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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紫玉轻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一章


    第一百六十一章


    依照江怀越的安排, 他自己先行启程, 杨明顺与随行人员稍后出发,相思作为女眷不宜引人注目,坐着马车跟随其间。戴俊梁离开魏县已久,趁着这时候也与众人一起上路, 这样一来也较为安全。


    离开连山关的时候, 相思不由回头眺望。长空碧青,高城上守卫的士卒屹立如松, 银亮枪尖耀射出刺眼光芒。马车缓缓前行,她有那么一阵的恍惚感, 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跋涉千山万水来到了这严寒之地,是不是真的与江怀越驰骋于追兵箭雨间, 数次与死亡擦身而过……


    如果在一年前, 或是四年前乃至更久远的过去问她, 她又怎么可能设想到自己竟然会远离风月笙歌, 背负着行囊, 在冰天雪地间挣扎奔逃,带着一身血腥,躲避那一道道凌厉刀光。


    可是她真的经历了。


    只为着那个人, 她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七岁时因为父亲牵涉进谋反案而家败人亡, 那时候还是太过年幼, 只依稀记得那些人横行无忌冲进来抄检家园,瓷瓶被砸得粉碎,书画被蛮横扯下, 混乱的一切颠倒了黑白,然而留给她的记忆却始终都模糊不清。


    而后便是漫长的沉沦,日复一日地被迫学习各种侍奉客人的技艺,十二岁就跟着姐姐出花船弹唱,稚嫩的脸上抹上脂粉,她甚至还没有真正体会到什么是总角垂髫无忧无虑,便提前进入了风姿袅娜的豆蔻年华。


    经历的时候,心也是会痛的。她真正的欢乐止步于童年,往后岁月似乎也满是欢笑,却都是酒席间花枝乱颤,游船上金杯银盏,不过逢场作戏,供人取乐。


    直至遇到了他。


    有太多太多的回忆交叠在一起,也有太多太多的情感充盈于心。


    她第一次品尝到了不敢言明的倾慕是如何令人夜不能寐,也是第一次品尝到了渴望接近又怕被拒的忐忑是如何令人魂不守舍。可是那种暗夜滋长的情愫更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找到了生命的意义,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患得患失,又是这样辛酸苦楚和甘甜芬芳。


    哪怕是暗中爱慕,哪怕是不能公之于众,哪怕他在旁人眼里是不可能有正常家庭的异类,甚至人们还怀疑他是否真的有一颗常人的心。


    只有她知晓,在欺霜傲雪的外在寒凉之下,她的大人有一颗与常人一样,甚至比常人更坚韧,也更温柔的心。


    她为此而珍藏。


    全天下都不知道,只有她懂得就好。全天下都想不到,只有她接近了就好。


    来时她风雪兼程,去时她车马劳顿,可是这一生,又有几人能为心爱的男人这样披星戴月千里奔波?他在沙场九死一生,以铁骨傲姿呈现不一样的人生,他不是众人口中只会谄媚弄权的小人,也不是清流们鄙视的阴柔狡诈的阉贼。


    他是江怀越,也是罗桢,更是她云静琬这辈子铁了心要爱到极致,追随到底的男人。


    *


    这一支返程的队伍比起去时自然行进得要慢一些。杨明顺担负起弟弟的义务,鞍前马后问长问短,时不时还给远隔开来不得见面的两人传递消息。


    只不过通常都是他兴冲冲去前面传信,回来时候只带回一两句简短至极的回答。


    几次泼冷水下来,杨明顺都不由感叹:“我还以为督公在您面前能变得温柔点,没想到这铁石头还是一成不改啊!您是怎么就喜欢上他,并且还能忍受得了呢?”


    相思在车里偷偷地笑:“难道大人会对着你说情话,然后请你转告给我?”


    “……这倒也是,要真那样的话,我可要被吓坏了!”杨明顺摸摸脑门,如释重负。


    不得不说,大人尽管已经深陷情爱,但绝对没有被冲昏头脑,该矜持的和该掩饰的,一点儿都不含糊。


    沿途行进时,少不了要借宿驿馆,地方官员们谁不知晓江怀越胜利回京,各自显示本领,一个个都提前伸长了脖子在路边等候,唯恐自己比别处官员少做了什么,安排得不够周到。


    抵达铁门关的那晚,江怀越回到驿馆住处时,已是月上中天,静影婆娑。他推开门,才点上油灯,却惊见床上躺了一个人。


    他走到床前,忍不住坐在边上,端端正正审视这个裹着被子睡得正香的小相思。


    过了好一会儿,她也不知怎么忽然就睁开眼,先是迷迷糊糊怔了半晌,然后才道:“你怎么才回来?”


    江怀越无奈道:“我先要问你,你知道这是谁的床吗?”


    她这才揉揉眼睛,懒洋洋地道:“不是你的吗?”


    “……给你安排了房间,就在西边厢房,怎么偷偷摸摸溜到我床上睡觉?不怕被人发现?”


    “小杨掌班说过了,这个驿馆院子和院子之间都能上锁,大人住的地方当然最安全!不会有人发现我进来的!”


    江怀越打量她一眼:“那你的意思是,你还拿到了我院子的钥匙?!”


    相思不好意思地拿被子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笑盈盈的眼睛。“那还用说?不然我难道翻围墙进来?”


    江怀越真的是服了杨明顺和相思。


    “胆子越来越大!”他低声训斥了一句,摸摸她的被子,“你这是……要鸠占鹊巢?”


    相思显出无辜的样子:“大人您真是铁石心肠,我来这里是等您回来说说话的,谁知道等了那么久也不见人影。我又冷又困,只好盖着被子先休息一下,可能是赶路太累了,一会儿时间就睡着了过去……”


    江怀越顿滞了一下,只得道:“这边的地方官与我有些交情,我才去赴宴的,你看寻常官员请我,我会一个个都去吗?”


    相思哼了一声:“你不用解释,我又没追问什么,搞得好像我什么都管似的……还有你是不是喝酒了,怎么一身酒味?”


    他再次无语,说是什么都不管,可那语气像是平淡处之的样子吗?


    “赴宴当然要喝酒了,不然光坐着聊天吗?”江怀越一本正经解释着,相思却裹着被子翻了个身,朝着里边去了。


    江怀越简直无话可说,推了推她的肩膀,问道:“你打算不回房了?”


    她又回过头,幽幽望着江怀越:“大人,我一个人晚上睡得不安心……”


    他的心又被撞击一下,勉强镇定地道:“我们得多加小心,不要被人发现。”


    “院落之间都上锁了,人家又不会半夜去我那边查看。”相思哀求他,“我不到天亮就走还不行吗?”


    她言辞恳切,甚至带着点无奈与悲伤,江怀越听着不是滋味。可是不知怎么,总觉得有点怪……再一想,为什么她这想尽办法要留在房中的样子,不像是理应矜持的年轻女子,倒像是个别有所图的浪荡少年!


    他被自己的想象弄红了脸。


    相思不知道他在胡思乱想着什么,见他不吭声,不由愠恼起来。“江怀越,你什么意思,要我黑灯瞎火再回到冷冷清清的房间去吗?那以后我都不来找你,你也别来找我……不对,你本来就很少来主动找我……反正以后别想跟我一起睡……”


    话还未说完,他却忽然起身,走到窗边洗了脸,然后一言不发脱了狐绒长袍。


    神情复杂地看了相思一眼,随后吹灭了灯火。


    黑暗中,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已经掀开被子坐了进来。


    “好像很不情愿似的……”相思小声地哼了一句。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搂住她的肩膀,静静躺了下去。


    相思转了过来,揽着他的腰,悄悄道:“你的伤口,都好了吗?”


    “嗯?差不多都好了。”江怀越轻声回应,凭着感觉摸到了相思的唇,轻轻吻着。


    “我看看。”她没等他回答,就付诸了行动。


    江怀越的身体略微僵硬了一下,但是她很快就用吻来回应缠绵,让他忘却了固有的警觉。


    肌肤天生可能就渴求接触与抚摸,他在紧张与不安之间徘徊,终究还是让她抚过背后伤处。相思又握住了他的手,小声道:“你也来……”


    他这才放肆了一点点,让拥吻不止是拥吻,更多的是指间感悟,游走灵魂。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二章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天光才微微发白, 相思还在熟睡, 江怀越却警醒地睁开了眼。


    他侧过身看着相思,想要叫醒她,却于心不忍。可是她如果天亮后再离开,万一被驿馆的其他人看到, 或许又是一场麻烦。


    他思来想去, 居然穿好了衣服下了床,随后将相思连人带被子抱了起来。


    相思本来就有点迷迷糊糊要醒的样子, 他虽然动作轻,却还是让她惊醒过来。


    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在他怀中, 不由惊呼出声:“干什么?”


    江怀越略显尴尬:“不是说了天亮前要离开吗?我把你送回屋子去……”


    相思一愣,随后抱着他的肩膀发笑:“大人, 你不觉得这样抱着我出去更引人注意?”


    “他们没起床呢, 院落之间不是都锁住了吗?”江怀越皱了皱眉, 嫌弃似的说:“怎么你看上去不胖, 这会儿特别重。”


    “……裹着被子能不重吗?!”相思觉得这个男人是不是睡了一觉变傻了, 从他怀中硬是挣扎下来,“我自己回去,谁要你这样明目张胆抱着走呀?”


    说话间, 她已经披上了夹袄, 散着长发站在他面前, 就连双足都是□□的。


    “这样不会冻得生病?!”江怀越皱起眉,将相思按坐在床沿,命令似的说道, “快些穿好了。”


    她哼哼唧唧地系着扣子,冷不防被江怀越抓住了脚踝。


    “你想干嘛啊……”相思抱怨了一句,他已经强行给她套上了袜子。相思不由有些脸红,顺势将腿搁在了他膝上。


    “大人这是伺候我更衣穿靴?”她捉弄般地笑话他,双手撑着床褥,一副得意的姿态。


    “……不要胡说。”他没空与她逗趣,低着眼睫自顾自给她另一只光着的脚上套袜子与短靴。


    相思坐在床上,望着他低着头的模样,原先的玩笑渐渐化为柔软,宛如暖春三月熏风带绿,融融间拂动万千新枝,蹁跹轻舞。


    江怀越抬眸看了看她,惊诧于相思还在出神,不由道:“一大早的,是还没睡醒吗?”


    “哪有!”她马上回过神来穿好了衣裙,随意撩了撩鬓发,抿唇笑了笑,“我走了。不用送。”


    江怀越坐在床沿,心里有一丝歉意,却又不知如何表达。


    相思已经轻轻推开了房门,朝他做了个手势:“你还可以再睡一会儿……等会儿启程了路上又要劳累。”


    他沉默片刻,低声道:“相思。”


    “嗯?”她站在门口,扬起眉梢。


    江怀越望着她在淡淡晦暗中的身影,心里有许多话想要说,但他素来不乐意剖白自己,末了只是道:“我希望,能尽早回到京城……那样你就不用承受颠簸之苦了。”


    “就算一直在路上,能跟大人在一起,我也不觉得无趣辛苦。”相思顿了顿,带着笑意道。


    *


    看着相思悄悄离去的背影,江怀越内心要说不惆怅,那是自欺欺人。


    总觉得有些对不住她,经历了那么多事,目前为止她还是只能躲躲藏藏不能被人发现真实身份,更不用说与他之间的特殊关系……


    想到自己曾经在馥君面前,斩钉截铁许下诺言,说是要让相思恢复自由身,披红戴绿坐上花轿正式成为他的妻子。可是一晃数年过去,这一承诺尚未实现,他并非刻意回避,只是每次想到,都会心生黯然。


    尽管相思不介意,但是他不想让她一生见不得光。她是明媚而鲜活的,正如馥君当年所说,你若是喜爱水中荷花,难道只顾一己私情而去将它采摘带回?即便精心护养于宝瓶之中,失去了根茎的花朵最终都会衰败凋谢,再美艳动人的姿彩也会灰暗失去未来。


    那是他和馥君之间的对话,她没有一句辱骂讽刺,但是字字扎进他心底脆弱处。但他从来没有对相思述说过这段对话的具体内容,他不屑这样做,更不愿这样做。


    只是那个承诺,尽管听到承诺的人已经离开人世,但许下承诺的他,却一直印记在心。


    *


    返回京城的路程虽然漫长,但归心似箭的人们都不像行军时那样肃穆沉重,相思虽不能和江怀越同行,幸亏身边有杨明顺陪同,倒也不会太过枯燥。


    随着这支队伍进入河北界内,离京城越来越近,相思倒是有些担忧身份被人发现了。江怀越显然也做好了准备,原先陪在相思身边的杨明顺被调到前队,代替上来的则是与他们同归的戴俊梁。


    对于这样的安排,相思从杨明顺那里得到了解释。


    毕竟离京城近了之后,即便住在驿馆也有可能遇到更多的官员,其中万一有人见过相思,再将她与江怀越联系在一起。事情便会变得被动。


    及时更换了同行人员,即便有人见到相思觉得眼熟,看她身边的男子是个平常无奇的陌生人,多数情况下可能只会以为她只是长相与相思接近罢了。


    她在行进途中,也问起戴俊梁回去以后的打算。戴俊梁道:“还是回到魏县做衙役,侯爷与江大人都说过想让我换个地方……但我本来就是魏县土生土长的,要是去了大名府或者别的地方,说不定还格格不入的。”说到这,他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承蒙万岁赏赐,我这一趟跑到辽东去,可能是这辈子最光耀的时刻了。往后还是老老实实在县衙当差,不过先前那些疆场杀敌的场景,我是绝对不会忘记的!”


