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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紫玉轻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一章


    第一百八十一章


    走出房间的时候, 盛文恺的神情还有些沉重。江怀越并没有与他一起下楼, 只是站在窗口透过玉竹窗帘往下望。


    盛文恺出了石城楼, 似乎已经镇定了情绪,不像先前那样容易引人注意。他骑上了马, 沿着长街往南边行去,渐渐消失在道路拐弯处。


    江怀越又等了会儿,才离开了石城楼。


    上马车之后,他吩咐车夫绕行了一阵, 确定没有别人跟踪,才又回到了那个幽静的小院。


    正是午后时分,绿荫郁郁,青李累累, 蜂蝶在墙角花丛间忙碌。


    他走到半开的窗前往里看。屋内没一点声音, 相思居然躺在床上睡着了。


    江怀越放缓脚步进了房间, 她倒是没有被惊醒, 还是朝外床侧卧着。天气渐渐热了,她衫裙单薄,什么都没盖,显出玲珑韵致。他在床边站了会儿, 才坐到床沿想为她扯过被子, 相思却忽然翻过身子,手臂正碰到了他腿侧。


    他微微一怔,这时候相思已经迷迷糊糊醒了过来。乍一看有人坐在边上,竟吓得叫出声来。


    “是我!”江怀越连忙道。


    她这才撑坐起来, 抱怨道:“你这是干什么呢?一声不吭进来坐在床边,吓人吗?”


    他定定地看着相思,没立刻回答。相思有些纳罕,视线不由下移,却见自己衣领解开了,一缕青丝垂肩而落,大红的抹胸系带也露了出来。


    她翻身跪坐,直欺到他近前,气哼哼道:“大人,你越来越不老实了!”


    江怀越怔了怔,反问道:“我怎么了?”


    她的手指都快戳到他眉心了,“你自己在看什么,发什么愣,还在我面前演戏!”


    “我在想事情呢。”江怀越叹了一声,“不是你想的那样。”


    相思小小地哼了一下,抱住他的肩膀,几乎要将他压倒。江怀越摸了摸她的脸颊,眼神仍旧有些渺远。


    “大人,怎么了?”她终于察觉过来,正对着江怀越的眼睛问道。


    他思忖了一下,低声道:“我刚才,和盛文恺见了一面。”


    相思惊愕道:“他?他怎么会来了南京?!”


    “自然是找我而来。”江怀越道,“我手上的盒子,是他们一直在找的重要物件。我借了这机会,盘问了当年你姐姐遇害的情况。”


    相思脸色凝重:“他……怎么回答的?”


    “他否认杀害了馥君。”


    “你相信他吗?”相思攥紧了手指,跪坐在床上。“就算不是他亲自动手,也是脱不了干系吧?”


    江怀越点点头,又道:“所以,我明天还要再去见一个人。”


    相思又是一怔:“谁?”


    “一个始终隐藏在背后的人。”江怀越看着她,仿佛看到了过去,“或许,你也认识。”


    *


    秦淮河上暖风骀荡,浓柳如烟堆幔卷,漾绿了碧清柔波。小石桥画楼畔,朱红花灯层层坠坠,像是盛夏榴花怒放,洒落水间倒影绮丽如梦。


    两岸酒楼欢笑声起,男女交坐歌弦曼妙。河中游船如织,大大小小往来不绝,皆是佳丽作陪,宾主尽欢。


    在众多游船中,有一艘画船竹帘低垂,从河中央缓缓驶来,朝着斑驳石岸边靠近。


    白石桥上走下一名男子,月白长袍墨黑儒巾,衣袂飘飘气度不俗。他才到桥畔,那画船便正好停靠下来,竹帘未卷,里面也没有动静。


    他踏上了船头,一低头,进了船内。


    光影浅淡,临窗设有黄花梨的几案,案上一盆蕙兰青叶舒展,随画船轻移摇曳生姿。


    江怀越正坐在几案边,望到走进船舱的人,目光为之一凝。


    眼前的人大约三十来岁,样貌周正,神韵儒雅,一双俊目神光淼淼,有如浩瀚沧海,波浪不惊。


    他就这样站在了江怀越近前,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


    江怀越注视着他,不知为何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寂静之中,程亦白率先开口道:“江大人?”


    江怀越收了收眼神,抬手示意:“请坐。怎么称呼?”


    “姓程,名亦白。”程亦白端正地坐在了他对面,见案头摆放了一套青瓷白梅茶具,很自然地问道,“大人闲暇时候也喜欢品茶?”


    “一般。”江怀越表情淡然,晃了晃杯子,给他倒上了龙井。


    程亦白接过茶杯,看着茶叶在水中缓慢飘舞舒展身姿,面含微笑:“我时常在想,像江大人这样心思敏捷的年轻人,会有什么特别的爱好?”


    江怀越抬眼看看他:“那你想到了没有?”


    程亦白笑了笑:“原先以为江大人不贪钱财也不爱文玩书画,似乎只忙着各种公务,生活枯燥又无情致。可没想到……”


    他顿了一下,正视着江怀越:“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位看似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的提督大人,竟也有不为人知的柔软心尖。”


    “你今日前来,只是为了说这些?”江怀越面不改色,甚至还流露几分鄙夷,“阁下是觉得这就是能控制我的软肋了?实不相瞒,你们能想到的,我也早有预料。我既然决定要什么,就一定会想法设法将其留在身边,若是你们想要以此为要挟,恐怕也太低劣了一些。”


    程亦白一笑:“确实如此,我也不想落了俗套,反而被大人轻视。只是大人既然并非逢场作戏,那是否想过,以后?”


    江怀越眉梢一挑,淡淡道:“那是私事,我不想多说。”


    “是私事,却也是正事。”程亦白浅啜一口温热茶水,眉眼间神思杳然,“实不相瞒,我也曾经历经坎坷,四处奔波,此生心上始终有佳人倩影,一低头一回眸,清雅秀丽,让人魂梦之中牵念不舍。然而造化弄人不能相守,每每想来,满怀怅恨却无人可诉无处可说,千万歉疚只能堆积心头,无法纾解。”


    江怀越看着他,似乎没有打断的意思。


    “情怀所致说了这些,让大人见笑。只是……大人若真想与心上人厮守到老,如今这局势之下,又谈何容易?”程亦白话锋一转,“恕我直言,要实现大人的心愿,恐怕只有两条路,要么彻底隐退,再不出现在朝堂后宫。要么重返京城,执掌大权,令一切非议化为灰烬。大人现今暂居南京,今上心思叵测,如果知晓云岐大人的女儿和遗物都在大人身边,您觉得,他还会手下留情?”


    江怀越淡漠道:“你的意思,不就是要我与辽王合作,交出东西?然后呢?”


    “然后?然后不就是我刚才说的第二条道路么?”程亦白道,“只有手中大权在握,大人才能令一切质疑消散……”


    “你知道盒子里的东西是什么?”江怀越忽然截断了他的话。


    程亦白微微一怔,继而恳切道:“这倒是不知。相信只有打开过盒子的人,才会知晓。但我们既然想要得到,必定也是大致明白其中含义的。”


    “所以,辽王得到此物之后意欲何为,你也是清楚的?”江怀越再次审度他的眉眼。


    “作为幕僚,自然知晓一二。”


    原先还平静的江怀越忽而脸色一寒,冷笑道:“万岁勤政亲民举世共睹,辽王年少时虽颇得先帝钟爱,然而就藩之后耽于享乐不务正业,为人缺少深谋远虑,如今竟然还存这般妄想?改天换日不是儿戏,牵扯方方面面,怎能轻言?阁下是不是认为我江怀越如今失势被贬,因此对万岁心生不满,正好可以利用起来倒戈一击?若真是这样,只怕也真是小看了我的考量!”


    程亦白见他言辞凌厉,却也并未汗颜慌乱,只是从容地问道:“江大人,您对今上……果然如此忠心不二?”


    “我只谈利弊,不谈忠奸。”


    “何为利何为弊?众人皆认为今上忠厚仁慈,但我想问一问大人,您见到云岐留下的遗物之后,还认为今上心怀坦荡,堪称圣主吗?先帝当年钟爱辽王,一心想要改立他为太子,是朝臣阻扰才未实现,然而先帝始终不曾放弃此念,却在壮年之时忽染疾病,一月之内就药石无效抱憾归天,这改立太子的心愿到底未能达成,因此今上才得以登上帝位。其中内幕,大人在看了云岐留下的东西后,难道还不明白?”程亦白目光炯炯,直视于他,“今上纵然曾对大人赏识有加,如今已心生嫌隙不再重用。本该荣登宝座的辽王只是想要取回自己该有的东西,大人为何不愿相助,却还固守旧主,不为自己的将来考虑?更何况——”


    他身子微微前倾,眼里流露出深深惋惜。“你既非文臣又非武将,本该享有自由之身,却在幼年遭遇屠戮酷刑,不得已才进入深宫为人奴婢,又有什么必要,去忠一个与你全族有屠灭仇恨的君主?大瑶山的熊熊烈火,黔江怒浪中的上千浮尸,难道你——全都已经忘记?”


    “你——”江怀越的手指不由握紧了几分,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盯着程亦白,过了片刻,才克制着情绪道,“是你?小陶先生?”


    一句“小陶先生”令程亦白眼眸深处微显怅然,随后轻轻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你总算认出我了。阿桢。”


    江怀越紧抿着唇,眼中有万千情绪难以言表。程亦白曾在暗中观察过他很多次,很少像现在这样,眼神带伤,负重难抑。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有人知道我的身份,却原来,你还活着!”江怀越的声音很低,却隐隐发颤,“当年瑶寨被毁,我好不容易逃过吊桥,却被官兵俘虏,押送到了营地。在那里我找不到你的下落,还以为你也葬身于那场屠杀之中……”


    程亦白闭了闭眼睛,眉宇间满是痛楚。“或许是命不该绝,那天我外出赏景,却不慎迷路,本来正在忙着寻找回到你们山寨的小路,竟然望到了大火燃起,浓烟滚滚。我先前也听说过官兵意图攻山,但没想到来得如此突然,情急之下,我攀着藤蔓下了岩石,本想赶回山寨救你们兄妹,然而藤蔓忽然断裂,我从山坡摔下,当时便昏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夜,我跌跌撞撞赶回山寨,看到的却是……满地血迹,尸横遍野……”


    他说到此,语声沙哑,情怀起伏。“你可知我在尸堆里找了多久,就怕看到你的样貌……此后又有官兵上山,我不得不躲藏进了丛林,最终无奈离去。”


    他这一番诉说,令得江怀越眼中浸润了水雾,好似重回了那段血染的岁月,以至于过了很久才问:“那你,为什么又会去了辽东?”


    程亦白苦笑道:“我本是一介布衣四海为家,离开瑶寨后漂泊流浪,后来辗转北上,想去辽东投靠一位远亲。谁知到了那里,我那位远亲已经病入膏肓,好在他与辽王府中的官吏熟识,便在病重期间介绍了我们见面。此后亲戚病故,我便也留在了辽王手下……说实在的,我也只是小小幕僚,为的只是替主分忧,使自己能有安身之处。那些风云诡谲的争斗,最后的得益者与我无关,我又何尝不知呢?”


    江怀越抬目看着他:“那你为何还要以我的身份来作要挟?”


    “要挟?你说什么?”程亦白惊诧不已。


    “三年以前,在京城大街上,借由孩童之手塞给我的纸条,上面写着我的来历。难道不是先生暗中作为?”


    程亦白一怔,随后叹息道:“确实是我所写。但并非要挟,是为救你。”


    “救我?”江怀越一蹙眉。


    “对。”程亦白双目专注,直望进他的眼底,“我知道你当时在做什么,你想要查明馥君的死因,甚至已经留意到了宫中的金司药。但是你可知晓她是太后与辽王看中的棋子,你若想要追根究底,最后害的还是自己!我虽与你分别多年,但一见到你便觉得眼熟,你与你兄长的样貌极为相似,这让我很快就想到了你的真实身份。念及旧情,我又怎能眼睁睁看你以身犯险?用此下策,不过是为阻止你轻举妄动,又怎会是要挟?”


    “这件事还有没有别人知晓?”江怀越低声道。


    “没有。你曾是我心爱的学生,我岂能将你的机密大事告知别人?但是阿桢——”程亦白细细端详着他,带着深深的痛惜之情,“当我看到你身着蟒袍,伴随在君王身边之时,那种心如刀绞的疼痛,令我彻夜难眠。你是瑶王的后代,是属于莽莽群山奔腾大江的孩子,就像生长于岩石间的苍松青柏,不畏风霜。可是他们将山清水秀的瑶寨毁于一旦,将你强行带到了京城,关进了后宫。你还记得我为何给你取学名为桢吗?”


    他蘸着水,在桌上端端正正写下“桢”字。


    江怀越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字迹,深深呼吸了几下,才哑声道:“先生希望我如桢树一般,能有铮铮傲骨,成为国之栋梁。”


    “桢树坚硬,自古又有贤才之喻。当年你父亲将我带回山寨,希望你能跟随我学习汉文,不再像其他孩子一样只会打猎操练,而要成为有勇有谋之人……”程亦白说到此,不由又面露不忍,“我没能料到,多年后,本该自由生长于大瑶山的孩子,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亲友,孤独一人被强行存留于世。你是桢,是不该被扭曲被践踏的坚韧栋梁,最终却被束缚被改变,砍斫成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模样。当你屈膝跪拜于承景帝脚下的时候,你可曾想过自己原本应该过怎样的生活?当你为了生存一日日一年年手染鲜血的时候,又可曾想过你在山间听我讲述先贤,跟我诵读诗文的时刻?承景帝要你屈服要你卑微,就算给予你权势也是借刀杀人,一旦觉得你不受控制就可以马上将给你的一切全部收回,而你,除了隐忍接受,还能做些什么?”


    江怀越攥紧了双手,抗声道:“可是先生,你要我为辽王效忠,他难道不也一样?他也是先帝之子,褚家后代,瑶寨被灭若是追根究底,与他也有关联!就算他掌握了证据更换君主,我——终究还是不可能回到原先,我又何必非要参与其中?”


    程亦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放缓语速道:“为了变,不变,只有等死。”他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江怀越也倒了一杯。


    “承景帝早就对你和相思的事有所怀疑,你要想跟相思厮守,又岂能瞒得住他?若是寻常百姓想要娶她,或许承景帝不会放在心上,可你是什么人?曾经的西厂提督,对朝堂后宫诸事了如指掌,你这样的身份,如果和云岐的女儿走在了一起,承景帝又岂会听之任之?更何况,云岐留下了遗物,这事真能不被君王知晓?你觉得,他能容许你和相思,活在这世上吗?”


    程亦白意气激昂,字字直指江怀越软肋,一连串反问过后,又慨然长叹:“阿桢,无论你为已为她,还是为了天理昭彰报应不爽,都该与我携手,共襄大事!成功之后,你不仅可以重返京城,甚至位比三公,真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些曾经对你落井下石的群臣,只配在你面前跪拜匍匐,以求苟且偷生。若是不然,你难道就坐等今上痛下狠手,一道诏书夺你性命?!”


    陈词既罢,船中哑寂。


    唯有秦淮水声渺渺,间杂曲声婉约轻悄,听来让人恍如隔世。


    江怀越呼吸急促,过了片刻,才渐渐平静了几分。只是眉宇间郁色犹在,如阴霾未散。


    “先生所说,皆入我心。只是……我如今已经远离朝堂,若是交出东西,又怎能确保自己得利?”


    “你的意思是?”


    “我必须先看到成效,才能交出辽王想要之物。”


    程亦白静默片刻,颔首道:“我明白,待我回禀辽王,必然能有所定夺。”


    “他不会只是利用我?”江怀越谨慎问道。


    “不会。”程亦白斩钉截铁,“你还信不过我吗?”


    江怀越这才缓缓站起,朝他拱手:“从未想过多年以后还能得见先生,如今虽然身份有变,但我敬重先生的心意,始终未改。如像先生所说,真能使我得偿所愿,罗桢愿意与您联手。”


    “当年我未能及时救你脱离苦海,以至于留下终生遗憾,如今这一次,希望能有所弥补,亲眼见证你重掌大权,迎娶佳人。”


    程亦白端起茶杯,向他微笑,“以茶代酒,就此盟誓。”


    “好。”他也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


    垂柳依依,笼烟长堤。碧波粼粼的秦淮水荡漾着云影变幻,画船绕城之后,又缓缓停在了石岸边。


    程亦白与江怀越辞别,准备离去。


    “先生,我还有疑惑未解。”江怀越忽然叫住了他,“云岐云大人,在那场变故之中,到底是怎样的身份?他又是如何得到至关重要的证据?”


    程亦白淡淡道:“只是细枝末节,不必过多推敲了吧?”


    江怀越又道:“那么金玉音呢?先生刚才说,她是太后和辽王安插的棋子,然而她如今贵为贤妃,身份今非昔比,一旦为万岁诞下龙子,岂不是坏了辽王大事?”


