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四十一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为了保持自己的冷静姿态, 江怀越对于相思那近乎耍无赖的言语干脆不予争论了。相思见他不再说话,只好抱着被子回到他身边,安安静静地躺好盖好。
江怀越起先是望着那堆已经熄灭的柴火出神, 思索了许久之后,方才侧过脸望向内侧。相思居然就那样侧躺着,不声不响地看着他。
他有些意外:“你怎么没有睡着?”
“又没有天黑, 怎么会睡得着?”相思看到江怀越此时才想着理她, 有些恹恹的,“大人在思考事情, 我不敢打搅。”
江怀越低声道:“我在想着要紧的事情。”
“和打仗有关吗?”
他点点头,但神情又有些犹豫:“我还在想……以前的事。”
相思看到他的神情,心里便有几分明白。本来也不想提及的,但此时江怀越说到了,一直暗藏在她心里的那段黑暗往事,便又如淤积在深渊里的毒泥, 慢慢浸润飘浮上来。
她躺在江怀越身侧,过了好一阵,才道:“大人, 三年前的事情, 后来就一点眉目都没有了吗?”
江怀越望着前方,缓缓道:“其实从后来发生的事情来看, 有人假借贵妃的名义责骂于你,馥君因此而去找我理论,却在回来的途中被人杀害……此后我与你的关系被人告发到万岁那里, 他将我连夜宣召入宫并革职待办。贵妃娘娘因此与万岁大闹一场,两人冷战许久没能化解矛盾,而就在这期间,心情郁结的万岁又想到了惠妃,才去了几次之后,惠妃就莫名其妙走到水池边失足溺亡。”
相思愣住了,这里有些事情杨明顺曾跟她说起过,但并没有如此完整地串联在一起,如今听江怀越理清了脉络,她不由道:“是有人故意这样做?那最终得益的又是谁?”
江怀越看了看她:“如今的金贤妃。”
“金贤妃?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号?”相思不解。
“她以前只是一个司药局的女官,一度跟在惠妃身边,三年前才被万岁临幸……后来晋升极快,如今就是宫中的贤妃。”
相思惊愕道:“听你这样说,难道是她从一开始就布下了大局,趁着万岁跟贵妃因为你的事情发生争吵,再趁机接近……大人,那你说,姐姐的死,莫非也是她算计的?!”
“我当时查过那天出宫的人,却漏了一点,也许有人离开了后宫却未被发现。只是后来虽有怀疑,但难以寻到足够的证据,而且……”他说到此,脑海中仿佛又出现了那个喧闹的街市上,成群的孩童奔跑过来,碰撞间,那张纸条被塞到他的手中。
大瑶山,罗桢。
这五个字,让他知道,自己最不能告人的秘密已经被他人掌控。
而且就在自己全力追查金玉音的时候,忽然就被人从暗处发出了警告。
“大人?”相思见他忽然出神,有些担忧地握住江怀越的手指,“牵扯进这些事情里,你会不会已经被人盯上?我不懂得后宫里的那些纷争,但总觉得在皇上身边长留,好一时坏一时,不知道哪天就可能龙颜大怒……”
江怀越沉默片刻,道:“可是相思,我无法离开。”他侧过脸低着眼睫,望着她的眼睛,“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辽东吗?”
她愣了会儿,嗫嚅道:“不就是,因为我……”
她说到这里,心里又有些懊悔,趴在他未受伤的腿上,小声道:“大人,你当时在魏县看到我,还有纯儿,是不是……不想活了?”
她怀着悲伤低落的心绪问出这句话,以为江怀越也会陷入怅惘回忆,可是等不到他的回答,一抬头,却见他拧着双眉绷着脸望着自己。
“怎么,我说的不对?”相思诧异地撑起身子,支着下巴问他。
“我就这点出息?嗯?”江怀越居然不乐意起来,“就因为看到你们一家三口,我就难过得不想活了,所以赶回京城主动请缨,打算死在战场上?”
相思被怼了一下,红着脸颊反问:“不然呢?你为什么飞快地下令开仓放粮,然后又来辽东打仗?你不要告诉我,这是你从小的心愿!”
“对,就是我从小的心愿。”江怀越一脸严肃,满身正气地道,“驰骋沙场金戈铁马,就算马革裹尸也死得其所,胜过在紫禁城宫墙拘囿下锦衣玉食,却折断了双翅,打弯了双膝,一辈子匍匐跪拜,活不出自己的一点点自在。”
“……那跟我完全没有关系了?”本来很悲伤的往事,现在却惹得相思愤愤然起来,“你那个要抱着一起下葬的箱子,也是跟我完全没有关系吗?”
江怀越眉梢一挑,轻声哼了一下。
“早就正告过你,那是机密。任何人,不能得知的机密。”
他眼眸墨黑,掩藏了无尽过往,却只留下浅淡水痕。
*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朔风呼啸间,雪花又纷纷扬扬从天而降。
过去了这半天时间,女真人还没有追寻至此,而雪落之后先前的痕迹完全被掩盖,想来晚上应该是不会有事了。相思对江怀越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请他在这里待一个晚上,等明天天亮后再出发。
“大雪之夜也无法前行,只能先留在这里了。”他说完,又去检查了门窗,观察了后窗外面的情形,这才稍微定了定心。
转回身,相思已经从包裹里取出两个馒头,递给他一个:“将就吃吧。还好一路上包裹背在身上没丢了。”
江怀越捏了一下,馒头冷得像冰硬得像铁,不由道:“这能咬得动?”
“……你不是行军打仗都过来了,还养尊处优?”她披着外面的长袄,去倒了碗热水过来,“蘸着热水不就行了,难不成还要山珍海味?”
江怀越接过瓷碗,又看看手里的冷馒头,低声笑了笑。
相思纳闷道:“怎么又高兴上了?”
“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别的罢了。”他坐了回去,蘸着热水咬了一下,“还挺好吃,你也吃吃看。”
“得亏我机灵,才想得到,不然你岂不是要饿死在这里?”她略显得意地坐在了他对面,蘸了热水也一口咬下,然后……露出了难受的表情。
“太难吃了!”
她苦着脸望向他,“你的口味倒也独特。”
江怀越本来还一脸淡漠冷静,听到她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同他说话声一样,他笑起来也轻,像早春三月柔嫩柳枝被薰风卷拂,掠过盈盈水间,他的眼眸里满是荡漾秋池的星。
“是的,我口味独特。”他看看相思,似乎还有半句没说,可是只是带着笑意望着她,把话藏在了心里。
*
虽然馒头难吃,可两人迫于无奈还是把它给吃掉了。
相思整理好包裹,道:“我出来时候带了六个馒头,大人,明天我们能抵达连山关吗?”
“如果雪停了,又没遇到危险,按照地形图走,是应该可以的。”
江怀越又想到了先前的疑惑,从几次战役来看,军中很可能有内奸。不然为何杨明顺的残部在峡谷待了那么久都没被发现,而他刚派出士兵去通知辽东总兵,女真人就闻风而来。
然而从他回到峡谷到启程这段时间内,并没有听说哪个将士无故离开营地。除非是,通过某种不为他人察觉的方法,把讯息传递了出去?
不管怎样,一定要安全抵达连山关,才可以排查清楚。今日被女真人围追堵截伤亡惨重,也不知最后有多少将士能逃出生天,这样的灭顶之灾,必须血债血偿。
更何况,倘若始终找不到幕后黑手,连番作战失利的消息传到宫中,万岁爷也不会保持镇定了。
他想了一会儿,抬头看到相思已经趴在被子上,本来想把她叫起来,靠近后却又怔了怔。
她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睡着了。
羽睫浓黑微翘,呼吸轻浅缓慢。
长袄垂落在一边。
江怀越迟疑了一下,把长袄重新盖在她身上。手指碰到了她乌黑柔滑的长发,他忍不住悄悄地一路抚下,任由乌发在掌心流动,直至腰畔。
她的腰肢柔软而曼妙,只需看一眼,就能感觉到。
摇曳暗淡的烛火下,江怀越就这样坐着,望着相思,默不作声许久。
终究还是怕她冷到,出声叫她名字。
“相思。”
叫了两下,她才慢慢睁开眼,仍旧趴在被子上看他。“怎么了?”
“不能这样趴着,你困了就老老实实去睡好。”
她“噢”了一声,把被子重新铺好,又看看他:“大人你还不休息吗?”
“我还不想睡。”
“那我陪你再说说话啊。”她难得温顺地靠过来。
江怀越却推她:“不要硬撑了,你刚才都困得睡着了。白天还死里逃生,消耗太多精神,早点休息好,明天若是雪停了我们还要赶路。”
她只好躺了回去,却把被子留出一大半。“那你等会儿也睡……”
他没说话,过了会儿才“嗯”了一声。
……
桌上的蜡烛已经燃到尽头,火焰呼呼暴涨了一下,跳跃出最耀眼的光亮,随即骤然熄灭,只剩一缕青烟。
相思背对着外面,躺了很久,都没等到江怀越睡到她边上。
先前的憧憬与祈求,渐渐变成犹豫与失落,还有几分黯然。
她想要转过去拉他的手,亲他,叫他躺下,和自己一起。这才叫同床共枕,不是吗?
然而又怕他拒绝,或者介意。就像上次在淡粉楼,她的床上那样。
正迟疑间,背后有动静,他总算是睡了下来。
但只是很轻地拉过被子一角,离她隔着好远。
她有些伤心,又怕他这样勉强睡着会受寒,实在按捺不住,转了过去。
“大人,你这样才盖到多少被子?一晚上下来肯定会病了。”
江怀越似乎没有料到她还醒着,过了会儿才道:“没有关系,底下暖和了。”
“那你刚才为什么还怪我不盖被子睡觉?”
“你身体弱。”
“你不是还说自己怕冷吗?”
“……”
他无话可说,总不能承认自己之前是随口乱说。
“我困了,就这样可以的。被子那么窄,两个人盖不了。”
他没给她机会,侧过身朝着外面不出声了。
黑暗中,背后的相思也没再说话。
他坐在那里的时候,其实真的困了,累了。
硬是撑到现在,躺在她边上,虽然隔着很远,却始终睡不着。
好多念头纷至沓来,缭乱了思绪。
各种画面交替涌现,模糊了回忆。
但都比不过一个事实,相思就在背后睡着。
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她的呼吸声。
深深浅浅,浅浅深深。
如同绵长轻柔的水上清调,渺渺茫茫,引人遐思。
江怀越闭上眼睛,想强迫自己不要多想。可是明明知道她在身边,听得到她的呼吸,怎么能就此当做不存在?
心里有莫名焦躁的感觉。
隐隐约约的,还带着几分怅然和失落。
忽而背后一紧,被人贴了上来。
他身子一僵,不禁低声道:“干什么?”
相思没出声,只是从背后环抱住他,很轻柔地将脸靠在了他肩后。
她的手在他胸口。温软。轻盈。
整个人绵软得像是新生的青青藤蔓,缠着绕着,附于他背后。
“大人……”相思终于轻轻开口,带着几分动人的沙哑。“你不要躲着,冷了自己。”
他的心被人抽了一下,却还坚硬地道:“我没有躲什么。”
“……那你干嘛离那么远,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她有些委屈地把脸贴在他肩头。
江怀越深深呼吸一下,横下心,转过去朝着她。“不然你还想怎么样?”
漆黑的屋子里,相思根本看不到他的模样,却还是抿着唇轻轻地笑。她再度枕过来,悄悄地说:“就想抱着你,大人。”
心底的千丈冰雪都要化了。
他由着相思又一次挤过来,直至没有空隙。她拽着被子盖住了自己和江怀越,他捧住她的脸颊,一下又一下吻她,极尽温柔。
衣襟一角被她探入,斜斜的,轻轻的,唯恐惊动了他。
他起先有反抗拒绝的意思,想抓着她的手腕从自己上衣里拽出来。可是她又主动来吻他,销魂而蚀骨,让人欲罢不能。
于是就此沉沦,她掌心温暖,给予这冰凉寒夜最动情的慰藉。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二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四面八方的风自窗缝门缝间钻入, 简陋的木屋里在风雪深夜尤其寒冷。即便是土炕底下加着热,那薄薄的被子也抵御不了多少寒意。
相思倚靠在他怀里,黑暗中, 她也看不到江怀越是否已经闭上了眼睛,只是感觉到他的手还放在自己腰间。
他呼吸平静,即便是刚才被她触碰的时候, 也不过是比平时稍稍急促, 此时更像是已经睡着了一样。
相思那受伤的手臂又隐隐作痛,她蹙着眉动了动, 却听江怀越问:“还醒着?”
她吓了一跳:“是啊……不知道怎么,很困了就是睡不着。”
“把心里的杂念都放下。”他的声音依旧轻缓清透。
“杂念?”相思忍不住笑了一下,“你知道我心里有什么杂念?”
江怀越没做声,过了会儿才道:“心事多了才会睡不着。”
“那你呢?大人。”相思微微扬起脸,摸着他的侧脸与下颔,“你不是也没睡着?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江怀越不回话, 却捉住她的手腕,将之放回到被子里。相思又道:“你还是喜欢自己一个人想事情,也不愿意告诉我吗?”
他听出了几分淡淡的埋怨, 只好解释:“有些事情, 我自己可以解决的,就不需要告诉你, 说出来只能让你白白担忧罢了。”
她的指尖又从他心口划过,带着酥酥麻麻的痒。
“可是我觉得,还有很多很多不知道的。”相思顿了顿, 低声道,“有时候大人对我来说,就像是迷雾里的人一样。”
江怀越怔了怔,反问道:“那你还要知道什么?”
“大人是哪里人,什么时候出生的,还有你……”相思心里想到了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但又觉得是对他来说最难堪痛苦的,只好一语带过。“还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我不问起,你从来不说,有时候我都问了,你也从来不回答。”
江怀越沉默了片刻,道:“相思,这件事,你最好不要知道。”
相思愣住了,在她看来,经历了那么多波折,而今死里逃生甚至同床共寝,哪怕只是形式上的,但至少也是比以前更亲密了,为什么他还是如此回避以往呢?从她所知晓的来说,多数被从小送进大内净身的孩子,都是家庭贫苦无法养活,家人才出此下策。当然也有一些狠心的父母,为换取一点点钱财,就断送了孩子的一生。
那么他是怨恨着家人,所以不愿提及吗?
