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120-130

作者:紫玉轻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朔风疾劲, 卷乱满地纸钱, 已是夜幕初降时分, 那列马队中却没有一人提灯照明,在茫茫黑暗中仿佛认定了方向,朝着这边席卷而来。


    相思愣怔了一瞬, 心里忽然涌起不详的预感,她飞快地奔向马车, 叫着车夫赶紧带自己离开。刚爬上马车, 同样惊慌失措的车夫已经扬起鞭子, 一鞭下去, 白马负痛驱驰, 沿着河流拼命向前。


    后面的那群马队果然是冲着她来的, 黑布蒙面的众骑者策马疾驰, 先是一列纵骑紧追不舍, 继而又听首领一声唿哨,身后众骑手忽然纵缰散开,转眼间分为两路人马包抄夹击。


    那车夫不明所以, 还以为是歹人抢劫, 心急之下连连加鞭, 白马嘶鸣不断,几乎要挣脱辔头。相思坐在车中, 紧紧攥着窗帘,一颗心就快跳出胸口。


    她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也不知道他们到底为何而来, 这里是皇城边缘,他们居然能这样肆无忌惮追劫自己,实在令她心生恐惧。


    纷杂的马蹄声和尖锐的扬鞭声交织在一起,她紧紧咬着下唇,身子一阵阵发冷。


    忽然间一声惨叫,紧接着马车剧烈晃动,她紧张地撩起帘子,才发现车夫竟然被人一鞭打中,跌下了马车。


    又是一匹黑马奔来,骑者已经探手抓住了车窗,发力间准备纵身跃上。


    相思惊骇着,拔出金簪就刺进那人手背,黑衣人惨呼一声,松了右手。


    失去了控制的马车就快要翻倒,相思紧扶着车窗,已经预备好了要跳车逃跑。


    正在这时,又一连串尖锐破空声震动人心。外面开始嘈杂生乱,马鸣声声凄厉刺耳。


    没人掌控的白马更加癫狂,拖着车子一路飞奔。相思在慌乱中挑帘回望,竟见那群黑衣骑者已陷入飞箭追射之中。


    凌厉攻势自四方而来,这郊野地带本就杂树丛生荒草连绵,昏暗夜幕下,根本分不清是何处射来冷箭,也无法及时闪避。


    惨叫声此起彼伏,黑衣马队被箭雨阻止了追击,然而相思却无法控制受惊的白马,眼睁睁看着它拖着车子越跑越远。


    她有好几次想要逃走,却因车速太快无法跃出,眼看着马车已经被拖得快要散架,那匹白马终究因为力气耗尽而崴了前蹄,一下子跌倒在地。


    轰然巨响中,相思只觉天翻地覆,身子被撞击的好似彻底断裂。剧烈的痛楚让她一瞬间失去了知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逐渐逐渐地恢复了意识。


    车子已经翻倒,她努力撑着车门,用瘦弱的双臂支撑起身子,费劲全力,摔倒了好几次,才爬了出来。


    夜幕苍蓝寂寥,奇怪的是,不远处的地上,有一盏素白的灯笼,正发出微微光亮。


    相思瑟瑟发抖地站在马车边,寒风旋卷,草叶起伏。回望来时方向,空空茫茫,似乎刚才经历的只是一场噩梦。


    然而身上的伤痛和倒伏的马车清晰地告诉她,这原本就不是一场梦,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那些人被阻挡住了,未必会就此罢手。


    远处又传来呜咽之声,她甚至分不清到底是风声还是喊声,惴惴不安中,朝着那灯笼所在处走了几步,忽然发现灯笼前的草地上,还有一件东西。


    相思走上前,有些疑惑地捡了起来,是一个方方正正、表面光滑的木盒。


    不像是遭遇风吹雨打暴露在野外,而像是有人故意留在了这里。


    她考量再三,终于将盒子打了开来。


    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纸。


    一掌见方,白底黑字,四周描红绘边。


    “岑蕊,年十七,祖籍扬州,居长青巷,家宅平安,过往无害。”


    相思的手微微颤抖。


    她知道这是什么,薄薄一张纸,再平凡不过,简单不过,却是她十年来始终得不到,也甚少会去想到的东西。有了这路引,她就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孩子,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不再是隶属于教坊司的乐妓,不再受人摆布强颜欢笑。


    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这张路引会忽然出现在荒郊野外,那盏灯笼,又是什么人放在了草丛间。


    她心里有隐约的猜测,却不愿多想,也不敢去想。


    这一连串的事情已经超过了她能想到的范围,她提起灯笼茫然四顾,周身发冷。那匹白马嘶鸣着,挣扎站起,相思用力解开了它的绳索,牵着缰绳,跌跌撞撞往前走。


    肩膀和膝盖被撞得厉害,肿痛酸胀,每走一步都艰难痛苦,可她还是望着苍茫黑暗的前方,往不能辨认清楚的方向走,无论等待她的是怎样的晦暗无光,都胜过留在身后那座恢弘华丽却冷寂坚硬的京城之内。


