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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紫玉轻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一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天还没亮的时候, 从京城来的马队便重新启程, 离开了大名府。


    暗沉天幕下,茫茫官道寂静而漫长,仪仗依旧煊赫,队伍依旧浩荡。江怀越闭着眼睛倚靠在车内,纵然肩后披着玄黑斗篷, 周身仍觉寒冷。


    从魏县冒雨驱驰赶回, 抵达驿馆之时,衣衫湿透, 浑身冰凉。


    下属官员惊吓万分,奔前忙后取暖侍奉,可是他坐在那里, 半晌都没有一点暖意。


    太冷了。


    那种冰凉到极点,从指尖到心底都刺痛至麻木的感觉, 让他连说话都没有力气。大名府府尹带着手下匆忙赶来,诚惶诚恐跪在地上询问到底发生何事,他不能说出一个字。


    但是当府尹又急着叫人去请郎中时, 江怀越忽然开口说, 放粮。


    府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他抬起眼, 怔然又重复强调:开仓,放粮。就在明天一早。


    “大人不需要回京禀告万岁吗?”府尹惊愕问道。


    江怀越摇了摇头,哑声道:“就按照我说的去做。”


    开仓放粮,历来需要圣旨下达, 他却就此决定。半夜时分,大名府府尹派出的众多衙役,将这消息快马加鞭送达各村镇,饥寒交迫的村民们欢悦沸腾。


    而他却在苦挨了大半夜之后,拖着酸痛疲惫的身体坐上了马车。


    一路往北,天光未亮。


    颠簸的马车内,江怀越只觉周身疼痛,疲累至极致却无法入睡一刻,只要闭上眼睛,眼前就总是浮现出那幅画面。


    昏暗天色下,濛濛细雨间,相思托着那盏大红灯笼,踮起脚尖想要挂起。然后,有人伸过手,帮她将灯笼挂在了屋檐下。


    他痛苦地侧过脸,想要将这画面从脑海中抹去,可是无论如何都忘不了。


    一路颠簸,一路酸涩。


    离开大名府的当天傍晚,江怀越就发了高热。随行人员看出他的异样,连忙想要通知前方县城的官员。但江怀越却拒绝再见任何地方官,他只是服了药,昏昏沉沉靠在车中,待等马队紧赶慢赶着抵达了另一处驿馆,才在那里休息了一夜。


    他整整高烧了两天,第三天略有好转,便又启程赶路。


    在随行人员都为之担忧焦虑中,他竟然坚持着,忍耐着,就这样回到了京城。


    进入皇宫后,江怀越将自己下令开仓放粮的事情,禀告给了承景帝。承景帝问及为何匆忙决定,甚至不经由朝廷商议,他跪在地上说,因为大名府灾情属实,恐怕再等到消息来回传递后,已是饿殍遍野,为时过晚。


    承景帝虽有不悦,但也不能将他如何处理。然而他擅自决断之事传扬了开去,本来就与他势不两立的某些文官严厉弹劾,说他枉顾圣恩,妄自托大,开仓放粮实属擅作主张,与法不合,恳请加以严惩。


    然而原本对他极为轻视的鲁正宽挺身站出,声称这样的举动虽然与法不合,但事出有因,为何不能从灾民方面考虑,而非要墨守成规呢?


    有人讥讽他,原本对内宦掌权十分不满,为何进京述职期间却偏帮着江怀越了?鲁正宽愠怒满面地抨击:“鲁某做事向来只看谁对谁错,开仓放粮虽然决定匆忙,但事实上拯救了大批灾民,使得大名府暂时稳定,为何就不能从这方面着眼?”


    一时间朝堂之上又是唇枪舌战,承景帝忍耐许久,不愿在此事上过多纠缠,当即发话称江怀越此行办事严谨,尽心尽力,但处理事情过于自负,此次只给予警告,以后再犯定要论处。因功过相抵,便除去了应得的赏赐,只是让他回去休息数日,养好身体再回宫办事。


    江怀越拜谢君恩,此后辽东战报又加急送至,原来在他离开京城后,女真人已发动进攻,幸而辽东总兵已有准备,下令各卫所全力迎战,才暂时遏制住了女真人的第一波攻势。其后女真人集结十万骑兵,以乌云压城之势悍然进军连山关,我方将士虽拼死抵抗,但终究还是扛不住女真人凶悍攻势,且战且退,情势危急。


    而建州女真气势滔天,乘胜追击,辽东总兵在此紧急形势下率军对抗,在连山关附近鏖战数日,双方僵持不下。但随着寒冬将至,北方风雪交加,士兵们后给不足,已陷入危险境地。女真人暂时还不知我方情况,时战时停,围困不散,大有耗尽我方将士精力,再选择时机猛扑进攻的态势。


    承景帝双眉紧锁,与众臣商议对策,果不其然,文臣们一旦站在自己的立场看待问题,便又是各执己见,互相不让。江怀越听众人争论激烈,不由想要发表看法,才说了几句,便被文渊阁大学士驳斥,声称内宦无权干涉兵家事务,请他好自为之。


    若是以往,他定会还击对方,然而今日站在那里都觉得乏力,再一看这些人瞥视他的轻蔑眼神,从心底里就不愿再多争论,故此退后一步不再言语。


    众臣意见纷纷,几乎在朝堂之上面红耳赤,他站得久了,脸色一阵发白。承景帝看在眼中,不由问及缘故。江怀越只道在路上感染风寒,加上行程紧凑没能休息好,才有些疲惫。


    “江督主去一次大名府就累成这样,还是不要再掺和进辽东事务了。”文渊阁大学士冷哂着道。


    他知道对方嘲讽他身体虚弱禁不起风吹雨打,却只笑了笑,不再解释。


    乱纷纷的早朝终于结束,江怀越走出乾清宫,大臣们看待他的目光总是介怀,有人从身边经过,有意冷冷道:“连开仓放粮需得经由万岁允许的规矩都不遵循了,还真是胆大。”


    又有人道:“权势在手,自然要好好享受。只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连边境要务也需西厂插手了?”


    他们议论着,从他身边走过,抛下冷漠的眼神,与犀利的话语。


    江怀越站在那里,等众人都散去后,才独自远离了乾清宫。


    出宫的时候,双腿已经沉得抬不起来,但他还是保持着原来的风度与仪态,缓慢从容地走着,不想让任何人看出问题所在。


    他坐着马车回到了西缉事厂。


    走进大门,正遇到杨明顺与几名番子兴高采烈地提着干货,像是要去厨房。


    杨明顺激动地上前问候,发现他脸色不佳,走路也吃力,便想为他去请郎中。


    他摇头,望到他们手里的东西,问道:“这是做什么?”


    “马上要冬至了,我们交待厨房准备好,到时候一起吃一顿啊!”杨明顺道,“督公先休息好身子,等冬至那天,咱们也让众位兄弟们好好乐一乐!”


    江怀越怔然,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又是一个冬至即将来临。


    冬至既至,过年也已经不远了。


    杨明顺察觉到一丝异样,跟在他身后不断问长问短,他皆以沉默应对。直至跨出院落那一刻,杨明顺无奈叫道:“督公,小的过两天想向您告假。”


    他止住了脚步,诧异回头:“有事?”


    “就是,冬至那天……小的想留在这里和大家吃顿饭,然后天黑前进宫,第二天再回来,成吗?”他言语间有些吞吞吐吐,神情也局促。


    江怀越沉寂片刻,只问了两个字。“小穗?”


    杨明顺尽管已经比以前成熟了一些,但谈及此事,还是腼腆地笑,又祈求道:“最近进宫时候少,已经好几天没遇到她了,还请督公开恩……”


    江怀越看着眼前这个一笑眼睛就弯的少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只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去。


    “多谢督公!”杨明顺喜悦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


    江怀越在西缉事厂待了两天,连府邸都没回。身子还是没有完全复原,夜间尤其容易咳嗽,吃了一些药,却都不起作用。


    冬至那天黄昏,杨明顺和姚康带着众人来向他敬酒,知道他近来有恙,特意叫下人给江怀越换了热茶。他却执意重新倒上了一杯酒,对着众人,一饮而尽。


    热闹的宴席还未散去,杨明顺已经迫不及待地告假,众人已经都知道他和小穗的事情,因打趣问及什么时候真正结为对食。杨明顺红着脸摆手:“我说你们真是闲得无聊了,我结对食又不请客,你们难道还想着要来讨酒?”


    姚康带头起哄:“真是抠门惯了,咱们这些人也算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了,居然连杯酒都不给!以后有事可别叫我们帮忙啊!”


    “得了得了,到时候跟你们说一声就行,哪里需要那么多礼数!”杨明顺笑嘻嘻地向江怀越作揖,“督公,我先走了啊!”


    江怀越沉默点头,看着杨明顺兴致盎然地离开了西厂,过了片刻,起身道:“你们再吃会儿,我回去休息。”


    姚康等人却纷纷说既然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自己也该回家陪伴家人,毕竟冬至本应该阖家团圆。


    江怀越怔了怔,道:“好,那你们,都回家吧。”


    *


    众人各自散去,厅堂内很快只剩他一人,他坐了会儿,才出门叫来马车,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灯火辉煌间,仆人们都在忙着过冬至。他们没有料到他会忽然回来,便询问是否用过饭了,江怀越径直走向那个已经被尘封三年的院落,只吩咐说,取一坛桂花酒来。


    红绢蒙盖的酒坛送到了房中。


    他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打开了酒坛。琥珀色的佳酿缓缓注入青瓷杯中,浮沉了丹桂的香息。


    浓郁似梦,迷离荡漾。


    天色越加昏暗了,房中窗帘低垂,黯淡得犹如夜间。他点亮了一支蜡烛,看着烛火摇曳晃动,喝下了第一口酒。


    入口清醇,继而馥郁甘甜,萦绕舌尖。


    他知道,家乡的酒向来是这样。


    甜而烈,在不经意间渗透心魂,让人迷醉沉沦。


    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了那个沉甸甸的红木雕花妆奁箱,缓缓打开,金色流光,珠翠生彩。他将妆奁箱放到了桌上,一个人对着满箱首饰发笑。


    随后,从怀中取出了一直没再打开过的银质盒子,手指轻按,盒盖翻开。


    桂花早就枯萎不成样,嫣红的相思子亦变成了暗红近似黑色。


    在那个盒子里,还存放了一叠折得极为狭长整齐的纸条。


    他怔坐许久,终于伸出手,取起一张,慢慢展开。


    一片空白。


    又一张。


    ——八月初七,李大人宴请同僚数人,席间与方主事因猜谜起争执,砸碎白瓷杯一双,打落牙齿半个。同日,河北来京的成大官人唤六名姑娘作陪,喝酒无数杯,最后却说钱袋被偷,拿不出银子,被妈妈叫人打出门外。八月初九,鸿胪寺郑大人相邀出游,诉说家中妻子善妒,将小妾撵走等事情,中途谎称酒醉,想趁机轻薄,所幸其脚下踩空,摔下台阶鼻青脸肿……


    簪花小楷娟秀可人,却絮絮叨叨记录了那么多无聊的杂事。


    这就是她曾经作为他的探子,给他提供的讯息。


    又一张,依旧是茶余饭后的闲聊,楼内新近养的黄鹂叫声动听,引来客人投食。


    再一张,诉说户部官员对她轻薄,还将她衣衫扯坏,询问这样的行为是否可以请御史大人弹劾。


    他低着眼帘笑,看一张,喝一杯酒,然后又将纸条放到烛火上,看着它慢慢引燃,慢慢烧掉。


    “明时坊夜间灯火如昼,笙歌欢愉暖如三春。明日酉时,盛装静候大人。——相思”


    一张接一张,展开复燃烧。


    在保定,他曾收到过的信,那张画着银色雕花盒的信笺,以极细小的字迹写着那句话:我想你了,大人。


    他的手指在颤抖,这珍藏已久的信笺,最终也如同那些纸条一样,最后看一眼,烧掉。


    饮下的酒已经烧得喉咙都痛,可是他偏偏不醉。


    为何不能沉沦饮醉,醉后不知白昼黑夜,不分辛酸甜美,只愿忘却一切,却连这微小的奢望都不能实现。


    火焰亮起又熄灭,满盒纸条尽成灰。


    原先盛满馥郁桂花的盒子里,全是细碎灰烬。


    一寸相思一寸灰。


    他忍着咳嗽,将妆奁箱里的首饰一件件取出端详,又一件件重新放归。


    随后,将那酒慢慢饮尽。


    盛满灰烬的银质盒子,被他一同放进了妆奁箱。


    关起,落锁。


    *


    冬至夜过后的拂晓,江怀越去了宫里。没有早朝的这一天,他却求见了承景帝。无人知晓他到底如何恳切陈述,最终使得君王委以重任,任命他为辽东监军,即日率领部下快马加鞭,赶往已被建州女真即将攻占的连山关。


    消息传出,众臣哗然,原先对他妄图干涉军政就不满的臣子们义愤填膺,私下间甚至抨击君王此举助长内宦气焰,大有趋向亡国之意。


    京城飘雪时节,辽东捷报传来,监军江怀越与辽东总兵合力扭转败局,将连山关的战略要地重新夺取回来。


    承景帝欣悦,发令赏赐二人岁禄三十六石。


    然而就在这诏书还未送达之时,另一封战地紧急公文又送至宫中。


    狂风暴雪中,建州女真全力反扑,兵分三路包抄围剿,将连山关的大军冲击分散。监军与总兵失去联系,连山关镇守失利,残部只能退守凤凰堡,粮草殆尽,伤亡惨重。


    承景帝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


    *


    辽东大军失利,女真人滥杀无辜,血染村镇,边境百姓纷纷携家带口逃离故乡,即便是距离京城近千里的魏县,都不时有北方的流民途经而过。


    洪三娘家的酒馆正好在三岔路口,相思经常看到衣衫破烂的流民拖儿带女坐在街边悲戚休憩。她只知道我朝大军在前线打了胜仗,后来又被女真人反扑围攻,却不知道战局会造成如此大的伤害。


    有年迈的老人牵着孩子在门口徘徊,请求给口干粮,她回头征询了巧儿意见,去厨房拿了馒头给他们。孩子狼吞虎咽,老人在一边掉眼泪,这时戴俊梁与丁满忠从衙门回来,看到这场景也不由叹气。


    老人向他们诉苦,说大军不争气没能守住疆土,才使得他们背井离乡流离失所。丁满忠气愤道:“我看皇上就不该派太监去监军,自古以来,有哪个太监懂兵法,还不是过去想要邀功,却反而指手画脚添乱?!”


    相思心头一跳,又听戴俊梁道:“也不能这样说,一开始不还打了胜仗吗?眼下局势吃紧,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我看悬了!要是凤凰堡再丢掉,女真人气焰嚣张,恐怕还要长驱直入!真是误事误国!”


    相思犹豫几次,终于忍不住问:“谁是监军?”


    戴俊梁看了看她,道:“西缉事厂提督江怀越,上次还来过大名府的那个。”


    她张了张嘴,从心底透出寒意。


    “你们刚才说,前方已经快撑不住了?”相思第一次感到边境战事,离自己如此之近,那失利的噩耗,好似关系着她的生死。


    老人悲伤道:“要不是大军被围困,我们也不会逃难啊!天寒地冻,粮草都要没了,凤凰堡也是快要被占了!”


