在我府中?”
副将道:“刚才卑职命人出去打探此事,正巧遇到您的幕僚何育农,卑职知道他也是榆林人,便向他说起您的吩咐,问他是否认识那个叫做商荧的文人。谁料何先生脸色改变,支支吾吾了几句便找借口要走,卑职起了疑心,让人拦住去路不肯放行,在卑职的再三询问之下,他才承认自己就是商荧。”
江怀越立即道:“他现在在哪里?”
“就在后院厢房,有人看着呢。”副将道,“是否要将他带进来?”
“不必,派人带去我的住处。”江怀越起身,向同桌几人行礼,“各位大人,我有要事先行一步,万望不要介意。”
罗总兵等人还待劝他坐下先再喝几杯,江怀越却已转身离去。
*
进得屋中不久,那个副将就亲自将一名身材瘦弱的布衣男子送了过来。
江怀越关上房门,打量了他一眼:“你就是商荧?”
男子神色尴尬,偷偷瞥了他一下,大概心里还在揣测,因此没有马上回答。
江怀越双眉一皱,当即声色俱厉:“好端端在辽王府上做宾客,却一夜之间出逃回乡,还隐姓埋名躲到了总兵府,我问你,当年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商荧被这看似斯文的年轻人一顿叱骂吓得脸都白了,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连声叫屈。“大人冤枉啊!在下确实在辽王府中待过几年,可一向本本分分,怎么可能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还敢狡辩,那你当年为何忽然消失?!”江怀越依旧冷若寒霜。
商荧吞吞吐吐还不愿说,江怀越当即抽出腰间佩剑,雪亮剑刃顿时架在了他脖子上。“我告诉你,我可没有你们罗总兵那样做事讲究,你若是想活,就干净利落回答问题,若是还这样拖泥带水瞻前顾后,别怪我性子急躁一剑了解你的性命!”
商荧本来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头一次感觉到寒刃逼近已经吓得浑身战抖,再一想到眼前这位监军原本的身份,更是语无伦次。“啊,大人,小人,小人不敢……当年是因为小人一时糊涂,听了朋友的话,偷偷拿出辽王库房里的玉器,变卖了几个……小的当时真是手头拮据,家乡老父老母都病倒在床,妻儿弱小无依……所以才出此下策……”
江怀越其实一点都不想听这些,但表面功夫还得做像,当即严厉呵斥,骂他有辱斯文,愧对辽王。商荧见他如此愤慨,自然以为他也是辽王人脉圈一员,这一次是要将自己绳之以法,不由又惊又怕,再三叩首求饶。
江怀越睥睨间唇含讥诮,冷冷道:“辽王生性豪爽,才纵容了你们这些幕僚肆无忌惮,像你这样的,是不是还有不少?”
“没……没有几个。”商荧哆哆嗦嗦道,“别人各显神通,也不会让我知道。我这是最冒险的法子了,所以得手之后马上逃走……”
江怀越冷哼一声,转眸道:“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做程亦白的人?”
商荧愣怔了一会儿,才道:“认识,大人是要问他有没有也中饱私囊吗?这实在不是小人不肯说,当时程亦白刚来辽王府上没多久,成天低着头也不怎么说话,大家都不知道怎么跟他搭腔。”
江怀越垂下眼睫,在心里再盘算了一下,旋即抬眸道:“那你知不知道,程亦白是从什么地方来到辽东?他一介布衣又不是辽东人,若是没有谁的引见,辽王怎会收留他?”
“这个……”商荧想了许久,终于记起了一个人,“我想到了,程亦白当年好像是跟着黎昇来到辽王府里的。”
“黎昇?”江怀越心里一跳,“那个曾经担任两广总兵的?”
商荧想了又想,尴尬地回答道:“小的这倒是不清楚,反正黎大人来的时候,已经不是两广总兵,好像是辽东的什么官。程亦白,就是跟着他进了辽王府,然后被留下做了幕僚。”
正文 第一百九十四章
第一百九十四章
商荧说罢, 见江怀越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 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只得道:“小人说是都是实情,那程亦白本来就自命清高, 经常独来独往,我们对他真是知之甚少。更何况事情已经过去十来年……”
“当年你是亲眼见到黎昇将他推荐给辽王的?”江怀越目光冷寂, “你可知晓黎昇为何会特意将他带来辽东?”
商荧又苦思冥想许久, 才道:“具体已经记不清了, 大概是说程亦白有才华,而且还帮他做了什么事,总之是在辽王面前对他大力推荐。小人当时是在书房外的, 也只是听了大概, 后来也曾问过辽王, 但王爷并没有回答, 小人也只好作罢。”
江怀越沉默不言,商荧战战兢兢,不知自己是否说得不对, 却又听江怀越问道:“程亦白是否提到过家中情况?比如,有无妻子之类的?”
“没有。他似乎眼光很高,对寻常女子根本看不上。”
江怀越双眉微蹙, 过了片刻才挥手示意他暂时退下。
房门关闭, 商荧被等在门外的副将再次带走,屋内一下子寂静了。
江怀越慢慢走到窗前,思绪纷杂。
黎昇, 曾任两广总兵,是十四年前奉朝廷之命,清剿大瑶山叛民的领军重臣之一。因“平乱”有功而受恩赏,御赐蟒袍加身,煊赫一时。
可也就是这样一位风云人物,后来却因其子贪污军款也受到牵连,从两广总兵的位置上被调去辽阳做守备,官运算是到了尽头。此后他始终未能再得到重用,大约过了三四年之后,便以年老多病为由还乡养病,不久之后病逝故居。
而那时的江怀越,刚刚被承景帝赏识,奔走于大街小巷为君王搜寻各种消息,以期赢得信任重用。
很难描述当他听说黎昇在老家病故时候的心情,他甚至没有见过这人,只是这个名字,从始至终都刻在心里。
不愿去想,也不能去想。
当年曹经义为了洗清他的身份,是动了不少脑筋才顺利将他带回京城的。从此以后,他不再是大瑶山“叛贼首领”的“孽子”罗桢,而是出身卑微的寒门少年江怀越。进入紫禁城后的每一个日日夜夜中,他都要以另一个人的身份生活,从姓名到籍贯,从情绪到爱好,什么都是假的。
甚至不能流露半点乡音,不能在父母家人惨死的忌日里,给他们上一柱香。
他也曾恨极了那些下令攻山的人,然而当他真正执掌权势后,三名奉皇命前去剿灭瑶民叛乱的大臣,死的死,老的老,只剩下一人仍居高位。他不动声色地暗中搜寻一切可能扳倒对方的证据,最终抓到他纵容家人欺行霸市的把柄,以迅雷之势将厚厚一叠密报呈送上去,看着承景帝脸色阴沉,直接下令将其革职查办。
那名兵部侍郎至死也没有明白,为什么新近上任的西厂提督会如此敏锐地查出了他家的案子。当此人病死在牢狱中的讯息传来的时候,江怀越正在皇城外的草场上,他什么都不能说,只是跨上烈马,由着它的性子驰骋于碧青草场,心境却是一片空白。
而如今,却又从商荧这里得到了消息,程亦白,也就是沈睿、陶先生,曾经与两广总兵有交情,正是经由了黎昇的引荐,才到了辽王府中。
更关键的是,当初在南京时候,他曾问过沈睿为何会去了辽东,沈睿的回答却是说自己前去辽东投靠亲戚,通过亲戚介绍,得以追随辽王左右。
沈睿当然不可能是黎昇的亲属,那么他为何非要在这样的细枝末节上说谎?
江怀越眼神阴郁,视线缓缓下沉,落在了桌上的寒白剑刃间。
*
午后的太液池晴光潋滟,贵勤走在白玉桥上,只望了一会儿湖面便觉目眩神迷,连忙定了定心神,跟随前面的人往长桥那端走去。
桥那端早有十来人等候,都是他从内官监带来的,见了他便问道:“佥事,咱们能去大殿了吗?”
贵勤点点头,指着他身前的那个太监道:“这位就是带咱们去崇智殿的贾公公,娘娘叫咱们谨慎修缮,不要动静太大。”
那贾公公又叮嘱了许多,便带着他们往崇智殿行去。
一路水光碧莹暖风拂花,四周寂静无声,这一行人也不敢造次。迤逦行去,但见湖中与琼华岛对望着的另一岛屿上,有层层砖石砌起圆形城墙,拱卫着其间殿堂庙宇,形制别具一格。
“这就是团城吧?”身边的随同人员轻声问。
贵勤点点头,道:“据说里面有前朝留下的渎山大玉海,可惜我等都无缘得见。”
他们只是小声交谈,前方的贾公公已经斜着眼看了过来,两人只好马上噤声不言。一路沉默着到了前方的崇智殿,引路的太监道:“进去吧,还缺什么东西就出来叫我。”
贵勤感谢了一句,带着手下进了崇智殿。众人在内官监的时候早已看过图纸,研究了修缮的步骤,只是真正见到这蔚为大观的崇智殿之后,少不得又再度聚集起来商议对策。
待等贵勤安排好各人的任务后,众人开始忙碌,他带着图纸绕着大殿细细查看,眼角余光扫视过去,贾公公还坐在树荫下没走开。
这一天他们忙到接近天黑,直至贵勤带着手下们离开崇智殿,贾公公一直都守在大殿门口。
“公公真是辛苦了。”贵勤向他笑了笑,“只是这大殿修缮不是一两天能完成的,咱们明天还得继续。”
贾公公板着脸道:“娘娘住在太液池,咱们自然要倍加小心。”
贵勤连连称是,寒暄几句后,带着众人跟随他离开了崇智殿。
从原路返回时,夕阳余晖遍洒湖面,映出斑斓似锦的绮丽景致。从琼华岛延伸向湖心的长长石桥上,有宫女端着木盒缓缓而行,似乎是要走向团城。
“听说这附近的蕉园收藏的都是历代珍本,以前都是翰林学士们过来看的,不知道现在他们还能进吗?”贵勤随意地问道。
贾公公鄙夷道:“你也不想想,如今贤妃娘娘在琼华岛上养胎,那些人哪里还能自由出入?”
*
次日清早,贵勤便又来到了之前杨明顺带他去的那间小屋。推开门,杨明顺早已等在里面。
“有没有发现什么?”他一见到贵勤便问道。
“倒是没有什么异常,我因是第一次带人去修缮,不好随意走动,而且有个姓贾的一直守在门口,说是怕我们缺东西,其实是在监工。”贵勤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回来的时候,看到有宫女端着木盒从琼华岛出来,像是要走向团城。”
“团城?”
“对,照理说那边应该没人居住吧?我还特意问了,团城边的蕉园也禁止翰林学士们入内看书,整个太液池应该只有贤妃和她的宫人们了。”
杨明顺想了想,道:“你觉得那个宫女手里端的是什么?”
贵勤摇摇头:“隔得有点远,看不太清,可我估量着那形状,像是盛饭菜的食盒。”
杨明顺心头一震,随即道:“你什么时候再去?”
“等会儿就要去。昨天只是做了点表面功夫,我有意让他们放慢速度。不过跟他们说的是趁着太液池那边人少清净,慢工出细活,总比在内官监里忙这忙那的好。”
杨明顺紧皱眉头,道:“贵勤,你能不能想法子进团城去查看一下?”
贵勤面露难色:“团城虽然在琼华岛和崇智殿之间,可我毕竟是去负责修缮的,也不好胡乱走动。而且团城又不像其他地方一样四通八达,它周围全是城墙,我就是想进也难啊!”