    *


    更漏声断断续续,在寂静的夜里更显清幽。


    乾清宫内,承景帝还未休憩,他既没有宽厚地让江怀越离去,也没有暴怒着命人将他拿下。只是那样坐在榻上,时不时翻阅书卷,提起笔写上几句,随后在间隙再问他一两句。


    江怀越跪在冰凉的水磨砖石地上,双膝快要没了知觉。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只是已经过去太久,以至于一时居然想不起原因了。


    “朕最后再问你一遍,和云岐的女儿,究竟是怎样的关系?”承景帝再度抬眼望着他,有些不耐烦了。


    他匍匐于地面,声音极低:“回万岁,臣……曾经对她动过心。”


    此言一出,空荡荡的寝宫内更显得冷冷清清,寂寥幽深。


    几案上的明烛烁烁闪动,承景帝怔了怔,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声在宫殿内回荡。


    “怀越,你说什么?”承景帝又问一遍。


    他低着头,望着青灰色的砖石,慢慢道:“臣说,曾经对她,动过心。”


    承景帝笑得更大声了,他用指节击打着扶手,好似听到了最令人吃惊的笑谈。“你是说,你居然也会喜欢人了,而且还是一个从小被送进教坊的官妓?”


    江怀越听着这笑声,沉默不语。


    “当初裴炎逼迫官妓,最后弄得人家殉情自杀,朕就曾骂他不知检点厚颜无耻。没想到,如今你居然也和官妓扯上关系,你们这是怎么了?为什么非要和这些女子纠缠不休?江怀越,朕以为你是不会对女人有兴趣的,怎么连你也会想入非非?宫里的那些宫女们,你随便找个看得顺眼的,朕可以让你们结对食,可你为什么要去招惹官妓?”承景帝说着说着,笑意渐渐冷却,眼神又变得锋利,“是贪图她美艳勾人,还是贪图在宫外的肆意纵情?朕本觉得你是个自律自持的人,可就连你都抵挡不住美色了?她要你做什么?是要复查云岐的案子,还是有其他人借此要挟你了?”


    他还是跪在那里,低着头,一点生机都没有。


    “并没有什么人要挟臣,臣只是,一时昏了头脑,贪图那一点点欢悦之情罢了。云岐的女儿,也并没有叫臣去查案子,是臣一厢情愿想要示好,才做了欺瞒君王的事情。”


    承景帝冷哂:“一厢情愿!朕看你真是一厢情愿!这种欢场女子早就已经百毒不侵,你难道还以为她会对你感恩戴德?你听好了,云岐的案子假如能翻,那他的女儿也将恢复尚书千金的身份,你觉得这样的地位能再下嫁于你一介内宦?更何况——”他加重了语气,盯着江怀越,“朕上次就告诫过你,云岐此人深负众望,牵涉的是临湘王谋逆大罪,你还敢私自进入东厂密室寻求卷宗,你的胆子,是越发大的不着边际了!”


    “臣,一时糊涂,只想着要博得美人欢心,却不曾想到云岐此案乃是三堂会审定下的罪状,万岁亲自过目审阅,又怎会有错?”江怀越急切流露悔恨神色,“臣到后来才想明白,当时只是色令智昏,见那少女楚楚可怜,竟觉得自己若能拯救她于水火之间,或许能赢得芳心青睐……”


    承景帝用怜悯的眼神望着他:“你也有这样的时候,怀越。你那聪明才智冷静淡然全都成了灰?!为女人,你甘愿铤而走险了,这怎么听上去如此好笑?”


    江怀越紧攥着手指,向承景帝连连叩首。


    “非但万岁觉得不可思议,就连臣自己事后也觉得可笑,臣本来就不该也不可能对女人产生兴趣,可是……”他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君王,“臣之前,没有见识过那样的女子……”


    承景帝冷着脸呵斥:“不成才的东西!亏得朕多年来对你倍加信任,让你进内书堂读书习字,让当朝大儒悉心指导,还以为你会出类拔萃不同凡俗,没想到一遇见漂亮的乐妓,居然连自己姓什么都要忘记了!这一次若是轻饶了你,你倒是还觉得能够为所欲为,他日必将铸成大乱!”


    说罢,他一掷手中卷宗,肃然站起。


    “余德广!去叫司礼监掌印过来!”


    门外的余德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应承而去。乾清宫内,承景帝背着手走到帘幔边,又回过头望一眼跪在地上的江怀越,寒声道:“叮嘱过你不必再问的事情,你也敢背地里去探究,朕看是给你的权力大得无边,让你忘乎所以,你这样的行径,与当日裴炎又有什么区别?!你倒是说说看,自己该不该死?!”


