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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紫玉轻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一章


    第一百七十一章


    由于这一错误的回答, 原本就不苟言笑的江怀越更加沉着脸不出声了。他分明觉得这该死的宿昕是在故意引他入套,好让他在相思面前丢脸。


    怎奈相思还感念宿昕相帮,在他面前说起要不是小公爷,自己还真的没有办法见到大人。江怀越只好又端正了神色, 向宿昕道谢。宿昕倒是没把这感谢放在心上, 只皱着眉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相思说当初她险些被抓?她又不是个惹是生非的人!”


    江怀越看了看相思,沉默片刻,向宿昕道:“小公爷, 这事牵涉甚广,可能触及万岁与宫中人物,你确实想知道?”


    宿昕愣了愣,他实在没有想到相思竟然会与宫廷扯上关系,但江怀越这样问了, 他哪里会有胆怯退缩之意,有意硬气地上前一步:“这有什么怕的?我知道相思她不可能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要是她卷入麻烦,必定是别人要害她!”


    相思面露尴尬, 江怀越倒是一哂。如今他身在南京, 宿昕虽然放荡不羁,但其身份显耀,若是在其面前还要隐瞒,反而对自己不利。


    于是他坐到了桌边,对宿昕讲述了过去的种种变故。


    其中波折甚多, 有些他略去没说,尽管这样,在他讲述完毕之后,宿昕还愣在那里,半晌没反应过来。


    “小公爷,事情大致就是这样。”相思小声提醒。


    宿昕这才如梦初醒,看看她,又看看江怀越,愕然道:“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江怀越无奈道:“我编造这些谎话又有什么好处?相思就在你面前,要不是当时事态紧急,我怎么会让她死遁?”


    “那辽王到底想做什么啊?!还有金贤妃……”宿昕还是不敢相信。


    江怀越淡淡道:“万岁至今没有子嗣,你觉得他想做什么?至于金玉音……她起初多次暗示,想要我与她共同进退,如今看来,或许只是想要借我的身份在宫中立足,更好地接近万岁吧。”


    宿昕纳罕道:“如果她是辽王那一脉的人,自己再上位为妃,不是和辽王的意图相反了吗?”


    江怀越的眼前浮现出当初自己夜行宫中,望到金玉音在灯笼微光下,慢慢走向远处的身影。


    她似乎永远那样云淡风轻,笑容温和,眼神灵动,却不显山露水。回想起来,在宫中相识了那么多年,他竟然从未见到金玉音生气愤怒的样子,甚至从未见过她伤心茫然。这对于一个身处后宫,年轻无依的女子而言,其实是极为罕见的。


    “她想要得到的,也许并不只是如今的地位……”他顿了顿,又道,“说实话,她内心究竟是怎样的,我至今也还不能看清。”


    相思瞥了他一眼:“这个金贤妃,连你都不能完全看透,还真是个厉害人物。”


    “总有一天会明白的。”他才说了这一句,宿昕又问道:“刚才听你的意思,这次你被贬南京,难道也是有人暗中操作?”


    江怀越点点头:“似乎是急着想要让我离开京城,否则我刚刚获胜回朝,还未有任何举动,为何会有那么多官员纷纷上奏弹劾?”


    相思疑惑道:“大人既然知道有人针对你,怎么也不去找出幕后的人?”


    “找了。”江怀越顿了顿,微微蹙眉,“应该是辽王留在京城的内应,此人曾经暗中拜访过不少朝臣,然而他行踪不定,有意遮掩。杨明顺曾带人找到了他的暂居之地,却已经空无一人,想来此人是在不断更换住处。”


    相思讶然:“那你现在到了南京,他们还会不会再使出什么花招……”


    江怀越沉吟一下,道:“我暂时避离了京城,也是想要看看他们到底有何作为。”


    “啊?你可别说自己是以退为进,有意被贬!”宿昕一脸错愕,继而又冷哼起来,“谁叫你以往行事狠辣,树敌过多,要是真的身正行端,又怎么可能招致围攻,使得万岁震怒呢?”


    江怀越睨了他一眼,觉得实在无需再辩论什么。相思道:“小公爷,过去的事就算了,你想必也知道大人先前去了辽东做监军,他在那里吃尽苦头,好几次险些送命……但就是在那样艰难的环境下,他还忍耐了下来,并且和镇宁侯一同打退了女真大军,收复了来凤城。仅凭这些事,应该就足以胜过朝中很多官员了吧?”


    “那有什么,换了是我,也能行!”宿昕还是有点不服气。


    相思叹了一声,道:“不管怎样,至少大人也不是像您以前说的那样,全无是处……”


    宿昕还没想好怎么回应,江怀越却道:“小公爷也是个极有主见的人,相思,你不必再想着强行改变他的想法了。”


    “我还不是为了你……”相思嘀咕了一句。


    坐在一边的宿昕眼见他们公然在自己面前卿卿我我,只觉头皮发麻后背发凉,用力捏了捏眉心,倒吸一口冷气。“我说,你们两个真就到了这地步了?!”


    相思反问:“您都看到了,事到如今还不信?”


    江怀越什么都没说,只是看了相思一眼。可是那眼神……和看向宿昕的完全不一样啊!


    宿昕满心委屈与气愤,想到当初自以为聪明,变换身份混迹欢场,原想着故意进入西厂挖出证据,没想到非但一无所获,竟然还间接促成了相思与江怀越的感情。


    “啊啊啊,我头要裂了!”他抱着头,恨不能往窗上撞去。


    “小公爷?”相思惊愕地发问,他却已经霍然起身,忽而板着脸看着两人道:“我还有事在身,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下去,你们要待多久,就随便吧!”


    说罢,也不向江怀越说上一句,居然头也不回地悻悻然离开了。


    “哎?你怎么……”相思起身想追,却被江怀越一把拽着手臂拉坐下来。


    “他要走就由他去,还想留下一起吃饭?”


    *


    偌大的画舫内就剩下他们两人。


    相思也不说话,只是对着江怀越左看右看,似乎还有许多担忧。他低声道:“去扬州的路上,有没有遇到危险?”


    “还好,我一路都追随着那支船队。到扬州后倒是找了好久,才找到路引上的那个地方。”相思换了个位置,离他更近了,“大人,你刚才说自己有意来南京,是真的吗?”


    江怀越微微颔首,又道:“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


    “什么?”


    他敛容,将先前手下从商人陈端那里打听到的讯息,告诉了相思。当她听闻姐姐曾在出事前,委托陈端将一幅满园春景的刺绣送回了祠堂,不由惊愕万分。


    “满园春景?”相思努力回忆了一下,终于记起来,“我是记得她曾经跟我说,在绣一幅春景图,是以前宅子的后园景致,可她当时说绣成之后要送给我的。后来没再提起,我以为还没绣成……原来她竟然让人带回南京了?”


    这番说法让江怀越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怀疑。“原本是要送给你的绣品,莫名其妙被送回了南京祠堂,这其中必定有玄机。”


    “你是说……可能跟她的死有关吗?”相思不安问道。


    “得去找到那副绣品。”江怀越道,“这也是我要来南京的缘故。”


    相思想到姐姐,心里又满是怅惘,不由小声埋怨道:“大人,你早就知道这事,为什么一点讯息都不透露给我?”


    江怀越怔了怔,喟叹道:“我自然是想过的,要是提前告诉你了,你还能安然抵达扬州吗?只怕直接就回到南京来了!”


    “那我最终不还是到南京来了吗?”


    “……至少我得比你先到。”


    相思微微一怔,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不想让她孤身前来南京,或许幕后之人还在盯梢,她如果贸然去了祠堂,就算找到了什么重要物件,也很可能就此被抢。


    他还是习惯于自己默默思考,把很多事情放在心里。


    相思望了他一眼,起身来到身边,低头伏在了他肩后。


    江怀越微微侧过脸,握住了她的手。


    “怎么了?”他低声问。


    她整个人都倚靠在他肩后,微微地晃了晃,却没做声。江怀越寂静了片刻,内心有点发沉,不由又问道:“你……生气了?”


    过了一会儿,耳畔才传来相思的喟叹声。


    “没有。只是觉得,能在这里再见到大人,已经很好了。”


    *


    对于相思而言,很多事情都不再锱铢必较。她认识江怀越那么久了,知道他的性情就是那样,他是为她着想,甚至考虑了很多,但不会轻易告诉她。


    无论是因为什么而被贬谪,在相思心里,大人这次被逐出京城来到南京故宫,始终都是落寞的。她知道他还没吃午饭,强迫他吃了点东西,又不让他回去,放下了船舱内的绯丽纱帘,与他席地而坐。


    画舫在水中轻轻晃动,午后时光绵长,她就这样静静靠着江怀越,久违的温度让人觉得心安。


    靡靡曲声透着水音传来,阳光斜照进窗棂,两人商量了一些后续的事情,时间一刻一刻在流逝。


    纱帘后的光线已经渐渐黯淡,江怀越揽着她的肩膀,问道:“宿昕安排你住处了吗?”


    她点点头:“他找了个可靠的客栈先让我住下,说明天再去安排别的地方。”


    江怀越静了静,又问:“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相思一怔,狠狠将下颔搁在他肩头,“你什么意思?赶我走?”


    “只是问问罢了……”他低微了声音,强装着镇定。


    相思怨怼地将他手臂一把搂住:“大人,你不想我吗?”


    “……好端端忽然说这个做什么?”他有些局促。


    相思又加了一份力,将身倚着他,在他耳旁呼吸似的问道:“想不想我?”


    温热气息撩拨着他的心弦,他周身仿佛被人抚过,就连声音也微微发颤。“……想。”


    她这才放柔了身段,缠绵似水地抱住他,随着画舫微微漾动。


    “我也想你啊,大人。”她叹息般地倾诉,“白昼夜间,都想你。”


    他感觉心要化在那碧波澄澈的秦淮河水中了。


    忍不住侧过脸,肌肤相触。


    抬手拢着她柔滑脸颊,亲上了唇心。


    她揽着他的后项,一寸寸教他重温旧梦,又一分分由他强取索夺。手指攥住了冰凉的衣襟,攥紧又松开,按捺不住解了他的系带。


    江怀越想按住,却被相思进一步的拥吻迷乱心窍。


    水上起了风,画舫晃动起来,在那倾斜的一瞬,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吻着相思,将她放倒在了花团锦簇的毡毯间。


    红紫牡丹国色天香,彩凰展翅盘旋其上,她发髻间金光流转,散落了一地璀璨。


    掌心揉触,丰润温暖,原来不是久别却也渴求相拥。


    她终究解开了他衣襟,双臂环绕,把他紧紧揽住。


    他就在她身上,浅抿深吻,像是初次沉溺于陈酒美酿的少年,心神颠倒,欲罢不能。


    “大人。”


    深吻的间隙,相思抚过他温热的脸颊,眼睛晶莹似星。


    他微微发颤,抑制不住内心情愫,轻咬在她心上柔软。


    “我……想你了,相思。”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二章


    第一百七十二章


    夜色如轻纱笼下, 画舫随波飘远,沿岸悠扬丝竹声渐渐淡去,袅袅娜娜似将断未断的梦。


    绯红帘幔低垂,将画舫内室隔断成了小小的天地。紫铜炉上轻烟如线, 馥郁香息沉浮弥散, 呼吸间亦如沉醉于佳酿。


    花团锦簇的地毯间, 相思还静静躺着。别在发间的钗环已滑下,乌黑的长发倾散开来,印在厚毯花丛中, 好似浑然天成的妙笔如云。


    她的手仍旧搂在他腰后,江怀越稍微一动,她就加了力,不让他起身。


    他伏在她颈侧,低声道:“要这样躺一晚上吗?”


    相思将脸埋在他肩颈间, 笑了笑:“大人不愿意?”


    江怀越想了想,在她耳畔轻叹:“我怕你会冷……”


    虽然被他覆压住了, 但相思上衫松散,抹胸也挪移了开来。她却还是搂住江怀越, 咬咬他的耳垂:“这样抱住了, 不会冷。”


    他笑了一下,水面风起波动,他顺着画舫的摇晃,抱着相思翻了个身。


    她就这样伏在了江怀越身上。


    长发委落,滑过肩臂, 他从未感觉过女人的身子能这样柔软,充盈了空虚已久的怀抱。


    “喜欢这样吗?”相思微微撑起身子,不加掩饰地看他的眼睛。他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垂下视线,只是无声地笑,却不做声。


    她不甘心地去撩拨,江怀越起初还没什么动静,后来实在忍不住,用力搂住她,狠狠道:“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乱来。”


    “画舫呀,本来就是寻欢作乐的地方……”相思埋怨道,“大人以前难道没去过吗,还装得什么都不知道。”


    “……你将我看成什么人了?”江怀越有点不乐意。


    相思又小声地笑,凑在他脸颊边,“把你看成我的男人。”


    江怀越不可避免地浑身发热,心都震荡了几分。


    她虔诚地抚过他的脸庞,从眉梢到下颔,又亲他光滑的脖颈,轻声道:“是我的哥哥,我的男人呀。”


    他只觉身心都融化了。


    甘愿为她死,为她轮回三世百世都不舍放手。


    “相思……”江怀越吻着她,过了一会儿,轻声道,“我想娶你。”


    相思原本正在回应,听得这话,忽而怔住了不动,呼吸也顿滞。江怀越停了亲吻,抵着她的额头,压低声音问:“怎么呢?不愿意?”


    她深深呼吸了几下,道:“我以为,我们就这样,已经可以了。”


    他沉寂了片刻,认真看着相思:“就这样偷偷摸摸一辈子吗?对你不公平。”


    相思垂下眼睫:“那也……没有什么。就觉得,能够和大人在一起,已经很不容易了。”


    江怀越知道,认识到现在三年多了,两个人真正在一起的时间确实很少,因此她才会有这样的想法。似乎能相聚不分,已经是极大的奢侈。


    他拥着她,随着水浪微微摇晃,声音轻微:“你只需要这样?”


    “那不然呢?我还想要什么呢?所谓嫁娶,其实也只不过是议亲下聘择日拜堂,少了这些也没什么大不了。”


    江怀越没有说话,相思又低声道:“我已经没有父母亲人,大人又能去哪里接亲?还不如免去这些事情……就像现在这样两个人待在一起,也很好。”


    他默默抱着她,过了片刻,道:“相思,就我们两个人,以后会寂寞吗?”


    她微微一怔。


    从开始到现在,关于这个问题,江怀越从未说起过,她自然也不会提及。


    她甚至都没过多去想。


    “怎么会寂寞呢?”相思认真想了一下,“有很多很多话可以说,还有很多很多事可以做。大人,你不觉得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其实还太少了吗?”


    他的语声变得柔和:“那需要待多久?”


    相思抿着唇笑,又趴在他肩头。“一辈子的事,不是吗?”


    灯影摇曳,纱帘轻舞,夜色已浓郁沉寂。相思与江怀越就这样躺在画舫之中,也不去管会飘到何处,只听水声荡漾,曲声渺渺。


    一切静谧又安闲,她甚至希望时间就此不再推移,好让大人一直这样安安静静留在身边,不用再面对朝堂风雨,后宫争斗。


    *


    两人乘着画舫在秦淮河上待了一夜,次日清晨,江怀越推开窗子,只见两岸民居清幽,也不知道画舫到底漂行到了何处。


    相思向远处眺望,道:“快要到桃叶渡了!”