    他又试探问道:“你回到京城后,还会再去别的地方吗?”


    相思想了想,道:“其实我还想回一次老家,只是可能没有机会……”


    戴俊梁虽然并不十分了解内情,但见她眼神里隐约显出怅惘之情,不由安慰道:“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到那时,希望你能真正自由自在地生活……若是可以的话,也回来看看我们……我是说,小酒馆里的人,一定都在惦记你。”


    “好,我一定还会回去看你们的。”


    相思坐在车上,朝着随行的戴俊梁也许下了承诺。


    *


    官道越走越宽阔平坦,往来车马亦越来越多,有好几次,她还望到有官轿从京城方向缓缓而来,令她连忙放下窗帘。


    好在来往的官员都不是熟识之人,尽管他们无论年纪大小,都要出轿朝江怀越拜见下跪,却并未发现队伍的最后端,还有乘着车子的相思。


    这一天临近黄昏时分,雀鸟归巢,鸣声幽幽。相思隔着窗纱远眺原野,无尽新绿抽展枝叶,在金红余辉下随风起伏。


    前方古城静寂,这就是此次返程的最后一站,过了这个县城,再走上十多里,就能进入京城了。


    寥廓长空下,城墙上响起号角声声,于寂静间更显清寒。


    远远的,有人骑着马赶了回来,却是杨明顺。戴俊梁问道:“怎么急急匆匆的?”


    “大人说,他得先进宫面圣。我们暂时就先在前边驿馆休息,等明天再启程返京。”


    相思疑惑地掀开帘子一角:“为什么要分开呢?”


    杨明顺摇摇头:“大人没说,可能急着入京城,没来得及吩咐周全。”


    相思更感觉不解了。“是有什么要紧事吗?怎么忽然急着赶路了?”


    “有人前来通传,令大人在今夜之前必须入宫觐见。”杨明顺摊摊手,“我不是你弟弟吗?自然也得留下,陪着你们去驿馆住一晚了。”


    说话间,他已经调转马头,领着相思所乘的马车往斜前方的分叉口行去。


    杨明顺似乎对宫中紧急宣召江怀越已经习以为常,戴俊梁更不会在意。只是相思在住进驿馆后,独坐在略显寒冷的屋子里,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她也笑话自己,明明已经经历了那么多,却还是那样胆小……


    她还问杨明顺,宫中为什么会忽然叫江怀越入城觐见。杨明顺道:“大概是什么重臣犯了事,需要大人协同审问。也或者是万岁和贵妃娘娘又吵架了,得知大人已经接近京城,就赶快叫他回去做说客……”


    相思听到这些,不安之心才算有些缓和。


    这一夜,她在京城郊外的驿馆独自入睡,梦中的江怀越面含微笑而来,站在门外,告诉她。


    ——你父亲的案子查清了,从今以后,你再也不是被人鄙视的官妓,也不用再躲躲藏藏。你就是云静琬,前兵部尚书的女儿,再也不是官妓相思,也不是扬州姑娘岑蕊。


    她喜极而泣,想要扑到他怀里尽情宣泄那么多年来的委屈与悲伤,可是才到近前,却找不到他的身影。


    ——大人?


    ——大人!


    她仓惶四顾,寂静的小小驿馆成了封闭的围城,找不到大人,更寻不到出处。


    相思在迂回错杂的小径间慌乱奔走,耗尽力气也无法冲出迷阵,最后的最后,她是带着一身冷汗惊醒了过来。


    窗外新月遍洒寒白,她按着惊跳不已的心脏,再三告诉自己,那只是一场梦。


    ……


    次日清早,她起身后想问问杨明顺什么时候进城,但是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没看到他的身影。


    她有些意外,照理说杨明顺不应该一大早离开驿站,他是去了哪里呢?


    相思正想再找人询问,戴俊梁也正好经过,见了她便停步交谈。两人正在说话之际,忽听得院子外脚步急促,紧接着有人几乎是撞着推开了大门,一见相思就急道:“快走!”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三章


    第一百六十三章


    相思闻言一惊, 可是看杨明顺神情焦急,完全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随即问道:“出了什么事?”


    杨明顺急急匆匆道:“宫里发生了事情,东厂奉命来这里要将你带回京城!你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能暴露, 所以现在就得离开!”


    相思如被当头一棒,一时间脑子乱成一团, 除了高焕, 她在辽东应该没有遇到过能辨认出身份的人,但是高焕已经被杀,又有谁会把消息泄露出去?还是高焕在出逃过程中, 又将此事告知了别人?


    “那现在要去哪里?”戴俊梁虽然一开始也处于惊诧中, 但很快镇定下来。


    “跟我走。”


    杨明顺带着两人急速出了院子,来到驿馆后门,在那里已经停好了一辆篷车。


    “拿着这个, 往东去禅宁寺找方丈,他自会安排。”他塞给相思一块小小的铜制令牌,还有一封信笺,“信里的内容你抽空再看。”


    随即又向戴俊梁道:“事情来得突然, 本来不该劳烦你了, 但是眼下……”


    “不用说了, 我明白该做什么。”戴俊梁坐上车头,向相思道,“我带你走。”


    相思满心寒凉地坐进篷车, 不由追问杨明顺:“大人呢?他现在在哪里?”


    “在宫里,消息是他叫我传出来的……”杨明顺还没把话说完,驿馆前面忽然嘈杂喧闹起来。相思变了神色,戴俊梁一惊:“难道已经来了?!”


    “快点走,我去前面拦着。”


    杨明顺斩钉截铁地说罢,转身就去了前院。


    *


    原本安静的驿馆前院已经躁乱不堪。东厂番子穷形恶相,不少人手中腰刀已经出鞘,正往各处房屋内闯。


    “眼睛都给我放亮点!犄角旮旯全找遍!”久未真正掌权的裴炎总算又恢复了原来的威风,正站在台阶上厉声发令,眼角余光一转,便发现了正从月洞门后探头探脑的杨明顺。


    “这不是江怀越的狗腿子吗?”裴炎狠狠盯着他,阴恻恻道,“怎么,听说你把自己的亲姐姐都带到了辽东,让她贴身伺候起你的上司。这样贤惠能干的姑娘,叫出来让我也开开眼界!”


    杨明顺陪着笑脸迎上前来:“哎哟裴公公,您这说的可太让我脸红了!我姐姐也就是个乡野丫头,哪里能让大人入眼呢?”


    “你别再装傻充愣,快说那个女子现在在哪里?!”裴炎怒目相对,正在周围房间内搜查的番子,听到他的怒斥声,立马也围拢过来以壮声势。


    “嗬,别这样大的火气啊!不就是要找我姐姐吗?至于这样大的阵仗?”杨明顺依旧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裴公公,小人真是不明白,宫里宫外那么多要紧事情您不去管,怎么就非要揪住这点小事不放?我家大人在辽东出生入死的,也算是为朝廷尽忠竭力了吧,还身负重伤没人好好照顾,我这才让我姐去服侍了几天。也不知道哪个没事找事的把这也当成大罪,禀告给了万岁,您是不是觉得好不容易抓住这机会了,所以立马在万岁面前献计献策,大半夜就出了紫禁城,直冲到这小小驿馆来”


    裴炎被他这吊儿郎当又直戳心肺的话气得直咬牙。平素打过几次交道就知道杨明顺这小子不是善茬,看着成天笑嘻嘻的像个长不大的孩儿,实际跟着江怀越什么阴狠事情都能做。以往的交锋之中,他杨明顺虽然也油嘴滑舌占尽便宜,却没像今日这样胆大放肆,这着实让裴炎怒火中烧。


    “杨明顺,你是不是以为跟着你主子去辽东混了一圈立了战功,就可以扬眉吐气爬到最高处了?”裴炎冷笑道,“我告诉你,军中自有军规,万岁最痛恨那些在行军打仗时还贪图享乐的人!你别以为在辽东能蒙骗众人就等于大功告成,我昨夜就翻阅过你进宫时候的卷宗,你是有两个姐姐,但是都已经嫁人生子,怎么可能抛下丈夫孩子赶往辽东探望你?!”


    杨明顺连忙道:“您说的是我家两个姐姐,可去辽东的是我那从小被送给亲戚家的三姐……”


    “胡说八道!你当我是傻子,会信你这满口鬼话?!”裴炎旋即又向四周怒斥,“这么点地方还没找到人?!”


    众番子均回答说确实没发现女子行迹,裴炎这时忽然意识到,杨明顺敢于当面跟他这样纠缠不休,难道是为了拖延时间?!


    “马上出驿站,五人一队,朝所有能走人的方向追!”裴炎恶狠狠盯了杨明顺一眼,袍袖生风,迅疾带着众人出了驿馆,往不同方向策马狂追而去。


    *


    从驿馆通往禅宁寺的道路只有一条,也正是通往县城的主要道路,虽然还是清晨,但来往行人已经不少。戴俊梁驾着篷车一路疾行,却在城门口被起早进城的菜农们堵住了去路。


    也许是近来发生了什么案子,守城士兵检查着过往路人的行李,就连那一大群菜农的担子也要细细翻看。


    戴俊梁蹙着眉耐心等待,本来已经快要轮到他了,排在前面的一个年轻人却因为不满盘查过多,居然和士兵争吵起来。


    一时间城门口喧哗吵嚷,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戴俊梁的车子更加无法顺利过关。


    正在这时,一列马队自驿馆方向急速奔来,路上行人一见他们的打扮便都闪退两边,不敢挡住去路。


    为首的那人望到了城门口的乱像,不由双眉一皱,旁边的番子头目当即朝着正在夹缠不清的军民厉声喝道:“东厂办案,谁敢在此喧哗吵闹?!”


    这河北小城与京城临近,平日也多听闻厂卫的厉害,原本还在看热闹的众人吓得连连后退,顿时一片肃静。


    守城士兵连忙上前问候,裴炎坐在马上未曾下来,冷冷扫视周围,道:“有没有年轻貌美的女子从这经过?”


    士兵们窃窃私语了几句,小头目上前拱手道:“不知大人问的年轻貌美是指什么程度的……从早上开城门到现在,是有一两个长得还行的女子进城……”


    “就是这阵子的事情。”裴炎锁着双眉,策马缓缓前行,一眼就望到了戴俊梁和他身边的那辆篷车。


    他们从驿馆一路追出,沿途迅疾出击盘问村民,有好几人说是看到一辆篷车从驿馆方向驶出,往这条大道来了。


    因此裴炎才会亲自带着一队人马追到了此处。


    而今在城门口正好停着一辆与村民描述近似的篷车,而且驾车的也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这个发现让裴炎心中一动。


    跟随他而来的番子们也注意到了戴俊梁。


    裴炎向近旁的亲信递了个眼色,那人随即翻身下马,大步上前。


    “你!过来!”那个番子朝着戴俊梁呵斥,“把车帘掀开!”


    戴俊梁默默地看着他,以及在他身后,骑着高头大马,面目阴冷的裴炎。他不知道裴炎的身份,但从此人的衣着与神情看,必定是个人物。


    他装作茫然的样子指了指自己:“叫我?怎么了?”


    “叫你掀开帘子,不会吗?!”番子不耐烦地骂了一句,朝篷车走来。


    周围的人都以复杂的眼神望着这边,觉得要亲眼见证某个被通缉的要犯败露行藏的时刻了。


    戴俊梁却还在嚷:“我又没犯什么事,不就是在这等着进城吗……”话音未落,那个番子头目已经急不可待地冲上前,一把将他推开,用力掀起了车帘。


    裴炎的目光一下子射了过去。


    然而篷车内,居然空无一人。


    大着胆子往前探看的百姓们不免发出遗憾的嘘声。


    “我就驾着一辆车子,有什么好查的……真是……”戴俊梁还在嘀咕,裴炎忽而下马步行至近前,重新又将车帘掀开,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车厢内部,然而什么痕迹都没有。


    “你不是本地人,大清早驾着车进城做什么?!”裴炎忽转过脸,盯着戴俊梁,眼神内满是迫问之意。


    戴俊梁却支吾起来,直至番子头目扬拳要打,他才连忙抱拳道:“我本来是和媳妇一起回她娘家看望老岳父的,结果一大早她跟我吵嘴,自己跑了,我这不是急着要追吗?!各位行行好,没别的事就让我先过去!”


    众人哄笑起来,裴炎冷笑一声,虽还是心存怀疑,但车内确实无人,也没法继续追查。他又问起守城士兵是否有篷车入城,倒是有士兵说刚才就有好几辆篷车经过,都是去城中菜场贩卖蔬果的。裴炎身边的番子低声道:“杨明顺诡计多端,说不定就是让人假扮成送菜的农夫,把您要抓的女子藏在竹筐中,混进了城里。”


    裴炎眯着眼睛沉思片刻,当即上马,扬手道:“追!”