    程亦白笑了笑:“辽王自然会有安排,这后宫之事,倒也不是我能涉足的范围。”


    “我还以为以先生在辽王府中的身份,应该对金玉音也有深切了解,原来是我妄断了。”


    程亦白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说,意态闲适地出了画船,登上石岸后,渐渐消失于繁华街头。


    幽寂的船中,江怀越望着空空如也的对面,静坐了许久。


    桌上的那个“桢”字,早已淡退不见。只留下一滴浅淡水珠。


    他用茶杯碾过,在桌上抹出一道水痕,随后起身离开。


    走上船头,却未上岸,对岸又驶来一艘华丽画舫,摇摇荡荡笙歌缭绕。有人在窗内欢笑,他在两船交错之时,敏捷地跳上对面船只的甲板,径直弯腰进了船内。


    熏香芬芳,满室珠光。


    一桌子美酒佳肴,似乎还没人开动。


    靠在窗口的青年锦衣玉冠,见他进来了,不由哀叹道:“你们这是在船上讲经吗?谈了那么久,我等得都要睡着了!”


    江怀越摇了摇头,只望向抱着琵琶坐在一边的相思。


    “你见到他了?”


    她点了点头,神情端肃。


    “怎么样?认得出来?”


    相思挺直了身子,缓慢而又有力地道:“大人,当年谎称是你的随从,将我从淡粉楼骗出去,与那白裙女子一伙的,就是刚才从你船上走出的男子。”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二章


    第一百八十二章


    画舫渐渐驶离了石岸, 依旧顺着柔波荡去。江怀越听了相思所言, 并未露出震惊神色,只是静默坐在桌前。


    相思不禁问道:“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当初借着你的名义和那个白裙女子骗我出去,难道也是辽王的意思?”


    江怀越忖度了一下,道:“那件事,恐怕不一定是辽王的意思。”


    “他不是辽王的幕僚吗?难道还敢擅自做主?”宿昕见他们不动,只得顾自饮酒吃菜,面露不屑神色,“依我看别把他们放在眼里, 就算是辽王……成日里求仙问道的, 也不是什么有谋略的人。”


    相思却道:“那说不定是他故意这样做, 好让人觉得他不求上进?”


    “不管是真是假,眼下这个幕僚既然露面了, 他的意图也该明显了吧?”宿昕向江怀越道, “他是不是以相思的身份为要挟, 让你交出东西?”


    江怀越淡淡道:“不完全是。”


    宿昕顿滞了一下, 放下酒杯:“那他还想干嘛?!”


    “……暂时不方便说。”


    宿昕完全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 愤愤然道:“好啊江怀越,别人是过河拆桥, 你这还没过河呢,就想把我给架空了?”


    “小公爷误会了,其中详情关乎我的家事,确实不好直说。”江怀越顿了顿,又道,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您一样,出身体面世袭簪缨的。”


    原本还耿耿于怀的宿昕听了这话,无端感到几分舒适,在他感觉中,江怀越这言语间似是向他低头,于是又显出大度的样子。“这也没什么,我还不稀罕呢。不过你的家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还会被他拿来作为把柄?”


    “小公爷,您也真是的,大人都说了不好直言,您还非要追根究底……”相思眼眸一转,马上给他斟酒敬上,“大人是贫贱出身,家里糟心事太多,您这国公府的后代关心那些做什么?岂不是成了街头巷尾的爱打听人家私事的长舌妇了?”


    宿昕哼笑一声,接过了酒杯。“你们既然不肯说,我也不做那不识趣的人,反正江怀越你自己有对策就行。”


    江怀越沉吟一阵,缓缓道:“小公爷,不知您认识的人里,是否有礼部的官员?”


    宿昕一愣:“礼部?怎么有问起这个来?”


    “我想核查一个人的身份。”江怀越眉间微蹙,再三思量之后才道,“需要找出十四年前会试舞弊案中,一名杭州举人的试卷。”


    “十四年前?都过去那么久了,上哪儿找去!”宿昕皱紧了双眉。


    相思听到会试舞弊案,心头一动,随即想起在辽东时江怀越向镇宁侯所说的一些事情,因而问道:“大人,你所指的,莫非就是上次提及的那个金玉音表哥的事情?”


    “是。”江怀越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弘正十九年,沈睿、齐世隆因涉嫌向主考官行贿得到试题而被革除功名,入狱审讯,后来齐世隆病死牢中,沈睿被释放后消失无踪,再也没有回到故乡杭州。但他在上京赶考前,常年寄住在金家后园,与金玉音可说是青梅竹马,若是还活在人间,这十来年不加联系,似乎说不过去。当年的科场舞弊案直接致使主考官章慜革职流放,那两名举子的卷子也必定封存在礼部重要卷宗之内。”


    宿昕瞥着江怀越:“你不是手眼通天吗?难道现在一个能办事的人也找不到了?”


    他哂笑了一下,缓缓道:“此事由我出面不□□全,我是觉得小公爷虽在南京却也人脉广博,因此才问了一问。若是您实在无能为力,那我也只能冒险修书一封,让我在京城的旧部再去想办法了。”


    江怀越说到这,一旁的相思不无惋惜地看着一脸诧异的宿昕,眼神幽幽,似有想说之言。宿昕原本不想出面,被这样一激,忍不住道:“你们不要觉得我是只会流连于风花雪月的世家子弟,要论及办事干练,那我也是自幼就颇得父亲真传的!不就是想查礼部密封的卷宗吗?我自会找到门路!只不过——”


    他看看面前的两人,有些挑衅地向江怀越道:“我知道你是想借助字迹来辨识身份,对不对?可就算我给你弄来了那人曾经的试卷,你也得有他现在的书信对照才是……”


    “只要小公爷能弄到十四年前的卷宗,当下的字迹,我自然也可得到。”江怀越言辞肯定,为宿昕再满上一杯,举杯致意,“先谢过小公爷了!”


    “我也一样。”相思也同样向宿昕敬酒。


    宿昕端起酒杯,才想饮下又感觉不妥,看看江怀越与相思,懊丧不已地抗议:“你们这一唱一和的,怎么俨然已经是老夫老妻的样子了?!”


    江怀越有些尴尬,相思却讶然反问:“小公爷,难道我已经看上去那么老了?”


    “不是那个意思……”宿昕面对相思这有意打岔的本领,也只好叹息一声,不再纠缠于此话题。


    *


    离开了画舫之后,江怀越还是将相思送回了那处隐秘的院落。


    相思进屋后就去了里间换衣裙,他坐在堂屋里,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出神。


    房门轻响,脚步声渐近,江怀越还未及回头,肩头一软,相思已经伏在了背后。


    茉莉花的香息萦绕四周,她的语声就在耳畔:“大人,你还在想着会面的事吗?”


    江怀越忖度了片刻,才谨慎开口:“那个人……和我本是熟识的。”


    相思一怔,起先在画舫时,他几乎没怎么细说会面的内容,此时忽然提及,倒是令她颇为意外。


    “是熟人?我知道吗?”


    江怀越低声道:“你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给我取了学名的陶先生吗?”


    “记得啊!是他给你取了正式的名字,罗桢,对吗?”她觉得事情不一般,转到了江怀越身边坐下,“为什么忽然说起他了?难道……”


    他颔首:“陶先生,就是今日来见我的那个人。”


    相思愣怔住了,半晌没说话。


    江怀越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也就是当初把你诱骗出去的,那个随从。”


    她只觉寒意袭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他,和那个羞辱我的白裙女子,分明是一伙的!他不是你的先生吗,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京城?”


    江怀越将程亦白的说辞简单转述一遍,相思艰难地理清了思绪,才道:“那你后来又请小公爷去查当年的那个舞弊案……莫非觉得金玉音的表哥沈睿,就是程亦白,也就是你幼年的启蒙先生?”


    “是,所以我需要沈睿当年的笔迹作为对照。”


    “那如果,笔迹对照之后,这三个名字,就是同一人呢?”相思脑海中又浮现了当年被骗去那所宅院后的遭遇,那个气质如兰白裙袅袅的女子,眉目清丽,然而眼神所及,总让相思身心不安。


    从没有见过那样的目光,初觉淡然不惊尘烟,再看之时却只觉寒意凛凛,摄人心魂。


    “如果是同一人,事情反而变简单了。”江怀越沉吟了一下,又道,“相思,我有可能,又要回去了。”


    “回去?哪里?”她还没从回忆中完全抽离,显得有些茫然。


    他抬起手,抚过她乌黑鬓发,从斜插的金簪间划过。


    “原先我待过的地方。”


    “宫里?还是,京城?”不知为何,相思看着江怀越那双墨黑的眼睛,心生慌张。她忽然抱住他,哀求道:“大人,我们就生活在这里不行吗?我不需要什么翻案了,也不在意什么拜堂成婚,你如果有空就出来看看我,没空就留在那边……就这样,留在南京,这里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


    她很少会这样惊惶地求他,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袍袖,恨不能将他狠狠绑住,留在自己身边。


    他心中浮涌起不忍,低着眼睫,将相思抱了过来,整个儿环住了。


    “你听我说,只要你我得到青铜盒的消息被今上知道,你刚才说的一切,就会立即成为泡影。”


    她紧紧攀着他,在他颈侧哽咽道:“那你能逃吗?我们去无名村镇也好,去深山荒野也行,我能吃得起苦,大人!我不愿意你再回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非你我一辈子逃亡,隐姓埋名。可是你觉得风餐露宿居无定所,一年复一年之后,还能存留多少美好?”


    “我不怕……”


    他正视着相思的眼眸,认真道:“我从不奢求什么花前月下情意绵绵,可我也不希望,你跟着我江怀越,往后余生朝不保夕,仓惶如惊弓之鸟。如果非要那样的话,还不如起初就互不相识。”


    相思看着他,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说起。


    “可我担心的是,万岁既然原先对你已经有了嫌隙,你如果还想返回那尔虞我诈的权力场,会不会……”她没敢说下去,浓浓眼睫遮蔽了满心不安。


    江怀越低下头,抵在她温热的眉心。


    “我想走这一步,相思。”他近乎低语般道,“退让无争,从来不是最好的抉择。”


    *


    程亦白见过江怀越的第二天,盛文恺便找了过来。


    “怎么样,江怀越是否很难对付?”


    程亦白看了看他,淡淡道:“还好。”


    “还好?那你们,到底谈了些什么?”盛文恺打量了程亦白一番,觉得他大概是故作高深。


    程亦白慢慢收拾着书桌上的东西,道:“他答应与我们合作了。”


    “什么?!”盛文恺大吃一惊,随即道,“此人心机叵测,先生不会被骗了吧?”


    “被骗?”程亦白哂笑一声,“他能骗我们什么?我只是代替辽王陈述一二,东西还在他手中,要做抉择的是他,而不是我们。他提出的要求是,要先得利,才愿意合作。”


    盛文恺不满道:“那不就是借助辽王的实力,想要重返京城?这还不是利用吗?”


    “何必着急?他的秘密,同样也在我手中,我既能让他死而复生,也能让他羽翼尽折。”程亦白顿了顿,转移了视线,“不过这其中的门道,盛大人还是不必知晓为好。”


    盛文恺唇角一沉,但很快又自嘲似的笑了笑,负手道:“那是,程先生胸中沟壑万千,我只不过一介俗人,自然不必了解。”


    “哪里哪里,只是陈年旧事牵扯众多,不便向大人解释罢了。”程亦白拱了拱手,指着桌上的书信,“我已修书一封准备送交辽王,大人若是回京城的话,倒是可以顺路带上,再找人送去辽东。”


    盛文恺心生不悦,觉得程亦白分明只把他当做送信使者,真正关键问题毫不泄露,然而眼下也不能与他当面争执,只是敷衍了几句,就将信件接了过来。


    封口处有精致严密的印记作为未曾开启的保证,他看了一眼,随手就将其放入了怀中。


    *


    初夏时节的宫苑里,已是榴花胜火,荷叶青青。只不过早先还晴空无云的好天气,到了午后竟转而阴沉,先是起风吹散了半日的热气,不多时天际乌云层层涌动,遮蔽了白日。


    悬在檐下的串串铜铃乱响成一片,唯有蹲踞于屋脊上的神兽们还威严肃穆,以审度的目光注视着在各宫殿间忙碌的人们。


    杨明顺弯着腰,顶着大风奔到了永和宫的后门口,在那逡巡了许久不见人来,天空中倒是噼噼啪啪砸下了豆大的雨珠。


    他只好护着头脸溜到了近旁的亭子里,又心焦地等了好一阵,才见那偏门一开,有个小宫女撑着伞跑了出来。


    “小……”杨明顺起初一喜,待看清那人样貌后,不禁又是一愣。小宫女没敢靠近,只站在门边道:“你回去吧,她说身子不舒服,不想出来。”


    “不舒服?小穗是病了吗?”杨明顺着急起来,“我都好些天没见着她了,到底怎么回事?病了有没有请人来瞧?吃药了没?”


    “你别心急呀,我看她这些天总是没精打采的,也问她要不要去请太医院找人看看,可她又说没生病……”


    “那为什么……”杨明顺愣怔了一会儿,冒着雨跑到门边,塞给小宫女一个装着银子的荷包,“帮忙去劝劝,就说我想见她,要是等不到,我就不走了!”


    “哎呀你这个人!”小宫女红着脸推让一番,还是把荷包收进了袖子,随后又急匆匆回去了。


    杨明顺满怀怅然地等在了那里。


    自从惠妃死后,原本与她同处景仁宫的赵美人觉得孤单阴冷,在征得承景帝同意后,便搬到了永和宫与另外一位美人同住,小穗自然也随着赵美人到了此处。


    江怀越被贬南京,西厂随之解散,杨明顺只好回到了御马监,比起以前跟随督公出入煊赫的阵势,自然是落寞了许多。御马监那些人倒还好,毕竟都是江怀越的部属,只是其他大大小小的太监们看到昔日骄傲自得的杨明顺如今落魄,心中自是欢欣不已,见到他少不了明里暗里冷嘲热讽,大有风水轮流转的架势。


    这些其实杨明顺都不放在心上,最多也就是朝着他们远去的身影骂上几句。最让他忧心的是,起初还对他好言劝慰的小穗,最近一段时间也总是避而不见了。


    先前明明说的好好的,还叫他不要灰心丧气,可没多久她就好像不愿再见他似的,总是各种借口不来会面。因此这一次,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得当面问个清楚了。


    雨势越来越大,杨明顺等在院墙下,衣衫尽湿。


    好不容易又听到门开的声音,他一回头,见有人撑着油纸伞,侧身闪出了门扉。


    浅绿上衫石青裙,几年过去了,小穗已经出落得清秀标致,不再是过去那弱不禁风的样子。只是她一抬眸,神情郁郁,意态寂寥,显然心事重重。


    “小穗……”杨明顺看到她,先前还酝酿了许久的话语,竟然一时全堵在了喉咙里。


    什么质问什么不满,都烟消云散,他在她面前,甚至不敢露出一点点不高兴的模样。


    她撑着伞,站在门口没过来,望向他的目光里含着忧愁。


    “那么大的雨,你不怕淋湿了得病?”小穗的声音还是那样柔软。


    他心里有点发酸,走近几步,道:“我怕什么,我现在只想着能见你一面,比什么都值!”


    她抿着唇,低下头。


    “都快两个月了,你不见我。”杨明顺居然还尴尬地笑了笑,“不是说好了,不嫌弃我丢了西厂的掌班职务吗?还是说,其他人常在你耳边唠叨,说我现在没出息了?”


    雨点滴滴答答落在纸伞上,她秀眉紧蹙,低着眼睫,似乎只望着裙边的积水。


    “我知道你不是见异思迁的人,你要是有什么担心的,尽管说出来,我能想办法给你保证的,我就一定去做。要是真做不到你想要的,那……”他停顿了下来,狠狠心道,“反正不能这样躲着不见,是不是?”


    她紧攥着伞柄,莹莹眼里漫起水雾。


    过了很久,才用细微而颤抖的声音道:“我……我爹前些时候,托人传了口信,说是已经给我相好了一门亲事,等我出宫,就去嫁人。”


    杨明顺呆住了,隔了一阵才急道:“你不是说过你爹成天好吃懒做根本不管事吗?你还有后妈呢,只在乎她自己的两个孩子,早早地就把你送进宫来,这样又换了钱又不用给你吃饭!你说你以后不愿意回去的!”


    她咬了咬嘴唇,声音更小了。“是……家里穷,要我嫁给同村的人,有一笔彩礼可拿……”


    “要多少钱我双倍给他们还不行吗?!”杨明顺脸都涨红了,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才二十呢他们就惦记让你出宫?这不是还要五年时间?”


    “我,我做不了主,你把手松开……”小穗心惊胆战地想要挣脱,无奈杨明顺力气比她大得多,她用力挣扎也无济于事,噙着眼泪求他,“不能这样,会被人看到的!”


    “我不怕了!本来别人都知道我们是一对,我还藏个什么?!”他又气又恼,“你老家要是再来人,我去跟他们说!你也不想想,你那爹娘能给你找什么好人家?!这跟卖了你有什么两样?”