    正说话间,岸上有马蹄声起,她循声望去,居然是宿昕独自骑马追着画舫过来了。江怀越也望到了,不由淡淡一笑:“他怎么这一大清早找来了?”


    宿昕策马追赶,在岸上气道:“真是要命啊,我找了一晚上,差点以为你驾着画舫逃回京城了!”


    江怀越一清早就被他这奇思怪想弄得哭笑不得。“回京城?这画舫能回京城?”


    “那你们也不能一晚上不见回来啊!”他一边说一边招手,“还不赶紧靠岸?”


    相思无奈道:“也没有船夫啊……”


    江怀越闻言,出了船舱,持着竹篙缓缓撑行,才使得画舫靠上了岸边。相思想上岸又犹豫,站在窗内向宿昕道:“小公爷,我,还是不要这样上去得好,万一被熟人看到……”


    “我会没考虑过?”宿昕翻身下马,朝来时方向张望,过了片刻,有一辆马车行来,他得意道,“看看,我已经准备好一切,你上车后直接去我别苑,不要再回城中客栈了。”


    相思这才离开画舫,匆匆上了马车放下帘子。


    江怀越一哂,登上石岸,朝宿昕拱手道:“有劳小公爷。”


    “我本来以为你们在这画舫聊上一会儿就够,哪知道等到天黑了也不见人影!”宿昕上下打量他一番,冷笑道,“看不出啊,江怀越你居然也这样禁不住美人在前,还真是小别胜新婚……”


    车内的相思红了红脸:“小公爷,您说什么呢?”


    江怀越却还是淡然处之:“只因相逢太难,彼此都难舍分开,小公爷是性情中人,想必也能理解。”


    “……你还真是,大言不惭啊!”宿昕不知该怎么说他好了,这个人,以前只觉得他行事狠辣不择手段,如今竟还耽于女色,偏偏又总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实在看了就让人心烦。


    江怀越只当作没听见,顾自也登上了马车。宿昕一见,又惊诧万分:“你要干什么?!这车是我为她专门准备的!你凭什么也进去?”


    江怀越一脸茫然:“您叫我自己走回皇宫吗?有现成的马车为什么不能搭乘一段?”


    相思连忙道:“对啊,小公爷,大人得赶紧回去,待久了不好。”


    “你们……我真是,唉!”


    满心委屈的宿昕只好扬鞭启程,带着那辆马车先绕到了南京紫禁城附近,让江怀越下了车,然后又把相思送至自己在城东的别苑。


    宿家在南京城里城外产业众多,此处也仅仅是宿昕平时难得才来的园子,因此将相思安排在了这里,既可保护她的安全,又掩人耳目。


    宿昕送她入了院中,左思右想,还是忍不住问:“你真的喜欢江怀越?”


    “以前就说过呀,您不用怀疑了。”相思笑盈盈道。


    “可他……”宿昕在江怀越面前能无所忌惮,在相思这里,还是不敢或者说是不忍口无遮拦。相思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任何人若是知道她对江怀越的感情,恐怕都会起这样的疑惑。


    “小公爷,我知道您想说什么。”相思敛容,朝着他缓缓行礼,“或许你们只看到了他身份特殊,故而觉得他不是真正的男子,认为女人跟着他,会耽搁了一生……只是你们不曾真正走近大人,也不曾真正看清他的为人,他是有不合常理的行为,也确实做过狠辣之事,但在朝官员,又有多少能真正清白一生?他从不会无端陷害真正纯良正直之人,也不会仅仅为私利而构陷作恶。他对值得尊重的饱学文士以礼相待,哪怕他们对他嗤之以鼻。他对我,又是不计生死全力维护,如此良配,我相思得遇,又怎会因为其他原因而放手舍弃?”


    “……但,一生漫长,你真的想好了吗?”宿昕迟疑道,“就像现在,他已经被削去权势,万一再有人上奏,万岁再下诏书,将他贬谪去远处,甚至取他性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大人不会坐以待毙。”相思顿了顿,认真道,“就算皇命难违,那也是为官命数,但凡身在朝堂的,即便如小公爷您,又有谁人能确保自己一世无忧,子孙平安呢?这道理,是我自小就明白的。”


    宿昕哑口无言,相思这话说得直接,却让他无法反驳。


    相思又道:“小公爷,先前大人也对您和盘托出我们的遭遇,对您可是信任万分。我想请您先找人打听一下,我们云家祠堂状况如何,否则我贸然前去,只怕引出麻烦。”


    宿昕听罢,也只好答应下来,叮咛几句,伤神离去。


    相思倒是也不担心,她知道宿昕虽然情绪起伏厉害,却不是斤斤计较之人,果然没过多几天,他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匆匆过来找她。


    一见面,就问起江怀越有没有找到此处。


    相思道:“大人身在大内,不方便外出,他之前已经跟我说过。但如果我有事要找他,他必然是会出来的。”


    “那不还是没来吗!”宿昕哼了一声,坐在桌边,“你叫我打听的事,我可是亲自去问了。”


    “您是说祠堂吗?”


    “对,我乔装打扮过去看了一看,你们那云家祠堂已经败落……”宿昕审视着相思的神色,缓缓道,“只有一个老人在守着,应该是你家以前的仆人,除此之外,周围没有人家。”


    “老人?”相思讶然,“当初我家仆人应该全被遣散或者转卖,不知还有谁竟然守着祠堂?”


    “那就不知道了,我也没问。”宿昕道,“要不,我想办法带你去看看?不是还要找那个什么绣品吗?”


    相思欣然:“如此多谢小公爷!不过……还得麻烦您一下。”


    “什么事,说吧!”他大大咧咧道。


    “就是……我先前跟江大人说过的,要跟他一起去……”她不好意思地笑道。


    宿昕的神情立马转变。“你还真是,什么时候都离不开他啊!”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三章


    第一百七十三章


    尽管宿昕不情不愿, 相思既然开了口,他也只好又派人去将江怀越找了过来。


    江怀越听相思转述过后,问道:“你是现在就想去祠堂?”


    “还要等下去吗?我怕的是夜长梦多。”虽然不知道去了祠堂能否找到绣品,绣品又是否和盘凤钗真的有关, 但毕竟这是姐姐留下的唯一线索, 相思当然不能忽视。


    江怀越道:“我知道, 先前没有马上就去找,就是提防有人暗中跟着你来到南京,想要借此机会找到东西。”


    相思还未回答, 在一旁喝茶的宿昕已经皱起眉头抗议:“婆婆妈妈的干什么?谁敢在南京撒野?要是我早知道了这事,立马就带相思去祠堂了,还用等到现在?”


    “……那还叫我来做什么?”江怀越冷着脸,“你带她去不就可以了?”


    宿昕恼羞成怒地直敲桌子:“那不是她就想着要跟你一起吗?去个祠堂还非要两人同行,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去上门提亲呢!”


    江怀越与相思对视一眼, 无言以对。


    *


    在宿昕的不满声中,江怀越还是与相思一同坐上了马车。


    “小公爷, 您在这里等着我们回来吧。”相思好言相劝,他却不领情, “不是江怀越说有危险吗?就他现在这样子能保护你?”


    宿昕不顾江怀越的冷漠眼神, 居然也挤进了车子,端端正正一振衣衫,吩咐车夫启程去往郊外的祠堂。


    这一路上,江怀越始终面如寒霜,相思坐在车内, 说话也不是,沉默也不是,只好撑着脸颊望向窗外。


    宿昕却还在一本正经地分析:“要说那盘凤钗如果真能找到,也不一定就能查清云大人当年的案情,除非是他曾经借助盘凤钗留下了铁证,这样才可以呈送到万岁那里,还云家清白。”


    相思黯然:“我也知道,但既然留下了线索,总不能就此放弃不去理会。姐姐生前对此物十分重视,她也很想亲眼看到父亲的冤案被昭雪的那天……”


    宿昕见她神色哀伤,连忙道:“那是人之常情,谁不想自己家能沉冤得雪呢?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也不必再躲躲藏藏,以后就是名正言顺的尚书千金了!”


    一直倚坐在一侧的江怀越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相思不在意什么千金不千金的身份。”


    宿昕“嘁”了一声:“她会真的不在意?有谁愿意不做名门闺秀而沦为教坊中人?相思说不在意,那是识大体懂分寸,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你还当真了你!”


    江怀越头疼地看看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句话就能引来宿昕的连番攻击。


    倒是相思看不下去,为他解围:“小公爷,大人当初为我付出很多努力的,他比谁都希望为我家翻案,只是他不善言辞……”


    宿昕气得笑起来:“相思呀相思,你真是太单纯了。他这个人在宫中朝中混迹多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巧舌如簧那是出了名的,你居然还说他不善言辞!唉,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连黑白都分不清了!”


    “那也没有小公爷您能言善道呀,您看看我们大人在您面前都理屈词穷了呢,还不是说明您更厉害?”


    相思言笑晏晏,宿昕听了之后虽然对“我们大人”这个称谓不太高兴,可是先前那郁闷的心情倒是好转了起来。


    于是又换了话题,跟相思说起自己从小怎么被父亲逼着读书,才造就了能言善辩的本事。他两人谈的起劲,江怀越独自坐在一旁,脸色阴沉眼神蔑视,只差开口请他赶快下车了。


    好不容易出了聚宝门,在相思的指点下,马车直奔聚宝山而去。与城中繁华鼎盛气象不同,此处山峦青翠,鸟雀时鸣,石间泉流潺潺,溅珠碎玉,远处则有古寺巍峨,清风送来钟声沉幽,撞入心扉。


    江怀越撩起帘子望了望,周围并不见什么祠堂,便问起相思。


    “我记得还要往前,离那个半山的寺庙很近。”


    宿昕倒是之前已经来过,因此告知了车夫具体位置。马车沿着山峦迤逦南行,果然在前方林间出现了一座祠堂,与山上的寺庙遥相呼应。


    相思望到这祠堂,原本沉静的心不禁揪紧。自从姐妹俩被遣入教坊司之后,因为身为乐妓不再是良民,姐姐与她甚至只能在宗祠外面徘徊,没有资格入内拜祭。


    再后来,每逢清明以及父母忌日,她们就只去坟墓前哭祭,这云家宗祠,却是多年未到了。


    而今再望到幽寂古朴的祠堂,不免心生复杂情绪。江怀越看了看她,低声问:“要不要我先下去打听一下?如果看守祠堂的人认识你,你贸贸然出现反而不好。”


    相思蹙了蹙眉,向宿昕问道:“小公爷之前也没进去吗?”


    “我只是找人询问了一下,知道有个老人守着祠堂,至于他是否知道你,倒也不清楚了。”


    相思朝他点点头,又向江怀越道:“大人,那你还是先去打听一下。”


    江怀越应允之后,先行下了马车。


    宗祠坐北朝南,乌瓦白墙幽静端肃,正中匾额上的“云家宗祠”四字虽银钩铁画,却已金迹斑驳,饱受风霜侵袭。江怀越站在门外,端详了一阵,抬手叩响紧闭的门扉。一片寂静中,这敲门声都显得格外寂寥。


    过了好一会儿,沉重的大门才被人从内微微打开一道缝隙。


    门里是一位满面皱纹,身子都已经伛偻的老人,正用疑惑又警觉的目光打量着他。


    江怀越温和行礼,问道:“请问老人家,这里就是南京城的云家祠堂?”


    “……是。”老人皱紧双眉,没好气地问,“你有事吗?”


    江怀越彬彬有礼道:“那我总算找对地方了。是这样,家父曾与南京兵部尚书云岐云大人是同僚,后来得知云大人被押送到了京城牢狱之中,却碍于身份无法前去探视,这使得家父终生抱有遗憾。他在临终前叮嘱于我,叫我以后一定要来南京,寻找云家宗祠,在云岐云大人的灵位前,替他上香致歉。我此次寻到这里,正是为了完成父亲遗愿,还请老人家容许我入内祭拜一番。”


    老人狐疑地看了看他,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京城。”江怀越很快又换了方言,面露惭愧道,“我小时候跟着父亲在秦淮河边住过,只是后来去了京城,离开太久,南京话都讲得不好了。”


    老人这才将大门打开,一边弓着腰领着他往里走,一边问起他是哪位大人的后代。江怀越原先就对云岐的情况了如指掌,自然也清楚与他同期为官的那些人员,就随便说了一个后来调走的官员姓名。那老人却很是敬重地连声道:“哦哦,原来是张大人的公子,唉,那么多年了,您还是头一位特意来拜祭云大人的!难为张大人一直惦记着我们老爷,其他人……”


    他叹息着,用力推开正殿大门。


    吱呀声中,雕花木门缓缓打开。略显晦暗的正殿中,云家祖先牌位层层排列,阴冷的空气中浮动着浓郁的香烛气息。尽管室内一尘不染,但是原应素白的墙壁已然泛出了青灰,蜿蜒成痕的水渍侵染了半面,使得这祠堂正殿显出萧索破败景象。


    江怀越站在供桌前,在众多牌位中,一眼就望到了云岐的灵位。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上前点燃线香,敛容跪拜行礼。


    那老人一改最初的冷淡样子,站在一旁激动地絮叨不已。“老爷,张大人是个好官,他特意叫公子来拜祭你了!我就说,您一身正气,总有人记得您……”


    江怀越听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缓缓起身环顾四周,问道:“这祠堂是年久失修了吗?为何漏水成这样?”


    “是,前几年我还硬撑着找人来翻修过一次,可今年屋顶又漏得厉害,我这也实在拿不出钱请工匠……自己又老的不中用了,没法爬上去修!”老人叹息连连,“去官府求他们来看看,没一个搭理的,这世道……”


    江怀越顺势问道:“我曾听先父说过,云大人还有两位千金,不知她们如今可好安好?”


    老人怔了怔,悲伤道:“别提了!当年夫人和两位小姐都被送入了教坊,夫人是书香门第出身,哪里受得住这样的侮辱,没多久就自杀了,只留下两位小姐相依为命……几年前她们又被召去京城,到现在也没音讯,真不知道两个人到底还能不能再回南京。”


    江怀越听到此,知道这老人对馥君与相思离开南京后的事情一无所知,心念一动,因说道:“老人家,实不相瞒,我在京城时遇到过云家大小姐,她说有一幅绣品曾委托商船送回此处,不知您是否收到?”


    “什么?你还遇到过大小姐?她现在怎么样了?还有二小姐呢?是不是也跟她一起?”老人情绪更加激动,不顾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连连追问。


    江怀越只得笑了笑,道:“她们都好……大小姐只是惦念那幅刺绣,怕路上丢失或是损坏了。”


    “早就收到了,我保管得好好的!”老人还待再问其他,江怀越却道,“不知可否让我看一看,回去后,也好跟大小姐说起一声。”


    老人呆滞了一下,渐渐敛去笑意,反问道:“张公子,你为什么非要看那幅刺绣?”


    江怀越端正神色道:“只是受大小姐之托,否则我对刺绣又不感兴趣,何必要看呢?”


    他这样一说,老人却更是沉下脸来,后退一步:“大小姐叫人送来绣品的时候,就说了,这东西以后就放在祠堂,除非她自己回来,别人来问都不能拿出来……”他说到此,忽而盯着江怀越,“你该不会是来骗人的吧?!”


    “区区一幅绣品又不是价值连城的东西,我何必来骗?我若是骗子,又怎么会知晓云家的事情?”