    “那……就是说,他们,都被围着等死了?”相思声音发抖,手指紧攥。


    “要是援兵不到,最后不是被女真大军杀死,就是活活冻死饿死……”


    在老人的叹息声中,相思一下子跌坐在桌边。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二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逃难的老人带着孩子离开了酒馆, 相思还是木愣愣地坐在那里, 巧儿看了看她,道:“别太担心了,辽东离这远着呢,女真人打不到魏县。”


    她却还是愣愣地看着外面,几乎就像是入了定, 失了魂。戴俊梁皱了皱眉想开口, 相思忽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奔向后院。三人面面相觑, 不知她到底发生了何事,巧儿跟在后面进了她房间,却惊见相思正在手忙脚乱地从箱子里取衣服出来。


    “这是要做什么呀?”巧儿惊讶地叫起来。


    相思却不回话, 好似憋着一股劲儿,只陷在自己的世界里, 飞快地打了个包裹。然后就那样直直地盯着包裹看了许久,终于转回身,道:“巧儿, 我要走了。”


    “走?好端端地要去哪里?”巧儿着急地摸她额头, “你是不是病了呀, 怎么说胡话?”


    相思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要去辽东。”


    “辽东?你疯了?刚才不是还听说那边在打仗?!”巧儿更慌张了, 朝着外面大喊,“娘,满忠俊梁,快来啊!”


    她这一嗓子, 把家里人全都唤了过来。洪三娘听巧儿诉说之后,坚持抓住相思的手,要拉她去看神婆,说肯定是给刚才的老人吓傻了。只有丁满忠和戴俊梁看出情况不对,在追问的过程中,相思始终神情悲戚,末了才缓缓道:“我……要去找我的心上人。”


    众人愕然。


    戴俊梁尤其震惊,却只看着她不说话。三年前他向相思表达过喜爱之意,却被婉言拒绝。他起初还以为相思害羞,但是等待多时也不见她回心转意,后来请洪三娘打听,相思才说自己在京城时候与一名年轻人相处甚笃,然而因为种种原因,两人无法成为眷属。此后她离开京城,但心中始终存留那人的言行身影,再无法燃起对其他男子的爱意。


    洪三娘也曾劝她放下过去珍惜身边人,相思却似乎已经心如止水,只在深深湖底封存了关于过去的回忆。戴俊梁也曾问过她,那个京城里的青年是什么身份,相思却怅然不语。


    她从来不愿说起过去,所谓京城里的男子,在众人心里只是模糊不过的影子,有时候大家甚至怀疑是否真存在那么一个人。


    而今她忽然收拾东西说要去辽东,竟然如此直接说出要去寻找心上人,让众人着实吃惊。


    戴俊梁忍不住问:“你说的那个人,不是京城的吗?怎么会在辽东?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面对众人探究的眼神,相思怔了怔,垂下眼睫低声道:“他……他是西厂提督的部下,我刚才听说提督大人奉命去辽东监军,因此猜测他必定也跟着前去了。”


    “西厂提督部下?”巧儿惊得瞪大眼睛,“你,你喜欢的人,难道是太监?!”


    丁满忠鄙视地看着她:“你懂什么?执掌西厂的才是太监,他手下不少都是锦衣卫里的人!”


    戴俊梁蹙眉,道:“岑姑娘,你未免太着急了,提督大人去辽东,你的那位心上人又不一定跟着去战场。辽东战局危急,你一介女流怎么可能平安抵达?就算侥幸到了那里,兵荒马乱的,你又怎能找到对方?”


    “就是,你不放心的话,我们找人帮你去京城问问,你说的那人说不定根本就没走!辽东那是什么鬼地方,人家都拼了命逃出来,你怎么就想着要往那跑呢?”丁满忠夫妇和洪三娘也纷纷劝解,相思低着头无法诉说实情,眼神悲凉地望着自己的裙角,在乱纷纷的劝说声中沉默不言。


    待等众人劝说告一段落,她才抬头望着他们。


    “他与西厂提督关系非同寻常,只要提督大人去了辽东,他必定也在那里。三年前大雪之中,若不是巧儿和俊梁将我救起,我早就成为成为荒野游魂,若不是三娘热心收容于我,又认我为义女,我也不能度过平静安乐的时光。俊梁与满忠平日对我亦颇多帮助,我……全都记在心里,感激不尽。”她说着,双膝跪下,向众人叩头感谢。


    众人连忙要扶,相思却挺直身子,继续道:“我以往从来不愿提及那段在京城的过往,非是有意隐瞒,只是……过去种种太过复杂,又太令人伤心。可如今我得知他去往辽东,不管之前曾有过怎样的芥蒂疏远,想到那战火纷飞之中,他有可能被困被追,又孤立无援,我……如何无论也没法再留在这里安然度日。我也知道此去路途漫长,艰难坎坷,可即便有一丝抵达战场的希望,我也不想放弃。”


    说到此,即便竭力克制,她的声音已经哽咽,然而她却还是努力地露出一分笑意。


    “倘若要我在异地无望等待,还不如奔赴至辽东,我知道,他就在那片冰天雪地。”


    *


    无论洪三娘等人如何劝解,相思在次日一早还是离开了那家小酒馆。洪三娘和巧儿带着孩子一直送到城门口,戴俊梁赶着马车从另一条路上过来,让相思坐上了车,叫三娘她们回转。


    三娘百般不放心,叮嘱戴俊梁务必要保护相思安全,戴俊梁自然应允。临行前,她向众人许诺,若能平安返回,一定要再来魏县酒馆。


    纯儿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拉着相思的手,要她带自己去河边玩耍。洪三娘与巧儿终究不舍又担心,都流下了眼泪。


    戴俊梁叹息一声,长鞭扬起。这辆曾经从雪地里将她救回的车子,又载着相思,缓缓驶离魏县城门,朝着北方而去。


    这一路北上寒风吹彻,离辽东越近越是感觉到战乱似乎就在眼前,沿途官道小径皆是衣衫褴褛神情黯然的逃难百姓,每次进出城门都要遭遇严格盘问搜查。幸而戴俊梁身为衙役善于与官兵打交道,一路上带着相思披星戴月日夜兼程,穿过了一座座大小城池,度过了一次次艰难险阻。最危险的时候,他们甚至遭遇了流匪抢劫,若不是戴俊梁身手敏捷出手迅猛,将对方首领当场擒杀,两人只怕是要葬身在荒郊野外了。


    相思曾求他将她放下,自己回到魏县。毕竟他在衙门当差,如此长期告假,县太爷虽然答应了,心里总是不悦的。他却说既然答应了洪三娘,就一定要坚持到底,何况一路坎坷,只怕相思孤身女子上路,会招来更多麻烦。相思感激他的义举,却无以为报,只能拼尽全力同他一起继续前行。


    严寒迫近,满目萧条,漫漫官道上流民越来越多,哭喊声叹息声牛马嘶鸣声不绝于耳,回荡在苍凉天幕之下。


    阴沉沉朔风扑面,卷起车帘飞舞,相思伏在车内,连日来的长途跋涉已经让她身心俱累,然而当听到戴俊梁说起前方不远就是来凤城的时候,她不由撑坐起来,焦急地向外张望。


    就在昨天,她向路人打听到,来凤城外进行了激烈战役,我朝将士们集结而来,力图攻下之前沦陷的来凤城,与城内的女真人血战两天两夜,僵持不下。戴俊梁分析,既然如此,来凤城外必有我方将士围城不去,他想带着相思前往城郊碰碰运气。


    马车疾驰于荒凉旷野,相思遥望前方,但见阴云低压,群山寂静,高低起伏的灰影如蹲踞潜藏的怪龙,仿佛随时可能腾飞盘旋,呼啸生风。


    “能望到城池吗?”相思从车中探出身子,朝赶车的戴俊梁问。


    他张望着前方,皱眉道:“看不到,不会走错了吧?”


    相思大为意外,连忙道:“那要不要换个方向试试?”正说话间,却见远处烟尘弥漫,旌旗飘展,一大群人马往这边疾驰而来。


    她惊喜交集,抓住车门道:“看来没找错!”


    一句话的时间内,飞驰狂奔的马队已经越来越近,戴俊梁定睛一望,大惊失色。


    “是女真人!”他低吼一声,迅疾扬起长鞭,调转方向就往来时路驱驰奔逃。相思惊骇万分,此前虽然也曾遭遇危险,却从未真正与女真军队正面相遇。


    疾风呼啸中,战马踏碎冰雪飞驰而至,青黑色金纹的旌旗猎猎生风,马上众人皆头戴狐绒毡帽,面容阴狠。


    戴俊梁已经极力赶车,然而这马车怎能敌得过女真战马的迅猛急速,拼死奔驰出不到一里,就已被数匹战马围追堵截。后方的女真人开弓放箭,但听啸响连连,一支支利箭破空而至,那匹马马背中箭,发疯般抬起前蹄嘶鸣打转。


    “小心!”马车狂颠中,相思探出身去,眼看又一支利箭射向戴俊梁肩膀,情急之下拽了他一把,自己却先被疯狂的马儿甩下了车子。


    戴俊梁震惊之余,连忙跃下马车想要将她救起。然而汹涌而至的女真马队已扑到近前,为首之人一看摔倒在地的是名年轻貌美的女子,当即冷笑一声开弓射箭,戴俊梁为躲避危险朝侧面扑滚而出,饶是如此,后肩依旧被一箭穿过。


    相思大惊,忍着剧痛正要爬起,但觉身后一紧,已被俯身骑马冲过来的女真人扣住了腰带。她拼死挣扎也无济于事,随即被那头目抓上了马背,另一人抛来绳索,于疾驰间将她双手飞快捆绑,一声唿哨,便领着众人又往群山处奔驰而去。


    *


    凛冽寒风令人呼吸艰难,相思伏在马背上,浑身颠簸得好像就要散架,那抓住她的女真人力大无比,铁爪紧扣不放,几乎要陷进她的肌骨之内。


    她紧紧咬住嘴唇,身体的疼痛抵不上内心的惊惧,戴俊梁中了一箭,不知可会危及性命,而她历尽千辛万苦赶赴到此,也不愿就此葬送在敌军之手。


    驱驰中的女真人们好似在谈论她,发出放肆得意的笑声,那抓住她的头目还有意掐住她柔软的腰身,用力按了又按。


    相思隐忍咬牙,双目紧盯远处,想要等待他们停下的时候再想办法逃离。


    远处山峰高耸,积雪皑皑,就连空气中也尽是透骨寒凉之意。这一列马队朝着山峰行去,不多时已行至高山之下,那头目朝着身后吆喝一声,似是在提醒什么,众人迅疾调整了距离,依次前后穿行于陡峭山峦之间。


    高峰压顶,黯淡无光,雪地间马行簌簌,踏出一列痕迹。


    眼见这列马队即将奔赴远处,积雪皑皑的山峦间猛然射来长索道道,一端勾连弯曲白刃,尽朝着女真人头脸处呼啸。惨叫声中,有人面部被弯钩勾住,顿时血流满面跌下马去,又有人肩膀被勾,挣扎着想要拔出,身下战马却还是急速往前,使得那人斜飞撞击到山崖之上,口中喷出血箭。


    山峦间身穿白袍隐蔽在冰雪中的十数人飞扑而下,手中钢索呼啸盘旋,接连打中敌人,一时间场面混乱,战马哀鸣。


    相思头一次亲眼目睹如此惨状,浑身发寒不能动弹,那抓住她的头目愤怒之下,将她抛到雪中,自己则策马回旋,搭箭便射。山峦间隐藏着的奇兵又是一波箭雨来袭,那头目虽然竭力逃窜,但仍被射中后背,跌下马来。其余众人见状不妙,集结成群与偷袭之人纵马厮杀,血战不散。


    刀锋寒白,利箭乱飞,相思匍匐于雪中,拼命朝前爬去,将身子蜷缩在山崖之下。才刚喘一口气,一匹战马退战至此,马上之人身中一箭,惨叫着倒下,头部正撞在冰冷岩石上,飞溅的鲜血喷了相思一脸。


    她忍不住惊呼起来,两只手都攥得无法分开。


    此时从山峦间冲下的那群人已经占据了优势,女真骑兵见状,调转马头往远处奔逃。


    “要抓个活的!”有人从半山腰里探出身喊了一声,声音听上去还是个少年。偷袭的那些人夺过战马,去追赶骑兵了,相思惊魂未定,瘫坐在山下望了一眼,竟愣在了原处。


    先是愣,甚至连满脸血迹都忘记去擦,而后便热泪盈眶,嘴唇发抖。


    她摇晃着站起来,抹着被污血糊住的眼睛,朝着山峦间的那个白袍少年喊:“小杨……小杨掌班!”


    杨明顺听得这熟悉的唤声,一时间却愣了神,找寻了半晌才发现了站在山脚下的那个女子。可是他看了又看,也不知道这人是谁。


    他拎着单刀,心惊胆战爬下半山,走到近前再端详。


    洗的发白的蓝袄,一脸血水与灰尘交融,就连长发也因断了钗子而散落下来,这女子简直狼狈不堪。


    可是看着那双眼睛,他心里还是浮起熟悉感觉。


    “你是?”杨明顺疑惑地问。


    相思忍着泪,用力抬起袖子擦拭满脸血污:“是我……相思。”


    “相思?!”杨明顺简直惊呆了。他再三打量眼前人,完全无法将之与原先脑海里袅娜娇美的乐妓相思联系在一起,然而仔细看了她的五官,他终于张大嘴巴,半晌合不上。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找你们。”相思又想哭,又想笑,眼里尽是泪,隔了会儿,才鼓起勇气道,“大人他,在哪里?”


    杨明顺怔了会儿,苦笑道:“我们也想找他啊!”


    相思一惊:“什么意思?他没跟你一起吗?”


    杨明顺还未回答,先前追去的部下已经回来,还逮到了一名女真俘虏。他立即吩咐众人收拾残局,随即向相思道:“这里不宜久留,万一敌人再来,我们这十来个人还不够杀的。你跟我们走,到相对安全的地方去。”


    相思又着急说起受伤的戴俊梁,杨明顺吩咐两名手下骑马回寻,自己则带着其余人马护送相思往山后而去。一路上,相思才得知原来江怀越在凤凰堡与总兵失散后,最终凭借无畏无惧的勇力杀开血路,带着手下跟总兵重新汇合。此后圣朝军队集结修整,前不久重新进攻,想要把先前的失地尽数收回。然而来凤城的女真驻兵严防死守,拖住了我军主要兵力,而另一路女真骑兵暗中包抄偷袭,与守城军队前后夹击,将辽东总兵的队伍击溃。


    而江怀越率领的那一支军队,原本想要与总兵汇合进攻,却也在半路遭遇伏击,加之天降暴雪阻拦了进程,直至今日也不见踪迹,不知到底是死是活。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相思听闻这一消息, 整颗心都坠了下去。她从得知江怀越来辽东战场之后,脑海中就一直无法抑制地浮现各种念头,她甚至想到过,如果来了辽东还找不到他, 或者是, 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无法逃出生天, 那么即便是死, 也要长眠在这一片广袤而荒凉的雪地。


    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她不能让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可是当杨明顺真的告诉她,江怀越如今不知所踪生死未定的时候,那种从未有过的无措与恐慌,还是彻底将她笼罩。


    “那你们……没法找到他了吗?”她战战兢兢地问。


    “我刚才出来,就是为了探寻大人的下落, 没料到却遇到了你。这真是缘分!谁能想到你会来这冰天雪地啊!”