    “那我就不嫁人了!”她忽然发着抖,用极为压抑的声音喊了出来。


    杨明顺一愣,此时宫墙内传来叫声,似乎是谁在喊着小穗。


    她趁着这时机用力一抽,将已经被攥得发红的手腕挣了出去,眼里还含着泪。


    “全是我的错。”小穗倒退着倚在了门边,失魂落魄似的,将伞递到他面前。


    杨明顺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没有任何动作。


    不知为何,她想要笑一笑,留给他最初完好的印象,可是未及启唇,眼泪已经滑落。


    宫墙里又传来唤声。


    她留下了那柄油纸伞,孑然一人,匆匆转身而去。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三章


    第一百八十三章


    自从江怀越对相思说过自己对将来的打算后, 她就比从前更多了一份心事。


    或许最初的相遇曾因他叱咤风云而投注目光, 但她从不是因江怀越的权势而对他青睐有加。经过了这些年的分离与重逢,尝尽了梦萦魂牵的惦念与思慕,与不太懂事的时候相比,相思在意的似乎越来越少。


    只是孤单时有他静默坐在一边陪伴,难过时有他从背后轻拥入怀,温存时有他耳鬓厮磨,气息相融。


    也或许,还有很多……


    但多的都只是属于她与江怀越的点滴, 是闪着晨曦光亮的晶莹甘露, 纯粹清澈而不敢轻易碰触, 唯恐稍不小心就会破碎不见。


    因此她甚至近乎天真地就希望他能留在南京,这是她的家乡, 也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远离了朝堂风云与权力中心, 哪怕带着些许遗憾, 未尝不是宁静安闲的结局。


    可他那天还是低着眉睫告诉她, 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他不会沉湎于看似平静的生活, 因为他看到的是背后的隐患重重,他也不相信什么远避尘世携手归去, 在江怀越的世界里,从来没有与世无争的静好岁月。


    逃离纷争从不是他最真实的抉择。


    虽然眼下回到南京后,似乎还未掀起什么惊天巨浪,但暗流涌动,阴云似乎已经悄悄漫上了天际。


    在这样的等待中, 就连宿昕难得过来一次,也被相思催问起疏通礼部的事情来。


    宿昕哀叹道:“我说相思,你不是应该安安静静在那梳妆打扮,抱着琵琶给我们演奏一曲吗?这些烦心事大煞风景,你不该提,不该提!”


    相思却不以为然:“覆巢之下无完卵,我要是像小公爷说的那样只知风花雪月,那岂不是白白跟着你们经历了那么多事?”


    坐在桌边的江怀越目光所及,是她依旧不改直率的模样。不由想到了一些往事,他倒也没说话,只是低着眼睫,带着淡淡笑意自斟自饮。


    “我看你跟着江怀越倒是越来越像他了。”宿昕无奈地摇摇头,江怀越此时才幽幽道,“那不然呢?还能越来越像小公爷吗?”


    “……像我有什么不好?!快活恣意,潇洒从容,从不为蝇头小利细枝末节庸人自扰!”宿昕洋洋得意地还待继续,却被相思无情打断:“小公爷,您还没说礼部那件事呢!”


    宿昕只好收敛了神情,闷闷不乐道:“我这不是得找机会去京城吗?如此机密之事又不能让别人传递信息,非要自己跑一趟才行!”


    相思道:“是要征得国公爷的同意才能出去吧?”


    “咳,哪里需要他同意?!只不过我得走得合情合理不是吗……”宿昕有些尴尬,“你们放心,就在这几天了,我找到机会就走!”


    话已至此,相思也不能再多问,她起身为两人倒酒夹菜,宿昕看着她的侧影,无端又是惆怅百般。待等江怀越提前离开时,他忍不住道:“有这样好的姑娘天天等着,你还忍心让她一人独守闺房,真是暴殄天物!”


    江怀越不悦地瞄他一眼:“小公爷,你管得真是越来越多了。”


    “我是为相思抱屈啊!算了算了,你本来也就是不解风情之人,多说无益……”


    相思笑盈盈地道:“你错了,大人不是不解风情,他是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态度。其实他……”


    “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去礼部取卷宗的事有劳小公爷费心。”江怀越没等她说完,就一脸严肃地向宿昕道别。临出门时,才回过头,趁着宿昕没跟出来,对相思低声道,“自己一个人住着,要小心。”


    相思抬起眼望着他,“嗯”了一声,见他就要开门离去,不由又道:“大人。”


    江怀越回过脸,她朝他微微一笑,用小小的声音道:“你在宫里的时候,想我吗?”


    他踌躇了一下,点点头。


    相思唇边笑意更盛,她回过头往堂屋方向望了望,竟迅速地搂住江怀越,缠绵热烈地咬了咬他的唇。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拥吻震住了,完全没有想到相思竟然如此大胆。


    可是还没等江怀越反应过来,她又很快松开手,恢复了原来的神情站在他面前。此时堂屋那边传来了宿昕的唤声,他甚至还探出身子来望:“怎么了,一点声音也没,别是在执手相看泪眼吧?”


    江怀越咳嗽一声,带着浑浑噩噩又颠三倒四的心神,道:“我走了。”


    “等你回来。大人。”相思站在院门口,眼里带笑,又藏着小小的得意与狡黠。


    他真是,太爱她,太舍不得她了。


    *


    然而江怀越还是只能离去。


    回宫城的一路上,他坐在车中,唇边仿佛还留存着相思的温柔气息。


    心神还是不宁静的。


    直至回到南京皇宫之中,换了衣衫,坐在书桌边慢慢整理着卷册,心情才慢慢平定下来。这时却发现镇纸下压着一封信笺,正反面都是空白,唯有背面不起眼处印着极为细小的五点墨黑,宛如梅花形状。


    他心中一动,这是以往西缉事厂秘件的标记。


    裁纸刀轻轻划过,信封开启,里面只有一张薄薄信笺。


    字体有些稚嫩,是他曾经教导多时也不见长进的杨明顺所写。


    江怀越迅疾看完信上内容,心上像是压了重重石块。


    杨明顺的信中,只说了一件事。


    上个月月末的时候,朝臣们还在唠叨皇嗣问题,使得承景帝不胜烦扰。后宫各妃嫔都已经有些麻木,尽管前段时间承景帝召幸过好几位新晋的美人昭仪,但至今无人得孕。


    然而就在这样的时刻,向来静默安宁的长乐宫那边,却传来了惊人的消息。


    ——金玉音怀孕了。


    这一喜讯震撼了整个后宫,就连最底层干杂活的宫女太监们都止不住议论纷纷,太后与荣贵妃以及其他宫妃们自是百味交陈,各有心事。唯有承景帝惊喜若痴,听到消息后直接奔出御书房,去了长乐宫中嘘寒问暖,一整夜都没回寝宫。


    此后金玉音更得恩宠,因为以前惠妃出事的缘故,承景帝对这来之不易的龙胎极为重视谨慎,还没等金玉音自己开口,他就将长乐宫中所有的太监宫女都亲自过目一遍,严令众人小心伺候,若是谁敢心存歹念,便要株连九族。


    众人自是不敢懈怠,恨不能从早到晚守在金玉音身边,不让一个外人接近。


    据说太后曾带着众宫妃前去探视,竟然也被婉言谢绝入内,说是承景帝有令,任何人若想见贤妃,必须先经由他的同意。


    太后愠恼不已,众宫妃也暗中不满,无奈如今金玉音有孕乃是头等大事,没人敢因此而和承景帝起冲突。


    杨明顺在信件末尾写道,荣贵妃曾去过御马监好几次,独自骑着当年吐蕃大王进献来的汗血宝马,绕着草场一圈又一圈。


    江怀越看到此,心绪不由一落。


    吐蕃大王进献来的汗血宝马见证了荣贵妃得宠的岁月,是承景帝专门点名让他亲自驯服,以供给喜欢骑猎的贵妃享乐的。当年帝妃并肩驰骋,狮子猫卧在青草间晒太阳,他则在远处默默注视,又怎料彼时寂寂无名的金司药如今竟青云直上,大有凌驾贵妃地位之上的趋势。


    后宫皇后之位空缺多年,原本是承景帝一心要留给荣贵妃的,怎奈群臣抗议,搁置至今。


    只怕金玉音一旦生下的是龙子,便会直接晋位,荣封后宫之主,母仪天下。


    江怀越皱着眉,将信件烧毁,拂散了灰烬。


    *


    这个讯息还未及平静下来,没过两天,又有一封密报送到了他的手里。


    这一次,是西厂其余旧部送来的军情报告。


    延绥军镇传来紧急军情,一支蒙古军队大举进攻,竟已经渡过了黄河,进犯边镇。因最近几年朝廷在辽东与女真作战消耗了大量军力,延绥一带的军力反而有所削弱,面对来势汹汹、剽悍善战的蒙古人,竟接连败退,只能死守军镇等待救援。


    江怀越看完战报之后,对着明亮的窗户静坐许久。


    随后,他从抽屉中取出了一张窄窄的纸条。


    那是当日,盛文恺在酒楼与他告别时,留下的暂住地址。


    *


    盛文恺被叫出来的时候,丝毫没有想到是江怀越要找他。


    直到进了茶楼房间,看到是他,才不由一愣。


    “……你?”在他心里,程亦白已经将事情揽了过去,无论结果如何似乎与他盛文恺关系不大,江怀越也一直对他存有偏见,能给面子答应会见就不错了,怎会主动来找?


    江怀越这次倒是不再冷若冰霜,向他抬手示意落座。


    盛文恺谨慎地坐下了,打量他一番,道:“不知江大人此次主动相邀,是有什么重要事情要说?”


    江怀越并未寒暄,单刀直入问道:“那位程亦白程先生,是否还在南京?”


    “他?”盛文恺忖度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大人为何问及此事?程先生行踪不定,我倒是也不太清楚……”


    “他与你俱是辽王手下,彼此之间难道就连行动去向也不互相知悉?”


    盛文恺笑了笑:“程先生与我不太一样,我有公职在身,行动之间毕竟不得自由。他却是布衣书生,想要去哪里就去哪里,再说他生性随意,也不是喜欢受拘束的人,又怎会将去向一一跟我说清?”


    江怀越眼神深沉,望着他,道:“那么在辽王心目中,是兢兢业业留在左军都督府中,为他上下疏通,探得各种军情讯息的盛大人有用,还是行动自由随性,胸中谋划万千,能替他做出诸多决断的程先生更值得依赖呢?”


    正文 第一百八十四章


    第一百八十四章


    江怀越这一问, 令得盛文恺原本云淡风轻的笑意顿时凝滞了。


    久在官场沉沦下僚,他已经习惯于挂上谦逊有礼的笑容, 力求处处得当不惹是非。然而人们还是常以轻蔑的眼光来看待他。一个没有靠山的年轻子弟,父亲不曾给他挣下什么荫蔽,反而因为受云家的牵连而沾染了污点, 官场中人最为世故, 又有谁会把他放在眼里?


    甚至就连程亦白那样的布衣幕僚,也总是不冷不热地与他说话,仿佛在其眼中,他盛文恺毫无才干,只配做些传递消息的琐事, 怎比得上他在辽王心中的重要程度?


    “江大人问这话是什么意思?”盛文恺虽心生不满, 但还是克制住了, “我与程先生各司其职,从不比较高下。”


    江怀越不说话,只淡淡一笑。那笑容在盛文恺看来, 竟含着无限的嘲弄。他忍不住又道:“不知大人今日有何要事相谈?”


    “说的就是要事。”江怀越道, “关于程亦白, 我想了解得更多。”


    盛文恺一皱眉:“他?大人不是跟他见过面了吗?还想知道什么?”


    “他是怎么成为辽王幕僚的?”江怀越凝视着他, 问道。


    盛文恺没有料到他忽然问起此事,不禁道:“这……我不知道。”


    “当真?”


    “我何必骗你?”盛文恺蹙了蹙眉,“我也只不过拜见过辽王数次,那时程亦白早就在他府上,我又不可能去问他如何做了幕僚。”


    “他祖籍何处?”


    “祖籍?似乎是南方吧, 至少听口音如此,他从来不说自己的事情。”盛文恺说到此,不由道,“江大人为何对他特别在意?”


    “我对他心存疑惑,必须要弄明白他的经历。”


    “那又何必找我询问?大人不是曾经的西厂提督吗?虽然被贬南京,总该还有些部属……”盛文恺对江怀越始终还存着戒备,正在此时,却听一声轻响,盛文恺闻声回头,竟见背后隔间之门已被打开,身穿淡青衣裙的年轻女子缓缓走了出来。


    “你?!相思!”他惊讶地站了起来。


    相思看着他,眉宇间郁色不减。自从那年他在灵位前拜祭过姐姐,黯然离开之后,她还是第一次再见到盛文恺。


    四年前的夏末初秋,在淡粉楼的那场宴席间,初入京城的盛文恺虽也谦卑温驯,但眼神明亮,显出的是踌躇满志。而今再次相见,他不但消瘦了许多,就连眼中的光彩也黯淡了。


    “盛公子。”相思朝着他行礼,正如当年重逢时一样。


    “你……怎么也在这里?”面对沉静的相思,盛文恺却显得有些不安。


    相思款款道:“我还活着,你应该早就知道。”


    “我是知道。但是……”盛文恺重重叹了一口气,“你身份特殊,还是应该隐藏行踪才是。”


    “如果不是为了见你,我也不会过来。”相思看了看江怀越,又道,“我家大人跟您说的,也是我想知道的。”


    盛文恺觉得匪夷所思:“你想知道程亦白的过去?”


    她点了点头:“是。”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他不禁打量了相思几眼,觉得她与先前相比,似乎沉定干练了许多。相思道:“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确定,他是否和宫中的金贤妃有私下的交往。”


    盛文恺更觉不解:“他怎么会和金贤妃有私下交往?”


    相思见状,便把当年程亦白施计将她骗出淡粉楼,随后又有白裙女子出现,以贵妃手下的名义对她进行叱骂和威胁的事情讲述一遍。末了,她又道:“在他们离开后,是姐姐发现了我被丢在那个无人的院子,将我带回了淡粉楼……”


    盛文恺乍听到提及馥君,眼神一收,目光沉寂下去。“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相思静默片刻,才低声道:“就是她遇害前……她将我带回淡粉楼后,与我发生了争执,然后独自离开……在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盛文恺怔然。


    “盛大人,你对此事,是真的一无所知吗?”江怀越道,“那个时候正是辽王入京为太后贺寿,他一路带着程亦白而来。此事如果是辽王安排的,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你也应该知晓一二吧?”


    盛文恺面色难堪,不愿说话。


    “我姐姐离开淡粉楼后,只去了西厂还有药铺,此后……便被人掳上马车。”相思说到此时,眼神负痛,呼吸沉重,“当天下起大雨,我苦于自己生病无力,没有办法亲自去城中寻找姐姐下落。我也曾请人去左军都督府找你,可是那里的人却说你奉命外出……”


    她眼里弥漫了水雾,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那惊慌失措无助无依的状况下。


    “你还记不记得,云盛两家还都在南京安闲生活时,中秋之夜你偷偷从家里翻墙出来,为的就是来见我姐姐一面。”相思上前一步,语声悲寒,“那么多年以来,姐姐受尽折磨却隐忍而活,因为她始终存有傲骨,不愿卑躬屈膝任人玩弄。对于以前的生活,她几乎很少念及,只因越是美好的过去,越令人心酸悲凉……可是当你出现在京城,每次我问到关于你的事情,她的眉间眼里总浮现出羞涩的情意。那是我十年来不曾在她脸上看到过的生机,纵使她也对你心存疑虑,但我知道,是你的再次出现,让她从那种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中走了出来。”


    盛文恺听到这里,面色晦暗,枯坐于桌边,半晌不曾言语。


    “大雨之夜,姐姐杳无音信,我绝望地四处找人帮忙时,盛公子你在哪里?姐姐从失踪到被人在城郊荒野发现……再到落葬于京城外山丘之上,至死也没能回归南京故乡,盛公子你又在哪里?你以为在我姐姐灵位前流下眼泪,她在九泉之下就能瞑目?”相思始终克制着自己,直至此时,再也压抑不住满心伤痛,“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杀害她的凶手,可是在当时的情形下,如果不是因为姐姐不肯交出盘凤钗,而被你们逼迫至死,还能有什么其他原因?”


    “我在出事前,就被派到河北执行公务去了!”盛文恺攥着手,声音亦微微发颤,“事到如今,你们还是觉得我在说谎?江怀越,你当初难道就没有查一下,左军都督府是不是有事要我去办?”