    然而任凭江怀越再如何解释,老人固执起来,竟不听他的话语,甚至从墙角操起木棒,举过头顶就要驱赶江怀越出去。


    “闰伯!”一声疾呼,镇住了本已发怒的老人。


    透过半开的正殿木门,他那昏花的老眼望到了正从外面匆匆奔进的女子。


    “你?”


    相思气喘吁吁地奔到门口,扶着木门,用含着悲伤的眼睛望向老人:“闰伯!你……不认识我了吗?!”


    “你是,大小姐?!”闰伯丢下木棒,双手都颤抖了。


    相思心头一痛,忍着眼泪,道:“我是静琬……”


    “二小姐?!怎么你回来了?”闰伯又惊又喜,浑浊的眼中滚出热泪,一时间竟手足无措,“我,我刚才还说,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能回南京来!对了大小姐呢?她是不是也回来了?”


    “姐姐她……”相思深深呼吸着,眼泪终于滑落。


    *


    轻烟升起间,斑驳木门掩住外界是非。抽噎倾诉中,点点烛泪淌尽过往悲辛。


    闰伯听闻馥君已死,愣怔了半晌,忽而嚎啕大哭。


    “我还等着,有一天两位小姐能清清白白回来,到宗祠里来给老爷磕头!”他捶胸顿足,老泪纵横,“早知道这样,当年我就应该去秦淮河边找回你们两个,请你们进来拜祭!”


    相思垂着头,饮泣道:“也怨不得您,这是宗祠的规矩,不是您说了算的……姐姐客死他乡,孤身葬在了北京城外,他日如果我有能力,是一定会将她迁回老家厚葬的。”


    闰伯不胜唏嘘,擦着眼泪又问:“那二小姐这次回来,是不是就不走了?”


    相思微微一怔道:“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做,可能不会久留……”她见闰伯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忙道,“刚才他说的绣品,是否真的就在祠堂里?姐姐生前留下了这件东西,对我们而言至关重要!”


    闰伯这才迟疑地又细细打量起江怀越,谨慎问相思:“这位,真的是张大人家的公子?我现在眼瞅着,怎么跟张大人不像呢?”


    相思望了江怀越一眼,脸颊微热,道:“闰伯,他不是张公子。”


    “啊?”闰伯一脸茫然。


    相思整理了一下衣衫,轻声道:“他……是我的未婚夫。”


    江怀越深深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没有做声。


    闰伯倒是惊喜交加,几乎不知说什么才好了。“这,这是真的?怎么也不进来说清楚呢?哎呀我刚才真是太不像话了!”


    相思劝慰道:“您也是警觉,他本来是不想惹麻烦,才没说实话。您也知道,我如今还是教坊司的人,照理说,是不能与人订婚的……”


    “那,那这位怎么……”闰伯又提心吊胆起来,生怕自己问错了话。


    江怀越淡淡道:“我在京城酒楼结识了静琬,也知晓她过往艰难经历。虽然她如今还是乐籍中人,但我无所谓这些束缚,如今只希望能寻到云大人案件的真相,也好真正给她自由之身。”


    闰伯虽然不太明白其中道理,但眼见相思说自己已经遇到良人,不由悲喜交集,竟一把拽着江怀越的衣袖,颤声道:“公子爷,我家这位小姐实在命苦,小小年纪父母双亡,又被送进了教坊那不见天日的鬼地方!现在这世上她已经没有至亲,幸亏遇到了你这样的好人,老汉虽然只是云家的下人,却也是感激不尽!”


    说着,他颤巍巍转身出了大殿,过不多时,便捧来一个小巧的樟木箱子。


    “这就是大小姐让人带回的东西。”


    相思看看江怀越,怀着紧张的心情,慢慢打开了箱子。


    嫣红缎带束着素白底子的绣品,她轻轻取出,解开了缎带。


    葱茏掩映的草木层叠,玲珑雅致的假山莲池,赤红游曳的灵动小鱼,如工笔描绘的画面一般,缓缓展现在眼前。


    正文 第一百七十四章


    第一百七十四章


    江怀越将这一幅刺绣展开之后, 细细端详,相思也在一旁打量,却不知绣品与那支失踪的盘凤钗到底有何关联。


    绣品是制成卷轴形式的,轴杆为红木雕刻而成, 光润沉坠。江怀越看了一看, 向相思递了个眼色, 开口道:“你刚才还喊着口渴,现在倒不觉得了?”


    相思领会其意,马上道:“闰伯, 我们坐了好久的马车才赶到这里,有没有热茶能喝一杯?”


    闰伯醒悟过来,连声道:“我真是老糊涂了,还站在这里不动!这就给你们烧水去!”说罢,便快步离开了祠堂大殿, 往斜后方去了。


    相思见闰伯已走,忙低声问道:“大人, 你看出绣品异样了吗?”


    江怀越将卷轴递给她,相思正在检查, 却见他又端起那个装绣品的樟木小箱。箱子里早已空空如也, 他将箱盖开合数次,头也没抬地说道:“把你头上的金簪给我用一下。”


    相思一愣,随即拔出发间鎏金莲花双股簪子,递给了江怀越。


    他找了椅子坐下,用金簪在箱底缝隙划过, 刺进簪尖后用力撬起,那金簪几乎被生生拗断,但听一声轻响,木箱的底部竟被他硬是撬了开来。


    这一下,才看出其间竟有夹层。狭窄的箱底暗格中,有一物以黑布紧紧包裹,正塞在了其间。


    相思一见此物,心跳不由加快。江怀越将之取出,轻轻解开了黑布,那流金溢彩的盘凤钗便呈现眼前。


    “是这个了吧?”他端详一遍,抬头问相思。


    相思望着静静躺在他手中的盘凤钗,脑海中浮现的全是当年姐姐为了此物而黯然伤神的样貌,不由得悲痛万分,几乎不能出声。


    江怀越当年拿到的只是与之成双的另一支凤钗,故此检查了许久也不得要领。如今真正要找的凤钗在手,他自然细细核查。


    金凤身姿曼妙栩栩如生,白玉雕琢而成的玉兰花含苞待放,整支凤钗浑然天成,看不出一丝瑕疵。


    相思有些着急:“我看这凤钗和另外一支好像没有差别啊!”


    他没有说话,举起凤钗往亮处看了又看,忽而拧住了那朵精巧光润的玉兰花。


    指间发力,起初玉兰花纹丝不动,在他再度用劲之后,终于缓缓盘旋而出。


    相思惊诧不已,这凤钗她也多次取出看过,却从来没有想到去用力拧动玉兰花苞。此时这朵玉兰花已经全部被拧出,花瓣光洁无瑕,从金钗内抽出的底部宛如枝干,狭长又凹凸不平。


    她认真看了看,不禁更为惊讶。


    “这个花枝,怎么像是钥匙……”


    江怀越还未及回答,大殿外已经传来脚步声。他迅疾将盘凤钗和玉兰花放入怀中,相思则赶紧将木箱底部按回,大门被推开,闰伯端着简陋的茶具匆匆赶来。


    他没有在意那箱子和刺绣,只是满怀歉意地道:“真是对不住,我这里连茶叶都没有,你们先坐着喝点热水,我这就去山上找老和尚借一点。”


    相思忙道:“不用了,闰伯,我们只是坐会儿喝口水就行。”


    闰伯还是唉声叹息,倒了两杯水,递给他们。“二小姐,姑爷……你们还请担待……”


    相思听闰伯如此称呼江怀越,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江怀越面不改色端坐一旁,接过那杯热水,谦和道:“有劳了。”


    闰伯不由又多看他几眼,赞叹道:“二小姐真是好眼光,找到这样一表人才的姑爷,就算是云老爷和夫人在世,看到了也会喜上眉梢!”


    相思心内羞涩,抿唇笑了笑,垂下眼睫。江怀越又回头望了望云岐的灵位,思忖过后向闰伯道:“老人家,其实静琬此次回来,是想要查清当年云大人被卷入案件的真相,可惜故人多数都已不在人世,她也很难打听到什么。那时候云家出事的时候,你是不是就在府中?”


    闰伯听闻事情可能会有转机,连忙道:“我从年轻时候就在云家,当年云老爷出事的时候,我自然也是在的。说实话,我们都不信他会跟什么王谋反,从上几代起,云家个个都是读圣贤书考科举的,老爷怎么会做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相思急切道:“当年我年纪太小,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闰伯你仔细想想,我父亲如果是被冤枉的,他会不会留下什么遗言或者遗物,来作为证据?”


    闰伯皱着双眉仔细回忆了许久,迟疑道:“那时候东厂番子来抄家,不管值钱不值钱的东西都给抢走或者摔坏,我实在是不知道老爷会留下什么重要物件……”


    “他在出事之前,可曾有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举止?”江怀越问道。


    闰伯使劲揉着太阳穴,忽而道:“对了,你们要不要去找云祥那个狗东西问问?这小子那么多年不见人影,我还以为他死在路上了,没想到过年那会儿我回老家,却在街上遇到他!”


    闰伯提及此人就气愤难当,江怀越蹙眉望向相思,相思也一时想不出这云祥又是什么人,不禁打断了闰伯的絮叨:“云祥这人,我现在是一点都记不起来了……您为什么要我们去找他呢?”


    “咳,二小姐你当时太小了,他是我侄子,从小也在云家长大的,是伺候老爷的贴身小厮啊!”


    相思努力想了想,这才隐约有点印象。“是不是那个瘦瘦的,一直跟着我爹的小个子?”


    “对对!”闰伯愁苦道,“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年三月的一天晚上,云祥急急匆匆背着包裹从后门出去,我看到了就叫住他,他只说老爷叫他出一趟远门,不肯多说就走了。我当时还害怕他是说谎,就去问老爷,没想到还是真的。我想着既然是老爷叫他出去,必定是有要紧事情要做。谁能料到没过几天,东厂的大太监就带着手下赶到了南京,冲进府中宣读圣旨,说什么老爷和谋反案相关,当场就把他上了枷锁。那以后的事情,二小姐也是知道了……”


    “那个云祥后来没回南京吗?”相思追问。


    “没有!”闰伯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当时我们也都被看管起来,后来云府被抄没,下人们全被转卖到其他地方,我是因为年纪大了没人要,在外面流浪了一阵之后,才回到这云家祠堂。我也曾想着云祥不管去了哪里,总该再回南京,可是等来等去没见他回转,向熟人打听,也都说从那以后再也没看到过他。我那会儿还哭过一阵,觉得他肯定是外出时候遇灾送了命……没想到,就在今年过年,我回到扬州老家探望亲戚,却遇到了云祥!这个没良心的,,穿得人模人样,可看到我之后马上转身就走,我在后面叫喊,他连头都不回!”


    江怀越沉吟道:“那您后来是否知道,他当时为何失踪不见吗?”


    闰伯无奈摇头道:“我也想问个清楚,老爷遭了难,云家被抄没,他总也该听说,怎么就能像个没事人一样不回南京看一看?可他一见到我,就像见了鬼似的溜走了,我哪里追的上?后来我向街坊打听,有个丝绸店的伙计说他是从镇江府过来谈买卖的,如今在镇江扬州都有生意,大家都叫他葛掌柜。”


    江怀越双眉微蹙,虽然云祥当初是个小人物,但他既然是云岐的贴身仆人,又在深夜出门,必定是奉了云岐之命去办紧要事情。而他从此消失多年,再出现时已改换姓名与身份,且不去管他是如何从一个小厮变成了绸缎商人,当夜云岐到底交待他去什么地方,找什么人办什么事,才是最应该要弄清的关键。


    “您知道他在镇江的店铺名字吗?”他诚恳问道。


    “好像是什么瑞,我实在是记不清了……”


    江怀越见他歉疚,便安慰道:“不妨事,我找人打听一下,必定能找到的。”他顿了顿,又道,“静琬既然想要查清旧事案,必定得秘密行事。实不相瞒,她原先在京城被歹人陷害,不得已假死逃脱,老人家务必要记住这点,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她还活在世间,来过此处问了你什么。”


    闰伯吓了一跳,连连道:“我明白!我明白!二小姐,怎么你会遇到这么大的麻烦……”


    相思劝解道:“您不用担心,要不是大人相帮,我也不会平安回到这里。”


    闰伯更是感激不尽:“姑爷年纪轻轻就做了官,以后一定前途无量,老爷夫人泉下有知,也算是能合眼了……”


    江怀越淡淡笑了笑,敷衍了过去,起身想要告辞离去。相思随之站起,又低声叫住了他。


    “大人,你过来一下。”


    她朝江怀越点头示意,慢慢走到了祠堂大殿正中,又回头道:“闰伯,还有香火吗?”


    “有!”闰伯很快找来了线香,交到她手中。相思看着走到她身边的江怀越,将手中一束线香分予他一半,轻声道:“大人,难得才能到这里,我想……让我父母,还有云家列祖列宗,正式认识你。”


    她语声轻柔,眼神澄澈,江怀越站在相思面前,心潮翻涌,竟有一丝酸辛袭来,眼眶发热。


    “……好。”他用微微发颤的手执着线香,上前一步。


    相思如释重负地看了看他,缓缓跪在了云家灵位之前,将线香高举过头顶。


    “父亲,母亲……列位祖先,静琬漂泊多年,尚未能洗清冤屈,然而今时今日,能有良配相伴而归,已是此生劫难之中的万幸慰藉。”她近似自语般诉说,叩拜了下去,在前额触及冰凉地面的一刻,低语道,“无论今后怎样,我云静琬,这辈子就是他的人了。父母亲,列祖列宗,恳请你们,也能喜欢我身边的这个人……”


    泪水止不住上涌。


    她深深呼吸着,闭上眼睛。


    江怀越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跪在她身边,依照她的礼数,以从未有过的虔诚又酸涩的心,向云岐夫妇以及云家祖先灵位一一叩拜。


    *


    在离开宗祠的时候,相思仍有留恋不舍。


    江怀越低声道:“以后,我会再陪你回来的。”


    她抬眼看着他,江怀越又道:“希望那时,我是以真正女婿的身份,进入你云家宗祠祭奠先人。”


    相思心生暖流,悄悄道:“那我等着。我爹娘,也会等着。”


    他笑了笑,眉间似乎还有几分慨然,只是没有说出。


    闰伯出来相送,相思对他百般叮咛,约定过后再来看望。正在此时,先前那辆马车遥遥行来,宿昕一脸不耐烦地撩开帘子,叫道:“还在这里难舍难分呢?我以为你们今日是在里面拜堂成婚!要不要再请些吹鼓手来?”


    江怀越慢悠悠瞥他一眼:“小公爷难道是着急看我们成婚?不过也难怪,您本来也算是我们的媒人,有此等心意自然合情合理。”


    “我!你……”宿昕被他气得哑口无言。相思笑了笑,携着江怀越步下台阶,与闰伯道别之后,登上了马车。


    宿昕横眉冷对,不悦道:“怎么样,打听到什么了吗?要找的东西呢?”


    相思指指江怀越,道:“在他身上了。”


    “真的?!”宿昕大感意外,“难道这就完事了?快拿出来我看看!”


    江怀越皱眉:“小公爷,您好歹也是世家子弟,怎么如此心急难耐,没一点涵养?”


    “涵养?这关键时候要什么涵养?”宿昕嗤之以鼻,“少卖关子了,也不看看你现在是坐在谁的车上?再拖拖拉拉,别怪我赶你下去!”