杨明顺也知道他说的都是实在话,可是心中焦虑终难消除,此时不由想到督公,更觉要是他在的话恐怕早就想出法子,而今却只有依靠自己,真正是绞尽了脑汁。
贵勤见他唉声叹息,只好与他一起商议,过了好一阵才算有了结果。他也不敢在外逗留太久,因此急急忙忙向杨明顺道别,很快又离开此地。
*
此后几天内,贵勤每日都带着手下前去太液池崇智殿修缮。那个贾公公起先还恪尽职守坐在门口监工,时间一长觉得无聊,就不免抱怨他们做事懈怠,并不严重的问题居然修缮了那么久还没有完工,贵勤则以各种正儿八经的理由加以解释。
从第四天开始,天气不再晴朗,时不时下起疾雨,使得修缮工程变得缓慢。贾公公又是一通责骂,扬言他们若是再不赶紧结束工程,就要去禀告娘娘。贵勤连忙请他多多宽恕,一边塞给他银两,一边吩咐手下人回去再找几个帮手过来。
贾公公为了尽早完工回去休息,便同意了贵勤的建议。那个前去找救兵的人才走没多久,漫天乌云翻涌,电闪雷鸣暴雨不止,这群人只好在殿内消磨时间。有人待得无趣,便取出藏在袖中的骰子,找了同伴在那玩起最简单的掷大小赌输赢的游戏,起先还只是两人玩乐,不多时便吸引了其他众人聚集参与。
贾公公原本坐在角落打盹,却被一阵阵笑声惊得清醒过来,爬起后慢慢掖着手站在人群后,心里默默给自己下注。
贵勤见他也来看赌钱,便装出讨好的样子,竭力拉他入伙。贾公公一开始还推辞不愿,但眼睁睁看着另一人半个时辰都不到就赚得荷包都满了,不由跃跃欲试。
贵勤自然不放过这个机会,使劲方法哄得贾公公下场。大殿内弥漫着欢乐的笑声与输钱的抱怨声,也没人去管外面的雨势如何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崇智殿门外传来声音,是贵勤派人找的帮手到了。贾公公正赢钱赢得兴奋,回过头望了一眼,见门口站着几名小太监,虽然身穿蓑衣头戴斗笠,却都因大雨如注而淋得浑身湿透。
“贾公公,你看这几个孩子衣衫都湿了,能不能找个地方先让他们擦把脸,晾晾外衣?”贵勤好心建议道。
“行吧,就在后面走廊那边吧,别冲撞了菩萨。”贾公公正打算再叫那几人过来看看,掷骰子的太监忽而叫起来,竟是掷出了三个六,把贾公公原本稳赢的局面一下子扳倒了。
贾公公气急败坏非要说对方使诈,与之争辩起来。那几名小太监在这时已迅速离去,待等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收拾停当,而贾公公也才又赢了一把,正志得意满,不再留意这些新来的人员。
雨势未止,眼见天色将晚,贵勤又道:“还有最后一些工序便可以结束,要不咱们今晚留在太液池,吃完晚饭后继续卖力,这样明天上午便能全部结束了。贾公公,您看怎么样?”
“但贤妃娘娘她恐怕不会答应……”
“这点小事还需要您亲自去禀告娘娘吗?咱们内官监的以前去稍微偏远的宫殿修缮,也都是就近住下的,哪有天天来回跑的?其实要是早些住下,只怕两天前就完工了。”贵勤又道,“现在这雨也停不了,很快就要天黑,到时候各处落锁,琼华岛又离这里远得很,咱们就在这大殿干活,哪里会打搅娘娘安歇呢?”
其余人员也不愿冒雨赶回,纷纷附和。贾公公刚赢了不少钱,亦想着尽早收工,便答应了他们。
于是贵勤等人再三感谢,当天就留在了崇智殿,傍晚时分开始点亮灯火,将大殿照得通明如昼,各自司职忙不得亦乐乎。
贾公公见他们干劲十足,又听贵勤许诺说明日早上便可完工,因此背着手巡查一遍后,便放心地离开了崇智殿,回自己的居处去了。
*
这一场大雨直至入夜还未停歇,雨势虽然不再像起先那样急骤,但滴滴答答绵延不绝,打在太液池四周茂密草木间,湿润了遍地青苔,满溢了万顷镜面。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崇智殿内还有灯火彻明,除此之外,这周围一片昏暗幽静,就连鸟雀也没了声息。
大树掩映间,有人影从古碑亭中探出身来,左右张望之后,才谨慎地沿着小径迅疾前行。
他躲在这里已经很久,就混杂在修缮大殿的第二批小太监中,戴着斗笠进入了太液池,又趁着众人去擦脸拾掇的时候悄悄离开,寻找机会藏身树林,而贾公公被贵勤等人缠住,根本没有在意后来进大殿的人数其实少了一个。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五章
第一百九十五章
苍穹无光, 夜雨绵绵, 草丛中虫鸣唧唧犹如低吟, 浩渺的太液池波浪涌起,水声起伏。
在这混沌的天地间, 与琼华岛遥遥相望的正是团城。所谓团城,建于湖中一座小巧的岛屿之上, 因四周加筑圆形的城墙, 墙顶则砌成城堞垛口而得名。
杨明顺在林间小心潜行着, 慢慢朝团城所在的岛屿接近。所幸这里并未发现有人把守,因为下了一天雨的缘故,路上就连太监宫女的身影都没有。
他借着夜色的掩蔽, 迅疾奔至了城墙下。然而团城虽小, 却也如寻常城池一般, 到了夜间便城门紧闭, 杨明顺试探着推了一下,显然是从里边上了闩。
他显然早有预计,很快绕到了隐蔽处, 自宽袖中取出弯钩绳索,在手中掂量数下之后,忽然发力抛出。带着弯钩的绳索在雨中无声划出一道弧线, 轻轻落在了垛口间。
杨明顺使劲拽了拽绳索, 确信已经固定住之后,身手敏捷地攀援而上。这团城城墙虽然形制与一般无二,但毕竟不是真正用来抵御外敌的, 因此高度也矮了不少。杨明顺以往在西厂时,为窃听消息而翻墙上屋的事没少做过,没想到今晚这本事倒也派上了用处。
只是这城墙湿滑,他屏住了呼吸稳住身形,拽着绳索又慢慢下落,直至踩到了青砖地面才松了一口气。
滴滴答答的雨水打在脸上,四周还是一片昏暗,他朝远处望去,隐隐约约有亮光闪动。这地方他以前也没来过,凭着先前看的地形图的印象,杨明顺摸黑踏上层层石阶。
巍峨的大殿如沉睡的蛟龙盘卧于石阶尽头,从中透出微弱光亮,想来是这承光殿中彻夜不灭的明灯所发出的。他在殿外屏息观察了一会儿,里面没有一点动静。
杨明顺蹙了蹙眉,沿着承光殿又往后转去。庭院幽深,草木繁茂,尤其是种植于后院的一棵古树,树冠如巨型伞盖,几乎遮蔽了半个庭院。杨明顺正思忖着接下来要往哪个方向去,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忙闪身躲到了古树之后。
“她又一点都没吃下?”有个年轻女子边走边问。
“吃了一点,全吐了。”另一声音略显低沉的女子叹了一声,“也不知道怎么了,真正是难伺候,吃什么都说咽不下,好容易吃下一点,没一会儿功夫又吐个干净。”
年轻女子咋舌道:“这样下去会不会饿死?”
“我可没听说过有谁会活活把自己饿死的。再不行的话,给她喝汤药,反正明天太医就来了。”
“那个太医行吗?我看着年纪轻轻的……”
“非要七老八十才算有本事吗?咱们娘娘都信得过他,你还瞎担心什么呢……”
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交谈声也渐渐模糊,很快这两人穿过了长廊,往另一侧院落去了。
躲在古树后的杨明顺早就被夜雨淋得湿透,可是先前卯足了劲头要进入团城,身上竟好似没有感觉一样。然而现在,当那两名宫女的声音已经飘散不闻,整个庭院又陷入死寂之时,杨明顺忽然觉得周身寒凉,甚至微微发抖。
他狠狠拧了自己一把,强行收回纷杂的思绪,朝着那两个宫女刚才过来的方向去。
幽寂长廊贯通北南,走不多时,便穿过了一道月洞门。黑沉沉的夜间,院中房屋大门紧闭,唯有窗内透出淡淡光亮。
杨明顺止步不前,一时也不敢确定那屋子里到底是什么人,他徘徊犹豫,最终壮着胆子潜行至窗下,躲在暗处放缓了呼吸。
屋子内一点动静都没有,杨明顺等得心焦不安,却也没有办法。
又过了许久,才传来椅子轻轻移动的声音,应该是有人站立起来。
随后,那人慢慢走动,再过了一会儿,房门被人从内打开。
他闪身躲起,借着屋内流泻出的光亮迅疾地瞥望了一眼,却还是望不到那人的模样。正着急时,却听站在门内的人连声唤着“伴梅”,语声有些焦虑。
杨明顺听得这声音,一时间又惊又喜,就连呼吸也急促不稳。
“小穗!”他颤着声,朝门口处低唤。
门内的女子吓了一大跳,竟不由自主后退一步,险些跌倒在地。
杨明顺急切道:“是我!”
小穗这才反应过来,扶着门扉探出身,望到了不敢靠近的杨明顺,一下子呆立不动。
“你……你怎么会来了?!”她的声音也不禁发颤,苍白的脸上满是惊惧不安的神色。
“屋子里没人吧?”杨明顺当即抢上几步,拽着她的手躲进了屋子。
屋门被他反手带上,在灯火的照映下,杨明顺更真切地看到了小穗,那个被众人说是已经死去,连尸首都不存的人,如今就活生生站在面前。
只是如今的她憔悴消瘦,就连原本红润的唇也消减了血色,一双秀目更是浮肿无光,整个人又处于惶恐之中,令杨明顺看了只觉心里沉坠难受。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啊?怎么不说?”她却还急着问他。
杨明顺环视着四周,屋内陈设精良,显然是专门布置安排过的。他转过身,看着小穗,道:“我来找你,不然我还能为了什么呢?”
她怔怔地看着他,眼里酸楚难当。“……你,找我又有什么用?”
“你什么意思?”杨明顺心里全是凉意,许多事情他有过设想,却始终没敢正式面对。那些杂乱的念头就像流星飞逝,划过长空之后留不下半点痕迹,是他刻意不去想。
他也不敢想,不忍想。
现在小穗就在眼前,有很多话他忍得太苦,恨不能倾倒而出,问个明白。然而她那憔悴的样子,惶惑的眼神,却又让他如鲠在喉,无法问出最直接的问题。
“是谁把你带来这里的?”杨明顺斟酌了半晌,才试探问出这一句。
她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道:“贤妃娘娘。”
杨明顺攥紧了手:“为什么?你知道吗?”
“什么?”小穗怔了怔,似乎才明白他的用意,侧过脸去,眼神幽幽,“我……我得罪了人,是娘娘暗中救我一命,让人把我带来团城躲避。”
杨明顺只觉荒唐:“她救你?你说的难道是裴炎?你不是只跟他手下起了点冲突吗,裴炎难道就非要将你处死不可?”
小穗抿紧双唇,似乎不愿回答。
“小穗!”杨明顺又急又气,唤声都带着辛酸,“你真正了解金玉音吗?就这样信任她?那你跟我认识了那么久,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愿意跟我说实话?!”
