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五十一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
戴俊梁听到这话, 不由得双眉一蹙。站在火炉前的胡大立则愣了会儿,哀叹道:“这真是不巧!还以为能打听到他的下落, 没想到居然……”
马兴转过脸, 道:“这年头,在辽东能保住性命的都是老天爷庇佑,我们一支队伍被女真人杀得就剩我一人活着,那些死去的弟兄们真是冤……”说着, 又向戴俊梁问,“不知兄弟怎么称呼?你从京城来,莫不是跟监军大人也认识?”
戴俊梁微微一怔,随即道:“我哪能认识监军大人啊?我姓戴,本来也是锦衣卫的人,这不是得罪了人,才被贬斥到这里。本来想着能找到高千户聊聊,没料到他竟遭了难。”
“哦?戴兄弟是锦衣卫?在哪里当差的?”马兴从墙上取下了长|枪, 坐在火堆边撩起衣衫一角擦拭起来。
“南镇抚司的。”戴俊梁掖着手问, “怎么,马总旗难不成也是从京城来的?”
马兴自嘲似的笑了笑:“我哪里有这个本事在京城混?只不过以前听高总旗说起过,京城可真是花花世界啊!”
胡大立早就坐下烤火, 戴俊梁一边伸手取暖, 一边又问道:“马总旗平时一直是自己在这儿值守?”
“也是轮值的, 最近才来。”
“那马总旗您是什么时候来到这瞭望楼的?”
马兴面露不悦,反问道:“怎么?高焕都已经死了,却来盘问我?”
胡大立在一边刚想打圆场, 戴俊梁笑着道:“哪里是盘问?只不过我现在想起来,好像昨天在连山关看到过马总旗。”
“什么时候?”马兴沉声问。
“早上的时候,马总旗当时还没来这轮值吗?”
马兴淡漠道:“你恐怕看错了吧?我昨天一直在这儿,没有去过连山关。”
“是吗?那倒是奇怪了,我明明记得有个人从监军大人住所后面的院子里出来,那长相那身材,应该就是您啊……”戴俊梁说着,又向胡大立道,“我刚才路上跟你说的,有人想偷窥小杨掌班的姐姐,被发现后匆匆离去,正好与我擦肩而过,我看着怎么就跟这位马总旗长得很像呢?”
“这,不可能吧?”胡大立不明白此中复杂,只是听戴俊梁说到这儿,不由发出惊叹。
马兴不由怒容满面:“你不要信口开河,我明明就在此处轮值,怎么可能去偷看她洗澡?!”
戴俊梁上前一步,直视着他道:“马总旗,我可没说她当时在做什么,你怎么就知道是在洗澡呢?”
“你!”马兴目中凶光一现,操起手中长|枪便刺向火炉前的戴俊梁。
戴俊梁早有准备,闪身躲过这一刺,胡大立惊呼站起,飞身扑过去想要抱住马兴,却被他猛然挥臂打得跌倒在地。
此时戴俊梁已拔出腰刀当头斩下,马兴手中银枪横扫直撩,在不算宽敞的屋内左右冲袭,一时间戴俊梁与胡大立都无法近身。
马兴顺势长|枪一挑,竟将那熊熊燃烧的火炉挑飞起来,朝着戴俊梁面门袭去。
戴俊梁以腰刀格挡,火炉撞击刀身,火花飞溅,砸落一身。胡大立叫了声“当心”,立即冲过去拎起斗篷便往戴俊梁身上扑打,马兴趁着这机会以长|枪撞开窗户,纵身跃出不见。
*
戴俊梁与胡大立冲出屋子时,只见马兴已经一路飞奔逃往松林。两人紧追不舍,四周唯余急促的呼吸与沉重的脚步。
马兴的身影已经渐渐消失于松林深处。
戴俊梁抢先冲入松林,沿着雪上脚印痕迹一路追踪。那脚印迤逦向前,行至半途却忽然消失踪迹,戴俊梁追到那里正喘息着四顾寻找,猛听得上方风声迅疾,抬头间已是银光暴盛,明晃晃长|枪直刺眉间。
他仓促间横刀相格,被巨大的力量震得倒退跌倒,马兴自松树跃下,双手持着长|枪便扎向他胸口。
戴俊梁在雪地间连连翻滚闪避,马兴一柄长|枪如毒龙出海横扫波澜,好几次险些将戴俊梁扎个穿心透凉。此时胡大立亦持刀赶来,见此情形连忙出手阻拦,才算给戴俊梁赢得了几分喘息机会。
然而马兴手持长|枪攻势不减,戴、胡二人前后阻击亦不能将他拿下,三人缠斗甚久,雪地间脚印错杂,马兴忽而一震银枪迅疾斜冲,竟从身旁陡坡纵身跃下,朝山路飞奔逃去。
“他要跑了!”戴俊梁一声急喝,带着胡大立跃下雪坡径直追去。
正在此时,自山路那端出现人影,戴俊梁远远望到,先是一惊,继而疾呼:“岑蕊,快走!”
相思正艰难攀爬上山路,她原本是想等着戴俊梁回来,但他们走后,她却左思右想不安心。不知为何,总觉得那个所有伙伴都死于敌手,唯独他活下来到了连山关的马兴似乎有点可疑。
而更关键的是,戴俊梁与胡大立虽然热心,却都没有见过高焕,即便对方就站在他们面前,两人也无法辨出。
因此她请胡老汉赶着车带她出城,从另一条山路来到长甸岭,想着万一高焕躲在这里,她才是唯一能认出他的人选。
谁料还未抵达山顶,就见一人持着银枪飞奔而下,其后两人追击不放。
电光火石间,她甚至没看清先前这人的长相,就已觉猛力扑来,那人横枪直抵,一下子将她按倒在山崖下。
戴俊梁大惊失色,然而尚不及上前,马兴已用长|枪死死压住相思咽喉,盯着她许久,咬牙切齿道:“果然是你,你这个浪荡贱人,当初帮着江怀越栽赃陷害,害得我被逐出京城流落在这荒郊野外!我本以为这辈子难以亲手杀你们这对狗男女报仇雪恨,没想到你们竟然还自己跑到辽东来送命给我!”
相思被冰凉的银枪重重压住,喘息着道:“高焕,当初你卖官本就是属实,被贬谪出京也是咎由自取!如今你为了一己之私而将江大人的行踪故意泄露出去,你想害死大人,却也害死了无数将士!你这样做,何曾有一点良心?!”
“良心?你跟我说良心?那怎么不去问问江怀越那不男不女的东西有没有良心?!你这小贱人当初就与他狼狈为奸,我倒不知隔了多年你还跟在他身边,怎么,天天让太监睡得爽快不成?!没种的东西,他拿什么睡你?还是你当官妓被千万人睡得腻味了,想要过过守活寡的日子?!”
高焕放肆嘲讽,用力捏住了相思的脸颊,强迫她抬起下颔,随后霍然转身,朝着僵立在路上的戴俊梁与胡大立道:“想看着她死在这里,就尽管过来!”
戴俊梁听得他那些污言秽语,早已气愤难忍,然而相思被他抓着,自己也不敢轻举妄动。高焕掐住相思,以横枪挡在胸前,一步步往后退去。
相思被他拖拽着后退,身形不稳跌跌撞撞,抬手紧紧抓住银枪,勉强稳住了脚步。高焕一边后退,一边冷笑:“我告诉你,江怀越这次活不了,你很快就要和他下黄泉见面,还是趁着……”
他话还未说完,却惊见相思抓住银枪,身子奋力往枪尖撞去。
高焕还依赖着拿她作为保命人质,当即挥臂扬起银枪,同时拽住相思衣领怒吼:“想死?没那么容易……”
一言未罢,却被相思一把揪住衣衫,抬脚猛踢向其下|体。
高焕猝不及防,惨叫一声连连倒退,戴俊梁飞扑冲来,一刀直落间,高焕只来得及闪身滚避,还是被砍中后背,顿时血染衣衫。
胡大立趁势上前,与戴俊梁一起将他死死按倒在雪地,相思这才擦着脸上雪屑,双腿发软勉强站稳,却还不死心地上前去,愤恨地猛踹了高焕一脚,骂道:“没人性的东西,我看你才是该断子绝孙,入了黄泉都不得超生!”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二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高焕被两个人牢牢按在雪里, 愤恨至极忍痛大骂,相思连忙用手帕将他的嘴巴彻底堵上。高焕还在死命挣扎, 被戴俊梁和胡大立反绑了双臂, 拖了起来。
“这人怎么回事?跟你有血海深仇?”胡大立不明所以地问相思。
相思看看戴俊梁,见他的眼神里也有些疑惑,只好向二人解释道:“此人原本是锦衣卫千户高焕,因为以权谋私贩卖锦衣卫职务而被提督大人捉拿归案, 万岁大怒,将他贬斥到了辽东。所以他对提督大人一直怀恨在心,大人到了辽东后,数次出兵都被女真人袭击,应该就是他有意泄露军情,让女真人了解到大军的行进路线。”
戴俊梁皱眉道:“那他假称自己是马兴,混迹于连山关中,就是因为得知江大人被派来做了监军?定辽中卫那支队伍在赶来支援的路上遭遇敌军, 最后死剩他一人……莫非也是他一手安排的?”
胡大立先是震惊, 继而怒火中烧,揪住高焕的衣襟骂道:“你这个畜生!为了给自己报仇,竟然几次三番把军情泄露给女真人, 这样做害了多少我们的将士?!可怜他们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不是实力不敌, 而是冤死在你这王八蛋的手里!在你眼里, 是不是只有自己才是全天下最倒霉的人?你就不看看那么多的将士都在拼力抗敌,最后却还因为你而枉送了性命!”
高焕尽管嘴巴被堵,眼中却还流露狠色, 毫不显出内疚愧对的神情。相思道:“他听不进去的,但凡有一丝良知,也干不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
胡大立越想越生气,抓住高焕狠狠出拳,直将其揍得在雪地翻滚,不一会儿就鼻青脸肿。戴俊梁审时度势,对相思道:“接下来是将他押回连山关,交给费总兵?”
相思蹙了蹙眉,拉过戴俊梁低声道:“戴大哥,有些事情我现在无暇解释,但高焕绝对不能回连山关主城,更不能被费总兵发现。他前次偷偷溜回主城去偷窥我,估计就是为了确认我的身份,假如他见到费总兵,一定会说出对我和江大人不利的话语,到时候真会要了我们的性命。”
戴俊梁面露难色,他虽然还不太明白其中含义,但刚才高焕骂的那些话里,分明提到了官妓二字,这与他素来对岑蕊的认知完全不同。其实自从刚才目睹她被擒之后竟能临危不惧反攻取胜,戴俊梁就已经觉得她绝对不是自己原先认识的那个沉默温柔,与世无争的小镇姑娘了。
“那怎么处理?”戴俊梁回头看了一眼正被胡大立痛斥的高焕,“难不成把他给杀了?”
相思低头思索,此时胡大立也高声问道:“咱们这就把他押回连山关吧?”
“先等一等。”相思连忙道,“这附近有没有地方能把他暂时关起来的?”
胡大立一怔,戴俊梁道:“先前那个瞭望楼。”
“怎么不回去吗?”
胡大立一脸疑惑,但是看着戴俊梁与相思往上走,也只好揪住高焕返回了瞭望楼。
*
他们将高焕关到了瞭望楼上,然后留在底楼低声商议了起来。相思只是说自己在京城遭人暗害,姐姐甚至为之献出了性命,江大人为了保护她,才使计让她假死逃离,但如果高焕回到连山关,定会宣扬她的过往,那费总兵看起来就不是个心胸宽广以大局为重之人,只怕会节外生枝,危及江大人与她的生命安全。
戴俊梁与胡大立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胡大立道:“说实话,我在连山关待了那么久,也觉得费总兵为人实在不怎么样……但是现在这家伙到底是该杀了了事,还是该继续关在这里?忽然少了一个总旗,就算费总兵不知道,其他军官也会查到这里的。”
相思担忧道:“我刚才听高焕的语气,像是知道督公这次出城,他很可能已经把军情又一次传递出去了。”
“什么?!”胡大立霍然起身,“这可不行,不能让女真人再抓住机会袭击大军!”
“得赶紧去通知一声。”戴俊梁皱起双眉,仔细思考了一阵,向两人道,“我想这样安排,你们看看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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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胡大立匆匆下山,找到了驾着车等在山脚的胡老汉,与他一同赶回了连山关,径直求见费总兵。
费毅本来还不想见这名不见经传的哨官,后来听说瞭望楼那边出了大事,才召见了胡大立。
胡大立将马兴其实身份被人冒用,而那人正是从京城被贬到辽东的千户高焕之事告知了费毅,费毅大为震惊,连连追问其中详情。胡大立按照事先编好的说辞陈述一遍,又说高焕因为行藏暴露而仓惶逃窜,自己虽奋力追击,但还是没能将他擒回。
费总兵又惊又怒:“你是怎么知道他身份有异?”
“回总兵大人,小的以前就去过定辽中卫,和马总旗说过几句话,也见过高焕。昨天在主城偶尔看到了高焕,觉得有点眼熟,可是问别人却得知这人是看守瞭望楼的马兴,心里就犯了嘀咕。因此今天找了机会去那边看个究竟,这一见面详谈,高焕马脚暴露夺门而逃,小的就更加确定他是借了马兴的身份混在了咱们连山关。您想,要不是他有所企图,为什么要冒用别人的身份呢?小的斗胆猜测,先前咱们多次作战失利,恐怕跟这也有很大关系!”