她又记起当日在河边烧寒衣的情景,回忆里的江大人,也是想到过往就越发沉默寡言,甚至还曾经对她说了一句:“死的人太多了。”
“大人,是不是你家乡曾经遭遇天灾,生活实在难以维持,就把你……送进大内了?”她谨慎试探,见江怀越还是不说话,便垂下眼帘道,“其实我的过去……也并不好,而且你在查访的时候,早就把我的底子摸清了吧?”
“怎么,你还觉得不公平?”江怀越喟叹一声,“我不告诉你,是不想让你再被牵扯进另一团泥淖中。关于我的过去,知道的越少越好。”
他既然这样说了,相思只好作罢。
虽然还是倚在他胸口,却明显沉默了低落了。江怀越察觉到她的情绪改变,轻轻摸了摸她的腰。
“你刚才问的那些,我好像能回答一个。”
“什么?”相思一听,又来了精神。
“不是问我,什么时候出生的吗?”江怀越还未说罢,相思已抢着道:“让我猜一下!”
他显然有些意外,又有些无奈。“……这有什么好猜?不过是个日子罢了。”
她却更挨近一分,赖在他怀里,曲着腿蜷起来,很是惬意的样子。
“大人,你是不是冬天出生的?”
“为什么这样猜?”
“因为,很冷啊。”相思说着,又忍不住哧哧地笑。
江怀越不高兴了,仰天望着黑黢黢的房顶,道:“完全错了。”
“嗯?”相思又伏在他肩膀边,趴着看他隐约的轮廓。“难道还能是夏天?”
“七月十四。”他顿了顿,慢慢道,“我们在那天过中元节,也就是俗称的鬼节。”
相思一愣,继而倒抽一口冷气,拽着他的手腕:“你吓人。”
“这有什么吓人的?”江怀越不以为意地道,“本来就是祭祀祖先的日子,家乡人对此十分重视,自七月初七开始家家户户安放祭品香烛,要持续七天才结束。我母亲就是在十四那天晚上,大家都去路口洒水烧纸送别祖先的时候,生下了我。”
相思迟疑了半晌,道:“我记得以前家里也有个仆人说是中元节生的,他家里人都不喜欢,说命硬,不好养……”
“……我故乡非但没有这说法,还很珍惜看重,说是天降司命,与众不同。”他说到此,不由反诘道,“莫非你也觉得我命硬又不好养?”
相思想了想,唇边带着笑,躺到他肩膀旁:“命是挺硬,受那么多磋磨都还安然无恙的。至于好不好养,那我现在还不知道呢!”
他听出话里的含义,心里有一点点温热的甜,像是饮下了一口家乡的桂花酒,清冽甘醇。
江怀越躺在这黢黑寒冷的木屋里,身边是春柳绵绵的相思,这一时一刻,他竟有一种错觉,似乎自己与她已经在这里生活了许久,而今这夜晚,只不过是漫长人生路中寻常不过的一个瞬间而已。
“那么以后呢?”他又这样问起。
“以后?”相思想了想,从容道,“你想怎样呢?要我鞍前马后伺候你?”
他不由失笑,摸着她光润的颈侧,靠近了几分,低声道:“我不需要伺候的……从来都是我伺候别人的份。”
相思心头乱跳,故作沉稳地道:“是吗?我又不是什么嫔妃,值得大人伺候?”
“……值得。”
他微微用力,将她揽了过来,覆压住了温软双唇。
*
这场夜雪时下时停,待等天光放亮,江怀越起身后推开窗子一望,满山雪树琼枝更显皓白,风一吹过,梢头碎雪便沉沉落下。
他回过头,见相思正在穿衣服,便又转过身去。过了一会儿,她才道:“今天要走吗?”
“要。”江怀越说了一声,便打开床头的箱柜翻找起来。相思蹙眉问:“你还要找什么?”
“衣服,防身的兵刃。路上万一有情况都用得到。”说话间,他已将这户人家没来得及带走的几件袄子都拿出来,选了一件穿上,而把自己原先的长袄和盔甲放在了箱子里。随后又从墙角搜寻到一把锋利的短刀,用布包起别在了腰间。
相思见他穿着那件洗的发白的蓝袄,不由道:“这样看上去真成了个打猎的年轻人了。”
“那有什么不好?”
他又取来布巾,围住了脸颊,只露出眼睛在外,并让相思也照样去做。很快两人收拾停当,打开大门,冒着严寒踏入了茫茫雪地。
相思对方向很是迷糊,幸而有江怀越在身旁,依照地形图的指示,明确了连山关的位置。从此处穿过雪林,再经过两个村镇,连山关就在前方了。
但实际走起来,只怕到天黑才可能到达。
而且这一路前行,也不知道会不会遇到意外情况,因此江怀越带着相思行进得格外小心。经过一夜落雪,一脚踩下去,雪已经没到小腿,他来到辽东已有一段时间,尚且还能适应,但是相思从未走过这样的雪地,前行得格外吃力。
两人互相扶持着在茫茫雪原中艰难行走,呵气成冰的天气里,要不是按照他事先安排,用布巾蒙住了脸庞,只怕是要冻得发僵了。
相思开始还能跟他说话解闷,慢慢地只顾得上呼吸,每走一步都费劲异常,但她还想着江怀越腿上有伤,因此也不能只依靠他的力气,反而还得顾及着他是否能坚持下去。
就这样,两人一步一雪印地艰难穿越了皑皑雪林,趁着太阳高升稍微回暖的时候,在路边岩石上坐着休息了片刻,胡乱吃了几口馒头,又迈着沉重的步伐再度启程。
中午时分,好不容易抵达了第一个村落,相思已经累得快要瘫倒。江怀越心里不是滋味,去村里为她讨要了热水,让她就着又吃了点东西,才使得相思稍微缓和了一些。
她坐在干柴堆边,看着他拖着带伤的腿去了又回,啃着冷馒头的时候,就眼泪汪汪了。
江怀越坐在她身边,默默地看着,隔了会儿才道:“太苦了,是吗?等到了连山关,好好休息一下。”
她胡乱抹了抹眼角,咽下一口干冷的馒头,哑着嗓子道:“不是……我现在有点后悔。”
他注视着她,问:“后悔什么?”
“要是我没来这里,兴许你就不会这样辛苦。”相思看着他的脸庞,心有愧疚。
他却好似松了一口气,缓缓道:“你不来,我现在就是一个人在雪地里跋涉,岂不是连个陪伴都没有?”
相思还待说话,江怀越又道:“不要想些乱七八糟的,早点赶到连山关才是正事。”
她听罢,便将包裹背上,挽着他的手站了起来。“走吧。”
*
从这个村子出发,还得翻过一座低矮的雪丘,相思费尽力气爬上顶,望着下坡心生畏惧。江怀越拉住她的手,道:“滑下去。”
“什么?”相思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他拽着手臂,从斜坡上滑行了下去。
扑飞的雪屑扬起,迷乱了她的视线。这种惊心动魄的感觉让她骇然间又带着兴奋,她的手被他牢牢握住了,滑到快要结束的时候,身子失去了平衡,一下子滚到一边。江怀越迅疾将她抱住了,两人就从冰雪间斜斜滑着跌了下去,直落得满身是雪。
可是她在晕头转向站起来的时候还在笑。
然后抱住了他的后项,踮起脚去亲他的眼睛。
“都狼狈成这样了,还高兴?”江怀越故意皱着眉闪开。
“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终于因为找你,才有了这样的感受啊。”相思吻去他眉间雪屑,唇间微凉。
*
天色渐渐昏沉下来,白日里尚有一丝暖意,而今又是寒风四起,雪末飞扬。
崎岖道路旁,枯树丛生,怪石林立。
也许是因为这条道路通往连山关,空寂了一天之后,他们终于看到了同样赶路的流民。起先只是三三两两,越是往前,越是有车有骡,背着行囊的,赶着破车的,扶老携幼衣衫褴褛,应该都是从前沿战地逃难出来,想要奔到连山关躲避战乱的当地百姓。
江怀越与相思如今看起来也与一般百姓无异,两人索性混在了这群难民中,向着前方而去。
昏黄天幕下,远处山峦起伏,犹如阴影覆顶。
队伍里有小孩儿啼哭起来,憔悴的母亲顾不得其他,就在人群里拉开衣衫喂奶,相思转过去看了一眼,随即不好意思地转回身,还把江怀越推着往前去。
他是早就瞄到了,见她还在意这些,不由轻叹一声,望向前方。
寥廓雪地间,有巨石架起的牌楼,因年代久远已斑驳不堪,积雪覆盖下,也看不出上面到底是何文字。而在那牌楼下,有一队士兵持刀逡巡,皆帽裹貂绒,身披棉甲。
相思一惊,低声道:“那是……女真人?!”
江怀越暗中握住了她的手:“不要紧,他们认不出我们的。”
虽然听他这样讲了,相思心里还是纷乱紧张,低下头不敢多看,生怕引起他们的注意。
他们混在流民间,慢慢靠近了巨石牌楼,为首的女真头目已带着一名士兵上前来,用生硬的汉话呵斥百姓,要他们每个人都经由搜身才能前行。
难民们唉声叹气,但此地乃是两不管的地带,要想穿过这里,就必须经过牌楼,这群女真人在此设置关口,明显是要借机生事。然而他们无力反抗,为了保命只能由着女真士兵蛮横搜身,原先千万小心藏起的钱财食物,都被女真人洗劫一空。
相思想着身上也没有多少钱物了,即便被抢走也不要紧,却在此时,又有一名士兵自远方骑马赶来,高声吆喝着什么,那头目脸色一沉,迅疾挥手,将本来已放行的数人又拦下。
流民们慌乱起来,有胆大的抱怨发问。那头目大步上前,目光阴冷扫视众人,道:“辽东军的监军从前面逃脱了,他要去连山关,只能经过这里!你们都是同伙,一个都不能放走!”
相思闻言一凛,偷偷望向江怀越,他却还是神色平静。
流民们叫喊起来:“我们不是打仗的士兵,都是地道的庄稼人!”“对啊,什么监军,我们哪里认识?”
一时间鼓噪不安,群情激奋,女真士兵们持刀冲上,以武力威胁着众人都往开阔处去。有几个百姓不愿屈服,才露出动手的意思,就被强壮的女真人踹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其余人等吓得不敢再有埋怨,只缩成了一团。
这时头目身边的那个士兵面露狡黠,道:“明朝皇帝派来的监军是个太监,百户爷,咱们知道了这个,还愁抓不到他吗?”
女真百户浓眉一扬,哈哈大笑起来。“正是,怎么把这茬忘记了?从头一个开始,给我好生查着,不能放过!”
那群士兵闻声而动,在那名亲信的带领下,抓出了最前面的几名男子,也不管人家长相如何,竟直接呵令他们在众人面前脱衣解裤。哪有人愿意忍受这样的屈辱,可是稍有反抗被招来毒打,那几人被强行扒开裤子检查,旁边的女人们惊叫着捂脸退避,却被女真人也揪了出来。
“太监长得会不会跟女人一样?这些女的,也都不能放过!”那亲信眼光阴毒地在年轻妇人身上搜刮,借机搂住了一名较为美貌的少妇,伸手就往她下部抓去。
少妇又急又羞,拼死抵抗,她身后的丈夫气红了双眼,咆哮着冲上前去,却被女真士兵挥刀斩杀。
腥热的鲜血喷溅一地,少妇哀嚎着昏死过去,被女真士兵趁机拖走。剩余的人们惊吓着尖叫着,乱成一团。
不断有人被拖出去扒开衣裤进行检查,有男有女,哭喊不绝。
相思站在人群中,浑身冰凉,下意识感到自己的手被抓得极紧极痛,抬头一望,江怀越双眼盯着那些被拖拽出去的百姓,以及肆意施虐的女真人,呼吸急促。
“我们……要逃吗?”相思颤声问道。
他紧紧拽着相思的手,随后忽然将她放开,深吸一口气,艰难道:“你到后边去,装作不认识我。”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三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到后面去,装作不认识……
混乱的人群中,相思只觉手心一凉,江怀越已把手放开。她怔怔站在那里,心口像是被巨石压住了一样,沉重地无法抵御。她没有往后,尽管知道江怀越这样说,是想要保住她的清白与安全。
可是她,仍旧站在原处,紧抿着唇,望着他,一动不动。
他却以冷彻的目光扫视过来,那一瞬间,似乎又回到了最初展现于她面前的督主大人的形象,而后,自己朝前走了几步,把她一个人留在了后面。
“你要做什么?”相思对着他的背影低声道。
江怀越没有回头,只是望着前方那些正在耀武扬威的女真人,道:“保住你自己。”
她的心头涌起一阵酸涩。
蛮横粗野的女真士兵往人群间挤过来了,一边四下搜寻目标,一边又趁势对妇人们动手动脚。慌乱不安的流民们互相挤着搡着,竭力想把自己的妻女护在身后。
江怀越亦回头瞥了一眼,随即将身挡在了相思之前。
先前那个出主意的士兵小头目环视四周,如鹰隼一般的目光越过人群,正落在江怀越脸上。
饶是江怀越已经历经辽东寒冷天气的摧残,又加上负伤在身脸色苍白,但与周遭那些五大三粗满脸胡茬的男人们相比,还是很容易看出与众不同之处。
小头目松开了本来已经揪住的一个少年,推开挡在身前的流民,朝着江怀越这边挤过来。
相思注意到了这一幕,心脏剧烈地跳动不已。
不远处,又有一个看上去才十六七岁的少年被拖出来扒裤子示众,他羞愤难忍大喊大闹,引来士兵呵斥踢打,旁边的家人正急得想要冲上去劝阻。
她多么希望所有的士兵都围到那边去,可是那个双目如鹰眼的士兵小头目,还是紧盯着江怀越,越来越靠近了。
相思甚至看到他的手已经握住了刀柄。
喧嚣中,她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下意识上前几步,从后方牢牢地再度握紧了江怀越的手。
他震了震,用极为复杂的,甚至带着伤痛的眼神回望了她一眼,随后又把她的手掰开,握住了藏在腰后的那把短刀。
她知道,他是不想让她涉险,可是对方人多势众,他只靠一把短刀如何应对?