小穗还是沉重地低着头,只是呼吸明显加快,瘦弱的双手紧紧攥着,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矛盾挣扎。
“赵美人和我,还有外面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知道吗?”杨明顺悲声道,“你不知道,你把我全忘了,也不顾及我的死活。我为了找你,几乎要把各处宫殿都跑遍了,我还去了安息堂,看到写着你名字的骨灰罐子!你可知晓,我对着那骨灰罐子还许了诺,如果那真是你的,我,我就会,下来陪你!”
她的背脊都在颤抖了,瘦弱不堪的身子仿佛快要折倒。
她用了极大的努力,都抑制不住眼泪倾泻而下。
“我这样活着,比死还难受啊!”小穗再也忍受不住,双手撑着面前的桌沿,眼泪大滴大滴落下。
杨明顺呆呆地站在她身后,迟疑着伸出手,扶着她的肩头。
“你……到底……”他艰难地想要问出那个问题,可是始终难以说出。
小穗痛楚道:“你别问了,这不是你该问的,知道吗?趁着她们没回来,你赶紧走!”
他看着她的背影,惨淡地笑了笑:“我怎么不该问呢?不是说好要结成对食的吗?就像是,寻常人的夫妇一样啊……你出了事,不管是什么事,哪怕是……哪怕是被人凌|辱了,作为丈夫的,不该问,不该知道吗?”
她惊慌失措地回过头,红着眼睛,语无伦次:“杨明顺,你这是,这是说的什么?你不要命吗?”
他近乎麻木地往前一步,直视着她:“我的命不值钱。十岁不到的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我爹说我在兄弟里最机灵,进了宫能有出息,就用一串铜钱把我换了进来。我为了给家里挣更多的钱,拼了命巴结别人,想要出人头地,所幸总算遇到了督公赏识,让我跟着他办西缉事厂,后来我才认识了你。可我不管怎么卖力,都不过是个只会插科打诨溜须拍马的小角色,督公没了我,照样逢凶化吉,可我离了他,就变得畏首畏尾,没点能耐。你说,这样的我,还需要惜什么命?”
小穗泣不成声,哽咽道:“你胡说什么呢!你,你是杨明顺啊!这宫里宫外,哪还有跟你一样的人呢?”
“……好,有你这样一句,我就是死,也值得了。”杨明顺说到此,竟然异乎寻常地冷静了下来,“小穗,你是不是,怀孕了?”
她的脸色一下子煞白。
杨明顺努力不让自己看起来快要忍耐不住,只是含着悲伤地问:“是有人……安排你去侍寝了?”
“不是!”她发着抖,嘴唇都在哆嗦。
“那你为什么……”杨明顺心如刀割,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安排……是我那天,回到了景仁宫……”
她痛苦地低下头,恨不能将那天的记忆彻底抹去。
……
自从惠妃死后,偌大的景仁宫显得冷清寂寥,加之惠妃又是离奇惨死,原本与她同住的赵美人日夜不安,到后来实在忍受不住,便向承景帝请求搬去了永和宫。
赵美人喜爱猫狗,承景帝在封她为美人的时候,曾送给她一条西洋狮子狗。浑身雪白,长毛蓬松,十分可爱。虽然后来承景帝难得才来几次,但赵美人对这条狮子狗的珍爱几乎胜过母亲对待孩子。小穗平时在她身边,主要做的就是侍弄那条小狗,因此小狗与她也很是亲密。
谁料赵美人搬到永和宫之后,忽有一天发现狮子狗不见踪迹,吩咐宫女太监们四处寻找也毫无结果,急得她放声大哭,手足无措。
小穗对狮子狗也有感情,便主动提出到外面再去寻找,因此离开了永和宫。一路寻找一路思索,想到以前听人说的狗儿留恋旧址,忽然想到会不会是它跑回景仁宫去了。
于是她急急忙忙奔向了景仁宫,因为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宫墙上又有花枝灿灿,倒也显得不那么阴森。小穗壮着胆子进了宫门,一边唤着狮子狗的小名,一边往里边寻去。
寂静的景仁宫中只有她唤声回荡,她越走越远,正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却听后边传来了汪汪叫声。惊喜之余快步赶去,果然在以前赵美人居住的院子门口见到了那条狮子狗。
她又是欢喜又是气恼,抱着狮子狗责备了几句,正准备原路返回,却听得前殿那边有脚步声响动。
小穗吓得抱紧了狗儿不敢出声,过不多时,那边又有古琴声起,渺远飘忽,更让她浑身发寒,几乎要晕倒过去。怀中的狮子狗被声音惊动,不由得叫了起来,前殿那边的古琴声戛然而止,小穗惊惧站在原处,不知到底该怎么办。
又过了一会儿,琴声还是没有响起,她哆哆嗦嗦抱住了小狗,转身便想往后门方向逃离。谁知才奔出没多远,后方却有脚步声临近,有人沉声发问:“你是谁?”
小穗闻言一惊,然而这声音又令她更生惶惑,大着胆子往后转望,惊见那人样貌,不由得跪倒在地,只唤了一声“万岁”便不敢再出声。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六章
第一百九十六章
对于小穗而言, 虽然也曾有幸得以窥见过几次龙颜, 但和承景帝单独面对却是绝无仅有的。
她匍匐在地, 连头都不敢抬起,自报了名字与身份。承景帝对她很是陌生, 因问了一句:“你说的名字,是怎么写的?”
“大小的小, 穗……就是禾穗、麦穗的那个穗。”她战战兢兢地道。
“哦, 明白了。”承景帝不经意地应了一句, 心里自然而然出现了“穗”这个字。
禾木生惠,这偶尔的巧合,让他不禁想到了惠妃。
对于惠妃的死, 他始终心存遗憾。她活着的时候被不争气的弟弟高焕牵连而失宠, 好不容易传出怀孕的消息后, 曾经一度荣华显耀, 然而小心再谨慎,最终还是躲不过流产这一“意外”的发生。
此后她终日郁郁寡欢,一见到承景帝便哭诉自己是被暗算的, 要他为自己做主。他起初还能安慰一番,后来厌倦了那习惯性地哭诉,渐渐减少了去探问的次数。
他心痛于那个夭折的孩子, 不想提及亦不忍回顾, 甚至不想再看到惠妃那花容憔悴的模样。殊不知,她在那样的境遇里越发神思恍惚,竟至跌入水中, 就这样惨淡地离开了人间。
近日来他总是夜难成寐,除了边疆传来的军情令人烦恼之外,朝臣们对君王无嗣的议论也让他痛苦。
他也曾有过孩子,那个眉目清秀的儿子,是他与贵妃的至爱珍宝,却在幼年不幸夭亡,从此成了横亘在心中的刺。此后也有过后妃诞下婴孩,却也没能活过三岁,多年以后,惠妃腹中的胎儿一度给了他多少的期望与欣喜。然而有过多少期盼,就换来多少失落……
就在刚才他批阅奏折头晕目眩,伏在几案竟然睡着了过去。
在那短暂而朦胧的梦中,他俨然又坐在了景仁宫一树碧桃下,看着惠妃持着银剪与彩线,含着微笑缝制肚兜,说是要为将来的宝儿准备好。
一梦欢悦温暖,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惠妃,没有想到关于她的一切,包括那个无辜的孩子。
然而风吹帘动,殿外传来余德广的询问声,将他生生从那美好幻梦间惊起。
眼前依旧是堆叠如山的奏章,御书房内,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只有他一人。
面对此景,承景帝心绪低落。为排遣忧愁,他还命余德广取来佳酿,在窗前自斟自饮。然而酒入愁肠心口灼热,不胜酒力的承景帝越发觉得气短胸闷,只得长叹一声,抛下酒杯大步而出。
起初他是去往昭德宫的,然而守门的太监禀告说荣贵妃去了马场。承景帝犹豫过后,想要再往马场寻她,然而一路上想到贵妃如今那不冷不热的样子,心境变得更加复杂。就在这样的纠结中,他不知不觉间转而来到荒芜的景仁宫前,怀着沉重的心情推门而入,独自进了前殿,见那曾经被惠妃奏响的古琴已经蒙尘,更心生悲凉,拨弦缅怀。
谁又能想到,原本以为寂寥无人的景仁宫中,还有这样一位应该曾经见过却已不记得的宫女存在。
“你抬一下头。”或许是因为那个梦,他在这一天格外念旧。
小穗迟疑着,惶恐着,轻轻抬起了头。
……
随后的一切,是荒唐,是迷乱,也是痛苦。
醉意未消的君王觉得小穗似曾相识,她也感受过景仁宫曾有过的和睦温暖,她是见证,她是故人,是惠妃的替身,更是他有愧有悔有苦有憾的宣泄。
……
寂寥幽深的大殿中,纱帘垂落饮泣不绝,所有的过往都成为空白,小穗在那一刻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命不由己无力回天。
她在承受屈辱的时候,心里想着的,只有杨明顺。
可是该怎么办呀,她除了默默哭泣,一点办法都没有。
君王依旧沉默着离去了,幽寂的景仁宫中只有她一人,雪白的狮子狗懵懵懂懂从后院奔回,跳到她臂弯间,似乎不明白向来笑眼弯弯的小穗为什么哭红了眼。
她最终麻木地一件件穿回了衣衫,盘好了发髻,抹去眼泪后,抱着狮子狗离开了景仁宫。
这个她再也不想踏足的地方。
赵美人见到她带着狮子狗回来,惊喜之余也发觉她神色不对,然而问了几句也得不到回答,疑心小穗是在景仁宫撞到了鬼魅,赶紧叫人准备祭品,拉着小穗一同跪拜请求观音保佑。
她跪在观音大士前,心想着刚才那件事,一定就得这样被埋藏了。
死也不能开口,不能让人知道,尤其是,小杨。
她心痛得快要碎裂。
事情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发生,又无声无息地结束。小穗在那些深夜独自饮泣,开始刻意回避与杨明顺的见面。然而更可怕的是,经过了浑浑噩噩的若干天之后,她才意识到一向很准的月事居然没来,小腹也总是酸胀不适。
她以为是自己伤心过度导致身体有恙,又坚持了好几天之后,终于还是去了司药局,请司药女官为她开几剂草药调理身子。
那名女官起初很随意地为她搭脉,后来却打量了她好几眼,甚至问她年纪大小,有没有相好。她疑惑不安,好在女官并未追问,她拿了药草回到永和宫,按照吩咐熬制喝下,连喝数天后,却还是没有好转。
这个时候,她隐隐觉得不对劲,内心更加惊愕害怕,却无人可以询问倾诉。
*
杨明顺深深呼吸着,仿佛置身于冰雪绝境,那种万事皆成空的无望,是他从未体会过的痛苦。
过了许久,他才哑声道:“我当日去找你的时候,你明明可以说的,却……”
话说至此,看着已经哭肿双眼的小穗,他忽然觉得再讲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我怎么能说?万岁不过是一时兴起,事后早就忘记。更何况你和我的关系,有那么多人知晓,万一万岁还记得景仁宫的事,你还能平平安安待在宫里吗?”她哭着道。
杨明顺无言以对。君王再不愿承认自己临幸了宫女,如果事实摆在眼前,最终也不得不认,而且关键的是她还怀上了孩子。
然而这个胎儿既是解锁的钥匙,也是随时能取人性命的绳索。
他怎么会不明白,一旦小穗生下孩子,只要君王承认是皇家血脉,她自然不再是最最卑微的宫女。
然而他杨明顺,那么多人都等着他和小穗正式互换庚帖结为对食的,这样一个特殊身份的太监,还能存留于宫中?