费毅深感事态重大,高焕逃跑之后是否会去彻底投敌,连山关内的应战布置是否会被彻底暴露,这一切如同悬在半空的利剑让他简直如坐针毡。他也无暇再多问什么,严厉告诫胡大立要对此事保密,胡大立又顺势说自己因为没能当场擒拿高焕而自责不已,恳请总兵让他回到瞭望楼继续蹲守,或许高焕还会再回来。
费毅心急如焚,只想着如何应对后面的局势,又觉得高焕既然逃亡就不可能再返回长甸岭,看胡大立言辞恳切,便也不再多说,挥手让他带领一队人马全面搜山,完毕之后再留人蹲守就是。
胡大立告辞而出,回营房招来了自己的部属,带着他们赶往长甸岭搜查了许久,自然是找不到高焕踪迹。于是那群人马又下山返回主城,而胡大立则回到了瞭望楼内。
相思与戴俊梁藏身于二楼储存粮食的房间,听得他发出讯号,才谨慎出来。胡大立向他们低声诉说一番,又道:“这下应该不会再有人来瞭望楼,咱们就先留着他的狗命,等监军大人回来后,再好好整治这厮。”
相思焦虑道:“可是大人这次带兵出城,说是要绕去那个什么沟……我听那名字就觉得不吉利,心里一直慌得很。而且高焕这狗贼说不定已经把大人出城的讯息传递了出去,女真人要是再去对付他,那又该如何是好?”
戴俊梁道:“他也只是在瞭望楼上看到江大人带兵离去,又不知道他去哪里,你不必太过担心了。”
“绝命沟是吧?别害怕,那地方隐秘得很,女真人不会想到大人带兵从那里偷袭他们。说不定这次能大获全胜,也算是给之前冤死的弟兄们报仇了!”胡大立说完,又向相思道,“我爹还在山下等着,你还是赶紧回去,天黑了可就不好走了。”
相思再三叮嘱,要他们两人看好高焕,得到应允之后,才匆匆离开了瞭望楼。
*
戴俊梁与胡大立留在了瞭望楼内,两人先是重新检查了一遍捆绑高焕的绳索,又对他打骂了一阵,随后翻出楼内藏着的酒食,下到底楼去烤火取暖。
天光渐渐黯淡,这长甸岭瞭望楼位于山岭之巅,一到夜间更为寒冷。戴俊梁虽也是北方人,但毕竟魏县没有辽东如此严寒冰封,他守着火堆还是觉得抵御不住,便早早地裹了棉被休息去了。
胡大立喝酒之后也有些犯晕,去二楼关押高焕的存粮间又威胁了高焕一番,关上门就下去睡觉了。
这一夜到后半夜风声大作,戴俊梁越睡越冷,起身准备再找被子压上,黑暗中却听得上面有吱呀吱呀门窗不断撞击之声,不由心下一惊。
他连忙叫醒了胡大立,两人点着灯奔到楼上,打开关押高焕的房间一看,那原先紧闭的窗子不知何时已经被打开,正在大风中来回开合。
地上一圈已被割断的绳索,高焕却不见了踪迹。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三章
第一百五十三章
寒夜仍未结束, 茫茫雪原中,一支队伍正在急速前行, 除了马蹄踏雪之声窸窸窣窣, 别无其他声响。
冰冷的铠甲上覆着冰雪,江怀越策马驱驰,为御寒而只露出一双明利的眼眸,放眼望去, 雪岭起伏,地形复杂,若不是依靠地形图标识,寻常人只怕都会在这里迷失了方向。
急促的马蹄声从后方渐渐迫近,他勒马回首,见到来人微微一怔,随后了然于胸地问:“是不是已经找到内奸?”
“是。”
来者靠近过来,低声诉说一番, 江怀越听后点头, 随即唤来杨明顺,发出号令。
“赶赴绝命沟,天明之前必须抵达。”
*
绝命沟顾名思义是险中之险, 深沟长壑蜿蜒曲折, 两侧山崖陡峭, 怪石嶙峋。春夏草木茂盛之时,此处因地势险峻,常容易山洪奔泻, 也很少有人往来其间。而今冰雪覆盖,古树苍遒,原有的崎岖山路几乎难寻踪迹,要想通过绝命沟,就只有从两侧山峦间的那条羊肠小道穿行。
但从地形图上看,只要能顺利穿过这条羊肠小道,前方便是开阔地带,朝南再继续行进,就是女真人暂时屯兵的地带。
呼啸的北风自长沟深壑间旋转而来,尖利之声刺穿耳膜,两侧高崖陡坡犹如斧砍剑削,长达尺余的冰棱悬垂石壁之间。
天光将明未明之际,有一支队伍自绝命沟南边潜行而来,却未曾穿过羊肠小道,而是在将领的指挥下迅速分散,潜藏在了两侧山岩之间。
这些人为了隐蔽身形,甚至披上了白色斗篷,在昏暗的山谷中偷偷潜伏。利箭已在弦上,目光炯炯生寒,只等对手途经,便要给予覆灭性的打击。
寂静山谷中,唯有凄厉风声盘旋回荡,整个天地间仿佛没有一丝生机。
远远的,有起起落落的脚步声朝着这边渐渐而来。
人数不在少数。
狭窄的道口出现了身穿铠甲的将领,当先策马前行,其后则是齐整疾行的步兵队伍。
寒风从高崖间席卷而来,雪末飞扬,迷乱了将士们的视线。
正当他们准备穿行过绝命沟这条小道之时,隐蔽于雪坡上的女真士兵们已经偷偷拉满弓弦,一支支利箭对准了下方。只要对手再往里进一些,号角声就会响起,到时万箭齐发,哪怕是再精锐的部队也会全军覆没。
发令手已经紧盯着道口,那名骑马的将领本来已经即将进入绝命沟,却似乎有了疑心,大手一挥间,疾行的队伍速度忽然放慢。
埋伏在山石后的女真将领浓眉紧锁,盯着了对方的举动。
骑在马上的那人忽然发出号令,原本已经踏入绝命沟的队伍当即调转方向,朝着来时路飞快撤退。
在严寒中埋伏多时的女真士兵们眼见此景,不由得心急如焚,女真将领当机立断发出指令,弓箭手朝着那支已经往后撤退的队伍追击放箭,号角声回荡之中,喊杀遍野,女真士兵们不甘白等一场,如下山猛虎般扑出隐藏地带,朝着绝命沟道口的那支队伍追击而去。
那支队伍本来已经全力撤退,眼见着女真人自山岩间倾巢追出,没等他们杀至近前,忽而迅疾转回,一反原先仓惶奔逃的情状,转而明刀利枪冲杀骁勇,与女真追兵正面相攻。
厮杀才始,苍茫雪岭间不知何处又传来尖利啸响,女真人在拼杀之中无暇四顾,不多时却见山崖上黑影攒动,众多士卒从更远更险的地带冲袭而下,显然是在他们埋伏之前,早就埋伏在了更隐蔽的地方。
女真人前方被所谓的逃亡军队反向攻击,两侧又遭伏击攻打,仓惶间折损了许多人马,将领见状不妙紧急发令,要求所有人马调转方向往南边,也就是他们来时的方向全力撤退。
怎料这群人马才冲到狭窄道口,苍茫间又一声号角声响,黑压压的军队已从南边急速压来,顷刻间堵住了出口,与前面三方的军队形成了包围之势,将这支女真军队彻底堵在了绝命沟之中。
战马嘶鸣,血光飞溅,女真将领的指挥已经失效,惊慌失措的士兵们不甘就此送命,发了疯一般往两边冲击,妄图夺取一线生机。然而越是这样,越是分散了实力,本来就已经失去了先机,慌乱中缺少指挥,原本悍勇的女真军队形如散沙,在齐心协力早有谋划的明军攻击下只能杂乱迎战。
刀枪|刺穿了棉甲,惨呼响彻了雪岭,每个人都在生与死的界限间拼命追逃,没有一个愿意匍匐求饶换取生机。
这一场血战完全是力与力的抗衡,虽然抢先一步在女真人抵达绝命沟之前,就已经在各处安排好潜伏,但是江怀越率领出城的队伍毕竟还是势单力薄。然而就是这区区几千人,既有充当诱敌的前锋,又有潜藏山峦的伏兵,还有全力断后的关键人马,如巨浪翻天席卷而来之势,将女真主力军斩杀得丢盔弃甲,就连将领都被射死于乱军之中。
*
绝命沟冰雪被鲜血侵染,大获全胜的明军踏着满地尸体继续前行,沿途一路召集来的各处卫所精锐部队亦加入其中,人数逐渐壮大。
辽东总兵费毅得到前方胜利的讯息后,心念一动便有了盘算,若是此时立即出兵,最后即便胜利,功劳只怕都记在江怀越身上,还不如稍稍迟缓,等他的人马与女真军剩余势力拼个你死我活,这边再全力出击,便可将对手一举消灭,既不算延误军情,也可以将战果据为己有。
当此之时,江怀越所率领的人马已经先行压至女真营地前方,与剩下的数万敌军形如对峙。女真主将已然得知绝命沟战果,判断出倘若连山关大军再来联合攻打,自己这一方恐怕胜算不大,故此一声令下,全线出击,势要将江怀越的这支前锋军扑灭气势,以振军威。
厮杀再起,血肉横飞,前锋军几乎可以说是以一敌十,完全凭着勇猛无畏之力与女真军殊死拼战。
原本以为可以马上等到后续援军,然而女真敌军的攻势猛如滔天巨浪,连山关的主力却还未出现。
江怀越的一身银甲已经染红,原本清隽的脸容尽溅鲜血。
一支迅猛流矢射来,他于拼杀中无暇闪躲,箭尖穿透铠甲缝隙,直刺入后背。
钻心的疼痛让他跌落马背,前方敌军副将正好望见,急速持刀赶来,寒光闪现,直落咽喉。
他拼死横刀相格,虎口被震得发麻,然而对方身强力壮,一刀不中又是一刀,招招狠辣要取性命。他咬着牙在乱军中抵御追杀,温热的鲜血从脸颊流淌而下,顷刻就凝固成痕。
后背处的箭伤严重制约了他的行动,步履艰难间,他已竭尽全力抵挡攻杀。
急促的呼吸,凌乱的视线,四周尽是互杀的身影。
本以为凭着将计就计的安排,利用内奸散布假讯息,可以联合连山关人马一举拿下女真全军,然而最后也许还是功亏一篑,他在这样的时刻,心里涌现的却不是对费毅的痛恨。
寒白刀光再起。
他忽然间想到的,却是一直铭记在心里的,那个抱着琵琶坐在高台珠帘之间,纤纤玉手抚过琴弦,拨弄出青山碧水摇曳芳姿的身影。
他不想独留她在这世间。
哪怕为此背负世人当面奚落与背地嘲笑,他也愿意承受。十五年独行寂寥昏黑的天地,本就已经以坚硬铠甲冰封了一颗心,却愿意为她无声卸下防备,与她长留在风清月白间,坐于丹桂树下,静看星辰明灭,云絮轻柔。
可是她,现在是否还在连山关城中,等着他获胜归来的讯息?
……
遥远处,号角声呜呜响起,回旋于浩茫的原野间。
雪尘飞扬,铁骑驰骋,赤金色旗帜在刺破云层的阳光下飒然招展。
正在鏖战的双方人马都为之震动。
千军万马奔袭而来,如决堤大浪冲袭无尽。
长刀挥斩,血光横溅,原本以为已经稳操胜券的女真人受到后方袭击,一时间局势突变,风云再起。
那一支铁骑大军训练有素,在主帅率领下横冲直撞,冲垮了女真人的两道防线,直接杀入原本就混战一片的战场。
本已陷入危险境地的明军前驱队伍重振士气,与其形成合力全面反攻,在濒临崩溃的绝境中,彻底放手一搏,再无回环余地。
*
这一天严寒刺骨,连山关城门紧闭,相思心急不安,离开了小院来到戍楼。
她登高远望,灰白云间阳光惨淡,照耀了千山层岭,一片空寂。
可是耳畔却似乎响彻声音。
厮杀声不绝,如一波又一波的洪浪,冲撞着即将崩塌的心门。
秦淮河上清吟弹唱的时候,淡粉楼内描眉梳妆的时候,她从未想到过,某一个骤雨初歇的午后,会在那个寂静水榭,解衣宽衫,跪在那个冷寂绝情的年轻人面前,请他要了自己的身子。
然而在那难堪的时刻,她也绝对不会想到,此后数年日日夜夜,会为他辗转反侧,忧心欣悦,落泪欢笑。
即便是诀别离去,沉默生活于魏县一隅之时,她也未曾想到过,在她的人生历程中,竟然还会义无反顾去往千里外的冰封辽东,两军对战的修罗地狱。
这一切,只是为了他,为了身穿藏青银纹曳撒,在满地积雨间飒飒而过,在月缕风痕水榭中闭目静憩的,那个人。
哪怕他是众人明里暗中都鄙夷的太监。
可是如今他却身披战甲,以原本清隽秀逸之姿,在冰雪间拼死杀敌。
他是她心里的男人,无关于真正的身体。
……
这一天她始终留在戍楼之上,望断了天云变幻,野鸟飞投。
茫茫雪原再度被黄昏笼罩,一切寂寥而邈远。
满城老幼都在等待大军的归来。
夜幕初降时,远方隐隐约约出现了飞舞的旗帜,黑压压的人马向着连山关缓慢靠近。
正文 第一百五十四章
“大军回城了!”