    江怀越无奈至极,只好取出那支盘凤钗,在他面前迅疾晃了晃,还没等他看清就马上收了回去。


    “好啊!你当耍猴呢?!”宿昕气得直拍座椅。


    相思连忙含笑道:“找个安全的地方再细看。还有,我们恐怕得出一趟门了。”


    “什么?”宿昕茫然不解,“还要去哪里?”


    江怀越倚坐在窗畔,望着徐徐后退的青山碧树,道:“镇江。”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五章


    如果看到的是重复章, 意味您前文订阅率不足,请补上前文订阅。  “属下家有贤妻,怎么会动这心思?”姚康陪着笑脸,替他放下车帘。


    “贤妻?”江怀越的声音从车内传来, “不是上个月还被打得跳窗逃走, 脚都崴了吗?”


    “督公, 您真是……呵呵呵……”姚康尴尬地直搓手,一路小跑跟在车旁。


    马车沿着西长安街行至皇城脚下,绕过正阳门, 又左弯右折的进入了南薰坊。夜幕下两侧高楼明灯莹莹,浮沉于清香空气中的笙歌曼曲与吆喝叫卖声起起伏伏,不绝于耳。


    江怀越闭着双目坐在车内,隔着帘子,外界的喧嚣繁华似乎是另一个世界。他今日事务繁忙, 天快黑了回到西厂,就听人禀报说相思居然不肯吃东西了, 为的就是想见他和馥君。


    他当时稍微怔了怔,倒是未曾想到这个看上去软绵绵温吞吞的小女子, 也会来这一招。


    但很快就冷下心, 吩咐杨明顺,既然她想顽抗,高焕那事也已经渐渐平息,那就如她所愿,不要再活下去罢!


    刚才在廊下偶遇, 杨明顺是要带她去死,他本以为相思糊里糊涂,可听了她那一番话,才发现原来她心里是有预感的。


    更让人有些意外的是:素来表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相思,在明知下一刻就可能丧命的时候,虽有些紧张,却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哭哭啼啼拉扯不放。


    她的眸底,像是泉凝水涩,沉沉如冰雪覆压。


    ——这样也好,见惯了各类人等在临死前或是哭喊叫骂,或是跪地求饶,也或是故作凛然的模样,像这样干干净净不拖泥带水,倒也不令人心生厌烦。


    其实若不是当日她恰好在高府,看到了他用伪证抓走高焕,本不该因此送命……可是他做事力求无所纰漏,相思活着,对于他而言就多了一分威胁,在宫里朝中明争暗斗至今,他已经习惯不留半点仁慈。


    他合着双眼,以指节抵着眉心,思绪有些渺然。


    “督公,再拐过弯就是曹府了。”车窗外传来姚康的声音。


    江怀越漫应了一声,这才睁开双目。


    姚康嘀咕道:“也不知道曹公公有什么要紧事,非得赶着今天找您,他不是早就不管朝廷里的事情了吗……”


    江怀越静了静,淡淡道:“或许是,义父他老人家牵挂我了吧?”


    *


    南薰坊街市背后有小河蜿蜒,两岸树木成荫,掩映间露出高墙连绵。江怀越下了马车,曹府大门前早有仆人等候,提着灯笼将他迎了进去。


    曹府建在这闹中取静的地段,除了偶尔随风飘来的断续曲声之外,厅堂幽寂,园圃静谧,江怀越跟在那人身后走了许久,也不闻半点人声。


    他倒是已经司空见惯,曹经义向来就讨厌喧哗,在担任司礼监秉笔期间,就有两个手下因为在院门外争执而被双双杖毙。如今虽然已经隐退,但余威不减,偌大宅邸悄寂如古刹。


    仆人将他引到曹经义书房外,轻轻敲门禀告之后,便无声无息地退去。江怀越在门口等候,过了片刻,屋内才传来沙哑的声音:“行了,进来吧。”


    他低首入内,掀开隔间竹帘。室内昏暗滞闷,曹经义斜躺在垫着厚厚褥子的榻上,摩挲着鬼眼黄花梨佛珠手串。烛影晃动,他脸色焦黄,眼底下微微发青,见了江怀越进来,眯着眼从上至下打量他一番,不开口说话,只是哼笑了数声。


    “义父身体可好些了?”江怀越拱手行礼,带着温顺的笑意,“之前就想来探望您老人家,只是最近事情太多,竟耽搁了下来,实是不该。”


    “你确实是事务繁忙啊。”曹经义目光烁动,“要不是我叫人来请,恐怕你是不会想到还有我这个义父了。”


    江怀越忙歉疚低头:“我也是脱不开身……有时忙到半夜三更的,也不好来打搅义父不是吗?”


    曹经义那双深陷下去的眼里流露出几分不屑,盯住他道:“听说你小子最近把高焕给撅了?”


    “……是。义父虽是隐退在家,倒也消息灵通。”


    曹经义冷笑一声:“少说漂亮话,你现在真是越发胆大,连惠妃的弟弟也敢硬来。是仗着万岁信赖所以嚣张起来了?别怪我不事先提醒,我们这些人虽是伴着君王,看起来荣宠有加,可不知哪天就会船翻人亡,平日里还是少树敌为妙!”


    江怀越低垂眼帘,恭敬道:“义父教训的是。”


    他神情虽恭谨温顺,可在曹经义眼里,却知道只不过是表面功夫。他斜睨着江怀越,阴恻恻地道:“事情既然已经了了,那涉案的官妓为什么还扣押不放?难不成被美色迷了心?我看你也不是那样的人……”


    江怀越微微一怔,他原以为曹经义因为高焕那案子找他,或许是怪他太过嚣张,或许是借机敲打压制风头,却没想到话题转到了这姐妹两人身上。


    他正待回话,房门轻响了几声,有女子低柔地问道:“老爷,羹汤做好了,要趁热喝了吗?”


    曹经义眉毛一扬:“端进来。”


    女子应了一声,随后竹帘斜斜挑起一侧,曼妙身影款款而入。女子不过三十出头,淡扫蛾眉,水眸盈动,手托乌木盘白玉碗,碗盖轻揭,清香四溢。


    江怀越侧过身,淡淡道:“义母的手艺还是高人一等。”


    曹经义略微直了直身子,只用手在碗侧拂了拂,深嗅一下,忽然变了脸色,朝她叱道:“什么手艺?!比之前的味道淡了那么多,定是熬汤时间短了!你当我年纪大了就迟钝了不成?!”


    吴氏面色发白,跪倒在地:“没……没有,妾身还是按照以往的法子做的,怎么会……”


    “滚出去!”曹经义顺手一掸,盛满鱼丝羹汤的白玉碗当啷一声碎落一地。


    吴氏匍匐在地,手忙脚乱地收拾残局。江怀越正站在她旁边,见状便稍稍往后退了一退,吴氏抬眸间瞥到他曳撒一角也沾到了几滴羹汤,不由想为他拭去。谁料才一抬手,头顶便传来曹经义叫骂:“你干什么?!”


    “我,我想替怀越擦一下……”


    “要你动手动脚?!”曹经义怒目一圆,扬手便给了她一巴掌。


    她浑身发抖,原本锦绣泛金的马面裙上已沾满污渍,捂着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江怀越低声道:“义父不必动气,区区小事,不值得气坏了身体。羹汤不够入味,叫义母重新做一次便是。”


    “天都黑了,要做到半夜再送来不成?”曹经义皮笑肉不笑地瞥他一眼,“你倒是帮着她说话。”


    吴氏紧张地不敢抬头,江怀越却平静如初,笑道:“在孩儿心里,义父义母如亲生父母一般,做儿子的不为爹娘着想,还能算是个人吗?”


    曹经义目光逡巡,隔了片刻才冷冷地吩咐她:“出去,明日清早就起来给我重做。”


    “是……”吴氏如蒙大赦,收拾了地上东西即刻慌里慌张地离去。


    房门才关上,曹经义便冷笑道:“瞧见没有?任凭当初再怎么清高的人,到我手底下,保准不敢耍一点性子。女人就这副德行,对她们宠爱,反倒是纵容,不出几天就得生出异心。只有恩威并施,才能将她们牢牢攥在手里。”他说着,瞥见江怀越眼睫低垂,又道:“之前我问的官妓之事,你还没回应。”


    江怀越笑了笑:“义父,我怎会故意扣留那两个官妓?被高焕抓去的官妓叫做馥君,伤势重得狠,前些天我已经叫人全力救治,也不知能不能挨过这几天。她那妹妹见姐姐如此情状,自然也不肯离开,一直在旁侍奉。”


    “哦?倒是姐妹情深呀……”曹经义抬起眉梢,捻动浑圆的手串珠子,“既然这样,那明天就把她们一起送回去吧,免得万一在你西厂里死了残了,外人会说三道四。”


    江怀越一怔,曹经义向来不是良善之辈,无端会对不相识的官妓开恩,是无论如何也说不通的。


    “义父……您与她们,有交情?”


    “问这个做什么?”曹经义不耐烦道,“怎么,不情愿放人?”


    江怀越自然不会承认,只道:“高焕还没被问斩,这姐妹俩又是重要人证,我是怕放出去之后,高焕余党借机报复……”


    “少给我找借口!你心眼太多,以为我也是好蒙的?”曹经义狠狠盯他一眼。“你可别忘记,自己身上还有事情,要不是当初我给你条活路,你都不知道去了什么污糟地方!”


    他眉间微微一蹙,旋即单膝跪在榻前,低声道:“义父恩情怎敢相忘?孩儿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承蒙义父襄助,定会时刻警醒,谨慎从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为曹经义盖好薄被,谁料曹经义却反手一转,死死掐住了他的手腕。


    “记得就好。我只怕你顺风如意平步青云,却忘了当年情形。”曹经义缓缓说罢,又闭上了双目,“我累了,不再留你。回去后将那两个官妓给我放了,要活的,不要死的。”


    “你不是说留下也没用吗?”他有意顿了顿,见相思神色尴尬,才又放缓语调,“不过……在此之前,或许你还得受一次审。”


    “受审?”她愕然。


    “还未确定。”江怀越坐的地方本就离她不远,此际向前倾了身子,压迫着她的目光,“只是你得想一想,进了西厂的人要想活着出去,都应该怎样?”


    相思呼吸一滞。她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清美且冷厉。


    好似雍华的花蕊里沁着令人窒息的剧毒。


    她勉强定了心神,挤出一丝笑容。“听从……督公的指令。”


    那双眼眸里浮起了点点笑意,只是看起来仍是寒意未散。


    “指令?”他摇头,“你只是遵从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哪里来的什么指令?”


    相思深深呼吸了一下,哑着声音道:“督公教导的对。”


    *


    她被送回了那个小院子,此后数日中,只有番子一日三次送来饭菜,其余人再没来打扰。第三天清早,天气阴沉闷热,相思被带到另一处院落,见到了馥君。馥君躺在床榻,脸色还是苍白,但看得出伤处都已经上过药。她见到相思也很是惊喜,趁着房中没人便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相思只说西厂要等所有事情都处理完毕后才能让她们回教坊,旁的什么都没讲。


    可馥君看她那神情,还是感觉另有隐情,不由追问:“那他们为什么非要将你我分开看管?!那些番子……有没有欺负你?”


    “没。”她下意识地回头张望一眼,很快笑了笑,“要真被欺辱了,我怎么可能还这样过来看你?”


    “可我……”馥君还待说,相思已道:“你放心,只要不触怒他们,应该不会惹祸上身。”


    馥君怔怔看着她,相思轻轻握着她那伤痕累累的手,低眸道:“姐姐,一直以来你总是替我担忧,可现在我已不是在秦淮时每时每刻都要依赖你的小丫头了。”


    听了此话,馥君心头更是酸楚,勉强撑起身子道:“能没事最好,可就像我先前说过的那样,东西两厂里都是狡诈狠毒的恶兽,你年纪还轻,阅人不多,千万不能上他们的当!”


    相思神思一晃,但很快就以长长眼睫遮蔽了眼中的迷茫。


    “姐姐想哪里去了?我们这身份,对西厂来说又有什么利用价值?”她转身倒了温热的茶水,还未等送到馥君床边,门外已经有人沉声唤道:“相思姑娘,该走了!”


    她在馥君充满疑惑的目光下离开,才出了院子,就被两名番子押向前方。这一次却不是去刑房,而是穿过数重院落,转入了一侧的暗房。


    房间狭小阴暗,进入之后就像身陷牢笼一般,她不安地站在昏暗中,四周是一片死寂。过了许久,又有人猛地将门打开,将她拽了出去。


    *


    青石路径直通向前,两列番子斜挎腰刀而立,皆眼神阴沉。巍巍大堂旁有石碑耸峙,她在极度恐慌下也顾不得看,只是努力控制着心神。才跨进高高门槛,就见两名番子将一个身穿囚衣、披头散发的男子拖向门外。


    那人一边徒劳地挣扎,一边胡乱喊叫,可又前言不搭后语,状似疯癫。


    相思本不敢多看,然而那人在被拖经她身边的时候恰好转过脸来瞪着她,她这一看之下,吓得往旁边避让。


    没曾想到,只几天的时间,原本趾高气扬的高焕竟已经沦落成这样!


    此时身后的番子将她一推,她一下子跪倒,用略带颤抖的声音说道:“奴婢见过各位大人。”


    “你就是那个被抓进高府的官妓?”堂上有人慢悠悠发问,官腔十足。她不敢多话,只应道:“正是。”


    还未等那人再问,坐在右侧的一名中年官员已愤愤道:“看这官妓年纪尚轻,本就是容易被恐吓之人,且在西厂之中待了这些天,说的话哪里还能作准?”


    坐在堂中央的官员因为被抢话而皱了眉:“刘大人,还没问呢就断定她所言非真,你是不是太性急了?”


    那中年人正是先前竭力反对由西厂来审讯高焕等人的刘学士,本来皇帝已经决定让江怀越全权负责此事,但是在刘学士等官员的激烈抗争之下,也只得做出折中的安排,让他和另一位内阁成员胡骞前来西厂会同审理。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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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怀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又侧过脸。


    “一并带回。”他漠然说罢,径直走向落满黄叶的前方。


    *


    她被人粗野地捆起了双臂, 重重一推, 便跌进马车。车中还有人昏迷不醒地侧卧, 正是之前被带走的馥君。


    相思呼唤数声,馥君也未曾睁开双眼。她心中恐慌,却无法将其搀起, 只能奋力挨近姐姐,似乎这样才能够减轻一些内心的焦虑。


    从午间到现在,不断奔忙不断受惊,好不容易见到高焕被抓,原本以为自己和姐姐终于能够逃出生天, 却没料到竟然会被带回西缉事厂,坠入更深邃更险恶的旋涡。


    厂卫到底如何阴毒残虐, 是她从来不敢去细想的境况。


    她只知道,数十年来能从诏狱中活着出来的官员, 简直寥寥可数。父亲当年被锦衣卫押解回京, 最终死在东厂,据说死时已经面目全非……


    轮声碾动,她倒在车厢内,呆滞地望着前方。过了片刻,却听馥君发出低微的声音, 她连忙伏低了身子,唤了一声。


    馥君吃力地睁开了眼,直愣愣地盯着她:“……高焕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没有。”相思脸颊发烫,低声道,“那个商人正要拖我进屋……西厂提督就来了。”


    “西厂提督?”馥君紧蹙了眉头,艰难地望向车窗,“我只记得,有人向我问起了今日发生的事,再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应该就是江大人,后来高焕被抓了!”相思跪坐在她身侧,急切道,“高府也被查抄,所以我们才能出来。”


    馥君似乎不敢相信所听到的话,呆滞了许久,问道:“那我们,这是要回教坊吗?”