    “那辽王的其余手下呢?”江怀越道,“比如,那位程先生。”


    盛文恺无力地闭上眼睛:“他与辽王走得近,很多事情都不会直接告知我……我说过,他在辽王府上已经很多年了,而我只是最近几年才投靠了过去。馥君出事,我也是回到京城才知道的。我……确实知道他们很想要得到盘凤钗,然而将她逼死,在当时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所以程亦白曾将我骗出去的事情,你也是果真不知?”相思再度追问。


    “我根本没听他说过有这样的安排!”盛文恺愠恼起来,“至于你们说的金玉音,我更不知道为什么会跟他也扯上关联。”


    “只要你能取来程亦白的亲笔字迹,我便能再想办法核实他的身份。”江怀越道。


    盛文恺看看他,不由道:“他是什么身份,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他真的如我所料,与金玉音有所牵连的话……我便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他并非像自己所说的那样别无他求,只为尽力辅佐辽王。”


    盛文恺愣怔住了。


    隔了一会儿,才又冷声道:“他是否尽力辅佐辽王,跟我也没有多大关系,你觉得我会因此就对他忿忿不平?”


    江怀越似乎早有所料,缓缓道:“那如果你掌握了他不想为人所知的秘密呢?你与他本就不是同行者,此事对于盛大人而言,难道也无关紧要?”


    盛文恺欲言又止,相思看了看他,道:“如果盛公子还念着馥君姐姐的一点情意,是否也该弄清楚她到底因何而死?”


    “我跟他关系又不紧密,到哪里去弄他的字迹?”盛文恺抱怨了一句,却忽然停滞下来。江怀越随即道:“看来,盛大人是有办法的。”


    他沉默片刻,道:“容我再想想。”


    相思见他还不肯给出答复,不由心焦起来,江怀越却平静地拱手行礼:“静候佳音。”


    *


    数天之后,京城中又传来紧急军情,渡过了黄河的蒙古军队袭击延绥重镇,明军虽拼死抵御,暂时击退了突袭,但全军上下伤亡惨重,就连主帅也身受重伤。


    承景帝意欲让留驻在辽东的镇宁侯带兵去陕,但朝臣中有多人认为辽东亦未彻底平定,若是镇宁侯一走,前方虚空之时又引来女真人的袭击,再加上陕西一带蒙古军队入侵,那么我军腹背受敌,更要陷入疲敝迎战的困境之中了。


    然而当朝又没有几个可堪重任的官员可以派出。


    这时朝中有一名御史大夫上奏,提及江怀越曾在辽东击退女真大军,虽有冒险激进的做法,但处事敏捷英勇善战,可以让他重返战场,清退敌军。


    虽然这封奏章引来不少清流文臣的不满,但不知为何,支持重新启用江怀越的官员居然也多了起来。


    这一讯息传到南京时,江怀越正在书桌前细细查看一张信纸。


    信是程亦白交给盛文恺,让他再找人转交给辽王的。内容无非是讲述自己在南京做的事情,并没有什么紧要的讯息,甚至没有说出他和江怀越会面所谈的关键事情。


    程亦白似乎想把江怀越的身世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不让任何人知晓。


    盛文恺必定也是先拆开后看过一遍,觉得没有什么要紧事,才将此信私下给了江怀越。


    但他也明确提出,看信可以,务必要将信件恢复原有的样子,不得让辽王发现端倪。


    江怀越自然答应,此地虽没有了西缉事厂的锻造坊,但他多年来造假的手法也足够应付这一封小小信件了。


    他认真摹写下程亦白的字迹,又将信封恢复原状,连夜伪造好信封上的印记,几乎以假乱真。


    就在他将信封放回抽屉内时,门外传来小太监的禀告声:“江掌印,有位大人在宫门外等候,说是京城来的。”


    江怀越眉梢一扬,锁上抽屉,飒然起身。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五章


    第一百八十五章


    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 将相思从沉睡中惊醒。


    迷迷糊糊间, 她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翻身坐起, 屋里一片昏黑, 天还没完全亮。然而屋外很快又传来轻唤, 声音如此熟悉。


    “大人?”她愣了愣, 披上外衫匆匆打开房门, 果然是江怀越站在门口。


    天际云间透出微弱光亮, 他穿着的竟然不是往常来此时候换的便装, 而是金银彩线绣出云海滔滔的深色曳撒。


    “怎么回事?”相思紧张地问道。


    江怀越看着她, 道:“我要回京了。”


    话语一出, 相思只觉心头震颤, 眼前居然就此迷濛不清。


    “……怎么,就这样快?”她压制着情感,声音却还是发抖。


    “宫里来人了,带来的是圣旨。”江怀越的声音也很低, 尽量带着温和的劝慰, “本来是要我即刻启程的,我找了借口才出来这一会儿。”


    “叫你回去做什么?”她拽着江怀越, 心脏跳动得厉害。


    “没有说, 只是催促我回京。”


    “你不怕是陷阱吗?!”相思着急起来,“如果你回去了就被关押怎么办?”


    “不会的。”江怀越反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回屋子里,低切道, “陕西一带军情有急,蒙古大军入侵,此时朝廷忽然招我回去,想来是与此有关。只是我不能带你上京,我已经派人去通知宿昕,等天亮后,他会过来找你。”


    江怀越还待叮嘱,相思心乱如麻,什么都听不进去。


    脑海里满是翻来覆去的几个词:军情有急,大军入侵……


    在辽东时候鲜血飞溅,战马狂奔的场景又涌现在眼前。那些嗜血的目光,凶悍的攻势,灭绝人性的屠杀,时至今日还经常让她在梦中战栗,可是现在……


    她紧紧抱住了江怀越,眼泪倾泻。


    “他们又要叫你去打仗了?无端端把你贬斥出来,现在前方吃紧了就又想到你?可我不想让你去送死!”


    眼泪浸湿了他的曳撒。


    “相思。”江怀越温柔地抱住她,低着头,抵在她前额,“没人能够违抗圣旨,更何况,我要借着这机会重返朝堂……万岁应该也是这样的考量……”


    可她怎么舍得,辽东九死一生的艰难遭遇让人心有余悸,万幸的是当时她还抛下一切陪他共同度过,可是现在他又要远征,却不能将她带上。


    相思捧着他的脸庞,流着泪吻他。


    “你让我自己留下,我怎么能安心?”心里有多痛,含泪的吻就有多激烈。她恨不能将他束住,一分一寸也不得远离。


    炽热的吻从唇心蔓延至颈侧,相思抓住他的手,紧紧扣住。


    他有坚毅不折的心魂,可是此刻被紧握住的手腕如此清瘦,让她难以想象他又会经受多少血雨腥风,是否还能平安返回。


    “在辽东不是都顺利度过了吗?”他小心地吻过相思的泪痕,“我没有那么弱不禁风。我无惧厮杀,也会珍重自己,你……尽管放心。”


    “可是在我心里,大人你……本不该承受这些。”她说出这一句,忽觉心酸难忍。


    幼年遭遇的屠戮残杀,被俘之后断他一生希望的残忍刑罚,乃至长年累月为求得生存而忍受羞辱,为稳固权力而步步为营,他的确得到了许多,可是失去的,却更多。


    而今他又将远行,或许这是他生涯的又一转折,但结局是好是坏,谁都不能保证。


    她将他抵得一步步后退,直至靠在了床栏。


    咬着他的颈侧,相思再度与他十指相扣。


    “大人,我将自己交给你,好不好?”


    江怀越心头一震,眼眸深处都浸染了惊愕。她带着未干的泪痕,扬起脸正视着他,再一次低声道:“我想这样,即便相隔千里,你会一直记着我,我也一直记着你。我们……是真正的在一起了。”


    他一直看着相思,眼里渐渐笼上了难以辨清的复杂情绪。有释怀,有怅然,也有珍爱与不忍……


    她想要顺势将他带到床里,可是江怀越却控住了相思,只是一反身,把她轻拥在了床栏前。


    “大人?”相思的眉眼间满是不安。


    江怀越低下头,封吻住了她未尽的言语。


    他握着相思的手,将之放在自己的心口。


    认真而又虔诚,攥得不肯放松,又唯恐太过发力而使她疼痛。


    亲吻是带着战栗的,他似乎在极力克制内心波澜,不想让相思感知那种无法言说的伤痛。可是她从江怀越那略显急促的呼吸与微微颤抖的手,就感觉到了他的万丈心潮,如波浪翻涌,却染寒凉。


    从眉心到唇间,他的柔情在一分分蔓延,让她在寂静的灼热中生长缠绵。他又紧紧抱住相思,从心口再往下,滑过她轻柔的衣衫,起伏的韵致,直至紧紧抱住她,单膝跪在面前。


    他没有抬头,只是侧着脸,紧贴在她身前,目光渺远,似乎只是望着幽暗的一方。


    “相思。”他的声音听上去也有些遥远,“我不要你这样。”


    “……为什么?”她呼吸着寒凉的气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深深呼吸着,道:“你在意这个吗?”


    相识近四年,她时常撒野似的亲近他,几乎不会有所避讳,可是这个话题,是两人从未真正碰触过的心尖。


    相思愣怔半晌,哑声道:“我……不在意。只要是跟你,无论怎样,都可以。”


    江怀越没有抬头,依旧半跪着,紧贴在她身前。他的动作似乎有些僵硬。过了许久,他才渐渐柔软下来,用很轻的声音对她说:“可是,我很在意。”


    一句至为简单的话,却骤然将她的心揪紧,酸楚难耐。


    眼里含着泪,只是不敢落下,怕他难过。


    江怀越依旧没有站起身,以极为温柔的方式抱住了她,低声道:“正因为太在意,所以不愿让你屈从,也不愿轻慢草率。我只希望……你不受一点委屈,也不会留下一丝遗憾。”


    相思再也按捺不住情绪,尽管别过脸去,眼泪还是夺眶而出,落在了他的身上。


    江怀越抬起头,她的泪水便又滑落在他脸颊。


    相思哽咽不能语,慢慢跪坐于他身前,靠在他的肩头。


    他拥她入怀,抚过她清润的颈项,两人的气息相融如一。


    “哭什么呢?我会回来的,不要害怕。”江怀越也倚着她,抱着她不愿松手,语声微颤,“我真舍不得你,相思。”


    她流着泪,心痛地狠狠咬他的手。


    “你要记住,我是你的女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


    ……


    天际微明时分,江怀越站起身来。他吻过她,让相思不要送行。


    她就这样坐在床前,看他沉默着开了房门,只是侧过脸望了一眼,随后匆匆离去。


    初夏的庭院晨风清新,茉莉花香满溢婉柔,可是她只听得见脚步远去,好似带去了所有生机。


    她知道江怀越这一次是必须要去,只有沙场杀敌得胜,才可名正言顺重掌权势,否则即便皇帝下诏,那些反对者还是会心不甘情不愿,处处掣肘时时紧盯。


    可是延绥军镇路途遥遥,在那滔滔黄河边,他又要吃多少苦,受多少伤,才能力挽狂澜,用染血的剑挥斩出一条生路,将胜利成果奉送到君王宝座之下?


    *


    远方才露出白光,赶赴京城的马队已经启程。


    官道上行人甚少,江怀越坐在车中,听轮声滚滚,心念幽寂。直至道边出现了一人一马,使得马队为之停步。


    “在下与江掌印有故交,听闻他要离开南京,特意前来送别。”


    随从听那人说了,便来询问,江怀越撩开帘子,望到的正是一袭白衫的程亦白。


    “……先生?”他微一蹙眉,随即屏退了随从,独自下车相迎。


    程亦白向他拱手:“没想到那么快就要分别,希望不久以后还能相见。”


    “先生什么时候回京?”


    “不会耽搁太久。”程亦白注视着他,缓缓道,“这一次回到京城,恐怕是要接受重任……刀枪无眼,你如果真的去了陕西,千万要小心谨慎。”


    江怀越道:“先生对朝中之事果然了如指掌。”


    “这也是我的职责所在。”程亦白顿了顿,轻声道,“也希望你明白,此次能有机会回到京城临危受命,辽王也是从中做了不少安排的。”


    江怀越心中早有几分明白,若不是辽王私下出手,在这样的时刻怎会有官员接二连三向君王举荐自己,这应该就是他所给予的示好意图。


    果然,程亦白道:“王爷那边,会再派人与你联系。”


    “好。”


    短短数语完毕,江怀越再回了马车之上,车轮碾过尘土,继续前行。他透过青竹帘子往外看,程亦白牵着骏马站在道边,目送这一列马队向北而行,衣袂飘飘,神情宁静。


    他的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幼年时,与哥哥一同坐在葱茏繁茂的桢树之下,听年少翩翩的小先生读诗讲文,言谈文字间绘出一卷卷绮丽画面,多年以后还在心间。


    *


    远天浮云翩跹,成群的飞鸟掠过金碧辉煌的琉璃屋脊,没入高天之间。檐角铜铃轻摇,荡出泠泠波音。


    江怀越再度踏上玉阶,步入大殿后的御书房。


    承景帝从厚厚的奏章后抬起头,看着他屈膝跪在近前,眉间微微皱起。心情是极为复杂的,眼前这个年轻人虽遭贬斥,消减了以往的几分倨傲睥睨,但神韵清致不改,并未一蹶不振,也不见卑躬屈膝。


    “朕叫你回来,知道是为什么吗?”他搁下笔,淡淡问道。


    江怀越叩首道:“臣不敢妄自猜测,还请万岁明示。”


    承景帝摇了摇头,指着几案上的奏章:“这些都是近几天刚送来的,蒙古大军进犯黄河流域,镇宁侯又被女真人牵制不能轻易改换阵地,朝中虽有良臣,却缺少带兵的经验……”


    他看了看江怀越,沉声道:“去打蒙古军,若能得胜而归,也算是将功补过了。”


    江怀越平静地叩谢,承景帝不免微微意外,不由道:“在南京过得怎么样?”


    “臣在南京过得较为宁静。”他垂着眼睫,道,“南京御马监事务虽也不少,但比之京城还是清闲,也少了许多人脉往来与无谓纷争。”


    “那你难道愿意在南京待下去?”


    他还是一副看尽人生,落落寡欢的样子:“万岁需要臣在什么地方,臣就去什么地方。”


    承景帝不免想到了江怀越曾经的情感波折,如今看他神情,似乎是心如死灰不再有涟漪了,因为感觉在他身上也问不出什么内情,于是只旁敲侧击了一番,便让他赶紧下去准备,明日就要启程赶赴延绥监军。


    江怀越拜谢之后,无意间问起:“听闻贤妃娘娘有孕,不知臣是否能去叩见问候?”


    承景帝抬眼望了一下,脸色沉寂:“不必了,她如今不在宫中,也不喜外人前去。”


    江怀越微微一怔:“不在宫中?那是……”


    “前些天搬去太液池了,那里清净空旷,她说适宜安胎。”


    江怀越见承景帝说到此事时眉间紧蹙,显然另有隐情,因此也不再多问,拜别之后便离开了书房。下了台阶,见久违的余德广正迎面而来,便趁机与他寒暄问候,说了几句后,不由谈及了贤妃。


    余德广见四下无人,低声说:“你还不知道?贤妃搬去太液池,是跟一碗药剂有关。”


    “药剂?”


    “起先万岁只是关照贤妃在长乐宫静养,她也是十分小心,唯恐出了差错,就连诊脉的太医也是挑选最为信任的,从不轻易更换。没想到就在前几天,贤妃感觉不适,请太医来开了保胎的药剂,谁知宫女送上汤药后,贤妃感觉味道有异,当即令人核查。结果竟然是有人在药材里动了手脚,添加了滑胎的五行草。”


    江怀越一皱眉:“这样的风口浪尖也有人敢如此大胆?”


    “谁说不是呢?大家都觉得不可能,但架不住有人非要断送这孩子的性命啊!”余德广叹息道,“万岁震怒,将牵涉进去的宫女太监严刑拷问,谁知那两人没等被打死,竟毒发身亡,想来是不敢供出背后的主子。”


    “所以金贤妃就连长乐宫都不住了,搬到了太液池?”


    “对,她跟万岁讲,留在宫里夜不能寐,时刻担心有人毒害龙胎。太液池广袤空旷,只要她带去亲信与外界断绝来往,便能安心养胎,不再给有心人下手的机会。”


    余德广说到此,遥遥望到有人往这边来了,便想告辞离去。江怀越在他临走时又问了一句:“那么最后万岁是否心里有数,是谁要毒害金贤妃腹中胎儿?”


    余德广面色凝重,含蓄地道:“你说是谁?既找不到确切的证据,又不能让万岁痛下刑罚逼问的……”


    “难道是,太后?”江怀越试探问道。


    余德广正要回答,对面的太监不知他们在交谈什么,居然老远打起招呼。他只好应付着,朝江怀越使了个眼色。


    江怀越便也向对方寒暄了几句,见余德广和那人聊了起来,便找借口远离了此处。


    *


    一路行去,一路还在思索。金玉音搬去了太液池,先前汤药里下毒的人又未确定,从余德广的只言片语里来说,能让承景帝心生怀疑又不能动刑逼问的,无非就是太后,或者……荣贵妃……


    不管承景帝最后有没有查出真相,至少太后与贵妃在这段时间内,是不可能再能见到金玉音了。


    甚至有可能自身行动也遭到限制。


    江怀越走着走着,便望向了远处的昭德宫,想着是否要去探问一下贵妃娘娘。正打算改道而去,远远地便传来了急切呼唤。


    他停下脚步,循音望去,但见远处宫墙后有人一路小跑而来,隔着老远,忽而止住脚步,望着他愣怔了好一会儿之后,紧赶着上前几步,跪倒在地。


    “督公!您总算回来了!”