    杨明顺一边策马前行, 一边叹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会一直留在魏县酒馆,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呢。”


    相思怔了怔:“你……你也知道我在那里?”


    杨明顺一愣神,继而不好意思地道:“三年前就知道。”


    “三年前?!”相思震惊不已,“难道你们一直知道我在魏县?”


    “是啊,我们原先以为你离开京城后,会一路南下去扬州,也可能再从扬州回南京。后来探子回报说你在魏县停留,我们也只觉得你可能是太过困顿暂时歇息,谁料到, 你就留在那里不走了……”他似乎是觉得相思既然已经来了辽东,那么关于过去的事情也没有必要隐瞒,因此无奈地坦言道,“你那个岑蕊的路引,还是我当夜从库房紧急找出底子来做成的。当时督公被传召进宫,他感觉凶多吉少,就将我留在了西厂。我们平素就有这些东西,以备不时之需,谁料到用在了你的身上。”


    相思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当时奔逃之中,她也曾想过是谁给了路引,答案应该只有一个。除了江怀越,没有别人能有这种弄虚作假胆大包天的行为。可是那时她和他刚刚决裂,她是那样失魂落魄地离去,当逃出那个小院的时候,最后那回头一望,分明觉得他幽冷得就像没有生命的孤影。


    她难以想象,更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因此她始终都回避这个问题,即便手中攥着那张路引,也不敢多想。因为每一次想到他的名字,心都会抽痛。


    再后来她被救回魏县酒馆,从此似乎与京城,与江怀越完全断了关系。只有在偶尔的街坊聊天中,才会听到关于西厂提督的一些坊间传言。每当这个时候,相思总是默默转身,装作忙碌,不愿多听关于他的一切。


    直至那个雨夜,那个牵着白马的人,出现在了街角。


    她感觉到了是他,那个悄悄来到酒馆附近,给纯儿买糖葫芦的年轻人就是江怀越,可她一直以为那是大人在前来大名府核查灾情时,在机缘巧合下得知了她的下落,才来到酒馆前驻足停留,随后又默默离去。


    三年了,她从来不曾想到,原来自以为隐姓埋名躲在了魏县,他却一直知道她就在那里。


    是呀,如果路引是他给的,他怎会查不到岑蕊下落。可是那是她决绝离去之后,她怎么会想到,江怀越还在关注着她一路去向,甚至派人暗中护送至魏县。


    心里沉坠酸痛,她有许多许多话想要问他,也想听他再说很多很多。可是极目远眺阴云茫茫,山峦沉沉,她所要寻找的人,究竟在何方?


    *


    杨明顺带着相思一路策马前行,不知经过多少雪山冰丘,最终抵达了一处峡谷。


    两侧悬垂冰棱如剑,从外面望去无法看清里面情形,直至进入其内,方才发现峡谷空阔望不到边际,营帐绵延间,时不时有将士出没其中。


    他们对于杨明顺的回来很是期盼,可是看到他只带回了相思,却没有寻到江怀越,脸上又不免流露失望神情。有人打听相思的身份,杨明顺绷着脸道:“这是我的姐姐,担心我安危才找过来的。”


    众人面露惊讶,杨明顺也不做过多解释,把相思领到一处营帐内,待她简单擦拭去了脸上的污血,低声道:“刚才路上跟你说过,你在京城已经是死去的人了,身份千万不可被人知晓。”


    她默然点头,杨明顺又叮嘱了几句,就听外面又传来马鸣声响。他挑起营帐一望,原来是派出去的那两名骑兵将受伤的戴俊梁带到了此处。相思一见戴俊梁,立即上前询问伤势如何,戴俊梁捂着肩膀,忍痛道:“还好没伤到要害,止血了就行。”


    他一边说,一边又打量站在相思身边的杨明顺,见这白袍小将大约二十左右,个子不高,样貌倒也端正可亲,不由又往相思看看,眼神里满是询问之意。


    相思不明所以,戴俊梁只得问:“这个,莫非就是你找到的人?”


    相思一愣,忙道:“不是!他……是我弟弟。”


    “弟弟?”戴俊梁更是一头雾水,“你不是说老家已经没人了吗?哪里来的弟弟?怎么也会在这辽东战场?”


    “行了,先进去包扎。”杨明顺见状,连忙命人找来止血伤药,让戴俊梁进入了营帐,又向相思道,“我还得出去寻找督公下落,此处暂时安全,你留在营帐内就行。”


    说罢,又带着手下匆匆离去。


    相思怅然若失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一颗心已被悬到了半空。愣怔许久之后,才慢慢回到营帐内。戴俊梁已经包扎完毕,额头冒出的冷汗尚未抹去,盘腿坐在地上,见到相思进来,犹豫了会儿还是忍不住问起她和杨明顺的关系。


    相思只得解释说,杨明顺正是自己心上人的部下,因为关系密切,就认了他作弟弟。戴俊梁这才明白为何她的弟弟也会出现在辽东战场,然而听她说起这些,心里还是隐隐有些伤感。


    相思怀着重重心事,坐在了营帐内。外面不时传来战马嘶鸣和兵刃撞击声,呼啸的朔风在峡谷间盘旋,她这些天来忙于赶路车马劳顿,之前又被女真人抓走,其实精神和身体都早已到了承受的极限,如今坐得久了,头脑阵阵发晕,几乎要支撑不住了。


    戴俊梁见状,不由出声道:“你还是先躺下休息会儿,这里是军营,应该不会有事。”


    相思本来还想坚持,可是头脑实在发晕,眼睛都睁不开了,只得裹着披风,倚靠在营帐一侧闭目养神。


    冰雪覆压的峡谷其实风急天寒,营帐内也是滴水成冰,可是她实在太累太苦,原本也只是想稍稍歇息,怎奈心力交瘁,才闭上眼睛不久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即便是梦中,都一直处于急速颠簸的马车之中,前路漫漫遥无尽头,天云黯淡寒风四起。她想要停车离去,却无法脱身而逃,四野苍茫混沌,雪山险峻绵延,这死一般寂静的天地中,居然只有她一人,坐在那辆飞速奔驰的马车内。


    她有着不畏艰险的心,一往无前,愿意为寻找到他而奔赴千里之外的辽东。可是她也害怕,怕未到辽东就死在半路,怕寻到战场却寻不到他的人,更怕来到战乱频繁的地界,听到的是令她绝望的消息。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直都独自待在飞速奔驰的马车上,颠沛流离,仓惶无措,望不到曾经的家园,也盼不到未来的归宿。


    可是曾经有人来到这辆车上,默默地到来,安静地落座,与她并肩坐着,看层层白云蹁跹,听阵阵雨落潇潇。


    她是多想一直与他看风雨变幻。哪怕他不爱讲话,就那样沉静坐在身边,只要能让她感知到,是有人在意她,愿意陪着她,愿意将她放在心底最深处,便足以抵御一切寒风苦雨,足以胜过一切蜜语甜言。


    可是三年前却是她离开了。暮色苍茫间她形如奔逃,崩溃着离他而去,将他独自留在了那个寂静院落,甚至把他送给自己的耳坠和斗篷,当着他的面摘下,就那样放在了门口。


    最后一眼间,他眼里已经没有了温度,只剩冰封死灰。


    那一眼,始终无法忘却,也成为三年来不敢碰触的伤痕。


    泪水从眼角无声流下,慢慢滑落,融于鬓发。


    长梦未尽,喧哗声远远传来。时高时低嘈杂异常,让她一时间恍惚睁眼,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戴俊梁本来也在门口休息,听到动静便撩开了帐门。


    声音更加清晰了。


    一大群人在高声叫嚷着,焦急而又紧张。“让开让开!别挡着路!”“大夫呢?还不赶紧去找?!”“快去把营帐打开!”


    “是不是你那个弟弟回来了?”戴俊梁问了一句。


    相思不敢擅自出去,生怕身份暴露。她只担心杨明顺是否受了伤,便挪到门口,往外看了一眼。


    许多身穿铠甲的将士正经过这座营帐前方,脚步匆忙,神情焦急。在他们中间,似乎还簇拥着一人,只是因为人太多了,看不到是不是杨明顺。


    就在这群人疾步穿行而过的时候,随军大夫背着药箱匆匆赶来,朝他们道:“大人伤在何处?请速速进营帐检视!”


    众人七嘴八舌起来,就在纷杂之间,中间有人淡漠说道:“不要慌乱,死不了的。”


    和其他将士们或高亢或浑厚的声音不一样,这个声音听上去显得单薄清寒,却又有着别样的镇定。


    随后这群人就跟着大夫急匆匆进入了更远处的营帐。


    声音已散去,相思却一动不动地僵立在那里,手紧紧攥着营帐,不住地颤抖。


    “你怎么了?”戴俊梁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带着不解。


    相思如梦初醒,不及回答一个字,紧攥着衣袖,几乎是踉跄着奔出营帐,朝着那群将士的方向追去。


    最中央的那座营帐已掀开了半扇帐门,众将领围拢两侧,正看着大夫在给人检查伤处。相思跌跌撞撞奔到营帐前,径直要往里面冲,被两名士兵伸出长矛阻拦在外。


    “主帅营帐,不得擅闯!”士兵怒目相对,声色俱厉。


    她咬着唇望着里面,视线已经模糊不清,哽咽了好久,才抓住长矛道:“我……我想求见监军大人!”


    正在忙着询问大夫伤情如何的副将们未曾在意,竟是被围在中间的人闻声抬头,透过人群隐约望了一眼。


    随后,就愣在了那里。


    临近门口的副将发现了相思,不由扬眉斥责:“你是什么人?军中怎么会多了个女子?谁带来的?!”


    相思的目光,只落在正前方。纵然已经泪影濛濛,也没有移开过一分一寸。


    营帐中的人本来正紧抓着铠甲,忍痛在处理伤口,此时一动不动地盯着她,雪地的反光从后方映照上来,素白刺目,勾勒出相思清晰的身影。


    仿佛素纸间最为简单,也最为纤妙的一道玄黑笔墨。


    他一时之间全身痛感皆化为麻木,扑天浪潮汹涌奔来,又颠簸着栖栖遑遑无处安身的心,跌宕坠落,不知道究竟如何应对。


    “大人,伤处还未包扎好!”大夫着急地提醒。


    他却置若罔闻,惊愕不已地缓缓站起身,用死也不可置信的眼神望向她。门口的士兵还待将她拿下,江怀越慌张地往前一步,厉声道:“闪开!”


    士兵茫然,只好退向两侧。


    相思孤零零站在营帐门口,望着一身坚毅戎装,陌生得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的江怀越,眼里心底尽是酸涩。她几乎要站不住了,脚步虚浮地,一步一步走进营帐,终于来到他身前。


    直至此时,江怀越还是用震惊不信的眼神望着她,似乎觉得这一切只是梦境。


    “监军大人,这个……”身边的副将诧异发问。


    江怀越只盯着相思,压着声音道:“都退下。”


    “可是……”


    “退下!”他的眼神冷得像冰。


    众人纳罕不已,却也只好默默告退。最后一名将领走了出去,厚厚的营帐门再度合拢,昏暗阴冷,空空荡荡。


    他就那样站在近前,铠甲加身,形容憔悴。


    以前每日都干净整洁的衣衫被冰冷的铠甲代替,就连赤红帽缨也混杂了雪屑。原先秀逸清雅的脸庞上,满是污血与尘土,可是她站在面前,只望向他那浩瀚如星辰沉玉般的眼睛,便知道,她终于,找到他了。


    眼里尽是热泪。


    她缓缓伸出手,小心不安地触向他脸颊伤处,指尖触及肌肤的刹那,积蓄了三年的委屈与懊悔终于化为泪水,倾泻而下。


    江怀越的呼吸都已经发颤,他想说些什么,问些什么,可是就连开口,都如此艰难。


    勉强控制着情绪,他终于用微微发颤又带着倔强的声音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相思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任由眼泪滚滚,张开双臂抱住了他,埋头倚靠在他身前。


    正文 第一百三十四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什么是爱, 什么是悲,什么是念,什么是哀,凡此种种千转百回, 万般无奈, 以往缠绕于心底无法纾解驱散的情绪, 在这一瞬间, 就当相思紧抱住江怀越,埋在他心口的瞬间,竟然全数涌上心头,如滔天江潮一般喧嚣扑卷,将他素来的冷峻沉寂冲撞崩塌。


    他还是直视着前方,似乎在望着营帐门口, 可是视线早已模糊不清。


    他的心更痛了, 却还是不开口,不低头,只是那样一动不动地艰难站着,任由相思的眼泪打湿了坚冷盔甲。


    她的眼睛已经哭到快要睁不开,怎奈他虽然痛苦地呼吸都在发颤,却始终不肯抱她一下。


    “大人……”


    相思哭着叫他,紧攥着他的清瘦手腕,恨不能掐进骨里。


    他执拗地望着前方,雾影朦胧的,强忍着不让自己落泪。


    “大人!”


    她抬起脸, 望着他满是血痕的脸庞,含着泪再度哀唤。


    这声音如此熟悉又如此令他心伤。江怀越只能狠下心,别过脸,用几乎变了的声音坚毅道:“你……不在家里待着,来这里做什么?”


    她没想到他居然还会这样问,眼泪又落下。“我,只是来找你。”


    江怀越的心震颤了,可心底尽是寒冰碎屑,冷硬得生疼。“为什么……”他竭力抑制着情绪,声音轻弱,“你都有家了,只为了逞自己的心意,就不顾他们了吗?”


    “家人?”相思怔然,冰凉的眼泪还在脸上,“我走的时候,跟她们道别了,以后,我一定还会回酒馆看望她们的。”


    他简直不能理解在自己怀中的这个女人了,她有了家,有丈夫有孩子,却还发疯跑到辽东来找他。找他也就罢了,却还在他面前说,以后一定还会回去看望家里人!


    刚才被柔情潮水冲袭得崩溃瓦解的心一下子变得寒凉,就连呼吸的空气也是冷如冰霜了。


    他想发火,却没处发泄,浑身痛得像是骨骼尽断一般。她却还依偎在他身前,让江怀越感到了莫大的羞耻与绝望。


    “你已经有了新的身份,为什么还要找招惹我?”他咬牙,强行将她的手掰开,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往后退,拼命忍住热泪,用不可思议又负载沉痛的眼神望着她,“我已经到了辽东,到了这人迹罕至冰天雪地的荒凉界,我离你已经足够远,远得常人都难以相遇了……你,为什么还要来?!你既然留在了魏县,既然已经安了家,就应该老老实实待在那里,你为什么还要任意妄为?!”