    蹄声急促,这一行人马飞快穿过城门,朝着主干道疾驰而去。


    守城士兵们见难缠的东厂番子总算离去,不禁松了一口气,也顾不上再刁难百姓,草草检查了一遍之后,便让积聚在城门口的众人速速通行。


    戴俊梁驾着篷车进了城,却只行进了一小段路,便停在了路边。


    没过多久,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咳,他回头一看,果然是已经卸去妆容,素面朝天的相思。


    “进城时候没被盘问?”他赶紧让她上了车子,拐进了旁边的小巷子。


    相思在车内道:“那两个守城的士兵似乎有点在意我,还特意问我从哪里来,进城做什么。我就说,本来要回去探望父亲的,结果路上和丈夫走散了,急着找他……那两人笑了笑,就把我放进来了。”


    “你听到我刚才的说辞了?”戴俊梁一边驾着车,一边问。


    “对,我刚才就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裴炎的注意力都在你那里,根本没顾得上看周围。”相思说着,从盘起的发髻中抽出了被她卷成细条的信笺。


    谨慎展开,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相思心潮起落,却又觉这一张薄薄的白纸,是他留给自己的最有力的支撑。


    正文 第一百六十四章


    第一百六十四章


    裴炎带着手下追了许久也不见相思, 白费了半天功夫无功而返,回到驿馆时看到杨明顺正坐着百无聊赖地拿铜钱算卦,不由得又恨又恼。


    杨明顺见他沉着脸回来,反而笑问:“裴公公,看样子是没找到我姐姐?您也不等我把话说完就冲出去了, 做事这样着急干嘛?”


    裴炎冷笑道:“事到如今你还说是你的姐姐?那我问你,她为什么跟着回来却不见踪迹?!”


    “我老家就在平谷县, 到了这里, 她当然要回家了,难不成还跟着我去京城?”


    裴炎露出鄙夷的神色,认定了杨明顺是在胡编乱造, 当即强硬道:“既然如此, 那就去一次平谷县,我要亲眼见到你那位三姐!”


    “这不合适吧,她也是有了人家的, 被您一个外人看了多不体面……”


    “你!”裴炎差点被他气死,“千里迢迢去辽东伺候江怀越就体面了?!有人家,有人家的女人还这样不知羞耻!”


    他不等杨明顺再开口,随即命令启程赶赴平谷, 并强行把杨明顺也一并带走。


    *


    禅云寺位于城郊幽静林间, 因县城人口较少, 平日里往来香客也不多。戴俊梁带着相思赶到此处,先是扮成寻常上香的百姓进了大门,进入大殿后向知客僧打听了方丈居处, 便匆匆赶去。


    其实虽然到了禅云寺,两人始终不明白江怀越为何会让他们来这寺庙,直至见到了方丈,相思拿出了那枚小小的令牌,原本还说话慢条斯理的方丈随即改变了神情,将相思与戴俊梁请进了禅室。


    简短交谈,明晓事情经过之后,方丈道:“江督主的意思应该是让你们两位在这暂时躲避,等到抓捕的风头过后,再行打算。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相思与戴俊梁对望一眼,心中还是隐隐不安,忖度了一下,问道:“大师和督主是朋友?”


    方丈笑了笑:“不是朋友。”


    “那……”


    “西缉事厂耳目众多,我这里也只是其中之一罢了。”看似完全不理世事的方丈向两人合掌,露出从容微笑,“平日里一直内疚于未能提供重要讯息,没想到这一次倒是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本寺地处僻静,东厂的人绝对不会想到督主把你们安排在此,两位请安心!”


    相思愣怔了片刻,感谢了方丈之后,才想到当年江怀越在训斥她作为探子不够努力的时候说过的话。


    原来,西缉事厂耳目众多,确实不是他随口一说而已。


    她和戴俊梁留在了禅云寺。


    只是虽然暂时摆脱了追兵困扰,然而相思一想到江怀越入宫之后再无消息,心中滋味自是难以言表。她在焦急之余,向方丈打听京城讯息,方丈应允一有所得便会及时告知。


    她便又陷入矛盾境地,既希望能尽早得到江怀越的消息,又害怕听到的是不好的传闻。


    原本以为经历过沙场浴血,应该再没有什么值得担心。可是这一次,他进入的是深似瀚海的紫禁城,面对的是心念难测的承景帝,还有明里暗处各怀心思的对手仇敌。即便相思想到他,总是想到那从容冷静的风姿,但事到如今,却也不免心生忧虑。


    要做些什么,才能让这场风波尽快平息呢?


    *


    斜阳余晖遍洒琉璃瓦上,金黄碧蓝交错绚丽,浮闪出沉沉光华。


    裴炎进来叩见君王的时候,脸上并无喜色。承景帝扫视一眼,心下就大概有几分明晓了。


    果然,裴炎一开口,就是诉说自己带着东厂人马披星戴月赶到杨明顺暂住的驿馆,却没能当场把那个女子逮住。此后他又当机立断,带着杨明顺去往平谷老家,打算这样来个当面对质。假如那个女子真是他三姐,必定此时已经回家,假如不是的话,那就足以说明前往辽东的女子身份可疑了。


    承景帝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只盯着裴炎问了一句。“人到底抓到没有?”


    裴炎道:“启禀万岁,臣带着杨明顺去了平谷县,结果果然没有找到那个所谓的三姐。”


    承景帝脸色阴沉下来。“难道真如你所说,那个随行的女子,另有特殊身份?”


    “这小子满口胡言乱语,准是和江怀越串通一气欺君罔上!”裴炎想到杨明顺那套说辞就脑袋疼,自己押着他赶到平谷,结果却被摆了一道,着实可恨可恼。


    承景帝急于问明真相,下令把杨明顺带了进来。


    “杨明顺,江怀越身边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历?!”


    杨明顺还从未见过承景帝如此严厉,他面露难色,咬咬牙叩首道:“事到如今,小人也只能实话实话了。万岁爷,那个随军的女子确实不是我三姐……”


    “那她是什么人?!”承景帝已有些不耐烦了。


    “她……”杨明顺欲言又止,眼见承景帝脸色不佳,忙道,“她是小人年幼时订过亲的未婚妻!”


    承景帝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他,裴炎更是忍不住道:“万岁您听听,这不是公然说谎吗?!这种鬼话他也能编造出来,还敢在您面前演戏,实在太过嚣张!”


    杨明顺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委屈道:“万岁,您听我把话说完。别看小人是个内侍,可小时候是正儿八经订过亲的,后来进了宫,家里不得已把那件亲事给回断了,那个姑娘竟然提出要恪守婚约,情愿一辈子不嫁人,也不愿再和别人成婚。这一次我跟着江大人去往辽东战场,万万没想到她居然从家里跑出来,追到辽东来找我,说什么要贴身照顾之类的话语,叫人好不尴尬。小人也是为了避嫌,只好在众人面前说她是自家姐姐,后来江大人因战负伤,我想着她手脚灵巧做事细致,就又让她去帮忙伺候了几天,哪里想到竟会引来不相关的猜测!”


    说到此,他又为江怀越叫起屈来。“我家督公为打败女真人不顾自身安危,好几次险些命送疆场。万岁圣明,想想看他孤身引诱敌军首领带兵追击,又甘冒着危险突袭敌军,这样舍生忘死的人,怎么可能是那些文人说的贪图享乐,扰乱军纪的糊涂虫?”


    承景帝尚未开口,裴炎却冷笑道:“要不是镇宁侯及时赶到,他江怀越轻率冒进,断送的可不仅是自己的性命,还有整个连山关!侥幸取胜罢了,谁知道到底在辽东做了些什么!”


    杨明顺不服气,与之理论起来。承景帝拧了拧眉心,颇觉精神不济,更不愿听两人争执,沉声呵斥制止,又问裴炎:“杨明顺既然说那女子是他老家的,你去了平谷难道就没找那户人家当面验证?”


    “这……”裴炎心不甘情不愿地看看杨明顺,只好回复,“臣确实去找了那户人家,那当家人提起偷偷跑出门的女儿就气愤不已,还说她到现在也没回来,不知道死哪里去了。”


    杨明顺痛心疾首道:“万岁爷,小人把她带到老家附近,是让她赶紧回去的,谁知道她因为不被小人接受,也不敢回家面对父母,就此离开驿馆不知去向,小的也是着急后悔,不知道怎么才能弥补呢!”


    他这般感慨万千内疚自责,十足的让承景帝迷糊了起来。难道事情真是这样?


    ……他抵住眉头,挥手让两人退下,自己坐在书桌前思索。


    杏黄色帘幔微微簌动,随即轻挑起一侧。


    碧色宫裙如春水浮动,盈盈间芳姿出众。


    “万岁还在为江怀越的事情烦恼?”金玉音温柔笑了笑,袅袅然从后面走了出来。


    承景帝点点头:“辽东战役取胜不假,但朝中数名官员弹劾他轻敌冒进,不受军规约束,只为自己逞能扬名。费毅也证实确有女子跟随其左右,然而刚才杨明顺说的……”


    “万岁是觉得他所说虽然看似出人意料,却也有其可能性?”金玉音始终波澜不惊,仿佛只是一个淡然的旁观者。


    “裴炎既然也跟着去了平谷,应该确实是看到了那个女子的家人,他没有必要和杨明顺串通。”


    “可是他终究还是没看到那个随行于江怀越身边的女子……”金玉音认真思考了一下,“如今找不到她的行踪,自然是怎么说都可以了。”


    “你的意思是,杨明顺还是说谎了,那户人家也是他事先安排好的?”


    金玉音看着一脸阴郁的承景帝,不由舒展秀眉莞尔道:“万岁,臣妾不过是讲一个可能罢了。其实江怀越此次出任监军倒是立了大功,您要是因为这件事惩罚他,贵妃娘娘恐怕第一个就不会善罢甘休呢。”


    承景帝默不作声,其实早上荣贵妃就来找过他,承景帝已经不知道如何再应对她的质问了。每次江怀越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她就会出来为他说话,俨然是他的庇护一般。


    “你和江怀越也算熟悉,你觉得他会贪恋女色,在军中肆意妄为?”承景帝看了看金玉音,问道。


    金玉音略微扬起眉梢,表示小小的惊讶,继而又释然一笑。“臣妾一直以为江大人是个不会轻易动心的人,甚至于,臣妾都不知道到底怎样的女子才能令他付出情意……这样的人,恐怕不像是会在军中肆意妄为,留宿女子吧?不过……”她顿了顿,又敛容道,“这事当然是要看万岁如何想的,臣妾不敢再多言了。”


    承景帝颔首,与心直口快的荣贵妃相比,金玉音始终保持平静风姿,多年前也许他还只是有所好感,如今人到中年,却觉得这样清淡有致的佳丽也实在难得。


    “余德广!”承景帝提高了声音。


    余德广应声出现在门口。承景帝道:“明天一早,带江怀越去南书房见朕。”


    “遵旨。”余德广恭敬领命,退了下去。


    *


    弯月悬于冷寂夜空中,行云淡淡,时而掩蔽月光,时而又牵散如纱。


    西华门秉笔值房中的一间,如今变成了江怀越暂住之处。说是暂住,其实形同扣留,只是没有下狱,就这还引来朝臣不满,认为既然被弹劾调查,就应该移送司礼监甚至大理寺。


    外界议论他自然知晓,只是充耳不闻而已。静夜独坐,他依照习惯还是一边在纸上写着需要解决的问题,一边思索对策。


    房门轻扣,江怀越头也没抬,就说:“进来。”


    杨明顺从外面闪身而入,在这样的情形下还能进此处的,除了他没别人。


    “那套说辞管用?”江怀越直接问道。


    杨明顺苦笑道:“万岁和裴炎都觉得意外,不过督公,您也别怪我想出这理由。要在我老家那边正好找到一个女儿不在家的,还真是凑巧了才有这家!”


    “别到时候那个丫头突然又出现,那你的罪名可算是欺君了!”


    “您放心,那丫头其实是和人私奔走了,我那同乡老叔正愁得不敢声张,如今又得了那么多银两,就算他女儿回来,也准不让她说出实情。”


    江怀越点点头,他本来也没指望此事能隐瞒永久,只是拖延时间的权宜之计。


    “相思还好吗?”他沉吟再三,终于问道。


    “在寺里藏着呢,您尽管放心。”杨明顺又从帽中取出一根竹管,倒出折叠细致的纸条。


    “督公,这是您要我查的。”他将之递上去,叹气道,“隔着那么久,您又想到捡起来要查馥君去世前接触的人,去过的地方,我手下弟兄们差点把腿跑断!”


    江怀越展开纸条,看着密密麻麻的字迹,淡淡道:“知道了,赏赐少不了。”


    杨明顺哎了一声,转而又谨慎道:“其实大人,您就不在意为什么这次好几个官员突然集中精力来弹劾您吗?这几个人平时和费毅也没关联,总不成是都看您不顺眼?那他们怎么对辽东发生的事情那么了解?”


    他拿起笔,在另一张纸上写着什么,口中说的却是回应杨明顺的话。“还用问吗?必定是有人从中串联了,费毅没那个力量。辽东发生的事情,还有一人应该也很清楚,虽然他始终未曾露面。”


    “您说的是……辽王?”


    他点点头:“他在京城肯定有不少眼线部属,以前是盛文恺,现在的这个人,私下联络了这些官员,想利用此事让我下台。”


    “那我就不明白了,辽王先前不是让盛文恺拉拢您?被拒绝了就想让您下台?”


    江怀越蹙了蹙眉,在纸上草草写了几个字。随后道:“他或许想要扶植更容易掌控的人代替我的位置。”


    “呵,那我就知道为什么裴炎这么上窜下跳了!原来还等着好处呢!”