就在这时,那几名围住少年的士兵之间忽然传来一声惨叫,那名小头目也不禁止步转身。
众人惊而望去,但见那看似瘦弱的少年竟反过来掐住了一名士兵的咽喉,咬牙切齿死也不放。边上的女真士兵怒不可遏,竟拔出刀来就要往他头颈砍下,却又被边上的中年妇人扑上前拽着胳膊不放,恼火间抬腿便把那中年妇人踢倒在雪中。
“娘!”被殴打的少年急得大叫,那妇人被士兵连连踩踏,跌倒在雪中无法爬起,却依旧死死抱住了身前的士兵。此时之前在路上给孩子喂奶的那个年轻女子亦哭喊着上前,却被两名女真人强行拖开,她那老实巴交的丈夫急得前后奔走,哀求对方放开自己的家人,反而被一巴掌抡翻在地。
“这个胸脯大,带回去玩个痛快!”女真士兵淫|笑着,探手抓住了少妇。尖叫声中,不到一岁的孩子在母亲背上吓得哇哇大哭,被女真人一把抢过,连裹布高高举起,砸向雪地。
众人震惊,那丈夫飞扑过去才抱起婴孩,又见自己的妻子被女真人拖走,一时间急红了眼睛,竟如疯狂的野兽般冲向了女真人。
这人虽然并不魁梧,但眼中冒出了凶光,当先抡起扁担砸翻了一名前来阻挡的士兵,不顾一切地抢夺了他的腰刀,发疯般劈向抓住他妻子的士兵。
“敢动我老张家的女人,老子要你们死!”
血光四溅,一片混乱。
流民们炸了锅,怒骂声惊叫声此起彼伏,那小头目只能带着手下过去镇压。相思正打算叫江怀越和她一起趁乱逃跑,没想到始终在牌楼下观望的女真百户,却也似乎发现了小头目原先盯着的方向,大踏步地朝这边迫近而来。
拥挤的人群间,江怀越一手握着短刀,一手使劲将相思往外面推。她踉跄着倒退数步,忽然间拔下发簪,长发顿时倾泻如瀑,她头也不回地拨开身前数人,没命似的朝前奔去。
混乱中,那个女真百户只望到一人仓惶逃出,从身形衣着看过去像是女子,但是面容被长发遮蔽,一时间竟无法确定到底是什么模样。他只道听途说得知明朝监军年轻貌美,既然是太监想必和女人没多大区别,不由精神一振,骑着马便朝相思驰骋追去。
此时那大群流民已经躁乱不已,女真士兵们起先还凶神恶煞地持刀挥砍,然而流民们忍无可忍,纷纷举起棍棒扁担,甚至搬起石块与他们搏斗。
相思在人群间穿行飞奔,朝着最冷僻的方向逃亡。
她不敢回头,不知道江怀越到底被汹涌的人潮挤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身后到底有多少人追赶。她只是想,用自己的方法为他赢得一点点时间与机会,哪怕希望再渺茫。
尖利的唿哨声响起,几乎刺穿了她的耳膜。
她惊愕回望,一道鞭影破空而至。
“啪”的一声,重重打中她的肩膀,把她卷倒在冰凉雪地。
还来不及感觉到疼痛,相思甚至来不及害怕与惊慌,手足并用着爬起,又跌跌撞撞往前逃命。身后有重重的踏雪声越来越近,终于,她被一只大手牢牢抓住了肩头,猛然掀翻。
她仰天倒在了雪中,望到那个满脸络腮胡的女真百户,持着鞭子,冷笑着朝自己迫近。
“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一脚踏在了相思的腿上,压得她不能动弹。
她咬着牙,愤怒地瞪着眼睛。
女真百户用鞭子拨开她的长发,看到了面容。“太监,会那么漂亮?”他邪恶地笑着,探手抓住了她的胸部,随后放肆狂笑,“女人,是个最最漂亮的女人,找不到监军,就带你回去献给将军!”
她奋力扣住他的手腕,甚至一口咬了下去。
百户怒而抡掌,一下子把她的脸打得通红,紧接着又扣住她的咽喉。相思呼吸艰难至极,眼前已经发花,忽又听得一声惨叫,随后自己被重重摔回了雪间。
她喘息着翻过身来,却见那女真百户正被人压在雪中拼命挣扎,猛然间一个翻滚将骑在他背上的人撞翻,又从雪中爬起,捂着腰间血淋淋的伤口,拔出腰刀便往那个偷袭者砍去。
相思眼见此景,浑身发凉不敢呼吸。江怀越紧握着带血的短刀,不断闪躲对方攻势,气喘吁吁一身是雪,看准了机会飞身扑上,反手间紧锁住百户手腕,发着狠劲全力前冲,以肘强行抵住对方胸膛,直将女真人抵得连连后退,直至撞到了一棵松树上。
“嘭”的闷响声中,满树积雪砸落下来。
女真百户怒而发力,反扣住江怀越的手臂,凭着蛮力将他整个人抡得跌倒,举起长刀便砍向咽喉。他在雪间连连翻滚躲闪,一次又一次与刀尖擦身而过,趁着对方转身缓慢之际,短刀横斜,寒光闪动,刺中了他的大腿。
女真百户怒吼一声,捡起地上的长鞭发力挥去,这一鞭子,正抽中江怀越手腕。
剧痛之中,他手中短刀被卷飞而出,斜落在雪中。
他飞身扑去想要捡拾,又一道鞭影呼啸而来,幸好他闪躲及时未被打中,然而长鞭砸中大树,震得碎雪飞扬,迷乱了视线。
女真百户提着长刀,跌跌撞撞追向江怀越。
却在这时,不知何时绕到后方的相思,举起从雪地里捡起的石块,拼命追上去,砸向那个女真人的后脑勺。女真百户闻声而动,匆促转身间,被石块狠狠砸中肩头,却也趁势将相思扑倒在地。
“要找死吗?女人!”他咬着牙,愤怒地按住了她的喉咙。
她艰难呼吸着,双脚在雪中乱踢,眼前阵阵昏黑。
然后,就是一声闷哼,又一声,再一股猩热喷溅四射,打得她睁不开眼睛。
相思惊慌失措地翻到一旁,趴在雪中,看着那个高大的女真百户怒睁双眼,脖子间血箭如飞喷射半空,再重重地倒下。
江怀越面色发白站在她近前,手中的短刀滴滴答答淌着鲜血,落在白雪中,好似触目惊心的瘢痕。
相思看着一身是血的他,眼眶一阵发热,想要哭,竟连哭都哭不出来。
她一个字都没法说,颤抖着伸出双臂。
他却含着眼泪,朝她艰难地笑了笑,随后,跪在相思面前,紧紧抱住了她。
“谁也不能动……我的女人。”
江怀越吃力地伏在她颈侧,哑声说了这一句。
朔风凌虐,飞雪簌簌,她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
巨大的牌楼下,血流满地,女真士兵们死的死逃的逃,流民们有些坐在地上抱着死去的亲人痛哭失声,有些正在给家人包扎伤处,还有些则互相搀扶着走向远处。
江怀越撑着伤痛难忍的身子,带着相思继续前行。
然而天色越发昏暗,层层厚云遮蔽天空,似乎在酝酿着又一场夜雪。
正文 第一百四十四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灰白云层越积越厚,棉絮般压满天空,放眼望去天地苍白,混沌无垠。呼啸的北风越过山岭肆虐而来,挟着冰冷雪末迷得人难以看清前路。
从石牌楼到连山关原本只有一条大道,然而那一群女真人并未全被杀光,还有几个见寡不敌众而逃之夭夭,江怀越担心他们回到军中招来帮手,如果追踪上来,那自己和相思真是无处可逃,于是只能带着她奋力翻过雪丘,往本没有道路的崎岖处绕行。
好在没过多久,天空中果然又飘起雪花,两人的脚印渐渐被覆盖。
先前那一阵猛烈拼斗已让相思耗尽了体力,尽管她想要强撑着去往连山关,无奈浑身发酸,两腿发软,借着江怀越的搀扶才艰难行进。
走着走着,忽觉得右脚冰凉,冻得都快发僵,起先还以为是积雪寒意渗进了靴子,可是越走越不对劲,停下来扶着江怀越肩头,抬起脚一看,才发现右脚上的鹿皮靴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裂了一道大口子,冰雪都漏了进去。
她懊恼道:“这还是到辽东后才换上的,怎么就坏了呢?!”
“这一路跑得太厉害,坏也是难免的。”江怀越皱眉道,“没有别的靴子了?”
“没了。”她打开包裹找了布带,将裂开的地方缠绕数道,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积雪皑皑,一脚踩上去便深深陷下,她每一步都得扶着江怀越,靴子坏了之后更是走得吃力。然而她又怕他停下来过多而耽误了行程,只是忍着不说,摇摇晃晃只管往前。
纷纷扬扬的雪扑面而来,江怀越扶着她停下喘息的时候,问她:“还能走吗?”
冻得整个人都木了的相思只点点头,连话都不想说,也没力气说了。
他看着相思,也不说话,心情很低落。
又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抬起她的右脚一看,靴子底部已经几乎断裂了。
“我背你走。”江怀越只说了这一句,就背转了身子,示意她上来。相思被寒风吹得已经晕头转向,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那么厚的积雪,你自己也受了重伤,怎么能背我走?!”
“总比你这样一步一步挪着要强。”江怀越侧过脸,皱着眉道,“靴子都没法穿了,你不怕把脚冻僵?”
“那你的刀伤要是再裂开怎么办?!”相思执意不从,咬着牙独自往前,却连身形都不稳了。江怀越从后面踉跄追上,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不要硬撑,真冻坏了脚,那是一辈子的事!”
她望着江怀越憔悴的模样,抿了抿冰凉的唇,有意笑道:“变成瘸子了,大人就不喜欢我了吗?”
他注视着她,勉强笑了笑,回道:“我怎么能让你……留下残缺?”
相思怔了一下,听着这话语,心里有莫名的感伤。他眼眸黑郁得让人心颤,原本寒凉间总是视若无物,没有任何温情,而今这潭冰水却似春日暖融了白雪,浸润了芳草,甚至能够滋育出风中摇曳的花。
可是她怎么忍心,他腿上的刀伤根本没有得到很好的处理,连着两天奔波逃亡,相思都不知道现在那伤口到底怎么样了。
“让我自己走吧。求你了。”相思正视着他,低声却又坚持着祈求,随后,她还是往前艰难地迈出一步。
江怀越站在大雪中,望着她孤瘦的背影,就这样走路都已经跌跌撞撞的女人,不久之前,还像发疯一般奔逃着引开女真头目,在雪地中被掐住喉咙差点死去,死里逃生后却又奋力举起石头砸向对方。
她那双纤纤玉手,以前是轻盈拨动琴弦,奏出缠绵美妙的江南小调的,而今却沾满了冰雪与鲜血。
他喉咙口有些发堵,踏着厚厚的雪再次追到她身后,道:“相思!”
朔风大雪中,她回过头来。
江怀越气息未定,抬手拭去脸上雪屑,悲凉道:“你,要是真的将我看成是男人,就让我背你走吧。”
宛如一根穿心长针,刺中心脏最柔软处,她的眼前一片模糊。
连连匆促着胡乱呼吸,才抑制住放声大哭的冲动。
然而眼睫还是沾染了水莹,很快就变成冰屑。
他吃力地朝她走来,拖着受伤的腿。
相思紧紧咬着下唇,看他来到自己身前,目光决绝又温和。她忍着眼泪伏在了他背上,让他把自己托了起来。
随后,她以双臂环绕,紧紧地抱住了江怀越。
“大人,你在说什么呢?”相思侧过脸,噙着眼泪笑言,“你不是我的男人吗?”
他的脚步为之一顿,手似乎也颤抖了,可是江怀越没再开口,只是望着前方,一步步走。
他怕一开口,就会崩溃。
*
大雪纷乱了整个天地,就连远处的山峦也已变得模糊不清。
相思伏在江怀越背上,感觉自己好像一根深秋的苇草,轻飘空洞,似乎随时都会被狂风卷成碎屑。
江怀越一边艰辛前行,一边跟她说着话。
他本来就是沉默寡言的人,为了不让她在寒冷中昏沉冻僵,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过往,从初时相见,到剑拔弩张,再到净心庵查案、太师府试探……甚至还说起了自己怒闯画船,相思迷迷糊糊地回应道:“大人,你都记得啊?”
“不然难道连这些都能忘?”
她笑了笑,问道:“那么大人,你是从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呀?”
江怀越正费劲地从深雪里抬步,一时没顾上回答,相思又问:“大人,我当初在涵秋厅的台上弹奏琵琶,你是不是已经留意到我了呢?”