    相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暴怒震得心神慌乱,不由上前一步:“我为什么不能来?魏县我是待了三年,可是我始终觉得那不是我真正的归宿,你是不是弄错……”


    “真正的归宿?”江怀越打断了她的话,冷狠着愤怒着盯住相思,悲笑道,“那是有你丈夫和孩子的地方,你居然还说不是真正的归宿,云静琬,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他颤声问出这一句,隐忍已久的泪终于无声落下。


    相思呆立半晌,眼里还有泪,脸上却慢慢浮现奇怪的笑。她居然在江怀越面前,一边笑着,一边落泪。眼泪簌簌而落,甚至来不及拭去。


    他紧抿着唇,觉得眼前这个女子真的是疯了。


    可她再度挺身朝他走来,义无反顾的,笑着哭着,将他迫得连退数步,最终跌坐在营帐边缘。江怀越忍着伤痛,还待撑着营帐站起,相思却已欺身而上,跪坐在他身前,伸手便搭住他的肩头。


    他愕然,还未及开口,相思已经挨近,直视着他的眼眸,道:“大人,我没有丈夫与孩子。”


    江怀越不能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时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艰难地道:“你胡说。”


    “我没有成婚。”她当着他的面,拔下了发钗,青丝如瀑拂满后背,“你是不是,看到了纯儿?”


    她没容他回答,又顾自说道:“他的母亲,是收留我的那位洪三娘的女儿,他的父亲,是魏县县衙的衙役。而我只是在那个酒馆干活,后来又被洪三娘认作干女儿。大人,你还想知道什么?”


    江怀越整个人木了。


    过了半晌,还不死心地问:“是戴俊梁的孩子?他难道,后来和自己表妹成婚生子了?”


    相思看着他,看着这个一身铠甲满脸血痕却又有着清隽眼眸的男人,他分明已经二十五了,翻手为云覆手雨,屹立于朝堂后宫倨傲不凡,可是现在在她身前,怎么就单纯到可怜,倔强到可笑?


    “大人,你知道的真不少。”她深深呼吸了几下,缓缓道,“你连戴俊梁和巧儿全都知晓,这三年来,你到底在背地打听了多少事情?”


    江怀越被刺痛了心,却还固执道:“我没有打听。”顿了顿,又含恨补充道,“只是三年前,知道你去了那个酒馆,为保险起见,才让人打听了酒馆里的情况。我不能任由你落入不可控的境地。”


    “是吗?”相思怜悯地看看他,“既然如此简单,那我也不必再跟你说,后来发生的事。”


    江怀越被噎了一下,“不就是戴俊梁的事吗?我还需要知道什么?”


    相思再看他一眼,往后退坐,凉凉地道:“你有没有想过,魏县至此路途遥遥,兵荒马乱之际,我怎么可能独身一人安全抵达此处?”


    江怀越心头又是一紧,声音哑了。“你什么意思?”


    她无奈地转过脸,望向营帐。“自然是有人一路护送,才使得我得以重遇大人。”


    她这轻描淡写的回答,却让江怀越的心又一次被悬到半空。他攥紧了手,硬着心肠发问:“戴俊梁?”


    相思用复杂的眼神瞥了他一眼,有些怨愤地点点头。


    他这一次,已经被打击得说不出话来。满心都是好笑又可悲,他几乎就想质问她,为什么先是告诉他,那个孩子并不是她生的,她也没有成婚,然后在他刚刚如梦初醒时分,又在他心上狠狠扎一刀。


    可他一个字都不会问,他不想问。


    江怀越满心寒意,吃力地坐了许久,才虚弱地撑着地面要站起。可是才一起身,手却忽然又被相思拽住。他低下头,简直不知应该如何甩掉她,恨声道:“你还要做什么?”


    相思却直直望着他,眼神哀婉,道:“你为什么不问?”


    “问什么?”江怀越冷冷道,“该说的,你自己不都已经说了?你虽然没有成婚,可他送你来,千里迢迢,费心费力。我不知道,自己还应该问什么。”


    相思缓缓摇头:“大人,你只少问一句。”她停顿片刻,在他目光注视下,道,“你少问一句,我的心里,有没有他。”


    江怀越怔住了。


    随后,心又隐隐作痛。


    不可遏制的,想到了以前她经常在耳畔,轻柔地,坚定地,说过的那句话。


    相思的目光慢慢变得柔软,如同春风十里拂绿了浩茫原野,消融了冰封河层。她注视着江怀越,用近似喟叹一般的声音,对他说:“我的心里,再容不下别人。我喜欢的,只是你啊,大人。”


    他的眼眸里,原本如化不开的冰霜,如散不去的阴霾,却被这轻柔婉转的声音抚过,像千里冰原上阴云吹散,旭日暖阳喷薄而出,这一轮金阳光耀四野,融化了积雪残冰,照亮了每一寸土地,和每一处阴暗罅隙。


    江怀越只觉喉咙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嘴唇也发干。


    模糊的眼前只有相思一人。


    她风尘仆仆,满面劳顿,她洗尽铅华,不复以往的娇媚奢丽,可是那双注满柔情的盈盈双眸,却穿过他千疮百孔的心墙,一直望进他的心魂最深处。


    她带着泪又笑。笑得伤感又无悔。


    “从数千里之外奔赴雪域沙场,如果不是因为喜欢你,放不下你,百般牵挂难以忘怀,我为什么,会来这一遭?”


    他的眼泪溢满而出,三年来的痛苦折磨,十五年来的暗夜孤行,多少隐忍与无望,多少自苦与放手,在相思的面前,一如既往溃不成军。


    他江怀越再坚冷的心墙,抵不过她温柔诉说,决绝追随。


    相思流着泪,将他拽至自己身前,覆着他受伤的脸庞,噙住了他冰冷的唇。


    血的味道弥漫开来。


    苦涩,寒凉,却又带着难以抛弃、千回百转的情意。


    怎能割舍这段不为人知晓,亦不会为人理解的感情,多少日日夜夜苦痛回望,曾经以为终老不能相见,他只配在宫墙内腐朽死去,而她在北方小城相夫教子。


    可如今,她就在眼前了,吻着他,像从前一样。


    江怀越颤着手,同样抚过她清瘦的脸庞,似乎想要抚平那些过往的伤痛,任由她痴缠索吻。情至浓时无法抑制,就那样怀着满心辛酸与悲甜,反过来将她压在了厚厚营帐间。


    从她那满是泪痕的脸颊,到残留血痕的唇间,和洁白无瑕的颈项,他蔓延了亲吻,直至每一分每一寸。


    他爱极了,爱极了相思。


    像寻常男人一样,想同她厮守终生,并肩看涛生涛灭云卷云飞,不让任何人,将她带走。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五章


    日光渐渐黯淡下来, 营帐内越加昏暗。


    一切是如此不真实, 虚幻得好似午夜缠绵又忧伤的一场梦, 然而远处传来战马低低鸣声, 却又好像是在告知眼前场景原非梦境,而是发生于实实在在的军营。


    相思斜躺着, 在昏沉沉的光线下看江怀越。


    看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 眉秀眸深,经受了风霜侵袭,沾染了道道血痕。


    相思在他身下抬起手,摸过他脸颊上的伤痕, 忽而想到之前进入营帐时, 他原本正是在包扎伤口的, 这才回过神来, 连忙道:“大人, 你是不是还没处理好伤处?”


    江怀越似乎还处于恍惚出神之中,相思的问话只是让他略微醒了几分, 思绪却并未真正抽离出来。


    直至她又推了推他,他才低下头,埋在她颈侧, 深深呼吸了一会儿, 低声回道:“不是你闯进来的吗?还问我?”


    她歉疚地撑着地面, 想要坐起来,江怀越却还没有起身的意思。她被这一身盔甲压得呼吸都困难,不舍得让他离开, 却又惦念他的伤势。


    “让我坐起来。”相思蹙眉发话,可他还是抱着她,覆压在营帐角落。


    “大人,你得先处理伤情。”她板着脸握住他的手腕。


    他似是想发力,然而手才一撑地,便咬紧了牙关。相思一怔,扶着江怀越的手臂,这才帮助他慢慢起身。


    他坐在毡毯上,脸色发白。


    相思记得之前那个大夫是在为他左腿包扎伤处的,此时再撩开铠甲,果然他衣袍间血迹斑斑。她心中揪紧,道:“大人,我看一看伤的怎么样。”


    江怀越愣了愣,道:“不用,你又不懂医。”


    她抿了抿唇,道:“我想看看。”


    他皱了皱眉,没有吭声。她低下头,注意到他外裤左膝处已经残破,洇染了大片血迹,便小心翼翼的将裤管挽起,生怕弄疼了他。


    有暗红的血痕蜿蜒而下,早已经干涸凝固。


    直至挽到膝盖以上,终于找到了伤处。


    长而深的一道血口,虽然已经止了血,似乎也清理过,但在相思看来,仍旧触目惊心。


    她这才意识到,为什么之前他行动困难,脸色始终不好。


    再想到自己先前那激烈的言行,摧毁他意志的试探与刺激,心下痛悔得发涩,泪水不由浸润了双眸。


    “我去帮你叫人进来包扎。”相思哽咽着站起身。


    然而手腕一紧,已被江怀越拽住。


    “不用。”他抬头,望着相思,平静地好似完全可以承受这苦痛。


    “伤得那么重!不好好处理,万一留下残疾怎么办?!”相思又气又急,不明白他为何不让人进来。


    江怀越望着她,忽而又落下眼睫,笑了笑:“你怕吗?”


    相思愣了愣,缓缓蹲下来,单膝跪在他面前:“怕,怎么不怕?是怕,也是担心。”


    他又看她的眼睛,莹澈柔和,满含忧伤。


    “我只是,不想让别人现在进来。”江怀越低声道。


    她的心仿佛被春水浸润其间,漫生涟漪,悄寂荡漾。


    “可那怎么行?”她不无忧虑地四顾,终于发现了营帐中的桌子上,竟然还放着先前大夫背来的药箱。想来刚才走得匆忙,大夫觉得很快就会重新被召回,就没有把箱子带走。


    她把药箱拿了过来,翻找半晌,忧心忡忡地抬头问:“大人,你知道该怎么包扎吗?我怕弄错了,适得其反。”


    他简单看了看箱子里的东西,取出一个瓷瓶和一卷素白的细布,随后道:“有点吓人,我自己会弄,你坐着吧。”


    相思有些沮丧:“是怕我粗手粗脚?我在魏县这三年,已经学会做很多事了。”


    江怀越瞥了她一眼,慢慢道:“我这是要敷药,不是做菜洗碗。”


    “……我会小心的。”她恳切地请求,甚至主动退让,“要不,我帮你包扎也行。”


    他原本墨黑孤寂的眼里有隐约的笑意,只是依旧不说话,从瓷瓶里倒出了淡黄色的药粉。


    纵然是江怀越这般惯于隐忍痛苦,当药粉敷在伤处的时候,他还是不由咬紧了牙关。相思跪在他身前,蹙着眉看他为自己上药,整颗心都是抽紧的。


    有些药粉浅浅落在了伤口,有些却簇成一团没有散开。他抿紧了唇,想用手去撩开,相思吓了一跳,连忙将他按住,随后伏着身子,靠近那伤处,小心谨慎而又满是不安地轻轻吹拂,好让药粉覆到每一处。


    她这样做的时候,江怀越始终一动不动地看着。


    她又取过那卷细布,妥帖周到地将他膝上的伤处缠绕包扎。乌发垂落,眼眸幽黑,这份专注而细致的神情,让江怀越忽然记起了很久以前,在和畅楼内,她被镇宁侯夫人责打后,又被他单独留下,跪坐在雅间内,为他静静濯洗茶盏的模样。


    那时京城风光旖旎,和畅楼内竹帘半掩,浅淡阳光照拂进来,洒落她一身,也洒落他一身。


    那时的她,素项明眸,脂香浮动。而现在,雪域军营凄冷阴寒,席地毡毯粗糙简陋,她亦不复昔日明艳妆容,却仍旧是那样专注认真,用谨慎的心与细致的行,为他做着一切。


    相思缠完最后一道,抬眸看看江怀越,试着问:“疼吗?会不会太紧?”


    他摇摇头,撩起衣袍遮住了伤处,又望向营帐一角的火炉:“你去那边倒些水来。”


    相思没问他要做什么,起身去火炉边倒了盆热水,端到他近前。


    江怀越看看她,道:“你坐下。”


    她有些茫然,但还是如他所说,坐在了他身前。他默不作声地蘸湿了手巾,扳着她的下颔,替她重新擦拭脸庞。


    相思怔然,心中春池漫涨,一波一波荡漾,生姿。


    他还是没有一句话语,只是那样注视着她的眉眼,一分分一寸寸,轻轻拭去先前她因匆忙而未曾抹净的血痕与尘土。


    直至她那光洁无瑕的姿容再次呈现于面前,江怀越才缓缓道:“你怎么把自己……弄成那样了呢?”


    相思眼里又有酸涩。


    “大人,你自己脸上还都是血痕呢。”她疼惜着,洗净了手巾,为他轻轻拭去斑斑血渍。


    原先因为有伤痕的关系,相思总觉得北地严寒与沙场风霜让他比以前显得更为冷毅,然而抹去血痕后的大人,尽管脸颊有好几处擦伤,但在冷峻之中,还是像以往那样清雅秀逸。


    那双浓黑沉静如暗夜珠玉的眼眸,让她愿意永远沉浸在目光注视下,溺死在江怀越的眼神里。


    “去休息会儿?”她放下手巾,拉住他的手。


    江怀越却摇摇头,道:“刚才他们还在询问外面的战况,我有很多事要跟他们说。”


    “可你……”话才开口,却知道对于战将而言,没有什么能胜过军情通传了。于是尽管内心不安,她还是道:“那我,先出去了。”


    他有些不舍得,但也没有办法。眼看着她起身放好药箱,不由道:“你先前是在哪里休息?”


    “我也不知道,就离这里不太远的一个帐篷里。”相思收拾好东西,忽而回过神道,“之前小杨掌班跟我说,我在京城已经死了,那我这时再出现,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江怀越沉默片刻,道:“没关系,这里的人都不认识你。只是女子进军营,确实有些特殊。你刚才进军营的时候,杨明顺给你怎样的身份?”


    “我,我说是他姐姐。”相思不由脸红,“但现在想来,别人不知道信不信呢。”


    江怀越一想到杨明顺可能与自己平辈了,心里就有些别扭,但还是执著地又想起另外一人。


    “那个送你来的人呢?”


    “也在我那个营帐里啊。他为保护我,还受了伤。”


    他的脸色沉了沉:“怎么可以同住一处?谁安排的?”


    “不是住在一起!”相思红了脸急忙解释,“刚才临时落脚休息一下而已!”