    江怀越紧抿着唇,片刻后才道:“万岁要杀臣,臣也无话可说,本来就是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原因,让万岁气恼了,实是不可饶恕。”


    承景帝冷冷盯着他,不再言语。过不多时,司礼监掌印匆匆赶来,一路上虽未听说具体事情,但踏进寝宫见到江怀越跪在中间,承景帝又冷如寒霜,心中便有了分寸。


    “江怀越藐视法度、肆意妄为,先交由司礼监看管,所任职务尽数卸除。”承景帝说罢,拂袖离去。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江怀越再度被关押进了司礼监大牢, 与上次涉嫌谋害惠妃不同,这一回是承景帝亲自论断了他的罪名, 且将其职务就地撤销。司礼监掌印一路上已经志得意满, 待等手下将江怀越正式收押之后,更是挑着眉阴阳怪气地道:“江督主和我这司礼监大牢还真是有缘, 这也没出去多久呢,怎么又进来了?难不成是西厂待得不舒适,反而喜欢这地方清净?”


    身旁的太监假意提醒道:“掌印大人, 这一位眼下可不是什么督主了。”


    “呵, 我倒一时叫习惯了来不及更改, 这真是闹了大笑话……”掌印哈哈笑着,招呼手下,“好生警醒着,这可是万岁爷下令关到咱们司礼监的, 别让他出了岔子或是闹出什么上吊自尽的丑事!”


    司礼监众人自然连连应答, 江怀越冷眼看他们耀武扬威,不开口也不反抗, 就那样沉默着坐在牢房里,任由他们借故泄愤。


    承景帝并没有要求司礼监审问江怀越到底做了些什么, 那些人闲来无事就找茬寻衅, 似乎觉得他这次是彻底倒台了, 言辞之间颇多讥讽。第一天还按时送来饭菜,第二天简单的饭菜变成了冷硬的干粮,到第三天开始, 更是连干粮都有一顿没一顿的,只有看牢房的人自己吃饱喝足之后,偶然走过时才装着忽然想到,马马虎虎扔给他半个冷饼之类的东西。


    宫中的人见惯了风云变化,所谓朝为一品员,暮成阶下囚,任何尊贵身份无敌功勋,都抵不过皇帝勃然大怒翻脸无情。因此西厂提督被撤职查办的消息一经传开,众人在震惊之余也并未觉得不可思议,先前那些看他不顺眼的清流文臣更是激动万分,在上朝时都借此机会向承景帝大表忠心,极力支持对这奸宦依法严惩。


    承景帝最后是沉着脸出了朝堂的,余德广这几日始终不敢多言,陪着承景帝刚刚回到南书房,昭德宫那边就有太监过来,说是贵妃娘娘有请万岁前往。余德广才探出身想要禀告,承景帝似是听到了声音,已然皱着眉道:“告诉她,朕需要清净几天。”


    余德广欲言又止,只好让那太监传话回去,心里却为承景帝捏了一把汗。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荣贵妃就带着宫女杀到了南书房,无需余德广通传,推开房门就直接闯入。


    余德广靠着墙角毕恭毕敬站了许久,耳听得里面先是荣贵妃厉声喝问,继而是承景帝沉声解释,随后又是荣贵妃连珠箭似的迅疾质问,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那阵势堪比暴风疾雨,覆压而下。承景帝倒也一反常态,竟然难得强硬起来,寸步不让。激烈的争执过后,但听房内连接响起刺耳的瓷器玉器粉碎之声,承景帝气得怒喝:“放肆!”


    随后,房门嘭的打开,一脸愠恼的荣贵妃曳着华丽宫裙愤然走出,头也不回地登上坐辇,转眼就离开了此处。


    余德广犹犹豫豫,从门口探身进去,见承景帝脸色阴沉地坐在书桌后,地上已是狼藉不堪。


    他没敢吱声,只是跨进去想要收拾地上残局,承景帝却忽然目光如剑,直刺了过来。


    余德广无端打了个哆嗦,在他伺候万岁爷这些年里,竟还是第一次感觉到背脊生寒。他匆匆忙忙收拾了那些瓷器碎片,头也没抬,屏着呼吸悄然告退。


    *


    弹劾揭发江怀越各项罪名的奏章雪片般飞来,司礼监掌印知晓了这些讯息之后,一边派人告知了裴炎,一边负着手又去大牢里见江怀越。


    “我说江怀越,你平日里都是如何为人处世的,怎么就能引来了满朝文武弹劾上奏?”掌印端坐在铁牢前,仔细打量着阴冷牢房里的江怀越,“听说你这次是为了一个官妓而肆意妄为,因而触怒了万岁爷,那官妓叫什么来着?是淡粉楼的吧?没想到你还好这一口?那就不要平时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让咱们还以为天下没人能近得你的身……”


    江怀越瞥了他一眼,忽而道:“怎么,穆掌印难道也想去教坊里寻觅知心人?”


    “大胆!”穆掌印愠怒道,“少用你那心眼来揣度!我可是听说那个官妓在你被抓之后已经死于非命,江怀越,你小子还真是狠毒,是不是怕万岁爷怪责你拈花惹草,因此特意将她给除掉了?”


    江怀越一震,迅疾追问道:“你说什么,死于非命?”