“……没有的事。”
“那你……为什么后来再点曲子,点的就是我第一次见你时候唱的《绞银丝》呢?”相思很小声地在他耳边问。
她说话的声音都那么轻,好似随时被风吹散。
江怀越没说话,只叹了一声。
落了浑身是雪的相思搂住他,冻得瑟瑟发抖也心满意足。
可是心里再高兴,身子却一分分僵了。后来江怀越还跟她说些什么,她甚至都听不清,直至迷离间,听到他叫着她的名字,才吃力地睁开眼睛。
她以为终于到了连山关,可四面八方还是无尽的白雪。
“大人……”她气若游丝地应了一声,不知他叫自己做什么。
昏黄天色下,江怀越吃力呼吸着,一边跋涉于雪原,一边低声说道:“相思,我还有好多话要告诉你,你不要睡着。”
“嗯……”她奄奄一息地趴着不动。
江怀越其实已经到了极限,都已经感觉不到寒冷和困顿,就那样麻木地往前走着,心却是揪紧了,疼痛难忍的。
他怕极了,从遭遇灭族之灾至今,第一次那样恐慌无助。
“相思。”他固执地踉跄前行,用发抖的声音说,“你一定没有见过奔腾不休的黔江,也没有去过莽莽青青的瑶山,我的家在广西,离这里,离京城,离南京,都极其遥远的地方……我的本名,叫做……罗桢。”
背上的相思似是动了动,而后,用低弱的声音念道:“罗桢……”
*
苍穹无光,风雪交加。
这山间崎岖路漫无尽头,江怀越终于支撑不动,再也无法继续赶路。
狂风肆虐间,他仓惶四顾,好不容易发现前方山崖下有黢黑凹进的山洞,便咬着牙,背着已经失去知觉的相思又往那边去。
不知跌了多少次,才到山洞前,为避免里面有冬眠的猛兽,他还特意扔进石块试探。谁知里面竟传来动物叫声,江怀越先是一惊,过后再仔细听来,却发现似乎是羊叫的声音。
他踏近几步,方才望到洞口拐弯处,有一只雪白的小羊跪坐在地,不安地看着他。
除此之外,里面应该并无猛兽,他无暇多想,背着相思躲了进去。
山洞虽然也很阴冷,但至少比外面少了寒风暴雪的侵袭。
他焦急地将相思放下,看到她连嘴唇都冻得发白了,心猛地被抽紧。
看似镇定地为她拍去满身雪花,再脱下自己的外衣将她紧紧包裹,乃至把她搂在怀中,一系列动作急速又沉默,待等她的身子真的在他怀里之后,他只会愣愣地望着前方,脑子一片空白。
就这样抱着她,也不知过了多久,还是没一点用。
他才想到了什么,发疯般翻找她背后的包裹,终于寻出了先前从木屋里带来的火镰。双手发着抖,连打了好几次之后,才将洞中的一段枯枝点燃。
望着冉冉升起的青烟,江怀越又放下相思,飞快奔出去,从大雪中砍下树枝,又飞奔回来,架起了柴堆。
一点微火渐渐旺盛,赤红光芒晕亮了山洞。那只小羊似乎也受了伤,一瘸一拐地走到火堆边,瑟瑟发抖地取暖。
他不停地搓着相思的手脚,又把她抱在胸口,这样来回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感觉到怀里的她动弹了一下。
江怀越低下头,望到了她的手。
尽管还没有睁开眼睛,可是她的手,却抓住了他的衣襟。
就像整个尘世间,只有他才是她的倚靠一般。
*
黄昏降临了,山洞内篝火熊熊,相思已经渐渐恢复意识,却还是被抱在他怀中。
“你的衣服……”她皱着眉,想让江怀越将外袄穿回去。他却道:“等你彻底好了再说,这里有火,我冻不到。”
“你不是说过,自己怕冷吗?”她抬手,摸摸他微冷的下颔。
江怀越看着重新能睁开眼,能说话的相思,尽管冻得发僵,眼里却浮起笑。
他低下头去,抵着她的脸庞,抱住她微微摇着晃着,低声道:“我骗你的,我不怕冷。”
相思躺在他怀里,眼前的一切微微摇动,不由弯着眼睛:“大人,你把我当成小孩子了吗?这是在哄我睡觉吗?”
他将脸埋在她颈窝,深深呼吸了一下,含着笑道:“你不喜欢这样吗?”
她与他手指相扣,轻声道:“大人的一切,你做的一切,我都喜欢。”
*
相思稍微好转之后,发现了躲在一边的小羊,不由惊诧道:“为什么这还有羊?”
江怀越道:“不像是野外的,可能是人家养的,战乱过后家园被毁,就流浪在这里。”
相思抬手招呼,小羊先是警觉地望着她,过了会儿,才慢慢走近,用大大的眼睛看她。
“会不会是从家里逃出来的?”相思忽然道,“如果那样的话,也许附近就有村子?”
“地形图上没有,我刚才看过一遍。”他举起地形图,还想给她看。却在此时,风雪中隐隐约约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相思不由抓住了江怀越的手,眼神紧张起来。
他亦警觉地握住短刀,随时准备再有血战。
然而那只小羊却迅疾竖起耳朵,前蹄在原处踏了几下,吃力地走到洞口,朝着已经昏黑的外面叫了起来。
风雪中,摇曳微弱的一点亮光越来越近,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亦渐渐清晰。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五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
风雪之中,那两个人影越走越近,相思的心也越来越揪紧,直至两人到了洞口,那只小白羊昂起头咩咩直叫,其中一人提起油灯照亮了前方,相思才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个胡子花白的老汉,身边紧紧拉着他衣袖的,是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
老汉看到江怀越和相思,也不由吃了一惊。
男孩一见小羊,立马高兴得扑上去抱住它,很快又惊叫起来:“爷爷,小五的腿流血了!”
老汉则抱怨道:“谁叫它乱跑的,这大雪天窜出来不是找死吗?”一边又朝江怀越和相思打量,“你们是?”
江怀越看看相思,没吭声,相思随即向老汉解释,说是从来凤城那边逃往连山关的难民,因为走岔了路才进了这山洞。
老汉惊讶道:“从来凤城那儿来的?你们经过石牌楼了吗?那边经常有一群女真士兵,看到路过的汉人就寻事抢钱抢粮,像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姑娘,几乎个个都被拖走!”
“就是从石牌楼过来的……”相思把石牌楼流民不堪受辱最终反击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老汉还没开口,那本来正在温柔地抚摸小羊的男孩忽然抬起头,眼里充满怒火,咒骂道:“那些混蛋就该大卸八块!”
相思没料到连这孩子都对女真人有如此强烈的恨意,老汉只是叹着气摸摸孩子的头顶,见他们两人憔悴狼狈,便主动道:“这一晚上你们要是待在这里,只要火灭了,怕是熬不到天亮就得冻死。我那小破屋还能待人,要不去家里凑活一宿,等天亮了再走。”
相思惊喜万分,看着江怀越的神情不像是反对的样子,便向老汉再三感谢。
于是老汉抱起那只小羊,男孩提着油灯走在边上,领着相思与江怀越走出山洞,往被雪覆盖的山丘而去。
一路上通过简单的交谈,相思得知老汉姓胡,和老伴带着孙儿保生住在附近,下午时分狂风大作把家里羊圈吹倒了,羊儿们纷纷出逃,老两口东追西赶抓回了五只,最小的这只却乘人不备逃之夭夭。老汉看到大雪纷飞,本来不想出来找羊了,无奈保生最喜爱它,哭闹着非要自己提着油灯寻羊,他只好带着孙子一同出门。
以往保生放羊时如果遇到雨雪天气,经常赶着羊群到这山洞休息,因此他们一路上没看到小羊,就想着最后来这碰碰运气,没想到不但找回了小羊,还救了相思和江怀越。
一行人顶着风雪,互相扶持着翻过了低矮的雪坡,又往前行了一程,果见砖石围墙后有低矮的屋子,窗内还点亮了灯火。
保生提着油灯奔去敲门,一位裹着头巾的老妇出来开门,见爷孙俩回来自是喜出望外,看到还带回来两个年轻人,则满脸疑惑。胡老汉向老伴儿解释了情况,胡大娘忙将相思和江怀越带进了小屋,保生则立即抱着小羊请爷爷为它包扎上药。
这祖孙三人所住的小屋简陋破旧,江怀越始终记得地形图上没有指明此处有村子,四下打量了一番,不由问道:“老人家是以前就住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周围似乎也没别人居住。”
“我们也是逃难过来的,本来是在前屯庄,那边总是被女真人扫掠,大家实在受不了,就各自投靠亲戚。我带着一家子找到我堂哥,他无儿无女就自己住在这儿,就收留了我们。可惜没过两年,堂哥病死,就把房子给了我们家。”胡老汉说起自己被迫背井离乡的事情就显得激动,又告诉他们,自己和老伴只有一个独生子,也就是保生的父亲,好些年前就被征入辽东军,去年调到了连山关,距离此地已经不远。可是保生自从记事后就没见过父亲,就连亲生父亲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相思不由问道:“那他母亲呢?”
胡老汉神色落寞,欲言又止只是叹气。蹲在一边的保生听到此问题,忽然攥紧了手指,原本满是稚气的脸上竟浮现了与年纪不吻合的冷酷与怨愤。
此时胡大娘端着热气腾腾的菜汤与杂面馒头进来了,听到这问题,找了个借口叫保生去厨房再拿碗,压低声音道:“这孩子不能听人提到他娘……”
相思自知冒失,便也不再询问,只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喝汤。江怀越起初还对这户人家存有戒心,但观其言行应该只是普通百姓,才稍稍放下心来。只不过他还是很少开口,即便胡老汉问他路上经历,他也是极为简短地回答了就不再说话。相思怕人家觉得他冷淡,倒是落落大方与胡老汉夫妇聊天,还打听到了连山关的具体位置。
这一连几顿都没吃过热的饭菜,虽然老汉家的菜汤连油都没有几滴,杂面馒头也很是粗糙,相思还是捧着碗一口气吃完,转脸一看,江怀越正拿着馒头慢条斯理地吃着。
胡大娘打量着两人,忽然问:“你们成婚多久了?”
正在喝玉米粥的江怀越不由顿了顿,瞥向相思。她脸颊微红,故作忸怩地小声道:“呃……还不到一个月。”
“这真是新婚夫妇了,可惜这里不太平,你这新娘子还得到处逃难……”胡大娘说到此,不由深深叹息,向保生望了一眼。
保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闷着头吃完晚饭,跟着爷爷一起去检查羊圈了。胡大娘这才叹着气说,四年前,他们原来的住处遭遇女真人进村洗劫,保生的母亲因为长得端正,被一群女真士兵肆意糟蹋,事后觉得没脸见人,当晚就上吊自尽了。保生的父亲得知此事后,再也不提要回来的打算,始终跟着军队到处防御狙击,从来不曾回过家一次。
相思听后心情沉重,胡大娘满面悲愁地道:“所以我刚才说,像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小媳妇真是要当心……”又拉着江怀越的手语重心长道,“其实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女人即便受了委屈吃了亏,也算不得什么,像先前保生的娘……如果她当时不上吊,我们从村子里搬走,也没人会知道这事。只是她自己心里过不去,这才走了绝路……”
江怀越看看这老妇人,心里明白她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话,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低声道:“我知道了。”
胡大娘似乎很久没机会与外人说这些话,又和相思闲谈了许久,直至老汉带着保生回屋提醒,才忙不迭掀开门帘,指着里屋道:“这间房本来是我孙子睡的,今晚他跟我们住,你两人就睡这了。”
*
老两口带着保生回自己屋子去了,相思困顿了一天,好不容易能太太平平安稳下来,便往木盆里倒了热水,坐在小凳子上泡脚。
热气蒸腾,暖意自足心渗透全身,舒缓了酸痛的关节,使得她慢慢放松下来。窗外风声依旧,屋中安宁静谧,她坐在那儿,温热匀匀的,没一会儿就困得睁不开眼睛了。
江怀越从房门外进来,看到相思头一低一低的,简直就快从凳子上一头栽倒在水盆里了,不由上前扶着她的肩膀,低声道:“困成这样了,怎么不上床睡?”
相思被吓醒了,迷迷糊糊地揉揉眼睛,见是江怀越,才靠在他身上道:“不是在等你吗?”
“……去睡吧。”他想把相思扶起来,她却又问,“你腿上的伤势怎么样?”
“还好。”
他依旧那样少言寡语,相思靠在他身上,拉拉他的手腕道:“这样泡着双脚很舒服的,你要不要一起来?”
“不要了,你难道现在不困了?”
她却不乐意:“大人,炕上就一条被子。”
江怀越一头雾水:“什么意思?我又不是没看到。这跟你刚才的话有什么关系?”
相思气哼哼地直截了当道:“那你连脚也不泡就想跟我睡一床被子里吗?”
他简直要气笑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关心这个!”江怀越望着眼前这刚才还困得东摇西晃的女人,真的感觉自己到底是遇到了怎样特立独行的极品,就在下午她为了自己而不惜生命与女真人死斗,大雪覆压险些活活冻死在他背上,而今却使起脾气强迫他泡脚!
她却更加倒抽一口气,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他:“我一直以为您看起来很爱干净……原来……”
“二小姐,我洗过了才进来的好吗?”他真的是无计可施,看她还是一脸不信的样子,只好拉过凳子坐在她对面,脱掉靴袜将双足搁在水里,还没等她再有什么举动,直视着她道:“好了泡过了,现在给我休息去。”
相思却拽着他的手指不放,她轻轻踢了一下水,双足纤白光润,带着透明水珠,轻轻踏在他足背上。
还不甘心地踩了踩。
然后问:“大人,你为什么急着要我上炕?”
江怀越的脸一下子红了。
“……不就是,看你又困又累?你还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她那小小巧巧的脚趾弯起来,轻轻拨弄他的脚踝,柔声道:“难得有热水,不泡暖和了,睡下去不是又冷吗?”
“底下暖的。”他无力再多说了,放弃了抵抗,任由她用脚尖碰触自己。
相思撩着热水,在盆里玩了好一阵,江怀越终于忍无可忍,抓住她的双足拎出来,给她擦干净了,瞪着她道:“去睡觉。明天还要赶路。”
她这才笑盈盈地爬上了炕,当着他的面脱掉外袄,解下长发,悄无声息钻进了被子里。
那双带着笑的明眸,仿佛在叫他。
“大人,来呀。”
江怀越耳畔居然真的冒出了这句话,可是再一看相思,只是抿唇笑着朝自己看,哪里有开口的痕迹。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太累了,或者中了邪。
也或者,是中了她的毒。
*
他脱掉外衣,吹灭了蜡烛,在一片漆黑中,又把夹袄脱了,躺在相思的边上。
她是朝着里面躺着的,背对着江怀越。
他以为相思又会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可是等了会儿,一点声音都没有。
刚才还活灵活现的,一会儿功夫,就睡着了?