    杨明顺一开口,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六章


    第一百八十六章


    江怀越本来想着过后再去御马监找杨明顺的, 没想到在这里就遇到了他。看他那样子, 似是听到风声便匆匆赶来拜见, 只是向来喜乐无忧万事皆不放在心头的杨明顺, 竟然一见自己就红了眼圈, 这倒是令江怀越颇为意外的。


    “怎么了?起来说话。”江怀越上前一步, 打量着杨明顺。


    杨明顺这才平定了一下情绪, 迅速起身侧立一旁, 愁苦道:“督公, 是我一时太激动……我, 我盼您回来盼得好苦!”


    江怀越朝左右望了一望, 示意他跟着自己朝宫墙那头慢慢行去。“当初把你留下的时候, 你不是还信誓旦旦说没事吗?这段时间内, 是受委屈了?”


    杨明顺跟在他身后,低着头道:“也没什么……不过就是司礼监和东厂那帮子人,狐假虎威的,他们本来也就那副德行。我听您的话, 老老实实在御马监待着, 很少跟他们接触。”


    “贤妃搬去太液池,是什么时候的事?”江怀越忽然问道。


    杨明顺愣了一下, 道:“也没多久, 就前几天……听说贤妃住在了琼华岛广寒殿,岛上的太监宫女都被换成了原先长乐宫的人。”


    “琼华岛?”江怀越想到了先前惠妃曾经因为乘坐画舫而流产的那件事,不由道,“她倒也不忌讳, 惠妃不就是在那儿出事的吗?”


    “据说万岁跟她说过,太液池那边虽然幽静空寂,但毕竟离这里太远,万一有什么叫太医都不方便。但是贤妃说自己就对药理有所研究,应该不会出问题。虽然这样说,万岁还是不放心,令太医院的人去探问过好几次。”


    江怀越脚步微缓:“切脉了吗?确定有孕?”


    杨明顺诧异道:“那肯定啊,都是太医院里有名的人物,哪能连喜脉都弄错呢?”


    “有三个月了?”江怀越一边往前走,一边又问。


    “是。”


    江怀越算了算时间,应该是在他离开京城去南京后不久就怀上的。他又问及最近太后与贵妃的情况,杨明顺道:“太后因为贤妃说有人要加害腹中胎儿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前些时候万岁还去过她那边,据说发生了争执。贵妃娘娘她……反正也不理会别人的言语,好像什么都跟她没关系似的。”


    江怀越倒有点意外,原先荣贵妃可不是这样的性子。本来他就在打算要去一趟昭德宫,听了这话,便领着杨明顺往那边行去。


    一路上他又问及其他事务,杨明顺皆如实回答,末了,倒是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问道:“督公,您后来,有没有相思姑娘的消息?”


    江怀越看了看他,淡淡道:“有。”


    “她还好吗?”


    “好。”因为在宫中,江怀越不太愿意说起相思,只是极其简单地予以回复。杨明顺似是放下了心,却又似是增添了惆怅,眉宇间始终带着几分萧索。


    江怀越感觉不太对劲,转过脸问他:“你有什么事吗?怎么心事重重的?”


    “没。”杨明顺立即摇头。


    江怀越皱眉道:“杨明顺,你觉得自己满面愁容的样子能瞒过我?”


    “我……”杨明顺欲言又止,过了片刻,却问道,“督公您和相思姑娘是不是见过面了?”


    江怀越不知他为何又问起此事,只好耐着性子道:“是。问这个做什么?”


    “那她还在等您?”


    “……我说杨明顺,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怎么反过来追问我来了?”江怀越越发觉得他可疑,停下脚步审视他。


    杨明顺尴尬地笑了笑,温顺道:“哪里呀督公,小的只是关心您终身大事,生怕您又错失良机,蹉跎了岁月。”


    “那你到底惹上什么麻烦了?还不赶紧交待清楚?”


    “真没什么呀,督公,我不是说了吗,就是前阵子被司礼监那帮兔崽子欺负,害得我都不敢抬头见人了……不过您刚刚回来,千万别为了我去跟他们算账,要等着以后您重掌大权,再好好收拾他们!”杨明顺又恢复了原先那舔着脸讨好奉承的模样,跟在江怀越后面,好像刚才那忧郁只是瞬间的错觉。


    江怀越还待再问,拐过弯前面就是一片大殿,来来往往的太监渐渐多了起来,只好也不再发问,带着他往昭德宫而去。


    *


    到了昭德宫,杨明顺自己留在了外面,江怀越独自入内拜见。夏花娇艳,蜂蝶乱舞,就连空气里都弥漫着清香甘甜,只是这宫中寂静,熏风微来,让人不禁有一种画堂深深帘幔卷愁的感觉。


    荣贵妃妆容依旧艳丽,一身绛紫织金的衫裙雍华不凡。江怀越进来时,她正斜倚在美人榻上,听得脚步声近,才支起身子。


    与原先几次不太一样,这回她见到江怀越,只是端端正正看着他,唇边露出笑意。


    “我就知道,你过不了多久要回来。”


    江怀越向她叩首问候,谦恭道:“怀越是被贬出京,此次幸得万岁信任才召回京城……”


    “少装样了,我还不知道你?”荣贵妃含着怨怼盯了他一眼,“当初是谁可怜巴巴跟我说想回南京?说什么早知如今被万岁冷遇了,还不如当初留在南京本分度日……我问你,你干什么非要回去一趟?”


    江怀越连忙道:“臣当时也没欺骗娘娘,确实是因为万岁对臣产生嫌弃芥蒂,那臣还不如自行避让,免得还在宫中更添麻烦。其他地方去了之后恐怕更要受罪,还不如回南京避避风头。”


    “哼,在南京你倒是悠闲得很?是不是要乐不思蜀了?”


    江怀越上前道:“娘娘说哪里话,臣是戴罪之人,去南京御马监忙着料理事务核查账务,何曾过得悠闲了?再说臣也时刻惦念娘娘,少不得让人打听宫中事情……”


    “那你都知道了?”荣贵妃冷哂道,“之前惠妃怀孕时就娇惯得不成样子,如今这一位更是了不得,居然搬出后宫去了太液池。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大家,在这后宫之中有人想要害她,她是逼不得已才逃离出去的吗?”


    “娘娘可曾在万岁面前抱怨过?”


    “没有,我又不去做那不知趣的人。”荣贵妃别过脸,慢慢道,“怀越,我到现在才明白,他是君王,就必须要考虑后嗣的事情。有再多的往事回忆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像病急乱投医一般,隔三差五临幸宫妃,有些甚至是他多少时候都没看过一眼的……他病了,朝臣们言论纷纷,恨不能要他一两天之内就昭告天下得了龙子,有些藩王甚至已经蠢蠢欲动,打算着过继哪一个子孙继承大统。这就是朝堂与后宫,他们眼里只有万世基业不能撼动,哪管你到底愿不愿意,甘不甘心。”


    她很少会这样倾诉,更多的时候是发泄愤怒,也许是因为年少时候只是宫女出身,后宫朝堂中人虽都忌惮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但内心深处始终对她怀着鄙夷。而身为贵妃的她,也正像是带刺的玫瑰花,艳丽夺目,却又本能地拒绝他人靠近。


    承景帝是她自年少时期就倾注了心血的人,她应该是一直觉得以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不管是否能养育后代,总不会因此而被冷落的。然而事实摆在了眼前,以前愿意跟承景帝闹脾气,是因为还有闹的必要,当此情形还去吵嚷,岂不是丢了自己的脸面也于事无补?


    江怀越沉默片刻,道:“娘娘如今保持冷静才是最重要的。贤妃也不过只是刚刚怀孕,事情如何发展,还未必能预测。臣会留意此事……”


    荣贵妃不免叹息,忽又觉得在他面前谈及子嗣似乎有点残忍,因而转移了话题,道:“你知道万岁叫你回来的意图了?”


    “知道。刚才万岁已经跟臣说了,是因为蒙古兵入侵的事。”


    荣贵妃坐直了身子,蹙着眉头:“那你还这样云淡风轻的?他叫你什么时候动身?”


    “越快越好,可能是,明天。”


    “明天?”荣贵妃惊诧道,“你才回来还没休息一下就要走?”


    “是万岁的意思。军情紧急,不容小觑。”江怀越恭敬道,“所以臣来探望娘娘,因为马上又要离开。”


    荣贵妃面露失落:“我还想着,你回来了,我总算还有人能说说话……”


    江怀越极少见她这样寂寥,再艳丽奢华的妆容也掩不住眉眼间的憔悴,只是她从来不愿在外人面前示弱,或许只有见到他回来了,才难得流露出几分萧索。


    “多谢娘娘厚爱,只是战场上情形多变,臣也不知何时能顺利返回,惟愿此行平安得胜,尽早归来。”他跪在贵妃面前,恳切道,“臣不在的时候,娘娘万万珍重。臣会安排人手传递讯息,宫中若是有事发生,臣就算是不能及时赶回,也必定殚精竭虑,保证娘娘安全。”


    “好端端的为什么说这样的话?”荣贵妃感到一阵心悸。


    江怀越宽慰似的笑了笑:“臣向来谨慎小心,希望只是臣一厢情愿考虑过多,待臣回来之时,再来叩见娘娘金安。”


    *


    葡萄架上的青叶已经蔓生成荫,相思坐在屋檐下,看着那被风吹动层层起伏的叶浪,神思有些渺然。


    江怀越离开南京也就几天,她就像是失了魂一样,心神不宁,坐立不安。


    先前能凭着一腔勇气去辽东追随左右,可现在他正是贬谪之后重新起用的关键时刻,自己是不可能堂而皇之跟去战场,可是就在这里默默等待,也着实太过煎熬难耐。


    寂静中,有人砰砰敲门,惊扰了相思的遐想。


    她听出那敲门声是约定好的节奏,便起身过去开了门。


    “快猜猜看,我今天为什么过来找你?”门外果然是宿昕,没等她招呼就闪身而入,手持玉骨折扇,神情潇洒中犹带自得之意。


    “小公爷莫不是又找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带来给我看?”


    “不是不是!”宿昕大步生风走到院中,见桌上有茶水,顾自倒了就喝,“我告诉你吧,刚才我在家中,有人从京城过来传皇上的口谕!”


    相思一惊:“又有什么事?”


    宿昕斜睨了她一眼,缓缓道:“万岁宣我入京,有事要问。”


    “怎么非要入京,不会是……是跟江大人有关吧?”相思不安道。


    “为什么非要跟他有关?”宿昕有些不乐意,“难道万岁就不能是询问南京一带的民情政务?”


    “……小公爷,您觉得万岁会不问那些地方官,而要特意诏您入京,为的就是问问南京的风土民情?再说了,就算要了解这里的情形,也该问你父亲定国公才作数啊!”


    宿昕险些被茶呛到,俊脸通红:“行啊,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不靠谱!看来我的算盘是打错了!早知如此,我又何苦冒着烈日过来一遭?”


    相思诧异道:“什么算盘?万岁宣您入京,和我难道有关?”


    宿昕哼哼笑了几声,倨傲道:“还不是为你着想?我进京是方便,可我一旦走了,这里只剩你一个,万一有什么变故真是鞭长莫及!因此我才想到倒不如带着你去趟京城,你倒好了,还来嘲讽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我看这京城,你还是不要去的为好!”


    相思听罢,脸颊发热,不由道:“小公爷竟有这样的打算?可是我在京城已经是名义上的死者,您要带我回去,岂不是危险重重?”


    “还有什么事能难倒我宿昕呢?!你不要觉得凡事只有你那个江大人才能办的到!”他不无藐视地道。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七章


    第一百八十七章


    宿昕虽然平时看起来神神叨叨又散漫不羁, 但真正行动起来倒也不粗疏。次日天还没亮, 相思就被他派来的亲信接出了小巷, 一路乘着马车行至码头, 早有船只停泊等待, 她按照宿昕事先的安排上了那艘船只。渐渐的天光放亮, 码头上也开始传来嘈杂的人声, 大小商船装载了货物, 陆陆续续启程离去。


    她所坐的船也混杂其间扬帆起航, 没过多久就离开了码头。


    船行景移, 两岸绿柳垂杨堆烟叠翠, 早起的妇人们在河边洗着衣衫蔬果, 远远的又有孩童奔逐玩笑之声飘散风中。相思倚在窗口, 望着外面出了好一会儿神,对于那些人来说,每一天的生活都是如此平常,或许还会因此生厌烦躁, 觉得日复一日太过单调。


    然而对于她而言, 这些年历经波折,真正能宁静度过的时光又有多少?


    正如先前她请求江怀越不必再涉足官场, 甚至无需再过问父亲卷入的案子, 因为她不想再眼见他身处漩涡而难以摆脱困境。可是事到如今,一切的发展似乎已经不能由自己的心念来决定,大人不愿意受制于人,然而皇权在上也不容他任意违抗, 相思不知道他将如何应对这两难情形。


    更何况,还有延绥军镇的紧急军情……


    约莫半个时辰后,水面越加开阔,又一个码头也已近在眼前。船夫吆喝着,将船只慢慢靠近江岸,相思为了保护自己,将细细密密的湘妃竹帘垂落了下来,没过多久,只听舱外脚步声起,有人推开舱门,弯腰入内。


    “小公爷。”相思讶然起身行礼,见宿昕锦衣杏白,簪缨楚楚,显然是已经收拾得当,离家上京的模样。只是他手里抱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布包,看起来似乎东西还不轻。


    他一边进来,一边说道:“不要担心,已经出了南京,没人知道你在这艘船上。”


    原来宿昕此番上京,也是乘坐船只,只是与相思出发的地点与时间皆有所不同。待等离开南京之后,两艘船先后在此码头稍作停靠,他这才过来了一趟。


    他说罢,走上前来,将布包放到桌上。相思诧异道:“这是什么?”


    “你也没见过吗?”宿昕将布包解开,呈现在相思眼前的,是一只端方雅致的红木箱子。


    雕花流丽,古朴质厚,只是一把黄铜锁,将所有猜测隔绝在外。


    相思怀着纳罕的心情仔细审度了箱子一会儿,摇摇头:“确实没有见过,小公爷为什么拿这过来?”


    宿昕撑着下颔道:“倒也奇了,这是江怀越临走之前,委托我带走交给你的。”


    “大人的箱子?”相思更加愕然,她小心翼翼地碰触着箱子上的铜锁,“他给钥匙了吗?”


    “没有啊!”宿昕一蹙眉,“我还以为钥匙肯定是在你手里,兴许是他留给你的财物,供你在他离开之后使用的,可是连你都没有钥匙,那要这箱子干什么?难不成还隐藏了什么机密?”


    相思想了许久,问道:“他没说什么吗?”


    宿昕流露出不悦的神色,道:“他倒好了,急匆匆上京之前,只是将这箱子送到了我那里,说是寄存下来,要是他不回来,就叫我寻找合适的机会把箱子转交给你。还说什么要确保你的安全……这话还需要叮嘱吗?”


    相思心里咯噔一下,打断他的抱怨:“他是说,如果不回来,就请你把箱子转交给我?”


    “对啊,你瞧瞧这说的什么丧气话?”宿昕指了指箱子,“我既然要离家上京,又准备将你一起带离,那么箱子留在我府里也不合适,还不如随身带走。反正不管他什么时候回来,这东西总要交到你手里的,对不对?”


    相思也没心思细究宿昕的话语到底是否正确,只是望着那个箱子发怔。宿昕见状,也不好多加打搅,只是叮嘱了一些应该注意的事项,随后又道:“我本来以为你有钥匙,才把这箱子搬过来,可是现在连你都打不开的话,是不是我还是把它带回自己船上去?”


    相思想了想,道:“反正我们的船只也是同行向北,箱子既然是江大人的,那还是留在我身边吧。”


    宿昕无奈地点点头,只好告辞而去。


    江水滔滔,行船悠悠,白昼漫长,初夏夜凉。新月徐徐升起,水面涌动银光万千,澄澈月华透过半卷的竹帘,静静铺泻于窗畔。


    红木箱子如遗失许多年的宝物,沉寂又迷离,就那样安置在了相思的床边。


    她侧身躺着,脑海中浮现的都是他的身影,无论是习以为常的冷峻少言,还是难得流露的无声微笑,眼眸深处尽是珍惜。


    她的手搁在箱子上。


    思前想后许多遍,才记起在辽东时,杨明顺曾经跟她提及过,大人当初在身负重伤时,告诉过他,如果自己遭遇不幸,便让他回到府邸找出一个上了锁的红木箱子,将其带出,与之一同归葬。


    后来,她也曾经问起过此事,然而大人却刻意回避,似乎不想在她面前说起。


    相思不知道,眼前的红木箱子,是否就是杨明顺说起过的那一个。如果是的话,里面到底装了怎样重要的东西,才会让江怀越在遭遇贬斥时,还特意将其从京城带到了南京,又在奉命回程时,把它匆促留下。


    她更不知晓此时的江怀越是否还在京城,今夜月华千里应相同,茫茫江水耀出银波璀璨,他若是也在此时想起自己,又会是怎样的心境?