    江怀越一哂,抬头道:“你去查一下,辽王在京城还留了什么人,是不是他拜访过这些上奏的官员……”


    “没问题!”杨明顺信心十足,准备离去。


    江怀越却叫住他。“小心谨慎,这个人,应该比盛文恺难对付多了。”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五章


    第一百六十五章


    对于辽东战场上的胜绩, 原先承景帝褒奖镇宁侯与江怀越的时候,就有不少臣子腹诽不已,认为江怀越只是一介内宦,承景帝对他的恩赐竟与镇宁侯几乎一致,实在是恩宠过分, 与制不合。


    更有人对君王动辄委任内宦作为监军早有不满,趁着这次机会上奏言事, 认为江怀越挟君恩恣意妄行, 在大军与女真人浴血奋战之际,带女眷居于军中,是对严明军纪的极大侮辱。甚至在遭遇伏击的危险时刻, 他还抛下主力部队而带着此女逃亡, 明明是胆怯懦弱之行,却冠之以以身犯险,引开敌军的美名。可见此人沽名钓誉, 玩弄手段,若是君王还让这样的小人长留身边,只恐乌云蔽日,祸乱朝纲。


    本来在人们的眼里, 行军作战靠的是文臣出谋划策, 武将驰骋沙场, 太监们既无高深智谋,又无过人本领,仅仅倚仗着身份特别, 却能以骄矜高贵的姿态横行于大军之中,早就令人不服了。于是这一次既然有人率先弹劾,一时间群情激愤,历数江怀越罪状,大有不把此人扳倒不罢休之势。


    当然也有少数人说他虽然行事率性,但毕竟身先士卒与敌抗衡,比起那些只知躲在营帐内喝酒度日的监军们,已经好过许多,况且若没有他使用计谋带兵出城,也不可能重创了女真主力,更不可能在后来收复来凤城。


    一时间朝堂上为此事闹得轰轰烈烈,而到了民间,则又有更多加油添醋的流言。


    午后熏风送暖,轻烟楼仍如过去那样笙歌靡靡,花厅内划拳的,行酒令的喧哗欢闹,酒桌上高谈阔论间,总也免不了提及现今的奇闻轶事。


    管事的李妈妈看着眼前这景象,心里有几分庆幸得意。


    当年馥君忽然死在荒郊野外,令得轻烟楼蒙上了不小的阴影,一时间人心惶惶不说,就连客人也吓得不敢光顾,很长一段时期内轻烟楼生意惨淡,门可罗雀。所幸李妈妈及时又调来了几名年轻貌美,善于揣摩人心的乐妓,渐渐地才又回复了以往的盛景。


    至于惨死的馥君,是再也没人愿意提及,就连她住过的屋子都已经改造他用。馥君的一切,仿佛都被抹去,她从秦淮盛装而来,入京城不到一年就此香消玉殒,但在其他乐妓眼中,却无非只是个倒霉人,提到她都会觉得晦气。


    然而偏偏今日有一位客人进来之后,居然向她打听馥君当年的死因。李妈妈心里不大舒服,看着这人回忆了半晌,才隐约记了起来。


    “这不是陈大官人吗?一晃几年了,怎么一直不见你身影啊?”


    唤作陈端的商人长叹一声:“别提了,前两年做生意被朋友骗得血本无归,回到老家福建后变卖了田地,今年才重新又买回商船,这不是一回到京城,就想着来找馥君……没想到,竟然听到了她的死讯……”


    李妈妈看出他如今穿戴与往日相比并不掉价,连忙跟着叹息道:“好好的姑娘,多才多艺又身世可怜,没想到最后竟然死得莫名其妙,直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把她害了。老身要是没记错的话,大官人当年虽然来的次数不多,但跟馥君相处得很好,可惜您没能为她送上一程。”


    “当年我带着船队去了江南,临走前,还问她要不要带些南京故旧物品……”陈端打开了随身携带的盒子,指着里面的东西不胜感慨,“你看看,这是我在江南贡院附近买的文房四宝,还有这卷黛青色提花锦缎……都是为她买的,谁知此后我生意受挫,直至最近才得以回到京城,东西是带来了,却已经人去楼空!”


    李妈妈不失时机地向他推荐起楼内新近走红的乐妓,那商人却无心流连,又向她打听了馥君安葬之地后,匆匆告辞而去。


    他出了大门,正打算招呼车夫出城祭拜馥君,却听身后有人道:“兄台,可否借一步说话?”


    陈端回首一望,见是个素味平生的年轻人,不由警觉道:“你是?”


    年轻人拱手道:“方才听您在酒席间说起馥君,勾出了我的一段伤心往事,因此追出想与兄台谈谈。”


    “怎么,你也认识馥君?”陈端打量对方,脑海中却没有印象。


    那人点头道:“当年我也是她门下客人,只是与兄台没有遇到过而已。说实话,京城内乐妓众多,比她年轻妩媚的也并不少,只是我独爱她清雅自持,自有不同凡俗的姿态,馥君故去之后,我也时常来此,却再难找得到像她那样的女子了。”


    陈端听后大为慨叹:“小兄弟,别看你年纪轻,品味真是不一般!那些庸脂俗粉怎能跟馥君相比,可惜了这位佳人……”他长叹一声,“说实话,我原先还打算过娶她为妾,要不是当初生意失败,唉,都是命!”


    年轻人因问道:“对了,我曾听说馥君有一位经营船队的福建朋友,莫不是就是阁下?当年您离开京城的时候,正好是她遇害前不久吗?”


    “是了,我还记得那会儿已经很冷,我来找她说起要去南方,会顺路经过她的老家,问她有没有什么要带的。”陈端慨然道,“说起来她真是个孝女,完全没有要我为她买什么东西的意思,倒是专程拜托我带去一幅亲手制成的绣品”


    “绣品?”年轻人扬起眉梢。


    “是啊,绣的是满园春景,应该是她以前的家宅,可怜一个千金小姐沦为了乐妓,必定是心心念念想着老家的。”


    “那您把绣品送到南京哪里了呢?是她告诉您,家宅的地址?”


    陈端微微一蹙眉,看看年轻人,反问道:“怎么,你也知道这件事?应该不会吧?这是她私下跟我说的……”


    年轻人忙笑了笑:“我自然不知,只不过想到馥君,多问了几句而已,兄台不要见怪。”


    陈端这才道:“她们家早就散了,宅院被别人买下,那副绣品是她叫我送去云家宗祠,也算是她给父母尽的孝心吧!”


    年轻人顺着他的话,对馥君大为赞赏,又与之闲谈片刻,随即告辞离去。


    *


    这个讯息当天就被送到了江怀越处,他在灯下撕碎了纸条,看着它在火焰中渐渐成灰。


    当年确实在京城中寻访过馥君的熟识旧友,但这个陈端平日里来轻烟楼的次数并不算多,在馥君众多客人中,大概只算是平凡之辈,而且此人离开京城之后再也没有回来,排查之时没将他列在其中。


    后来又因相思决然离去,江怀越心思黯淡,对这些未核查的人与事,也慢慢淡了下去,搁置一旁没再探听。此次旧事重提,杨明顺查到了陈端最近又回到京城,而且曾打听过馥君,江怀越便立即命人每日以客人的身份混迹轻烟楼之中,等着陈端的出现。


    果然不仅等到了这人,还等到了有用的讯息。


    馥君为何要委托陈端千里迢迢送一幅绣品回南京祠堂,难道真是仅为了聊表寸心?


    他们甚至还打听到,当时教坊内有传言说,太后寿宴完毕后,来自南京的官妓们将会被送回故地。那么她先行一步将重要之物借他人之手转运回老家,或许也是更为安全稳妥的做法。


    江怀越闭上眼睛,内心有所后悔,没能及早发现这条线索,眼光始终耽于京城,却没想到还可能有更宽阔的天地。


    *


    早朝刚散,承景帝已是一脸沉闷。


    回到书房看着呈送上来的奏折,想也不用想,里面定又有好几封是请求彻查江怀越,甚至提议取缔西缉事厂的。他靠在椅背上思索了许久,眉心拧得散不开,最终让人传唤江怀越过来。


    江怀越才踏进御书房,便感觉到气氛的压抑。


    屋内光线黯淡,几案上奏折堆积如山,承景帝面色晦暗,见到他进来,只是抬了抬眼帘,随后道:“怎么样,想清楚了没有?”


    江怀越撩起衣袍下跪。“臣之前向万岁禀告的俱是实情,何来隐瞒之说?”


    承景帝看着青砖石地上的这个年轻人,他似乎永远是那样冷峻从容,没有哪次会在旁人面前流露真挚的喜怒哀乐,从十来岁进入他的视线以来,承景帝心目中的江怀越,一直都有着超乎年纪的成熟,与难以想象的雷霆手段。


    承景帝微微叹道:“怀越,你觉得杨明顺的那番话,朕能信吗?”


    江怀越沉寂了片刻,道:“臣敢保证,没有做出扰乱军营的污糟事情。”


    承景帝看着他,内心浮起一丝可笑的想法。“你还想做什么?”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道:“朕派你担任辽东监军,不是让你趁着山高水远肆意妄为!还有那个随军女子,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就是认定朕找不到她,所以才这样平静?”


    “不过是个普通民间女子,臣对她都不怎么在意,万岁为何如此看重?”


    承景帝喟叹一声,“要不是对你至关重要的人,何至于让你为之拼死成这样?”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六章


    第一百六十六章


    江怀越微微一怔:“我与那名女子并不熟悉, 不知万岁为何会说她是我至关重要之人?”


    承景帝端坐在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要找出一丝波动。但是江怀越眼神平静,除了几分愕然之外,竟感觉不到心虚或者慌张。


    “当真?”承景帝挑了挑眉梢, “你在我身边也不少年头了,若真是贪恋女色之人, 怎么会连对食都不愿意去寻?这样自持有度的人, 却在辽东收了个贴身侍奉的女子……”他慢慢说着,目光始终停留在江怀越脸上,“我还记得, 前几年你结识了云岐的幼女, 曾经想为她父亲的案子做些什么……后来那女子死于大火,这些年来,倒是不曾问过你, 心中是否还牵挂着这事?”


    “回万岁的话,当年是臣一时糊涂,抵挡不住云静琬的姿色|诱人,但事后臣已经做出弥补, 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未知万岁提及旧事, 又是为了什么?臣在辽东认识的那个女子, 确实是杨明顺引见而来,但与云家女儿并无任何关系,还请万岁明鉴!”


    江怀越说罢, 向承景帝端正叩首,意态坚决。承景帝浓眉微皱,一时间也确定不了自己的推测是否准确,见他这般言辞凿凿,便只能沉声道:“希望你记住今日的话语,若有欺瞒,朕不会轻易饶恕。”


    看着江怀越告退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门外,承景帝独坐良久,传召了裴炎觐见。


    “万岁有什么吩咐?”裴炎恭敬问道。


    “三日之内,必须将跟着江怀越的那个女子找出来。”他简短说罢,没给任何解释。


    *


    东厂的番子如散开的猎鹰,咬准了目标四处搜寻,无论是大街小巷还是酒楼客栈,几乎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被盘查过问。裴炎甚至还使出了杀手锏,召集了所有眼线探子,对已经掌握的西厂秘密联络点进行了突然袭击,妄图通过这如同狂风暴雨般的手段找到相思。


    一时间京城内外动荡不安,而且很快这波动也传到了河北地界,就连官道上也又开始出现骑着高头大马的番子身影。


    相思从方丈那里得知了此事,首先一惊。“这样看来,大人是不是很危险了?!”


    方丈道:“暂时还没有不好的消息传来,督公应该只是被留在宫中……只是二位长留此处可能也已经不太|安全……”


    “那我们得离开了?”相思明白方丈的意思,但是下一步要去哪里,她一时之间也不能确定方向。


    方丈却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递给了相思。“这是今早有人送来的,你应该能看明白。”


    相思展开了纸条,只见上面写着两个极其简单,甚至很是熟悉的字:岑蕊。


    她先是一怔,继而攥紧了纸条,心下渐渐明白起来。


    ……


    这一日午后寺院悄寂,半掩的大门却忽然被人大力推开,成群的番子如潮水涌来。正在礼佛的僧人们急忙上前询问,皆被蛮横推开,有人忍耐不住还想阻拦,反被按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


    方丈闻讯匆匆赶来,才开口就被裴炎厉声打断:“你这庙里是不是有过一男一女进来,后来再也没出去过?”


    “……只有一对前来做法事的夫妻,结束之后就离开了,其他并无外人入寺居住啊……”


    “还敢狡辩?!那两人有重案在身,你若还不交待去向,就要被押送回京严加审问!”裴炎再三威胁,方丈却坚持寺内并没有外人居住,最终裴炎一声令下,众多番子四散搜查,不多时便将禅云寺翻了个底朝天。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居然又扑了一场空。


    “是不是你将她偷偷藏起来了?还是她早有预谋离开了此处?跟东厂作对的话,你应该明白是怎样的结果?!”裴炎厉声呵斥,但方丈始终咬定没有私藏外人,最终裴炎只好发狠话,令人抓捕了禅云寺方丈,押解回京严加审问。


    气势汹汹的番子们抓了方丈,骑着骏马一路疾驰返京。而就在这支队伍风驰电掣赶路之时,城外滔滔河畔,好几艘装满货物的商船正待起航南下。


    喧嚷的码头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与运送货物的小工摩肩接踵,戴俊梁眼看着相思踏上其中一条商船,不由上前一步:“你真的要自己走?”