置承景帝颜面,置皇家尊严于何处?
想到此,杨明顺居然笑了笑,却是无尽的苦涩。
“所以我请你走,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明顺,我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会害了你……”小穗心急慌忙地拽着他的手,“你想办法自保,或者去守陵也行,总之别再留下了……”
他却没有想自己的命运,只是反问道:“那你呢?”
“我?”小穗茫然地站在那里。
“贤妃为什么会把你带来这里,你没想过?”杨明顺道,“她跟你原先又不熟,就算是你真的得罪了裴炎,她犯得着把你藏起来?”
“……她,不仅仅是保护我,也是保护那个孩子……”小穗低声说道,“当天我被司礼监的人强行拽走送去了内安乐堂,那里的人居然熬了一碗汤药,想要给我灌下去。就在那个时候,是贤妃娘娘宫中的人闯进来,将我从那群人手中救下。再后来,我就被他们紧急藏到了这里。贤妃娘娘亲自来看了我,还命人为我上药,她说……”
她迟疑着看看杨明顺:“她说裴炎其实是奉了太后的命令来的,目的就是不让万岁有后,那碗药,是剧毒。”
“所以?”
“所以她不忍见万岁绝后,又不敢当面禀告此事,便叫我安心待在这里,待等时机成熟,再由她向万岁禀明原委……”
杨明顺见她眉目愁郁,言语间却对金玉音尽是感谢之情,忍不住道:“她才是最想自己生下龙子的人,为什么还要帮你?你可知道现在宫里宫外的人,都以为是她得孕了,不然她怎么会搬来太液池?”
“可是……贤妃娘娘是早就搬来太液池的啊,那个时候,我,我自己都不知道已经……”小穗脑子一片混乱,正在此时,远处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她脸色一变,压低声音急切道:“照顾我的宫女回来了,你赶紧走!”
杨明顺还有许多话想说,可是当务之急不能暴露身份,只得悲伤地看了她一眼,匆忙道:“我再想办法见你。”
话音未落,那两个宫女的交谈声已经越来越近,他迅疾推开后窗,一下子跃了出去。
小穗连忙上前,见他飞一般奔向远处,赶紧将窗子关闭,才一回身,房门已经被人推开。
“你还想吃点什么吗?刚才重新熬了粥,还找了些酸果脯。”年轻宫女道。
她勉强笑着点点头,坐到了桌边。
另一名宫女打量她一下,道:“怎么又哭过?娘娘待你这样周到,你还成天胡思乱想,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小穗低下头,难过地说不出话。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七章
第一百九十七章
这场雨下了大半夜, 直至拂晓前才止住。
清晨时分凉风袭来, 琼华岛上广寒殿花窗半开, 金玉音临窗远望,渺渺水面轻雾氤氲, 碧蓝远天云絮如丝,身在高楼之上, 倒有几分凌风飞升之感。
她喜爱这样不同凡俗的景致, 看多了恢弘壮丽的宫阙, 身处太液池以来,独处广寒殿中,仿佛进入了另一个天地。
放眼望去, 石桥上有十来个太监走过, 似乎是从崇智殿方向来的。她注视着那群人, 问道:“是内官监的?”
“回禀娘娘, 是的。”身后的宫女答道。
金玉音蹙了蹙眉:“为什么清早时分从崇智殿那里出来?”
宫女答不上来,正在这时,贾公公上楼来, 听到问话便来到近前道:“他们昨晚住在崇智殿,忙碌到半夜总算把佛像修缮完毕,今早收拾好了就离开了。”
“住在崇智殿?不是让他们每天来回的吗?”金玉音微微不悦, 回过脸睨着贾公公, “你昨天也没向我说起此事。”
贾公公连忙下跪道:“因为昨夜大雨,内官监的人说冒雨赶回去怕是衣服全要淋湿,而且来回太耗费时间……小的想着他们既然愿意留下赶工, 也好尽早做完,免得拖拖拉拉。娘娘请放心,小的一直监管着,他们没有乱走。”
金玉音默不作声地重新望向石桥。
贵勤带着他的手下们拎着工具走到太液池大门口,守门的禁卫们对他们仔细盘查过后,才将他们放了出去。
有人小声嘀咕着:“好像怕我们在里面偷东西似的,防贼吗?”
众人嗤笑了一阵,三三两两往前去。贵勤回过头望了一眼,太液池依旧宁静,他不知道昨夜杨明顺到底有没有如愿以偿,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安全离开,但事关机密又无法询问,只能默默离去。
*
回到内官监之后,贵勤还是放心不下,找借口出门后,又悄悄来到先前与杨明顺相见的那间屋子。然而在那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影,他只好带着疑惑与不安离去。
此后数日他又被派去其他宫殿修缮,一直没机会去御马监那边打听,好不容易完成了手头事情,正想着是否要去找找,杨明顺倒是自己出现了。
几天没见,他见到贵勤的时候还是笑着的,可是眼神中的疲惫憔悴却掩饰不住。
贵勤连忙打听那天的情况,杨明顺却没有说,只是感谢他那天帮助自己混入了太液池。同时又叮嘱他道:“这件事千万不能再被其他人知晓,那天跟我一起去崇智殿的那几个,你务必也要叮咛好,否则恐怕有性命危险。”
贵勤吃了一惊:“小杨公公,事情真有这样严重?”
杨明顺怔了一会儿,面露苦涩:“贵勤,有些事我不能明说,你心里知道就好。”
“你要找的人,找到了?”贵勤谨慎问道。
杨明顺沉默地点点头。
“真的在团城?”贵勤感觉匪夷所思。
“是,可眼下还没法子把她带出来……”杨明顺移开了视线,显得心事重重。贵勤想了想,道:“还需要再进去吗?”
“我有安排。”杨明顺无奈道,“你也看到了,太液池的人警觉得很,我们不能冒险连续进入。你这些天小心点,往后没事我也不会再来找你,以免将你也牵连进去。”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小杨公公,督公对我的恩情,我一直铭记在心。”贵勤站在原处,朝着他的背影道,“不管是什么样的事情,只要你们有用得上我的时候,尽管吩咐便是!”
杨明顺脚步一顿,回过身来。
“多谢。”他朝贵勤拱手,随后独自走向前方。
*
连着数天阴晴不定,住在深宅院落里的相思更觉心绪烦扰。仆人从外面街上带回的消息时好时坏,让她也无法分清延绥军镇那边的情形到底发展到了怎样的地步。
正忧心间,仆人来报宿昕到来,相思连妆容都未来得及打理,就迎到了屋外。
“咦,怎么今日素面朝天,莫非是脂粉都用完了?缺什么尽管开口。”宿昕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撩起衣衫下摆缓步登上台阶。
“小公爷就别开玩笑了,我现在还有什么心情精心装扮自己?”相思跟在他后边进了屋,“您从外边来,一定知道我想问的事情。”
“你就不能让我喘口气休息一会儿?”宿昕睨了她一眼,哀叹着坐在桌边。相思见状,旋即为他斟茶,双手捧着送至近前,放柔了声音,“小公爷,是我急躁不懂事,还望您见谅。”
宿昕接过茶杯啧啧两声,感慨道:“要是能让你也为了我这样,就是去冲锋杀敌也值得!”
相思一拧纤腰,坐在了他对面:“听您的意思,肯定是知道江大人的情况了,却还故意瞒着不说?”
“我哪敢啊?”宿昕哼了一下,缓缓道,“我从宫中来,听闻今早延绥军情传来,我军与蒙古大军再度激战,全军上下拼死杀敌血染黄沙,打了一场胜仗。”
相思呼吸一促,急问道:“江大人有没有受伤?!”
宿昕一皱眉:“军情里没说,我哪里会知道呀?不过,有个消息你听到了必定高兴。”
“什么?”相思心脏砰砰跳动。
“听闻江怀越率兵从狭路偷袭蒙古大军,趁夜间风沙狂卷之时,冲入敌营斩杀敌军数百,并安排手下放火烧了对方粮草,致使蒙古兵大乱。”
相思双手攥着绢帕,眼里闪动光亮。
尽管寥寥数语,她却好似身临其境。那震天的厮杀,赤红的火焰,飞溅的血光,凡此种种皆如纷杂画卷铺展而出,让她瞬间来到了战场。
她仿佛可以望到一身重甲的江怀越策马疾驰,嫣红的帽缨在风中激扬,雪亮的长|枪划过夜空,呼啸着刺向面目狰狞的敌军。
他有着清隽秀逸的容貌丰姿,蟒袍玉带衬出睥睨桀骜,铠甲加身时,却又铮铮铁骨俨然沙场良将。
他是她心目中的真男子。
如今听闻战况,相思心中只涌动着一个念头。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她想他,想他驰骋千里回到京城,回到身边。亲密的呼吸应该在近前萦绕,温热的手指应该互相紧扣,她只想抱他吻他,缠他爱他,不要远离半分。
宿昕撑着下颔看着相思,见她眼神渺远又柔蜜,心里只有惋惜与无奈。他清了清嗓子,相思这才回过神来,微微腼腆着道:“那您知道那边的战役大概还有多久能结束呢?”
宿昕叹了一口气:“这却不好说了。眼下局势虽是我方转优,但战场变幻莫测,今日胜利明日败北也是常……”
“小公爷!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小心被打成叛贼问罪!”相思瞪着他,一脸不满。
“行行行,我不说话便是。”宿昕举起手表示放弃争辩,“你啊,就想着早点见到江怀越!好好的美人儿,怎么一头栽进去就出不来了呢?”
相思悠悠道:“与大人的相处如此美好,我为什么还要出来呢?一辈子守在一起才好!”
*
朝廷颁发的赏赐被宣旨太监带人送到了军营,随着而来的还有杨明顺托他转送的一封密信。
江怀越在看到密信内容后,也是双眉皱了皱。
金玉音果然兵行险着,将小穗软禁在了太液池团城。她的目的恐怕只有一个,然而杨明顺如今孤掌难鸣,凭借他在宫中的地位,远远不是金玉音的对手。
而金玉音既然能这样做,必定也想好了各种突发情况的应对之策。假如杨明顺沉不住气,贸贸然闯去叩见承景帝报告此事,只怕到时候小穗还未等到被营救出来,就已经彻底消失无踪,毫无证据可查。
她本就是承景帝酒后排遣愁绪而临时起意的对象,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宫女,是死是活,全在于她对别人是否构成威胁。
内安乐堂和安息堂的人都可以作证,她确确实实是病死了,连骨灰罐子都在那摆着。杨明顺就算见了承景帝,又怎能令他相信金玉音居然有如此的手段?
然而不幸中的万幸是,因为小穗怀有龙种,金玉音现在对她必定是百般照顾,在她生下孩子之前,至少是宫中最安全的。只是这样的安全,又能维持多久?
江怀越不禁望向营帐门口,外面的兵士还在来回巡逻,如今虽然取得了一场胜利,但蒙古兵不会善罢甘休,此时就收兵回去显然不可能。
想到此,他取过纸笔,一边思忖一边书写,不多时分别成书两封,加上密封印记后,请人去找从京城来的宣旨太监。
*
这两封书信被带回了京城,江怀越依旧留在延绥军镇,此后不久蒙古兵再度来袭,而他与延绥总兵通力协作分兵出击,左右包抄将敌军围堵在黄河之畔。
浊浪翻空厮杀不绝,一场血战从白昼持续至黄昏,江怀越带兵追击残部,最终将敌方首领斩落马下,长|枪挑起带血的头颅,策马奔驰着胜利回营。
蒙古兵失了主将之后全线撤退,延绥总兵将胜利讯息上奏朝廷,承景帝龙颜大悦,再行恩赏。然而圣旨之中未提及监军安排,江怀越因问起自己是否可以回京,那宣旨的太监却道:“我也问过万岁,万岁的意思是江掌印既然守边有功,那就先不急着召回。”
江怀越心头一沉,可是君王刚刚下诏褒奖,恩赐的禄米已高过众多大员,他难道还能违抗圣命执意回京?