    *


    新月初升时分,太液池澄波浩渺,如古镜凝光。白玉长桥横卧水上,一盏盏宫灯点亮幽暗,远远望去,桥上水中辉映荡漾,好似漫天圆月,连缀成珠。


    江怀越慢慢跟在引路的小太监身后,沿着琼华岛上的主干道,往半山间的广寒殿去。前方那一星灯火,摇摇曳曳,在花丛柳荫间穿行。


    绕过幽静的古亭台,前方便是灯火辉煌的广寒殿,原先此处乃是前朝皇后闲暇享乐之所,历经更迭变故已空置多年,不想倒是又重现繁盛。


    他跟着引路人,进入了宫门。因着承景帝的谨慎小心,这里的宫女太监俱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人物,皆敛容肃穆,行动间亦庄重有礼。一路入内,江怀越简单扫视一遍,几乎没有一个是自己以前熟识的人。


    有宫女挑着灯笼等候在路边,见到他之后行礼:“江掌印,贤妃娘娘已经在前面等您了。”


    他微微颔首,又随着那宫女转而走入另一侧宫门,道旁长廊幽寂,绛红宫灯流苏坠金,浮动光影。长廊的尽头是葱茏桂树,碧叶掩映间,古朴长屋门扉紧闭,唯有窗内透出淡淡光亮。


    门口又有宫女等待,见他来了,立即轻声回报,屋门才从里侧缓缓打开。


    江怀越缓步入内,纯白珠帘垂落如雨幕,悠悠晃晃挡住了视线。他在珠帘外侧下拜行礼,里边传来略带笑意的声音:“江掌印,许久不见,还请不要拘束。”


    金玉音虽然已贵为贤妃,但语声轻柔,倒是毫不显出娇娆倨傲之态。她一边说着,一边又吩咐底下人看座,江怀越侧立一旁,很有分寸地道:“臣与娘娘身份有别,在娘娘面前怎敢落座?此番夜间前来探望已是僭越,本不应该在此时还打搅娘娘休息,只是时间匆忙,很快就要离开京城,不得已才冒昧前来,还望娘娘恕罪。”


    “掌印回到京城就来看我,是我的福分,怎么好说什么僭越不僭越的呢?”金玉音端端正正坐在美人榻上,缓缓说道,“其实上次掌印去了南京,我心里也时常惦记着,还在万岁面前说起过好几次。掌印对万岁忠心不二,即便是在辽东出了些岔子,却也是身陷敌阵拼杀出了功绩,怎好就此离开内廷呢?还好万岁冷静过后又想到了掌印,这才在危难之际委以重任,我听闻此事,也为掌印感到高兴。”


    江怀越低垂着眼睫,淡淡道:“怀越是大内的人,万岁需要我去延绥,我自然不得懈怠。倒是娘娘在此时有喜,确实是令宫廷内外惊喜交加的大事。臣虽然远在南京,却也得知了此事,只不过这琼华岛地处偏远,娘娘居住在此,不会害怕吗?”


    “害怕?”金玉音微微一怔,笑了笑,“我又不是独身一人没有依傍,自然有得力的宫女太监侍奉左右,万岁也叮嘱了太医隔三差五过来探望,怎会害怕呢?”


    “臣听闻娘娘专门点了太医院司徒朗的名,看来他确实深得娘娘信任。”


    “司徒太医虽然年纪不大,但钻研药理,诊治用心。”金玉音顿了顿,巧笑道,“更何况,他开起药方来不像有些人那样拘泥不化,十分懂得灵活应变。掌印在深宫多年,应该也知道这样才更能胜人一筹。”


    “娘娘虽看中灵活机变,但也需知身在后宫需得严谨忖度,若是只求胜人一筹而踏出步子太快太猛,一朝跌落却也并非危言耸听。”江怀越脸上神情仍是平和,视线始终落在珠帘之间,那边只隐隐显出金玉音华彩纷呈的裙摆下端,碧蓝底子上朱红梅瓣洒落如雨,即便是她静坐不动,仍显出斑斓华光。


    “掌印何出此言?”金玉音整了整衣衫,慢慢站起,玉手一扬,身后的宫女消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步摇轻漾,她莲步微移,到了珠帘里侧。


    数十支红烛高照,映照出金玉音端丽容貌。


    珠帘之后,她羽睫墨黑,眸光中竟显出几分寂寥。“若不是谨慎行事,我又怎能在这深宫生存至今?掌印与我都是年少时候就遭遇巨变,痛失家人。然而不幸中冥冥自有天意,你我自相隔千里的远地相继入京,以不同的身份进了这浩瀚如汪洋一般的后宫。为保性命,你我自然深知如何应对一切折磨践踏。那些笨拙之人早就消失无痕,甚至连一座属于自己的坟墓都不会拥有,而你与我,在这样的境况下不仅生存下来,而且还各有所得。也许掌印一直对我提防警觉,可我在以前就曾经说过,长夜路险,深宫幽寂,为何不能结伴而行,彼此照应?当时掌印婉言谢绝,我失望惆怅,自觉不是大人心目中的良配,掌印风姿卓越,也确实眼高不俗。只是谁能料到万岁竟垂青于我,我本无意攀龙附凤,然而天下最一言九鼎的人要我为褚家开枝散叶……”


    她语带哀伤,末了又轻叹一声,露出无奈的苦笑。“掌印大人,我深知怀上龙胎是上苍恩赐,却也是最遭人嫉恨之事。前有惠妃流产,宫中险恶重重仍未散去,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除了步步为营保全自身,还能怎样?”


    江怀越淡淡扫视她一眼,道:“娘娘何苦还提这些往事?臣对娘娘从来没有非分之想,需知您现在身份不同,刚才的话语若是泄露一分,臣被处死是小事,娘娘恐怕也保不住性命!”


    “我当然知晓,能当着你的面说出这些,还不算是交心之言吗?”金玉音眼波间蕴含了几分遗憾,轻声道,“掌印应该知道,我被万岁看中时候已经快到了出宫的年纪,如我真有意争宠,怎会熬到青春将败之时?家中早已无亲无故,我本就只想着在这幽寂深宫终老,若是有幸能寻到志同道合的伴侣,便也不枉来人世走一趟。掌印在我心中,始终都是堂堂正正的男儿,行事利落心思细致,胜过众人无数。只可惜缘分浅薄,你我终究还是各自走向自己的归宿,然而我实在是将掌印视为值得敬重值得珍惜的人物,纵是您真的心有所属,我也不会有所芥蒂……只希望掌印能多多照拂庇佑,让我顺利生下孩子,为万岁绵延后嗣。”


    “娘娘说这话好像是我有心阻碍,想要谋害龙种一般。”江怀越诧异地抬目望她,“想当初我还未到京城,就被群臣上奏将小事说重,使得万岁愠恼,将我贬斥出京,其后不久便传来了娘娘有孕的大喜讯。我都已经被逐出京城,如今刚刚回来又要赶赴陕西,何来势力手段为非作歹?”


    金玉音抿了抿唇,道:“难道你觉得自己被贬,也是我从中作梗?”


    江怀越笑了一笑:“也不是,只是时间上巧合而已。或许上苍垂青,才让娘娘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得孕。只是臣一直有点不明白,娘娘分明也是有靠山的人,但如今这一步一步行来,却与原主的筹谋背道而驰,不知娘娘打算如何自处?”


    金玉音双眉一蹙,随即从容道:“掌印说的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江怀越眼见她眼神凝重起来,却又轻飘飘地望向旁边的烛火,“娘娘是聪明人,身在棋局错综复杂间,却要另辟蹊径,想来是有周密的安排。臣自知身份卑微,也不该多加打探。”


    金玉音看了他几眼,烛影幽幽,江怀越一身藏蓝曳撒遍绣华彩,浓艳夺目中更衬托出人如珠玉。他是个很奇怪的存在,明明从内到外皆寒如霜雪,不容人接近,似乎用含着异样的心思悄悄审视一眼都会心生寒意。然而衣领交错纯白素净,明洌如冰泉的容貌又让人不自觉地想要靠拢,甚至想让他臣服裙下,宽衣解带。


    金玉音在内心深处将这眼前的人又审度品味了一遍,眉眼间显露出几分惆怅,叹息着撩起珠帘一侧。


    “掌印大人,您是昭德宫贵妃的人,我心知您到底介意着什么。只是万岁终究需要后嗣,贵妃再得到隆恩,抵不过岁月无情,韶华已逝。您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万岁孤独无后,若是这样下去,最终宗室入承大统,您守着贵妃娘娘也得不到任何好处。而我……”她纤纤素指微动,珠帘轻轻漾动,映照烛光明暗,眸影深情,“我对掌印如此看重,现又有幸怀上龙种,掌印何不顺水推舟成人之美呢?我又无娘家人作为后盾,如蒙掌印不嫌,他日还要仰仗您照拂护佑,才能将路走得更为宽广。而掌印您呢,也能在这后宫乃至朝堂始终叱咤风云,这岂不是两全其美之事?”


    江怀越静默片刻,道:“娘娘认为我追求的是这个?”


    金玉音讶然,忽又失笑:“不然呢?江掌印,您不会告诉我,您已经看透纷争,想要独善其身吧?还是说准备急流勇退,做闲云野鹤,伴红粉佳人?”


    “就算我这样说,娘娘也会说出一番道理。”江怀越道,“譬如我树敌遍布朝野,即便想要抽身隐退,也会招致仇家趁势落井下石,根本做不到独善其身,更不用说什么闲云野鹤了。”


    “果然聪明。”金玉音上前一步轻轻抚掌,珠帘簌簌落在了她身后。她朝江怀越微笑,道:“掌印连我心里话都能猜到,可见你我才是契合心智的知己,你说对不对?那些只懂得小情小爱的女子虽然惹人怜惜,可是掌印你是如此高标卓绝之人,又岂应沉溺其间?茶余饭后的蜜饯确实可口,可是长此以往,不会觉得甜腻得让人止步不前,甚至耽搁了前途?”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八章


    第一百八十八章


    寂静的房间内红烛高照, 金玉音就站在江怀越面前, 若有若无的幽兰香息盈然弥散。


    她本以为江怀越或许会移开视线, 但出乎意料的是, 他居然不避嫌疑地正视过来, 似乎直望进她眼底。


    “娘娘……”他才开口, 金玉音却又轻声道:“掌印, 不知为何, 我总怀念你以前称我为金司药。如今这一声声的贤妃娘娘, 却让人有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金司药已是过去, 如今您身份尊贵, 我又如何能再用旧称?”江怀越眼神复杂, 微微一顿, 又语带讥诮道,“时过境迁,正如当日您称我为督公,如今不也是只能以掌印相唤?”


    金玉音了然于心似的笑了笑:“掌印才华出众, 自然不能屈居那些庸俗奴才之下, 您的心思我知晓,有谁甘愿将拼搏多年得来的权力拱手奉还?”


    江怀越向来沉定的眼眸中不觉流露一丝波动, 金玉音审度着他的细微变化, 又道:“掌印在来我这里之前,是不是还去过慈宁宫?”


    江怀越微微一哂:“娘娘刚才还说自己孤立无援,看来如今布下的眼线也不少。臣去慈宁宫,是太后召见, 并非自己主动求见。”


    “听闻太后最近身体不适,连御花园都很少去了。不知她在此时召见掌印,为的又是什么?”


    江怀越平静道:“娘娘既然这样问了,想来心里有自己的考量,臣如果还说太后只是召臣前去说说闲话,恐怕娘娘也是断然不信的。”


    金玉音眉梢一扬,随即又恢复了平和的神情:“我知晓掌印的为人,不会将太后与您的话语泄露出来,但无论怎样,我还是奉劝掌印考量清楚。太后与万岁本非亲生母子,前次因为惠妃之事,已遭万岁猜忌,而辽王又鞭长莫及……与其借助那遥不可及的力量,还不如留心身边人,相信以掌印的详尽思虑,必然能明白究竟应该怎样做。”


    “只要娘娘能顺利生下龙子,便是尘埃落定之时?”江怀越反问道。


    金玉音缓缓颔首,道:“也是掌印重返权力巅峰之时。”


    江怀越沉默片刻,幽静双眸中有涟漪浮涌,末了微微一笑,拱手道:“时候已经不早,臣不敢再叨扰娘娘休息,明日便要启程赶赴陕西,就此别过。”


    金玉音轻出了一口气,不无担忧地道:“边关军情紧急,蒙古大军凶悍野蛮,掌印此去还是小心为上。希望能早日听到你得胜凯旋的讯息……”


    “臣在远方,也希望娘娘保重凤体。”江怀越再度行礼,最后望了她一眼,转身退出了房间。


    *


    脚步声逐渐远去,金玉音在珠帘前站了许久,才缓缓回转。


    没有她的吩咐,宫女们是不会进来的。


    只剩她一人的室内显得有些冷清,烛火跃动,阴影在素白的墙壁上摇曳变幻。她走到放置插花玉瓶的几案前,打开上了锁的抽屉,取出了沉香色双蝶翩飞五彩绣囊。


    拆开绣囊,里面是卷成细条的纸片。


    蝇头小楷端端正正,还是熟悉的字迹。记述的都是江怀越在南京时如何被说动,同意与辽王站在同一阵营的经过。


    但是她一点都不怕。


    与那远在北方的辽王相比,她如今就在拱辰之侧,且承景帝对她青睐有加,辽王再有野心,也不过是被冷落一旁又无兵权的藩王。她甚至可以猜测出,太后找江怀越去,无非也是威逼利诱,借用贵妃地位堪忧来劝说他暗中布置,寻找机会设下计策,让她无法生下皇子。可是到底是谋害皇嗣容易,还是保全皇嗣简单,谋害与保全之间的利益高低,她认为江怀越应该会想清楚。


    至于相思的存在,她也早就清楚。


    她才不会愚蠢到去除掉相思,或者拿其性命来威胁江怀越,这些伎俩对于她金玉音来说,着实太过低劣可笑。


    最怕的是一个人无欲无求,才是真正的无懈可击。而他江怀越与相思的这段隐秘感情,正说明他终究还是有血有肉的人,哪怕平素再冷淡疏离,心底依旧是有牵挂的。


    她甚至不在意他是否答应了辽王,表哥的一番说辞虽然看起来冠冕堂皇,但江怀越最大的顾忌,应该就是自己的身份。面对曾经的师长,他肯定不会就此翻脸,毕竟表哥的存在,意味着这世上有人知道江怀越的真正来历。在那样的情况下,他能不答应帮助辽王吗?


    金玉音觉得江怀越必定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只有真正走入他内心,懂得他需求的,才会是他最后选择的同道中人。


    房门外,传来宫女低声询问:“娘娘,天色不早,是否需要伺候洗漱安歇了?”


    “等一会儿吧……”金玉音懒懒回应了一声,翻起妆奁匣子,澄明铜镜映出秀雅容貌。她对着镜子凝望一阵,蹙着双眉,将铜镜压了下去。


    *


    江怀越再度走过太液池上的白玉长桥,明灯幽寂,水纹轻漾。月光灯辉在浩渺水中相融,点点银芒跃动起伏,延展至极为遥远的水天相接间。


    他在桥上略一止步,侧过脸望向在水中晃漾的月影,原本复杂的心绪暂时得以沉静下来。


    其实原本以为在南京还会再生活一段时间,尽管他确实并非愿意长留旧都,而是谋划好了有朝一日要重返朝堂,然而当相思冒着危险离开扬州前来南京找到他之后,他的步伐略显放缓了下来。


    宁静的深巷小院就像是相思的家,洗净奢华的她居然为他煮饭做菜,还有她随手捡起送给他的那枚青涩的果子,直至干枯都一直存放在枕边。


    正如金玉音所说,他从来不是一个甘于放下手中权势的人,而且就算想放权,也要考虑到多年来睥睨朝堂,一朝想要全身而退,是否能有安然度过余生的机会。


    携手归隐不是梦幻泡影,更不是轻而易举就能谈笑着去往他乡的人间佳话,浸淫官场多年,他最清楚何时才该退,或者何时才能退。在不恰当的时候放弃一切,只能招致虎狼环伺,最终连性命都难保,更何谈往后余生。


    他是在刀刃上行走的独行者,从来不需要别人的扶持,原本即便是走向无尽黑暗也毫无畏惧,然而现在他有了相思。


    他愿意让她肆意着娇憨着,也感念她挚爱着怜惜着。


    金玉音说那浮华女子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蜜饯,甜得发腻,只会让人沉溺小情小爱而耽搁了前途。可他在心里说,那不是相思,或者是,她不明白相思。


    她就像初夏时节的杏子,白润微红,清香满溢。


    他爱她的甘甜,也爱她的微酸,无论是怎样的滋味,都是上苍给予他永远带着缺憾的人生的恩赐。


    恨不能将她捧在手里珍放于心间,又怎会因为时间流转而觉得太过甜腻?