高高的城墙上传来了士兵们欢欣鼓舞的喊声, 厚重城门缓缓打开。
原本还不算明亮的城楼上, 很快悬挂起更多的灯笼, 远远望去宛如苍茫大海间升起了一轮又一轮的明月。
连山关的百姓们纷纷涌上主城大道, 沉寂已久的街道上顿时人声鼎沸。相思心急慌乱地奔下戍楼,随着涌动的人潮来到城门处, 已见密密压压的骑兵当先到来, 其间帅旗飘扬, 飒飒生寒。
奇怪的是, 帅旗有两面,其一是辽东总兵费毅的, 另一面上则以篆书纹绣着“褚”字。相思无暇细想, 只是挤在人群中寻找熟悉的身影, 可是半晌也没望到江怀越, 不由得慌张起来。
远远的, 有两名将领骑着战马缓缓行来,在费毅身边的是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 战甲威严, 器宇轩昂。相思望了一眼, 觉得那人有些熟悉, 再仔细看去, 不由惊愕。
——侯爷?!
她险些叫出来, 但是一想到自己此时的身份,连忙侧过身去生怕被他发现。
镇宁侯一改往日散漫粗疏的样子,银甲佩剑, 显得英武硬朗。
相思等他与费毅一前一后离开了此处,才又踮起脚尖张望,总算是望到了骑在马上的杨明顺,刚想挥手示意,却惊见在他旁边,有士兵抬着担架。
她的脑子“嗡”的一下就乱了。
隔着众多士兵,相思根本看不清担架上的到底是谁,也看不清伤者情形如何,可是她确信了前前后后都没有江怀越的身影,而最可能出现在杨明顺身边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而再看杨明顺的神色,丝毫没有带兵取胜归来的喜悦,反而是眉头皱起,心事重重。
喧哗的街头人头攒动,相思却觉浑身发冷,失魂落魄随着大军一路奔行,在拥挤的人群中被推搡被踩踏,却始终看不到心中想见的人。
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整个连山关沉浸在欢悦的胜利气氛中,可是她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
她就这样一路慌乱追赶,直至望到镇宁侯与费毅在戍楼前先后下马,随后杨明顺陪在那担架边上,也来到了他们跟前。他们简单交谈之后,让士兵抬着担架进入了戍楼,随后也跟着入内。
在戍楼前灯火的照耀之下,相思才算在那一瞬望到了担架上的人。
真的是江怀越。
只是他趴睡在那里,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尽管杨明顺在旁呼唤,却仍是没有一点反应。
她的心像是被人狠狠踏碾了一样。
要是在以往,相思定会不顾一切地奔上前去,可是眼下镇宁侯与费毅都进了戍楼,她有再深的焦虑与悲伤,也不能进入一步。
眼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内,她站在昏暗的角落,拼命呼吸着,想要忍住泪水,却最终还是无能为力。
……
相思不知道自己到底等待了多久,夜色浓重,朔风盘旋,她的身子冻得发僵,手脚都仿佛不再属于自己。许久之后,镇宁侯与费毅才走出了戍楼,杨明顺送他们到门口,随后二人朝着总兵衙门的方向行去。
杨明顺站在门口目送二人身影远去,正准备回戍楼内,却听得有人用微微发抖的声音在叫着“小杨掌班”。
他愣了愣,四处寻望,这才发现了在寒风中等待已久的相思。
她脚步不稳地奔上前来,眼神慌乱,唇色发白。“大人他……怎么样了?”
杨明顺见她这般狼狈,不由得叹了一声:“受伤了,刚刚请城内的大夫给拔出了箭矢,流了很多血。”
“伤得重吗?我能不能去看一下?”相思着急万分地问。
他踌躇了一会儿,默默点了点头。
*
杨明顺将相思带进了戍楼,说是自己姐姐得知督公受伤,也过来探望。楼内的士兵并未觉得诧异,毕竟杨明顺是江怀越的亲信,他的姐姐如果想要搞好人脉,也确实应该来探视一下。
相思低着头一路前行,跟在杨明顺后边,进了楼上的那间卧房。
屋内仅点着一盏灯,火苗摇摇曳曳,光亮时明时暗,淡淡笼着这一片寂静。
床前帷幔低垂,杨明顺隔着帷幔叫了一声“督公”,里面并无声响。他撩开一角看了看,江怀越闭着双目,呼吸缓慢,应该是没有听到。
相思站在床边,看着江怀越苍白的脸颊,哑声道:“他一直都没醒?”
“刚才拔箭的时候,醒过来了……”杨明顺顿了顿,神色低落,“但很快又昏了过去。”
寥寥数语,却令相思心痛如绞。
她明白他的意思,大人是活生生痛醒了,然后又因剧痛与失血过多昏迷了过去。
“那……大夫有没有说,会不会还有危险?”相思鼓起勇气才问了这样一句。
“谁都不能保证,就怕伤势恶化,醒不过来……”他说了一半,没敢往下,因为看到相思的眼眶已经发红。两人彼此沉默片刻,杨明顺忽而走到桌边,取了留在上面的三枚铜钱,向她道:“您瞧,这是我刚才用来给大人占卜用的,卦象显示必能逢凶化吉拨云见日,您就放宽心好了!”
相思望着他手中的铜钱,又看看杨明顺的眼神,喉咙有些发堵,一时不知应该说什么才好。
“我出去等着,您在这坐会儿吧,也许督公能醒过来,要是他见到您在身边,一定会高兴。”
杨明顺低声说罢,关上房门出去了。
*
相思心绪沉重地站在床边,轻轻拢起半面帘幔,坐在了床沿上。
影影绰绰的灯光下,江怀越的脸色显得格外苍白,即便是在昏睡之中,秀挺的双眉亦微微皱着,似乎是还在忍受着难耐的疼痛与无尽的绝望。
杨明顺在陪同她上楼的时候,简单说了一下江怀越为何会受伤的原因。
他在离开连山关之前,就想到城中内奸未除,若得知他出城,必定又有所行动,于是在留给戴俊梁的书信里,请他尽力找出内奸,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能够将计就计,使内奸传递出错误讯息,这样出城的这一支人马就可以占尽先机,不至于以一敌十。
此后的事相思也参与其间,他们抓到了高焕,戴俊梁安排好了一切,让胡大立回城禀告,以免城内的人来到瞭望楼发现玄机,随后又故意让高焕找到机会挣脱绳索跳下二楼,带着他们有意说出的绝命沟行军讯息逃之夭夭。
等高焕顺利逃走之后,胡大立再赶回主城,禀告了费毅。费毅未曾料到这一变故,但还是让胡大立出城寻到了江怀越的行踪。此后这一支队伍抢在女真人抵达绝命沟之前,先潜伏隐藏于暗处,再等着女真人自以为是地赶到绝命沟进行埋伏,随后用少量人马引出敌军,最后形成了全面包夹之势,将那支企图偷袭连山关的人马全数消灭。
原本是挟着奇袭大胜的势头全力压近敌军,只要连山关大军及时赶到,定能一扫前耻,将女真屯兵收拾殆尽。怎料女真军都已经反扑,连山关的军队却还在路上,若不是镇宁侯的铁骑军及时赶到,他们这几千人恐怕是要全军覆没。
然而费毅在战役结束后,却还在镇宁侯的质问下振振有词,说是为了避免全线出击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计,因此派出探子确定前方情形之后,才能调动大军赶赴前线。
即便是不懂军事策略的相思,在听了杨明顺的述说之后,心内也是气愤难当。她无法想象大人在苦等援兵不至的时候,是以怎样的心情支撑下去血战到底。
她低着眼睫,看他因为后背受伤只能俯卧在床,不由得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江怀越的手指。
他的指尖冰凉。
她第一次见到江怀越的时候,他睥睨群臣,倨傲寡言,是何等骄矜不凡。此后他带着西厂番子径直闯入高焕府邸,面对恶语辱骂面不改色,干脆利落以恶制恶,又是何等凌厉嚣张。
再以后,她见过他冷漠残酷的一面,也见过他沉寂深思的时候。无论是怒是恼,是欣然是惆怅,他都一直以坚硬如冰石般的心性呈现在她面前。
可是现在他就这样悄寂昏睡,往日霜冷坚强尽数卸去。此时的江怀越,在朦胧的灯影下,不像是位高权重的督主,也不像是浴血疆场的监军,却更像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因为承受不住伤痛而疲惫睡去的青年。
尽管她自己也曾历经家破人亡的凄惨变故,然而他这十多年来遭遇的种种磨难,实在是超乎相思的想象。
她含着眼泪,俯身抚过他的脸颊。
随后,轻轻掀开了被子,极其谨慎地撩起了江怀越的衣衫。
他的后背挺直而毫无赘余,原本光洁的右背间缠着厚厚麻布,最上面一层还隐隐透出洇染而出的血色。
世人嘲他骂他,说他薄情寡义诡谲谄媚,可是谁知晓他身上心间层层伤痕?该有多强大的心,才能支撑起年幼时就被摧残的身体,以最骄傲的姿态行走于风云之端,固守自我,无视非议。
心弦颤动,她的手掌轻轻触及那带着伤的后背,微凉而又细腻。
童年遭受的刑罚,注定了他的身体和寻常男子不同,甚至就连肌肤也不像他们那样粗糙。
可是他今日所为,乃至他许许多多的言行心志,难道就比寻常男子要逊色一等?
她痛得不得了。
眼泪不住落下,打湿了床褥。
“大人……”相思跪坐在了床边,竭力抑制着哭音,伏在他脸侧唤他。
他眼睫低垂,墨黑如羽翅,覆压了重重痛楚。
她抚过他的眉心眼角,唇间下颔。
用含着眼泪微咸微涩的亲吻,在他前额留下温存印记。
她有多爱这个男人。在她心里,他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也是不经情/事的少年。
眼泪和着亲吻,缠绵藏着悲苦,若是可以,她真愿意将自己的身子与他融为一体,好减轻他的万般伤痛。
吻至他微微干裂的唇上时,江怀越的呼吸忽而一顿,相思心跳一滞,惊慌之中坐直了身子。
他浓黑的眼睫轻微簌动,过了一会儿,才吃力地睁开了双眸。
模模糊糊的视线中,灯影摇曳,帘幔斜垂,床前坐着的相思满眼是泪,恍惚间竟然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
“……相思?”江怀越用微弱的声音叫她,随后怔怔然问了一句,“我是……死了吗?”
她呆在那里,眼泪满溢而出,却又忍不住边哭边笑。
哭得大声,笑得辛酸。
“我的大人……你怎么,说这样的傻话呢?要是你死了,我岂不是也要跟着一起去了?”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五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
这一次相思哭得止不住, 江怀越身体虚弱, 神思还有些恍惚, 只能趴在那里默默看着她流泪。
直到相思抽泣声渐渐小了, 他才吃力地道:“不要再哭了。”
江怀越不说话还好,这一开口, 本来都快停下的相思又悲从中来。他无奈又茫然, 不由道:“怎么……越劝还越哭呢?”
她拭着泪水, 哽咽道:“你一开口……我就想哭。大人,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江怀越只得闭上嘴不说话,相思又哭了一阵, 才勉强稳定了心绪, 带着歉疚道:“我先前, 真的太害怕了, 看到你躺在那儿被人抬回来, 眼睛闭着……”
她没再说下去,似乎直到此时还心有余悸, 不敢多想。江怀越望着相思, 虽然现在已经回到了连山关, 躺在了戍楼之中, 可耳畔似乎还是回荡着厮杀呼喊的声音, 身子也仿佛还在战马之上颠簸。
脑海中浮现的, 居然也还是自己在拼死血战至最后一刻,想到的那些零零碎碎的过往,那些曾让他愠恼, 让他踌躇,让他痛彻心扉,又让他甘之若饴的点滴回忆。
他看着仍跪坐在床边的相思,她一脸泪痕未干,倍显憔悴。
许是出来的匆忙,她穿得简单,连御寒的斗篷都没有。
江怀越哑着声音道:“地上冷,不要坐着。”
她却理了理衣衫,伏在床边,正对着他,悄声道:“可是,我喜欢这样。”
他那双平素常蕴含着疏离感的眼里,慢慢地增添了温度。
他甚至想要伸手摸一摸相思的脸颊,可是稍稍一抬手,就牵动后背处的伤口,疼得他蹙了眉头。
相思轻轻握着他的手指,小声地问:“背上现在还是疼得很吗?要不要叫人再请大夫来,想想办法?”
他无力地侧过脸趴在那里:“请大夫也没用的,箭伤在那儿,只能自己忍一下。”
相思失落地点点头,又道:“包扎伤处的布上还有血迹……你千万要小心……”
江怀越怔了一会儿,忽然低眉问道:“你怎么知道?自己看了?””