    穆掌印冷哂数声,慢慢道:“你装什么傻?观音庙失火,烧死了妙龄少女,据说正是为姐姐守灵位的那一个。”他站起身,来到铁栏前,凑近了压低声音质问,“真有那么巧,你前脚刚走,后脚就失火?也不看看这宫里头有多少精明人,万岁爷也不傻,会被你这样的手段蒙蔽过去?”


    江怀越面如寒霜,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穆掌印目若利刃,狠狠盯了他一眼:“怎么,还咬紧牙关不肯说?咱们这司礼监的刑具,你是不是也想尝尝?”


    “我在进宫之前,已经和她分道扬镳,她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穆掌印啐了一声,回头呵斥手下:“既然这小子不肯开口,那也让他领教一下拷问的滋味!”


    手下人应声捧出冰凉的刑具,又有人将他紧紧捆住了双手,吊起在牢房铁栏前。穆掌印朝手下递了个眼色,自有人拎着沉甸甸浸了冰水的牛皮鞭,一步两步迫近至跟前,用力一震,发出沉重的声响。


    长鞭扬起,劈开寒凉空气,重重落在他肩胛骨上。


    刹那间剧痛钻骨,鲜血立即浸染了衣衫。


    穆掌印冷哂一声:“这些年没少折腾过别人,今日自己尝尝滋味,可还受得住?”


    他一言不发,消瘦的脸上毫无情感,只用一双浸透了冰雪似的眼,冷冷地望着他。穆掌印被这双眼睛盯着一瞬,心里就泛起不祥之感,当即怒叱手下:“还愣着?接着招呼啊!”


    那人抖擞精神又高举长鞭,却在此时,牢房外传来急促声音:“穆掌印,明照坊观音庙失火一事,顺天府尹已经查明原因!”


    说话间,余德广带着小太监匆匆赶来,一见面就直接道:“是有数名贼人觊觎寺庙香火钱,趁着那天黄昏时分欲行不轨,谁料被守着灵位的少女发现,惊呼出声后招致贼人扼颈,最终闭气而亡。那伙贼人心急慌忙偷窃了厢房的玉器字画之后,为销毁证据就放火焚烧,导致观音庙烧毁殆尽。”


    穆掌印脸色一沉,叱道:“余公公,你平日可不管闲事,如今匆匆忙忙过来说这些,莫非是为给江怀越卸罪?”


    余德广心里不满,脸上却还温和。“此事是顺天府尹禀告上来的,万岁爷知晓了真相,便让我过来说一声,怎么,照您的说法,那万岁爷也是想为江怀越卸罪?”


    穆掌印虽嘴巴不饶人,但也深谙宫中生存之道,听到余德广说是承景帝派来的,首先气焰就消减了大半。强撑着面子辩驳几句,见余德广面色不善,只好命人解开了铁锁,把江怀越交予他带走。


    余德广将江怀越带回到南书房,承景帝果然在里面。


    看到江怀越肩头衣衫残破,血痕斑斑的样子,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朕找你来,是想知道——”承景帝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江怀越,缓缓道,“你之前口口声声说的动心爱恋,想为她替云岐翻案的那个女子,已经烧死在庙里了……江怀越,你对此,是怎样的想法?”


    江怀越僵了僵,本来就憔悴的脸上慢慢笼上了一层阴霾。


    “臣……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他声音有些喑哑。


    承景帝看着他的眼睛:“不难过吗?自己心爱的女子,被大火吞噬,死无全尸,你就仅仅是觉得意外而已?”


    他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手边,眉宇间覆压着霜意。过了许久,方才哑声道:“因为臣,在那天之前,就已经渐渐察觉到,她的接近她的亲昵,无非都是虚情假意……她是从未说过要为父亲翻案,是臣一厢情愿想要为她效力,然而……因为她姐姐的死,她迁怒于臣,还说了……说了许多过分的话。也就是在那时,臣的心冷了,死了。”


    承景帝沉默不语,坐了片刻,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所以她死有余辜,是吗?那些贼人,去的还真是时候。”


    江怀越紧攥着手,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朝承景帝深深叩首。“万岁,观音庙失火一事,只是巧合。或许是上苍惩罚云岐一家,故而将她也带去了。”


    承景帝哼笑一声,继而又喟叹道:“这样说来,这云岐一家,竟是死得干干净净了。”他倒是又摇了摇头,看着江怀越道:“有些可惜那妙龄少女了,是不是?”