大概是真的太累,之前非要缠着一起泡脚,完全是小孩子心性硬撑精神玩的。
江怀越这样想着,不由默默叹了一口气,在黑暗中,望着她隐约的背影发呆。
手微微一动,又触及了相思流泻如云的长发。
柔滑微凉,在指间萦绕如情思绵长。
他居然无聊到,小心翼翼地转着她的一缕长发,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却不舍得放下。
“大人,你在干嘛?”
寂静中,忽然传来相思的声音,惊得他一怔:“你没睡着?你装睡?”
“我哪里装了,只是等你等太久。”她带着小小的不悦,终于转过身,面朝着他。
江怀越语塞,过了片刻才道:“也没多久。”
相思似是笑了笑,握着他的手,悄悄道:“大人。”
“嗯?”
“我可以叫你原来的名字吗?”相思凑近了江怀越,几乎钻在他身前,用极为低微又暧昧的声音唤道:“罗桢……我觉得,也很好听啊……”
他的心跳加快几分,却又有遗憾之情涌上心头。
“你……可以在这样的时候叫,可是有人的时候不行。”
“为什么?”
江怀越沉寂片刻,忽而把她搂在身前,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告诉她:“因为……罗桢是不能够做到现在的职位,他只配,在南京故都的废弃宫殿做最低等的杂活,吃最粗糙的饭食,永远不见天日,直到死去。”
他顿了顿,握着相思的手,又一字一字道:“这就是,我原本的命运道路。我从瑶山来,父母兄长姐妹侄儿侄女全部死在汉军血洗刀锋之下,唯独留我一条贱命,被扔到了南京。可是我……不甘心就这样苟活,即便此生没有了念想,我还是,不甘心就那样被人踩在脚底,连狗都不如地活下去。甚至那不是活,只是比死人多一口气,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得不到,被困在南京故宫直到生命结束,然后再去黄泉找我的家人族人吗?他们早就转世离去,那时的我只剩一缕孤魂,我要去往何处?白白在世间多存留那些年,为的又是什么?如果是那样,为何不在遭遇奇耻大辱之后自尽而亡,至少也可以追随亲人而去,不至于,形单影只,丧魂落魄。”
相思完完全全震住了,她认识江怀越以来,竟是第一次听他讲那么长的话。她也从来没有想过,大人他,居然有这样的另一层身份。
他深深呼吸着,似乎这样的话语亦耗尽了体力与心力。
过了许久,才道:“你怕吗?相思。”
她咬着唇,寂静了片刻,脑海中却还是飞旋混乱,可即便如此,她还是紧抓着江怀越的手,用同样低微发颤的声音道:“如果怕的话,还会来找你吗?大人。”
她喘息了一下,又道:“还有,无论活多久,你永远不会是一缕孤魂。因为,还有我在你身边。”
黑暗中,他沉寂片刻,随后轻微地笑。
他的手从她颈侧抚过,摸到唇心,又轻轻撬开。相思微微张开唇,抿着他的指尖,一点一点咬着。
他又低头吻住她的唇。
相思挽着他,解开了自己的衣襟系带。
随后又带着他,按住了最为丰润处。
温热饱满,充实丰盈。
奇异的感觉自江怀越掌心而来,如波涛侵袭,浪卷飞云,震撼全身。
他连呼吸都几乎要停滞。
她又按住他的手背,用了几分力,在他耳畔道:“大人,我被你摸了。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你也是,我的人。”
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紧紧搂住她,用肆意的吻延续掌心的感觉。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六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四下一片寂静,唯有窗外落雪簌簌,风势倒是已经渐渐减小。
一床被子盖住两人,依照相思的性子,是恨不得钻到江怀越身上睡,然而想到他腿上的刀伤,还是忍忍作罢。只是虽然很困,却还舍不得睡着,就靠在他身旁,哪怕听着他呼吸气息都觉得有意思。
江怀越疑惑道:“你刚才不是坐着都快睡着了吗?现在怎么不困?”
相思摸他脸庞,偷偷笑着不说话。江怀越叹了一声,顾自闭上眼睛,她却又将手伸进他衣襟里,令他微微一颤。
“还想干嘛?”江怀越哑声道。
“……不想干嘛,随便摸摸。”她有些厚颜无耻地赖着不收手,他略显拘束不敢动弹。
“大人,你刚才说,罗桢是你本名?”似乎是为了让他分心,相思在他耳畔轻轻问,“我觉得这个名字挺像汉名的,那你说话应该和这边完全不一样吧?”
“嗯,只是很久没说,早就忘记了很多。”江怀越顿了顿,“那个名字,是我父亲请人给我取的。”
相思一怔:“有什么特别涵义吗?”
“桢是四季不败的刚木,枝干扶疏,枝叶茂密,给我取名的人希望我以后能也能成为桢木一般的栋梁之才……”江怀越说到这里,似乎自嘲地笑了笑。
相思蹙着眉,道:“难道你现在不是栋梁之才吗?听你这样说,给你取名的想必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学究!”
江怀越却笑了笑:“你错了。”
“啊?”
“不是个老学究。”他停顿了一下,道,“是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君,也是教幼时的我认字、学汉话的先生。”
相思更觉疑惑:“那么说,算是你父母给请的教书先生了?”
“也不完全是,当年先生在瑶山徘徊迷茫,是我父亲将他带回了山寨,后来他就留了下来……”
静谧黑夜里,他向相思说着童年记忆,似是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青青莽莽的大瑶山,坐在高高山岩上吹着细长叶片,看金阳在溪流间泛起亮眼的涟漪光芒。
而哥哥则背着竹筐,领着陶先生往对面山坡走。幼年的自己从山岩上站起,朝着他们用力挥手,喊道:“三哥,陶先生,你们要去哪里玩?”
三哥回过头,遥遥回应道:“带小陶先生去看看采茶,他还没见过我们这里的茶园。”
“带我去啊!”他急得想从山岩上跳下,三哥却笑骂道,“你怎么什么地方都要跟着去,大人们做的事,你掺和什么?”
“看采茶,我就看不得?要么你们不怀好意,不是看茶叶,是看漂亮的妹仔!”他手脚并用攀爬到一半,纵身一跳落了地,身手敏捷地奔向两个已经走向对面山坡的少年。
三哥向陶先生说了什么,两人不由笑了起来。
“罗桢,你的书读完了吗?字练完了吗?还有昨天叫你学写的对子……”陶先生站在清清溪流边,笑容和煦,明明是风度翩翩的少年,一连串的问题却让年幼的他情绪一落千丈。
“啊啊啊啊小陶先生!求你让我休息一天!我已经很久没出来玩,整个人都要发霉了……”他围着陶先生转圈,拉扯着先生的衣衫,恨不得抱着他不放。
“那你得问问三哥答应不答应,你阿爹出门前,是让三哥管着整个山寨,也管着你!”陶先生朝三哥笑了笑,果然三哥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发话:“想要跟着一起去,那就学会少说话,还有,只准去看采茶,回来之后就得乖乖练字去。”
“……练字练字,我们保护瑶山靠的难道是那几支毛笔几本书,还不是亮堂堂的腰刀和长矛?”他一脸不悦,三哥皱眉要骂,陶先生却拦住了。
“知道给你取名为桢,是什么意思吗?”
他满不在乎地道:“不就是女贞树吗?先生,你要叫我变成一棵山里的树?哪里都去不了,扎根在这里。”
陶先生失笑,拍拍他的肩膀,指着远处山间的女贞树:“你是瑶山的子孙,自然承载了风霜雨露成长。只有根深方能叶茂,女贞树经冬常绿,枝干坚硬,就连宫中的合抱之柱,也常常用其制成,因此古人对杰出人才,又有桢才之美誉。”
陶先生讲得头头是道,他却听得云里雾里,不由茫然道:“先生说的话,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
“叫你多读书,你还不听!”三哥拽过他,一边走向山坡,一边道,“不就是说,想让你跟女贞树一样,不怕风吹雨打,以后有出息,出人头地!”
“怎么才叫有出息?像阿爹那样?还是把大大小小所有瑶寨都归我来管?”他拨弄着手里的草叶,不经意问道。
“你就不能想长远点?说不定汉人皇帝也发现你罗桢的厉害,把你请去朝廷当个大将军,当个大学士!”
三哥嘲弄了他,有意笑起来,陶先生无奈地摇摇头,跟在后面。
他哼了一声还想反驳,对面山坡上响起了采茶妹仔们清亮的歌声,袅袅飘荡,如云丝缠绵。他高兴起来,吹着唇间草叶,不再理会三哥的嘲笑,朝着青青斜坡奔去。
……
怀里的相思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呼吸轻浅温柔,安静地像一只小小的羊羔。
他不敢惊动她,靠近了想要亲吻,犹豫再三,最终只是在她额头落了轻轻印记,然后也带着多年前的回忆,合拢了双眼。
*
初阳照亮了窗子,相思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人了。
外面早有动静,厨房里应该是胡大娘在忙活,屋子外面传来了羊儿的叫声。经过了一夜休息,身体稍稍恢复了一些精力,她又贪恋被子里的暖意不想起来,正躺着发呆时,房门轻响,江怀越走进来见到她醒了,便催促道:“起来吃点东西,我们要去连山关了。”
她恹恹地躺着不动,江怀越又怔了怔:“怎么?病了?”
“你才有病!”相思愠恼地骂了一句,伸出手不说话。他看着她,眼里渐渐浮起一丝笑意,却带着几分嘲讽,走上去拉着她的手问:“是得了懒病?”
“是呀,我不勤快的,每天只想躺在床上,你是不是后悔了?”
他闷声地笑,用力拽了拽她的手,“那以后是不是要给你配好几个丫鬟,样样事情都伺候着?”
相思讶然:“上次谁主动说要伺候我的?怎么就忘记了呢?”
“……穿衣喂饭?你是一两岁的孩子?”
她有意点点头,伸出双臂道:“你先替我穿衣。”
江怀越无语,取过衣服按在她身上:“我当初怎么没发现你这样难伺候?”
相思眨眨眼睛,伏在他肩头,小声笑道:“当初?你还好意思说当初?一杯毒酒想要了我性命的,不知道是哪一个心狠手辣的人?”
先前还一脸嫌弃模样的江怀越顿时哑了火。
窗外传来了保生欢快的叫声:“骡车套好了,咱们可以上路了!”
相思一愣,不由问道:“保生也和我们一起上路吗?”
江怀越点点头,道:“我刚才跟他们说了,请老汉驾车送我们去连山关,他儿子不是就在里面当兵吗?那么多年没能见一次,正好送我们进去后,带着孩子去看看父亲,也算不白走一趟。”
相思颔首,摸着他的脸道:“没看出来,你倒是还有点人情味。”
“……”
为什么这夸奖的话听上去一点都不令人愉悦?!
*
吃完早饭后,相思和江怀越坐上了骡车,胡老汉熟悉地形,用骡车载着他们往连山关而去。
一路上,保生兴奋地说个不停,胡大娘则小心翼翼担忧进了连山关也找不到儿子,相思安慰道:“没事的,总能找得到,实在不行就一个个军营去问。”
胡老汉一边赶着车,一边发愁道:“我倒是担心根本不会让我们去找人……”
江怀越望着前方,慢慢道:“会有办法的,找个人而已。”
这一路倒是风平浪静,临近中午时分,终于赶到了连山关。远远望去就见城头旌旗飘摇猎猎生风,守城士兵们神情警觉,还没等骡车行至城门下,守卫士兵便持着长矛盘问来历。
胡老汉说明来意,士兵呵斥道:“这连山关是兵家重地,随便什么人都能进进出出吗?昨天来了一群逃难的,是总兵大人发话才把他们放了进去,已经是最后一批,接下去任何人都不能入内!”
胡老汉夫妇面露无奈,保生急得叫起来。江怀越从车上下来,上前一步,道:“我是原先要和费总兵汇合的人,被女真军队偷袭了,因此耽搁到现在才回来。”
“哪个将领帐下的?打了败仗还好意思说?费总兵正恼火呢!我看你回来也是自讨没趣!”守城的人骂骂咧咧,却还不肯开门放他们进去。
江怀越身边没有信物,沉着脸道:“去跟费毅说,监军回来了!”
“监什么……监军?!”那士兵才算明白过来,不远处的小头目听到了话音,已经飞一般奔了过来,确认之后连忙打开城门,一边护送他们入内,一边又心急火燎地派人进去通报。
胡老汉一家如坠云里,半晌没明白什么道理,只是觉得周围人怎么对这个年轻人态度截然不同了。守城的将领也很快从城门上下来,鞍前马后奔走忙碌,亲自送江怀越他们往连山关主城而去。
这边一路入内,传信的士兵已经火速将监军回来的讯息送到了辽东总兵费毅那里,他本来正在为江怀越至今杳无音信而恼火烦躁,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如何向朝廷交待?忽而听闻监军平安返回,一时又惊又喜,转瞬之间又增添怒意。
碍于江怀越身份尊贵,他身为总兵也只能整顿盔甲,带着一众亲信外出迎候,见江怀越坐在车上渐渐靠近,车上除了老夫妇和一个孩子之外,还有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也不知道是什么身份。
费毅清了清嗓子,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拱手:“江大人,下官得知您率兵启程却又遭遇伏击,心急如焚当即派人出来救援汇合,无奈听幸存的士兵们说……您在女真人围剿之际,率先骑马逃离,此后不见踪迹,因此我们也是一筹莫展啊!”
江怀越淡淡一笑,坐在车上没下来。“费总兵说的是,江某以数千残部启程赶赴连山关,才到半路却被女真骑兵三面包抄,江某实在惭愧没能留下来和女真人拼个你死我活,大不了全军覆没,马革裹尸也是不枉此行了。只是江某不知,为何几次三番军情泄露,我自问身边人员都是亲信心腹,总不会是费总兵这边出了内奸?”