    只是给她的太少,他甚至没能在南京,那个生她养她的古城好好地陪伴。秦淮烟雨桃叶渡口,凤凰山青玄武湖渺,他都没能伴着她去重新走一走,看一看,甚至,还没有回到曾经的云府大院……


    江怀越再度望了望水中不断晃动的月影,慢慢离开了太液池。


    *


    次日天才刚刚发亮,江怀越便已经起身。


    杨明顺匆匆忙忙前来报告,说是护送他出京的马队已经集结完毕。江怀越也不多言,只是交给他一封信札。杨明顺接了过来,谨慎道:“督公,有没有还要嘱咐的?”


    “该查的都在上面了。按照老规矩来。”江怀越一边简单地归置了行装,一边道,“一旦核查清楚,立即写信告诉我。还有,宿昕不日应该也将进京,我有事情请他帮忙,他如果需要你协助的,你也务必尽力去做。”


    杨明顺惊诧道:“您是说,那位定国公府的小公子?您请他帮忙?”


    江怀越没空跟他解释在南京发生的一切,只是点点头:“怎么了?不行吗?”


    “没,没什么。”杨明顺暗中佩服督公,竟能将宿昕这样执拗又自傲的世家子弟也收为已用,他到现在还记得小公爷自投罗网被关押在西厂牢房里的情形呢。


    江怀越正在收拾东西,杨明顺趁着这功夫将信纸拆出,简单浏览一遍,上面密密麻麻的安排让他着实有些头晕。


    “督公,这个司徒朗,就是近日专为贤妃诊脉的太医?”杨明顺看着信纸问道。


    “是。查这个人的时候务必小心,不能走漏半点风声。”江怀越看了看他,“昨夜我去见了金玉音。”


    杨明顺又是一惊:“您怎么……”


    “我没有时间了,只能连夜去见她。”江怀越放下手中的衣衫,“明顺,原先我将你留在宫中倒还算放心,但眼下……我只能告诫你,金玉音心思叵测,绝对不是你原先想像里的那样。如今她虽隐居在太液池,但旁人近不了她的身,她对宫中事务却尽在掌握,因此往后你所说所做,都要比以前更为小心谨慎。”


    杨明顺听他这样说了,背后不由泛起一丝寒意。可为了使江怀越走得放心,他还是很快就笑着道:“督公不要担心,我杨明顺虽然没啥大本事,但鸡鸣狗盗的手段还是有些的。”


    江怀越一哂,此时门外又有手下说,外面已有官员来催促他启程。杨明顺替他拿了行囊,两人快步走出御马监,果然有官员正肃立等候,见他来了,马上说万岁有旨,不必再去乾清宫辞别,尽早动身即可。


    江怀越知道承景帝心急,当下跟随那官员一路前行,杨明顺带领数名手下,提着包裹紧随其后。出西华门,便见旗帜招展马队精壮,已是整装待发了。


    江怀越登上玄黑马车,杨明顺将包裹递交给了随行的小太监。一想到上一次去辽东,他还亲自守在督公身边,一同在雪域杀敌,算得上是出生入死同甘共苦,而今自己却只能留在后宫,不由得眼里发热。


    “在宫里好好过活,等我回来。”江怀越看出他情绪低落,知道杨明顺因为自己没带他去而有所失望,便放低了声音相劝。


    “督公,今天一清早我还给您算了一卦,算得上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好结果。只不过,毕竟蒙古人骁勇强横,比女真人还要厉害。这回我不能在旁伺候,您自己……千万悠着点。”杨明顺哑着嗓子说到一半,心里堵得慌,见周围人员众多,也不好说得太明白,只好又道,“家里还有人等着您安全返回呢!”


    江怀越心中知晓他说的是相思,只是不能流露情感,便淡淡地点了点头,因想到杨明顺以前常挂在嘴边的小穗,便提了一句:“希望我回来的时候,能亲眼见证你结成对食。”


    他本是无心说起,怎料杨明顺听了这话,眉宇间戚色更重,可是还没等江怀越询问,他便又打起精神笑呵呵道:“多谢督公还惦记着!我现在的心愿,只是您能平安归来就好!”


    江怀越觉得他不太像以前那样活跃,然而此时官员已经再次上前,请他不要再耽搁时间。杨明顺听罢,识趣地后退一步,向江怀越跪下道:“恭送掌印大人,大人千万保重!”


    其余送别的官员和太监们皆随之行礼,江怀越微微蹙眉,拱手向众人辞别,随后车帘放下,号角齐鸣,这一列马队浩浩荡荡护送着他所乘坐的玄黑马车向前行去。


    杨明顺深深叩首,忽又挺直腰板跪在地上,远远望着那辆马车绝尘而去。那满心悲苦无人可诉,尽化为盈眶热泪,却又不敢当众落下,只是隐忍着低下头去。


    *


    因身负皇命,马队行进迅速,没多久就出了北京城的外城门。江怀越昨夜其实休息的很短促,倚在一侧撑着下颔,本想要趁着赶路的时间好好休息一下,然而闭上眼睛,眼前晃动的竟是杨明顺临别时分那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有些无奈。


    为了不延误军情,这一列马队可谓神速向前。当天夜里,江怀越抵达驿站,随行的那个小太监将行囊送到他屋里,正准备再去为他端茶送水的时候,被江怀越叫住了。


    “我离开京城的这些日子,杨明顺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小太监愣了愣,道:“没有啊,就是平平常常的……哦,对了,司礼监的人遇到他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小杨公公还跟人打了起来呢,后来被我们拉开了……”


    “除开这些呢?”江怀越皱了皱眉头。


    “别的?”小太监努力想了又想,“真没什么大事发生呀!”


    江怀越又问:“那他有没有提及过结对食的事?”


    “掌印是说他的对食?”小太监有点意外,素来不苟言笑的大人会主动问起这种事情,因而谨慎地道,“要说一开始小杨公公还是经常去找小穗的,回来后还挺精神的,说小穗很难得,不是势利眼。只是最近一段时间,却不见他再去找了,也没有说过她的事情了。”


    江怀越双眉一蹙:“怎么呢?没人知道原因?”


    “这个嘛……”小太监忖度了一番,陪着笑道,“其实我们私下也议论过,掌印也知道的,咱们早就等着喝他的喜酒,可是忽然间就没声音了,大家都很奇怪。他不说,自然有人偷偷去打听。这一打听可不得了,据赵美人身边的宫女说,小穗跟小杨公公分开了。”


    江怀越虽然有所预料,但听到此话还是有些诧异。“为什么?”


    “咳……说是她家里不同意她以后留在宫里,给她找好了婆家,就等着她到了年纪放回去嫁人……”小太监不胜感叹地道,“我们听说了之后都挺难过的,一直好好的处着,就这样断了。要说外面的人终究还是看不上咱们……”


    他说到这里,似乎也自知失言,赶紧转换了话头:“小杨公公大概是觉得这都是琐事,所以没跟您讲。”


    江怀越凝神思索了片刻,道:“那你们最近见过小穗吗?”


    “没有啊,她是赵美人那边的,跟我们本就离得远,平时也很少会遇到。要不是小杨公公以前常说起她,我们都不认识呢。”


    “好了,你先下去吧。”江怀越挥手将其屏退,站起身来,慢慢走到窗前。


    杨明顺果然有心事,而且还是他最为看重的小穗发生了变化。


    江怀越对小穗的了解其实也很少,数年前目睹杨明顺与她在宫墙下拉拉扯扯又含情脉脉,此后听他说这小宫女如何冰清玉洁纯真无邪,他从心底里是蔑视的。那会儿他自己还未正视对相思的感情,又怎会将杨明顺和小穗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杨明顺虽然办事机敏,却带着几分孩子气与不切实际的幻想。至于那个小穗,看上去就懵懂无知,与其说是杨明顺用真心追求来的,还不如说是被油嘴滑舌蛊惑蒙骗,稀里糊涂就答应与他相处。


    他原本以为这两人很快就会分道扬镳,可是几年过去了,小穗日渐出落得楚楚动人,却还是没有改变心思。


    杨明顺在辽东苦战被围困时,曾躲在山洞里,偷偷抹着眼泪拿出占卜的铜钱。当时江怀越身负重伤躺在一边,为排遣苦闷,随意问起他是不是要给自己算上一次。


    可是杨明顺却说,他家三代都是风水先生,父亲也会为人算卦,却告诫他们兄弟不可为自己排算命运,否则命数更改,会折损福分。


    “那你拿出这铜钱,是要干什么?”


    “我不能给自己算卦,可是我想为小穗算一算……”那时一脸雪渣的杨明顺哭兮兮地道,“要是算出她一辈子无忧无虑,我就是死在这里,也安心了……”


    当时,江怀越已觉相思远在魏县嫁人生子,听他这样说了,心中刺痛不已。但在属下面前还是不能显露软弱,便故作严厉地道:“说什么死不死的?你算出她一生无忧无虑,或许就是跟着你才能享福,你却早早地丧失斗志,在这里哭天抹泪不成样子!”


    杨明顺却更难过了:“您这样安慰我有什么用?小穗这样的好姑娘,不管出不出宫,都能遇到比我好的……”


    “那你算去!”江怀越斥道,“免得在这胡思乱想的!”


    杨明顺捏着那几枚铜钱,上面还有鲜红的流苏穗子,是小穗抽空给他打的。


    “督公,我算不了啊!”他哭着道,“要是算出她往后子孙满堂,我该怎么办呀?!”


    江怀越看着哭成泪人的杨明顺,竟一时无语。


    后来,他们终于冲破重围,他虽然历经坎坷,却在最艰难的时刻遇到了远赴辽东的相思,解开了多年的心结。


    而杨明顺哭过之后藏起了铜钱,光是暂时脱离了危险就让他又欢欣鼓舞,何况在看到相思与他重逢之后,更是兴奋地好似是自己终于迎来了春暖花开。


    他就是这样容易崩溃也容易开心,哪怕在西缉事厂的时候也曾跟着他对囚徒痛下狠手,哪怕在兵荒马乱间也曾为着他不辞艰险奋力开道,杨明顺在心境上,似乎始终都还未真正长大,他怀着的是一颗赤子之心。


    然而这一次,自己为避锋芒暂退南京,杨明顺在京城留守受尽苦头,却在他返回时绝口不提自己遭遇的变故。


    他想到那天杨明顺初见他时,执意追问相思的近况,以及他们两人的情感状态。当时并未在意,因为杨明顺总是对这些事情津津乐道,可是如今再回想起来,江怀越明白了他为什么回避不谈小穗与他分手之事。


    因为杨明顺知道相思始终追随于他江怀越左右,甚至不愿在扬州安然生活,甘愿冒险去往南京,只为陪在他身边。


    他是不愿,也不忍,在这样的时刻,把自己遭遇的不幸告诉江怀越。


    或者,是不想将自己血淋淋的伤口暴露在外,曾经那样痴痴挂念的人啊,终究是背弃了盟约,听从家人的安排。


    江怀越望着窗外墨黑夜色,眉睫间亦染上忧思。


    思来想去,他推门而出,叫来了院子里的杂役。


    “大人有什么吩咐?”


    “给我准备纸笔,我有信要送回京城。”


    正文 第一百八十九章


    第一百八十九章


    日暖水满, 熏风拂面, 相思乘着船自大运河溯流而上。尽管按照宿昕的吩咐, 船夫们已经加紧了速度, 然而当她好不容易抵达京城, 刚踏上码头, 得到的消息却是前天一早, 江怀越已经带着人马启程赶赴延绥军镇。


    宿昕将此事告知她的时候, 相思的脚步明显的顿滞了下来。因为她戴着帷帽, 长长的白纱掩住了面容, 他也不知道相思此时是怎样的神情。宿昕怕她会哭泣, 可是相思却只是静默地站立了一会儿, 便低着头登上了马车。


    “小公爷, 先离开这里吧。”她放下帘子,声音低落。


    车轮辚辚,载着相思没入了繁忙的码头市集。


    金阳初升街市嘈杂,熟悉的口音此起彼伏撞入耳中, 寻常街巷里有自然天成的热闹。相思坐在晃动的车内, 神思有瞬间的恍惚,仿佛自己依旧是淡粉楼的乐妓, 正如往常一般, 坐着车子前去赴一场盛宴。


    过了这个夏天,她与江怀越就认识四年了。


    京城依旧繁华,她没有撩开窗帘,也不知道车夫会将她带向何处。只是在这有限的时间里, 众多脸孔依次在脑海中闪现,而与此同时那隔着窗户的高声吆喝与寒暄谈笑,让人感觉匆匆数年,好似南柯一梦。


    这辆马车载着她从南到北穿过了北京城,最终停在了北居闲坊内的一处院落前。


    这宅子从外面看起来似乎不大,但真正走进去才觉精巧别致,曲径通幽。早有仆妇等候在门口,将相思迎进内院,房内干净敞亮,陈设一应俱全。


    又有丫鬟进房泡茶,说是主人派人来通传,请她安心住下不要着急。相思心知这应该是宿昕在京城的别苑,因此也没多打听。


    她在此处等了整整两天,直至第三日傍晚,宿昕才来到了院中。一进门,就道:“真是抱歉,我来了京城就入宫面圣,之后又得到处拜访亲朋故旧,要是先来你这里,会被人发现异常。”


    “我明白的,小公爷能将我带回京城,也是冒了危险。”相思顿了顿,又问道,“万岁宣您进宫,到底是为什么呢?”


    宿昕清了清嗓子,反问道:“你能猜得到吗?”


    “我怎么猜得到?”相思诧异,不由又是一惊,“难道……我在南京的事被发现了”


    “要真是那样,哪里还能这样太平?”宿昕摊摊双手,“说实话,就连我入宫之前,也不知道万岁为何要找我前来。结果他是要透过我,了解江怀越在南京时的行为。”


    相思愣了一愣:“什么意思?他向你询问了哪些事情?”


    宿昕哂笑了一声:“譬如他到南京御马监后,是否与守备和六部官员多加接触,平时都和哪些人来往,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相思不由皱了皱眉:“万岁是信不过江大人,因此才当面向你问清他在南京的举动。既然信不过,为什么还要再调遣他去战场!”


    “你不是官场中人自然不会明白,你那位江大人先前权势过人,万岁难道心里没数?若是他去了南京后还不甘蛰伏,忙于结交官员培植亲信,那就算是延绥军情再紧急,万岁也是断不会再任用他的。再说你以为在宣召他入京前,万岁就没有暗中查过这些讯息吗?”


    “那为什么还要叫您来一趟京城?”


    “南京守备和守备太监必定也都被询问过,但万岁还是不愿全部相信,因此就想到了我。”宿昕说到这,才显出一丝尴尬,“当初我不是特意施计谋进入西厂,后来还去万岁面前陈词,奏请关闭西厂,避免内宦涉足政事吗……”


    相思明白过来,在承景帝心里,哪怕其他官员或者太监都被江怀越拉拢收买,只有这与权宦势不两立的小公爷,是最不可能改变心意,与江怀越成为同一战线的人。因此特意下诏宣他入京,是要从他的口中得到最确切的消息。


    “那您入宫之后,可曾听说延绥那边的情况?”


    宿昕直摇头:“你也太心急了,江怀越这才离开京城几天,恐怕还没到半路呢,你打听延绥的军情有什么用?”


    相思脸颊一红:“我也知道大人还没到,但是那边情形到底发展到怎样了,也是我挂念的事情呀。”


    “一言难尽,据说蒙古兵看起来人数不占优势,但他们常年驰骋骑射,臂力过人,就连延绥军的先锋将领也在厮杀中跌下马去受了重伤。如今双方鏖战不休,前方紧急奏章是接二连三飞来,万岁为此很是恼火。”


    相思心绪沉重,前方的战况比她之前听到的还要激烈,而大人这一次又是临危受命,也不知道等他赶到之时,局面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她蹙着眉道:“已经这样严重了,如果江大人去了那里来不及做出应变,那打败仗的罪责是不是要落在他身上?”


    宿昕无奈道:“你倒也看得清楚,官场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只能看江怀越能否顺利度过这一次的波折了。”


    相思沉默不语,宿昕也一脸愁容,看上去却不像是因为此事而烦恼。相思打起精神询问原因,他才说出缘由,原来江怀越之前就拜托他动用人脉,寻找出当年科场舞弊案中沈睿的试卷,想要依据笔迹确定其是否就是后来出现的程亦白。


    宿昕一开始是信心满满,甚至认为不需要利用父亲定国公的熟人,只凭自己在京城的人脉就可以办成此事。没想到的是……


    “我原先早就打算好了去找一个熟人,他是在礼部任职多年的,与我私交深厚。可是快到京城时却听说他因为母亲病故,前些天匆匆忙忙回乡置办丧事,且要依例守孝,短期内是不可能再回京城了。”宿昕叹了一口气,又道,“听到这消息后,我立刻又想到了另外一位好友,他的父亲也是礼部官员,因此我从宫中出来后,第二天就去登门拜访,没想到他父亲却已得了风痹症,在家里躺了好些天了。你说说看,这不是太不凑巧了吗?”