    江怀越却道:“本就是一场荒唐,臣如今清醒过来,只觉后悔,并无可惜。更何况,万岁既然不谅解云岐,那么他的女儿活在世上也是苟延残喘,还不如趁早死了干净,也免得万岁一想到云家还有人在京城待着,徒增烦恼。”


    承景帝注视于他,不由失声笑道:“江怀越啊江怀越,你的心,可真是够狠。”


    *


    他在司礼监被关押了半个月,各种讥讽都听遍,各种折磨都经历,然后在一个严寒刺骨的清早,接到了余德广传来的圣上口谕。


    穆掌印虽愤愤不满,但还是只能令人打开牢门,让江怀越走出了司礼监牢狱。


    刺眼的阳光照在金黄琉璃瓦间,亮得让江怀越几乎睁不开眼。


    然而寒气渗透全身,仅仅穿着单薄夹袍的他,冻得嘴唇都冰凉。


    已是年末了。


    被免职待办的他孑然一身离开了皇宫,西缉事厂是回不去了,他坐在车中,很是茫然了一阵。


    直至车夫再三询问,他才道:“回府。”


    马车在长安街缓缓行进,外面依旧喧哗热闹,人来人往。江怀越没有开窗,只是听着属于别人的欢言笑语,一切远得好似完全在另外的天地。


    而这幽闭的空间内,只有他一个。


    他闭上眼,身旁却仿佛有人紧紧挨着坐过来,柔曼地伏在他肩上,用含着娇俏笑意的声音叫他:“大人,你在想什么呢?”


    他紧紧靠着车壁,眼前是一片黑暗。


    可是那种温柔轻伏的感觉如此清晰,如此可感。甚至还有紫茉莉的香息,悠悠荡荡浮在寒凉空气里,像江南一梦,水月荡漾。


    她趴在他耳畔,伸出纤纤素手抚过他的脸颊,又抱着他问:“大人,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喜欢相思了吗?”


    无处遁逃,无从遗忘。


    马车将他带回了位于幽静长街的宅院。


    以前带她来的时候,走的只是后院的小门。


    前门煊赫,石狮威严。


    匾额上铁钩银划的“江府”二字,在寒冷冬日里显得沉肃含霜。


    他走进朱红大门,独自一人穿过重重院落和亭台石桥,最后来到了那个院落。


    庭中桂树寂寂。


    那个夜间,他目睹了相思因为替他查探少妇甄氏失踪的案件,而被假扮尼姑的男子殴打至遍体鳞伤,当看到她奄奄一息的倒伏在河边的时候,素来沉定的心已然慌张。


    可是他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只是命杨明顺将受伤的相思带回了这里,夜间又特意从宫中中秋盛宴提早赶回,因为心里放不下。


    是的,放不下。


    从开始,到后来。


    他站在空荡荡冷清清的院子里,府邸四进,庭院重重,雕梁画栋,水榭飞亭。相思来过的院子和坐过的亭子,只是最里面的一小处,他总觉得,那个时候,还不应该带她去前院,不应该让她知道,这是他在宫外的私邸。


    日影悄然轻移。


    院门外,有脚步声犹豫响起。江怀越回过头,仆人诚惶诚恐捧着一个托盘过来了:“大人,前些天有人送来了这一大盒子,说本来是送到西厂的,但是听说您不在……就只好又拿来这边了。”


    “谁送的?”


    “宝庆斋的掌柜。”


    江怀越怔了怔,没有说话。过了片刻,才低声道:“知道了,你放下吧。”


    仆人将托盘放在那株桂树下的石桌上,匆匆离去。


    他默默坐了许久,终究还是打开了那个沉甸甸的红木盒子。


    金阳之下,满盒璀璨。漆纱轻云珠翠冠间银丝烁烁,赤金镶嵌祖母绿的顶簪流淌华彩,正中的飞凤含宝挑心上,那一羽凤昂首展翅,凤身遍布鳞羽,凤尾飘逸华美,周身镶嵌的七枚嫣红湛蓝宝石,在阳光下透澈纯莹。琼楼飞仙的卷云纹分心、金莲池的满冠、镶白玉的百花钿、累丝绿松石荷花叶的掩鬓、双蝶穿花的梳背,若再加上那一对翡翠流苏耳坠,便是完完全全一整套流光溢彩的荣华富贵。


    他能给的,都给了。


    可是谁要呢?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虽然有些晚, 但朔风一卷便肃杀了整个北京城。


    太后寿宴已过,各路藩王陆陆续续返回封地。辽王逗留至最后还未有离开的意思, 承景帝面色难看, 最后还是直接发话,说是他离开封地已久, 再不返回恐怕与制不合,他才懒懒散散地向太后辞行。


    太后唉声叹息也无济于事,祖宗规矩就是如此, 哪怕再不舍得, 作为藩王的辽王也不能长久留在她身边。他既要走, 程亦白照理也应该随行返回辽东,但在临行前,却请求辽王让他留在了京城。


    “怎么?来到这皇城内,就不愿意回到冰天雪地了?”驿馆里, 辽王背着手走下长长台阶, 湖绿行云流水纹长袍曳过,程亦白跟在后面, 低声道:“王爷原先不是说要留人在京的吗?眼下虽然被迫只得回去,但事情还有许多尚未完成, 卑职总是希望能为王爷尽一份力的。”


    辽王放缓了脚步, 哂笑一声:“我就怕你也像盛文恺一样, 枉费我私下打点让他入了京城,可他却一无所获,早知如此, 还不如一开始就换你去轻烟楼……现在倒好,人去楼空,竹篮打水一场空!”