费毅面色难看,一眼望到相思,不由又道:“江大人死里逃生固然值得庆幸,可我怎么听说,您当初抛下众将士跑掉的时候,似乎还带着一个女子……莫非这就是?”
江怀越还未回答,忽从远处飞奔来一人,未到近前就开始大放悲声,到了近前更是一下子冲到车前,抱住相思的脚踝大哭起来。“我的姐姐啊!我以为这辈子咱们姐弟再也没法相见,还为你烧香祷告,希望咱们下辈子还能成一家人!督公啊督公,您为了保护我姐姐受尽苦难,您真是我杨明顺的再生父母,我给你叩头了!”
杨明顺满脸眼泪,撒开双手又倒头就拜,砰砰砰三下,直让人感觉到一腔真情万般感激。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七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杨明顺这一顿磕头当真是感人肺腑,费总兵也看得皱起眉,相思见状连忙跳下车,朝着江怀越诚惶诚恐行礼道:“一路上要不是江大人全力保护,我早就死在了女真人的箭下,这救命之恩,真不知应该怎样报答?”
说话间,双膝一软竟要朝他下跪,江怀越神色尴尬,只好扶了她手臂一下,有意板着脸道:“你是我部下的亲姐姐,我身为监军照顾妇孺……也是职责所在。”
相思感激地向他笑了笑,又向费毅恳切道:“总兵大人,江大人是为了引开女真追兵才一路疾驰,要不是那样的话,当时队伍就要被女真大军给全部围堵了,这些都是我亲眼看到的。”
“就是啊,总兵大人,小的不是跟您说过吗?督公当时也是大局为重,才舍生忘死带着一列骑兵引开女真将领,不然我们这些人哪里能逃出围歼?”杨明顺亦不失时机再行解释。
费毅始终不悦,他打心里认为承景帝不应该派江怀越这个太监来掺和战争,先前得知其率兵逃跑,还想着事后如果他活着回来就要找机会参他一本,可是现在周围人都说事出有因,倒令费毅失望起来。
此时自远处又有人策马而来,远远地就招呼一声“岑姑娘”,相思一见,也激动起来:“戴大哥!”
戴俊梁飞驰至近前,翻身下马才向费总兵行礼,还没等开口,费毅却拧着眉打量道:“你刚才喊什么?”
“岑……”戴俊梁话一出口,觉得不太对劲,然而费毅还是抓住了把柄,盯着相思道:“你不是应该姓杨吗?”
相思还没来得及说话,杨明顺已唉声叹气道:“咳,总兵大人,我们家这不是太穷了吗!小人上头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后边还有两个弟弟,她原本是我三姐,家里实在过不下去就把她给过继给亲戚,所以才姓了岑。不过虽然如此,我这姐姐还是跟我们常有来往,要不然怎么会千里迢迢赶到辽东来找我呢!”
费毅还待说什么,江怀越已皱眉不耐烦道:“总兵大人,有什么要紧话非要在这里讲完不成?我这是历经艰险来到连山关,就连休息一下的地方都没有?”
他先前沉默寡言倒也罢了,如今端起架子摆起谱来,大有骄矜傲慢的架势。费毅也不得不转换脸色,打着哈哈道:“哪里哪里,只是心有蹊跷问个明白而已,监军大人不必在意!”说罢,便吩咐手下带江怀越等人前往驻军之地休息。
江怀越在前往驻地的路上,吩咐杨明顺帮胡老汉一家去找他儿子,好让保生见一见父亲。杨明顺一口答应,他又抬手示意,让杨明顺凑近了过来,然后低声道:“我和相思在老汉家里借宿了一晚,你等会儿想办法告诫一下,不能把此事泄露出去。”
“哦……哎?”杨明顺一愣神,纳罕道,“借宿一晚为什么不能泄露出去?”
江怀越肃着一张俊脸,狠狠盯了他一眼,心里气愤却又只能压低声音呵斥:“为了行事方便,我们……自然是以夫妻身份借宿的,这你都不懂?”
杨明顺打量他几下,嗤嗤笑起来,道:“您直接说是跟相思住在一间屋不就行了吗?还拐弯抹角……”话还没说完,却已被江怀越一把掐住喉咙推出老远,又气又乐咳嗽个不停,引得相思和戴俊梁诧异不已。
一行人回到驻军的卫所,早有士兵整理出房间请江怀越等人进去休息疗伤,杨明顺将胡老汉他们带到了另一处僻静房间,问明了他儿子的姓名与长相之后,叫他们在此等待。保生来到了卫所觉得新奇,很快就趴在窗口往外张望,胡老汉夫妇却小心翼翼问起江怀越到底是何身份。
“万岁爷派来的监军,你们连这也不知道?”杨明顺叹气道。
胡大娘还有些迷糊,胡老汉总算听别人讲起过此事,犹犹豫豫道:“是不是宫里的那个什么……”
杨明顺不愿多说,只点点头,胡大娘着急问道:“到底是什么人,我怎么听不明白呢?”
“少啰嗦了!”老头儿瞪着眼睛,将她拉到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胡大娘才恍然大悟,可随后又诧异道:“不对啊,他们两个不还是新婚吗?他要是太监怎么就……”
杨明顺干咳几声,显露出为难的神色,道:“两位有所不知,我姐姐受督公保护,一路上相互扶持着才逃过女真人的追捕,但为了掩饰身份只能和他以夫妇相称,在您家里也是住了一间房……这个虽然是危难之中没有法子,但我姐姐毕竟以后还得嫁人,事情传出去可不好,恳求两位保守秘密,否则她的名节可就毁了!”
胡老汉夫妇连连点头,老妇人甚至还惋惜地说,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对俊男倩女,男的话少却体贴,女的和气常笑,一点都不像假扮的夫妻,要是真的就好了。
杨明顺只尴尬地笑了笑,告别他们后,带人寻找老汉儿子去了。
*
江怀越在住处重新处理了伤口,又换好干净衣衫后,想到相思身上也带着伤,不知道情形如何,而杨明顺去营地找人好半天都没回来,他等得有些寂寥了,便下了楼往后方去。
相思被安排在戍楼后面的一个单独的小院子里,江怀越原本是有些犹豫的,此处是连山关,毕竟人来人往不同之前,但踱到院门口发现周围并无人影,心里又有些记挂,便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没有人影,屋门也紧闭着,他轻轻推了一下屋门,发现是从里面上了锁,不由敲了敲门。
寂静中,过了会儿才传来相思的声音:“谁?”
“……我。”他的声音很轻,相思还是一下就听出来了,可她却没有马上过来开门,相反还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应该好好休息一下吗?”
——还不是想到你手臂上的伤!
心里这样腹诽着,嘴上还丝毫不显露真意,只是慢悠悠地道:“我才来到这儿,自然也要熟悉一下地形,了解你所在的位置。”
相思似乎笑了一笑,没再说话。
江怀越又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出来,有些不悦地问:“大白天地反锁了门在里面干嘛?”
“大人你觉得我在干嘛?”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慵懒,又带着调侃的味道。
他怔了怔,心里有奇怪的感觉:“你……”
屋子里传来了滴滴答答的水声,江怀越的脸上一阵发热。果然……
“我在洗澡,已经泡在热水里了。”相思忍不住笑起来,又问,“大人你要等我出来吗?”
尽管什么都不可能看到,可是站在门外的江怀越还是莫名心慌,强行镇定了情绪,道:“没什么事,我先走了,你……慢慢洗。”
“哎?”屋子里,相思原本正打算戏弄他一会儿再穿上衣服出来,没想到江怀越居然禁不住调笑,很快就走出了院子。
相思小小地叹了一口气,抱着裸露在外的双臂,身子又往下沉了沉,几乎全部浸入在水中。
热气氤氲,滋润了备受磋磨的身心,她在水中自在舒服地好似青青荇草,刚才江怀越在门外说话的时候,相思的心里甚至有一种冲动,想要将他诱骗进来,可是他却匆匆离去,好似受到了惊吓一般。
想着想着,唇边浮现笑意,心里满满的都是他。
她屈着双膝倚靠着浴桶假寐,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将自己藏在热水中浸润了,无疑是最最快乐舒适的时光。
想一会儿以前,想一会儿现在,又想也许会有的将来。相思不知不觉间,就在水中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感到有些凉了,才一下子醒了过来,水果然已经变温吞了。她怕着凉,赶紧伸出手想去拿布巾来擦身,然而屋门外却传来轻微的声响。
相思怔了怔,仔细听了一下,似乎是有人在走动,慢慢靠近了窗子。
“大人?”
外面又霎时安静无声。
相思心里疑惑,莫非是大人不好意思出声,其实很早就又回来了,等在外面?
她匆匆擦干身子穿好衣裙,挽着长发小跑出去,把房门打了开来。
空荡荡的院子里并无人影,相思愣了一会儿,才想走出院子看看是否有人离去,却又听得脚步声响。
戴俊梁走了进来,见她站在门口出神,不由问:“怎么了?”
“没什么……戴大哥,你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谁离开?”
“好像没谁啊……”戴俊梁一皱眉,忽道,“有一个校尉打扮的人与我擦肩而过,我也不认识,因此没打招呼。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
相思抿了抿唇,将刚才的情形说了一下,戴俊梁愠怒道:“难道是有人想要偷窥?我这就出去找他。”
“算了,都已经走掉了,去哪里找?”相思恹恹地说道,“这地方怎么军纪这样,我才来呢,就有人不怀好意吗?”
戴俊梁纳罕道:“之前我在这连山关里倒也并不觉得军纪涣散,会不会是另有原因?”
相思倒也开始怀疑之前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戴俊梁见状,只好安慰了她一番,又进屋为她检查门窗,以防不测。
她又问起他可曾见到江怀越,戴俊梁一边看着窗户,一边道:“听说他去找总兵大人商议事情了,岑姑娘,我看那位总兵大人与江大人似乎不太对盘,我虽然不是行伍出身,但大敌当前,两位若是不能通力合作,只怕很是被动。”
“我也看得出……现在只希望女真人不要再来进攻,否则一波接着一波,连喘息的时机都没有。”她坐在了窗前,又回头道,“戴大哥,你能顺利抵达连山关真是上天保佑,如果你在战役中有什么意外,我真是要一辈子不安。我想请大人派几个亲信将你送出连山关,你还是尽早回到魏县,这里毕竟时不时会有战争……”
戴俊梁却道:“我虽是差役,也懂得一些防身擒拿招式,魏县那边反正已经告了假,这里情形紧张,我断不能就此离去。即便要走,也得等女真人撤离边疆再说。你也不必担心介怀,我是死是活,有伤无伤都是自己决定留下的,并不是因为护送你来辽东而导致。”
相思听了,也不好再说什么,戴俊梁又坐了会儿,便起身告辞,临走时还说:“你最好还是把刚才的事情跟江大人说起一下,请他派人在院子周围防卫,或者至少提醒众人不得冒犯。”
“好。”相思点点头,将他送出了院子。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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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相思与那些商人为了保命,纷纷指证高焕确实收受贿赂,为人谋取锦衣卫职务,刘学士等朝臣虽怀疑江怀越公报私仇,却实在找不到什么有力的证据。尽管高焕死撑着不肯认罪,可是抄家搜出来的天价财物,令承景帝都为之震惊。
震惊之后便是震怒,哪怕惠妃多次苦苦相求,高焕之罪不可轻饶,承景帝袍袖一拂,这原本志得意满的千户爷就被下狱待斩,只等着死期临近。其余被西厂挖出来的涉案官员,也全都难逃劫数,轻则罢官重则流放。就连惠妃也连带着遭遇冷落,自那之后再也没能得到宣召。
一时间朝臣们只觉风雨飘摇,而平日就厌恶江怀越的那些文臣武将,就更是对他恨之入骨了。
这些事情相思自然不会知晓,她只是从杨明顺口中探得高焕的下场,不禁松了一口气。高焕不死,她们姐妹两个就始终面临被报复的威胁,而现在似乎已经尘埃落定,应该不会再有风波。
杨明顺才从宫内回来,勾着红线串起的三枚制钱,向她显摆道:“瞧见没有,我昨儿用铜钱起了一卦,算出今天必定有好事临门,果然进宫就听说万岁爷又赏赐了督公。”
“那督公今日应该心情不错?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他狐疑地看了看相思:“干什么打听这事?”
她站在菱花窗畔:“烦请小杨公公替我问一下,既然事情已经结束,我和姐姐何时才能出去……”她说到这,又补充道:“我不是心急,只是在这待得久了,总会胡思乱想,夜里也睡不着。姐姐伤势不知好转了多少,这些天一直没法相见,挂念得很。”
杨明顺脸上的笑意不由减淡了几分,只哼哼哈哈应付:“这个得督公发话……多问了,他会心烦。”
相思有点失落,还是请杨明顺有机会的时候问一问,杨明顺见她完全不知底细的样子,敷衍着答应了便准备离开。转身之间,却瞥见墙角的那把素底兰草竹骨纸伞,不由愣了愣:“哎?这伞……怎么会在你这儿?”
相思取过纸伞交予他,行礼道:“那天大雨我跑出院子,后来督公把伞留给了我……最近一直没见着你们,因此忘记归还,还请见谅。”
“我说他那天怎么淋得浑身湿透,原来是这样啊!”他恍然大悟,可是心里又觉得不对劲,在她面前也不好多问,闲扯几句后,带着伞离去了。
往书房去的路上,遇到一群番子,个个精神抖擞。杨明顺问起督公可在,为首的档头道:“应该还在书房,督公刚才赏了我们好多银两,小杨公公不如一起去聚仙楼喝上几杯?”
杨明顺摆摆手,苦着脸道:“可别难为我了,上回也说喝一杯就好,结果害我醉倒在街上,真是丢人现眼。”
“嗨,那您可要练练酒量,行了,回见回见!”
番子们与他玩笑惯了,说说闹闹着群聚而去。杨明顺摸摸脸颊,实在不能体会喝酒到底有什么可高兴的,舌头又麻又辣,醉了之后浑身难受,有那些闲钱存着该多好!