“……有什么不可以吗?”相思试探着看着他的眼睛。
江怀越眼里隐隐有郁色,过了片刻,才低声回道:“没什么。”
她看看他,心里有几分了然,有意带着小小的怨怼哼了一声:“就看了看受伤的地方,你以为我还想偷看什么?我是那样急色的人?”
江怀越没料到她会这样还击,怔了怔之后,唇角微微浮现笑意。
*
在相思的帮助下,江怀越艰难地侧转了身子躺着,她还喂他喝了一点热水。
“大人,我们在瞭望楼那边抓到了高焕,但是为了要将计就计又故意让他给逃走……我现在担心的是,他在逃亡之前曾经见到我,如果他知道我在京城的诈死消息,那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对你不利。”
“那先前来偷窥你的,应该也是他?”
“是的。”相思忖度了一下,不无担忧地道,“我觉得他必定是知道京城里的消息,不然为什么想方设法从长甸岭回来,就为了来窥伺我?”
江怀越沉默片刻,道:“我在行军途中就已经叫杨明顺派人告诫各卫所和城池,务必要抓到高焕。至于其他的事情,我会尽力安排妥当,你放心。”
“大人。”她抬起眼帘,唤了他一声,静静看着他。
江怀越同样注视着她,没有说话。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相思惴惴不安地问了一句,又赶紧解释,“我不是急着要走,你现在受了伤肯定也走不得,我只是,希望有个念想……”
“我知道。可是我们回朝,都是要听从圣旨的意思。”
相思在心里默默叹息一声,趴在床头又看了他许久,忍不住又摸过他脸颊颈侧。
“大人,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的后背处疼痛难忍,可是听了相思的话语,在极度疲惫辛苦中,还是有一种安定与憧憬蔓延开来。
她并未强求他也说什么蜜语甜言,更遑论是什么承诺。当此重伤之际,她见江怀越强撑着精神,也不忍再多逗留,在亲过他之后,起身想要离去。
才到门前,江怀越却又叫住了她。
“镇宁侯来了这里,你看到没?”
“我是看到他了,他没发现我。”相思有点担忧,“他会在这里待下去吗?”
“是万岁见辽东战事不利,紧急下旨叫他来的。今日大战女真人惨败,但他们未必会善罢甘休,侯爷也不可能马上就离去……”
“那他万一看到我,岂不是要坏事?”
“只能见机行事了,你尽量别被他看到就是。”
相思虽然点头应允,可是一想到如果自己的身份被揭穿,那会带来怎样的风波,心中就越发不安起来。
*
这一夜她虽然回到了小院,却还是辗转难眠。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又不能去戍楼探望,恰好杨明顺过来,相思才总算能够打听江怀越的情况。
“大人昨天半夜发了烧,一大早大夫又去检查了伤处,重新给换了药。”杨明顺叹道,“这回真是被姓费的害苦了!”
相思又气又急:“那他就这样毫无愧疚?侯爷也没找他算总账?”
“昨天因为大人昏睡不醒,侯爷只是简单地问了我几句,然后又去找费毅询问为什么延误了救援。你别看费毅是个武人,狡辩起来还头头是道的,侯爷虽然心里有数,但表面上也不能跟他翻脸,毕竟这仗还没真正结束,自己人要是起了内讧可不好。但这笔账肯定是会记住的!”
“那高焕的下落有消息吗?”
“目前还没有,各处都已经张贴了悬赏布告,一旦有发现的话,会立即行动的。”
大军虽然取胜回城,但是相思如今却还是没有完全放松的心情,她既忧心自己的身份,又记挂江怀越的伤势。这天傍晚时分,杨明顺照例过来,她得知大人还是发着低热,更加坐立不安了。
杨明顺见状,便主动带着相思又去了戍楼。
值守的军官与他相熟,看到他身后的相思,不由愣了会儿,陪着笑道:“杨掌班,您又带姐姐来看望督公啊?”
“怎么不行吗?”杨明顺斜了一眼,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妥,回头去附耳道,“别张扬出去,大人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眼下他受了伤,可不是正需要心灵手巧的人来伺候?”
“啊?是……”那军官似乎明白了点什么,看着杨明顺带着相思上得楼去,不由发着呆。
其实自从相思来到辽东军中之后,大家私下里早有议论,杨明顺的这个姐姐如此美貌,也不知有无许配过人家。甚至包括这个军官在内的好几人,都跃跃欲试地想要私下询问,只可惜战局危急,因此才没能找到机会开口。
可是现在看来,杨掌班似乎是想用自己的亲姐姐来作为铺路石,好进一步巴结讨好督公吧?
可怜的军官顿时感到一腔热情付之东流,只恨自己没能早点跟杨明顺坦白心意。如今看到相思的背影款款远去,不禁嗟叹后悔,考虑再三之下,觉得自己必须找杨明顺问个明白。
*
相思推开房门,江怀越原本还是虚弱地趴着的,听到声响转过脸,不由问道:“你怎么又来了?”
她被问得无话可说,到了床榻前,先是摸摸他的前额,随后蹙着眉道:“大人,你好像还在发烧……”
他略显困乏地“嗯”了一声,怕她担心,又强撑着精神笑了笑。
“已经比昨晚好多了。”
尽管如此,他说话还是有气无力的,嘴唇也有些发干。
相思默默叹着气,倒了一杯水,踌躇道:“大人,我帮你转过身来喝点水?”
他沉默了片刻,却道:“我想坐起来。”
相思吓了一跳:“你现在还能坐得起来?”
“……我已经这样趴着一天一夜了……”江怀越眉宇间掩饰不住的煎熬难耐,“骨头都在痛……”
“可我怕你背后的伤……”相思本想拒绝,可是看他竟然撑着身子想自己爬起来,连忙扶着他的肩膀,“我来!你不要乱动!”
说归说,可是她毕竟缺少服侍伤病之人的经验,又是担心又是紧张,大冷天地急出了汗,才总算让江怀越靠在她肩前侧坐了起来。
他还想不靠着相思,才坐直了一些就痛得咬紧了牙关。
“都这时候了,你是怕羞还是逞强?”她生气了,一把搂住他,与他一起坐在床头。
许是因为还发着热,江怀越脸上微红,呼吸也有些急促。
相思费劲地支撑着他,又端着热水喂给他喝。
江怀越只穿着单衣,身体的温度很清晰地传到她的肌肤上。
她无暇多想,感觉到了他温度的同时,也感觉到他还在微微冒汗。他喝完了这杯水,就这样倚靠着她,吃力地闭着眼睛休息。
认识江怀越至今,相思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这般虚弱无力。
以往的大人似乎真是坚硬若磐石,从不肯轻易显露出脆弱甚至是困顿乏力的一面,可是现在他这个样子,虽然还在试图硬撑,却显然是真的伤痛难忍,备受折磨。
她想哭,却不能再在他面前落泪。
她知道大人不会愿意看到她因为此事而伤感。
相思只能强忍着眼泪,深深呼吸了几下,取出轻柔的手帕,在不惊动他的前提下,为江怀越拭去额头颈侧的汗水。
此时的他是真的卸下了防备,像个需要母亲关怀的少年一般,倚在她怀中,静静地闭着双目,不知是睡着了,还是苏醒着。
他呼吸的气息拂在她脸颊上。
相思素来觉得自己总是被照顾的那一个,而今却有一种想要好好照顾别人的心念。无所谓什么海誓山盟,更无所谓什么花前月下,只是觉得现在倚靠在身上的这个男人,曾默默给予她太多,而她给予他的,却似乎少得可怜。
她解开江怀越衣襟,他似乎是睁了睁眼,在她耳畔低声道:“干什么?”
“给你擦一下,不难受么?”相思轻轻地说。
他皱了皱眉,不知是没有力气反对,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终究是没再说话。
她便探进去,小心翼翼地给他擦了一遍,随后将他衣襟掩上。
“大人,你是不是瘦了?”
江怀越没有睁开眼,只是靠在她肩头无力地笑了笑:“你又没看到过,怎么知道我瘦了?”
“……瘦不瘦的,还需要脱了衣裳才看得出吗?”相思轻轻戳了戳他的胸口,“只是觉得,好像比以前清减了,这苦寒之地伙食又不好,你还成天忙着行军打仗,能不瘦吗?”
江怀越静默了片刻,轻声道:“那等以后,你做饭做菜给我吃么?”
相思揽着他的腰,轻轻笑着道:“你敢吃?当初不是还嘲笑过我的厨艺吗?那次在城南院子里……”
他还是闭着眼,哂笑了一下。“那你在魏县酒馆三年,什么都没学会?洪三娘母女的厨艺据说是不错的。”
“……你,你连这个都打听过?”相思愠恼地轻咬了他脸颊一口,他只是疲惫地笑,不说话。
她的心里千转百回,甜蜜与辛酸交错如细网缠绕,她的大人啊,为什么情愿暗中打听了那么多,却自苦一千多个日夜,在京城将自己幽禁在心间暗处,不留半点希望。
“我的大人,你怎么就……那么傻呢?”
相思抱着他,眼眶湿润了。
江怀越倚在她颈侧,眉间有拂不散的忧悒,唇边却还是带着笑。
过往苦楚皆已成云烟一梦。
她如今,在他身边,甚至还这样抱着他,就好。
“所以你以后,是要为我下厨的?”
看起来很无聊的问题,他居然又执著地问了一遍。
相思抚过他的脸庞,在他耳边道:“会呀,大人。你喜欢吃什么,我就去学什么。要不然你出钱,让我去各大酒楼大厨那里拜师学艺,怎么样?”
他抱着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什么,是想到自己要出钱,不舍得了吗?”相思有意这样问,江怀越还未回答,却听楼梯声响,外面忽然有人敲门。
相思以为杨明顺来催她回去,便推了推江怀越,示意自己要走了。
“是谁?”江怀越不由蹙眉。
“蕴之啊,你醒着?那我进来了!”
镇宁侯的嗓门一贯响亮,这一声让屋内两人惊愕万分,谁都没料到他会此时忽然出现,江怀越心里更是瞬间把本该在外面看着的杨明顺痛骂了百遍。
“等会儿!我在换衣服……”他连忙忍着痛,想要躺回去,又推相思叫她赶紧找地方躲起来。怎料镇宁侯大大咧咧地说着:“咳,换衣服有什么?你受了伤能行?”
说话间,房门一开,身穿华贵锦袍的镇宁侯已经大步进了屋子。
屋内一片死寂。
江怀越衣衫不整地撑坐在床,不及躲避的相思背转了身子,紧攥着帘幔站在一边。
镇宁侯愣在屏风那儿:“哎?怎么这里……还有个女的?不对啊!我住的地方为什么没有丫鬟?!”
相思紧张地不敢回身,只听江怀越无奈道:“侯爷……她不是丫鬟。”
镇宁侯更疑惑了。“不是丫鬟?那是什么人?”他顿了顿,又气愤道,“难不成是费毅那厮为了讨好你,专门招来的青楼女子?!简直太不像话了,你都伤成什么样了,他还搞这些花样!”
相思脸上绯红一片,江怀越更无语了。“侯爷,你不认识她了?”
镇宁侯一头雾水,走近几步到了床边。相思听江怀越的意思,是已经不想隐瞒,便镇定了心情,尽力大大方方地向镇宁侯作礼温和问候:“侯爷,许久不见。”
灯火下,镇宁侯仔细打量眼前这素洁无华的佳人,肤白莹亮,眉目灵动,依稀有些眼熟,却一时记不清了。
“你是……你是……”
“奴婢,曾经是淡粉楼的乐妓,相思。”
“哦!相思!”镇宁侯恍然大悟,惊喜万分,“说起来好久不见,得有好几年了吧?你怎么会在这里?这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哈哈哈,蕴之,你说是不是很巧……”他笑得爽朗,可是自己说着说着,怎么觉得不对劲……
忽而笑容僵住,瞪大眼睛望着相思,紧张得连话音都转了弯。
“你……不是已经被烧死了吗?!”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六章
第一百五十六章
灯火忽明忽暗,尽管相思朝着镇宁侯温文有礼地致意, 镇宁侯还是犹如见了鬼魂一般, 要不是还有江怀越在场, 只怕他当时就要跳起来夺门而逃。
江怀越见他说话都不利索了,只得喟叹道:“您先别慌乱,她不是鬼。”
“不是鬼?那是什么?人?”镇宁侯依旧保持着戒备状态, 僵持着没敢上前。江怀越想要细说, 但是坐在那里已经显得吃力。
相思见状,连忙坐到床沿,扶着他小心翼翼地躺了下去。
他们两人还没互相交谈,站在屏风边的镇宁侯先是一愣,继而震惊不已:“不对啊!”
“什么不对?”江怀越拧着眉间看他。
镇宁侯又打量了他和相思一遍,板着脸道:“我怎么看你们之间这举止, 这神情,不像是寻常认识的人而已……”
相思脸颊微热, 瞥着他道:“那侯爷觉得像是什么呢?”
镇宁侯双臂环抱在胸, 皱着双眉向相思道:“先前我染病卧床,秀钰也是这样前前后后忙碌服侍, 我就看你这样子像极了她!”
相思茫然:“秀钰是谁?”
躺在床上的江怀越无奈地看了镇宁侯一眼:“侯爷今年九月新纳的第三个妾侍……”
相思脸一红,愠怒道:“侯爷竟然将我比作什么妾侍,我在大人面前有那么低声下气吗?”