又问及承景帝现状,太监说他听闻胜果心情大好,加上金贤妃有孕在身,可谓双喜临门,就连身边的太监们也都得到了赏赐。
不日后,宣旨太监返回京城,江怀越则只好留在了延绥。
相思先前寄来的书信,他一直放在随身行李中。在这荒远单调的军营里,那封绯红熏香的信件,仿佛是灰暗混沌间微微发光的明珠,不能被外人知晓,只能珍藏自惜。
有时候还会想到以前,那个最初的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对她萦心挂念了呢,是去庵堂查探时,还是在太傅府假山中?亦或是无痕无迹,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原先觉得今生与情爱毫无瓜葛,与其面对女人心生怨怼,还不如独来独往心如止水,可是现在,他坐在空旷山坡上,望着远处河浪翻涌,心里想的,却是那个爱趴在他身上轻言蜜语的她。
他想她了,很深很深的牵念,恨不能将她轻轻抱起,带去海角天涯。
*
近乎枯燥的等待中,没有等来朝廷宣召回京的命令,却等到了另一份旨意。
驻守在辽东的镇宁侯向朝廷上奏,说是身体有恙,恐怕不能坚持下去,请求朝中再派他人前往接替,自己则恳请回转京城。承景帝想到江怀越在延绥一带,本身这边军情缓解,便令他再去辽东。
江怀越对镇宁侯这忽如其来的病状心存疑惑,依照旨意辞别了延绥总兵,在马队的护卫之下,由陕西又赶赴辽东。
路上艰辛自不必说,好不容易重返辽东,已是人马疲惫。待等到了辽阳城外,早有地方官员列队等候,唯独不见镇宁侯身影。江怀越不禁问道:“侯爷到底患了什么病?情况怎么样了?”
“这个……侯爷抱恙已久,总是体虚乏力,食欲不振,下官遍请名医,却也无能为力。”
江怀越皱了皱眉,在地方官的带领下进了辽阳城,径直去往镇宁侯暂住之处探望。
一进门,便有仆人奔去通传,江怀越步至台阶下,便听屋内传来虚弱的声音。“是蕴之来了啊?”
“侯爷,是我。”他掀开门帘入了正屋,转过屏风一望,但见镇宁侯面色发黄躺在床上,唉声叹气的模样与往日简直判若两人。
江怀越不禁也吃了一惊,上前几步拱手道:“多日不见,侯爷怎么病了?”
“一言难尽呐……”镇宁侯连连摆手,还未说完又咳嗽起来,忙道,“我怕冷,外面风大,你把门窗都关上。”
江怀越看看外面那金灿灿的暖阳和窗前静垂不动的帘幔,起身关闭了门窗。随后转过身道:“侯爷如此装病找我前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镇宁侯愣了一愣,直起身子:“怎么能说我是装病就为找你来?”
江怀越指指他的脸:“侯爷下次抹粉记得均匀一些,胡须那边都沾成一团了!”
镇宁侯连忙摸了摸他平素引以为豪的美须,一看手心里都是黄色粉末,懊丧道:“还不是怕辽阳那些官员跟着你一起来看我,要是知道就你一个人,我还费这心思?!”
江怀越笑了笑道:“难不成就为了见我一面?”
“你别自以为是了!我是在这待得烦了,腻了,衣食住行都比不上京城,关键我那娇妻美妾还都独守空房,让我在这耗时间,实在是度日如年啊!”镇宁侯翻身下床,叹气道,“谁想着万岁竟然把你给找来了,难道是想让你代替我留在辽东?”
江怀越诧异道:“我还以为是侯爷想方设法找我来的,据传旨的李公公说,万岁是听了几位大臣的建议,才决定让我前来辽东……”
“没有啊!我只是想回京,并不是非要你来代替不可。”镇宁侯也是一头雾水,江怀越想了想,忽然一蹙眉:“既然不是侯爷暗中使了力,那……”
“你觉得是有人要你来辽东?”
江怀越颔首,向镇宁侯低声说了一个名字。两人密谈甚久,江怀越才向侯爷告辞,起身离开返回住处。
次日一清早,便有人登门求见,看样子文质彬彬,见了面躬身行礼,道:“江掌印,我家主人等候多时,还请尊驾移步一见。”
江怀越看了看他递上来的拜帖,里面写的是个陌生姓名,显然是伪托的。
然而心中早已有数,当下也不再绕什么圈子,出门登上马车,便离开了暂住之所。
这辆马车穿城而过,出了西城门后又驱驰了一段,前方桦林茂密,山岗起伏,丛树掩映间有偌大庄园,车行而过,惊起两旁雀鸟无数。
马车到了庄园前缓缓停下,那引路人做了延请的手势,道:“请随我来。”
江怀越下了马车,见那庄园前石狮巍峨,怒目盘踞,门前虽无一字匾额,但这气势显然已经让他更确定了心中猜测。
于是跟随那人进入大门,沿着曲径迤逦入内,一路上高屋丽轩鳞次栉比,假山堆叠泉涌如雪。不多时转入支道,前方楼台耸峙,楼下又有仆人迎上,将他领上了高楼。
层层玉帘撩起,坐在其间的人扬起下颔,朝着他道:“掌印大人,一晃几年没见,看来依旧风采不凡啊。”
江怀越作礼道:“先前江某来辽东抗击女真,就想着要拜见王爷,不想来去匆忙未能如愿,这一次倒是终能再晤了。”
辽王一笑:“掌印真是会说话,你原先躲我还来不及,哪里会想着前来拜见?就像这次,若不是我想法子找你过来,你不是还留在延绥呢?”
江怀越哂笑一声:“臣只是内宦,本来就不应与藩王有过多牵连,若是被万岁知晓,只怕对臣和王爷都有不利。”
辽王睨了他一眼,起身负手走至近前,冷冷道:“你可不要忘记,在南京的时候,是怎么答应程亦白的。还是说,掌印当时是敷衍了事,从始至终都把本王不放在眼里?”
“臣不敢。”江怀越低下视线,淡淡道,“当时程亦白找上门来,臣就知道难免会有现在这样的局面。臣有再大的胆子,又岂敢戏弄王爷?”
“那东西到底在哪里?”辽王不再温文尔雅,目光灼灼,语气生硬,“如此重要的物证,你应该随身携带,不可能留在他处!”
江怀越沉默片刻,道:“王爷那么多年对此物志在必得,臣斗胆,请问一句,您是如何知晓此物的存在?”
辽王反问道:“你为什么要打听这事?”
“既然已经身在局中,就不想一知半解,这是臣为人之道。”江怀越虽然语声清和,其中之意却坚定不移,“王爷想必也知道,臣,已经打开过盒子。”
辽王盯着他打量再三,冷哂了一声:“你既打开过盒子,看到里面东西后,难道还想着要尽忠于当今万岁?当年先帝一直想要改立我为太子,只因朝臣迂腐多有阻扰,但他亲口对我母妃说过,将来一定会废掉太子让我继承大统,谁料此话过后不久,先帝染病不起,短短一月便撒手西去,留下的遗诏也未能更改大局。母妃痛哭无奈,眼睁睁看着我被迫就藩,心里满是不甘却又无能为力。我这一去,便是十多年。”
“直到盛文恺出现在您面前?”江怀越问道。
辽王颔首:“起初我不想见这寂寂无名之辈,但他说其父与云岐曾是故交,他又差点成为云岐的女婿,对当年先帝病故之事有密报要禀,我才让他进来。再后来的事,你应该也知悉了不少。”
“是他父亲在临终前,将从云岐那里听来的宫闱秘事告诉了他?”
“不然呢?否则以他这样的身份,又如何得以调入左军都督府?”辽王说到此,不由又沉声道,“盛枞在临终前,向盛文恺说道,先帝并非因病而死,云岐心怀愧疚藏下证据,可惜未能送出就被曹经义带人抓捕回京,拷问致死惨不忍睹。依我看,这也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当年作恶的那些人,如今还有谁得以保全苟活于世?!”
江怀越闻言一凛:“王爷,臣至今唯有一事不明,当年事件如此机密,云岐云尚书又是如何得到证据,为何要保存下来而不公之于众?”
辽王盯着他的双眼,看了许久,缓缓道:“江掌印,听闻你与云岐幼女关系甚密?”
江怀越默然。
“她还活着,对不对?”辽王略显得意地瞥视着眼前的年轻人,在他心里,对于江怀越这样一个太监会陷入情网,而且是与云岐的女儿纠缠不清,一直都觉得令人玩味,遐思无限。
“王爷既然知晓,又何必再问呢?”他平静的回答,让辽王有些失望。
但辽王很快恢复了倨傲的神态,饶有兴致地道:“你是不是以为云岐是偶然得知了此事,心怀愤怒又没有办法对抗我皇兄,因此只能忍耐下来,偷偷藏起证据,期望日后昭显正义?”
“听王爷的意思,事情真相并非如此?”
辽王转身望向窗外,远处云絮绵厚,山间木叶起伏。
“如果他不是主谋之一,又怎会得到谋害先帝的证据?”辽王侧过脸,目光沉沉,“十四年前,他和曹经义,是毒害先帝的同谋。”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八章
第一百九十八章
云岐与曹经义, 都是毒杀先帝的同谋?!
即便是江怀越, 也被这样的话语震在了当场。从始至终, 虽然他对当年的事情真相也有过各种揣测,然而因为云岐是相思的父亲,生前又清誉广传, 他纵然是曾经有过怀疑困惑, 却也未敢往这方向细想。
馥君和相思一直都坚信父亲是被陷害至死,然而事实……
“王爷,您刚才说的, 是确凿事实?”江怀越沉声道。
辽王冷冷道:“怎么, 你不信?这也难怪, 云岐生前沽名钓誉,装出清高自傲的姿态, 让人都觉得他无可挑剔。你又被他的女儿蒙蔽了双眼, 自然更是一心维护了!”
“王爷应该知道, 臣这样的人, 怎么可能完全陷入情爱?之所以要问清楚, 也只是为了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
辽王看了看他, 慢慢踱到楼栏前。
“我刚才说了, 当年先帝因为一心想要废掉太子而招致了众多大臣的反对,他曾一度不再强硬,让人以为已经放弃了这样的念头。然而后来先帝忽然抱恙卧床不起,私下向前去探望的母妃许诺,一定会让我继承大统。”辽王说到此, 眼中不禁流露出怨恨神色,“只是在那之后,原先精神尚好的先帝日渐虚弱,后来竟然手脚麻痹无法言语,连一句遗言都没留下,就撒手人寰。而在他临终前的那段日子里,曹经义是陪伴左右的內侍,院使倪振安是每日前来号脉的太医。还有三人,则是时常前去寝宫禀告政务的近臣,分别是内阁首辅李哲、吏部尚书杜文冰、兵部尚书云岐。”
江怀越眼神深杳,缓缓道:“王爷难道想说,这几位重臣,全都是谋害先帝的凶手?就算他们对先帝做法有所不满,但这三人都是饱读诗书的朝中栋梁,真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辽王唇边流露一丝讥诮:“朝中栋梁……想来他们也都是如此自诩,一心想要维护社稷太平,不愿意废长立幼这样的事情发生,才会铤而走险,不惜一切制止先帝的行为。尤其是内阁首辅李哲,他可是德妃李氏的兄长,太子的舅父,更不可能让先帝改立太子。这个人,必定就是当年的主谋。吏部尚书杜文冰,与李哲是至交好友,只要李哲对他劝说再三,必然也会听从他的安排。至于云岐……”
辽王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在江怀越脸上停留片刻:“我刚才就说过,云岐此人最重视三纲五常,凡事都讲究切合礼制,这样死心眼的人,也最容易为维护储君之位和国家根本,而甘愿参与到谋害先帝的计划中去。”
江怀越不禁道:“云岐出身于诗书世家,自幼博览典籍,正统耿直。如此性情的官员,又岂会做下谋逆之事?”