    相思怔了怔,声音喑哑下来:“不是……我们,正被带往西厂。”


    “什么?!”


    相思怕她承受不住,连忙安慰道:“姐姐,你不要担心!我们又没做错什么事,高焕都被抓起来了,西厂应该也不会为难我们……或许,他们只是要再次审问清楚,然后就把我们放回去。”


    “放回去?”馥君脸色灰败,“你知道进了东厂和西厂都会遭遇怎样的酷刑吗……求生不得,求死不成……爹爹他……不就是葬送在这些豺狼手里的吗?他们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兽!”


    她说到此,眼神中显露决绝之意:“我曾发誓要好好保护你,没想到你却因为我而牵扯进来,是我害了你……可是静琬,你要记住,爹爹生前就痛恨阉党,我们若是被这些禽兽凌|辱,必定会让九泉下的爹娘蒙羞,还不如趁早了断!”


    相思骇然,眼泪不由滑落:“姐姐何至于说这样的话!以前你不是说,不管怎样都要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可能等到爹爹所受的冤屈被洗雪的那天吗?”


    馥君却痛楚地闭上眼睛,似是已经不再心存幻想。


    相思深呼吸了一下,姐姐性情孤傲,多年忍辱偷生已是极限,如今遭遇此难,真怕她在进入西厂后就自寻了断。她看着馥君那伤痕累累的模样,连忙转换话题道:“姐姐,你先不要着急,我之前在淡粉楼遇到了盛公子……他知道你我落难,一定会想办法来搭救。”


    她忽而一颤,“你说的是?”


    “是盛文恺公子,他回来了!”相思急切道,“我同他说了你的事情,他很担心你。”


    “……真的?”馥君脸上有难以置信的激动,又有恍如隔世的悲伤,那双原本已经黯淡的眼眸,渐渐起了波澜。


    相思心里抽痛,脸上却还带着笑意:“我怎么会骗你……”


    岂料话还未说罢,外面传来马鸣声声,车子渐渐停下。


    “下来!”外面的番子神色凌厉,一把就将她拽了下来。相思双臂被捆,站立不稳险些跌倒,见另外两人跳上车便把馥君往下抬,急得叫起来:“她伤得很重,别撞着!”


    番子根本不加理会,推搡着她往前去。天色早已黑沉,四周悄寂,恍如幽冥,隐约可见高墙耸立,绵延灰白,只在一侧开了偏门。她跌跌撞撞进了门户,才被解开双臂上的绳索,很快又被黑布蒙住双眼,心底惴惴惶惑。


    *


    踉跄行了一程,不远处传来少年惊讶的声音。“哎?这是怎么回事,督公不说是去高焕那儿了吗?怎么带回两个姑娘?”


    番子道:“督公下令带回的,先关起来再说。那一个还伤得不轻,劳烦您多照看着。”


    “呸呸呸,难怪我今早眼皮直跳,这一身血迹斑斑的,可别死在我身边啊……”那人哀叹连连,领着众人又往前去。


    相思越发忐忑不安,也不知道又绕了多少路,最后被人推进屋子,耳听得脚步声渐渐远去,脑后忽然一松,有人将那蒙眼的黑布给解了下来。


    四周昏暗,唯有靠窗的小桌上点燃一盏油灯。近前站着个穿蓝色团领衫的少年,面色白皙神情不悦,朝着她打量几眼,又继续拨亮灯芯。


    相思下意识地紧挨门扉,藏在背后的手抓着闩子才想发力,少年慢悠悠道:“别费劲了,想逃?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她瑟缩了一下,“西厂?”


    “知道是西厂就好!”他像个小孩似的撇撇嘴,“在这等着吧,等督公发话了,我们自然会按理处置。”


    按理处置?


    是要入狱还是要刑罚?相思脸色发白,又见屋里只有自己,不由道:“我姐姐被你们带去哪里了?”


    “急什么?又不是带去砍脑袋。”他顿了顿,故作宽仁地道,“我还怕她没挨上几天就死了呢,自然有人照看,你在这儿安分待着就是。”说罢,开了屋门便走。相思才追上一步,房门已被他砰地关上,铁锁一落,便将她彻底关在了屋内。


    “我做错了什么,也要被关在这里?”她隔着窗子干着急,“要不请将我带去拜见督公,我再向他请罪道歉……”


    “督公忙着呢,哪里有空见你?不该多问的就别开口,咱们抓人还需要一五一十地跟你讲个清楚?”他在窗外横着手做了个手势,有意恶狠狠地狞笑,露出尖尖虎牙,“那边的油锅正起着,就等案犯的心肝肺肾下锅,要不连你的舌头也一起拿去炸了?”


    相思紧抿着唇,抓着窗棂再没敢叫喊。


    *


    杨明顺见她显然已被震住,背转身窃笑了几下,便转身去了另一处院落,看着手下给馥君灌进了汤药,才又刑房那边赶。刑房设在最深处,最初建立者觉得这样能避免嚎叫哭喊声传到外面,可尽管如此,整个京城的人谁不知道西厂严酷?还没靠近便早早地躲避绕道,因此这厂狱虽在皇城西边繁盛处,周围却是甚少有人胆敢逗留。


    他踏着夜色来到刑房,里边正哭号得厉害。


    那声音尖利刺耳,震得脑仁疼。穿过长长通道,尽头是寒凉石室,浑身胖肉的商人已经浑身是血地倒在数级台阶下。姚康的手下持着浸透了水的牛皮鞭子,正准备再来一场拷打。


    江怀越倒是依旧淡漠地坐在高台间,杨明顺忙递上装满卷册的乌木盘,随后退至一边。


    江怀越随意地翻阅着那些卷册,向宋引慢慢道:“之前在高府搜出的账单只是冰山一角,高焕仅凭自己也无法为你那些同乡的子孙谋取职位,事已至此,宋大官人还不肯完完全全地说清楚?”


    宋引脸上直抖,“大人……我,我实在是不知情呐!高千户收了钱财,就,就安排我们的子侄进京城厂卫,可他到底还找了哪些人帮忙,也不会告诉我……”


    他话音未落,身旁的行刑番子已扬鞭猛抽,顿时间皮开肉绽污血直流。宋引惨叫未休,眼看姚康的另一名手下已将烧得通红的铁签递过来,一时间魂飞天外,张大了嘴巴嚎叫着,声音极其惨烈。


    姚康不失时机地厉声恫吓:“还敢狡辩?!高焕自身难保,你为他死扛着有什么用?!这签子扎下去的滋味,可比抽鞭得劲多了!”


    “我,我真不是死扛啊!”宋引恨不得将心肝挖出来表明,砰砰砰地撞着石板,哭喊道,“我要真知道他还找了哪些官员,还会熬到现在吗?”


    江怀越瞥视一眼,番子手中那烧红的铁签已经对准了宋引的眼球,宋引浑身抽搐,眼看就要昏厥过去。杨明顺咳了一声,带着笑意打圆场:“督公您看,这家伙好像也不是有意要跟您作对,只不过想不起高焕到底还找了哪些人,不如咱们给他提醒一下,也好免得他受罪?”


    江怀越垂着眼帘曼声道:“你倒是好心,可别到时候被人反咬一口,说是咱们威逼利诱,设下套子叫人往里钻。”


    那宋引是何等精明人物,听了这话即刻匍匐爬来,“督公明鉴!我是个糊涂脑子,高千户是跟我说起过那些官员的姓名,可我又不认识他们,听了就忘记……”他抬起满是血污的脸,一边强笑着,一边直掉眼泪,“只要您发发善心提醒小人,小的很快就能回想起来!记得清清楚楚,保准不会再忘!”


    江怀越别过脸,不愿意看那扭曲狰狞的面孔,揉了揉眉心不作声。


    杨明顺心领神会,随即从乌木盘中取来一卷宗册,在宋引眼前晃了晃,拖长声音念出了五六个名字,“这一回记住没?别过了几天又说想不起来!”


    “记住了!记住了!忘记亲爹娘是谁都不会忘记他们的名字!”


    宋引磕头如捣蒜,随即有番子将那宗册取过,拽着他的手指按了血红指印。江怀越这才起身,缓缓道:“高焕是怎么跟这些人串通了买卖锦衣卫职务的,还得细问。姚千户,你再审审吧。”


    姚康躬身应答,江怀越便施施然从另一侧台阶而下,朝着通道走去。


    杨明顺一路紧随,喜形于色:“督公,我今天一早眼皮直跳,就忍不住算了一卦,那卦象上说是时来运转诸事有成。正所谓谋求姻缘不费力,指日高升万象新……”


    “会说人话吗?!”


    江怀越愠怒地斜他一眼,杨明顺连忙正色道:“恭喜督公贺喜督公,高焕这厮猖狂得很,以前还在宴席上故意挑衅您老人家,这回肯定彻底完蛋!”


    这奉銮一职只不过区区九品末流,却是专管教坊司的,故此严妈妈一愣,便挤出门侧迎上前去笑道:“张大人怎么来我这淡粉楼了?有什么事差人来说就好……”


    张奉銮头发都花白了,生就一张愁眉不展的脸,如今更是连连叹气。“还不是轻烟楼李妈妈过来哭诉了馥君的事情,我只能去高千户府上赔罪求情……”


    相思紧张得扶着门扉,急切道:“大人,我姐姐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张奉銮咂了咂嘴,背着手道:“没见到,不过……”他打量了相思几眼,“你就是相思?之前在轻烟楼里想拦住高千户的那个?”


    相思怔怔点头,张奉銮皱着双眉道:“既然这样,就跟我走吧。”


    “张大人要带她去哪儿?”严妈妈惊诧发问。


    张奉銮咳嗽一声,摆正神情:“本官是奉高千户之命来带相思走的。”


    相思一惊,严妈妈当即寒了脸:“馥君已经被他抓走,现在还要抢我的相思?!张大人您好歹也是朝廷官员,这教坊司事务都由您管,怎么就帮着他来要人?”


    “你,你休要胡言乱语!”张奉銮一张老脸涨得发红,他一辈子谨小慎微,可是这把年纪了还只混迹于官场边缘。之前去千户府后已被嘲讽个够,眼下看到严妈妈都敢对自己大呼小叫,不由得气往上涌,沉声呵斥:“高千户是看馥君伤势不轻,才想将她给放回来,但需得她妹妹再去当面赔个礼才行!”


    这番话不仅严妈妈不信,就连躲在门边的春草也抓住相思的手,小声道:“他才没那么好打发……”


    相思却紧抿了唇,过了片刻道:“我跟张大人走。”


    “糊涂东西!你这一去可是自己断了前途!”严妈妈顿足。相思朝她下拜,神色沉寂:“妈妈,我心里明白得很。我那所谓清白,也无非是留给妈妈看得上的贵客,与待价而沽的货物有什么区别?妈妈现在痛心,等过些日子再收进年少美貌的姑娘,自然又会将怜爱转到她身上。淡粉楼中旧人去新人来,何愁找不到比相思更绝色的佳丽?但对于我而言,姐姐的性命才是无可替代。”


    言罢,也不管严妈妈痛骂哭喊,跟着张奉銮便出了淡粉楼。


    门前已有马车等候,她硬着心肠登上车去。车夫一扬鞭,车轮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很快便驶离了烟花风月地。


    *


    马车经过繁盛的东长安街,雨势将止,一切喧嚣又起,却只恍惚地存在于帘外的遥远世界。


    她的目光定在不断晃动的车帘一角,原本以为会胆怯惊惶,可不知为什么,坐在昏暗车中的自己居然失去了害怕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不到半天的时间已经历太多,惊恐与无助,失望到绝望,如即将溺水沉没的人一次次试图抓住浮草,却最终指间空空,什么都留不到。


    ……


    街边的叫卖声渐渐远去,马车驶过一条条胡同街巷,横穿整个北京城后,最终停在了西城咸宜坊某处。


    她在车内怔坐了片刻,被人拉了下去。


    高墙大院朱红门,巨大的石狮高踞左右,含着蔑视似的朝着她怒目以对。不知何处传来幽远钟声,她茫然回望,沉云下烟雨中,巍巍皇城笼着濛濛灰霭。


    风卷过裙裾,秋意将起。


    *


    风雨后的庭院落叶遍地,相思独自站在堂前。张奉銮自从进了高府便跟着仆人去见高焕,可是她等了许久,也不见其回来。有仆妇在一边打扫院子,她默然看着,竟觉这样的生活也比自己要好上百倍。


    檐角渐渐不再滴落雨珠,她站得双腿僵直了,忍不住问走过的丫鬟,高千户什么时候才会过来。丫鬟看看她,说是他正在后院招待客人,也不知何时结束。


    相思正忧心间,忽听得斜侧谈笑声起,转身一望,身着华服的高焕与另一矮胖微须的中年男子正往这边走来。张奉銮则紧随其后,远远的朝她递眼色。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七章


    第一百七十七章


    因为半途耽搁了不少时间, 他们回到南京时, 天都已经黑了。宿昕在路上只吃了点蒸饼,一脸不悦地熬到进了城, 马上叫车夫直奔他在城东的别苑。


    进了别苑, 他就吩咐下人赶紧准备饭菜,又催促江怀越进书房。江怀越看看他, 道:“小公爷是急着要看东西?”


    “那当然了!”他打量江怀越几眼,狐疑道,“难道你想避开我?”


    “此事关系重大, 又与相思父亲有直接联系……”


    “相思,你说说看,要不是我出人出力,你们能顺利拿到这东西?!就连现在, 也是在我的别院呢!”宿昕气哼哼地双臂抱胸,“你可千万别像有的人那样过河拆桥!”


    相思忖度了一下,向江怀越道:“小公爷说的也在理, 我们就先看了再说。”


    江怀越闷哼一声,先进了屋子。别苑里的仆人本就不多,又都被宿昕赶去厨房帮忙,院子里安安静静,相思却依旧关上了门窗,看着江怀越手中的包裹,低声道:“大人,可以打开了吗?”


    江怀越点点头, 将那古拙的青铜盒放在了桌上,相思则怀着紧张的心情,取出了那支得来不易的盘凤玉兰钗。


    拧下花枝状的钥匙,对准盒上锁眼后,竟真的顺利插了进去。


    她的手都微微颤抖了,镇定了一下之后,才拧开了那把古旧沉重的铜锁。


    寂静之中,青铜盒被缓缓开启。


    三人的目光都盯在其间。


    盒子里有一小袋,玄黑绸缎制成,束以赤红流苏,里面不知装了什么东西。相思迟疑了一下,将袋子取出,江怀越顺手接了过去,解开了赤红的流苏束口。


    “装了什么?”宿昕忍不住问。


    江怀越撑开袋口,往里面仔细看了看,微微蹙起双眉。“有没有纸?”


    “有!”宿昕马上翻出宣纸,铺展在了桌上。江怀越掂了掂袋子,将里面的东西慢慢倾倒出来。


    “这是……”相思和宿昕的目光都聚集在了纸上,满脸诧异。


    江怀越亦有些疑惑,用那支盘凤钗轻轻拨动了一下纸上那堆发黑发干的东西:“一堆药材。”


    宿昕大为不解:“怎么回事啊,费尽千辛万苦得来的盒子里,装了一袋子陈年药材?”