江怀越吃惊地看着她, 没想到这样一句话就能让相思恼了,看来女子一旦确定了自己在两人之间的地位,那是轻易撼动不得的。
因此他只好好言相劝:“侯爷也只是打个比方, 说你对我关怀备至……”
这两人一交谈,镇宁侯更是睁大了眼睛,脑子几乎要忙不过来。
为什么原先在淡粉楼里见到的相思一直都是低眉顺眼,而在此时,她居然对江怀越甩脸色使性子?!
“蕴之……你是不是病糊涂了?!”他更是一脸惊诧地看着江怀越,感觉眼前的这个人好像与先前完全不一样了,“你对她,这是哪门子态度?”
江怀越看看他,脸色又敛了起来。“怎么了侯爷,我不过是跟相思解释一下。其实本来我也想着找机会跟您详谈,如今您正好自己进来看到了,那我也不想再隐瞒。”
他端正了神情道:“先前被烧死的不是相思,当时她身陷险境,我又被万岁扣押在宫中,只得出此下策,以保护相思逃出了京城。”
镇宁侯愣了片刻,脸色一变:“她到底得罪了什么人,能让你这西厂提督都只能使出诈死的计策?!”
*
在这戍楼的小小房间内,江怀越将盛文恺曾经受人指使前来拉拢劝说,以及相思被白裙女子欺辱责打,馥君无故失踪又被害等一系列事情讲了出来,最后道:“我当日曾怀疑过金玉音,但苦于找不到证据只能作罢,如今她已贵为贤妃,要想从她身上挖出根源只怕是更难了……”
镇宁侯已被这么多突如其来的讯息惊得反应不过来,过了好久才道:“我素来听闻金玉音端庄贤淑,故此深得万岁欣赏,她竟会是这样的人?”
“我当侯爷是自己人,才会说这些话,否则妄议宫妃罪不可恕,我又岂会不知?”
江怀越言之凿凿,这少有的态度让镇宁侯也不得不陷入深思。
“那按照你所说的,金玉音能在短短几年内从司药女官升为贤妃,很有可能都是她精心算计而来的?”
江怀越道:“或许她背后还有人指点。”
“什么?”镇宁侯又是一愣,“你是说宫里有人做她的靠山?难道是太后?”
江怀越却摇头道:“未必……我总觉得仅仅她一人,做不了那么多事……”
正说话间,房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原来是杨明顺听到里面有说话声,过来探问。江怀越把他叫了进来,开口便道:“你刚才去了哪里?”
杨明顺神色尴尬,支支吾吾道:“那个……有人看到我带相思姑娘过来,就找我打听她的情况……”
江怀越倒还没说什么,相思不由一惊:“难道这里有人起了疑心?”
“咳,不是,是想着打听你有没有许配人家呢!”杨明顺说到此,瞥了江怀越一眼,立马道,“不过我可是跟他说了,我这位姐姐早就定了亲,等她回去后就要选日子办正事的……”
他还打算再说下去,江怀越却沉着脸打断了:“正好侯爷过来,我们谈及了金贤妃的事情,之前我曾叫你查过她的底细,你跟侯爷再说一遍。”
杨明顺一愣,没想到他们会在这时谈到金玉音,但江怀越既然发话,他也只好将金玉音的过往简述一遍。随后又道:“她十四岁进宫做女官,其实也是被迫无奈。因为金孟年亡故之后,要是金玉音招赘进来,那产业就都在她的名下,结果金孟年的兄弟起了贪心,正赶着宫中下旨各地挑选良家女子应选女官,金玉音就被她叔父大力举荐了上来。她一入宫,金家的产业就都被她叔父给占据了。她原先还有一位表兄沈睿,自小寄养在金孟年门下,年纪轻轻就才华过人,本来跟金玉音是天生地设的一对,大家都觉得他去赶考定能金榜题名,金孟年与朋友交谈时候也流露出殷切期盼,甚至有意招他为婿。结果这人上京赶考之后,却一去不归,后来也杳无音信了。”
镇宁侯皱眉道:“这个人为什么会凭空消失?”
杨明顺看看江怀越,向镇宁侯道:“侯爷,您对弘正十九年的章慜案还有印象吗?”
“章慜?”镇宁侯眉头紧锁想了半晌,才道,“是不是那个礼部尚书?后来因为科场舞弊案被革职流放到岭南的?”
杨明顺拍了一下巴掌,赞不绝口:“侯爷真是好记性!十多年了还记得那么清楚!”
江怀越却忍不住幽幽叹了一声:“好像是被谪戍到云南永昌卫……”
“都是西南一带,你就不要斤斤计较!我那时年少,能记住他被流放就已经很不错了!”镇宁侯瞪了他一眼,示意杨明顺继续说下去。
杨明顺笑了笑,又道:“当年沈睿离开杭州不久,就在途中结识了嘉兴富商之子齐世隆,这齐世隆也是上京赶考的年轻子弟,生性豪爽大方,早就听闻沈睿在余杭一带的名声,就跟他结为了好友。两人一路游山玩水吟诗作对,到了京城之后,齐世隆凭借着父辈与京官的交情,通过其他官员的引见,登门拜访了章慜。章慜原本也是杭州人士,当时又以礼部尚书兼大学士的身份担任会试主考官。齐世隆与章慜拉上关系之后,多次携带厚礼前往章府,而且还带上了沈睿。章慜对沈睿的才学很是赏识,曾在私下向同僚说过此人若能名列三甲,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后来那一年会试的题目怪奇偏僻,许多考生都叫苦不迭,偏偏齐世隆与沈睿在走出考场之后,就在京城酒楼包下宴席欢饮达旦,齐世隆甚至还带着歌女游船郊外,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放榜之后,齐世隆名列进士三十七名,而沈睿竟是当年第二!”
镇宁侯抚着下巴道:“你说到这里,我有点印象了。后来同为考官的吏部侍郎连夜上奏,说主考官章慜收受贿赂,提前泄露了考题给齐世隆和沈睿。先帝大怒,命令大理寺与刑部审理此案,牵连出许多官员。那个章慜平日里风评不错,喜欢提携后进,没想到因为这事而被革职流放,后来死在了云南。对不对?”
杨明顺拱手道:“侯爷讲得没错。当时章慜是拒不承认自己泄露考题,而齐世隆与沈睿也被捉拿审问,沈睿辩解说自己与章慜之前交谈的都是寻常话题,无非是对诗文的见解交流,实在没有涉及考题。至于为什么两人都答得出众,是因为沈睿在与章慜的交流中,体悟到了主考官的爱好倾向,所以私下揣度了一些议题,并与齐世隆商讨过,谁知正好切中了考题,只是巧合好运罢了。但当时舆论纷纷,众多考生联名上书,甚至跪在考院门口彻夜抗议,最后章慜在严刑之下招供,说是无意间说漏了意图,因此被判了流放。”
镇宁侯追问道:“那沈睿和齐世隆呢?”
江怀越道:“两人自然是功名被革,且终生不得应考。齐世隆由于涉嫌私下贿赂主考官,被刑部羁押,虽然经由父亲多方奔走打点,原本是会被放出的,结果却在狱中染病,没等到释放就病故了。至于沈睿因属从犯,被遣送出京,此后却消失在人海之中,再也没有回金府。”
相思听了那么多过往,不由也出了神,过了片刻才问:“那么金玉音知道这位表兄经历的事情吗?”
江怀越道:“这我也不清楚,但从其他人那边打听过,她从未说起过自己有过这样一位表兄,或许是羞于提及,也或许是她当时年少,并不知晓在京城发生的科场案。但我总觉得,金孟年应该是知道的,毕竟科场案风波极大,金孟年身为文坛中人不可能一无所知,他在当年年末就抱病亡故,很有可能是因为沈睿辜负了他的期望,导致忧郁难解。金玉音身为闺阁少女,若是金孟年想要有意隐瞒此事,她确实也有可能无法得知真相,此后不久她又被送入后宫,更是断绝了故人的音讯。”
“可是你们说来说去,这多年以前的科场案,跟现在有什么关系?”镇宁侯疑惑着发问,末了又揉着眉心道,“难不成这个什么沈睿,后来和金玉音又有往来?你们说的背后帮金玉音出谋划策的,就是他?”
没等江怀越回答,他又指着相思向他道:“还有啊,这讲到现在,她到底是你什么人,你们
什么时候真正认识的,我还是没弄明白呢!”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七章
第一百五十七章
听得镇宁侯问出这样的问题,别说江怀越与相思了, 就连杨明顺都哭笑不得。“侯爷, 您真还看不出来吗?”
镇宁侯强装镇定地道:“谁说我看不出?你们当我是傻子吗?我只是……只是觉得纳闷, 这两个、人不是就简简单单见过一两次而已吗?怎么就变得这样热络了?”他又朝江怀越斥责道,“江蕴之,特别是你!以前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全是装给我看的?还是嫌弃我先前给你引见的那几名乐妓不够标致, 不够迷人?!要知道那可是我自己心爱的……”
“都是过往了何必再谈!”江怀越快要被他翻出旧账的架势弄疯了, 连忙道,“你当初和我一起去淡粉楼的时候,我其实早就认识她了……至于其中具体经过,以后有空再跟侯爷细说。”
“你!真是够意思!”镇宁侯惊诧间骂了一句,但见江怀越脸色确实不好,也实在不便再揪着这事不放, 因而又问及了关于费毅延缓出兵的事情,得知其中复杂原因之后, 怒骂一通, 想要找费毅当面理论,却被江怀越制止了。
“不必当面争执, 费毅此人心胸狭隘,万一在此给侯爷使绊子,反而有害无益。大家目前心知肚明即可, 我会上奏禀明圣上,请万岁圣裁。”
“那费毅既然有心抢功,说不定已经写奏章呈上, 把事情颠倒黑白了!”镇宁侯皱眉道。
江怀越笑了笑:“那就有劳侯爷作为见证来主持公道了,万岁对您信任有加,您一言九鼎,说出的话自然也是公正的。”
镇宁侯最受用这些话语,乐呵呵接受下来,寒暄几句便由杨明顺护送着出了门。
直到房门关上,相思才松了一口气,但还是略显尴尬,不复先前那样亲热。
江怀越道:“不必太担心,我了解镇宁侯,他不会对你的过往有太多猜忌,而且我也没把那支盘凤钗的来历告诉给他。”
相思看看他,轻哼了一声:“我知道。”
“……怎么好端端地又生气?”江怀越迷惑不解。
她抿着唇,弯下腰戳了戳他的眉心。
“枉我还以为大人一直守身如玉,看到美人都不拿正眼瞧一下,结果在认识我之前,经由侯爷就结识了不少教坊佳丽!”相思微笑盈盈,眼神却含怨,“那么大人当初在水榭隔间,冷着脸高高在上叫我滚出去,是装装样子还是当真瞧不上我呢?”
“……”江怀越快被她给气昏了,可不知为什么,越是生气还越是想笑。
相思见他非但不解释,还苍白着脸在那无声发笑,觉得江怀越大概是真的烧糊涂了。她一拧腰,坐在床沿上,端着身姿道:“大人,你还好意思笑?”
“那不然要我怎么样?生气吗?还是着急辩解?”他声音本就清寒,在伤病之中更显得有几分低弱,在相思听来却只觉心都被蛊惑,先前伪装的高傲谴责姿态一下子软化了下来。“那他还说……以前引见给你好些美人……”
“你是真没听明白吗?”江怀越轻轻喟叹一声,扬起脸看着她,“那只是官场上喝酒应酬时候的事情,我不是都没亲近一丝一毫吗?”
相思其实先前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而今心里听了,却在偷偷高兴。
她坐到地板上,正视着他的眼睛,道:“大人,我可不管以前怎么样,从今往后,你只是我一个人的。”
相思这般认真,却让江怀越心生慨然,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居然还会让相思产生醋意。
“你是当真的吗?”他同样望到她眼眸深处,带着复杂的情绪,“……要是被外人听到,他们……定然无法理解,你居然,还为我拈酸介意……”
她却蹙着眉,趴在他脸侧,用前额轻轻碰触了一下,任性似的道:“怎么不可以吗?你那么好,说不定背地里有不少女子对你虎视眈眈的,我不事先提醒点,能放心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神情含着娇气,末了还捏了他的脸一把,十足十的小女子独占情郎的姿态。
这是完完全全,把他当做了正常的男人看待。
江怀越的脸庞被相思捏得有些疼,他好不容易才保持着严肃的样子说了一句:“不要胡闹”,随后又清了清嗓子,道:“时间不早,你也回去休息吧。”
“小气……”相思对这个男人真是爱恨交加,抓着他的手又亲了一下,随后给他倒好了一壶茶水,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她下楼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江怀越躺在床上,因为伤病困乏而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却还是刚才她对自己吃醋的样子。
唇边微微带了笑意。
*
因为镇宁侯率领大军到来,女真人原先的攻城计划暂时破灭,失利之下只好撤退到了来凤城,暂时不敢再对连山关有所企图。
关内的将士们休养了伤势之后,还是继续勤于练兵,毕竟来凤城还在敌人刀剑之下,女真大军也并不是全数覆灭。
费毅原本就知道镇宁侯与江怀越关系匪浅,似乎也察觉到了侯爷对他的不满,言谈之间不敢再妄自尊大。
不知不觉间,新春已即将到来,除夕这天,相思正在院子里忙碌,忽听得外面传来杨明顺的唤声。出门一看,他正一脸喜气地奔过来。
“什么事这样高兴?”她不由问道。
“刚才京城来了宣召的公公,万岁有旨,说是费毅目光短浅,不以大局为重,导致先前战事连接失利,命他即日启程回京面圣了!”