    程亦白微笑了一下,随着他慢慢走上石桥。“盛大人毕竟还是念旧,对王爷也算忠心的,只是后来发生那么多事情,实在是出人意料,他未能及时将东西找到也情有可原。”


    辽王皱了眉头:“现在盘凤钗已经不知所踪,你留在京城还有意义?”


    程亦白道:“卑职以为,馥君虽死,只要相思还存留于世间,盘凤钗必定还会有重现的一天。如今掘地三尺也寻不出的东西,或许假以时日会出现在她手中,到时候再寻踪而去,岂非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辽王喟叹一声,望着天际浮云,沉声道:“那个相思,到底去了什么地方?派出去追查的人马怎么全无消息?”


    “着实寻找不到,好几次眼看着就要找到类似的人了,却总是被各种原因打断追踪。”


    “有人在暗中护着她。”辽王皱紧双眉,“江怀越?他不会真的对这个官妓动心了吧?”


    程亦白眉梢一动,低首道:“越是冷情之人,越是容易深陷孽缘不可自拔。”


    “不可自拔?”辽王嗤笑了一下,“当初你对我说他可能在意这官妓,我还不信,现在看来竟真都被你说中……怎奈此人虽有才干却不愿合作,如今落得撤职查办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只不过裴炎那厮贪财又急躁,远不如江怀越沉静多思,想这宫中各监内宦众多,竟选不出第二人能与江怀越媲美,也真是无奈。”


    程亦白问道:“王爷可知江怀越是如何进宫的?”


    辽王愣了愣,回忆片刻才道:“约莫是十来年前吧,我当时还未离京,听说曹经义去了一趟南京故都,带回来一个长得漂亮的小宦者,送到昭德宫伺候荣贵妃,因为长得和贵妃夭折的孩子有点相像,得到了贵妃的喜爱。后来万岁常去昭德宫,也对他上了心,多次夸赞他机敏好学,特意将他送入内书堂识文断字……怎么忽然想到问这个?”


    程亦白淡淡道:“只是一时好奇,是怎样的人家才会养育出这般出色的孩童,应该也是贫苦出身吧?卑职那天听他口音,倒也不知到底是南方还是北方人?”


    “自然是贫困出身,以前听口音像是南方的,如今已经变了,到底是什么地方人我可不记得,谁会在意这些?”辽王不以为意地说着,起身转下石桥,朝着暖阁走去。程亦白眉宇间流露几分怅然,随后紧跟而去。


    *


    数日后,辽王启程返回封地,出皇城时恰遇到定国公小公子宿昕策马而来,两相见过之后,辽王因问及宿昕何时返回南京,宿昕叹了一口气,道:“前些天我父亲派了人马过来,我原本是打算在京城多待些时候的,而今没有了心情,留在这里触景伤情,还是回去算了。”


    辽王询问原因,宿昕也不愿多说,只简单别过之后,便独自策马往城东去了。


    虽已是寒风凛冽,淡粉楼前依旧车马轩昂,宿昕骑着骏马踟蹰于楼下,早有迎客的小厮跑上来盛情邀请,他却摇了摇头,只望着临街的那一扇紧闭的窗户。


    花窗再不复开启,绛红帘幔沉沉低垂,檐下的铜铃瑟瑟颤出叮铃声响,在热闹的街市间几乎湮灭不闻。


    怅然坐在马上,仿佛还能看到相思以纤纤素手轻推花窗,站在窗口朝着街上张望。他有好几次来到她房中,她都是站在那里望着下边,也不知是在出神,还是在等着什么人的到来。


    他曾问过相思,在京城里有没有值得倚靠的人,她想了又想,唇边含着笑意,眼中掩饰不住的是柔情。


    那会儿他就知道,相思心里必定是有人的。


    只是没有想到过,她后来,居然会对自己说,她喜欢的人,就是西厂提督江怀越。


    直至现在,宿昕都无法理解,如此聪慧灵动的相思,怎么就会喜欢那个人。他甚至都不知道,是在什么机缘下,这两个完全不沾边也不适合的人,会相遇了。


    他曾想问,可是又不屑打听这些事情,原本想着如果太后寿宴结束,来自南京的乐妓们或许不会再被留在京城,那么他可以向太后请求,带着相思回到秦淮河畔。


    他总觉得相思生于南京,应该也回到那片千古佳丽地。


    而且那样的话,就可以帮助她摆脱江怀越的阴影,宿昕觉得相思对他大概只是出于好奇的吸引,或者是看他长得出众,就起了不顾一切的爱慕之意。只要把她带回南京,远离了江怀越,时间长了,她一定会淡忘那人。南京是他的势力所及之处,相思即便脱不了乐籍,在秦淮河畔也不会遭人欺辱,就那样弹着琵琶对着烟雨蒙蒙的水面,岁月静好,宛如画卷,也总比流落在京城不知未来如何要好一些。