    “那也不能,军营里不能没有规矩。”江怀越异常严肃,俨然回到了监军大人的身份里,相思无言以对,只好看他提高声音叫来了兵士,重新安排自己的住处。


    兵士们匆匆去为她整理干净的独处营帐了,其余副将掾吏们早就等得焦急,只是碍于他的号令才不敢靠近,如今总算看到营帐帘门打开,便犹犹豫豫往内探看。


    相思正尴尬地走到门口,外面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杨明顺便满脸激动地出现在了营帐门口。


    “姐!”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恨不能拉住相思的手,被江怀越冷眼一瞥,才退缩回去。却又瞅着相思,没一会儿就热泪盈眶:“姐,你不好好在老家待着,为什么非要来找我?这军营哪有你待的地方!我跟着大人出生入死,就算是为国捐躯,也是死得其所,你还是赶紧回家,不要在这里给大人添乱了!”


    相思一时没明白过来,却听江怀越在背后冷冷道:“杨明顺,你上战场之前没跟家人说清楚吗?为何她刚才又哭又闹,非要让我提早将你放回京城?难道是你自己不愿在此参战,内心萌生退缩之意,因此授意你这位姐姐千里寻弟,想借此逃脱?”


    “大人冤枉啊,小的从来没有这个意思,是老家的父母和哥哥嫂子将战役说得可怕,我这姐姐晚上担忧得没法睡觉,白天吃不下饭菜,因此才千里迢迢赶过来。”杨明顺说着,又向相思使眼色,相思已经领悟了两人临时的构设,马上悲戚地道:“监军大人,您千万不要怪我弟弟,他不想逃回京城,是我放心不下!要是您允许的话,我甘愿留在军中陪着他,我还会干杂活做饭做菜,只要能陪在弟弟身边,什么苦活脏活都愿意做!”


    等在营帐外的众人这才明白了相思的身份,也明白为何刚才营帐内传来哭泣声争执声,原来是姐姐心疼弟弟,不远千里赶赴沙场,实在令人感动。


    江怀越装作无奈的样子,挥手道:“此事再议,我还有军务要谈,杨明顺,赶紧带你姐姐下去!”


    杨明顺暗中抹了把汗,忙不迭将相思引出了营帐,一边走,一边低声道:“暂时蒙过了那些将士,只不过……那个送你来的人,是不是知道你来意?督公有没有说如何处理?”


    相思心中一紧,正要回答,却遥遥望到苍茫暮色下,戴俊梁正往这边走来。


    她定了定心神,朝他走过去。


    刚才她忽然冲出营帐,追着那群将士而去,戴俊梁本想跟随,但毕竟这里是纪律严明的营垒,他作为外人不可轻举妄动,因此只好留在了营帐内。但是久等不见相思回来,他不安之下才走了过来,一路询问寻到此处。


    一看到相思与杨明顺走来,戴俊梁又微微一怔,问道:“岑姑娘,你刚才……是去找谁了?”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戴俊梁这一问, 相思一时不好直接回答, 神情之间也有些尴尬。杨明顺审时度势, 道:“我去看看新的营帐准备的怎么样了。”说罢, 就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相思回望一眼,向戴俊梁道:“我等会儿去另外的营帐……他去给我准备。”她顿了顿, 又低声道, “戴大哥,我们回帐篷里说。”


    戴俊梁心里已经有点数了,跟在相思身后回到了刚才休息的营帐内。她放下帐门,望着他道:“正如先前我跟你说的, 我千里迢迢来辽东, 是为了找回我的心上人。这一路上真的多亏你百般保护, 若不是这样, 我恐怕早就死于半途, 根本无法抵达这里。”


    戴俊梁静默片刻,道:“你的意思, 是已经找到他了?”


    相思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是刚才回到营帐的那群人之一?”他早有预感,神情似乎很平静。


    她又点头。


    戴俊梁带着遗憾笑了一下:“我当时就知道, 你必定是认出了他, 才冲出营帐追了过去。可惜人员众多, 我倒是不知道你的心上人到底是哪一位。”


    相思不知江怀越是否愿意让戴俊梁知道他的身份,也不好擅自说清,只好道:“……不管别人怎么看, 他在我心里自然是最为出众的那一个。”


    戴俊梁微微一怔,认真道:“我能不能,见一见他?”


    相思考虑再三:“我得先问一下他,才可以告诉你。”随后又轻声道,“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我来此找到了他,但毕竟此地是军营,这样的行为于理不合,因此我在众人面前,只说是来寻找弟弟的,还请戴大哥为我保守这个秘密。”


    戴俊梁更是纳罕,刚才与她并肩回来的那个少年,明明就说是她弟弟,但是岑蕊之前却否认此人就是她的心上人。他想了又想,还是把心里的疑惑按压了下去,只得答应道:“你放心,我不是多话的人,也知道分寸。”


    相思再三道谢,此时营帐外传来杨明顺的唤声,她便带着自己的包裹跟他离开了此处。


    *


    新安排好的营帐位置较偏,相思简单归置好自己的东西之后,向杨明顺打听起现今的情形。


    杨明顺叹了一口气:“原先是打算和辽东总兵一起攻打来凤城的,可惜督公的队伍在赶来的路上遭遇大雪,又被另一支女真骑兵横生阻拦,因此没能在约定的时间内赶到约定地点汇合。而辽东总兵是个急性子,当时还未等到督公的队伍,就率先发动了攻势,既没攻下来凤城,又被敌人绕到后方围剿,一时间损失惨重,已撤回连山关去了。”


    相思对战争其实并不了解,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做才是最好,但听了杨明顺的解释,心里不由惶恐。


    “那人家会不会把进攻来凤城未果的罪责都推卸到他身上?”


    杨明顺一想:“你倒是机敏,还想到了这些。我们军中勇武有力的人多的是,但真正有脑子的没几个。督公与我原本是一路的,那时遭遇暴雪,又有奇兵突袭。混战中,我们都以为今生要交待在了此处,幸亏督公把我们再兵分两路,他自己带着人拖住那支部队,而我则冲出包围,这才保住了性命……”


    “他怎么这样不要命!”


    “真正是不要命!这些天来到辽东后,他就是铆足劲像是要为国捐躯似的。”杨明顺终于找到了知音,对她大谈苦经,从三年前的进东厂密室后引出的一系列变故,一直谈及先前的遭遇。


    “相思姑娘,你知道不知道,督公家里有一个木箱。”杨明顺好似一下子收不住了,竟说起了此事。相思茫然,不由说:“家?我不知他还有家,更别说什么箱子了。”


    “怎么会不知道?”杨明顺惊愕道,“你上次从净心庵回来,受伤不轻,督公不是安排你住在他家中吗?”


    相思愣怔了一下,继而恍然大悟,却又带了几分不乐意。原来他早就将自己带回府邸,却还骗她说那宅子只是西厂人员的落脚点。


    “我一点都没想到。你说的箱子,又是怎么回事?”


    “我还以为你知道……就是之前我们被大雪围困,紧接着遭遇女真军队追击,督公在厮杀中被人砍伤,从雪坡跌落,最终虽然击退敌人,但自身伤情严重,血流不止……就是在那时,他曾交待我一件事,就是万一他这次活不下来,让我去他府邸的最后面那个院子里,取一个红木箱,上面落了锁。他叮嘱我,任何人不要去将箱子打开,只需将它放进灵柩之中,与他一起下葬。”


    杨明顺在讲述此事的时候,神情平静语言简单,相思也不知道江怀越在院子里到底收藏了一个怎样的箱子,又为何要将其锁住了放进棺木,可饶是如此,她听完这段讲述之后,心绪哀伤又无措。


    之前看到了他腿上的刀伤,还以为那已是全部,却没想到他曾从雪坡摔下,比起那一刀外伤,也许浑身酸痛更为难耐。


    而她在当时却真是一无所知。


    初时激烈拥吻的心跳,如今渐渐化为歉疚与不安。他甚至还已经给自己想好了如何下葬,说要带着一个箱子一起走。


    相思不知道他在家中到底收藏了怎样的箱子,又是为何要将其带入棺椁,可是在现在听来,也让人无端心绪沉重。


    她默默出神片刻,抬头问:“我今晚,还能去见他吗?”


    杨明顺皱紧了眉头,思忖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


    夜深人静时,杨明顺估摸着两班哨兵换岗还未彻底完成之际,悄悄来到相思所在处的营帐前,唤出了相思。夜风肃杀刺骨,相思跟着杨明躲开巡逻的士兵一路前行,浑身冷得发抖。


    但她还是以从容镇定的姿态去了江怀越所在的营帐。


    营帐内透出微弱的烛火光影,在这严寒夜里,尤显得幽寂。


    杨明顺将她带到门口,缩着脖子小声叮咛几句,随后一溜烟飞奔逃走了。


    相思犹豫了一下,轻轻撩开营帐帐门一角。淡淡的烛光从其间流注而来,她闪身进入,没敢多走,只是站在了门口。


    光影朦胧的营帐内,唯有桌上一点烛火悠悠,照亮了一小方天地。


    她本以为会看到江怀越披着大氅坐在案前的景象,他或是在静静等待她的到来,或是专注于研究对策,执着书卷或是写着画着什么,听到她进来,才会抬头望去。


    可是眼前的景象却是完全出乎她意料的。


    淡淡烛光下,江怀越居然斜靠在毡毯垫褥间,睡着了。


    相思怔了怔,悄悄走到他近前。垫褥边,还散落着纸张和毛笔,上面画着的似乎是地形,想来他原先是在一边等着相思,一边思索着问题。可不知是杨明顺带着相思绕路走得太慢,还是江怀越受伤之后精力不济,他居然,还没等到她过来,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烛光晕染在他脸上,覆着薄薄的纱雾,他只有在睡觉时候,看起来才不那么倨傲冷寂。


    相思屈膝跪坐在毡毯上,替他将已经滑落在地的大氅捡起,盖在了身上。


    时隔三年未见,她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也有很多疑问未解,只是先前军情紧急,她不能留在身边耽搁他们商讨对策。趁着夜深人静无人打搅时候过来,却又看到他困极累极,居然先支撑不住睡去了。


    相思有些遗憾,但更多的是担心。


    她知道江怀越素来要强到极致,如果不是真的太累太虚弱,是决计不会说好了等她,却自己睡着。她真的不知道他到底伤到了什么程度,下午的时候却还在让他伤心。


    她不安地伸手,覆在他前额,生怕他发热。


    可是摸上去的感觉很凉。


    许是他本来就没真正睡着,相思的手才触及,江怀越居然就蹙了眉间,睁开了眼睛。


    朦胧中,望到了她的面容。他不由得一怔,过了片刻才又撑坐起来,怅然道:“我睡着了?”


    相思默默看着他,点了点头。


    “杨明顺说要带你来,我在这等着的,不知道怎么就……”他有些无奈地解释,相思却注视着他,忽而道:“大人,你太累了。”


    江怀越微微一愣,她又轻轻握着他的手,同样感到凉意。


    “就席地而睡,是不是很冷?”


    他平静道:“行军就是这样的,底下有毡毯,已经算好了。”


    “可是……”她忧郁了神情,低声道,“我听小杨掌班说,你先前被人砍伤了,还从山坡跌落雪中。大人,你下午没跟我说。”


    江怀越沉默片刻,道:“又不会危及性命,跟你说了做什么?”


    “那你难道是要等到性命不保了,才会跟我说?”她不满地看着他,“然后再叫我给你找出那个箱子陪着下葬?”


    “……谁跟你说的?”江怀越无语至极,转念又觉得自己问了也多余,愠怒道,“我就知道杨明顺这家伙嘴巴碎的很!什么都往外说!”


    “那他也是觉得,这些话可以跟我说,才告诉我的。”相思小小地辩解一番,还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有了不一般的地位,江怀越居然也没否认,只是还很不悦,任由她怎么问,也不肯说出那箱子到底是什么重要的物件。看她怀着疑惑的样子,又加重语气道:“这是事关朝廷大事的机密,不准再问!”


    相思其实有些不太相信,可见他似乎真的生气了,只好不再关注此事。


    她伏在他身边,道:“大人,你累了,就躺下休息吧。”


    “……不是你要来找我?”他腿上阵阵疼痛,浑身关节也酸痛无比,却还硬撑着坐着。


    相思低下眼睫,道:“我本来不知道你伤得那么重,想来问问你一些事情的,现在见你这样也没心思说了。”


    江怀越喟叹一声,侧身支颔,看着她道:“那你这样讲,我听。”


    “其实真的没什么要紧的。”相思本来还有很多话要问,可是见他这样,说道,“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想看看你,伤得到底怎么样。”


    江怀越愕然:“就这样?”


    她没回答,摸他颈侧,又延展下去,到肩头,再到心口,逐渐往下。


    “大夫检查过了吗?我怕你骨头断了。”


    江怀越视线随着她的手腕游曳,直至她停了下来,才低声道:“自然检查过的,你不要乱想。”


    她又挨近一些,问道:“我们大概会在这里待多久?”


    “我已经派人去联络辽东总兵了,毕竟这边剩下的兵力不足,若是贸然上路恐怕招来敌方袭击。”江怀越思忖了片刻,道,“相思。”


    “嗯?”


    “我想派人把你先护送去连山关。”


    相思一惊:“为什么?你要同我分开?”


    “毕竟连山关是我们的地盘,你留在这里,万一敌军来袭,怎么办?”


    “……可我才来……”


    “正是因为才来,我下午没来得及想明白。后来总觉得不安……”


    相思沉默不语了,她千里迢迢赶到这里,九死一生找到这里,如今就在他近前,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她眼眶渐渐红了,“我曾经设想过,万一在路上死去,最好是离辽东越近越好,因为那样的话,即便没有机会遇到你,也总觉得与你相隔并不遥远。”


    他无奈:“可你现在到了我面前,我总不能由着你陷入险境。两军交战,并非纸上谈兵,真刀真枪乱箭如雨,你的安危,我怎么可能不顾及?”


    她眼里水雾濛濛的,反问道:“那你派人把我送出峡谷,一路上就能保证安全无虞?”


    江怀越一时没法争辩,也不忍再说态度强硬的话语,只好转移了话题道:“你就那样一个问题吗?”


    她勉强镇定了心神,哑着声音道:“戴俊梁问了关于你的事情,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什么事?”江怀越蹙了蹙眉。


    相思将之前对戴俊梁说的话转述一遍,道:“他想见你。”


    她看看江怀越的冷淡神色,补充道:“要么我编个借口,说你受伤严重,不便会面?”


    “我还没有虚弱成那样。”江怀越正色道,“明日,我去见他。”


    “不是叫他来这里吗?”相思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江怀越瞥了她一眼。“自然不是!”


    *


    次日一早,相思才梳洗完毕,听得营帐外有脚步声渐近,竟是江怀越带着杨明顺到来了。


    他走路还是不太方便,玄黑大氅衬着略显苍白的脸颊,戎装却一丝不苟。


    “明顺,去把护送你姐姐的那一位请来。”他顾自坐下,面朝着门口,神情平和得出奇,然而那满是寒意与敌意的眼神却将他的心思全都出卖。


    杨明顺应了一声,匆匆告辞而去。相思踌躇着挪到江怀越近前:“大人,你悠着点。”


    “我现在身体恢复得还好。”江怀越扬起下颔,望她一眼。


    “不是……”相思无奈道,“我是请您对戴大哥悠着点,少发脾气少刁难人家,我们做人要讲讲道理,要不是他,我怎么能来这里?”