相思愣了一会儿,欣喜道:“就是说费毅被调回京城去了?”
“应该是去万岁那儿领受惩戒。”杨明顺大有扬眉吐气之色,“终于等到这天了,要是他一直不走,我还替督公憋屈呢!”
“那他会不会趁着先见到万岁的时机,在万岁面前胡乱造谣?”相思不无担忧问道。
“督公和镇宁侯都暗中上奏过了,万岁对大局有自己的判断,应该不会因为费毅狡辩而弄不清方向。”杨明顺一边说着,一边往院子里走,看到厨房内正冒着热气,不由问起在做什么。
相思腼腆地道:“今晚不是除夕吗,想给你们做点好吃的,只是找不到什么食材,最后只好包了饺子……”
“好啊!还没尝过你的手艺!”杨明顺率先进了厨房,见灶台上一列列圆滚滚肉鼓鼓的饺子排得齐齐整整,连忙称赞不已,“还没吃呢,我就知道一定错不了!这手艺真够精致的!”
他绕着灶台转来转去,发现了问题立即叫起来:“你包了那么多,得花多少时间啊!其实我和督公吃的都不多,这一半都够了……”
相思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不单单是你们的,还有别人……比如送我过来的戴大哥,他远离家人连过年都没能回魏县,还有胡大娘一家子……”
杨明顺点头夸她想得周全,说话间水已经开了,他帮着相思将饺子下了锅,坐在灶台旁边等着的时候,忍不住提醒她:“你等会给督公送去,最好还是说,这是专门给他一个人做的。”
相思瞥了他一眼,笑道:“他会介意这些?”
“嘁,你跟他认识那么久了,还不知道他这个小心眼么?”杨明顺难得放松无忌,得意地道,“别看他统领御马监与西厂,其实心底想法可多了,只是表面上装出冷淡骄矜,好像什么都不能把他打倒似的!”
相思抿着唇笑。
杨明顺挺直身子道:“怎么你不信?哎呀呀,以后你跟着他,就知道这个人有多难伺候!心思缜密又复杂,还总是藏着掖着不说,全靠人去猜。猜对了吧说不定他又不高兴,猜错了更是惹他发脾气,啧啧,真是天底下最挑剔的主子!”
他又指了指正在水里上下翻滚的饺子。“不信的话,你等会端过去的时候,就说这是我下厨给他做的,瞧瞧他会怎样百般挑剔……”
“你觉得他会信?”
“怎么不会信?”杨明顺骄傲地道,“我的厨艺在御马监可是数一数二的,想当年御膳监那边还想把我挖过去呢!当初我也是靠着亲手做的点心俘获了小穗的心,这你可不知道了吧?”
相思忍着笑,道:“总是听你提到小穗,你们是不是已经结成对食了呢?”
杨明顺白皙的脸上一阵绯红,支支吾吾起来:“这个,这个等我在军中立下战功,堂堂正正回去跟她说,到时候她一定会乐意的!”
“那我可等着……”相思话还未说完,本来就半开的院门被人推了开来,她站起身,却见江怀越负着手慢慢走进了院子。
“大人!”相思又惊又喜,连忙迎出厨房。
那么多天了,他还是第一次下楼,居然就来了这里。
今日他未穿戎装,一袭竹青色锦缎镶着雪白狐绒的长袍,肩后披着墨黑斗篷。重伤初愈,脸色还有些发白,站在尚有积雪的院子里,不像监军也不像权宦,倒像是个文静的读书人。
杨明顺亦赶上来行礼:“督公怎么自己下楼来了?前天才刚刚能在房间里走几圈的。”
“再不动的话身子更虚了。”他淡淡回了一句,眼神始终留在相思那边。
杨明顺心领神会,笑嘻嘻说道:“相思姑娘,饺子看来只能给督公一人吃了。”说罢,便一溜小跑出了院子。
江怀越并未理会,径直走向厨房,相思拉着他的袖子:“你不去房间里坐着?我在煮饺子呢,等好了给你端去。”
“不用,我在厨房坐着就行。”
他慢慢走进了厨房,在窗下的桌子边坐了下来。
相思只得回到灶台前,用笊篱轻轻搅着在水中沉浮的饺子,道:“大人,今天是除夕,我与你认识以来,还是第一次在一起过年……”
“所以你给我做了饺子?”他撑着脸颊,望着相思的背影。
相思忽然想到刚才杨明顺的话,背对着他,忍着笑道:“那倒不是,这些都是小杨掌班包的,他说您带兵辛苦了,他要借此机会表表忠心。”
江怀越一时没说话,相思侧过脸一望,他又一脸淡漠地道:“行啊,他居然这样懂事了。”
说话间,饺子已经慢慢浮上来了,相思盛了一小碗,热气蒸腾地送到他面前桌上。
“你尝尝看,味道怎么样?”她坐在对面,双手托着下颔,眼里含着笑意。
江怀越并未心急,而是慢悠悠地说了一句:“没有醋,怎么吃?”
“……矫情!”相思哼了一声,起身给他端来倒了醋的白瓷碟子,“我就不喜欢蘸醋,光这样吃难道就不行吗?”
他都没理会,夹了一只浑圆雪白的饺子蘸了一点醋,又望着它半晌不动口。
“大人,您是在选哪只最美才下口吗?”相思都等得不耐烦了,在她提醒之下,江怀越才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
“好吃么?”她直起腰身,又怕被他发现不对,补充道,“小杨掌班刚才说他厨艺过人,我想听听大人的意见!”
江怀越垂着眼睫,看看碗里的饺子,又抬眸看看相思,唇边浮现不可捉摸的笑意。
“说呀!不好吃的话,我们叫他回来重新做……”她催促道。
“皮子太软了,馅子又太柴,滋味也淡了。”江怀越把那吃剩的饺子放回了碗里,“就这个手艺,只怕还得再练几年。”
相思的满心热忱被当头一盆冰水浇了个透心凉,可是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沉着脸也吃了一个。
细细咀嚼,慢慢品尝。
末了不服气地搁下筷子,冲他发火:“江怀越你真是难伺候,那么好吃的饺子还挑三拣四!皮子那么有韧性,肉馅和菜馅也混杂得当,至于滋味……分明是你自己不喜欢清淡的,天天吃那么咸,不怕齁死你?!”
她忍无可忍发泄一通,想要将他的那碗饺子抢过来自己吃掉,却不料他一手按住碗,一手撑着脸颊,眼里浮着星莹,笑了起来。
“那你早些说,是专门给我做的,不好吗?”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八章
第一百五十八章
听他这样一问,相思红着脸耍赖:“你怎么知道是专门为你做的?灶台上还有那么多, 你一个人要吃几天才能吃完?”
江怀越却毫不在意地道:“反正天那么冷, 包好了放在那儿也不会坏掉, 我慢慢吃就是了。”
“美得你……”相思点了点他手边的那碗饺子,“不是说难吃得很吗?我可不会勉强你硬吃,快点还给我, 我都饿了!”
他却只用筷子夹了一个, 递到相思面前。
“干什么?”她不悦地问,“只给一个?”
“我也饿了,分你一半已经算不错。”江怀越居然大言不惭,还端着架子又问一遍,“要不要吃?不吃就冷掉了!”
“真的是……没见过那么小气的男人!”相思骂了一句,才想去吃, 江怀越却把筷子一收,顺手将她拽起。
“过来!”
相思被他拽了过去, 又恨又恼地揪他脸。“怎么呢?恼羞成怒了?”
江怀越倒抽一口冷气, 挡住她的袭击:“亲手喂你吃还不满意,你现在是要反了天吗?”
她扭着他的衣袖, 嘀嘀咕咕地抗议:“这也叫喂我吃?态度一点都不好……”
他瞥了相思一眼,拽着她坐在自己身旁,又夹了饺子送至她嘴边, 低声问:“是要这样?”
说实在的,江怀越此时还算不上温柔,但是在相思看来, 以往高高在上的他如今竟做出这样的举动,已经着实让她意外,甚至心跳也快了几分。
她故作愠恼地又瞪了江怀越一下,吃下了他夹起的饺子。
“我就觉得很好吃。”相思骄傲地夸赞。
他不说话,只是淡淡笑着,自己又吃了一个。
就连他吃东西的时候,相思也撑着脸颊细细看着。“大人,你们那儿,过年也吃饺子?”
他抬眼看看相思:“我家乡?自然不会吃这个,北方过年才吃饺子。”
“那吃什么?”
江怀越想了想,道:“其他地方我不清楚,我们山寨……吃糯米做的粽子,还有糍糕之类的……你问这些做什么?”
“只是想知道你的过往啊。”相思又吃了一个他夹过来的饺子,说话也有些含含糊糊。“其实我在南京的时候也不吃……我家吃的是馄饨,大人你吃过吗?”
“当然吃过。我不是在南京待过一段时间吗?”
相思琢磨了一下,颇有几分满意地道:“那我们两个相似的地方还不少!”
他正吃着饺子,眼里满是疑惑。
相思解释道:“虽然我们口味不同,可是过年的时候其实原本都不是吃饺子的呀,我和大人都是来自南方的……还都与南京有缘。”她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轻轻倚靠在他肩膀,“所以这就大概注定了,我们两个是要黏在一起的呢。”
江怀越停下筷子,转过脸望着她,不由笑了。“你觉得这就是所谓因缘?”
“对啊!”相思搂住他的手臂,“大人什么时候能与我一起回一次南京就好了……我可以带你去找那些不太热闹却很清雅的景致,也可以带你去吃秦淮河畔的小吃……或许,还可以带你去我家旧宅院门口走一趟……”
他的眉宇间柔化了几分,低声道:“会有这样一天的。”
他只是说了那么简单的一句,其实还有许多情绪藏在心里,只能自己咀嚼。
——但愿有那么一天,能真正磊落无碍的,带着相思回到云家旧宅,那将是她与他,都一生难忘的时刻。
*
这一天傍晚,相思请杨明顺找到了戴俊梁,四人在那个院子里共同吃了晚饭。
连山关虽然地处偏远,但除夕夜鞭炮声烟火声不绝于耳,虽不如京城火树银花不夜天,却也有家家户户团圆喜庆的热闹。
江怀越问及戴俊梁的打算,戴俊梁道:“等形势再安稳一些吧……对了,之前那个高焕还没抓到?”
杨明顺没等江怀越说,就抢先道:“每个城门口都贴出了告示,我还把和他认识的士兵们分成几组,分别驻扎在城门处,这回是绝对不会给他生路的。”
相思蹙着眉道:“但愿这次能将他抓到,不然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这话说完之后的第二天,就有讯息传到了连山关。
原来定辽中卫的士兵奉命在沿途各要道口盘查,真的发现了乔装改扮,混在往来行人间的高焕。谁知高焕行藏暴露之后,竟抽出藏在柴火里的腰刀,在道口与士卒们厮杀混战,虽然被人砍中一刀,却抢夺了马匹,风驰电掣朝着来凤城方向逃窜了。
来凤城仍属于女真人占据的地盘,以高焕先前的行为来判断,他必定是走投无路,彻底投靠女真去了。
消息传来之后,江怀越当即找了镇宁侯。
原本来凤城就在他们准备夺取回来的计划之内,加上高焕逃入敌营,这一场争夺战就更是势在必行。相思本以为江怀越箭伤初愈,应该会留在连山关内,谁知新春刚过,他就轻描淡写地跟相思说,很快就要去夺取来凤城了。
“你真的不要命了吗?!”相思担心起来,“背后的伤还没好彻底,骑马打仗能受得住?!侯爷不是已经在这里了吗,为什么你非要一起去?”
“我是监军,大军到哪里,我自然也应该跟去。”江怀越安慰她道,“有侯爷在,用不着担心,我也不会跟他抢功,是不是?”
尽管如此,相思还是郁郁寡欢,江怀越叹息道:“我还曾经打算不告诉你,看来以后确实得瞒着一些。”
“……你敢!”她又是不舍又是心疼,抓着他的手腕,“能不能别去了?就在这里等着侯爷凯旋不好?”