    可是一切还未实行,就传来了相思在观音庙里失火身亡的消息。


    宿昕望着紧闭的花窗,默默叹息一声,失落地策马转身离去。


    *


    那天夜里朔风呼啸,天刚亮的时候就开始飘雪,纷纷扬扬白絮绵绵,轻落于树梢枝头、屋脊亭台、河流蜿道。城南的河流已经结了冰,宿昕南下返程的马队冒着寒风行经此处,风势忽然变大,乱雪迷眼,阻碍了众人前行。


    宿昕本来也不急着赶路,见风雪凌厉,便下令众手下暂时停歇,寻找避风处躲一躲再走。


    南京来的随从小厮们不惯北方风雪,自然都另寻避风处躲藏去了。宿昕在北京待了一段时间,倒是比他们习惯了些,撩开车帘见白雪乱舞,不由下了马车,不顾仆人劝阻,只戴着雪笠,便往荒野间行去探雪。


    缭乱雪絮迷人眼目,朔风疾卷,从远处河面呼啸而过。


    宿昕遥遥望着那蜿蜒向南的河面,这才发现有人在这大雪间站立于河畔,只身披着玄黑狐绒斗篷,连伞笠也无。


    他见那人迎着冰封的河流静静伫立,心道莫不是哪位文人词客对景抒怀,便迤逦上前,踏着薄薄积雪来到此人身后。才想开口搭话,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到来,侧过脸来望了一眼。


    尽管他戴着斗篷深帽,面容只隐隐露出,宿昕被他这一望,心里还是泛起一阵寒意。


    再一细看,不由瞠目,无端愠恼道:“怎么是你?!”


    “我不能到这里?”他面无表情地反问,那种姿态仿佛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不是被撤职了吗?那就好好在家待着反省,还出来到处乱晃?显然丝毫没有悔改之意!”宿昕没好气地按了按被风吹得簌簌的雪笠,“万岁还真是英明卓越,总算看清了身边小人的真面目。江怀越,你当初飞扬跋扈的时候,可曾想到也有今日?”


    江怀越隔着乱舞的雪絮看着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沉静道:“不是在家闭门不出才叫反省,我只是撤职,并没被软禁,出城进城都是我的自由。至于小公爷说的什么当初今日的……恕我不像您这般风雅多情,这种问题,从来不是我考虑的范围。”


    宿昕好气道:“真是死鸭子嘴硬,行行行,你到现在还有一把傲骨,明明是被查办的人,怎么还像是丰姿卓然的旷世名臣呢?”


    江怀越只冷哂一声,别过脸去,没有再理睬。


    “这里又没什么景致,跑风雪里来干什么?”宿昕满心疑惑,看看河面,又道,“都结冰了,你……”


    江怀越嫌弃他啰嗦,回头狠狠睨他一眼。“我不是来投河自尽的。”


    “哈,你要是有这份心倒好了!”宿昕还想刺他几句,不知为何,看到他的眼睛就想到相思曾说过的话,心绪不免低落几分。远处的仆人担心他在风雪中受寒,大声叫着,希望他回到车中避雪。宿昕像没听到似的,犹豫片刻,向江怀越问道:“你知道相思的事吗?”


    他那双蒙了雾霭般的眼眸沉了沉,随即望向河面。“你是说,淡粉楼的官妓相思吗?”


    “还能有谁?”宿昕看他这样子就来气,“你认识她,不是吗?你可知道……”


    “被火烧死了。”江怀越打断了他的话,淡漠道,“我自然知道。”


    宿昕愠怒道:“你还这样冷静?你知道她被大火烧死,却不知道……不知道她曾爱慕于你!”


    他震了震,却始终没有回过脸来。承景帝毕竟还是不愿丑事外扬,除了穆掌印等数人知道他是因为官妓的事而触怒了君王,其他人等都被封锁了讯息,故此宿昕用相思的事来质问他的时候,他的心,还是被紧紧揪住了。


    “你怎么会知道?”江怀越哑声问。


    宿昕冷哂道:“她对我说过,说私下爱慕的人是你!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但如今相思已不在了,我觉得这事还是要告诉你……”他顿了顿,眉间增添了郁色,低落道,“毕竟,她那样小心翼翼又不敢声张地爱慕过你……如今香消玉殒,你若是毫无所知,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残忍。”


    江怀越沉寂不语。过了许久,才道:“现在还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我反正是藏不住话!至于你怎样做,我是管不着了。江怀越,但凡你还有一点人性,也该为着这个孤苦一生飘零身世的女孩儿上一炷香,也算是回报了她那份卑微可怜的情意。”宿昕愤愤然说罢,转身踏雪归去。


    久候的随从们忙不迭上前,掸雪的掸雪,问候的问候,还有人给他加上斗篷,送来热茶,一时间簇拥喧嚷,好似宿昕是跋涉了千里冰雪远道归来的一般。


    江怀越冷冷地看着远处的一切,看着这个只比他年轻两岁的同辈人,其后转过身,朝着大雪纷飞间独自离去。


    *


    这一场大雪落了许久,不止北京城遍染皎白,就连千里外的大名府亦从早晨开始就下起雪来,到黄昏时分城内城外银装素裹,琼枝遍野,行人呵气成冰,皆裹紧了棉袄瑟缩行路。


    距离县城尚有十几里的乡野小径已被积雪完全覆压,两侧荒草尽倒,呼啸的北风席卷而至,冒着严寒前行的相思冻得双手红肿,脸上也早就没了知觉。


    在北京城的时候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天气,就算变冷也是始终留在点着暖炉的屋中歌舞弹唱,哪里体会过寒风刺骨,飞雪扑面的滋味。


    双足已经冻得麻木,只是坚持着硬撑着往前,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下一程到底该去往哪里,路引上写的祖籍扬州,可是扬州那么远,她还能走到那里吗?