    “……”江怀越简直要气晕了,他伤了,病了,大清早过来会见戴俊梁,会见这个他记挂了三年的男人,相思居然首先提醒他,不要对人发脾气?


    “我像是要乱发脾气,刁难他的样子?”他心痛得不得了,质问她,“我像是不讲道理的人吗?”


    相思幽幽叹息一声,端详着肃白了脸容的江怀越,忽而笑起来。


    “不这样说一下,谁知道你会不会犯浑!”她屈膝跪坐他近前,趁着江怀越不备,搂住他后颈,咬上他的唇。


    他心神一荡,被这忽如其来的亲吻震慑得怔在当场,隔了会儿才想起回应。可是还未多久,营帐外就传来杨明顺的声音:“大人,戴俊梁到了。”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饶是江怀越再冷静自持, 在这样的时候忽然被打断, 心里着实不悦。


    然而还不能表现出来, 他既不贪恋亲昵, 又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怎能因为亲吻被阻而耿耿于怀?


    于是江怀越迅疾松开手, 瞥了相思一眼, 随即端正坐在营帐中,一副清高冷峻的模样。


    杨明顺撩开帐门,带进了一个身材高大,样貌端正的年轻男子。


    江怀越不动声色看着对方, 脑海中浮现的又是当日他独自站在街角, 望到酒馆门口, 有人为相思挂上那一盏灯笼的场景。


    果然——眼前这人, 根本不是他当日看到的那个。


    说不懊恼, 那是自欺欺人,就因为那一眼, 他失魂落魄,自苦若此。没想到辗转到了辽东这苦寒之地,数次危在旦夕, 相思居然和这戴俊梁一起来到了战场。


    他有意不说话, 用威严的目光注视着这个年轻人。


    戴俊梁大清早就被杨明顺唤来, 说是有位大人要见他,他在来的路上就猜测应该是岑蕊的那位心上人,脑海中也曾预设过能让她念念不忘的男子究竟是何等模样。


    进了营帐, 一眼就望到正中端坐着的一名青年。


    银甲加身,样貌清隽,脸上有轻微的擦伤痕迹,却丝毫不影响其风度。铠甲增其坚毅果敢,本质上仍有孤高寡合之意,如雪岭高月,寒空晨星。尤其那双墨黑眼眸正视过来,更让戴俊梁为之一震,心上好似被重重覆压了冰霜一般。


    他顿滞了脚步,心头有说不出的感觉,随后不卑不亢地拱手:“魏县衙役戴俊梁,拜见大人,不知大人……应该如何称呼?”


    相思望向江怀越,他俨然平和冷静的样子,淡淡道:“此处是军营,彼此共患难,不必注重繁文缛节。”


    说着,又示意他坐在一边,戴俊梁推脱再三,还是勉强坐了下来。这时注意到相思默不作声坐在那人身边,那神情明显安定柔和,就连眼神都不一样了。


    戴俊梁内心感慨万千,怎料还未开口询问对方具体身份,江怀越已经主动问及相思在这三年里的境况。戴俊梁只好事无巨细地一一告知,对自己守护在旁一字没提。


    他说话的时候,江怀越始终注视不放,眼神内蕴含着许许多多的情绪。戴俊梁讲述完毕后,江怀越也不回应,戴俊梁一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怔在了一边。


    “大人,大人!”相思见状,连忙拽了一下江怀越。江怀越这才慢慢开口:“三年来,多谢你对她的照顾,她这次来战地历经千辛万苦,一路上幸亏有你保护,才得以平安抵达。这一点,我也是记在心里的。其实这样的举动本来太过冒险,我之前已经说过她了。”


    戴俊梁摇头道:“实不相瞒,三年前我将岑姑娘从大雪之中救回的时候,只以为这是一个楚楚可怜的少女。但后来,她在酒馆本分地干活,安静地生活,我又觉得她为人朴实无华很是难得。再后来……”


    他又望向相思,道:“她拒绝了好几位门当户对的魏县青年的提亲,甚至为避免非议而盘发明志,我们当时就有猜测,只是想不出她心中到底会有怎样的人占据了地位……直至这次,岑姑娘听说辽东战事紧急,一反常态非要赶赴沙场,那份决绝态度,真是让我们震惊。既无法说动她放弃这个念头,我们又无法眼睁睁看她孤身上路,因此便商议着由我来护送启程。这一路上风餐露宿,甚至遭遇流寇匪盗,险些丢了性命,但在我看来,岑姑娘始终未有一丝一毫后退害怕的意思,她所担心的,只是不能及时抵达辽东,或者是寻不到她要找的人。身为弱质女流,能这样坚韧无畏,我想,在她心底必定有极其强大的力量支撑前行,因此才能够冲破重重危险,最终到了这里。”


    江怀越听他说罢,沉默片刻,唇边微微浮起笑意。


    “说的很好。”他顿了顿,重新打量戴俊梁,“先前我只是知道你在县衙当差,觉得能一路护送她前来辽东,也不过是凭着孔武有力。但听你这般解说,看得出你对她的行为有着由衷钦佩之情,故此才能暂别职务,长途跋涉将她送到军中。”


    相思抬眸看着他,低声道:“戴大哥为送我出行,在县太爷那边告了好久的假,原本今年他要被提职班头的。”


    “哦?是吗?”江怀越看看相思,又看看戴俊梁,“你非小小县衙能局限,我虽不才,与大名府府尹也有一些交情,待会儿可以修书一封,你回去的时候顺道去趟大名府,将书信交予府尹,他会对你的职务重新安排。”


    相思眼中流露欣慰神色,戴俊梁却拱手:“多谢大人美意,我生长于魏县这小地方,对那里的一草一木,街巷百姓都极为熟悉,做衙役的经常要为老爷通传告示催收赋税,我做了这些年的事务也已经熟悉,若是换了其他地方去做别的事情,反而不能适应,那时候岂不是牵累了大人的名誉?”


    “总是做那些琐碎事情,不觉得有负青春?男儿理当建功立业,眼光还是放长远一些为好。”


    “琐碎之事也有存在的必要,要是没有我们这些下僚,县令的命令怎么能明白无误地传布到百姓耳中?还有许许多多巡捕缉盗之事,也都是日常要做的。”戴俊梁注视着面前这位清隽寡言的年轻将领,又道,“大人一直身在京城,可能见惯了朝堂风云,结交的都是皇族权贵,对我们小县城的存在不放在眼里,但城池再小,府衙也是要严整运行的。若没有这一切,朝堂又何以得安?”


    江怀越颔首,又望了望相思,淡淡道:“听你一番话,我放心了。”


    “什么?”戴俊梁没明白他的意思。


    他眼神深邃,没有回答戴俊梁的问话。相思坐在一边,从始至终没多插话,却也有些明白江怀越的意思,有意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你们说话能不能别那么一本正经,我坐在边上,都不敢喘息了。戴大哥,我认识你三年,你都没有这样长篇大论过。还有大人……戴大哥千里迢迢送我来这,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在过堂一般?”


    江怀越尚未回答,戴俊梁已道:“我明白的,不在意才不正常。”


    “怎样?我要是什么都不问,你岂非要担心了?”江怀越朝相思一哂,又向戴俊梁道,“你伤势好转之后,还是尽早归去。我不是有意催促,只因这里是前沿阵地,女真人随时可能再来攻打突袭,你并非军士,如果留在此处万一有所受伤,我与岑蕊都会愧疚不安。”


    戴俊梁喟叹道:“其实要不是我还在县衙当差,亲眼目睹了战地情形,见到女真人的野蛮行径,真恨不得留下来与众将士一起杀敌。”


    “你刚才不是说,再小的城池也有存在的必要,再琐碎的事务也需要有人精心打理吗?这里有将士们奋勇拼战,而你回到魏县做好本分,也是同样为国效劳为民解忧,何来高下之分?”


    “是,多谢大人指点。”戴俊梁再次望了江怀越一眼,略一思忖,问道,“上次听岑姑娘说,大人是西厂提督的亲信,这支队伍也是隶属他与辽东总兵统领的,不知那位提督大人,今日是否也在营垒?”


    相思略显惊愕地望着他,江怀越倒是依旧平和。“怎么,你想见他?”


    戴俊梁笑了笑:“倒也不是,上次听闻他要来魏县开仓放粮,岑姑娘心急火燎去县衙门口等待,这次又是不远千里而来,可见大人对她吸引之强烈。既然大人如此出众,那提督江大人应该也是不同凡俗,否则身边的亲信又怎会这样有见地?这倒是与很多坊间传言并不一致了。”


    江怀越静默片刻,微微一哂。“待我见了他,转告你的言语便是。”


    戴俊梁起身道:“两位久别重逢,应该还有许多话要讲,我不再打搅,先回营帐去了。”


    江怀越颔首,他转身离去,相思怔了一会儿,向江怀越望过去。“大人……”


    “嗯?”


    “我想着,是不是应该……”她有些犹犹豫豫,生怕他生气。


    江怀越却好似明白她的心意,不满道:“要去就去吧,干什么这样?好像我心胸狭隘不近人情似的!”


    她笑了笑,没高兴和他分辨,匆匆出了营帐。


    戴俊梁已经走出一程,听得身后脚步声响,转过身来,眼神微微惊讶。“你怎么……”


    “刚才你们两个絮絮叨叨说些家国情怀,我听着都累。”相思道,“其实本来很简单的,就是见一见,向你表示感谢。大人今日不知道怎么回事,平时他很少说这些的,我都快不认识了。”


    戴俊梁哑然失笑:“他和你在一起,当然不可能说这些话题,不嫌闷吗?只有男人们在一起,才会喜欢谈论国家大事。”


    相思听他说最后一句,心里有些感触,却也不好流露出来。然而细想他之前提到的西厂提督,又有些忐忑。


    “岑姑娘。”戴俊梁忽道,“他真的,这样让你死心塌地愿意追随一生吗?”


    相思怔了怔,道:“不然我为什么无惧死亡,赶来辽东?”


    “跟在他身边,需要很大的勇气。”


    戴俊梁只简单说了一句,没再继续这话题。相思正不知应该如何解释,却见一骑快马急速驶来,马背上的士兵已冻得嘴唇发紫,但进入军营立即翻身下马,向守卫的士兵简单询问了一句之后,飞一般奔向他们刚才待得营帐。


    相思与戴俊梁皆感觉到事态有变,原本守在营帐门外的杨明顺亦神情紧张,紧随着那名骑兵进入了营帐。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八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那名骑兵进入营帐没多久就离去, 随后江怀越带着杨明顺也走了出来。


    相思见他们神色严肃, 也不敢上前询问,倒是江怀越望到她和戴俊梁折返回来,便停了脚步,待她到近前了,才道:“有军情要通传其他部下前来商讨, 你等会儿先回营帐休息。”


    “……好。”相思忐忑应着, 目送两人远去,过了一会儿, 才转过身, 却见戴俊梁正看着自己。


    相思领悟了他的眼神内涵, 大人刚才那句话,明显就显示出他在这支军队中的地位,而且他又是走向远处的主将营帐,即便再不明言直说, 戴俊梁应该也知道他的身份了。


    相思有些迟疑, 不知道该不该说出真相。


    无论是从个人情感还是从大局考量, 江怀越确实是不愿让戴俊梁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的。但在这样的情形下, 掩饰似乎已经有些多余。


    “战局可能有变了。”戴俊梁倒是没在意这些似的,只望着江怀越远去的身影喟叹一声, 随后向相思告别, 就回到自己暂住的营帐去了。


    相思回住处后,听得外面战马嘶鸣,刀枪霍霍, 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安宁。她想去探听消息,可是军中纪律严明,她作为外来者,必定不能擅自行动。因此她只能等在营帐中,焦虑了许久之后,终于望到那边营帐帐门一开,好几位偏将边走边说,似乎真的遇到了难题。


    她在那闷闷不乐,又等了片刻后,杨明顺从外面快步而进,一见面,就叹气道:“这里不能久留了。”


    “怎么回事?”相思连忙追问。


    杨明顺向她解释道:“昨天督公就派出骑兵赶往连山关,告诉费总兵我们暂时留在这里整顿休息,没想到骑兵在回来的路上,发现有一支女真军队正往这边行进,不知道是不是察觉了我们的踪迹。于是那骑兵拼命赶回通传,刚才督公正和大家商议对策。”


    相思焦急道:“藏在这样隐蔽的地方,怎么还会被发现?那我们现在是不是得马上离开?”


    “已经又派人出去探看了,一旦确定是朝这里来的,那就不能坐以待毙了。”杨明顺难得认真起来,“在这段时间里,大人布置好了各处防卫,也做好了撤离的准备。他就是放心不下你……”


    相思一怔,脸颊微微发热。“我不怕的,你们要走,我就拼命跟着。”


    “他都后悔没早点把你送去连山关了。现在他有要务在身,不能过来看你,叫你自己好好休息,万一要撤离的话,路上还不知会是怎样的情形。”杨明顺哀叹一声,“打仗比你赶路遇到的事情危险多了,哎,但愿那群女真人只是在沿途寻找,并没有找到我们的踪迹。”


    他说完这些,便又去别处安排任务了。


    相思坐在营帐里,心上又笼上了阴霾。一路坎坷走到这里,好不容易才等到大人回来,原本跌到谷底的心一下子鲜活了起来,她连昨天夜里做梦都是与大人在一起,谁能想到现在又有危机临近,悬而未决的感觉让人实在坐立难安。


    原先显得空荡荡的营地一下子忙碌起来,除例行的巡逻之外,各营帐中休息的士兵们迅速整顿,秣马厉兵,装束行军必备之物。就连相思的营帐外,也多出了两名士兵,说是如果要撤离,由他们保护好相思跟随杨明顺左右。


    但不管将士们如何忙碌,营地始终安静,没人发出一声杂音。


    但就是在这样繁忙而安静的氛围里,她的心情越来越紧张,担心的却是江怀越有伤在身,如果安然撤离还好,万一在路上遭遇事端,那可如何是好?