    相思也不无担忧地问:“那就没有其他途径了吗?您交友广泛,是不是还能从别人那里寻找关系……”


    “这事还不能显露,最好是直接找到可靠的礼部官员,否则转弯抹角地容易被人发觉。”宿昕说完之后,自己也觉得有些泄气,却又不想放弃,便振作精神道:“我再去找找熟人,看看能不能尽早办成此事。”


    相思谢过了宿昕,两人又谈了一会儿,他便告辞离去。此后一直没见他再来,相思又不能随意出去走动,待在这院子里尽惹忧思,竟觉时间格外漫长。


    数日之后,宿昕再次回来。这一次相思问及最近发生了什么事,他支支吾吾说是还在为去礼部偷查卷宗的事情奔波,但看那样子,相思就猜到必定是进展不顺,没能寻到可靠的关系。


    “小公爷,不知以前的礼部郎中贝向晨是否还在原来的职位?”


    宿昕怔了怔,道:“贝向晨?听说过这个名字,应该还在礼部,你怎么提及他了?”


    “我在想,能不能从他身上想想办法,请他帮你取出沈睿当年的卷子……”她还没说完,宿昕已经连连摇手,“想都不要去想,这人最为古板迂腐,寻常人都不愿与他打交道。我就算是通过其他人认识了他,也不可能让他做出不合规矩的事情!”


    相思听罢,不由抿唇一笑。“看来小公爷所知道的,也是和大家一样。”


    宿昕不解道:“这话怎么说?难道你还知道众人不知的事情?”


    “小公爷忘记了我以前是在什么地方的吗?”相思淡淡道,“不过与贝大人也已数年没打过交道,也不知事情是否有了改变,但不管怎样,这或许也是一条蹊径。”


    宿昕听她这样说了,不禁端正了神色,朝着相思拱手道:“还请指点一二。”


    *


    又过了几天,相思正在临窗浇花,听得轻快的脚步声响,便知是宿昕到来。果不其然,他春风得意地踏入小院,才进门就朝她指了指自己的袖子,眼里藏不住喜悦之色。


    相思笑了笑,问道:“小公爷,事情是不是办成了?”


    “办成了!”宿昕关上门,从袖中取出用蜡印密封着的卷轴,轻轻搁在了桌上,“不过,你可能也想不到事情到底是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原来在数年前,相思还是淡粉楼中的乐妓时,礼部官员贝向晨曾经被友人连哄带骗领进了花厅。那一次众人都欢饮达旦,唯有这位贝大人坐在筵席间却紧锁双眉,也不跟其他乐妓接近。相思见他似乎格格不入很是寂寥,便上前温言询问,与贝向晨倒是聊了好一会儿。


    此后过了许久,也记不得到底是什么时候了,贝向晨居然又独自来到了淡粉楼,直接点名就要相思作陪。


    这一回他只是闷头喝酒,听着相思演奏琵琶,时不时抬眼望上一阵,好像若有所思。


    再后来,贝向晨又来过几次,都是选择客人极少的时候,也不显山露水,来去沉默,并未引起其他人的注意。相思始终不明白这样一个看起来也不像是乐于流连风月之地的人,为何来了一次又一次。


    直至最后一回,他夜间到来,在偏厅内喝了许多酒,大约是真的醉了,对着相思,语无伦次说了不少话。她这才知晓,原来这贝向晨家有妻儿,却在多年前就对自己孀居的嫂嫂情有独钟。怎奈兄长在离世前两年与他产生矛盾,因而分家搬出了贝府,如今那个嫂嫂寡居在城西小院,他日夜思念却不能常伴。而第一次来到淡粉楼,竟发觉相思的眉眼与他嫂嫂有几分相近,所以时不时过来坐坐,聊解孤独之感。


    相思在教坊多年,见到和听到的奇闻怪事数不胜数,对于贝向晨这一番倾诉也没放在心上,只是安慰了几句而已。次日他醒来之后,反复追问有没有胡言乱语,相思自然没有如实相告,但贝向晨还是匆忙离去,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段事情早就被相思淡忘,只是这一次听宿昕讲到礼部官员,她才记起了这个贝大人。


    “小公爷说就连我也不会猜到如今的情况,不知到底是什么事呢?”相思带着好奇心问道。


    宿昕倚坐在桌边,好整以暇地道:“我听了你说的讯息之后,派人找到了贝向晨的府邸,专门守候在对面的巷子,紧盯他每天的行踪。没过两天,手下就来报告,说他从衙门回来之后先是到了家,随后又出门往城西去。我听了之后,马上赶向他那个嫂嫂的住处。到了那里,先前守着的手下说,贝向晨进去了一会儿。于是我们便等在外面,本想着等他出来,借这个事情好好谈一谈,谁料这家伙竟然在寡嫂的小院整整住了一晚上!”


    他说到这,不由拍桌:“我真是没想到啊,看起来木讷死板的贝向晨,竟然也会这样胆大,害得我们在外面巷子里等到天亮!”


    相思不由面露尴尬:“当初他可是对我说,只是远观不敢接近,看来最终还是忍不住,跟寡嫂成了露水夫妻。”


    “所以说人不可貌相!”宿昕愠恼地道,“为了抓他的把柄,害得我一夜没睡,因此等这家伙出了院子,还没走出多远,就被我手下拽上了马车。可恨他还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在车里拼命乱叫,最后被我一记重击给砸晕了过去!”


    后来的事情,自然是宿昕利用贝向晨的把柄,软硬兼施要挟他去礼部偷出了江怀越需要的东西。


    “我可是按捺了心念,一路上都没打开。”宿昕指着那个卷轴,“等下我就会派人将它送往延绥。”


    相思起身向他行礼致谢,宿昕揉着眉心自我嘲讽:“咳,没想到我居然还用上这些不入流的招数了……”


    相思却一本正经地为他奉茶:“小公爷何出此言,要不是贝大人自己做出了有违伦理的事情,又怎会被你们要挟呢?所以说,错不在你,而在于贝向晨自己啊!”


    宿昕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忍不住哼笑起来。


    “相思呀相思,我看你是跟着江怀越时间久了,竟连他强词夺理,为自己脸上贴金的本事都学了过来!”


    相思腼腆一笑:“小公爷,您又错了,这些还需要我向大人学吗?天生就会,只是遇到了相似的人而已。”


    *


    宿昕果然将沈睿当年的卷宗以木盒相存,委派心腹一路疾驰,往延绥方向追随而去。


    江怀越在接到此物时,离延绥尚有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


    官道之上车马纷杂,众多难民拖家带口从前方逃出,就在这嘈乱的环境中,他收到了来自京城的快马送来的木盒。


    谢过使者之后,他在缓缓行进的马车中,打开了木盒。


    微微发黄的卷轴被仔细封存着,他将其取出,却发现底下还压着一封信。


    他略一思索,将信件先拆了开来。


    随着绯红洒金信笺的展开,数片花瓣轻盈飘落,坠于他的膝上。


    正文 第一百九十章


    第一百九十章


    石榴花瓣嫣红似火, 尽管已经不复柔嫩,却依旧轻如绡纱。


    江怀越看到这花瓣与绯色信笺,不由被牵动情愫, 心底忽而柔软起来。


    马车在喧杂的难民群中逆行向西,他缓缓打开信笺,秀丽的簪花小楷便跃入眼帘。


    洒金含香的信笺上, 写了短短数行字。


    “一自相逢,将人萦系。樽前席上, 眼约心期。”


    既无称呼,又无署名。


    只在最后, 小心翼翼地写了另一句:“我在京城,等你回来。”


    江怀越握着这薄薄的信纸,心潮起伏不已。


    他没有想到, 相思竟然又紧随其后来到了京城。


    纸上寥寥数语,令他好似重回到了初遇之时。夏末骤雨,淡粉楼涵秋厅内灯火高照。帘幔轻垂, 花影摇曳, 她在高台之上抱着琵琶低头凝眸, 身处众人喧笑中, 好似孑然存在的孤影,却又蕴含着不甘沉沦的气劲。


    如傲寒盛放的霜菊, 如柔韧缠绵的蒲苇,她就是相思,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那一个。


    过了好一会儿, 江怀越才将信笺放下,又解开了那卷已经泛黄的纸张。


    那正是十四年前,科场舞弊案中的从犯沈睿的答卷。


    江怀越紧盯着那密密麻麻的文字,随后又从随身携带的行囊中,取出了在南京时,通过盛文恺得到的程亦白书信文字的摹写。


    相隔十几年的纸张被并排放在了一起。


    虽然程亦白的文字更显洒脱张扬,但无论是从字形笔画架构,还是起笔收笔的方式,两张纸上的文字显然都是同一人所写。


    如今的辽王幕僚程亦白,正是金玉音失踪多年的表哥沈睿,也正是在十多年前被带回瑶山,教育孩童,开启民智的陶先生。


    江怀越先是蹙起双眉,随后慢慢平静下来。


    这样联系起来,很多悬而未决的问题就迎刃而解。譬如为什么当年那个白裙女子身边有一名样貌不俗的随从,为什么在太后寿宴当天,曾有辽王手下坐车离开了皇宫,为什么后来当他怀疑金玉音,想要深挖细究之时,却在大街上收到了写着他真实来历的纸条。


    尽管程亦白否认自己认识金玉音,但事实就摆在了面前。


    他是金玉音青梅竹马的表哥。虽然现在还不确定的是,在他当年因为涉嫌贿赂主考而被削除了功名后,到底有没有再跟金玉音取得联系。但至少在四年前,他随着辽王入京,在宫中又见到了始终难以忘怀的表妹。此后,他利用跟随辽王再度进宫参加太后寿宴的机会,寻找借口坐车出去,极有可能当时在那辆马车内,就藏着金玉音。


    那日众人繁忙,金玉音又是司药局的,几乎不会有人专门在意她是否一直出现着。而她则顺利跟随表哥沈睿离开了大内,再以贵妃娘娘手下的名义将相思骗出羞辱。他们的目的并不是泄恨,而是为了让相思与自己产生嫌隙,借此机会再生事端,怎料馥君当日正好去找相思,跟随在后发现了相思进入了那座宅院……


    江怀越想到此,不禁又一皱眉。


    气愤难忍的馥君去西厂寻他未果,再到药店之后就离奇失踪,后来他们到处搜查,才在荒郊野外找到了她的尸体……她是被人用绳索一类的东西活活勒死的,脖颈都淤青了,尸首所在的草丛中,还散落着宫内的香料望江春。


    显然望江春这一香料的遗落,是有人故意为之。


    他曾经怀疑过是辽王下令必须得到馥君手里的凤钗,盛文恺情急之下无意杀害了她,但是后来在南京重遇后的交谈,可以看出盛文恺并没有真正动手。甚至他当时接到紧急任务离开京城,也是有人故意安排的。


    为什么要急切地安排他离开京城?一是在事发之后可以让他首先被怀疑,二则是顾忌他对馥君毕竟还有感情,唯恐他发现真相而从中阻拦,因而耽搁计划。


    而能够得到宫中御制香料望江春的,金玉音自然是其中一个。


    但如果真是她和沈睿所为,那么他们到底是早有计划要杀害馥君,还是因为别的原因而临时决定呢?在这件事中,谁又是主导者呢?


    江怀越深深呼吸了一下。


    四年前他就有怀疑,但因为种种因素没能继续下去,如今更切实地感到了馥君之死与这两人间的密切关系,然而自己却又身负重责,必须赶往延绥担任监军。


    他凝视着手中的文卷,过了许久才将其放回匣中。


    而相思所写的那封信,则被他留在了身边。


    *


    夕阳斜下时分,御马监的许多內侍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开始三三两两结伴去用晚饭,有人看到杨明顺匆匆忙忙从马厩那边走出,便招呼他一起走。


    他却摆摆手:“我还有事,你们先去吧。”


    “还忙什么呢?”对方遥遥问道。


    他只是笑了笑,独自出了大门。


    夏日白昼渐长,绚丽云霞铺满了天际,远处金黄色琉璃瓦上折射出亮眼的光芒。杨明顺从御马监出来后,经过了众多宫阙,最终到了位置相对偏僻的永和宫外。


    他在后门处等了许久,才见上一次替他传话的小宫女出来。


    “你怎么又来了?”她惊讶道,“不是跟你说了,小穗不在这里了吗?”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杨明顺急切道,“你那天说她因为犯了错被送去浣衣局,但我已经去那边询问过,没有小穗的音讯!”


    小宫女愣了愣,大为意外:“怎么可能呢?我明明看到她哭着被带走了,娘娘说她是被撵去浣衣局了啊!”


    杨明顺板着脸道:“我要见你家娘娘。”


    “干什么?你难道不信我说的话?”小宫女生气了,“娘娘也不是心狠的人,她还为小穗求情呢,可是小穗得罪的是司礼监的人,又不是娘娘不肯帮她!”


    杨明顺跺脚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事有蹊跷你知道吗?我想见娘娘,是要问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要是小穗出事了,你能安心吗?”


    小宫女被质问地不知怎么辩白,发了一顿牢骚后,转身回去了。


    杨明顺焦虑地在门口来回走动,过了好一会儿,宫门才又被打开。


    “进来吧,还是我们娘娘心善……”小宫女一边抱怨着,一边把杨明顺带了进去。


    永和宫中如今主院中住着的就是赵美人,杨明顺低着头进去拜见时,她正望着桌上的绣花绷子出神。见到杨明顺在底下叩头问安,才慢慢道:“你就是杨明顺?”


    “小的正是。”他跪在地上,面带悲戚道,“听说小穗因为得罪了司礼监的人被撵去浣衣局,小的挂念不下,今天一早就去那边寻找,结果却没找到她的人影。想来想去觉得不放心,实在没法子,便只好来求问娘娘整件事的经过。小的素来知道娘娘是心善仁厚的,对宫女们也很是宽容,以前小的和小穗见面时,她还常说遇到了个好主子,可如今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小的不能就这样由着她消失无踪啊!”


    赵美人秀眉微蹙:“浣衣局那边,真的找不到她了?会不会是司礼监的人后来又把她赶到别处受罚了?”


    “小的也这样想过,可是去了好几个地方,都找不到她……”杨明顺急迫道,“其他人说的话小的也不敢轻信,还请娘娘告诉一下,她到底是怎么得罪司礼监的人了?”


    赵美人长叹一声:“说起来这事很令我吃惊,我最近总有些不适,请太医也来看过,配了一些药丸服用,倒是效果不错。昨日药丸快要用完了,我便让小穗去御药房再取一瓶。结果她去了很久都没回来,我正打算叫人去找,却见司礼监的人过来拜见,说小穗在御药房取药时,冲撞了秉笔裴公公,被他发话逐去浣衣局了。我也不敢相信小穗竟会冲撞裴公公,但是那人就这样言辞凿凿的,我也不可能叫裴炎过来……我本来还想着过一些日子,等裴炎的气消了,或者是干脆不在意此事了,就偷偷使点法子把她从浣衣局救出来,可怎么现在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杨明顺脸色不佳,问道:“是裴公公亲自下的令?小穗文弱内向,您应该最了解,她怎么可能冲撞了裴公公呢?”


    “我也派人去问过,后来从御药房回来的人说,她当时正在等着拿药丸,裴炎手下却忽然闯进去,说要同样的药丸,且一下子要将所有的都带走,小穗有些着急,就说是我等着要用的,能否先留一瓶。”赵美人说到此,不觉无奈道,“结果那人口出狂言,说了些难听的话,小穗不忍我被人践踏,便回了一句嘴。谁知裴炎又从门外进去,当场呵斥,说她言行不敬肆意妄言,便令手下强行把她拖走了。”


    杨明顺气得脸都白了。本来宫女就不是司礼监该管的范围,可是裴炎颐指气使,就连赵美人都不敢与他叫板,他想要处置一个小小宫女,更是不费吹灰之力。


    可是这件事怎么想,都觉得有些诡异,更何况浣衣局里根本没有小穗的身影。


    “娘娘,小的还有一件事,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想求证一下……”杨明顺攥着手,深深呼吸了几下,低声道,“小穗之前,有没有……见过万岁?”


    赵美人一愣:“万岁曾来过我这里,她当然也见过万岁……”


    “小的意思是说,她是否被万岁留意过?或者是……”话到这里,他只觉心头沉重,挣扎了许久,才狠狠心继续,“她有没有,被万岁宠幸过?”


    赵美人脸色变了变,挺直身子道:“杨明顺,你怎么会这样胡乱猜测!小穗是我的人,万岁到永和宫来,她都是遵循规矩绝不会搔首弄姿,万岁也不是急色之人,又怎么会随意宠幸一个宫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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