“正因为他太过正统,恪守礼制,所以才会对废长立幼深恶痛绝。他曾上疏五次,请求先帝放弃此心,甚至为此在朝堂上与人争辩不休。我知道你不愿意承认云岐也是谋逆之人,但你不想想,他正是怀着不甘与愤怒,才孤注一掷除去了先帝,让他们所拥戴的太子顺利登基!”
“这些所谓内幕是王爷自己的猜测吧?就算云岐后来曾经对盛文恺的父亲谈及往事,恐怕也不可能全盘托出。”
辽王冷哼道:“那你问你,刚才所说的这些人中,现在还有谁还存活?太医院院使倪振安在先帝驾崩之后,很快也因病暴亡,只是当时众人忙于新帝登基大典,无人去查他的真正死因。在此之后,李哲身为国舅,又是当时的内阁首辅,却在我皇兄登基后不久就辞官回乡,说是要抛弃尘世修道飞升,半年后离家失踪,生死不明。杜云冰则是因言获罪,年已六十开外还被贬官流放至安顺,数年后死于疫病。”
他的眼神越发寒冷,直视着江怀越,缓缓道:“为了确保长幼有序,社稷稳固,这些人密谋毒害了先帝,扶植我皇兄顺利继位。可是原先本分胆怯的皇兄在执掌大权后,很快就对他们下手灭口。云岐目睹同谋们一个接一个去世,自然不胜惶恐,因而上奏声称患病不支,希望能以隐退来保全性命。但我皇兄没有如他所愿,只是将其调回了南京故都。再后来,临湘王谋逆案发,抄家时从他书房里找到了与云岐私下往来的书信,于是君王震怒,命令东厂提督曹经义亲自带人赶赴南京抓捕云岐,并将云府彻底抄没。你觉得,这真是因为他和临湘王暗中结交吗?”
江怀越静立片刻,脑海中飞速闪过的是当日去镇江寻找云家小厮云祥,从他那里得来的种种讯息。云岐在某天深夜忽然找来云祥,让他带着那个匣子赶赴京城,希望能将东西送到故友房敏学手中。而房敏学,正是太后的亲信……
原本以为云岐是预感到大难临头,因此希望将装着罪证的匣子转交给故友得以保存,而如今再贯穿前后联系起来,一切才水落石出。
“因此云岐当年急着要把东西送出,并不是为了保存证据,而是希望借由他人之手呈交给太后,由太后出面力争推翻新帝,再立你为君?”他审视着辽王,缓缓说道。
辽王扬起眉梢,笑了笑。只是这笑意虽然还带着骄傲,却掩不住疲惫之感。
“正是,因为他惶恐、后悔,当年毒害先帝,自以为是做了为国为民的大好事,结果我皇兄上位后对他们暗中斩尽杀绝,国舅爷第一个感受到危险以死逃遁,才保住全家性命。杜云冰犹豫不决间被流放驱逐,而他作为近臣中的最后一个,自然也难逃劫难。他将东西转交给仆人,却把开锁的钥匙留在身边,目的是希望太后得到东西后,能亲自召他入京面谈,保他平安。谁能料到东西还未送到京城,曹经义已经带人杀到南京,这阴差阳错之间,云岐最终还是死在了诏狱,而那证据和钥匙各自流散,长达十余年之久。”
“原来王爷知道的也不少。”江怀越淡淡道。
“不然你觉得,南京那么多官妓,馥君和相思为什么会一起被召到京城?”辽王喟叹一声,扶着栏杆,“后来我又将盛文恺填入左军都督府的空缺位置中,还不是希望他能以未婚夫的身份打听讯息,早日找到流散的证物?只是这人做事拖泥带水,瞻前顾后,才使得事情久久未能解决!江怀越,我今日找你来,一是要看云岐留下的证据,二也是想问一问,你置身在这样的局面中,到底有什么打算?”
江怀越眸色微沉:“王爷,您与当今圣上到底谁是谁非,这皇位应该如何归属,与我又有多少关联?无论谁登临宝座,我江怀越始终都是皇家内臣。”
“说得轻巧,你也不想想,我那皇兄只要在位一天,能容许你和云岐的女儿成双成对?相思的父亲死于灭口,你是内侍,每天出入宫闱,你说皇兄会不会猜忌于你,从而斩尽杀绝?”辽王斜睨于他,“我若继位,不会再追究往事,西辑事厂仍旧由你主管,你愿意娶云岐的女儿,跟我也没有半点瓜葛。掌印还有什么好推脱的?”
江怀越眉间微微一蹙,继而抬眸道:“既然如此,臣有一事想问。”
“说。”
“是关于金玉音。”
“金玉音?”辽王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嗤笑起来,“怎么,你对她也有兴趣?”
江怀越不置可否:“臣只是不明白,金玉音原本应该是暗中效力于太后,否则又怎会从司药局被调回惠妃身边……只是惠妃死后,她这一步一步似乎走得越来越远,到如今身怀龙胎位居贤妃,难道也都是太后与王爷的授意?”
“你觉得可能吗?”辽王脸色一寒,“枉我当日见到她,还觉得此女娴静温雅,举止有度,本想着太后在宫中也需要有人协助,没料到这金玉音居然阳奉阴违。现在听说她还搬去了太液池,只等着瓜熟蒂落了!”
“王爷若是想要继位,万岁不可有后,当务之急难道不应该全力消除隐患?倘若金玉音生下龙子,就算王爷翻出所谓证据逼迫万岁退位,那皇位到底是由您来继承,还是该归于刚出生的孩子,只怕群臣间又要争辩不休!”
辽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也想除掉金玉音?”
“从臣无辜被贬南京,直到调去陕西又不得归京,期间金玉音传来怀孕消息,这一切只怕都和她脱不了关系。”江怀越眼梢流露几分阴柔恨意,上前一步,缓缓道,“臣站在自己的立场,也站在王爷的立场,无论如何,这金玉音,是断不能留的。只是……”
他眼眸微动,唇边浮现一丝无奈笑意,“万岁如今被她所惑,只怕臣想要回京也成难题。”
辽王闷哼一声:“我倒不信这金玉音真有天大的本事!只要你愿意替我除掉此女,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江怀越旋即躬身行礼:“多谢王爷,王爷是否知晓,金玉音还有一名得力军师,否则她独自一人身在宫闱,又怎能左右群臣?”
辽王闻言一怔:“莫非她还暗中勾结了臣子?”
江怀越微微一笑:“她不需自己出面,自然有人为她以名利引诱众臣,甚至还动用了您的名义,这一点,恐怕您是想不到的吧?”
“动用我的名义?!”辽王更为震惊,“你的意思是……”
“王爷手下是否有一名幕僚,叫做程亦白?”江怀越微微一顿,放缓语声,“臣还有最后一问,这个程亦白,当年是如何进入王爷府邸,又是凭借怎样的本领,才能使得王爷对他信任有加?”
辽王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不禁愣怔,陷入了回忆之中。
*
不知是哪一天清晨起来,宫墙外的银杏树叶已泛起金黄,薄薄的一层霜覆在草叶上,在晨曦下折射出微芒。
承景帝昨天刚去探望过金玉音,眼见她身形已很明显,心中自是欣慰。粗略算来,再过三个月不到,她应该就要临产了。
他正在想着应该如何安排妥当,却听门外传来余德广的声音。“启禀万岁,昭德宫那边派人来说,贵妃娘娘凤体有恙,今早都没能吃下一点东西。”
“什么?”承景帝大吃一惊,“可曾请太医去过?”
“娘娘不愿叫太医。其实……”余德广迟疑着看看承景帝,“娘娘已经好几天体虚乏力了……只是她不肯让人前来通传。”
“她真是!”承景帝又是愠怒又是心痛,当即带着余德广前往昭德宫探望。
本以为荣贵妃见了他还是会使性子摆脸色,谁料承景帝去了之后,贵妃病恹恹歪在床上,连平素发脾气的力气都没有了。看到他进来,也只是抬眼望了一下,有气无力地问了安,便再无话语。
承景帝连声叫人催促太医赶来,又质问宫女太监到底发生了什么,荣贵妃见状,挥了挥手道:“跟她们有什么关系,我自己一点东西都吃不下,就算叫太医来,也只是开个药方……”
“总是身体有恙才会这样!”承景帝端详起贵妃,见她面容憔悴,不由叹息一声,坐在了床边,“你莫不是因为金贤妃怀孕的事情生气?你若身在我的位置,只怕也会心力交瘁……这些天我是去探问了多次,但她如今独自住在太液池,我去看看也是人之常情……”
荣贵妃睨了他一眼,随即撑起身子,向门外的太监道:“给我收拾东西,我等会儿就搬出昭德宫,这深宫之中哪里最偏远最僻静,我就一个人住到那里去!”
太监手足无措,承景帝更是一脸尴尬:“又要逞强!”
“逞强?我也是在这里待得无趣了呀,反正到哪里都是独身一人,还不如留出昭德宫,说不定金贤妃以后就要搬到这里住了。”
尽管承景帝斥责劝解,荣贵妃却像是中了邪似的,非要让宫女们整理衣物,搬离此处。承景帝拿她没有办法,好不容易等来太医,替贵妃搭脉后,说是肝气郁结、气滞血瘀,需得放宽心思,切不可再妄动肝火。
承景帝心道,处在这样的境地中,她哪里还能放宽心思?因此尽管荣贵妃对他颇为不客气,他也丝毫没有在意,只是好言开导,哄着骗着才让她将喝下了汤药。
谁知第二天一早,承景帝正准备派人前去探望,昭德宫那边又有急报,说是贵妃做了噩梦,醒来后神志恍惚,忽哭忽笑。承景帝马不停蹄又赶去昭德宫,这一回,贵妃头发散乱,双眼无神,看到他进来反而失声大哭,拽着他袍袖不肯松手。
承景帝无奈至极,只能再度劝慰安抚,怎料荣贵妃这病症古怪离奇,时而郁郁寡欢夜不能寐,时而亢奋急躁话语不停,把承景帝搅得不得安生。
在又一次刚刚回去,昭德宫就传来贵妃不肯喝药的消息后,承景帝无力地坐在榻上,撑着双膝考虑半晌,命令余德广去取纸笔。
“万岁,是要题诗一首舒缓心情吗?”余德广一边去取东西,一边回头问。
承景帝烦闷地叱道:“朕是要写诏书!”
*
那天午后,一骑信使飞速离宫,从安定门出了京城,往北而去。
消息传到昭德宫,本来还在美人榻上的荣贵妃忽而扶额唉声道:“头晕得很,眼都花了,还不赶紧关上门让我安歇?”