    就在思绪沉浮之际,忽听得一声啸响,随后脚步声、兵刃碰撞声、战马嘶鸣声纷杂起伏,整个军营动了起来。


    门外的两名士兵随即大步踏进:“前方探子传来讯息,女真骑兵正往峡谷赶来,姑娘请快快跟我们离开。”


    相思心惊,然而形势紧急已经不容多问,她早就收拾好东西,背着包裹跟随两人匆匆奔出。这个时候,营垒间各处营帐中的将士们奔走穿行,战马被牵到营前,发出一声声嘶鸣,相思站在营帐前,置身于这纷杂情形中,不免心跳如鼓。


    “岑姑娘!”戴俊梁挎着腰刀亦赶到近前,“杨掌班让我过来,与你一起启程追随。”


    相思讶然,抬头正望到杨明顺匆忙路过,他无暇多说,只朝她点点头,意思确实如此。


    随行的士兵已牵来战马,扶着她骑上马背,道:“姑娘不会骑马,我们牵着缰绳,你只要牢牢坐着不要害怕就行。”


    “多谢了。”相思一言才罢,大军已集结完毕,列成长龙朝着峡谷深处行去。


    相思原本以为他们是要从之前她进来的地方离开,没想到却是朝相反方向行进,一时有些意外。她坐在马上,可一览无遗前方情形,焦急张望下,隐约可见队伍前方有人骑马前行,看那身形应该就是大人。尽管不能相伴左右,但如此遥望到他的背影,也让相思纷乱紧张的心绪渐渐安宁。


    至少知道,他就在不远处。


    *


    这支军队只是前次作战留下的残部,加上江怀越带来的人马,也不过数千人,主力部队都随着辽东总兵退守到连山关去了。而据前方探子来报,女真军队兵强马壮,恐怕有两三万之多。


    他们是知道江怀越当时被围剿后血战逃离的,那么这一路追来,一是必定想进一步斩尽杀绝,二是这个方向也通往连山关,若能在半途消灭圣朝残部,再一鼓作气攻下连山关,那么对于圣朝大军来说,几乎是挫灭了士气,再想反攻可谓难如登天。


    江怀越下令,必须抢先赶回连山关,与费总兵集结起来,才能击退女真人的进攻。故此这一路急行军刻不容缓,全军上下只闻马蹄踏雪、步履匆匆,数千人的队伍冒着严寒急速前行,竟连一声杂音也无。


    相思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紧急时刻,坐在马上心惊胆战,双手紧紧攥着缰绳,一刻也不敢放松。她的位置在整个队伍的中间,后方不远便是杨明顺,身边又有戴俊梁随行,应该是江怀越有意安排。


    队伍疾行穿过了冰雪覆压的峡谷,前方是崎岖道路,蜿蜒绕山北去。众将士们在前行部队的带领下,朝着北边全力进发,这一程路途遥远,从一大早开始启程撤离,一直行军至中午都未曾停下。


    众人已经呼吸粗重,这时后方探子又骑马赶回,说暂时望不到敌军行踪,偏将认为女真人当时可能并未发现峡谷内藏有军队,更何况我方是从小道抄出,若不是进入峡谷,应该完全看不到军队的痕迹。江怀越本来还想命令继续前行,但那些士兵们都已经精疲力尽,如果强行不让休息,恐怕整个下午也无法迅疾起来。


    在众偏将的劝说下,他只得发令,让全军暂时靠着路边喘息片刻。


    他坐在马上,估摸着按照这样的速度,应该能在夜间赶到连山关。费总兵当初带着部下攻打来凤城,也不知最后带回了多少人马,自从江怀越来到辽东作为监军以来,虽曾经一度抢回了先前丢失的连山关,但好几次与费总兵配合都不够协调,导致不能同步行动,颇受阻碍。


    费总兵此人虽身手不凡,但过于刚愎自用,凡事只依照自己的意见行事,多次不听江怀越建议,每次分头行动多数都以失败而结束。


    江怀越一边思忖着,一边在护卫的扶持下,慢慢下了马,坐在路边休息。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回头张望,却瞧不见相思的身影,不免有些失望怅惘。


    正在此时,却听得一阵骚动,队伍最前方忽然有人飞奔跑来。


    “大人,不好了!前面也出现了女真军队!”


    江怀越一惊,扶着山壁霍然起身。这一声,除了后面的人员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其他将士们脸色都变白。


    “后面呢?!”他迅疾发令,又有人骑着战马飞速奔去。一声令下,士兵们全部起身集合,手中兵刃齐备,眼神犀利不显怯懦。


    相思还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她急切地在向身边人打听情况,恨不能马上冲到江怀越身边询问清楚,正胡思乱想之际,江怀越派出去的探子飞一般在往回赶。


    “已经望到影子了,他们也在追赶上来!”


    军中更为震惊,江怀越不知道这次遭遇到底是巧合还是敌人探得了情报,此处本来属于圣朝地界,女真人对地形应该不是很熟悉,为什么能总是抢占先机,将他们围堵在半途?


    他迅疾翻开地形图,发现在斜前方还有一条岔道绵延,虽然崎岖难行,但也不失为暂时逃遁的良机。当即发令,全军朝那座山峰后的岔道奔去。


    相思被紧急送上马背,随行士兵牵着马飞奔起来,戴俊梁亦持刀跟随其后。


    她情不自禁望向前方,却看不到江怀越的背影,无奈之下又往后望,却在这一瞬间,呼啸的箭雨自后方飞射而来!


    突如其来的追击让原本就疲惫紧张的军队一下子躁动起来。


    战马受惊后腾跃不已,压阵的副将与杨明顺声嘶力竭压制士兵们的恐慌,然而箭雨一阵接着一阵,许多人根本没有时间反应就已经倒地不起。前方传来号角声,士兵们一边以盾牌抵挡追兵飞箭,一边反身朝着那条岔路撤去。


    相思被戴俊梁拽下战马,身处高处更容易成为射箭的目标,还不如隐藏队伍中随着大军奔向岔路。她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在凌厉飞射的乱箭中拼力前行。


    然而更为可怕的事发生了,道边的山峦间忽然也射来暗箭,萧萧作响白羽生寒,转眼间离她不远的士兵们就已中箭倒地。女真人兵分三路,研究透了地形,从前后以及山丘间分头行动,冲向这一支数千人的残部。


    戴俊梁见状不好,拽住相思便往前方飞奔。


    一路前行,两军先以箭雨互相攻击,随后山峦间冲下众多敌军,双方完全成了近身血战。相思仓惶间望不到大人身影,只知道他应该在队伍最前,却不知他有没有遭遇险情。此时又有女真人挥舞长鞭扫荡过来,狠狠抽中了她的胳膊,她被一下子打飞出去,痛得无法爬起。


    戴俊梁提着腰刀正要赶来,却被数名女真人围堵,乱战之间,根本无暇闯出来救她。


    相思亦不愿自己成为负累,咬牙翻到一边,捂着伤处的手指缝里已淌下淋淋鲜血。


    四周尽是厮杀,此时的她哪里还顾得了形象,跪着爬着躲避乱飞的箭矢,竭尽全力想要保住性命。却在此时,有敌军发现了她的存在,目光烁烁飞奔而来,雪亮长刀举起,冰凉刀刃已至颈侧。


    她手边没有防身兵刃,连连后退至山崖之底,已无处可逃。


    急促的呼吸,惶乱的眼神,周围一切宛如修罗地狱。


    忽一声战马嘶鸣,有人策马,自乱军间冲刺而来,银亮铠甲反射出耀目光芒,她不由眼前一花,但觉身前鲜血迸飞,猩热血液喷溅过来。


    随后,手臂一紧,已被人强行拽上马背,匆促着疾驰而去。


    正文 第一百三十九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满眼尽是血光横溅, 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面容扭曲如鬼煞,在雪域间拼力厮杀。山峦间回荡着的尽是怒吼声、惨叫声、兵刃撞击声、战马嘶鸣声, 这一切交织在一起, 使得相思即便被救上了马背,还是心惊胆寒到浑身战栗。


    时不时还有流箭呼啸飞过,她紧紧抱住了江怀越, 甚至不敢睁开眼, 恨不能希望两人能就此消失, 一下子远离这片被鲜血染红的地界。


    战马在混战的人群间左折右弯,他以雪亮长刀生生杀出血路, 想将相思先送到安全地带, 然而女真人发现了他的身影, 如下山猛兽般追杀而来。


    江怀越驱驰间眼见将士们已经伤亡惨重, 当即寻到了正在拼杀中的偏将, 急令众人向山峦间的那条岔路退去。


    号角吹响, 偏将率领后方士兵在岔道口迅疾聚拢围堵, 拼死护佑着其余人等迅速穿行, 朝着山峦背面撤退。江怀越则率领一干人马率先冲出重围, 沿着那条狭窄的岔道飞速奔行。女真人眼见敌方将领抢先逃亡, 在首领的带领下全力进攻,终于冲破道口的阻截, 追进了那条山间岔道。


    然而女真追兵才奔行出不到半里,两侧高峰间忽然飞箭如雨,让来势汹汹的追击者们一时惊慌失措, 冲在最前面的骑兵们急着后退,与后方步行追上的人员混杂交错,一时间人仰马翻,场面混乱。各偏将与杨明顺等带着绕到半山间的士兵们趁势撤离,在女真人还未调整方向之际兵分两路,往山峦两侧飞速退去。


    这一波突袭暂时延缓了敌军的追击,但是对方毕竟将士众多,在一阵慌乱之后,又重新紧追而来。杨明顺策马奔至江怀越近旁,焦急道:“督公,再这样下去,迟早要被追上全军覆没!”


    江怀越回望一眼,道:“分一小队人马给我,我带着他们走,引开女真人。你带着相思去连山关,务必保证她的安全。”


    杨明顺还未回答,坐在他背后的相思急道:“大人,你这是以身犯险!我怎么能离开你?!”


    “被追上了也是死!”他急促道,“你留在我身边,反而让我还要护着你……”


    相思却打断了他的话,决绝道:“我在你背后,要是箭矢刀枪从后面来,还能帮你挡着。先死的是我,怎么就成为累赘了?”


    “你!……”江怀越被她这样直白的话语噎得无法反驳,匆忙之间下马再上马,让相思坐到了身前,“你还想让自己被射成筛子?!”


    随后又叮嘱了杨明顺几句,便率领一小群士兵往另一方向冲去。


    女真将领早就盯住了江怀越,一看他率兵逃亡,当即带着部下紧追不舍。


    战马疾驰,相思靠在江怀越身前,听马蹄踏雪急促纷杂。她的双手和脸庞已经被疾风吹得僵硬麻木,回望之间,敌方来势汹汹,如野兽追击,即将扑杀而来。


    她不知道江怀越到底要策马奔往何处,只觉得山峦起伏道路崎岖,一片白茫茫望不到尽头。不多时,前方出现冰雪覆压的大树,起先只是稀稀疏疏几株,随着战马越跑越远,雪树渐渐增多,没多久他们便已进入到茫无边际的雪原森林之中。


    这密密层层的参天大树尽覆着白雪悬着冰棱,战马奔行其间宛如进入了迷阵一般。江怀越纵马驰骋,带着一众骑兵在这雪原森林中左折右弯,躲避着来自后方的箭矢追击。


    飞箭划破寂静追射而来,一声闷响,又有士兵中箭从马上摔下,奔驰的战马头也不回冲向更遥远的林间。


    江怀越回望间,迅疾朝尾随其后的骑兵们道:“各自往西北方去,找连山关大军!”


    骑兵们还未及回答,他已一振缰绳,带着相思随那匹奔逃的战马而去。


    众人反应过来,当即调转方向钻入密林,忽而分散驰骋,将女真追兵甩在了身后。而女真首领一声令下,几乎所有人全都追向江怀越策马奔驰的方向。


    *


    四望皓白,古树参天,密林间只剩江怀越带着相思策马疾驰,女真骑兵在后紧追不舍。相思已不敢回头张望,只是靠在他身前,紧张地盯着前方。


    随着林深路窄,空旷地带出现了几座木屋,高低错落建在陡坡上,再往前去,木屋渐渐增多,大概有十几座,却都门户紧闭,一片荒凉。


    应该是曾经有人居住在此,但不知什么缘故,此处已经成为废弃的村落。


    她觉得这次可能真要命丧于此了。可是他们才刚刚重逢啊,一千多日日夜夜反复揪心,不忍回顾却又难舍记忆,在懊悔痛苦中度过了三年,好不容易终于在远离京城的雪域相见,她直至现在还记着那在营帐中痴迷的吻,他甚至流着泪,攫住她的唇,那紧紧抱住的感觉,似乎是想永远不再分开。


    战马奔驰的速度减缓了,可能是已经到了极限。


    她靠在他怀中,抬头望着他的下颔、脸颊。


    纵然活着可以体会大千世界五彩斑斓,然而她自秦淮风月而来,看够了京城繁华奢靡,红尘滚滚,千娇百媚,若没有挚爱珍爱的人与自己同尝酸甜,心也是寂寞沉沦的。而今即便葬身于冰雪丛林,只要能与他一起携手赴死,前方的道路再冰冷透骨,黄泉的忘川再昏暗渺茫,心中也是有所慰藉,不再慌张。


    她握住了江怀越的手腕,同样冰凉,却能感知到他的力量。


    又一支利箭飞来,贴着肩膀射出,钉在了前方大树上。


    相思的手不由震颤。


    前方却出现了高坡深堑,上面架着一座已经残破不堪的吊桥,被冰雪覆压着摇摇欲坠。相思紧张地问:“是不是要过桥?”


    江怀越注视着吊桥,似乎在想着什么,一路策马奔驰到桥边,迅疾勒住缰绳跃下马背,随后将相思一下子抱了下来。


    “走!”他一把将她推向前方,自己竟然抽刀砍向维系吊桥的绳索。


    相思惊骇地站在吊桥上,朝他喊道:“你要干什么?我怎么可能自己走掉?”


    江怀越头也不抬地砍断了其中数根粗大的麻绳,维系吊桥的绳子只剩下大约一半。


    萧萧数声,追兵又至,幸而他身穿战甲,才挡住了数支利箭。


    相思惊呼起来,不顾一切地奔向桥头。


    江怀越这才持刀飞奔而来,拽着她的手,朝吊桥那一端拼命奔去。


    层层冰雪坠落深壑,断了一半绳索的吊桥猛烈晃荡。相思从未走过这样的悬空吊桥,一眼望去,底下是深壑冰岩,每跑出一步便觉得好像天翻地覆一样。幸得江怀越紧紧握着她的手,不顾吊桥即将掉落的危险,头也不回地一往无前。


    后方追兵已至,女真将领不知绳索已被砍过,率先策马纵驰,身后士兵纷纷下马追赶。残破的吊桥晃动得更加厉害了,在相思和江怀越即将奔至另一端的时候,竟然向一侧翻转过去。


    她只觉身下一沉,就要跌落深壑,却被他紧拽着手臂,拼尽全力扑到了雪地上。


    与此同时,追至半途的女真将领与身后亲兵都惨叫着,随着断裂的吊桥摔下幽深山壑。


    萧飒寒风中,惨叫声回荡不绝,冰雪碎屑飞扬起来。


    相思脸色苍白,跌落在雪中浑身发颤,好像失去了灵魂一般。


    过了许久,她慢慢回过神来,才发觉江怀越不知何时就已经从背后将她拥在臂间。他侧过脸,紧贴着她冰凉的脸颊,怔然望着那已经悬垂掉落的吊桥,始终静默不语。


    相思抬起手,抚过他的脸,悲伤道:“大人,我刚才,真觉得自己要死在这里……”


    江怀越这才慢慢收回视线,眉宇间还留有怅惘神情。她又唤他,他低下头,紧紧抱住身前的相思,低声道:“我不会让你死的,不会。”


    相思正待回应,他却拉着她的手,朝悬在冰冷岩石间的那座断裂的吊桥叩首。


    相思不解,忽而想明白了,道:“大人,你是在拜谢神灵保佑吗?刚才如果不是吊桥恰好在那个时间断裂,我们要么摔下深壑,要么就是被女真人抓住……”


    他却望着皑皑白雪,静默片刻才道:“可能……是她变成了神灵,在保佑你我。”


    “她?是谁?”