    “嗯,从此一路南下,就可以到达岑蕊的故乡。”相思背着小小的行囊,高高挽起的乌发间斜插着碧玉莲花簪,面容虽有几分憔悴,但眼神却是异常的坚定。


    当她看到那熟悉的字迹写着曾经熟悉的名字,心里便知道了江怀越做下的安排。


    那张路引,她一直藏在身边。


    “岑蕊,年十七,祖籍扬州,居长青巷,家宅平安,过往无害。”


    三年前她在京城外长河畔遭遇追击,跌跌撞撞爬出倒翻的马车后,在昏暗路边发现了这张精心准备的路引,此后却在南下时饥寒交迫昏倒雪中,被戴俊梁和巧儿搭救,从此留在了魏县。


    本以为这张路引随着她与江怀越的重逢,将只退身成为一段过往的印记,却不知,时隔多年竟然又派上了用处。


    戴俊梁曾问过她,为什么不做其他打算,他觉得让她自己上路实在太过冒险。但是相思却说,眼下这形势,必然是有人要利用自己来对付大人,如果她还执意留在京城附近,很可能被人发现追捕,到时候非但救不了大人,反而会成为掣肘累赘。


    “我总觉得你这样一个人去扬州太不安全了,到那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发生什么事都没法预计。”戴俊梁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放心。


    相思却笑了笑:“扬州是我母亲的娘家,我小时候还去过呢!再说了,他既然安排我去那里,肯定是有所准备,不然难道让我露宿街头吗?”她见戴俊梁还是一脸沉重,又劝慰道,“戴大哥,你还是先留在京城,毕竟我这一去,就和这边断了联系,万一再有变故,你也好再来通知我,是不是?”


    “话说的没错……但……”戴俊梁还有话想说,却听周围一阵喧闹,原来是货物已经装载完毕,卸货的汉子们纷纷下船离去,船工在船头高声吆喝,继而哗啦啦声响连连,船帆缓缓升起,迎着风鼓涨起来,在金阳之下宛如玉色而近似透明的巨贝。


    “早点回魏县,干娘她们一定很担心了!”相思站在高高的船头,向他用力挥手。


    “你,多多保重!”戴俊梁站在拥挤的码头上,望着她那有些渺小的身影,心扉间有一丝难言的情绪,翻涌着充斥着,却无处可以抒怀。


    铁锚一个接着一个被提出水面,船工的号子声一阵连着一阵,满载着货物的商船缓缓驶离码头,依次朝着下游而去。


    从这条河流一直前行,最终汇入的是贯通南北的滔滔运河,水花翻卷,如飞溅碎玉。相思坐在了船舱,听浪卷浪涌,看两岸人家,心头有迷茫,却更有信任。


    因为是江怀越让她去的,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好推脱操心的呢?


    就算是……他事出突然,没能让人先去扬州安排一切,她也相信自己,绝对不会在扬州走投无路。


    毕竟,就连战火纷飞的辽东,她都去过一趟,又何必在乎这一次的南下呢?


    *


    随着裴炎再次搜捕失利,承景帝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朝堂之上,众人对于在辽东战役中,江怀越起的作用是大还是小,是真正舍身忘死为国尽忠,还是圆滑虚伪抢夺战功的争论日益激烈。没过多久,甚至有人提议关闭厂卫,理由是这些人为了政绩无事生非,时常抓捕不相关的人员充数,牢狱之中满是冤屈。


    承景帝每次早朝都会被这些争执声包围,好几次试图下定决心处理完毕,但话到嘴边还是迟疑下去。


    他派人观察江怀越的举止,回报说是一切如常,甚至他因为没有了公事,反而还比以前更加闲散自在。承景帝心里不大乐意,总觉得自己的皇权尊严受到了挑战。


    荣贵妃找过他,难得没有大吵大闹,只问了一句话:“十多年时间,你我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是什么样的人,万岁心里真不清楚吗?”


    承景帝竟然不知如何应对。


    他也曾去往长乐宫散心,赭红色宫墙上蓬蓬郁郁开满粉白杏花,空气中芬芳浮动,似乎酿制了甘甜。


    金玉音在迎候他入宫后,安安静静点着熏香,没有过问朝堂之事,这是承景帝最为满意的地方。


    “你觉得江怀越这人,到底怎么样?”他躺在罗汉榻上,随意问了一句。


    金玉音讶然扬眉:“万岁何以问臣妾?这不是我该评论的人物。”


    “怎么?你难道也难以捉摸此人性情?”


    她摇了摇头,淡淡道:“江大人内敛而深沉,凡事有自己的准则,聪慧细致又目光长远,只是……”


    “只是什么?”承景帝正听得在意,被中断了之后,不由追问。


    金玉音纤纤玉手放下调制熏香的银勺,轻声道:“身为内宦,却太过拥有自己的主见,君王若想用他作为出鞘利刃,此是最好人选。但锋芒过寒则易伤执剑之人,辽东战役他多次坚持兵行险招,最后又果然获胜,更加深其自信,万岁看他如今的言行举止,可还有以前的谦卑恭谨?”


    承景帝沉默不语,金玉音缓缓起身,将熏香倒入瑞兽香炉中。


    “其实说实话,臣妾是觉得江大人为万岁立下过许多功劳,不应该被闲置盘查,但他树敌过多,眼下再用,恐怕……”她说到此,见承景帝已双眉紧锁,便自动停了下来,不再多言。


    有小宫女端着清香的羹汤进来了,她随即转身,微微一笑转换了话题。“万岁,尝尝臣妾新近学的手艺,如何?”


    “好。”承景帝暂时抛下了烦恼,接过了她呈送上来的白玉碗碟。


    *


    那天傍晚,承景帝回到乾清宫时,出乎意料的是,荣贵妃竟等在了那里。


    一袭朱红飞凰云锦宫裙,带着她固有的凌厉与雍容。


    她甚至没有寒暄问候,直接问他:“万岁是不是已经决定了?”


    承景帝面对她的时候,眼神不免有些游移,也许正是这样,才使得贵妃轻易就看透了他的想法。


    “您打算怎么处置他?”她又不加掩饰地问。


    承景帝正色道:“这种事情,不应该在后宫谈论……这是要在朝堂上,与公卿士大夫们商议的……”


    “你还要跟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贵妃直视着他,一步接一步上前,“万岁当年虽然身为太子,却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你叫我去陪同看月的时候,也是如同现在这样高高在上?孤殿之中缺衣少粮,我想尽方法为你加餐,你捧着温热的羹汤,朝我说话的语气,也是如同现在这样冷淡疏远?”


    承景帝面色难堪,眼神复杂,低沉而迅疾地呵止:“你,你说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看看清楚,一个人身为帝王,是否就不再像寻常人那样,有一颗念旧记情的心!”荣贵妃冷哂着看他,那目光竟好似审度一切,可以剥开他层层护障,直刺内心。


    他挣扎了许久,最终道:“那你想怎么样?江怀越藐视军规恣意妄行,日渐妄自尊大,若还留在身边,朝臣不服,天下也不服。”


    荣贵妃盯着他,没有说求情的话语,只是道:“你要将他赶走,是吗?为你辛劳为你奔忙,惹来天下人针锋相对的一柄利刃,你说扔就要扔?”


    他拧着眉心道:“你不明白,有些事你不会明白,也不能明白!”


    “好,那你要他去哪里?”她冷着脸问。


    “……随便吧,凤阳皇陵或者滇南守备……”承景帝敷衍着说,谁料话还未完,荣贵妃已一把揪住他的手臂,花容怒色,“你这个狠心绝情的东西,把他放逐去那些地方,不是要他死在那里回不来?!”


    承景帝惊愕万分,使劲挣扎道:“你,你不要太放肆!”


    她却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反而加大了力度,狠狠道:“你要是还念着我们以往一点情分,就让他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就当是这十多年白白相识一场,还他一个清净安稳!”


    “……南京?”承景帝下意识地道,“不行!”


    “为什么?!”


    他欲言又止,最终悻悻然道:“那就去南京吧,你把手,松开先!”


    “负心汉!”


    荣贵妃只抛下这一句,冷笑一声,转身便出了大殿。只留下承景帝又气又恼,却发不出脾气。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七章


    第一百六十七章


    承景十三年三月二十七, 君王下诏,以江怀越在辽东担任监军时行动专断,有违军纪,虽取得胜绩,但不能掩盖其逞强冒进、刚愎自用之实, 且西缉事厂原奉皇命行事,却多苛刑酷法屈打成招为由, 削去江怀越西缉事厂提督职务, 遣至南京御马监,一度鼎盛如日中天的西厂亦就此被撤。


    这一消息好似惊雷震天,在很短的时间内便传遍朝野。一时间群臣振奋惊喜, 连连上疏赞誉君王圣明。承景帝在诸多美誉声中退朝返回, 心里却异乎寻常地空缺,居然体会不到多少快乐与满足,着实让他烦恼无奈。


    诏书既下, 短短数天之内,姚康等人在匆促间被各自遣散,分配至南北镇抚司或者其他衙门,杨明顺因为是江怀越的嫡系同样也被降职惩戒, 调回了宫中御马监。


    原本森严凛凛的西缉事厂人去楼空, 各类卷册归档封存, 大门上被贴上了带有赤红印章的封条。


    而留给江怀越离开京城的时间也只有区区两天。


    那天夜里,他从空无一人的西缉事厂回到府邸,什么都没做, 只是一个人坐在院中,抬头望着暗沉沉的夜幕,看浮云层叠,看弯月清寒。


    疏疏落落树影婆娑,摇映清皎月魄,落在眼里。


    他用这双冷眼看星汉万千,行云淡浅。风吹云移,星莹亦好似摇曳浮动,恍惚间一切不过是场幻觉,让人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


    阴影里,枝头有鸟雀惊飞,投向更远处的荷池边了。


    这座府邸是承景帝数年前赏赐给他的,当时圣恩浓厚,可惜他常年公务繁忙,难得有时间空闲下来,也不愿意独自回到这偌大宅院。


    屈指算来,几年下来,住在这里的时间真是少之又少。尽管雕梁画栋亭台精巧,荷池静幽假山玲珑,然而这对于他而言,也只不过是没有温度的房屋山石,叠架起来的空洞憩地。


    只是,不可避免地,又想到了相思。


    这里有过她的存在,流连于亭子里尝着酸枣糕的皱眉诉苦,中秋夜乘醉靠近的娇憨媚态,揽住他肩膀后的温柔气息,皆是短暂而零散的记忆碎片,就像闪耀微光的星莹倒影,晃动于清浅水中,如此美好,又易于消逝。


    他闭上眼睛,手指拂过冰凉的石桌,就像拂过那短暂的,与她共同住在这座宅邸的时间。


    只是时间太短,步履匆匆,来不及品味过去,就要面对着更遥远未知的将来。


    *


    两天后的拂晓,江怀越换上天青色长袍,带着一个木箱坐上了马车。台阶空寂,朱红大门紧闭,在今日之后,江府也将被封存,不再有灯火亮起。


    倒是并无太多感伤,这座宅院于他而言,本就是偶尔才会归来暂住的地方。


    只是住所,不是家。


    车夫扬起长鞭,马车缓缓启程,江怀越坐在陈设简单的车内,透过薄薄轻纱窗往外望。


    影影绰绰间,长巷间灯火未落,如深蓝夜空间坠下的星,明明暗暗,寂静萧索。


    马车渐渐疾驰起来,外面的景象如风而逝。与以往的出行截然不同,这一次他是孤身离去,车旁再没有杨明顺追随,车后也没有姚康等人带刀护卫。


    昔日出入煊赫的西厂督主,就这样寂静乘坐着简朴的马车,离开了还未苏醒的京城。


    *


    马车已经远去不见,长巷对面的茶楼上,有人从窗边回到了桌前。


    “他倒真是独身一人,没带任何随从。”盛文恺慢慢坐下,望着对面的男子,“就这样让他去南京,不需要有人跟着吗?”


    程亦白身着石青色如意纹襕衫,飘巾轻盈。“不用,莫非你是害怕有人要在半路害他性命?”


    盛文恺苦笑一声:“江怀越得罪过的人还少吗?如今正当他落难,有人想要借此机会除掉他以绝后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你担心的事倒是不少。”程亦白文雅地啜着茗茶,“江怀越毕竟是西缉事厂的督主,若是被人就此暗算,那也是命中注定的劫难了。”


    盛文恺微微一蹙眉,随即又调换了情绪谦逊问道:“未知王爷此番动用关系,使得江怀越被逐出京城,究竟目的何在?依我看来,江怀越在朝堂之中自成一派,虽不愿归附王爷,却也并未对其构成什么威胁……”


    程亦白还是平静泰然的神情,只是唇角流露一丝轻蔑的笑意。“难以掌控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你先前多次想要与他接洽,最后结果如何?如此坚冷疏远,又缺乏常人具有的爱好贪欲,想要投其所好也是难上加难。与其让一个不可捉摸的人留在万岁身边,还不如让他就此离开,也少了很多隐患。”


    “多谢先生指点,说来王爷远在辽东,京城内的讯息如今都依赖先生上报,先生责任也确实重大。”盛文恺话题一转,问道,“先生可知宫中太医正在为多位后妃调理,似乎是万岁急切盼望能有子嗣……”


    “盛大人为何忽然提及此事?”


    “只是有些为王爷担心罢了。”盛文恺道,“若是万岁有了子嗣,对于王爷而言岂不是不利?不知王爷在宫中是否也有内应?”


    程亦白眉间一皱,“盛大人,你只管好自己的事就足够,后宫之事不需你过问。要知道,王爷本来对你是有所不满的,幸得我从中斡旋,才又让你留在京城以作内应。盛大人还需多加思考,六部官员各有特点,哪些能为我所用,哪些不该去碰,都要做到心中有数。譬如这次,若不是我联系了诸多官员共同上奏弹劾,万岁又怎会轻易将江怀越斥去,并撤销了西缉事厂建制?”