宫女们赶紧放下帘幔伺候她更衣午睡,见贵妃合拢双眼背朝里侧睡着了之后,才敢敛声屏气地轻轻退下。
荣贵妃耳听四周没有声音之后,才翻身坐起,从描金拔步床内的抽屉里翻出早已备好的糕点,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
*
秋风拂过清澄无瑕的太液池,琼华岛上红枫似火,与碧空白云倒映水中,荡漾出变幻姿彩。
金玉音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正在出神,楼梯上响起轻轻脚步声。
“娘娘,万岁已经命人出宫,快马加鞭赶赴辽东,要召江怀越回京了。”
她双眉一蹙,攥着梨花梳的手指微微发紧。
“荣贵妃那些伎俩,万岁竟然还会上当。”她语声虽平淡,眼神里却流露鄙薄之色,“帮我取纸笔来。”
宫女取来了纸笔,金玉音缓缓搁下梳子,站起身来。她的身形已经很是显著,行动也有些迟缓,但这一切并不妨碍她迅疾写下纸条。
她取下腰间香囊,还是像以前那样,将纸条塞进了夹层。
“依照老规矩,把这个交给程先生。”
“是。”宫女拿着香囊匆匆下楼离去。金玉音缓步行至楼栏前,从此处眺望湖景山色,一览无遗。飒沓秋风卷乱她长长裙带,她撩了撩鬓发,忽记起当年自己在这湖上乘坐画舫的场景,那个时候,江怀越也在身边。
有些可惜,这样的人,最终是留不得的。
正文 第一百九十九章
第一百九十九章
从京城出发的使者日夜兼程, 不知换了多少匹快马, 终于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辽东, 见到了江怀越。
江怀越听到承景帝召他回京的消息,只是微微颔首,倒是一旁的镇宁侯按捺不住, 旋即追问有没有叫他回朝的旨意, 当听到承景帝压根就没考虑这点的时候,忍不住叫起来:“我在这鬼地方待了那么久,万岁也没有一点怜悯之心吗?都知道我病得起不来床, 还不肯让我回去休养?”
“侯爷你现在声如洪钟, 哪有半点病态?”江怀越让手下送走了使者, 镇宁侯不无愠恼地道:“我还装什么病呀,万岁是不是早就看穿了, 不然怎么只叫你回去?”
“那是因为贵妃娘娘想见的人是我, 不是侯爷。”江怀越一点情面也没给他留, 一边说着一边就往屋内走。
“哎哎, 你这个人真的是气不死人不罢休啊!怎么也会有女人喜欢你的, 真是天下奇闻!”镇宁侯忿忿不平地跟在身后, 见江怀越又将门关上, 不由道,“干什么,收拾行囊还要神神秘秘的?”
江怀越却认真地拱手道:“我这一次返回京城,恐怕会有阻拦,还请侯爷相助。”
“阻拦?谁敢拦你?”镇宁侯诧异道。
江怀越略一思忖, 道:“只怕金贤妃不会让我顺利返回。”
“她还能派人半道拦截不成?”镇宁侯不屑一顾地道,“你尽管放心,区区一个金玉音,难道还能弄得天翻地覆?!”
*
朝廷既已有令,江怀越顺理成章再度离开了辽东,临行前与镇宁侯拜别,相约在京城再会。
“到时候我请你去喝酒啊……”镇宁侯朝着已经登上马车的江怀越挥手,忽而又嘀咕起来,“你这小子不会也被管得死死的吧……”
江怀越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笑了笑,向镇宁侯与其他送行的官员再度作别。
车夫长鞭扬起,这一辆马车驰向前路,后方的两列护卫紧随骑行,很快就远离了辽阳城。
辽东地界入秋后便已草木枯黄,金风袭来寒意浓重,然而这一行人急着赶回京城,哪怕西风扑卷亦裹紧了衣衫全力驰骋。为了尽快回京,他们一路上除了夜晚投宿驿馆,白天几乎马不停蹄。只是时间一长,与江怀越同行的那位使者直喊吃不消,因此只能在连续赶路的第五天中午,将行速稍稍放慢,准备找个地方休息后再走。
护卫中有人去前方探路,过了片刻回转道:“前面不远处就是小镇,掌印大人是否要过去?”
江怀越见那位使者已经面露期待,便撩起帘子吩咐众人去小镇用餐暂歇。
这一行人飒飒沓沓驰入镇子,街上百姓甚少见到如此景象,皆不住议论猜测。那个引路的护卫打听到了酒馆所在,领着众人到了门口。
得到了江怀越的允许后,众护卫呼啦啦翻身下马,伸展着筋骨走进酒馆,还未真正喝到酒,便已经满脸喜色。
这酒馆算是镇上最好的一家,堂中也有两桌人正在喝酒,脚边都放着行李,看样子是过路的客商。
他在随行人员的陪同下,领着那名宫中来的使者一起上了二楼雅座,不一会儿,伙计端着饭菜美酒进来,楼下也已经响起了护卫们的划拳猜拳声。
“掌印大人,要我说,这次您被召回,必定又要得以重用。”那名传旨的黄太监瞅准机会向他敬酒,“不是我捡好听的说啊,这宫里许许多多的事务,少了您还真是乱糟糟的,有些人总想着跟您争位子,却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
江怀越哂笑一声,知道他是审时度势向自己示好,便也顺着他的话谦逊了几句。
两人交谈了片刻,伙计又敲门而入,恭恭敬敬送来一壶佳酿,说是本地的特产。
黄太监照例要向江怀越敬酒,江怀越却道:“等会儿还要赶路,喝多了坐在车内头晕眼花,我们还是浅尝几口便罢。”
“谁不知道您江掌印酒量甚好,反正是坐车,觉得困了歪着休息便是。”黄太监殷勤地又给他满上一杯,“难得有机会好好坐着吃顿饭,咱们别浪费了。”
江怀越有心推辞,但见黄太监盛情拳拳,也不好当面拒绝,只能又饮下一大杯美酒。
两人杯盏交错,互有来往,江怀越倒尚未喝醉,反而是黄太监三杯下肚便说话颠三倒四起来。江怀越乘机向他又打听起最近宫中发生的事情,然而黄太监还没说几句话,便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摇摇晃晃想要站起,却又一下子跌倒在地。
幸亏雅间隔里备有竹榻,江怀越将他扶去休息,自己则回到桌边,慢慢倒出一杯,抿了一口细细品味。
……
又过了不少时候,等在门外的随从听不见里边有人说话,将耳朵贴在门边听了又听,忍不住轻轻推开门扉。
“掌印,咱们是不是要走了?”随从问了一句,仍旧得不到回应,探身一望,原来江怀越早已伏在桌边。再往里一看,黄太监躺在榻上睡得动都不动,两人显然都是喝醉了。
随从只好匆匆下楼,想要找两个护卫上来,将江怀越和黄太监背回车上。谁知到了厅堂之中,却见原先坐在窗边的那两桌人已经不在,众护卫亦都醉倒,有些趴在桌上睡觉,有些则直接躺在了地上。
那随从大为意外,赶紧抓起身边的人大声呼唤,可是那原本躺在地上的护卫首领只睁开眼睛看看他,便双眼发直想要重新睡去。
“哥几个都是怎么了?这里的酒那么厉害?”
随从连找了几个护卫,都没法将他们叫醒,无奈之下,见厅堂内的伙计也不见踪迹,便绕到后院想去找人。
他刚寻到厨房,见伙计和掌柜的都在里面,才跟他们说了几句,却忽然听到楼上传来纷杂声响,不多时轰隆一声,竟像是桌椅翻倒门窗被砸。
随从暗叫一声“不好”,顾不得其他,径直返回前厅飞奔上楼。
还未及来到那个雅间门口,已听得楼下又传来马匹嘶鸣,继而蹄声飒沓远去,而此时房间里面有人高声呼喊。
“快追!”
话音未落,数条人影从雅间中直冲而出,个个手中都持着利刃。那名随从惊骇之余躲进旁边房间,眼见那几人穷形恶相跃下楼去,转眼之间便出了酒馆大门。
此时酒馆的掌柜和伙计也闻声上楼,随从胆战心惊地奔回雅间,只见桌椅翻倒,一地狼藉,醉眼朦胧的黄太监正摇摇晃晃扶着墙站起,然而江怀越,却不见踪影。
“掌印大人呢?!黄公公!”随从急得大叫。
“刚才,刚才好像有人来闹事?我看着还有人跳下去了……”黄太监直到现在还没清醒,大着舌头指向打开的窗子。
随从奔到窗前一望,楼下聚集了好些百姓正在议论纷纷,他脑袋“嗡”的一声,又气又急,回身抓住门口的掌柜,就叫嚷着这是一家黑店。
掌柜连连摆手叫屈:“我这是老字号,开了那么多年!怎么可能大白天害人?!”
“那为什么我们的人喝了酒就醉得不省人事?!我刚才明明看到,冲出房间的人就是刚才坐在你们店里的那群客商,必定是你们互相勾结,在酒里动了手脚!”
“那些人我也是第一次见,哪里会有勾结?!”掌柜叫苦不迭,“是他们一会儿说菜太咸,一会儿又说烙饼不脆,逼着我回厨房去跟大师傅交待,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是全都不知道呀!”