“我想亲眼看到高焕被擒。”江怀越道,“从一开始揪出他的案子至今,也已经有四年……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我总觉得应该要做一个了断。”
相思知道他心意已决,谁都无法更改,只好暗自祈祷出征顺利。
两天之后,镇宁侯与江怀越率领一支精兵趁着夜色从连山关出发。
他们白日里朝着与来凤城方向不一致的另一个关口行军,到了夜间则翻过山丘绕道而行,迂回曲折间就到了来凤城所在的山岭。
山势险峻,积雪成冰,轻骑兵们一分为二,一部分人攀岩而下,自后山防守薄弱处突然袭击,将守城的士兵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江怀越早就探听到了后城门处是女真人的粮草囤积库,在他的布置下,一支支燃着桐油的利箭飞射进城,很快便引发了熊熊大火。
女真大将从睡梦间惊醒,匆忙调遣士兵前来后城门救火。
此时镇宁侯率领精兵强行攻城,女真人虽极力抵抗,但既要救火又要守城,一时间应接不暇,最终城门失守,守城士兵逃窜间尽被砍杀。
来凤城本就是汉人地盘,只是先前失守被女真人夺取了而已,城中百姓在这夜间忽然被战火惊醒,起初还吓得不敢出门张望,没多久得知是大军攻入了后城,一时间群情兴奋。青壮年们拿起家伙冲出家门,还没等镇宁侯的人马杀到内城,城中便已经处处是反抗的百姓与女真士兵们一片混战。
在这样的形势下,从后城门处冲进来凤城的大军更是势如破竹,还没等女真将领发出求援信号,就已经攻入了大帅府邸。
镇宁侯忙着擒拿敌军将领,江怀越得知高焕确来投靠之后,带着杨明顺径直往府邸内部冲去。一路上揪住了几名惊慌失措的仆人询问高焕下落,只有一人说是看到他往偏门跑了。
杨明顺一听此话,立即要往那仆人所指方向追去,江怀越略一思忖,就吩咐手下兵分两路,一列跟着杨明顺去追,一列则由他自己带领,往府邸后门而去。
杨明顺带着数人冲出偏门,沿着巷子追出老远也不见高焕人影,心急火燎又往回赶,远远地听得声音嘈杂激烈,奔上前一望,原来是江怀越带领的手下攀上一户人家的高墙,将正在翻越围墙的一个仆人打扮的男子死死揪住。
“好小子,逃命的时候还来这一手!险些又被你溜了!”杨明顺叱骂一声,此时两名身强力壮的士卒上去,硬是把高焕给按倒,不顾他的挣扎给拽了下来。
更多的人扑上去,眨眼之间就把他牢牢捆住。
“他妈的小畜生,你这是跟我死活过不去了?!”高焕摔了个半死,被人拖起来的时候还瞪着江怀越大骂。
江怀越负着手看他一眼,冷冷一笑:“怎么着,从京城沦落到辽东,还不够你警醒的?这回倒好,投靠女真贻害大军,我看你就算是死,也是没个全尸了!”
“我们高家跟你到底有什么仇?你把我害得丢了官职,还害死了我姐姐腹中胎儿,最后她投水自杀是不是也是你搞的鬼?!江怀越你真是心肠黑透了,你是要遭报应的……”
高焕歇斯底里还没骂完,已经被杨明顺扇了一巴掌,紧接着一团脏布塞进嘴里,怒得他瞪大了眼睛却骂不出来,太阳穴边青筋直冒,宛如恶鬼一般。
“遭不遭报应的,还是先看看你自己吧。”
江怀越冷哂一声,下令将高焕立即押解回连山关。
正文 第一百五十九章
第一百五十九章
从江怀越随着镇宁侯离开连山关起,相思就又回到了神思不宁的状态中, 她发现自己真的对他在意极了, 哪怕一边安慰着自己, 一边还是止不住会胡思乱想。
最后她只能在院子里到处找活干,试图以此来分散自己的思绪。
就这样恍恍惚惚地,终于又听到了街面上的喧闹沸腾之声。她扔掉了手里的菜, 来不及解下围裙, 就奔到了主城大道。
收复了来凤城的大军得胜返回,城中一片欢庆,相思挤在人群里,第一眼就寻到了骑在马上的江怀越,身穿戎装的他比平时更添英朗。也不知是心意相融还是偶然巧合,相思还未出声叫他, 江怀越却在喧哗声中侧过脸来,正巧望到了踮着脚尖的相思。
她在茫茫人潮中, 在朝着他微笑。
那一瞬间, 似乎周遭一切尽化为朦胧虚无,那么多张面孔之间, 江怀越自远处望来,只看到的是相思那含着释然与骄傲的笑颜。
这是他身居高位那么久,从未在他人眼里体悟到的感情。旁人看他时, 多的是卑微、忌惮、谄媚、嫉恨,而相思如今站在拥挤人群中,却是带着一种将他视为自己珍藏至宝的眼神, 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其实只不过分开了两天而已,她却好似已经分别了很久,等待了很久。
战马缓缓向前,江怀越回过头来,相思却已经被众多百姓挤到了后面。
然而那笑颜,始终留在他心里。
*
江怀越回到总兵衙门,与镇宁侯一同处理完事务,连休息都没休息一会儿,就去了牢房。
高焕被戴上了沉重的镣铐,站都站不起来,嘴也被堵上了。但是一看到江怀越,他就立马怒目而视,狰狞的表情仿佛要将江怀越生吞活剥一般。
江怀越站在铁栏前,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已经满脸胡须,瘦得不像样的人,屏退了其余狱卒之后,冷冷道:“高千户,多年不见,没想到你居然沦落成这样了。”
高焕愤怒地直哼,不断撞着铁栏。江怀越一下子扯掉了他嘴上的布带,高焕破口大骂:“还不是你下的毒手?要不是你当初栽赃陷害,我会被弄到这鬼地方来受罪?江怀越,老子当初可没害过你,你就是纯粹看老子不顺眼,施计让万岁信了你的鬼话!连带着还把我姐姐的龙胎也搞掉,害得她最后投水自杀,你还是个人吗?!”
江怀越扬起眉梢,狠厉道:“高千户,你怎么事到如今还是愚笨万分呢?什么不相干的事,你们姐弟都往我身上扯,满脑子只相信自己的臆想,如此看来,还真是一家人。我实话跟你说,惠妃不是死在我手上,至于你,被贬辽东还不思悔改,竟拿大军与百姓的性命来泄愤,私通敌首导致我军接连受挫,为着一己之私害了千百人,你还好意思在此咆哮?”
“要说罪魁祸首还不是你?!要不是你陷害老子,老子好端端在京城当锦衣卫千户,会到这冰天雪地的卫所里做个不起眼的总旗?!要不是你害死我姐姐,我兴许还有回去的机会,他娘的你把老子的路都断了,我不找你报仇,我还是男人吗?!我就是要你连着打败仗,我就是要看女真人把你带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那些冤死的人,归根到底就是你江怀越害的!”高焕满脸恶意,仿佛自己是全天下最凄惨的受害者,“你以为自己能顺风顺水一辈子?!也不看看,有哪个得势的太监最后能有好下场?!江怀越,你为了那个官妓还使出诈死计策了吧?你这胆大包天的畜生,迟早也要被凌迟处死,到那时下了黄泉,我高焕第一个不放过你!……”
高焕似乎已经预料到自己难逃一死,拼命诅咒辱骂,想要彻底激怒江怀越。
他却始终保持着冷峻,用不含情感的眼睛望着这个形如疯癫的男人,随后抓起地上的稻草,一下子全塞进了高焕嘴里。
就在高焕愤怒挣扎作声不得的时候,江怀越轻轻呼出一口气,随后微笑了一下,道:“既然你提到官妓,那我就告诉你一声。承蒙你当初的蛮横行为,使我有机会在淡粉楼遇到了相思,要不然……我江怀越这辈子,恐怕还真是会独自一人到老。当日被你拳打脚踢的相思,实在是世间少有的宝贝,如今却一直陪在我身边,我还有什么可奢求的?至于我以后是善终还是暴死,那就不劳烦你费心,反正高千户是看不到了……你还是替自己操心一下,下了黄泉如何应对阎王爷的审理,如何应对地狱十八层的酷刑吧。”
高焕睚眦欲裂,无奈嘴巴被堵发不出声音,江怀越缓缓说罢,不再看他一眼,转身便出了牢房。
*
次日一早,经由江怀越过目,杨明顺起草的高焕招供书洋洋洒洒一大张纸,写清了他是如何为了报当年被贬之仇,而置军民性命不顾,利用定辽中卫派兵前往连山关的时机,害死了同行人员,再冒名顶替入了主城,随后多次探听军情,再通过训练过的鹰隼传递讯息,致使明军数次被围,损失惨重。
最后当然不可或缺的强行按上了他的手印,并由杨明顺亲自模仿高焕的字迹,署了他的名字。
一切完成之后,高焕被戴上镣铐沉枷,堵住了嘴巴,关进囚车绕城示众。
连山关的百姓们听说因为此人故意通敌泄密,才导致前几次作战总是受挫,义愤填膺涌上街头,甚至连本应该在校场操练的将士们也来了不少。
关押着高焕的囚车一路前行,一路都是围观怒骂的军民,也不知是谁带了头,各种脏污之物尽数朝他砸去。高焕怒不可遏却无法开口,一路被骂被砸,直至最后被拖出囚车,拉到了连山关校场外。
他自知今日命丧于此,本来还想着在临刑前痛骂一顿诅咒江怀越不得好死,没想到这小畜生不按常理行事,连断头酒都不给一口,甚至本人根本没有出现。
就在高焕怒极无奈的时候,杨明顺一声令下,刽子手手起刀落,一股污血喷溅而出,高焕人头落地,围观众人惊呼一声,随即欢欣拍手。
当满城军民聚集在校场前的时候,山峦间连绵起伏的边墙间,有一匹矫健白马载着两人缓缓行进。
尽管今日晴空万里,冬阳送暖,但放眼望去雪岭浩茫,迎面朔风扑来,还是让相思将自己裹在狐裘中,只露出一张小脸。
在她身后坐着的江怀越持着缰绳,由着白马在肃杀苍茫的边墙间前行。
这里是边疆防御的第一道关口,数百年累积修建的边墙饱经沧桑,一砖一石都镌刻着风雪记忆。无垠苍穹连绵雪山,一马二人缓行其间,极远处有鲜红旗帜随风飘扬,好似碧天下散落了一颗赤炎流星。
“冷不冷?”江怀越坐在相思身后,将她拥入臂膀间。
“还好……”相思硬撑着说道,其实声音都有些发抖了。
他叹了一口气:“谁叫你非要出来的?在院子里待着不好?”
“我都待腻了!”相思侧过脸,在他肩前摩挲,“也说是到了辽东重镇连山关,不能就缩在小院子里哪儿都没去成呀!”
江怀越笑话她:“是吗?我倒不知你居然还如此了解连山关……要不是我对你说了,你怕是连辽东有哪些关隘都不清楚吧?”
相思气得拿肩膀撞他:“你真的是说话一点不饶人,要不是因为你在这里,我哪管它什么连关山连海关的?!不就是想着也要在这里看一看,不然配不上你这堂堂的监军大人吗?!”
江怀越微微一怔,随后将下颔搁在她肩头毛茸茸的狐狸毛间,低声道:“什么配得上配不上,我同你之间,不要讲这些话。”
相思抿着唇微笑,抬手抚过他光洁脸颊。
“那你想听什么呢?”
白马哒哒地走在杳无人烟的边墙间,他抱着相思,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动作,似乎在出神思索,又似乎在望着天际一线金光。
过了一会儿,江怀越才轻轻道:“听你叫我,就够了。”
相思静了静,眼里浮动温柔笑意,侧过脸,托着他的脸庞,轻绵柔软地吻他的唇。
呼吸交融,如同宿世心爱永不分离。
“大人……”她在亲吻间隙,用近似气声来唤他。
温存蚀骨,缠绕心扉。
他用力将她搂紧,似是想要将相思整个揉入自己身子。那种与生俱来的渴求拥抱亲吻的感觉,那种他本来以为会随着残忍刑罚而丧失的冲动,超越了身体的体悟,由心神间蔓延滋生,像是古藤经春,暗自生长。
浅抿深索间,相思柔软如水,窃窃私语似的叫道:“哥哥……”
他原本是闭着眼睛,听得此声忽而一滞,在她耳畔问:“你在叫什么?”
“哥哥……叫你哥哥,不行吗?”她带着笑,躲在他怀里,悄悄地用家乡话又念一遍,“我们老家,也用这个称呼情郎。大人,你不是我情郎吗?”
江怀越愣怔一会儿,忍不住低声笑。
“要不要?嗯?”她又唤一声,“哥哥。”
江怀越低下头,在封住她唇间的同时,说道:“要。”
嗒嗒的马蹄渐渐远去,雪白一道影子,与群山雪岭似乎融为一体。
静穆边墙绵延无尽,是这悄寂缠绵的无声见证。
*
相思就此留在了连山关城内,因为少了费毅的监视,她与江怀越相守更为方便了。镇宁侯上奏给承景帝的战况有了回复,多日之后,承景帝派了余德广来到连山关,带来了君王的褒奖与赏赐。
镇宁侯得御赐精甲佩剑,并与江怀越皆加禄米数百石。
余德广又说,本来得知江怀越受了伤,万岁也想让他回京休养,但边关一带还不能掉以轻心,希望他能暂留此处,与镇宁侯再稳固局势,待等女真人偃旗息鼓,连山关总兵重新选拔得力之才后,再返回京城。
江怀越自然不会拒绝。镇宁侯与余德广寒暄了一会儿,又问起宫中近况,余德广道:“万岁最近忙于政事,休息也少,前些天总是夜间难以入眠,我们做奴才的,也真是为万岁担心……”
“没让太医诊疗吗?”江怀越问道。
“请了,还喝了汤药,却不怎么有效。”余德广低声道,“两位身在边关,可也不能将此事外传。”
两人点头,江怀越又问:“贵妃娘娘近来如何?”