    “还是先生足智多谋,能运筹帷幄。”盛文恺尴尬地一笑,“如今江怀越去了南京,朝廷权势必要更迭,少不得又要劳烦先生指点。还有……在下私下揣度,是否随着江怀越的离去,那个假死的官妓相思的行踪也会显露出来,毕竟她现在不像先前那样总是受到江怀越的保护了。”


    程亦白微微颔首:“这是自然,王爷也早就知道。”


    “那么关于当初寻找不到的盘凤钗……她如果想要查清过去真相,应该也会尽力搜寻吧?”盛文恺斟酌着语气谨慎询问,“王爷的意思是,静待其变?”


    “盛大人,该说的,我自然会说。有些不该问的,你旁敲侧击也是没有必要的。”程亦白审视着手中青花杯盏,又抬眼看了看他。


    盛文恺脸上的笑意僵了僵,马上又继续笑着拱手:“是,全凭先生传达,盛某明白。”


    “你目前所要做的,就是关注朝堂和各衙门间的人员变动,并探知新近上任的官员底细。”程亦白又叮嘱了一遍,站起身来,“你该去都督府了,我也不再在此逗留,你我之间的关联还是隐蔽些为好。”


    盛文恺点头称是,向程亦白道别之后,匆匆下楼而去。


    程亦白走到窗边,望着他上轿远去,静静站定片刻后,转出了此间雅座。只是他并未下楼,却从走廊穿过,又推开了斜对面的另一间茶室的房门。


    工笔描绘的花鸟锦簇大屏风遮挡住了里面的情形,他却未曾迟疑,直接走了进去。


    原本等在里面的人见到他来了,立刻起身,递上了一个宝蓝串珠纹的锦缎香囊。程亦白熟练地拆开香囊,从夹层取出了写有字迹的小小绸布。


    扫视过后,便取出火折子当场将之烧掉。


    “回去禀告一声,我都知道了,叫她安心。”他从袖中取出薄薄的纸包,“这是她要的药,都已经碾磨混合好了。”


    “是。”那人收好东西,没有过多的言语,行礼之后离开了茶室。


    脚步声渐渐远去,程亦白这才低下头,神情复杂地望着那只已经被拆开的香囊,将其紧紧攥在手中。


    时浓时淡的药草香息满溢了出来。


    *


    从京城到南京路途迢递,山长水远。江怀越乘着这一辆马车沿着官道迤逦南下,所经之处多数借宿驿馆,沿途各处官员已经得知了他被贬斥的消息,原先争相表现,竭力铺张大肆迎接的场面自然是一概全无,非但个个地方官对他的经过假装不知,就连居处驿馆的驿丞也避而不见,有些只派个杂役领了他进去休息,便再无任何招呼。


    行至山东境内,路程将半,江怀越已觉疲惫。因为赶路的缘故,直至天黑时分才得以投宿驿站,管事的听说是他到了,只吩咐手下开了门户,自己出来露了一下面,便回屋睡觉去了。


    车夫饿得到处找吃的,到了厨房才寻到一点冷饭,温热了一下给江怀越端去。他见车夫自己还未用饭,便将碗退了回去,道:“给我一壶茶就可以。”


    车夫呼唤杂役,隔了好久才有人慢悠悠晃了过来,皱眉斜眼道:“喊什么,别人正在吃晚饭,你们却来添乱!”


    “你们倒是在吃饭,叫我们饿肚子?”车夫又抱怨道,“赶了一天的路,连热水都喝不上一口。”


    杂役恼火起来,指着不远处的厨房道:“要喝水自己烧去!我可说好了,只有水没有茶叶,也不掂量一下自己什么身份了,还敢来这摆谱?!”


    车夫气得没话说,江怀越看看杂役,顾自出门去了厨房。


    劈了柴,点起火,他守在边上,看着跃动的火苗和渐渐冒出热气的锅,想到的居然是当初在城南小院里,他也是这样待在厨房内,为的是收拾残局,给相思做一份豆腐羹。


    不免有些好笑。


    江怀越拎着水壶回房间时,才又遇到那个杂役,他不耐烦地指着屋内道:“驿丞大人叫我送吃的来了,知足吧!吃完了就在屋待着,别再大呼小叫!”


    杂役一脸鄙夷地走了,他推开门入内,桌上放了一个碗,里面是两个粗面馒头。


    大概是早就冷掉的缘故,已经干瘪坚硬了。


    油灯飘亮,一室荧然,他独自坐在桌前,就着热水吃了几口,思绪飘忽地就想到了相思。


    她应该是自己去往扬州了,虽然对于她的勇敢与执著很是放心,然而路途遥远情形难测,她孤身一人,不知今夜是否已经安然休憩,明日又将启程去往何方?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八章


    第一百六十八章


    初夏时节的南京已是满城青翠, 这几日连绵细雨淅沥不止,滋润了紫金山葱茏草木,漫涨了玄武湖清澄水面。穿街而过的小河两畔垂柳浓黛,河边石道上马车碾过泛着湿光的青砖,吱吱呀呀由远至近, 车窗内灰色布帘间或一晃,里面的人寂静地望向沿街风物。


    这辆马车穿街过巷, 最后抵达了位于柏川桥转字铺的内守备厅, 江怀越从车中下来,递上文书之后,在门外等待守备太监的传召。


    南京虽是旧都, 但建制与北京几乎相同, 二十四监亦一应俱全,其守备太监执掌内廷各衙门,承担守卫皇陵宗庙, 关防皇城禁卫及管理库房收藏、地方进贡等要务,与宗室勋臣所任的南京守备及南京兵部尚书三足鼎立,共同协防管理旧都及周围地带,也是掌有实权之人。


    这内守备厅就是守备太监日常办事之处, 江怀越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 才有人出来将他引了进去。


    他进了公堂, 堂上却并无人端坐,守备太监既然还未到位,江怀越也只能站立等候。又过了一阵, 堂后侧门内传来咳嗽数声,才有人慢慢地踱步而出。


    来人四十来岁,样貌平常,着深青色麒麟服,进得堂中也没出声,就朝正中一坐。


    江怀越以前在京城时曾与这袁涿有过数面之交,但眼前情形有变,也没主动寒暄,只是上前依照惯例拜见问候。袁涿抬起眼看看他,淡淡道:“原来是江掌印,好些年没见了,未料居然在南京重遇。”


    “江某如今到南京御马监任职,诸多事务或许不甚了解,还请袁公公多加提点。”江怀越言语简单,并不愿在此做低服软,更不愿曲意奉承。


    袁涿扬起唇角笑了笑:“这南京的御马监么,与京城大有不同,说白了也没什么大事要做,江掌印可得放下身段,别还以为自己活在过去,能够呼风唤雨。”


    江怀越低着眉睫,平静地道:“江某明白。”


    “既然如此,我还有公务要忙,你先跟着去内廷御马监,要做些什么的,他们会跟你说。”袁涿拖长声音说罢,没等江怀越告辞,就起身离去。


    有人过来给江怀越领路,他也没多问,跟着对方出去,重新上了马车,迤逦转入长安街,入长安左门,进了皇城。再经由护卫核验,下车后换乘轿子进入内廷。


    南京皇城与内廷也可谓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江怀越被带到了御马监,门口却冷冷清清没人等候。进了大门,才算有小太监迎上前来,问及其他人,却说各自在岗,不曾收到通知要来迎候新任掌印。


    江怀越懒得和他们计较,叫那个小太监带路,亲自去了马厩和草场。谁知每到一处,都半晌找不到人员,差人叫了许久,才有数人懒懒散散从旁边房屋伸着懒腰出来,一个个午觉还没睡够的样子。


    江怀越沉着脸站在草场边,要是这在北京御马监,不等他发话,杨明顺等手下早就揣摩心意,该惩戒的惩戒,该警告的警告。而今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境况下,他只对着衣冠不整的众人扫视一眼,说道:“从今往后,就算要休息也得轮换着来。”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江怀越已经转身离去。


    待等他背影远去,醒悟过来的众人才开始骂骂咧咧。“不过是被贬谪到咱们这里的,居然还不识趣,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就是,还以为这是京城呢?西厂都没了,脾气倒还在!”


    其中一人将众人拉拢到一起,压低嗓子道:“以前的王掌印可不像他这样,咱们千万不能被这新来的拿捏了,哥几个想想办法,好让他知道南京跟北京不是一回事!”


    于是众人嘁嘁嚓嚓商议起来,全然不顾旁边马厩里已经没了干草。


    *


    江怀越就此在南京御马监安顿下来,身边少了杨明顺等熟悉的人,一下子变得冷清而无趣。


    冷清和无趣在以往的生活里其实是常态,他本来就不是喜爱热闹欢聚的人,更不贪图享乐与闲适。却是无事可做倒让他感到了无限空虚,从来都忙着各项事务的他忽然失去了忙碌的方向,就好像振翅飞翔的雄鹰被关进了狭窄的牢笼,只觉压抑与无奈。


    短短几天,他就看到了南京御马监管理粗疏,人员流于懈怠,牧养战马数目不清,所辖禁卫也行为散漫,与京城简直不可相提并论。江怀越本无意与南京内廷中人作对,但种种现象看在眼中,如芒刺在背,让他实在无法忍受。


    他在旁敲侧击数次都没有效果之后,终于忍不住召集了御马监所有人员,以及受御马监统领的禁卫头目,将库房的账簿与各种记录取出,命他们一一上前应答。果然不出所料,这些大小管事的对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务阐述不清,有的甚至一问三不知,江怀越脸色阴沉,翻出账簿错漏之处,直抛掷到他们身上,叱令重新核查登录,务必全数算清。


    众人被他气势震慑,原本还想着当面抱团抵制的,结果一个个大气不敢出,灰头土脸领了任务回去。然而回去之后又聚集起来痛骂诅咒,有好事之人连夜就去拜见了守备太监袁涿,诉说江怀越到了南京还死性不改,趾高气扬地想要作威作福,大有凌驾于守备太监之上的架势。


    袁涿听闻此事,心里大有不快。他本来和江怀越也没什么深厚交情,远离京城多年,却也听闻此人在皇帝面前独得宠幸,执掌西厂飞扬跋扈,而今一朝被贬来了南京。作为袁涿来说,自然知道这样的人物未必肯屈居他人之下,因此一开始就对他冷淡相待,想让他知晓处境收敛行为,没想到这江怀越居然不识好歹,跑到他的地盘上兴风作浪,怎不让他心中窝火?


    次日一早,袁涿便赶到了南京守备厅,找南京守备邱俊才商议此事。邱俊才在早些时候已经见过江怀越,听袁涿这样一说,倒是不以为意。“他是个闲不住的人,要整顿御马监就让他去弄,只要不将手伸到你司礼监和其他衙门,管他做什么?”


    袁涿愠恼道:“大人切莫低估了此人,江怀越在京城时候就不甘平庸,带着西厂番子上蹿下跳,恨不能将东厂和锦衣卫南北镇抚司都踩在脚下。我本以为他到了南京会消停一下,没想到他又要开始折腾,他现在只是整顿御马监和禁卫,如果放任下去,少不得要管到你我头上!”


    “公公是不是过虑了?”邱俊才淡然处之,“他不过是御马监的,怎么会凌驾于你我之上?若是他行为过分了,警告一下即可,不必这样气愤慌张。”


    袁涿本来是想在南京守备面前告状,让主事人出面,这样既可更有效地震住江怀越,自己也可不必挂上恶名,可是看邱俊才似乎对此事不甚在意,不由得后悔来这一次。他强行又说了一通,但见邱俊才还是不肯出面,最后只能郁郁离去。


    才出衙门,便望见垂柳长街上,有一名年轻公子骑枣红骏马缓缓行来。姿容俊秀,神韵高介,一身杏白色云雷金纹长袍,玉冠博带,腰悬碧玉葫芦连环佩,朱红色缨子簌簌长垂。


    袁涿一见此人,本来想上轿离去的脚步停了下来,站定在大门口,远远地便向他屈身拜迎。


    那人见了他,不由一怔:“袁涿,你怎么一大早不去遛鸟,却跑来这里?”


    “小公爷!”袁涿略显尴尬,连忙道,“我哪里会天天遛鸟,只是闲暇时候的爱好罢了。今天到此,是有事想与守备大人商议……”


    宿昕皱皱眉,翻身下马,将鞭子扔给小厮。“你还真是难得,多少年了没见你那么早就来守备厅的,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还不是因为那个新来的?”袁涿上前一步,趁着他还没进守备厅就截住了宿昕。宿昕蹙了蹙眉间:“新来的?你是说……”


    “自然是江怀越!”袁涿将先前跟邱俊才说的话又转述一遍,严肃道,“邱大人宅心仁厚,不愿为难江怀越,但我是想着不能纵着他胡作非为,这南京到底是谁说了算,小公爷应该最清楚。”


    宿昕不屑地一笑,跨进大门。“行,你等着,保准让他不敢造次!”