他一边盘算着自己的积蓄,一边往书房行去。这院落位于西南角僻静处,平日少人往来,杨明顺恭恭敬敬敲了敲门,听江怀越在里边应了一声,才弯腰而入。
直栏窗暗影轻投,虽是艳阳高照,书桌上的烛火却在摇曳生姿。江怀越倚坐在桌前,正看着手中厚厚一叠密笺。
杨明顺没敢出声,过了许久,江怀越才将那些密笺整理分作三类,最少的只有两三张,被他单独收入了手边的朱红色雕花匣内。随后又将一小叠密笺递给了杨明顺,道:“这几张里面有些门道,你回去安排人手打探清楚,三天后再来回复。”
“三天?”杨明顺咂舌,以前还都是五天六天的,如今督公给的时间是越来越短了……
“怎么?觉得太久?”
“不不不,小的还以为督公受了赏赐,能宽待一些……”
“我看你成天游手好闲,倒不像是忙不过来的样子。”他挑眉,将剩余的密笺都抛到桌沿。杨明顺只好叹着气,替他将这些无用信息一张张烧成灰烬。
他一边处理,一边遐思,试探着说:“刚才我路过北院,看到相思的房里有一把纸伞,白底描兰草的……”
江怀越挑起眉梢看了看他,没接话茬。他只好壮着胆子笑道:“小的那天是把伞留给您的,督公对相思倒是有几分关怀,以前没见您这样……”
“你想说什么?”江怀越合上了雕花匣,脸上不带半分笑意,眼神也冷彻。杨明顺心头咯噔一下,语无伦次:“没什么没什么,小的只不过想说,那个,那个相思托我问您什么时候能放她们回去。”
江怀越望着跃动的烛火,阳光下光焰少了几分炽热感,透出些许苍白。要不是杨明顺提起,他几乎忘记了纸伞的事情,可是当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再度被说起,心里又起了烦闷之情。
大雨之中将纸伞抛给她,就连他自己事后都觉得有些难以理喻,最好任何人都不要知道,偏偏杨明顺还问及,反而令他更加憎恶当初的无心之举。
他以阴冷的目光看着杨明顺:“你以为,我对她有非分之想?杨明顺,我们这些人要是沾惹了女人,就是给自己添麻烦,你难道不明白?”
火焰撩到了杨明顺手指,他连忙收回手呵气:“是是是!小的只不过看她那样子有点可怜……”
“可怜?”他嗤笑一声站了起来,“刑房内那么多血肉模糊的罪人你不觉得可怜,居然为这个懵懵懂懂的小小官妓哀叹惋惜。你是太过仁慈还是动了歪心?可别叫我白白栽培你一番!”
杨明顺只恨自己一时心软,跪下连连磕头:“督公明鉴,小的真没其他意思!您要杀她们姐妹就杀,哪怕将她们千刀万剐,小的也不敢再啰嗦一个字!”
江怀越盯了他一眼:“没用的东西!以后少为不相干的人大发慈悲,今日你仁善一时,保不准哪天会因此送了性命!”
杨明顺连声应和:“督公说的对,您打算什么时候处置她们?”
江怀越静了静,漫不经心负手走了几步:“等风头稍微过一些,寻个机会暗中了结,若是有人问及,就说馥君是在高焕府中遭受了毒打,虽经救治还是内伤沉重,最终命丧黄泉。”
“是……那相思呢?”
“她?她不是和姐姐相依为命吗?馥君死后,相思自然也悲痛难忍,趁着没人的时候,自尽而亡。”
*
自从那日杨明顺走后,就再也没来过这小院。相思无法向旁人打听消息,每次问送饭的番子,对方总是一问三不知,她请求再见一见督公,也得不到任何回应,这使得她越来越焦躁不安。
为什么高焕已经被关押待斩,江怀越还不肯放她出去?
她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可是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却又无计可施。越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越是感到孤单无依,于是当番子再次进来送饭时,相思强烈要求与姐姐见面。
番子自然蛮横地拒绝,相思没和他争吵,只是紧抿着唇,背转身子坐到了床上。
这一天直到傍晚,她都没吃一口饭,没喝一滴水。
多日的软禁本就使她身体虚弱,再加上绝食绝水,熬到新月初上已经晕眩无力。但她还是坚持着,想要赌上一把。
只是额上冷汗沁出,呼吸越来越急促,她吃力地躺下,蜷着身子,望着帘幔掩映下的幽暗灰影。
昏昏沉沉中,听得有人轻手轻脚进了房间,她才想撑坐起来,床幔已被撩开一角。
“嗬,在这犟着干什么呢?”杨明顺皱皱眉头。
相思咬牙跪坐起,仰起脸道:“我想见督公。”
他愣了愣,随即摇头:“督公没空。”
“……那请带我见一见姐姐可以吗?”相思攥着床栏,“我已经,很久没见她了。”
他无语,过了片刻才转过身道:“行啊,那走吧。”
*
天色渐渐晦暗,晚风缭乱满院翠叶,寂静之中簌簌轻响。不知为何,远处虽已亮起了盏盏灯笼,但光亮朦胧,犹如深海灰蓝色雾中迷离的船灯,摇摇曳曳,更觉孤寂缥缈。
相思跟在杨明顺身后,四周没有半点声音,夜风微寒,她衣衫单薄,不由瑟瑟。
穿过碎石小径,转了弯,前方廊下正有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屋子,往另一方向行去。
她远远望到那身影,不由得脚步一顿。
杨明顺也有些意外,朝那人道:“督公?您怎么……要出去?”
江怀越回望一眼,只是点了点头。杨明顺略显为难地瞥了一下身后,又道:“那……这……”
“就按之前说的办。”
江怀越简单至极地说罢就想走,不带一丝情感。相思惶恐,不禁道:“督公,您以前说过会放我们姐妹回去……”
他皱了皱眉,似乎已经不想再浪费口舌。相思抿了抿微微发苦的唇,上前一步朝他的背影屈膝行礼,低声道:“我已无意再祈求自己生死,可是姐姐在高焕府中没有看到听到什么,她被拖出去的时候就因伤晕倒,您是亲眼所见。我被带到此地之后,也从未跟姐姐说起不该说的话……不管督公打算如何处置我,还请您给馥君姐姐一条生路。”
语罢声静,身侧树影浓郁,摇落相思一身。
夜风拂过轻透纱的褙子,朱红如蔻本是妩媚,映着素白湘水裙在风中簌簌舞起,无端生出几分凄艳。她低眸,眼里似是含着水色,可又透出一丝决绝。
江怀越沉默片刻,正在斟酌着如何回应,跟在他身侧的姚康却以为他是厌烦了相思的话语,因此厉声呵斥:“哪来那么多废话?!督公有要事在身,没功夫听你瞎扯!”
相思抬起眼帘,静静地看了江怀越一下。
他蹙眉,没有看她,转过身就走。
杨明顺愣怔一会儿,急忙追问:“哎哎哎,督公走也留个准信,到底是不是要按先前的说法……”
“少啰嗦,我刚才说过的,你一转眼就忘?”
江怀越加快脚步,头也没回,似乎不愿再多看相思一眼,急急地离开了此地。
相思咬住了下唇,又望向杨明顺,他忍住了没再言语,只是为难地叹了口气,朝昏暗前方指了指:“走吧。”
这架势似乎是不想让她留在旁边伺候,相思迟疑了一下,轻声道:“大人要不要先尝一下?要是滋味不合心,奴婢便端回去叫他们重做。”
斜倚着的人睁开清眸又扫视她一眼,这才靠在锦垫上坐直了些。她连忙屈膝递上光洁调羹,他接过瓷碗尝了一口,双眉微蹙,“放的什么?一股药味。”
相思道:“应该是加了清热解酒的苦参,近来楼里好像时兴添加药材的做法。”
正文 第一百四十九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
原来江怀越想到高焕也是被贬到辽东卫之后, 联系之前带兵行军途中总是遭遇敌军袭击的情况,心里不免觉得这泄密之人似乎不仅仅是为了让女真人占得优势, 而更像是有意陷害。
他江怀越若是死在敌军围剿之中, 那就是最好的下场。就算侥幸逃脱,但是领军作战总是失利,哪怕没有大臣参奏弹劾,万岁自己心里也会不悦。说不定仗还没打完, 已经一纸诏书下来,解除职务遣送回京,等待他的将是严厉责罚,轻则削职重则入狱。
他想不出除了当初因为卖官案件而被贬斥到辽东的高焕,还有什么人会对他如此痛恨。
然而他和杨明顺等心腹查遍了连山关将士登记在册的名录,竟然找不到高焕此人。
相思听杨明顺说了这些之后,也疑惑道:“辽东应该范围很大吧?那当初高焕到底是被贬到什么地方?”
“督公说了,当初万岁只是将高焕贬来辽东, 具体分到哪个卫镇是由总兵安排的。但是前任总兵已经调离, 费毅是后来接任的,高焕到底被安置到哪里去了,他也说不出来。”杨明顺叹了口气, “这不是督公又令人去翻找旧卷宗了, 希望能查到他到底是在什么地方。”
“那如果高焕在别的地方, 不在连山关的话,奸细只怕是另有他人了?”
杨明顺点头道:“所以我们还得做好其他准备,关键是费毅听不进督公的话, 这就难办了……”
他一边唉声叹气,一边告辞,相思心有所感地将他送出院子,又出了会儿神,才回到屋子里关上了房门。
*
杨明顺回到戍楼后不久,江怀越也从外面回来,见到他就说:“高焕所在的卫所找到了。”
“真的?是哪里?离这里近吗?”杨明顺激动得连连发问,江怀越皱了皱眉,整整衣衫坐了下来:“在定辽中卫。”
“定辽中卫?”杨明顺诧异道,“那督公的意思是,高焕并不在这连山关?”
“记载的是这样,但我刚才问过费毅的下属,前段时间因为军情紧急,费毅下令抽调了邻近几个卫所的将士们前来连山关共同抵御敌军,而定辽中卫也在其间。”江怀越说到此,杨明顺又不禁一惊,“什么?弄了半天,他还是在这儿?!”
江怀越却依旧不紧不慢地道:“你先别着急,定辽中卫派出一队人马前来支援连山关,但不幸的是途中遭遇女真骑兵,那一队人马本来就不甚壮大,血战之后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下三人逃到了连山关,而且还都受了伤。后来其中两人伤重死去,最终一个名叫马兴的总旗活了下来,伤愈之后留在了连山关内。”
杨明顺拧着眉,犹豫着问:“那这队人马中,有没有高焕呢?”
“现在就是不清楚,我刚才想找那个叫马兴的总旗过来询问,但他已经去了长甸岭瞭望哨戍守。最快也得明天天亮后才能派人叫他回到这里。”
杨明顺使劲捏着眉心道:“督公,这事怎么这样绕来绕去呢?”
江怀越哂了哂:“确实有些复杂,但明日找到马兴之后,应该就能清晰起来。”
杨明顺点点头:“真弄清楚了就好,免得提心吊胆。”他随后又说起胡老汉寻亲的事情,在杨明顺的帮助下,胡老汉夫妻的儿子已经被找到了,保生也终于见到了心目中的父亲。
“您没看到当时那场面,一家人抱头痛哭,看得我也心里发酸呐!”
江怀越没言语,片刻后又抬眼看看杨明顺,淡淡地问道:“相思那边怎么样?”
“安排人手暗中保护了。”杨明顺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往江怀越身边凑了凑,弯腰小声道,“督公,您打算把相思一直带在身边了吗?”
江怀越瞥了他一眼:“问这个做什么?归你管?”
“咳咳,瞧你这话说的,小的不是关心你老人家和相思姑娘吗……”
他听了脸色更差了。“为什么我是老人家,她还是姑娘?你怎么排的辈分?”
“辈分?”杨明顺笑嘻嘻地道,“按照辈分的话,那小的是不是该叫您一声姐夫?”
“……你还来劲儿了?!”江怀越愠恼起来,一拍桌案作势发火,杨明顺连连讨饶,才算逃过一顿责罚。
杨明顺很快离去,房间内重新安静下来。
江怀越忙碌至今,除了中间去相思那里的时候稍微放松了些,其余时间都在翻阅审核卷宗,看得眼睛都有些发花了。腿上的伤口其实一直在隐隐作痛,先前也只是简单上了药,根本没有时间真正躺下了休息一下。
此时屋内静谧,他吹灭油灯之后,回到床榻前脱下了衣衫。
独自躺在那里,望着空荡荡的床顶,脑海里浮现的又是相思倚靠在胸前的模样。他默默侧转了身子,却又想到之前两人在猎户的小屋以及胡大娘家的炕上,连续两晚都是并肩同卧,而今自己睡在这儿,竟莫名有些冷清寂寥的感觉了。
——不就是两个晚上睡在一起吗?
江怀越怨怼地想,觉得自己简直和以前太不一样了。
可是……有人睡在身边的感觉,似乎真的,很难就此抹去。
他头一次感觉到了独自躺在床上的空虚。
并且惦念着之前那种感觉,那种想要有人从背后抱住,或者两人相对而视,也或是她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钻在他怀中,伸出手指按在心口的奇妙充实的感觉。
……
天光放亮时,江怀越依照惯例很早起身,下了戍楼,便找来杨明顺:“找个人去一趟长甸岭,把那个总旗带回来。”
杨明顺应了一声就要去找人,谁知还没到操练场,就听得号角声呜呜回荡,一声声急促而又沉重。
紧接着,自城门口方向飞骑如箭,直往城中而去。
江怀越一蹙眉,杨明顺当即找来马匹,与他一前一后赶往辽东总兵府衙所在处。两人疾驰赶到之时,总兵府内已气氛紧张,费毅正紧锁浓眉看着地形图,身边的副将幕僚们三三两两私语议论,显然是有紧急事情发生了。
众人一见江怀越到来,纷纷拜见叫应,唯有费毅只抬眼望了一下,就又出神思索,连招呼都没打一个。
“发生何事?”江怀越问道。
“女真大军压近,看样子像是要攻城。”费毅沉声说道。
江怀越一蹙眉:“大概多少人马?”