    “等会儿。”江怀越又仔细检查那青铜盒,果然没过多久,又发现了底部的夹层。他用力推开夹层,里面静静躺着的,是一叠已经发黄的纸张。


    相思的心被提到了嗓子眼,却不敢出声。


    江怀越看了看两人,将那几张纸拿了起来,看到上面的内容,不禁一愣。


    宿昕按捺不住,凑上前看了看,不禁惊讶道:“药方?这是哪里的东西?”


    江怀越的目光已经移到了第一张药方的最后,脸色渐渐凝重。


    “大人,这盒子里为什么藏着药方?你看得懂是治什么病的吗?”相思也不禁发问。


    江怀越却没有立即回答,只是迅速地翻看起后面的几张纸,皆是用相同的字迹记录的药方。


    他盯着药方最后的那几行字,慢慢道:“这些,应该都是先帝在临终前一月内,使用过的药方。”


    “什么?”相思一怔,取过他手中那些纸张。


    与寻常郎中给人开的药方不同,出自于太医院的方子上,除药材分量安排之外,还有详细的注解,阐释该方药性与治疗之法。


    在此之后,清清楚楚写着日期:永光二十六年十二月十四,至永光二十七年正月十二,一个月不到的时间。


    最底下则是两个人名。


    倪振安、曹经义。


    相思的手不由一颤,抬头望着江怀越:“曹经义……不就是你当初的义父?!那个曾经带着番子来抄没我家的东厂提督?!”


    “是。”他的声音有点发沉。


    “那倪振安又是什么人?”她追问道。


    “应该是,先帝在位时候,太医院的院使。我听说过此人,医术高超,用药与众不同,常有奇效。”


    宿昕也道:“对,是有过这样一位院使。我也听老爹说起过。看来这些药方应该都是宫中的东西,太医院为君王或者其他嫔妃看病,都要记录下诊脉开方的太医,和陪同在旁取药、尝药的太监姓名,以及具体的日期时间。为的就是方便事后核查,以免出现问题互相推诿。”


    “那这些药方有什么问题吗?”相思着急道,“为什么宫中的东西会流落出来,还有这堆药材……”


    江怀越又看了一遍药方,道:“此事也容易解决,抄录下药方,请南京城的名医过目,自然就能明白。”


    “还有这些陈年的药材,也要请人看看。”宿昕很快接上话。


    江怀越颔首:“但务必不能泄露来历。”


    “这还用说嘛?”宿昕不以为意地说着,却听江怀越又道:“小公爷,你现在也看到了,这盒子里的东西事关先帝临终前的诊断与用药。无论能否查出药方和药材的问题,此事都至为机密,您若是真的一定要探究其中奥义,还得先考虑清楚了。”


    宿昕皱着眉,不悦道:“还需要提醒什么?我既然参与其中了,就不会半途退出。盒子里的东西我看了,不管里面到底有什么门道,我也必须得知道真相,要不然从今往后,只怕我是要寝食难安坐立不宁了!”


    江怀越见无法劝阻,也只好由他去。没过多久,仆人前来敲门说是晚饭已经备好,宿昕马上神采奕奕,招呼了相思一声就往外走。


    这一顿晚餐令宿昕格外享受,只是除了他之外,相思和江怀越都有着心事,简单吃了一些之后,便坐着四目相对。


    “这个菜还不错……”宿昕一边点评着,一边抬头,一看到眼前景象,不由愣了愣,继而叫起来:“我说你们能不能别这样含情脉脉,吃顿饭都要暗送秋波?!”


    “……您说哪里去了,我们没有那样!”相思不无尴尬地撑着下颔,“只是在想刚才的事而已。”


    “有什么多想的,等请人看过再说,事先考虑来考虑去的,不是庸人自扰?”他说到一半,忽又笑呵呵改口,“当然了,你不是庸人,你是心思缜密,考虑周全……”


    相思止不住用眼角余光瞥着江怀越,果然他冷若冰霜,开口道:“小公爷,你今夜没喝酒,怎么又话多起来?”


    “这还叫话多?我不像你,天天端着架子装模作样,我这是赤子之心自然流露!”宿昕不解气地嘲讽,“江大人每天想这想那的,也不嫌累得慌?”


    江怀越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不累,尤其是为这事,想再多也是理所应当的。”


    “……你这样的人说着这样的话,真显得虚情假意!”宿昕不服气地瞪他一眼。


    他却泰然处之,倒了一杯酒,道:“那不然呢?难道还得小公爷为相思办事?对了,您的婚期定下没有?年纪不小了,还拖下去也不成体统吧。”


    相思早就听江怀越说过宿昕已有婚约,如今又见他提及,不由得抿唇一笑。


    宿昕原本骄傲的神情顿时板滞,隔了一会儿才咬牙道:“你,真是一条毒蛇!”


    江怀越也不反驳,只是笑着,喝下了那杯酒。


    *


    置气归置气,宿昕第二天一早就动用关系,找到了南京城最有名的大夫,请他审视那些重新抄录的方子。


    那大夫仔细研究了很久,问道:“这是什么人开的方子?”


    “这个,您不用管,我只是替一位朋友问的,她家里有人生病,花重金请了大夫开方,但是又有点疑神疑鬼,觉得是不是用药有些不妥……”


    大夫点点头,道:“在下明白了,这些方子用药剂量与寻常是不太一样,但以在下四十多年的行医经验来看,并无不妥。”


    宿昕一怔:“您的意思是,方子没有问题?”


    老大夫明确地道:“非但没有问题,而且开方之人熟读各种医书,不因循守旧,看得出亦是一位妙手回春的名医。”


    宿昕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又想到还有那包陈年药材要核查,便向人告辞之后,急匆匆回到了别苑。


    江怀越也正来到此处,听他说了大夫的回答,沉默不语。相思皱了皱眉:“既然药方没有问题,那就得看那些留下的药材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我早就说过,带着药材一起去找那位老先生,现在还得再跑一趟!”宿昕不满地道,只因江怀越先前提出,一定要先查药方,再找其他人看药材。


    “如果药材与药方不同,你又如何向人解释?”江怀越反问道。


    宿昕一时语塞,只好自认倒霉,带着那包药材,又去了城中另一家有名的药材铺。


    相思看着宿昕离去,心里不免又浮上一层忧虑。她坐在窗边,望着院中繁茂的草木出神。江怀越走到她身旁,因问道:“在想什么?”


    “大人,你说那个盒子里的东西,是我爹放进去的吗?”


    江怀越想了想,道:“应该是吧,不然为什么那支开启盒子的盘凤钗,会从令堂那里留给了你姐姐?”


    “可是他怎么得到的宫中太医的方子呢?你和小公爷都说了,这方子是太医院的院使大人,给先帝诊脉之后亲手写下的方子,还有曹经义的署名……我爹爹在出事之前,为什么又要叫云祥带着这盒子上京城,去找房大人?”


    “房大人与你父亲关系匪浅,他们是同榜进士,又曾在一处为官。只是后来你父亲自称患病,不适应北方气候,恳请万岁开恩,让他回到了南京。”江怀越道,“你父亲后来出事,房大人曾出言劝谏万岁,但没有作用,还落得降职外放的下场,数年之后死在了陕西。”


    “那么开药方的倪院使呢?”


    江怀越沉默片刻,道:“也早已过世了。”


    相思感到心底发寒。


    似乎一切与十四年前父亲被捕,家宅被抄有关的人,先后都已经离开了人世。


    江怀越虽想劝慰开解,但看相思那心事重重的样子,知道说再多虚假的安慰也是无用。他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轻轻抱了抱相思的肩背。


    她侧过脸,倚靠在他臂间。


    过了很久,才轻声道:“大人,其实……我到现在,并不是一定要为父亲沉冤昭雪。”


    “嗯?”


    相思反过身,抱着他的腰间,道:“我只是,想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父亲他,到底为什么会惹来杀身之祸。”


    江怀越听她这样讲,心里不由有些发堵。


    相思似乎觉得,就算父亲是被陷害冤枉而死的,也已经很难翻案。或者说,她更是为了他,不愿让他以身犯险,因而有意说了这样的话。


    “我明白。”他握着她的手,指间相扣。


    *


    宿昕去后,时间似乎过得格外漫长。相思甚至担心江怀越出宫太频繁,会惹来旁人怀疑。


    正在担忧之时,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她不由站起身,果见院门推开,一袭白衫的宿昕急匆匆回来了。


    可他的神情,却异常凝重,与之前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


    “小公爷,怎么样了?”相思不禁走到门口。


    宿昕看看她,又看看旁边的江怀越,显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提着那包药材,跨进了书房,把它重新放置在了桌上。


    随后倒了一杯温热的茶,一言不发地迅速喝了下去。


    相思被他这举动弄得更着急了,想要解开包裹,看看里面有没有大夫根据药材推导出的药方。


    谁知手才碰到包裹,就听宿昕迅疾道:“别动!”


    她愣了愣,转回身看着他。


    江怀越上前一步,向宿昕道:“这些药材……是不是有问题?”


    宿昕没说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给了他。


    江怀越展开纸张一看,也是一张药方。


    他知道这是药材铺的人依据宿昕带去的东西,列出的各类药材与大致分量。


    他又将先前那些陈年药方摆在了边上,一一对照。


    阴霾笼罩了心头。


    所有的药材都在,但是各自分量却有着明显的差别。本该用二两的用了四两,本该用三两的用了一两……更令人震惊的是,在宿昕新带回的药方上,最后还多加了一味药。


    相思也看到了那两个字,神色不由一变。


    藜芦。


    宿昕此时才沉声道:“看到了吗?盒子里的药材,非但与原先药方上的分量不同,而且还多出了一味药。”


    相思攥着手,声音发紧。“藜芦……是不是不能擅用的?”


    宿昕皱着眉,从那袋子药材里,捡出了切成细丝状,已经难辨原型的藜芦。“寻常药方里如果要用的话,只能研磨或者外用,不可水煎。”


    江怀越缓缓道:“因为其毒性深重,与乌头近似,甚至过于乌头。更何况……”他指着那张新写的药方,“这里写得清清楚楚,盒中的藜芦,有一两之多。而就算是医者开方,也只能使用一至两分。”


    相思只觉嘴唇发干:“你们的意思是,这装在盒子里的药材,非但无法疗治伤病,反是取人性命的?”


    “是。”江怀越简短地回答道。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八章


    第一百七十八章


    相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父亲交给云祥让其带去京城的盒子里, 装的竟是宫中太医的药方和药材,更想不到的是, 这袋子看似不起眼的药材, 非但与留下的方子并不对应,而且还暗中添加了一两藜芦。


    这不是治病的药材, 而是谋杀的证据。


    寒意从背脊泛起,她盯着那堆药材,隔了片刻才道:“所以, 这袋子药材,是先帝病重期间服下的真正药剂?那些药方,只是掩人耳目的假象?”


    江怀越道:“从眼前的一切来看,应该就是这样。小公爷也说过, 君王或者后妃得病后,要由太医院派出太医前来诊脉问询,旁边始终有內侍陪同, 直至看着太医写下药方,再一同前去御药房抓药、煎药,熬好之后,內侍先饮,无碍后再进献上去。这些方子上签署姓名的都是同样的两人,如果想要从中搞鬼,倪振安与曹经义必须从始至终串通一气,否则是绝对不能成功的。”


    相思寒声道:“那他们两人……是为了什么要这样做?一个太医院使, 一个东厂提督……难不成是曹经义做下恶事,被先帝发觉,他想要自保,就串通太医谋害先帝?”


    宿昕蹙了蹙眉,慢慢道:“相思,你说的似乎也有点可能。可是曹经义他虽然手段毒辣,恐怕还没有谋害先帝那么大的胆子……”


    “何况如果他暗中做的恶事被先帝发觉,怕是也不会还在病重期间让其贴身伺候。”江怀越顿了顿,看着药方,没有再往下说。


    三个人几乎同时陷入了沉默。


    如果不是曹经义胆大包天下毒弑君,那么能动用他和太医院院使,让他们敢于冒险,做此等大逆不道株连九族之事的人,又会是怎样的身份?!


    江怀越心里有答案,却不能说出来。


    哪怕他曾经身在朝堂与后宫之间的最高层,可是在他之上,还有高阳朗照,金龙盘旋。


    宿昕更是觉得这次经历的事情简直超乎他人生所有的意外,他向来在南京过着风流闲散的生活,只因欣赏相思,才愿意跟着江怀越一起去找什么云家的遗物,可是眼下这情形,却让生性跳脱的小公爷,也不敢肆无忌惮了。


    沉默许久之后,是相思首先打破了寂静。


    她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两人,道:“如果,事情就像我们想的那样,那我父亲,又是怎么拿到这些东西?他让云祥带着这一盒物证去京城找房大人,难道是想将此事公之于众?”


    宿昕皱紧双眉:“可是大理寺卿房敏学,就算得到了这一盒东西,却也没有开锁的钥匙啊!我就搞不懂你爹他到底想做什么呢?而且退一万步说,房敏学如果能打开盒子拿到东西,他也只是一个官员罢了,难道还敢在上朝时候公然谈论这阴暗事情?恐怕话还没说完,已经被拖出去斩了!”


    相思一时也无法回答,确实,到现在为止很多事情渐渐浮出水面,然而随之而来的疑惑,也越来越多了。


    宿昕自己也想不出答案,愁容满面地望着盒子发了好一阵呆,忽听得门外传来仆人的声音,说是定国公在府中叫人四处寻他,似乎是对他最近成日不着家东奔西跑有所愤怒了。


    “我以往不也这样吗?”宿昕愤愤不平,“他自己呆在府中闲得慌,就来找我的茬!是南京不够大,景致不够美还是酒楼不够多,佳肴不够丰盛?前阵子还想着要将身边丫鬟收房,现在又对我管头管脚了!”


    相思从未见他如此抱怨过定国公,但这是宿昕的家事,她也不好插嘴,只能劝他尽早回去,以免定国公怀疑了查上来,到时候事情暴露,大家都不好处理。


    “行行行,我先回去应付一阵。这些东西事关重大,你可要千万收好!”


    江怀越不禁道:“东西放在这里,我倒有些不放心了。”


    宿昕扬眉道:“那你想干什么?自己带走?这别苑地处幽静街巷,别人又知道是我宿昕的地方,谁会闯进来硬抢?”


    “小公爷真的觉得万无一失吗?光天化日之下,就在镇江城外官道上,就有马队公然放箭追杀,你先前能想到他们敢这样?”江怀越神色严肃,“若是定国公知晓你在此处藏了一名来历不明的女子,派人过来审问,你也能跟令尊翻脸作对?”


    “我……”本来还梗着脖子的宿昕只好悻悻然委顿,“那你带走这些东西,就很安全?”


    “我在南京宫中,至少与外界隔绝,比相思待的地方安全。不管是谁想要青铜盒子,都难以闯入宫城吧。还有,云祥那人知道事情太多,也不能让他留下。”


    相思惊愕道:“大人,你想杀人灭口?”


    “这也太狠了点吧……”宿昕眼神瑟缩了一下,瞥着江怀越。


    江怀越拧着双眉,看看两人。“我有说要杀他吗?这人现在还不用死。小公爷安排一下,叫他带着家小马上离开镇江,若是不走,才可能真正招来杀身之祸。”


    宿昕这才点头答应,匆匆辞别之后,离开别苑赶回国公府去了。


    *


    相思坐在桌边,直至宿昕走了很久,还在出神不语。


    江怀越看着她,慢慢走到她边上,撩起衣袍也坐了下来。原先始终明媚似三月桃杏的相思,这些天明显形容消瘦,眉宇间也多了郁色。


    桌上有新鲜可人的水果与刚送来不久的茶水,他默默地给相思拿了几颗红艳欲滴的樱桃,又给她倒了一杯茶。


    “要吃一些吗?”