    *


    临近中午时分,留在御马监清算账簿的江怀越还未来得及吃午饭,就听手下来报,说是有人请他出宫一趟。


    “什么人?”江怀越有些诧异,到南京已经有些时间,从未有官场上的人主动见过自己。


    “没说,只是请您去西水关的鹤鸣楼,说是旧相识。”


    江怀越心存怀疑,本来想回绝的,但是思索再三,西水关乃是商贾云集之地,酒楼店铺遍地,如此热闹场景中,应该不会有人暗下毒手。


    于是换了便装,凭腰牌出了宫门,乘坐马车来到了西水关。


    南京三山门甚为繁华,四方交易汇聚城门内外。三山桥又横跨秦淮河,桥下旅舟商舶往来不绝,岸边码头货栈鳞次栉比,更有酒楼伫立,笙歌飘香,各色商家幌子在熏风中飘扬摇曳,绚丽多彩。


    鹤鸣楼是十六酒楼之一,明窗丽轩,高朋满座。江怀越才到大门口,便有小厮上前迎接,将他带到了二楼最里面的套间。


    他推开虚掩的房门,室内湘帘半卷,阳光正浓,走进去倒是清幽宁静,与外界喧哗俨然不是同一天地。


    靠窗的八仙桌边,有人侧坐着自斟自饮,听得脚步声响动,才抬眼望了他一下,秀眉一颦,酸酸地道:“哎呀江大人,多年不见,你倒还是风采不减!也不知道到底得什么样的磋磨,才能让你伤神一些?”


    江怀越一哂,飒然拱手:“原来是小公爷,倒是出乎意料。”


    宿昕持着酒杯挑眉:“怎么,你来南京那么久,就想不到要来拜见一下我们国公府?还是你觉得只要见过了南京守备等三人,就可以横行无忌了?”


    “小公爷说笑了,江某如今来南京,只为安闲度日,哪里还会横行无忌?”


    宿昕冷笑,“安闲度日?我看你倒是不甘寂寞,区区一个南京御马监,你还打算整治成二十四衙门第一号?!”


    江怀越无语,只好解释了一番。“若不是实在乱得不像话,我也不会无事生非。”


    宿昕冷哼一声,顾自端着酒杯,也不让他坐下。江怀越站了片刻,按捺着愠恼道:“小公爷,我初来乍到没有及时拜见,是江某的不对。但宫内还有事情没完成,我得马上就走……”


    “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又不是还在京城了,在我们这南京,讲究的是闲雅风流,不用急赤白脸风风火火。”宿昕说着,缓缓站起身,背负双手望向人头攒动的码头盛况。


    “我说江怀越,你这些年来,有没有给相思上过一次香?”宿昕忽然回过脸,语重心长地问道。


    江怀越一怔,敛容肃声道:“小公爷,过去的事情,就不必多谈了吧?”


    “什么叫过去的事?我问的是你这些年的行为,和着我当年告诉你的秘密,你全然没放在心上啊?!”宿昕恼火地叫起来。


    “什么秘密?”江怀越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了出口,等到再想起时,为时已晚。


    果然宿昕更加倒抽一口冷气,失望至极地看着他。“我当年离开京城时,不是在河边遇到你吗?!我可是正正经经跟你说过,相思曾经偷偷爱慕你,叫你不要辜负她的心意!”他说着说着,看江怀越还是一副寡情淡漠的样子,便觉悲痛万分,恨不得捶胸顿足,扼腕痛惜。


    “真正是天妒红颜,芳心错付!我早就跟她说,你这个人一点感情都没有,叫她不要把情意投注在你身上,结果她不听……好了好了,直至香消玉殒,她都没等到你一点回馈,要是相思泉下有知,岂不是要泪滴忘川柔肠寸断?江怀越啊江怀越,我就不明白,你就算是那什么吧……怎么面对如此美人温情,居然能毫无触动?就算你对女人一点感情都没有吧,那你总也该对相思的逝去有一丝丝怜悯之心吧?”


    江怀越看着宿昕那痛惜不已的样子,勉强控制住了自己的神情,仍旧不冷不热地“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道:“小公爷,你也知道的,我对女人实在没有兴趣,当年你告知相思对我有意,却令我倍感意外。本来你要是不说,我想着和她有过数面之缘,也许还能去上一次香。结果你这样一讲,我心中甚是不安局促,原本想去祭拜的念头也就此消除,真正是对不住你的一番好意了。”


    宿昕目瞪口呆:“如此不近人情!你……真的是,榆木脑袋,不开窍啊!”


    正文 第一百六十九章


    第一百六十九章


    宿昕对于相思爱慕江怀越, 本就是想破脑袋也无法理解的,后来得知她葬身火海,大为伤感哀叹了一阵。离开京城的时候,偶然在大雪中看到江怀越独自站在河边, 虽不知他到底为何出现在那里, 但秉持着一颗替人行善的心, 还是将相思隐秘的心事告知了江怀越。在宿昕心中,虽然不喜欢江怀越,也不理解相思为何非要爱慕一个行事阴暗的内宦, 但死者已矣,应该遵从她的心愿,使得她不至于抱憾而亡。


    没想到时隔多年,再问及此事,作为当事人的江怀越居然还一脸淡漠, 好似当年那个痴恋的女子对他而言果真无足轻重一般,这冷情绝义的姿态着实让宿昕气不打一处来。


    人常说太监遭遇净身之后, 有些对男女情爱避之不及,有些则因身体残缺, 反而对女子怀有异样心态, 轻则鄙弃重则凌虐。宿昕平素从未和这些人有过深交,无非也都是道听途说的消息,如今见证了江怀越对相思的态度,更是加深了这样的印象。


    ——看似一表人才,实则内心扭曲, 就连相思这样有趣可爱的姑娘,他江怀越都能漠然对待,可见做了太监的人真的是无情无爱了。


    想到此,他仔仔细细打量了江怀越一番,居然深深叹了一口气。


    江怀越一脸狐疑地望着他,忍不住问:“小公爷为何如此悲叹?”


    “……我是为相思的错付而惋惜!”


    ——枉你江怀越曾经权势滔天,就算风头再劲又怎样,人生缺憾品尝不到男女情爱的甜蜜,还不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真实想法当然不可能说出,宿昕只得板起脸来教训:“就连我这几年还会在清明中元时为相思姑娘上香祭奠,就是想到她遭遇坎坷,孤苦无依。我跟你说,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但你今年中元节的时候,务必要准备一些纸钱酒食,给相思姑娘送去。”


    江怀越看看他,没有说话,宿昕皱起眉头:“哎,你这个人还有没有一点同情心?我说了半天都是对牛弹琴吗?”


    江怀越被他缠得没有办法,只好敷衍着道:“我记下了,多谢小公爷提醒。”


    宿昕这才不甚满意地哼了一声:“江怀越,做人要有良善之心,你如今失势,理应是反躬自问有所悔悟的时机,不要再顽固到底了!”


    他宣教完毕,恰好伙计敲响房门,端来了佳肴果品。宿昕坐回桌边,见江怀越还站着,未免觉得尴尬,便扬起眉梢指着对面:“坐着吧,站在我面前,我还吃得下东西?”


    江怀越隐忍着看他一眼,一言不发坐在桌边。宿昕也不搭理他,对着满桌佳肴自斟自饮,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别扭无趣,按捺着性子又喝了一杯,终于发现问题所在。


    “江怀越,你坐着就坐着吧,冷着一张脸做什么?打搅了我的好兴致!”


    江怀越实在没脾气可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招惹了这样一位不讲道理又自以为是的小公爷。要是在京城,他可不会服软,可如今身在屋檐下,南京是他宿家的地盘,自己不能当面跟他硬抗。


    “小公爷,我刚才就说了,没什么要紧事,我要回去处理公务,却是您不让我走,如今怎么又赖我打搅?”


    宿昕哼哼笑道:“你就放聪明点吧,南京御马监能有什么要紧公务?先前的王掌印我也认识,天天就爱喝几口好酒尝几个好菜,南京十六大酒楼他每家都熟透了,要不是他年纪太大养老去了,你也不会来南京还做这掌印的位置。要我说,你就不该再折腾什么!”


    江怀越平静道:“我是被贬谪不假,但好歹在其位谋其政。这御马监里一片混乱,账务不清人员散漫,小公爷如今也在南京兵部做事,难不成能容许下属如此混日子?”


    “我跟你能一样吗?你……”宿昕忍下了后半截话,没好气地道,“我可是事先提醒,照理说你江怀越要做什么事,都与我无关,但你现在来了南京,就得老实安分休要再惹是非!”


    “那我还得多谢小公爷的好意了。”江怀越说是这样说,神情之间毫无感激之意,让宿昕有气没处撒,顾自又满上一杯,有意朝着他举起道:“怎么样,鹤鸣楼的美酒全城闻名,你有没有尝过?”


    “没有。”他木着脸不想多说话了。


    “就知道你这样的人也不会享受生活。”宿昕叹息一声,又想到了曾经在淡粉楼那段风花雪月的日子,“可惜了,相思姑娘没能再回到南京,我当初还曾跟她说过,有机会带她重返故居,要看一看秦淮河灯火倒影,听一听凤凰台百鸟欢鸣……”


    “小公爷。”江怀越忍不住打断了他的忧伤遐思,“都过去好几年了,您还沉溺美梦不肯醒来呢?”


    宿昕白了他一眼。“尽管相处短暂却令人难忘,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我怎么就不会明白了?”素来淡定的江怀越在他连番冷嘲热讽之下,不免有了点小情绪。


    “你懂什么叫怜香惜玉吗?美人在前却还一脸麻木,拒人于千里之外,你明白什么呢?”宿昕想到相思当初红着脸对他说,自己早有爱慕之人,正是西厂提督江怀越的那个场景,再看看眼前人,心头愠恼不已,“不过话说回来,相思姑娘若没有遇到那次意外,依旧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对着你这不解风情的人也是空惹伤悲,唉……”


    江怀越冷哂一声:“那也未必,说不定我后来被她打动,不再拒绝了呢?”


    宿昕好似听到了什么可怕的消息,瞪大眼睛看着他。江怀越又淡淡一笑:“只是假设而已,小公爷不必如此惊讶。”


    他悻悻然地道:“跟着你也是无趣的很,相思当时准是鬼迷心窍了而已,姑娘家常容易这样。”


    江怀越不说话,只是笑了笑。


    不知为什么,宿昕觉得气氛有点奇怪,明明是谈及一个已经故去的人,为什么江怀越这时候反而好像转了性格?


    他皱着眉头端详一二,忍不住向江怀越道:“要不要喝一杯?”


    “……不必了。”江怀越也觉得宿昕有点反常,以往对自己总是横眉冷眼的,今日怎么还请起喝酒来了?他甚至怀疑宿昕是不是还别有用心,坐了一会儿又起身告辞。宿昕其实本来是独自饮酒无聊至极,可是看到江怀越这般不识趣,也只好寒着脸道:“走走走,反正话我也已经说完,听不听在你,要是事后还有麻烦,别怪我翻脸无情!”


    江怀越不想跟这公子哥多费口舌,道别之后下楼离去。


    雅座里的宿昕独自面对一桌子好酒好菜,原本想要享用的心情居然荡然无存,振作精神灌了一壶酒下去,只觉更加郁结。他没精打采地离开了鹤鸣楼,又找了几个名门公子冶游了一番,这才算是去了晦气,回到了国公府。


    才踏进庭院,便听得小厮来传话,说是国公爷要他过去。宿昕皱皱眉,换了衣衫去正院拜见父亲,定国公端坐书桌之后,一见他进来就斥责道:“大半天了不见人影,兵部那边也说你没去,又是去哪里闲逛了?”


    “……去见了个人,谈点事情。”宿昕一脸无辜,“我又不是每天游手好闲的人。”


    “一身酒气还说没有游手好闲!”定国公看着不成器的儿子,唉声叹气,“承蒙皇上恩赐,让你进南京兵部历练,你倒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跑秦淮河游船观景的次数比去兵部还多!我正告你,你也是有婚约的人了,不要还吊儿郎当不成体统!”


    提到婚约,宿昕更是窝火:“我本来就看不上那个富阳侯的女儿,趁着她为母守孝,不如把婚事解除算了。”


    “混账东西!婚姻大事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侯爷女儿你还看不上,想要天上的仙子不成?!”


    定国公把宿昕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又命他好生警醒力求上进,这才挥手让他退了出去。宿昕颓丧着离去,临出门转回身去,却见定国公正从书桌下摸出一壶美酒,忍不住在门外道:“父亲大人,您闻到的酒气,恐怕是自己身上的吧?!”


    趁着定国公还没追出来,宿昕一溜烟跑出了院子。


    说起这门婚事,也是令人啼笑皆非,前年定国公等不下去,请人算卦说是东南一带的女孩适宜嫁入定国公府邸,且又排出了生辰八字。定国公依据这些四方打听,居然找到了富阳侯府的嫡女正符合这些条件,于是两位父亲一拍即合,当天就把婚事给定下了。


    宿昕得知此事恼火异常,他素来打算自己寻觅佳人,又知道富阳侯是个没甚修养的武人,带兵打仗倒是有一套,诗文方面一窍不通,这等人家出来的女儿想必也是庸脂俗粉,故此他对这门亲事很是排斥。原本两年前就要完婚,结果富阳侯夫人不幸染病去世,其女为守孝而推迟成婚,便拖到了现在。


    对于宿昕而言,巴不得这时间拖得越久越好,如今被父亲又一次敲响警钟,心上自是不快。


    此后时间内,宿昕也没再去找江怀越,有时候遇到袁涿,还是常常听到他抱怨江怀越种种不是,可见此人实在是不受别人喜欢的性格。


    这一日傍晚他离开了兵部,才出大门便被几位同僚请去酒楼欢饮,喝得多了不敢立即回去,派小厮先行回府打探父亲是否在家,自己则牵着枣红骏马,迤逦来到了常去的茶室。


    月上中天,茶室内倒是安静少人,伙计将他引入雅间,宿昕醉意朦胧倒在卧榻之上,想着那不如意的婚约,又想着一旦成婚就要受到种种约束,不免得长吁短叹。


    正惆怅间,房门被人轻轻敲响,他闭着眼睛曼声道:“进来吧。”


    门外的人迟疑了一会儿,悄然推门而入,在房门口似乎站立不动。宿昕不耐烦地道:“快点啊,口渴死了,还不端茶过来?”