    他垂下眼帘,与她相互搀扶着艰难站起,朝未知的前方走了几步,才低声道:“我的妹妹。”


    *


    朔风呼啸而至,吊桥对面仍是密密层层的雪林,江怀越与相思没有了马匹,只有依靠步行缓慢前进。


    他左腿受了伤,走路更加吃力。相思的双足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越走身子越往下沉。


    她遥遥望到对面林间也有几间木屋,哀求江怀越与她一同进去暂时休息,而且他腿上伤势严重,经过长途奔逃,也不知有没有再出血。


    江怀越便带着她寻到了最为隐蔽的一间屋子,砍断了铜锁闯了进去。


    屋内昏暗冷清,桌椅器具倒都齐全。相思有点害怕,问:“这里为什么会有许多空关的房子”


    江怀越这才取出地形图,指着某处道:“就是这儿,原先是个由猎户构成的小村落,因此也架有吊桥,方便他们进山打猎。如今全都空了,应该是害怕战争,便都在前段时间搬走逃难去了。”


    相思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他带着她要穿过密林,奔向此处。那地形图上就画着散落的民居和吊桥,想必是江怀越在先前已经看过一眼,就记在心里。


    他用屋角的铁锨作为门闩,将木门牢牢抵住。随后才坐在了土炕上,暂时平复一下呼吸。相思坐到他身旁,见银甲掩蔽下的衣裤间又有血迹斑斑,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沾染的。


    “大人……”她心焦地跪坐下来,“你将盔甲解开,我看看伤处有没有裂开。”


    江怀越侧过脸道:“就别管了,你又不会弄这些,看了都心惊胆战。”


    “可如果再血流不止怎么办?”她焦急万分,江怀越只好双手撑着往后退坐了一下,撩开沉重的盔甲。


    “我自己来。”他低着头把裤腿卷起来,揭开了包扎,果然伤处开裂,血渍蜿蜒流下。相思心情沉重,解下背后的包裹,飞快翻找一番也没有任何伤药。正着急之际,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跳下炕去翻箱倒柜起来。


    “找什么?”他在后面问。


    “你不是说这些人家几乎都是打猎为生的吗?那说不定还留着止血的伤药。”相思头也不抬地四处翻寻,最终在一个箱子里找到了几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灰黄色的药粉,可是纸包上并无字迹标明,她又犹豫不决,递到江怀越身前道:“不知道是不是……”


    他接过去看了会儿,又闻了味道,就将其往伤处倒。


    “万一不是会不会……”相思害怕起来。


    “我闻得出止血愈合的伤药的味道,山里人用的基本就那几种。”他忍着痛,又叫她找来布条,把伤处重新缠住。相思为他包扎完毕,想到他那血淋淋的伤处就忧虑,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江怀越在望着她。


    “找一下,屋里有没有生火的器具。”


    “冷?”她呆呆地,好似还没回过神来。


    “你不冷吗?还有,你的伤口也得清洗包扎。”江怀越又指指她手臂伤处。


    相思起初并未注意,被他一说,手臂轻轻抬起,才发现衣衫都被女真人的蛮力抽得裂开了一道口子。


    沾染了暗红血迹的雪白上臂就这样显露了出来。


    正文 第一百四十章


    第一百四十章


    先前在极度紧张的情形下, 相思完全忘记了手臂上的伤,如今被江怀越说了, 才重新感到火辣辣的疼痛。


    她又去翻寻了一会儿, 总算找到了火镰点着了火,还未起身,却见江怀越拖着伤腿往外走。


    “大人, 你要干什么去?”她怕他出去之后又遇到危险, 不由站了起来。


    “没有水, 怎么给你清洗伤处?”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门。


    凛冽寒风卷了进来, 相思被吹得差点睁不开眼, 见他走了出去, 忙跟到了门口。他倒也没有走远, 就在屋子侧面挖了一大堆的白雪, 叫她拿铜盆装回屋子。


    两人重新把木门关牢, 相思叫他坐了回去, 自己则在那烧化积雪。等待水开的时候, 她还顺便给那土炕里面也点燃了加热。


    江怀越坐在那儿, 看她忙碌的样子, 想到原先的相思十指不沾阳春水,每天精心描绘妆容, 衣裙织金绣彩,弹曲清吟、富贵优渥的模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你现在, 比以前能干多了。”他低着眼帘说了一句。


    相思看看他,蹙起眉头:“大人,我怎么听你的语气,不像是在夸赞我,却像是讽刺。”


    他颇为无奈:“我怎么会讽刺你?”


    “那你也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啊!”相思不乐意道,“你难道还嫌弃我做事笨手笨脚?我好歹也是在魏县酒馆做过三年杂活。”


    江怀越喟然道:“我知道,正因这样,才有些慨叹。”


    相思愕然,他又补充道:“因为与你原先的生活境遇,实在相差太远,我看着你忙碌,心里却不舒服……”


    她这才明白过来,低声道:“这有什么好难过的,我原先过的那种日子,也并不是自己乐意的。”


    江怀越想到曾经进入东厂密室,为的就是找出证据替相思父亲翻案,希望能通过这样的方式让她脱离乐籍,然而从那次行动之后,各种变故接踵而至,幕后真相似乎超出了原有的想象。


    尤其是馥君的死……


    念及此事,江怀越不由望向相思,她正在看着积雪慢慢融化,似乎只一心一意想着当下。他知道过去的一切是她难以释怀的痛,故此在她没有主动问及的时候,他也本能地不愿再去说。


    铜盆中的雪水渐渐冒出白气。


    原本冰冷的木屋里也暖和了一些,相思背对着江怀越,将夹棉的长袄半脱了下来。饶是动作小心再小心,手臂一动,还是痛得让她咬住了嘴唇。里面的衣袖已是血迹斑斑,她抬起手臂蹙着眉看了又看,想要将衣衫脱下却有些忐忑。


    很奇怪,当初第一次见江怀越,她就跪在他面前,外表镇定自若地轻解罗裳,甚至求他要了自己。那时的她,尽管内心战栗,却义无反顾地将自己的身体呈现在他眼前。而现在,虽然只是想脱下半侧衣衫,却有了犹豫与不安。


    寂静中,身后忽然传来他的问话。


    “你这样半脱着长袄不冷?”


    “……不是想要清洗伤口上药吗?”她没好意思回头,自己慢慢解开了盘扣。


    江怀越不说话了。


    她在褪下最后一层衣袖的时候,还有意无意地回头望了一眼。


    他居然,坐在那里,垂着眼帘,望着跃动的火苗,似乎是故意不在看她。


    相思原先还内心尴尬,此时却不免有些失落。她也没吭声,自己用布巾蘸了热水,小心翼翼地洗去了伤口周围的血迹。然而毕竟伤在手臂外侧,再想仔细清洗就有些困难,布巾才碰触到伤口,她就痛得叫了出来。


    痛是一方面,更多的是委屈。


    他竟然,不来帮忙,连看都不看。


    正郁结时,身后传来动静,江怀越伸出手来,从她手里拿走了犹带温度的布巾,重新在盆里洗了一遍。


    随后平静地说:“你过来。”


    相思愣了愣,转过身站了起来。


    衣裳半褪,雪白的肩臂就这样曝露在寒冷的空气里,犹带着一道暗红的伤痕。散落的长发流泻下来,正拢在了金丝彩线绣成的凤穿牡丹抹胸间,墨黑与金彩,内敛与妩媚,交融于一起,在嫣红底子间盛放出别样的国色天香。


    她坐到了江怀越身旁,看他一眼,又不说话。


    他很专注地为她清理伤处,落手准确又轻柔,毫不拖泥带水。相思原先紧绷着的臂膀慢慢放松下来,待等他给伤口敷上了药粉,再认真包扎完毕,她侧着脸看了一眼,又轻轻拢了拢垂下的衣衫,并没有穿起的意思。


    江怀越忍不住提醒:“已经包扎完毕,可以将衣服穿好了。”


    相思却捂着伤处蹙眉:“手臂痛得不能动了,我怕伤口再裂……”


    江怀越简直无话可说,刚才还觉着她经过了魏县三年仿佛已经成熟能干起来,怎么现在连起码的自我照顾都做不到了。


    “那你难道就这样光着半边?”他皱紧双眉,虽然生气却还是很小心的拎起相思的衣衫,用力覆压在她肩头。相思其实也冷得够呛了,顺势往后坐,想要倚靠在他怀里,没成想他还穿着坚硬的铠甲,这一靠上去冷得她险些跳起来。


    “冷死了!你干什么还穿这个?!”她怒气冲冲回过头指责,一脸不悦。江怀越更觉莫名其妙:“我不是一路都穿着?不然早被风吹得冻僵了。”


    她抬起穿着鹿皮小靴子的右足,指指火堆,眉眼间流露出不屑的神色。“都给你生了火,还穿着这一身做什么?不嫌重吗?”


    江怀越瞥一眼并不旺的火苗,慢慢道:“我不觉得暖和,我怕冷。”他顿了顿,又瞄了瞄相思那还露在外面的手臂以及流金泛彩的抹胸,补充了一句,“我不像你,动不动就热得脱衣服。”


    “……你真的是!”相思气极了,脑海里浮现的又是当年楚楚可怜跪在他面前,说着“只有这身子,愿意献给大人”的场景,脸颊腾的红起来,顾自扯了衣衫挡住肩臂,背过身不高兴再理睬他。


    火苗在哔哔啵啵发出微响,相思又嫌屋子里烟熏火燎的,起身将火给灭了。江怀越坐在那里,皱皱眉问:“不穿好衣服还把火灭了,你真不怕冻病了?”


    她飞了他一眼,黑莹莹的眼睛里都是小小的负气。


    然后又去包裹里翻找东西。


    江怀越忍住了没再说,直至她找出干净的替换衣服,终于按捺不住教训道:“住手!”


    她惊诧地望向他,江怀越只得隐忍了不悦,板起脸道:“你是不是想把身上的也脱下换掉?”


    “对啊,都是血迹还破了,为什么不能换?”相思一脸无辜,眼神纯良。


    他感觉自己要疯。


    不对,先是她在疯,然后逼得他发疯。


    外面积雪深深,屋内的火堆还被她扑灭了,她现在,竟然想要脱掉衣服全换新的。


    ——自己怎么遇得到这样的女人?这样不可思议,却又没法控制,一旦认了真,还被她的一举一动牵引着心魂,看到她展颜就心间春景千里,看到她忧伤则黯然失神的女人。


    若说以前的相思更多的是少女的娇媚无邪,如今她披拂了乌发,半褪着衣衫坐在那里,纤腰一把,丰润有致,更是如同静静盛放的海棠花,繁复花瓣间藏着诱人的风姿,胭脂染就红妆,簌簌落落,仿佛待人近观亲嗅,捧在手心含在唇间。


    他盯着那道曼妙背影,绷着脸,解下了沉重的铠甲。


    银甲里面是夹棉的长袍。


    他也脱了下来。


    随后用命令式的口吻,朝着正回过头看的相思道:“过来!”


    原先还别扭的相思此时乖巧地一句反驳也没有了。她走回去,坐在他边上,然后只觉身上一重,是江怀越将夹棉的长袍盖在她身上。


    她就那样靠着他,听到他又道:“换吧。”


    她一时没反应,江怀越有点不悦,扶着她的肩头把那两件她刚才翻出来的衣服扯过来,放在她手边。


    相思这才意识到了他的意思。


    是用夹棉长作为遮蔽,让她换下破旧带血的衣衫。


    相思红着脸,背靠在他身前,将自己藏在他衣袍下,悄然脱下那带血的单衣和夹袄。


    光洁白皙的后颈背脊露出来,江怀越没有低头去看。


    他只是隔着厚厚的长袍,从背后把她小心搂住,怕她太冷了着了凉。


    原先只想帮她挡住寒冷侵袭,然而当他真正搂住了相思的一瞬,怀里那种丰盈堪握的充实而又柔软的感觉,从臂膀间直接贯穿到全身每一处,让他竟然忘记了初衷,愣着怔着坐在那里,拥住了相思不舍得放手。


    她从他怀里微微转过来,背靠在臂膀间,仰起脸望着江怀越。


    他低头,悄寂无声地封堵住了她的嘴唇。


    掌心是柔丽细滑的背。


    是他二十五年生涯里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与温度。


    唇舌间的交融是无言的亲密,即便是江怀越这原本禁止自己去多想的坚毅心志,也在寸寸缠绵入骨间沦陷迷离。


    拥吻还未结束,相思揽住他,半是引诱半是哄骗着慢慢睡在他身上。


    那件长袍盖住了她的背部。


    她伏在江怀越心口,小声道:“大人,我有点冷了。”


    他只觉心要跳出来,却还是板起脸,轻声教导:“谁叫你那么久都不把衣服穿起?”


    相思埋在他胸口笑,声音轻魅。


    “不是想让大人摸一会儿吗?”


    本来还绷着劲的江怀越彻底头昏眼花。


    她又从他身上轻轻支撑起来,道:“大人不想再摸了吗?”


    江怀越觉得脸都烧起来了。


    “不准再说摸!”


    “那你自己不是也在说这个摸字?”


    “你还说?!大敌,大敌当前,你不好好换衣服,钻到我怀里没完没了?衣服也不穿,冻坏了怎么办?”


    相思看着气急败坏的江怀越,止不住想笑,脸上神情却是委屈。“反正这条命也是捡回来的,我就想让大人开心一下,可是大人摸了,还埋怨起来了?”


    “……我没有埋怨。”他真不知道怎么解释了。“我只是担心追兵到来,而且屋里冷……现在,好像不是时候……”


    她小小哼了一声,趴在他身上又咬了一下,才道:“那你帮我穿衣服。”


    生怕他拒绝,还加了句:“我伤口疼死了。”


    ……那我受伤的腿还被你压着呢。


    江怀越心里嘀咕,嘴上什么都没说,撑坐起来,帮她把中间的夹衣穿好。还没等他拿来外袄,相思早已经从他怀里滑下去,一侧身躺在了他身边。


    “土炕暖和了,穿这个就行。”她勾住江怀越的手腕。


    “不要乱来,才烧了一会儿,哪有那么热。”他指了指床头那里的木箱,“里面应该有被子,拿出来盖上。”


    相思只好爬起来,打开箱子一看,果然有一条薄薄的旧被子。


    “你怎么知道?”她惊讶道。


    “你进屋后不是翻箱倒柜找药粉吗?我看了一下记住了。”他有些不屑地看看相思,“你自己找东西都不留意吗?”


    “我找的是药粉又不是被子,急急忙忙的哪里记得住?”相思哼着抱出被子,忽然立起黛眉,盯住他,“那你既然知道这里有被子,干什么刚才不叫我盖住被子换衣服,还假模假样脱掉自己的长袍给我盖?!那么一件棉袍能遮住多少?害的我冻的瑟瑟发抖,你真是不改阴险本色啊江大人!”


    “我一时没记起来不行吗?提醒你几次会着凉,你不是还赖在我身上不肯起来?你简直是……”


    江怀越看着义正辞严的相思,头一次感到被冤枉的百口莫辩!信口雌黄,颠倒黑白,说的不就是眼前人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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