随从跺了跺脚,只得又匆匆下楼,小伙计灵机一动端来冷水,朝着还四仰八叉地躺着不动的那群护卫泼了过去,直将那群人冻得发抖,总算是醒了过来。
众人听随从那样一说,惊出一身冷汗,跌跌撞撞奔出门去,连黄太监都顾不上了,翻身上马,朝着那群人消失的方向紧追而去。
*
羊肠小道蜿蜒曲折,两侧皆是荆棘密林,从小镇出来不远,便是这样难行之路。
江怀越从楼上跃下的地方,正好是护卫们栓马之处,当时他眼疾手快解开了缰绳,一骑绝尘便甩开了追兵。只是出了镇子之后,道路变得崎岖不平,纵使骏马善驰,在这样的山路间也难以将身后的追兵彻底摆脱。
他在黄太监喝酒的时候,就隐约觉得这酒味道有些奇怪,当黄太监三杯酒过后随即不省人事,江怀越便更加确定酒中被人下了药。
因此他假意同样喝醉,趴在桌上不出声音,随从进来的时候,他的神智是十分清醒的。然而随从刚刚下去不久,楼梯上便传来急促轻快的脚步,数名男子推开房门,眼见他“醉倒不动”,一人立刻关上房门,另外一人掏出匕首便往他后心狠狠刺下。
江怀越早有准备,就在对方出手的瞬间,迅疾翻身闪避的同时,抄起青瓷酒壶便砸向对方头顶。
一声惨叫,那出手之人血流满面。
另几人惊呼之余欺身而上,江怀越躲过数道利刃袭来,反手刺出一刀,正中当前一人肩头。趁着这个机会,他一撑窗台纵身跃下,在楼下众人的惊呼声中,骑上骏马便疾驰而去。
而现在,身后马蹄声疾,那群人显然并不善罢甘休,一个个眼神狠厉,紧握着缰绳,又追了上来。
*
座下骏马已经高昂着头颅发出嘶鸣,江怀越见前方山峦横亘,当机立断更换了方向,奋力扬鞭朝着岔道行去。这一条岔道草木丛生,后方追兵亦被荆棘阻碍,一时间速度有所减慢。
秋风萧飒,四野荒凉。他不顾脸颊被杂草割伤,全力驱驰向前。
远远的,波涛声起,转过一个弯道,透过荒草便望到前方大河滚滚,浊浪翻涌。
骏马行至此处,不禁连连嘶鸣,似是不知该去往何处。江怀越蓦然回转,后方狭路间荒草晃动,追击之人又已迫近。
他一振缰绳,沿着那条波涛湍急的河流急速前行,此时那群追兵已冲出草丛,为首之人一声厉喝,带领身后众人紧追上来。
近十匹骏马分两侧朝他包抄夹击,为首之人一马当先,紧追至离他不远处,竟飞身扑出,意欲抱着他摔到地上。江怀越闻声而动,刹那间勒紧缰绳强行顿滞,座下骏马嘶鸣跳跃,那人飞身扑空,狠狠摔倒,险些滚进河里。
浪潮翻涌间,江怀越又已策马奔驰,与此同时,另两人又疾驰而至,半空中长鞭挟着风声呼啸,直抽向江怀越后背。
他在驱驰间猛然翻身,紧抓着辔头悬至骏马身侧,任由马匹疯跑,亦紧贴其身。鞭影落空,却又有利箭射来,江怀越悬在半空,控着那骏马惊险躲避,却怎料箭矢下沉,一下子射中骏马后腿。
哀鸣之中,骏马失控,歪斜着想要逃离,却带着不及松开手的江怀越,一同冲坠进了滔滔浪中。
正文 第二百章
第二百章
秋风一天紧似一天, 庭中满是金黄的银杏落叶, 飘在台阶上, 落在窗棂下。黄昏时候又淅淅沥沥降下秋雨,滴答滴答打湿了青砖地面,洇染出深浅不一的水痕。
相思闲极无聊, 从床下搬出了江怀越留给她的那个红木箱子, 撑着下颔望了又望。
箱子上的雕花纹饰乃至锁上的印记,都早就被她看得熟透。她好几次想要用工具将它撬开,可这是大人委托小公爷保管的东西呀, 尽管小公爷自作主张提前交给了她, 毕竟大人是不知道的。
如果他回来了, 问起箱子在何处,结果却发现已经被她撬开, 那会怎么样?
就算是她事后刻意遮掩, 大人那样敏锐机警, 也必定能察觉痕迹。
一想到他抿着唇不说话, 浸透寒星似的眼眸含着不悦望来, 即便是已经快要爬到他头上的相思, 也不禁瑟缩了一下。
——还是, 不要惹恼他为好吧。
她想着想着,就软绵绵趴在了桌上,抚摸着他留下的箱子,又是满怀憧憬,又是不胜娇羞。
——大人, 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相思侧过脸,将箱子看作了他的信物,在心底小声地问。
……
只是箱子终究不能给她答案,秋雨倒是下起来没完没了。这一夜,灯火摇曳,她独自躺在床上,看着空荡荡的另一半床铺,还是难以抑制心中的思念。
她甚至已经偷偷在临睡时,会将枕头和被褥挪到里侧,将外面半张床留出来。
起初这样做的时候,只是一时兴起,然而当她慢慢躺下,望着近在身边却空无一人的床铺时,心里便充盈着奇怪的感觉。
有寂寞,有失落,更有安慰。
就好像他只是在外应酬今夜不得不晚归,她的大人其实每天都会陪着她,如同在辽东时候那样,在灯火尽灭的黑暗中,轻轻坐到她身边,随后慢慢躺下。
她是多想他啊。
哪怕只能倚靠在他怀里,只能试探着青涩亲吻,她都想要他回到身边。就算什么都不做,只是有他的呼吸轻拂耳畔,她也已经觉得足够。
怀着惆怅的心情,相思听着夜雨声声,几乎做了一夜的梦。梦中画面跃动不止,有时候甚至什么都看不清,光怪陆离,变幻莫测。
隐约间远处有人出现,她惆怅着踮起脚尖张望,却只能隐约望到他策马驱驰的背影。江面无垠,薄薄的水雾弥漫开来,他只是在马背上回头望了一眼,就消失在濛濛雨雾中。
*
次日起身后,相思便觉得浑身酸痛,头晕目眩,想来是昨夜睡得太差。这一天她早早收拾干净,等着宿昕到来,然而一直等到天黑,原先说好要来的宿昕却根本没有出现。
对于这一次爽约,相思倒也没有特别在意,虽然她希望从宿昕那里得到关于江怀越的讯息,但是小公爷交友广泛,又率性而为,难得忘记前来也是可以理解的。
于是她又等了一天。
本以为宿昕会匆匆赶来致歉,可奇怪的是,连着好几天,他都没有前来。
相思感到有些奇怪,向仆人打听,他们却也不知道宿昕为何许久没来。她不免忐忑,担心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或者是边关军情有变,他不敢前来告知。
终于她忍不住开口,请仆人想办法去联系宿昕,无论如何抽空过来一趟。
一天后,院门刚刚打开,宿昕慢慢地从外面进来了。
看到他的第一眼,相思就觉得跟往日大不一样。尽管宿昕还是背着手,表面看上去依旧举止文雅,可是从眼神里显露出的不安,让她也没像以往那样笑着招呼。
“小公爷。”相思站起身,到门前迎接。
“天挺冷啊。”宿昕朝她笑了笑,看似随意地说了一句,走到桌边却未坐下。
那个红木箱子,还放在床栏边。
宿昕一眼望到了,回过头看看相思,没说话。
要是以往,他恐怕早就要嘲笑她睹物思人了。相思垂着眼睫倒了一杯茶,送到他手边,幽幽道:“小公爷,您最近在忙什么呢?先前不是说好了要过来聊聊的吗……”
“哦,是有些人总来找我,见了这个又不能不见那个,因此便没抽出时间过来。”宿昕端着茶杯,视线落在窗外。
相思静了静,又道:“那您一定也打听了辽东的消息吧?大人被调到那里也有些时间了,辽东现在又没战争,他怎么还不回来呢?”
宿昕手中的杯子微微晃了晃,他的脸上还是挂着笑意,漫不经心地道:“万岁的心意我们怎么能知晓呢?依我看,你还是不要总想着这事,别把自己憋出病来。”
“我也没有胡思乱想,只是希望知道他的近况。”相思转到宿昕身前,看着他,“小公爷,您真的一点讯息都没有吗?”
“没有……”宿昕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
“您一点都不会骗人,为什么还要装下去?”相思忽然直截了当地道,“是不是又要打仗?”
“不是!”宿昕忍不住开口,又懊恼地将茶杯重重放回桌上,“跟打仗也没有关系。”
“那您为什么心事重重的?”相思不由得攥着手指,“大人最近还不能回来?还是万岁又要降罪了?”
宿昕欲言又止,注视了相思好一会儿,哑着声音道:“……事情比你说的,更严重。”
相思愣住了。
宿昕紧蹙双眉,犹豫了许久,才道:“相思,我前几天从宫里得到了一个讯息。”他顿了顿,艰难地道,“他们说……江怀越在返京途中遭遇追杀,坠入了大凌河中。”
相思一下子浑身发凉,声音都发抖了。“……怎么会这样?!他被救上来了吗?”
宿昕沉默着摇了摇头。
她骤然错愕地睁大眼睛:“你什么意思?大人他是懂水性的,就算受伤了,也不会……”
“相思。”宿昕低着声音,打断了她的话语,“随行士兵们搜寻了许久,两天后在支流发现了他的,尸体。”
“你在胡说八道!”相思像疯了一样厉声叫起来。
她嘴唇发白,身子发颤,是宿昕自从认识她以来,从未见到过的模样。
“我说了他懂水性,怎么可能死在河里?!那时候他在辽东,他跟我一道,被女真人穷凶极恶地追杀,那么多的敌人围追堵截,大人他都能保护着我死里逃生!你现在说,他在返回京城的途中,坠水死了?!”相思眼里都是泪花,却坚持忍着没有落下,可是她那语声悲凉,近乎崩溃的模样,让宿昕不忍多看。
他无力地坐在桌边:“我也不敢相信,但是消息是从余德广公公那里传出的,他向来稳妥可靠。万岁爷知道了也很震惊,正下令彻查,很多朝臣也听说了,都在私下议论……听说,他的棺木已经在返京的路上了……”
“我不信,不信!”她的手指紧紧抓住桌沿,染着丹红的指甲几乎要断裂。
呼吸间唯觉冰凉刺骨,浑身上下好似被千万道冰针扎透一般,一阵一阵的疼痛让她难以支撑。她竭力扶着桌子想要稳住自己,可终究还是晕眩着跌坐下去。
宿昕连忙上前搀扶,相思却咬着唇,眼神冷彻地站了起来。
“早知道我就不来了,可总是瞒着也不行……”宿昕自责地叹息。
“小公爷……”相思撑着桌面,眼前又一阵发黑。然而她还是坚持着说了下去,“我……除非我,亲自看到他,被送回京城。您明白吗?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是就算棺椁回京,相思难道还能公然当街拦住,打开棺木核验吗?宿昕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不敢多说一个字,唯恐又将她刺激到。
“我明白你的心思。这样,你先坐下休息,我……”
“……我想自己待会儿。”她没等宿昕说完,转过身,怔怔地望向那个红木箱子。
“……好。”
宿昕迟疑着站起来,不无担忧地看了看她,随后才出了房间。虽然替她关上了房门,但是他丝毫不敢远离,轻轻坐在了屋前石阶上,一脸担忧不安。
房间里起先鸦雀无声,没过多久,忽传来极其压抑的哭声。那声音低切悲凉,是发自肺腑的痛楚与绝望,好似一生繁华落尽,再也抓不住任何希望。
宿昕听着这悲伤彻骨的哭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心境亦沉重万分。
*
长长的宫墙看不到尽头,杨明顺独自走在狭窄的通道中,双眉紧皱,脚步沉重。
“小杨公公!”有人从斜侧通道走出来,急切地招呼他。
杨明顺回头一望,低声道:“贵勤,你怎么在这里?”
“我到处找你,总算在这等到了!”贵勤匆忙上前,一脸着急,“我听说,督公出事了!这是真的?!”
杨明顺怔了半晌,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是怎么回事?!已经从辽东回来了,为什么会被人追杀?!”贵勤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万岁爷有没有查出是谁干的,这真该千刀万剐!”
“还没有。”杨明顺紧咬了牙关,过了一会儿才道,“据说护卫们赶到的时候,只看到河边马蹄错杂,可是追杀督公的人已经不见了。”
贵勤一时无语,两人沉默片刻,杨明顺忽道:“你放心,就算督公不在,这御马监,不会倒。”
贵勤心中感慨万千,点了点头,又道:“小杨公公,昨日我手下的小内侍,去内安乐堂探望一个宫女,回来的时候经过太液池,说看到太医院的司徒朗急匆匆赶来,似乎是里面的人有什么情况。”
杨明顺一凛:“是金贤妃有动静?”
“不知道,好像也没听说什么消息。”
杨明顺内心思忖,如果是金玉音身体有异,这一天的时间总会有消息泄露出来,然而司徒朗匆匆赶去,此后却又风平浪静,那也许只是一时虚惊,或者是,小穗出现了问题,却被她们刻意压制下来?!
他的后背一阵发寒。
“小杨公公?”贵勤见他神思邈远,不禁叫了一声。
杨明顺这才回过神来,仔细考虑了一番,将贵勤拽到角落里,低声道:“这次,你还得帮我一个忙。事关重大,我们找个地方再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