“是由他们的主将率领的,想必是全部精锐部队,少说也有八万。”费毅说罢,又朝左右道,“立即集结城中所有兵力,这一场血战是躲避不过了。”
江怀越之前已经了解到经过这几次大战,如今连山关内的精锐士兵不会超过五万,且除了主城之外,还在各处山岭间防御。故此他建议各处士兵不能擅自调回主城,女真人诡计多端,谁知道他们是真的要强行攻城,还是声东击西另有企图?
“那些戍守的人员只留一两个在那就够,其余人都退回主城,女真人如果冲到城下强行攻破城门,那就……”
费毅一边安排,一边又让传令的士兵奔走相告,一时间厅堂内人来人往,江怀越沉默着看了一会儿,忽而道:“费总兵,与其坐等围城,不如先下手为强。”
费毅挑着眉道:“江大人,你不要太过自信,什么先下手为强,这里是战场不是你的西厂,我们凡事都要依照规矩,不能随心所欲!”
“数九寒冬如果被围,城中的粮食够几天?女真人可以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集结而来,但我们若是被长久围困,能否坚持着守住城门,这些都该考虑清楚。”
费毅不耐烦道:“江大人,我在辽东好些年了,这些简单的道理还不懂?你是监军,不是主将,要是江大人实在想要立功,那我也不拦着。只不过作战的时候只能由我下令,不然一个想往东一个想往西,这仗没法打!”
“费总兵的意思是我想冒险行事,目的就在立功?”江怀越一哂,“连山关周围卫所还有兵马,只是缺少呼应各自散落,若是城中坚守城外围攻,将女真军队包夹其中,岂不是胜过在这苦熬?”
然而费毅对于他的建议嗤之以鼻,在费毅心里,始终觉得他是因为前次失败而又想着挽回颜面,最终江怀越见无法说服费毅,沉声道:“既然如此,我自己带领人马从后方出城,总好过全都被围堵。”
“大军压近,你居然不与我全力合作,而想着要带走人马?!”费毅恼怒起来,当着众人的面厉声呵斥,“江大人,之前几次你都跟我意见相左,我看在万岁的面上容忍你,可你看看自己带兵的下场?死伤无数还不知悔改,你要逃,就自己带着亲信走个干净,但想要带走我辽东卫的人马,那是坚决不可能的事!”
众人目光各异,直落在江怀越脸上。一旁的杨明顺忍不住要开口辩解,却被江怀越一把拦住。
“费总兵既然如此发话,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冷淡说罢,顾自带着杨明顺转身就走,剩下费毅与众将领在堂中气恼议论。
*
相思被号角声惊醒之后,起床没多久,就听到外面声音嘈杂,她急急忙忙出了小院,见那两名士兵正往城中跑,不由叫住他们问起缘由。
其中一人焦急道:“女真大军正往这边来,监军大人和总兵吵了起来,要带兵从后方出城!”
相思一惊:“他出城做什么?!”
“不清楚,好像是说不能坐以待毙……”士兵含含糊糊说了一句,就飞奔离去。
相思愣怔片刻,随即朝着那两名士兵离去的方向追赶而去。
清寒雪天之下,号角声又起,呜呜咽咽撞击心神,让她恐慌不已。
正文 第一百五十章
第一百五十章
灰白云层集聚低压, 漫卷了连山关上空,相思随着士兵们一路奔跑, 喘息着赶到了队伍集合处。
后防城墙下黑压压军队正在集结, 嘈杂人群中,相思一眼就望到了已经换上戎装的江怀越。
他正准备跨上战马。
可是他腿上还有伤,似乎发不出力,只能一手扶着马鞍保持平稳。杨明顺则在一边护着。
相思眼里一酸, 差点掉下泪水。
她被人拥挤着到了近前,江怀越已坐上战马,正和杨明顺说着什么,她不敢在众人面前显出与他的关系,只好隐忍了悲伤,喊了一声:“明顺!”
江怀越望了过来,眉间微微一蹙,什么话都没说。
杨明顺回过头, 见是相思, 不禁一愣,随即上前焦急道:“姐啊,你怎么来了?这地方乱的很, 你赶紧回去!”
“……你们, 又要出去打仗了?”她攥着衣袖, 眼巴巴望着杨明顺,心情低落得如沉深渊。
“对……姐,不要担心, 督公安排好了一切。”杨明顺一边说着,一边回头望向坐在马上的江怀越。他紧握着缰绳,一身银色铠甲,在纷乱的军阵间仍有一种疏离冷清之感。
只是他此时望过来,默不作声地看着相思,眼里有千山万水,云深浪涌。
相思红了眼眶。她知道战役在所难免,可是他自从被敌军砍伤之后一直没有好好休息过,在追击下带着她拼死逃亡,在石牌楼那里为了她不惜性命,在大雪纷飞间又背着她艰难前行。那么长的路,那么深的雪,他耗尽了体力隐忍着伤痛,她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坚持下来,才把她背到了山洞。
好不容易到达了连山关,她本以为大人的到来会使得众将士庆幸惊喜,然而看他们的反应却令人失望。而今才过了一天,他就又要带伤出兵,虽然他如今坐上战马沉稳冷静,可是相思心里是真的害怕。
再骁勇善战的将领都不能保证每次出征能安全返回,大人呢?
而她现在甚至不可以表露一点点对他的不舍与担忧,将士们正在忙着集结准备出城,那个总兵费毅带着自己的手下站在高处冷眼旁观。
纷乱之中,戴俊梁挤过人群来到近前,向杨明顺道:“杨掌班,听说你找我?”
“来的正好!”杨明顺道,“我们要出城去了,你留在这里,毕竟……我姐姐还需要有熟人保护着比较安全。”
戴俊梁本来还想着要跟他们一起出城,然而看看目前的情况,再联系之前似乎有人窥视相思,倘若大家全都离开,把她留下也确实不妥。
江怀越看着他,缓缓道:“戴兄弟,麻烦你了。小杨的姐姐……需要人照顾。”
相思紧抿着唇望向他,戴俊梁看看两人,微带着叹息道:“我明白,你请放心。”
号角声幽幽响起,在低压云层下、苍凉城墙间回荡盘旋,战马嘶鸣腾跃,士兵们已经整装待发。站在高楼上的费毅向身边人冷哂:“现在威风凛凛的,出去之后你看着还会不会回来!”
“大人为何允许他带走人马?我们正是在严防死守之时,江怀越这样与大人离心背德,岂不是坏了大事?”
“他那些人马本来也不多,让他出去,扰乱女真人视线也好,只是死在外面别怪到我头上。反正先前已经几次狼狈不堪了,这次再全军覆没的话,我看荣贵妃也救不了他!”
城楼下,一声号令,后城城门缓缓打开。
队伍急速前行起来,相思还站在原处没动,被戴俊梁拉向后方。她本以为自己会哭,但是看着江怀越调转方向,策马离去的背影,她竟然硬是忍住了。
他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披风在微明的晨曦下猎猎生风,宛如赤红战旗。
大军穿过城门的速度越来越快,杨明顺骑着马紧随在江怀越身边,似乎看了他一眼,在出城门的那一刻,回过头来喊了一句:“姐姐!保重啊!”
浑浑噩噩的相思此时才如被人用力揉挤着心脏,蓄在眼里的泪水悄然滑落。
那个身影,已经消失在城门外。
*
她不知道自己在城墙下站了多久,直至那支队伍全都出了城,场地上已经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她仍旧没动。
隆隆声响中,城门被缓缓关闭,隔绝了外界。
那一支军队就此离开,踏上集结援救的征程。
戴俊梁在身边低声提醒,相思才回过神来。
“回去吧,在这站着也没有办法了。”戴俊梁道。
她默默地点点头,与他一同回到了那个小院。
他将相思送回屋,迟疑了一下,关上门窗。相思一怔,才想发问,戴俊梁已道:“小杨掌班之前派人来找我,给了我一封信,说让我留下保护你的安全,还有……”他顿了顿,低声道,“他说城中可能有内奸,本来他们已经在查验了,但军情紧急来不及完成,让我来问你具体事情到底是怎样的。”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递给了相思。
相思打开一看,上面字迹虽略显潦草,但清秀俊逸,应该是江怀越的笔迹。
她没想到在这样匆忙的时候,大人在临走前还有如此安排。难怪他一定要戴俊梁留下,非但是保护她的安全,也便于利用这段时间再继续查探此事。
相思于是将高焕与江怀越之间的过往简述一遍,只是没有提及自己的事情。戴俊梁听后倍感震惊,在他的经历中,何曾会接触到与宫廷朝堂密切相关的人物,更遑论涉及其中争斗了。
“看江大人留下的讯息,是让我去核查一下高焕是否也来了连山关,毕竟定辽中卫当初不可能把所有士卒都派过来。”戴俊梁皱了皱眉,“可是那个定辽中卫的马总旗昨天去了长甸岭,我不是连山关的人,不知怎么才能过去……”
相思亦犯了难:“那我们要不要找人打听一下长甸岭到底在哪里?”
“是要找人问一下……”戴俊梁正在思索间,听得院门外有人敲门,他起身出去一看,原来是当时送江怀越与相思前来连山关的胡老汉祖孙三人,旁边还有一名身材敦实的戎装男子,正是保生父亲胡大立。
这胡大立在军中多年,如今已经是个哨官。他一见戴俊梁,就着急道:“督军大人带兵从后城门走了?这女真人眼看就要过来了,他怎么也不留下一起抗敌呢?”
戴俊梁解释了一下,胡老汉在旁道:“大立,大人们的决议你不要掺和进去,人家比你官大多了,还需得你来指教?”
胡大立摸摸帽子:“咳,我哪敢指教大人,只是有点纳罕,现在戴兄弟说了情形,我明白了就是。本来我还想着跟着监军大人一起抗敌的,谁知道他先行一步出了城。”
相思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也走了出来。胡老汉夫妇要保生向她磕头,她连忙拉住。
胡大立道:“先前承蒙监军大人把我爹娘和孩子带进了城,让我们一家团聚。我们昨天就打算来当面道谢的,只不过看监军大人一直忙个不停,也没好意思去打搅。本来今早说好了一起过来的,结果他又出城去了。”
“本来也是大爷大娘先好心收留我们,才有这个机会得以让你们一家重逢。”相思说着,忽而朝戴俊梁看了看,又问胡大立,“你在连山关也待了不少时间,应该知道长甸岭在哪里吧?”
“长甸岭?知道啊!”胡大立道,“先前我还曾去那里的瞭望哨值守呢。”
相思欣喜万分:“我们要找一个人,是定辽中卫过来的马兴,你可认识他?”
“马兴?”胡大立想了又想,道,“好像见过一次,是不是他们那支队伍在来连山关的路上被女真人袭击,结果死伤惨重,最后就活了他一个?你们要找他做什么?”
戴俊梁忙道:“是监军大人留下的命令,他急着出城没空去找马兴,既然大立兄弟知道去长甸岭的路,不知能不能带我走一趟?”
胡大立起先还有犹豫,胡老汉夫妇念及监军恩情,在旁劝说一番,他便点头答应。只是按照军规当此之时军人不可随意离城,他叮嘱了戴俊梁几句,便带着他匆匆离去。
胡大立从营房背了斗篷被褥,带着戴俊梁到了连山关西门,假称要带人去往长甸岭,给戍守的弟兄送御寒衣物。守门士兵本也与胡大立熟悉,便让他们出了关卡。
戴俊梁跟着胡大立从小路出发,远处山岭起伏,松林浩瀚。两人沿着崎岖山路盘曲而上,放眼望去尽是苍茫冰雪。行至半山间,经由胡大立指点,戴俊梁才望到前方山顶处有瞭望高楼掩藏于松林中。
两人加快速度,气喘吁吁爬到山顶,远远地只见瞭望楼上积雪皑皑,四周并无人影。
胡大立上前敲门,楼内过了一会儿才传来回应,询问是谁在外。
“马总旗,我是连山关派来的,给你送御寒被褥。”
听了胡大立的回答,瞭望楼内才响起脚步声,随后大门被打开了。
站在门内的是一名高个男子,身穿军服,满脸胡须。他打量着胡大立,又看向后边的戴俊梁。
戴俊梁也看着他,没有做声。
“这大雪天的,您在这值守可受罪了!这不是上头的把总想到了,让我赶紧过来送被褥斗篷。”胡大立一边说,一边摘下帽子往里走。
“有劳了。”马兴转身跟了进去,戴俊梁也随后入内。
楼内底层点燃了火炉,总算给严寒天气带来几分暖意。墙上悬着磨得锃亮的长/枪,边上则是厚厚的铠甲。
“城里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马兴摩挲着双手站在火炉边,“我望到一长队人马往北边去。”
“啊,是的,监军大人出去……”
“马总旗。”戴俊梁打断了胡大立的话,走上前问,“我想向您打听个人。”
马兴抬头看看他,戴俊梁又道:“您从定辽中卫来,那边前几年从京城贬谪来一位锦衣卫千户,叫做高焕。不知道这人有没有跟着您一起来连山关,还是仍旧留在定辽卫所?”
“你是谁?打听这干嘛?”马兴皱了皱眉,再次打量他。
戴俊梁笑了笑,道:“我也是从京城来的,以前和高千户有点交情,这不是都落了难到这鬼地方,我就想着找他叙叙旧吗?”
马兴看着他,眉梢动了动,苦笑几声叹了口气。
“高总旗确实和我一起带着人马从定辽中卫出发来这,可惜半途遭遇了敌军袭击,我们这样弟兄们都拼命抵抗,但是寡不敌众,最终死剩我一人。”
戴俊梁一愣:“您的意思是高焕也死了?”
“正是。高总旗和我认识三年多了,我就眼睁睁看着他被女真人从背后一刀砍中头颈,鲜血喷了一地。”马兴叹息着走到墙边,抚着那锃亮的长/枪,“看,这就是他留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