    相思低着眉睫,摇了摇头。


    江怀越在心里叹了口气,脸上神情却还是平静。“要我剥给你?”


    她这才缓了神色:“樱桃还用得着去皮?我向来都直接吃。”


    “尝尝酸的还是甜的?”他将最娇艳饱满的几颗推在她面前。


    相思拈起一颗放进唇间,轻轻咬下,酸甜有致的汁水浸润蔓延,是初夏时节美好的感觉。


    江怀越双臂搁在桌子边沿,就那样看她无声地吃着樱桃。


    “你怎么不吃?”她指指面前的水晶碟子,里面还有很多。


    他却道:“我不怎么喜欢。”


    “有些酸……”相思拈起一颗淡红色的樱桃,直接递到他嘴边,“你不是应该喜欢的吗?”


    江怀越还待说话,她已经将樱桃送进了他口中。


    甜中带酸的滋味一下子弥散开来。


    相思看着他,忽而唤道:“大人。”


    “怎么?”


    她顿滞了一下,认真道:“如果,让太医和曹经义下药的那个人,真的如我们所想的那样……我们是不是很危险了?”


    江怀越低下头想了想,道:“而今不管怎样,我们是已经拿到了盒子,也查明了药材真相。只是那想要夺取东西的人,也许未必是当初命令下药的。”


    “你的意思是,另有他人要抢夺这些东西?”


    江怀越想起了从一开始,他在暗中核查云岐案件的时候,承景帝只是偶然得知了此事,就明令禁止,显露出不悦的神色。此后又多次明里暗里警告他不要再插手,更不要与云家女儿关系亲密,当时他虽然心有怀疑,却也只是以为云岐曾经犯下的事情令君王记恨在心,怎会想到还牵扯到如此阴暗的内幕。


    “如果是他下令要夺回这些遗物,我们已经不可能还活在这世上了。”


    江怀越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仿佛只是讲述很寻常的事情。相思抿紧了双唇,心底一阵阵发冷,江怀越又道:“所以至少还有另一边想要得到此物,我们只是处于漩涡之间。”


    “那岂不是更危险了?”她甚至有些后悔,不应该想着为父亲翻案,现在弄成这样骑虎难下。


    他却将茶水往前又推了推,道:“快要冷了。”


    “我哪里还喝得下?”相思快要哭了,“我觉得你本来也不该被牵扯进来的……本来你之前就已经被贬谪到这来,如果承景帝真的知晓了南京发生的事情,那你还有活路吗?!”


    江怀越叹了一声:“不要着急,我不是说了,你我如今是处于漩涡之中。你生于南京这江河纵横之地,难道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他见相思眼中浮现迷茫,解释道,“湍急而成的漩涡中心,水流飞速往下旋转,留下的只是空洞。越是如疾风暴雨一般,越是中心空无一物,一直延伸至水底。如果只是一方想要夺取证据,我们倒还可能难以抵御,但如今既然双方都想得到,我们反而可以利用这一左右不定的局面,保全自身,谋取后路。”


    “你的意思,另外一方可能是谁?”相思顿了顿,试探道,“莫非是辽王?”


    江怀越没有回答,只是道:“你先不用太过焦虑,东西既然在我们手里,也算是一种保护。至少他们投鼠忌器,不会擅开杀戒。”


    “但是他们发现了抢走的东西是假的,难道会善罢甘休?”相思道,“在镇江官道上就敢明目张胆动手,他们万一再到南京来呢?”


    江怀越一哂:“那不是正好?我倒是等着和他们见上一面呢。”


    相思愕然。


    *


    当日晚些时候,原本安静的别苑门口忽然来了好几名男子。看门人闻声而出,见了他们不由一愣:“哥几个怎么到这来了?”


    “国公爷让我们过来看看,里面到底住了什么人。”为首一人径直走进大门。那看门人连忙跟上:“国公爷说的是谁?这不是一向都只有小公爷来休息的吗……”


    “别废话,国公爷都叫我们来了,你还有胆子帮着隐瞒?”那人蛮横地将看门人推开,带着手下阔步闯入庭院。


    其余几个仆人赶来劝阻,纷纷道:“我们这里没有别人呀,这是要干什么?”“就是,国公爷是不是搞错了?”


    “小公爷不是在这藏了女人吗?”那人愠恼地四处张望,“国公爷听到风声气得要命,所以才叫我们过来,你们这几个奴才还不赶紧把那女人给喊出来!”


    仆人们面面相觑,都一口咬定此处别无闲杂人等。那人自是不信,带着手下气势汹汹到各处搜寻,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没找到。


    “明明说小公爷养了女人,怎么会不见了?!”那人不甘心地又质问了仆人们一顿,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后,只好悻悻然无功而返。


    *


    五月的阳光透过树叶间隙,留下道道金色亮眼的痕迹。盛文恺抬起头,看了看湛蓝无云的天空,加快脚步穿过长巷,走进了一间僻静的茶楼。


    程亦白早就等在雅间,见他沉着脸进来,也没起身相迎,顾自瞥一眼沿街翠叶如盖,又饮下一口香气浓郁的西湖龙井。


    盛文恺见他全无礼数,心中更是不悦,也没有向程亦白拱手,就坐了下来。


    “那群蠢人怎么就这样草率?抢到盒子难道就不能看一眼?”


    程亦白目光还停留在窗外,淡淡道:“你叫他们怎么看?就算当场打开包裹,看到了那个红木盒子,难道还要想办法劈开看个究竟?再说,盒子里也不是空无一物,他们就算看到,也不可能立即发现是无用的东西。”


    “呵,一方砚台,一本空白的账册!千里迢迢送回这东西,我还以为砚台和账册藏有玄机,研究了那么久,才知道被骗了!”盛文恺冷哂,“江怀越还真是从小就诡计多端,多年执掌西厂的经历,更让他手段百出。”


    “既然早知道他不是轻易能击败的人,为何还会布置得如此粗疏?半途拦截抢夺,本来就容易被他猜中,事先做好准备。”程亦白眼光中流露一丝不可捉摸的轻蔑之意。


    盛文恺按捺了不满,道:“程先生,事后诸葛亮,谁都能做!”


    程亦白笑了笑,淡淡道:“本来就该谨慎行事,尤其是当时江怀越也一同前往镇江,他是什么身份?十来岁就进入紫禁城,短短几年便风生水起,以年少之资历掌管御马监与西厂,京城内外各种细小讯息,乃至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他都能从中捕捉到蛛丝马迹,上达天听以博得荣宠。这样的玲珑心机,会在半途被人抢走至关紧要的东西?”


    盛文恺只觉他连眼神都充满了傲气,可是出师不利又无法直面失败,只能隐忍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王爷那边怎么说?”


    程亦白悠闲地倒着龙井茶:“东西还在江怀越手里,我们总不可能再派人去硬抢。”


    “那要如何?”盛文恺不禁皱眉。


    程亦白从怀中取出信笺,递到他面前。“我已经疏通好了,三日后,你会接到上司命令,去一趟南京。”


    盛文恺一怔:“是要我单独去找他?”


    程亦白微笑了一下:“你觉得自己一个人,能对付得了他?”


    正文 第一百七十九章


    第一百七十九章


    江怀越从南京城外的草场回来时, 天色已经不早。


    透着金红的晚霞堆满天际, 绮丽如斑斓织锦, 更显长街清净,石桥玲珑, 一脉流水幽幽。


    马车在狭长的巷子间穿行,青石板路下过雨的缘故还是带着湿意,他才闭上眼休息一会儿,车子就缓缓停在了一户人家的后门口。


    他下了车, 四周安静无人,车夫也没有上前询问什么,只是赶着车子往巷尾去了。江怀越取出钥匙开了锁,直接走了进去。


    小院是普通的民居, 墙角有枝叶繁茂的李子树, 花期已过, 叶间枝头缀着青色的小果, 圆润饱满,令人见了就想握在手中摩挲。相思正坐在树下,捡起一颗落下的幼果,听到脚步声回头一望, 惊讶道:“哎?你怎么来了?”


    江怀越原本正故意放缓了脚步, 想让她有所惊喜,没料她一见面居然这样问,险些被气到。


    “……什么意思?不愿意我来?”


    相思还是坐在那里,双手撑着长凳, 眼里满是笑意。“不是呀大人,我这不是惊喜交加吗?!”


    “我可完全没有感觉到。”江怀越寒着脸走到树下。


    “真的,我哪里想得到你会在这时候过来,天色都不早了呢。”相思拽着他的袖子,想让他坐下。江怀越却还是站着,以公事公办的神态道:“我是出城去草场查看一番,原本要直接回去的,但是从城北进来正好路过这附近,就顺便过来看看。”


    “好了我知道。”相思似乎一点儿也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又扯他衣袖,“那么大人是不是只能在这待会儿?得赶在宫城大门闭锁前回去是吗?”


    他又看看相思,心想为什么她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又怎么了?”


    “那你还杵在这干什么?等着站一会儿就走?连跟我挨着坐一下也不肯吗?”


    江怀越语塞,她又趁机用力拽了一把,便让他坐到了身边。


    “你闻闻。”相思将手中的小青李子托到他面前,“清香的味道,真想咬一口。”


    江怀越看看青果,眼神柔和了几分,略显嘲笑似的道:“也不怕酸死。”


    “只是想咬,我又不傻。”她手掌一收,将青果握在手心,自然而然就伏在了他肩上。江怀越低着眼睫,看着满地树影,轻声道:“大白天就敢这样?”


    “为什么不敢?这里又没有别人。”相思抱着他,枕在身上。


    他微微侧过脸:“东西还够用吗?”


    “够啊,我一个人又用不了多少米面。”她抬起下颔朝斜对面的厨房示意,“正在煮饭呢,你要不要留下来吃了再走?”


    “不用了,我怕时间赶不及。”


    相思叹了口气,揽住他的臂弯:“我还想让你见识一下我的手艺呢!”


    江怀越笑了笑:“在辽东的时候,你不是展现过了吗”


    “那冰天雪地的边陲小城又没什么菜,这里不一样呀!”相思起了兴致,又拉着他的手,一路到了厨房。“你看,早上刚刚买的,都是郊外田里收上来的,很新鲜。”


    江怀越看着墙角堆着的蔬果,不禁道:“你又不是出不了门,一下子买那么多做什么?”


    “不是你说了,尽量别抛头露面吗?”她拢着长裙蹲在蔬菜边,“多买点,我这两天就不用出去了啊。”


    江怀越看着她的侧影,心里有些歉疚。她不是个甘于守在独门独院的平淡性子,如今却因为要避开风头,只能蜗居在此,可她似乎也不为之而哀伤,反而自得其乐。


    相思还在说着:“所以叫你要不要留下来吃一点再走,你看那么多菜,我一个人吃不完不是都要干了吗……大人,其实这些菜也不便宜……”


    “那你现在做菜还来得及?我看你一点儿都没准备。”


    相思回过头,眉眼间充盈了满足。“当然来得及啊,我眼疾手快!”


    于是他便留了下来。起先只是在厨房外面坐着,可是等了一会儿,又背着手踱进去。看着相思在忙忙碌碌切菜,恍惚间记起了她曾经盛装华彩,妆容妩媚的模样。歌楼香暖,倩影重重,仿佛已经是很久远以前的记忆,只有她真实地存在眼前,虽然换了装束,却不改明艳照人。


    锅里的油热了,滋滋啦啦冒着气。她将菜下了锅,回头间却见江怀越不声不响在收拾其他配菜。


    “我自己能弄好的呀,大人。”相思催促他,“这里烟熏火燎的一股油味!”


    他却不慌不忙地把菜归到了碗里:“反正我也没事做。”


    “你就不怕回到宫里,人家一闻,怎么身上全是油烟味?”


    江怀越嗤笑了一下:“你以为谁都像你,喜欢趴在身上闻味道?等我回到宫里,自然要换掉这身衣服的。”


    她撇撇嘴,不由道:“那你什么时候可以不回宫呀?”


    他的动作停滞了一下,相思也意识到了什么,一边翻炒一边道:“我……我就是那样一说。”


    江怀越看着自己的手,轻声道:“你希望我以后都不回去了,是吗?”


    相思只能看到他的侧颜,眉宇间似乎含着一丝怅然。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身份,年幼时就入了宫的人,就算曾经平步青云,也摆脱不了起起落落的磋磨。更何况若是普通大臣,还有辞官归隐的机会,但是他呢?


    “我就是想着,要是大人也能有自由的机会,我们,就可以每一天每一年,都在一起。”


    她语声轻柔,似流水潺潺清悦温和。


    江怀越没有立即回话,只是静静地将砧板和刀子洗净整理好,随后来到相思背后,将她轻轻抱住。


    她没有预料他会这样,脸颊竟微微发热。


    他贴紧她的脸庞,侧过脸来吻上去。


    相思低着头,抿住唇微笑。


    锅盖间热气直冒,他却好似不想放过她,只是紧紧从背后抱住了相思,先是侧着去吻,而后又嫌她闪躲,扳着她的下颔,让她不能避开。


    她终于扔掉了锅铲,按捺不住去回应。


    炙热又缠绵,执著且放肆。


    她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懂得情味,不再是近乎青涩的莽撞无知。


    “大人。”相思在亲吻的间隙,充满疑惑地问道,“你跟谁学的那么心灵手巧了?”


    江怀越正流连于芳姿,猛然被她这样一问,简直无话可说。


    他狠狠搂住她:“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啊,有些意外而已……”相思心虚地想要挣扎,却更逃不脱了。


    “你说我能跟谁学?嗯?有别人会教我?”他恨不能将她揉碎了放在手心带回去,藏在旧皇城里,谁都不能带走。


    相思被他这生气的样子逗笑了。“那是跟我学的?还是大人你天资聪慧,自己琢磨的?”


    江怀越愤愤然在她唇上咬一下,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你要是不说,我可会怀疑……”她还待挑衅,江怀越却皱眉道,“你这个菜,还能吃吗?”


    “啊!”相思这才想起来,连忙掀开锅盖一看,脸都红了。


    *


    一盆子茼蒿烧得都快干了,她不舍得扔掉,硬是在江怀越凉凉的眼神下,把它端到了桌上。


    好歹其他两个菜没有被耽误,江怀越只吃那两道,对面前的茼蒿碰都不碰。相思不悦道:“大人,你什么意思,要不是你举止轻浮动手动脚,我也不会忘记了时间!”


    他被噎了一下,反问道:“那都是我的错了?”


    “怎么不是?我好好在那看着锅的,你非要过来调戏!”


    江怀越没话说了,她真是太嚣张无忌,连调戏这样的词都说得出,还敢用到他身上!他觉得自己那么多年简直白活了。


    她又在桌下踢踢他:“你好歹也尝一下表示歉意,不然满满一盆子都不吃不是浪费吗?”


    江怀越没有办法,只能皱着眉,吃了一口发苦的茼蒿。她却满意地笑,好像自己终于得胜一般。


    “大人,这是失误,不是我真正的厨艺!”