    那人这才慢慢走近,到了竹榻边,却又静立不语。


    “磨蹭什么呢?”宿昕睁开眼,“给我倒……”


    话到一半,顿时哑掉。


    站在身前的竟然是一名素衣素裙的女子,身材袅娜,头戴帷帽,青色薄纱影影绰绰掩住面容,淡淡幽香轻盈飘散。


    “你是?!”


    正文 第一百七十章


    第一百七十章


    幽静的雅间内帘幔低垂, 不知何处飘来低微缥缈的吟唱之声,咿咿呀呀时有时无,再加上面前忽然出现了这样一个面容朦胧的女子,让宿昕一下子惊坐而起。


    素衣女子隔着薄纱, 似乎是在细细端详宿昕, 过了片刻才轻声道:“小公爷, 你不认识我了吗?”


    听那语声轻幽,宿昕心头冒出寒意,却又隐隐浮起一种熟悉感。


    “你……到底是谁?”


    女子轻轻叹了一声, 玉手一扬撩起了遮面薄纱。摇曳灯火下,芳容如昔明媚动人,盈盈秀目望着宿昕,唇角含着几分笑意。


    宿昕猛然一惊,说话都颠三倒四了。“你?!相思?!怎么你……”忽而又是背后一凉, 不由得声音发颤:“你,你竟然真的来看我了!我……我真是做梦都想着再见你一面!”


    相思见他如此激动, 不由提醒道:“小公爷,你说话声音轻点!我不能够被别人知道……”


    “是是是!我明白!我只是太意外了!”宿昕又是紧张又是激动, 从竹榻站起手足无措, 深深呼吸了几下才勉强镇定心神,借着灯光望着相思,犹豫了一下,问道:“是不是因为我这几年还一直牵挂着你,所以你才来……前些天我还提到过你……”


    相思愣了愣, 道:“小公爷是否牵挂我,我也不知道啊……您前些天又是怎么会想到说起我了?”


    宿昕失落道:“怎么你不知道?这不是前些天,我还跟那个榆木脑袋江怀越说,叫他逢年过节要给你上香,不然你孤零零一个多可怜,这个人还真是铁石心肠……”


    “上香?”相思先是茫然,继而笑了起来,“您跟江大人说到我,他难道没告诉你实情?”


    “实情?什么实情?他只说自己从来没牵挂过你,连祭奠都不曾有过一次!不过你别难过……”


    “小公爷。”相思摇摇头,上前一步,低声道,“您是以为我当年被烧死了吧?其实我,并没有遭遇那场火灾。”


    “什么?!”宿昕呆住了,一时间脑子乱成一团,竟反应不过来。相思又道:“我是说,我并没有死。当初我陷入险境,姐姐也因此断送了性命,有人为了让我逃脱京城,才不得已设下了偷梁换柱的计策。”


    宿昕只觉惊雷炸响,隔了好久才道:“你还活着?!是谁要害你?!又是谁救了你?我当时在京城,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相思喟然:“当时事态复杂,就连我也身在其中不知真相,情形危急又不能声张,因此也不能贸然去找您。如今我前来南京,却是有求于你……当然我的身份不能暴露,小公爷若是能帮忙则是最好,若是觉得不便我也会立即离开,只求您不要告诉别人,因为这事关乎我与那个恩人的性命。”


    宿昕用力揉了揉眉心,冷静下来道:“你有什么事,尽管开口,只要不是忤逆谋反什么的大罪,我宿昕还是能帮忙的。”


    “我哪里会做什么谋反之事?”相思也着实佩服他的想象,顿了顿,小声道,“我想求您让我见一个人。”


    “谁?”


    相思话未说出,脸颊先微微发热,用低微温和的声音道:“……江大人。”


    “江?大人?”宿昕听到这,简直如坠云里,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又气又急,“你,你居然还想着他?!我刚才就说了,这些年他连一炷香都不给你上!”


    相思一脸诧异:“那是因为他知道我没死啊!”


    “他怎么会知道?!”宿昕恼火起来,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挑战,“我都不知道的事,他为什么可以知道?!”


    “那是因为当初设计偷梁换柱,让我逃出京城的,就是他啊!”


    “什么?!”又是当头一棒,让宿昕的酒意彻底没了,“他,他为什么会这样做?!你不是说,只是自己暗恋他,他对你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相思不好意思地攥攥手指,略有忸怩地道:“小公爷,那是,那是我当初骗你的……”


    “……你,什么意思?”一种不祥的预感慢慢笼罩上来。


    相思考虑了一下言辞,颇为艰难地望着他,道:“其实,江大人他,并不是对我毫无感情……他早就知道我对他的情意,而且……”


    “而且什么?”宿昕几乎不敢再听下去了。


    相思红着脸,小声道:“他跟我,早就两情相悦了呢。”


    一道惊雷再度劈下,宿昕只觉身子都焦黑了。“不可能!”他气急败坏,声音都发抖,“江怀越,他对你一点都不上心,成天冷着脸,他,他哪里会懂得男女情爱?!”


    相思无奈道:“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么可能冒着欺君之罪,施计让我逃出了京城?您不是对他了如指掌吗?他会为一个不相干的乐妓以身犯险?”


    “我不信!我不信!你跟他才见了几次,他怎么可能就跟你两情相悦?!”


    相思看着还在挣扎的宿昕,不忍心地戳破他最后的信念。“小公爷,其实我跟大人,早就相识了。”


    宿昕呆如木鸡,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哑声道:“什么时候的事?你们两个,什么时候的事?”


    相思理了理思绪,慢慢道:“那年初秋就认识的……只是一开始他确实没有接受我的情意,直至那次,你入了京城,常来淡粉楼欢饮玩乐。”


    她说到这里,尴尬地看看呆滞的宿昕,硬下心告诉他真相。“大人听闻我被你点了花名出去游玩,一时生气就冲上花船,误以为那个纨绔子弟就是你,在船上大发雷霆,还把人给扔进了湖里,也就是那次之后,他明白了我的心,我也明白了他的心。小公爷,我这样说,您是明白还是不明白?”


    宿昕这回彻底傻眼了。


    他从来不相信太监也会和正常人一样有男女之间的情爱,江怀越又始终表现得冷漠无情,对相思视如无睹,叫宿昕怎么可能想象得出,这两个人会真的有情感关联?更怎么可能想象得到,正是因为自己入京,故意到处冶游散布对西厂的不良言论,反而激起了江怀越的嫉妒之心,竟然最终成就了他和相思的爱恋?!


    “不可能,不可能!”他失魂落魄地跌坐在竹榻,颠来倒去只会说这句话了。


    相思有点于心不忍,过了片刻才谨慎道:“小公爷,以前我真是无法公开说这件事,您也知道大人和我身份有异常人,我们实在是步履维艰,经历了许多磨难……您如果愿意听,等我见到大人之后,我们可以详细地告诉您。”


    宿昕呆滞了许久,才抬起头,愣愣道:“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真的想见大人,其中缘由等我们见后再跟您细讲,行吗?”


    宿昕说不出话来,脑海中各种念头来回翻滚,可怜兮兮望着相思,心里反复出现的只有一句话:她怎么可能跟江怀越……


    末了,他才艰难地开口:“你和江怀越,到什么地步了?”


    “……”相思看着一脸颓废的宿昕,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了。


    *


    次日午后时分,江怀越刚从草场回到御马监,便有人来禀告,说是定国公公子宿昕请他出宫一见。


    江怀越皱了皱眉,直接回答道:“我忙着核算账务,没有时间出去。”


    “对方好像挺认真的……”


    “就这样回复。”他想到上次被宿昕纠缠了半天,听那些啰啰嗦嗦的话语,就觉得简直是在浪费时间。


    小太监只好如实去回复了宿昕派来的下人,这话传到了宿昕耳中,把他气得大骂:“果然不通人情,难道要我亲自去请?!”


    下人战战兢兢道:“那怎么办,还去不去了?”


    “……当然得去!今天就算是绑着,也得把他抓出来!”


    于是那个下人只好又跑了一趟。江怀越正在聚精会神地算账,听闻宿昕又派人来,烦得头也没抬:“他是怎么回事?自己闲得发慌就来找我开心?”


    小太监递上一封封了口的信件,道:“请您过目。”


    江怀越接过来撕开,里面就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两个字。


    ——扬州。


    他双眉一蹙,心头跳动,迅疾问道:“人在哪里?!”


    “就在宫门外等着您呢。”小太监诧异地看着他。


    江怀越随即起身,快步走了出去,才下台阶又匆忙回来,迅速换了便装之后,直接赶往宫门之外。


    *


    晴空澄蓝,阳光正艳,秦淮河水光潋滟,映出画船绚丽姿影。袅袅娜娜河水起伏,画船轻舟往来穿行,两岸楼阁间的笙歌绵绵,与水上飘传的浅吟低唱彼此交融,就连空气中都浸透了酒意甘醇,令人沉醉不知归路。


    宿昕早就带着一群佳丽登上了画舫,席间杯盏流光,娇莺欢悦,他一人被美人们环绕簇拥,却始终提不起兴致。


    没过多久,这些从城中各处找来的乐妓们得了重赏,被一一遣散离开,偌大的画舫内,只留下了坐在角落的相思。


    月白色花鸟锦缎上衫素雅流丽,配着奢华的葡萄紫织金如意纹马面裙,桃心发髻花钿生翠,一双明珠耳坠漾动华光。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盛装打扮过了。


    为了掩人耳目,宿昕特意让她混在了这群乐妓中,如今其他女子已经离开,相思抱着琵琶坐到了桌前,恍惚间好似又回到了在京城的岁月。


    “多谢小公爷为我考虑周全。”她持着酒壶,为他斟了一杯酒,送至面前。


    宿昕接过酒杯,琥珀色美酒晃动间,也让他有一丝过去的回忆,只是心绪仍旧复杂。“唉,要是还在过去该多好……”


    他还未展开回顾,却听得外面欸乃声起,有小船缓缓靠近。紧接着,甲板轻响,有人登上了画舫。


    相思坐直了身子,目不转睛地望向门口。


    纯白赤红的珠帘被人轻轻撩起,珠玉盈盈碰撞间,那人侧身而入。


    松绿色连珠纹的曳撒,腰带间悬着沉香佩玉,他眉目如初,出尘孤拔,只是少了几分凛冽,眼神间更添一丝郁色。


    相思手按着桌面,情不自禁站起身来,望着许久不见的江怀越,难以抑制内心情绪。


    “大人!”才一出声,眼眶就滚热了起来。


    江怀越虽然早有预料,然而踏足画舫,撩开珠帘的瞬间,看到了这熟悉的面容,听到了这熟悉的唤声,终究还是心头一颤,竟也站定在那里,呼吸加快,一时间不能言语。


    相思抛下一切顾念,快步来到他身前,目光始终没有移动半分。


    她含着眼泪在笑,又强忍着悲伤:“你怎么瘦了呢?是在南京过得不好吗?一路上是不是受罪了?”


    江怀越这才深深呼吸了几下,轻声道:“没有,我只是,近来有些忙碌而已。”


    “忙些什么?是有人故意刁难你?”相思担心得不得了。


    “不是……你怎么从扬州过来了?不是叫你好好待在那里吗?”


    “我怎么待得住?!听说你到了南京,我强忍了几天,实在熬不住……”相思小声道,“我很小心的,路上都没跟别人说话,到了南京之后又偷偷打听了宿小公爷的住处,可是不敢贸然出现,看到他和别人在外饮酒,才……”


    相思说到此,方才想到了宿昕,回过头一看,却见宿昕一脸生无可恋地坐在桌边,正呆滞地看着她和江怀越。


    “你们……”他好像生了病似的,使劲揉着太阳穴,想让自己清醒起来。


    自从江怀越一进来,相思那眼里只有他的样子,就让宿昕心痛万分。再一看两个人居然完全无视自己的存在,软软绵绵在那互诉衷肠,俨然一对久别重逢的小夫妻,他更是如遭冰水淋透。


    江怀越看看他,收敛了片刻前的温情,肃着脸道:“多谢小公爷相助。”


    宿昕没心思挑他礼数不全,有气无力走到两人跟前,下定决心问道:“你们两个,真的已经那个了?”


    一瞬的寂静,让两人满头雾水。


    “没有!”江怀越没好气地回答。


    “是啊!”相思却红着脸承认。


    “什么?”江怀越惊诧地望着她,她也同样不满地盯着他。宿昕更迷糊了,叫起来:“到底是怎样?怎么说的不一样?”


    江怀越愠恼道:“你问的什么问题?!这样的话,怎么能在相思面前说?!”


    “怎么不能说了?”宿昕愕然,忽而明白过来,气得不行,“我说的是,你们两个是不是真的已经私定终身了!江怀越,枉你平素装得无情无欲的死人样子,心里都装着什么念头?!”


    相思更是狠狠盯了江怀越一眼,含酸带怨道:“大人,你真是,不该瞎想的时候瞎想,该出手的时候胆怯!”


    “……”他感觉自己的脸要烧起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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