“娘娘听说万岁身子不适,也去探问过几次。”余德广皱了皱眉,叹气道,“不过……江大人,因为有了贤妃娘娘,贵妃娘娘与万岁之间,总是不如以前那样无拘无束,这您应该也是想得到的。”
江怀越还没说什么,镇宁侯忍不住道:“金贤妃现在敢和荣贵妃叫板了?”
余德广陪着笑道:“那也不至于,贤妃从来不会和人起冲突,全后宫的妃嫔们她都能相处的好,这也真是个有本事的人。倒是贵妃娘娘的脾气,两位也是知晓的,她见万岁抱恙,说话间夹枪带棒,意思是宠幸金贤妃导致,贤妃没吭声呢,万岁听了自然已经不乐意了。幸好我从中调停,万岁也知道贵妃娘娘心里是记挂龙体安康,后来没再生气……”
三人又闲谈片刻,江怀越送余德广去驿馆休息,到了驿馆房间,他便又塞给余德广一个小小的盒子。
“这苦寒之地没什么值钱东西,一点点心意还请收下。”
余德广推脱了几下,将盒子收进袖中,因笑道:“江督主还有什么需要吩咐的?”
“我哪敢吩咐您?”江怀越谦逊道,“如今我身在辽东,一时难以返回京城,宫里边毕竟暗流涌动,贵妃娘娘那边还是请你照拂一些。还有金贤妃……她如果有什么举动,请余掌印也让我有所知晓就是。”
余德广点头应允:“其实万岁近来多宠幸金贤妃,朝中有些大臣也为皇嗣之事担心。贤妃毕竟也进封了好几年,却还是没有动静,其他美人昭仪独守空房,我看万岁的意思,似乎一心希望金贤妃能怀上身孕。因为我之前曾听他说,母贤子孝,以金贤妃的资质品行,若生下龙子,想必应该是聪慧纯良,当堪大任。”
正文 第一百六十章
第一百六十章
江怀越听了余德广的这些话,双眉微蹙, 却也不便当面说些什么。承景帝对贵妃娘娘的情意他从小就看在眼里, 只是皇上身为一国之君, 三十有余还没有任何子嗣,这种情形无论在朝还是在野,都是众人明里暗里关注的对象。
荣贵妃如今年纪渐长, 多年调养不见效果, 而金玉音在承景帝眼里尤为贤淑端庄,有礼得体,也难怪君王为之欣赏,进而希望她能怀上龙子了。
“多谢余掌印直言相告,以后或许还得劳烦您。您车马劳顿,在此好生休息, 如有什么需求,尽管开口便是。”江怀越再次谢过了余德广, 又从他那打听了一些京城中的事情, 随后告辞离去。
他没有回总兵府,而是来到了相思住的那个小院。
推开门, 相思正在厨房里坐着等水烧开。他脚步轻悄,她却早有察觉,回过头见到了江怀越, 忙问道:“是不是宫里头有人来了?”
江怀越点头道:“是万岁派来宣诏的。”
“啊……那说了些什么?”她端正了坐姿,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怎么,你这次不怕是我接到了不好的讯息?万一皇上怪罪之前与女真作战不力, 将我革职了怎么办?”江怀越一边说着,一边坐到了她对面。
相思撇撇嘴:“要真被革职了,你还会这样自在?”
江怀越哂笑了一下,将诏书内容转述给她,相思听到不仅他与镇宁侯都得到封赏,就连查清内奸身份的戴俊梁与胡大立也都各有赏赐,不由惊喜交加。
“看来皇上还不算太小气啊!”
江怀越肃着脸道:“……你怎么说话的?不怕被问个言语失当的罪责?”
“提督大人是要履行公务,将我抓回西厂审问吗?”相思攀上他的手臂,眼波哀怜又含怨。
他忍不住捏了她的脸颊,轻声却凛冽道:“小心着点,别以为我不会整治你。”
相思却哼了一声:“我是夸赞万岁大方,相反……大人你自己说说看,你平时起居需要花费很多钱财吗?万岁一再给你增加俸禄,你是不是全都堆积起来,每天夜里点着灯笼过去清点?”
“……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形象?”江怀越感觉这小家伙真是越来越口无遮拦,把她狠狠抓住,“谁说我吝啬了?我只是平素不随便花钱……”
话说到这儿,忽然想到了那盒锁在院落中的头面,自己都不由得尴尬起来。
相思虽看出他似乎有心事,却也不知道因何而起,只好转换了话题:“其实……要是大人能一直和我留在这里,我觉得也挺好。”
他低眉想了想,问道:“你真愿意留在这里?”
“倒并不是特别喜欢这么冷的地方,但是大人现在每天能到这来,吃一顿我做的饭,我就觉得每天都有意思极了呀。”相思撑着下颔道,“你也不想想,以前我在淡粉楼,需要默默等待多久,才能见你一面,而且又是偷偷摸摸坐在车里……”
她说着说着,却忽而停滞了下来,眼神亦显得黯淡了几分。
江怀越微微一怔,随即明白她为何会不再回忆过去。
他沉默片刻,道:“相思,你姐姐的事情,最终一定会给你一个说法的。她……不应该如此含着冤屈,带着遗恨离开人世。”
“大人,要是害我姐姐的人势力强大,你也会与他对着干?”她忐忑不安地问,一方面不愿姐姐就此不明不白地死去,一方面想到那夜她出城祭奠,却被一群骑马的狂徒追击,能在京城城门外如此跋扈的,恐怕地位和权势非同一般。
他听了这有些孩子气的问话,不由淡淡道:“你见我怕过什么人吗?”没等她回答,又补充道,“再者说,我又不是只会蛮干不知变通的……”
相思细想之下,确实如江怀越所言,认识他以前和以后,他似乎真的未曾惧怕过什么人,尽管也曾遭遇打击,最终还是都得以化险为夷,安然度过。
然而想到之前江怀越对镇宁侯述说的往事,以及提到的那位金贤妃,她心里还是不安定起来。
虽然素未谋面,她也从未觉得自己会与后宫嫔妃产生什么联系,可是当江怀越描述出的金玉音以一种淡然处世,清如莲花的姿态呈现于她脑海中的时候,相思就不觉想到了当日那个气质出尘骄矜高贵的白裙女子。
说实话,她在教坊生活了那么多年,遭遇的厉害角色实在不少,但她也从来没有怕过什么人。然而当日白裙女子那种傲然不可侵犯的风致,时隔三年多再想起,相思竟然还会从心里隐生寒意。
“你之前说过的那个金玉音……现在已经成为了皇上的宠妃,要真是她做的,我们又该怎么报仇?”相思说着,不由悲愤交集,“我和姐姐与她完全不认识,她凭什么要下这样的狠手?!就为了一己之私?!”
江怀越道:“虽然目前还没有什么凭证,但自从事端发生后,当时我被革职查办,贵妃娘娘因此与万岁翻脸,惠妃曾经一度重新引起万岁的注意,然而不久之后就离奇投水自尽……就在她丧事未办完之际,万岁临幸金玉音,此后将她升为婕妤,她的身份一下子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厘清那段时间内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叫我不得不认为你被骗去受到责骂,其实只不过是计谋的开端……若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她如何能使你我产生嫌隙?至于馥君的死……我还不知是她早有预谋所为,还是临时起意,但当时洒落在草堆里的香料,若非后宫中人实在难以得到,而她作为女官,想要弄到望江春并不困难。”
相思呼吸沉重,许久才道:“大人,我能见到她吗?只要我再看到她,应该就能认出她的身段与嗓音!”
江怀越沉吟道:“她如今身居后宫,你要见她恐怕不易……再说,就算你能见到金玉音,后宫之中你难道能手刃仇敌?大内毕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这样做着实冒险。”
“那您就不能想一下办法吗?”相思着急道,“我又不是鲁莽的人,哪怕只是找个机会偷偷望一眼也好,绝对不可能冲出去跟她对质!我只是觉得,总这样悬而未决心中不安,即便是看上一眼,确认了是或者不是,也好过这样猜测。如果是她,那我一定不能轻易放过,如果不是,那我们还得另外再寻找真相,你说是吗?”
她虽是极力克制着情绪,但说话声音不由发颤。江怀越静静听她说完,注视着相思许久没有应答,相思不由更急了:“大人,我想的是太天真了吗?”
他这才轻轻呼出一口气,道:“不是。我只是在想,幸好我没找到一个没脑子的女人……”
“你……”这回轮到相思被他噎了一下,原本气愤的情绪倒是被冲淡一些,“以提督大人的眼光,会选择徒有其表傻气十足的女人?”
江怀越微微一笑,不作评论。
*
要想见金玉音,确实并非易事,但正如相思所言,当日掌掴她的白裙女子很可能就是金玉音,一切都只是江怀越的猜测,要想得以验证,或许只能让相思暗中见她一面。
而且江怀越还提到了另外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当日他们确定云岐案件的解密关键应该就在那支完好无损的盘凤钗之内,然而馥君去世后,江怀越曾亲自进入她房间搜查,却一无所获。
自那以后,盛文恺与辽王似乎也并未举动,显然至关重要的盘凤钗也并没有落在他们手中。
那么,这支对于馥君来说极为要紧,甚至不惜为此与相思反目的盘凤钗,到底去了何处呢?
江怀越将此问题向相思说出之后,两人又一时陷入沉默。
灶台上的水早就开了,相思心不在焉地将菜下锅,末了才道:“大人,我觉得自己必须要回一次京城了。就算见不到金玉音,我也得尽全力再寻找姐姐留下的盘凤钗。我总觉得,姐姐当时已经信不过任何人,那支盘凤钗,必定是被她用自己的方式保存在安全的地方……也许正等着我去将它找回。”
“安全的地方?”江怀越蹙了蹙眉,“你们姐妹在京城,还有可以寄存珍贵物品的朋友或者地方吗?”
相思想了许久,叹息道:“我只知道姐姐与盛文恺旧情复燃,至于她平时……从未听她说起有什么值得委托重要事情的朋友啊!”
“但是轻烟楼宾客众多,馥君也算是楼中翘楚,也许她曾找过友人请求暂时保管,当时我被宫中事务缠身无暇顾及,或许确实疏漏了什么……”
谈话至此,两人都觉得回京城势在必行,然而朝廷尚未选出合适的辽东总兵来此镇守,江怀越作为监军也不可能急着回去,因此商议之后只能先谋划周全,等待时机。
此后数日,江怀越在与镇宁侯的交谈中说起朝中堪当重任的数位大臣,分析得条理清晰不带私人成见,令镇宁侯拍着大腿连声称赞。余德广正来辞行,镇宁侯备足礼物给他带上,同时也说起了刚才谈论的话题,余德广笑道:“侯爷莫不是想念夫人,不愿在这辽东待下去了?因此急着要万岁重新安排总兵来此坐镇?”
“咳!别提了!”镇宁侯脸庞居然一红,“我恨不得离她三年才好!天天揪着小事唠叨,简直比我老娘还啰嗦了!”
江怀越淡淡道:“侯爷也是觉得这辽东重镇始终都得有稳妥的总兵,先前连着两任都目光短浅,万岁再选择的话,还需留心其人内在,切勿被夸夸其谈的臣子蒙蔽了双目。”
余德广颔首拱手:“侯爷心忧边关,我一定会如实禀明,相信两位不会长久在此留驻,就此别过。”
两人将余德广送出了主城,在回来的路上,镇宁侯斜着眼睛看向江怀越:“我说,你是不是也想着回去京城啊?哎我就想不通了,相思不是已经不能自由出现在京城了吗?你和她就在这待着不好?”
江怀越策马前行,侧过脸望了一眼镇宁侯,笑了笑:“那么侯爷急着回京,到底是想念夫人,还是想念新娶的妾侍呢?”
“当然是……”镇宁侯立马发觉险些上钩,板着脸训斥,“我的问题你还没说,怎么反而套起话来?!”
“因为有些事情,不能就此沉寂湮没,有些性命,更不能就此飘散无痕。”江怀越喟叹一声,一振缰绳,白马加快了速度往城内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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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与江怀越在辽东度过了一年中最为寒冷的时节,此后女真军队也曾经重整旗鼓又来骚扰,均被镇宁侯与江怀越合力击退。
早春三月冰雪初融,枝头还未抽出新绿,朝廷新委任的辽东总兵走马上任,风尘仆仆来到了连山关,正是当时江怀越向镇宁侯推荐的其中一人。
新任总兵虽是文人,但对军事布局也颇为在行,他此番前来,还带着承景帝的口谕。
因边关镇守交接不容忽视,而京城事务又需人手,所以令江怀越先返京城,镇宁侯暂时留在边关,等军队整编完成之后,再行返回。
镇宁侯有苦说不出,只好置办酒席为江怀越送行。
觥筹交错的酒席结束,江怀越找到相思,告知了她这一消息。相思惊喜不已:“那我也可以回去了?”
“是……”江怀越顿了顿,又道,“只是一路上你我不能同行,离京城越近,你的身份越不能显露。我已安排好一切,你还是以杨明顺家人的身份,跟着他与戴俊梁稍后启程便是。杨明顺的老家在河北平谷,他们名义上带着你回乡,实则跟随我之后,等到了河北再行安排。”
“那我们,还会在京城重新见面吗?”相思微微惆怅地问。
江怀越望着她,展眉颔首,低声道:“我等着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