    他在心里沮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好说话,去吃这样难吃的菜。


    *


    天色将暗时候,他为相思整理好厨房,准备出门回去了。


    原本还笑盈盈的她,看江怀越走向院门,眼里却酸涩起来。她一路小跑追上去,抱着他不吭声。


    “不是说好了别难过的吗?”他低下头,小声道。


    “哪能克制得了?”相思将脸埋在他怀里,瓮声瓮气道,“我舍不得你走呀,大人!”


    他的心弦微微震颤。


    然而她很快又抬起头,笑笑道:“你走吧,不然别人会怀疑的。”


    江怀越无声地看看她,相思又道:“虽然很想就此将你留下,可还是不能任性……只是希望,大人有朝一日,可以真的跟我从早到晚,待在一处……”


    他忍不住抱住了她。


    唯恐松手就是满怀失落与空缺。


    “我知道的,相思。”他轻声道,“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


    *


    这夜他回到宫中,手心还握着一枚青涩的李子。


    那是相思在临别时,从树下捡来给他的。也许她都不知道这一枚李子有什么含义,只是觉得可爱,是她所喜欢的,就也要给他,让他留在身上。


    或者这就是至爱的表现。


    他把这枚青果放在了枕边。


    次日一早,宫外却有人传话来,说是守备太监袁涿让他过去一趟。江怀越问道:“是去司礼监?”


    “不是,要出宫,去内守备厅。”


    江怀越一哂,觉得袁涿是故意摆谱,也不知到底有什么事情值得兴师动众。他换了衣衫,坐上马车又去了柏川桥,进了内守备厅,见袁涿正和一名年轻官员对坐饮茶。


    那人抬头望到江怀越进来,起身拱手,微笑道:“江大人,别来无恙。”


    江怀越脚步一顿,淡淡道:“原来是盛大人,你怎么也会来到南京了?”


    “奉命来南京办点事情。”盛文恺话还没说罢,一边的袁涿倒是冷着脸向江怀越道:“盛大人风尘仆仆才到南京,就想到要见一见你,可见真是念旧之人!”


    江怀越一哂:“江某自问,在京城时候倒也没帮过盛大人什么忙,倒不知您特意来找,有何贵干?”


    盛文恺似乎已经对这样的奚落见怪不怪,依旧从容道:“谈不上什么大事,只是听闻江大人也在南京,才请来一聚。”


    袁涿显然是得了盛文恺的好处,听他这样一说,又见江怀越如此怠慢,不禁呵斥起来。盛文恺连忙劝解道:“公公不必为此劳神,其实我和江大人之间,还确实有些误解。先前大人对我有成见,我也无法解释,如今大家有缘在此重逢,我是诚心诚意想要与江大人化解隔阂的。”


    “江怀越,你看看人家盛大人,多少谦恭有礼。你却还架子大得很,以为自己依旧是什么提督吗?!”袁涿冷哼一声道。


    盛文恺又道:“我在酒楼已经定下位置,还请江大人赏光。”


    江怀越打量了他一番,缓缓道:“看来我是非去不可了?”


    盛文恺笑了笑:“大人何必这样严肃,彼此都是熟识了,小小误会应该很快能够解决。”


    “与何事相关?”江怀越问道。


    “去了不就知道吗?”盛文恺一边说,一边起身,并向袁涿道,“改日再备酒宴单独请公公赏脸一去……”


    袁涿正在笑着说话,江怀越忽而看着盛文恺,慢慢道:“是跟她有关吗?”


    盛文恺一怔:“谁?”


    “你曾经哭祭过的人。”江怀越冷峻道。


    他的脸色微微一变,很快又恢复正常。“大人很想知道吗?”盛文恺顿了顿,道,“既然如此,还请移步一叙。”


    正文 第一百八十章


    第一百八十章


    石城楼地处幽静之地, 长街绿荫浓郁, 偶尔才有车马经过。江怀越步上二楼时, 走廊内悄寂无人,只有等在楼梯口的伙计恭敬迎来, 将他带到了左侧第三间。


    推开房门,盛文恺早已从群芳争艳的围屏后走出,向江怀越深深作揖。


    “大人光临此地,下官不胜感激。”


    江怀越淡淡道:“我如今可不是什么提督, 盛大人也无需如此毕恭毕敬。”


    “官场沉浮乃是常态,谁又能一帆风顺呢?下官知道大人以后一定还能返回京城,再掌大权。”盛文恺脸上还是带着惯有的温驯笑容,将江怀越迎至桌旁。


    金边镶嵌的碗碟精巧雅致, 盛文恺执着酒壶, 为他斟满了一杯。


    “大人在南京只是暂时屈就, 执掌旧皇宫的御马监怎能显示大人宏才伟略?还是得尽早做好打算, 否则京城若是有人趁机巴结媚上,只怕对大人前景不利……”


    江怀越看着杯中酒,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盛文恺笑了笑:“大人若是有心重返京城,下官可以为您穿针引线。只是……大人手里的东西, 希望能够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江怀越一抬眼, “你知道那是什么?”


    盛文恺还是面含微笑,缓缓道:“是云岐云大人,留下的遗物。”


    江怀越平静地反问:“那倒奇了,既然是云大人留下的遗物, 这物归原主一说又从何而来?”


    “江大人,我知道你心中怎么想的,但凡得到此物的人,恐怕都会觉得这东西应该交给云家后代保管。但你也应该知道了,云大人曾经命家仆将此物送去京城,交给当时的大理寺卿。”


    江怀越见他如此开门见山,不加掩饰,知晓盛文恺以及背后之人对云岐生前的布置应该已了如指掌,因此直接问道:“那和你所说的物归原主又有什么关系?仆人胆小怕事辜负了嘱托,将此物私下留下,但无论如何,东西始终还是属于云家的。你们想要明抢暗夺也就罢了,何必还找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盛文恺摇了摇头:“问题的关键是,你可知云岐为何要将此物交给大理寺卿房敏学?”


    江怀越一蹙眉。


    当日相思与宿昕都觉得云岐是可能有了不详的预感,所以提前将重要证据给了云祥,让他带去京城交给至交好友房敏学,希望房大人能想办法保他一命。


    然而盒中的药方与药材直指先帝亡故疑团,单凭房敏学一人,又怎有回天之力?


    这也是当初他们不能理解的地方。


    此时江怀越听盛文恺这样发问,似乎还掌握了个中隐情。因此他打量了盛文恺一下,有意漫不经心道:“哦?依你说来,莫非房敏学的背后,还有其他人?否则仅凭大理寺卿一人,怎能将云岐身上的罪责洗清?”


    盛文恺凝视着江怀越,道:“大人对房敏学是否了解?”


    江怀越沉默了片刻,从容道:“他与云岐是同榜进士,又曾一起在兵部任职,后调任大理寺卿,云岐则以身体多病为由,多次向万岁请求离职,后来便回到了南京……”


    盛文恺一笑:“以您的手段,恐怕不止知晓这些吧。”他顿了顿,又道,“房敏学虽然和云大人曾一度关系密切,但后来两人渐渐疏于往来,倒不是因为职务变迁,而是因为房敏学与朝中的一些重臣越走越近,而这些人,都是太后与辽王的拥趸者。”


    他说到这里,见江怀越还是不动声色,不由皱了皱眉。“江大人,难道你听到这里,还没明白我为何要说物归原主一词?”


    江怀越却依旧镇定自若的样子。“我从不做无谓的猜测,盛大人有话就直说,绕来绕去做什么”


    盛文恺解嘲地自哂一下:“那我就直说了。房敏学如果得到了云岐托人转交的东西,肯定是呈给太后或是辽王。这,也正是云岐早就想到的。”


    “你是说,云岐的本意就是委托房敏学,将东西交给太后一系?”


    “那不然呢?”盛文恺难得反问,“他与房敏学如此熟悉,会不知道他是太后一党?而此物又关乎先帝亡故的机密,不交给太后处理,还会交给当今圣上吗?”


    江怀越审视着盛文恺,唇边浮现一丝笑意。“盛大人原来知道的还不少。这些事情,莫非是你从令尊那里得知的?”


    盛文恺微微一怔:“江大人,我从何而知,并不重要吧?今日我请大人来,为的只是说明白,你手中的东西,原本就该是归还谁人的。若是你愿意交出,以太后与辽王的权势,也定能助你一臂之力。其他的事情,也不必再做追问了。”


    “怎么不重要呢?”江怀越道,“我素来不喜欢心存疑惑,总想着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查个清楚。令尊虽只是云大人的下僚,但两人性情相投交谊匪浅,否则也不会为你和云家大小姐定下婚约。然而奇怪的是,云大人后来又主动提出解除两家婚约,不久之后,云家便被抄没,他也被押解回京审讯。在他解除你和云静含婚约时,人们一是不解,二是认为此后你们两家定然势如水火不容,然而据我所知,令尊是去过云家,回来之后沉默寡言,却从不在人前发泄不满,似乎对云岐悔婚之事并无怨恨。”


    盛文恺的眼里渐渐笼上郁色,神情亦沉重起来。


    “我想,云大人应该是在那一次告知了令尊这位好友,他为何会提出解除两家婚约……也许并未全盘托出,至少也有所触及内核,因此令尊才隐忍不言。”江怀越停顿了一下,又道,“按我所想,盛大人原先是南京兵部主事之子,也算得上是一表人才,此后却因令尊与云岐交往过密而被牵连,举家被迫离开南京,到了辽东边陲。你在那苦寒之地蹉跎青春,始终得不到提拔,却在近几年忽然被调入京城的左军都督府……若非你是从临终前的令尊口中得知了一些重要讯息,随后又上报给了辽王,那为何会有如此出人意料的官职变化?”


    盛文恺脸色一阵发白,但很快又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有几分无奈与感慨。


    “就连江大人也知晓,像我这样的身份,若不是寻得良机牢牢把握,这辈子恐怕毫无出头之日,只能在辽东各卫所辗转任职,以至终老。我盛文恺自问,虽无经天纬地之才,但每到一处皆勤勉本分。大人也曾去过辽东一带,不知你是否见过那些在卫所的底层军官,一个个不是敷衍了事就是胡作非为,因为他们都知道在那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自己既无远大前程,也无弹劾监管之险。既然如此,何不醉生梦死,何不中饱私囊?只有我,秉承父亲教训,从不怠慢职务,甚至废寝忘食核查库存。可如此勤苦,得到的又是什么?从一处调到另一处,没有升迁只有奚落,在那些蛀虫眼前,我只是一个不识时务的罪臣之后,还在自不量力地祈求得到重用!”


    他的笑容渐渐凝固,手指攥紧,语声渐促。


    “在江大人轻飘飘的话语中,仿佛我从父亲那里得知了一些讯息,从而投靠辽王手下,是见不得人的行径。但如果换了是你,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暗路途之上,终于望到岔道上有明灯高照,难道还能弃之不顾,继续走一条没有前景的道路?”


    “那么静含姑娘呢?”江怀越盯着他的眼睛,“她也知道你这些想法?”


    盛文恺眼神收缩了一下,转而冷笑起来。


    “你以为呢?我在与她交往期间,就对她说过自己在辽东的经历,我从不隐瞒那段不堪的岁月,甚至连王家姑娘因我而死之事,也如实相告。你们都以为我对她只有欺瞒没有真情,但静含如此兰心蕙质,又岂会真正被花言巧语所蒙蔽?我多次告诉她,要想办法为云家翻案,这样她和妹妹就能脱离教坊,不再是低人一等的乐妓,这也是她的心愿!只是你与静琬不相信我,才令得静含也心存了疑惑,要不然她早将东西转交给我,又怎会有如此多的波折?”


    江怀越目光尖锐地望向他。“正因她迟迟不交东西,才招致杀身之祸?这就是你口口声声想要珍惜的人?她被杀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为何偏偏在那时,你忽然离开了京城,说是去办差事?”


    盛文恺紧握双手,眼神中覆压了更浓深的负担。


    “在你们眼中,我盛文恺,就是这样毫无良心的禽兽?”


    “我亲眼看到了她的死状。”江怀越毫无讳言,直截了当,“你所说的兰心蕙质的姑娘,精通诗词歌赋,擅长书画舞蹈,却死在了京城荒郊野草堆里。”


    盛文恺紧咬牙关,倒酒的手也有一些震颤。


    “她躺在野草里,脸色惨白,脖颈满是青黑色的勒痕。”江怀越面无表情地继续扎进他的心底,“在那时,她已经失踪许久……大雨滂沱的夜里,静琬请人到处搜寻姐姐的下落,却不知道,她已经独自一人被弃置在黑暗荒野,淋着冰凉的雨,睁着不肯闭上的眼。”


    酒杯在盛文恺手中颤抖,他本来想以酒镇定自己慌乱的心,耳听得这一番话语,眼前仿佛是连绵无尽的冷雨,横斜蔓生的野草,在那极为荒僻的地方,孤零零躺着的是曾经在歌楼绣房轻展腰肢,又执笔为他写下清雅诗句的佳人。


    “……她,不是我杀的!”他的声音都喑哑了,带着负重的慌乱与不甘。


    “不是你?!那还能有谁?!”江怀越冷笑着霍然站起,以鄙夷的眼神盯住他,“你不是奉了辽王之命入京城,想要从她手中得到重要证物吗?只因她坚持不肯交出,你恼羞成怒痛下狠心,以强横手段胁迫她出城,却不料失手将她勒死,只能弃尸荒野,又借口有公务在身躲藏不见。盛文恺,这就是你对曾经的未婚妻子,所做出的一切?”


    “我说了不是我!”他愤怒起来,“你怀疑我有私心,我不愿辩解,但我投靠辽王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期望云家和我家沉冤待雪?我们始终是同气连枝,我为云家翻案,也就是为自己翻案!静含犹豫不决不愿交出东西,我怎会用强硬手段?你以为她会是怕死的弱小女子?我那样做的话,只会得不偿失!”


    江怀越冷哂,目露不屑。“你以为我会信吗?”


    “我为什么一定要杀静含?!”盛文恺被他的眼神激怒,脸色发白,“这些年来,她的死始终如巨石般压在我心上,只是我不能查,不能说!她的忌日,我只能在住处默默点上一炷香,连香灰都要倒入水中不留痕迹!”


    “那你的意思,是知晓谁真正动的手?”江怀越侧过脸,以眼角余光瞥着他。


    盛文恺骤然警醒,以含怨的眼神盯住江怀越,闭口不言。


    他迫近一步,冷冷道:“连这都不敢说出,又让我如何信你,与你合作?”


    盛文恺咬牙许久,道:“想与你合作的,是辽王,并不是我。”


    “你之前义愤填膺说了那么多苦难经历,难道只是甘愿成为他人的附庸?若是你尽心尽力助辽王达成目的,他会真正实现承诺?还是会,一不做二不休,要你性命以绝后患?”江怀越笑了笑,“以往我在西厂的时候,从来不会给你这样的人,留活口。”


    他语声轻柔,然而就这样,盛文恺的背后冒出一层冷汗。


    “而且,若是我没猜错的话,辽王那边,应该还有人暗中留驻京城……”江怀越略低了腰身,看着他的眼睛,唇边还是带着笑意,“这人心机深沉,滴水不漏,办事能力,应该在你之上吧?”


    盛文恺的神色僵硬了起来。


    “你想问什么?”他竭力平定自己的呼吸,语声之中却带寒凉,“就连你,也觉得我处处不如他?”


    “难道不是吗?”江怀越见他脸色更差,又淡淡道,“我想见一见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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