    变卖首饰换来的银两虽然还能够支持下去,可是她在离开北京的时候就病体未愈,遭受了一路奔波,咳喘的症状越来越严重。在乡野客栈里憩息,担忧恐惧缠绕不散,闭上眼,经常是梦到姐姐躺在荒草间的模样,还有那一列马队疯狂追击的场面。


    她害怕,很久以来都是睁着眼睛停不下思绪,直至昏沉至极点,才疲惫不堪地睡去。


    即便这样,有时还会梦到自己坐在马车里,铜铃声悠悠晃晃,身边似乎有人,又似乎空空荡荡。


    可是她不忍去看,就算在梦里,想到他,也会感到心痛。


    醒来的时候,常常有泪在眼角。


    又一阵旋风自山峦间袭来,她裹紧了衣衫,嘴唇都在发抖。


    冷。真的太冷了。


    荒野之间,人烟皆无。她想寻个避风的地方躲一躲都找不到,只能咬着牙,拖着沉重的步伐,踉踉跄跄往前。不知走了多久,整个身子已经冻僵,只凭着一股求生的欲望支撑着,远远望到风雪中隐约有一辆车子缓缓驶来,车头的人扬起系着红缨的鞭子,在半空发出响亮的声音。


    她眼睛发酸,想要鼓起勇气奔向那边,却只跌跌撞撞行至半途,便一头栽倒在冰雪之间。


    正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跌入冰冷雪中没多久, 相思的意识已经模糊。


    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她还试图想要挣扎起来, 但手臂只是动弹了一下, 就再也抬不动。


    远处传来了呵止马儿的声音,随后有人急急忙忙跳下车, 踏着一地积雪向这边走来。脚步声错杂,一个走得快而匆忙,一个则沉稳有力。


    “哎, 还是个年轻姑娘, 是冻晕了?”有女孩子蹲下来, 扶着相思的肩膀,似乎想要将她扳过来,但试了几次没成功。


    “这鬼天气还在外面,怕是无家可归的吧?”后面来的那个人沉声说着, 将相思一下子翻过身来。旁边的女孩子惊叹一声:“真好看!不像是要饭的啊!”


    “把她抬上车吧, 不然没多久就要冻死在雪中。”年轻男子说着,便将相思抱了起来, 少女帮着打开车门,两人一起将相思安置到了车里。


    少女随后跃上车子, 而年轻男子则又回到车头, 冒着风雪驱驰向前。


    相思只在最初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他们的交谈, 被安置到车上后,随着马车一路颠簸,加上又累又困, 便昏睡过去。


    *


    马车在风雪间迤逦前行,穿过荒野穿过冰封河流,抵达了大名府辖下的魏县。大雪严寒,街上人迹稀少,偶有百姓出门,也是缩着脖子一路小跑,很快便消失不见。


    马车沿着长街行至一家小酒馆前,赶车的年轻男子跳下车,推门叫道:“三姨!有没有热水,备好些!”


    “怎么了?”布帘一挑,中年妇人从厨房里探出身,发髻光洁,脸容端正,一看就是能干利落之人。年轻男子道:“在雪地里救了个姑娘回来,冻得昏过去了。”


    说话间,车上的少女也已经跃了下来,高声道:“娘,你来看看!”


    中年妇人连忙放下手中锅碗,围裙都没来得及解下,便随着年轻男子出了门。来到马车边,朝里面看了看,咋舌道:“这样标致的姑娘,怎么会一个人在外面走?”


    年轻人摇摇头,将相思抱了出来,快步进入酒馆。妇人与少女紧随其后,带着他上了二楼,把相思安置到卧房内。此后妇人又端来热水热汤,与那少女一起给相思擦洗干净,并换上了干净的衣衫。


    待等两人收拾妥当下了楼,那年轻人正在门前扫雪,回头问道:“醒了吗?”


    妇人摇头:“看样子是又冷又饿,气色也不好,我给她喂了点骨头汤,现在摸着手脚才暖和起来。”


    少女叽叽喳喳道:“还是表哥眼力好,隔着很远就望到有人跌倒在雪里,要不是我们路过,这姑娘只怕是要活活冻死在雪里了!”


    “能帮的自然要帮一下。三姨,我还得去一趟衙门,要是有事的话,叫巧儿来喊我。”


    妇人点头,年轻人告别出门,戴上雪笠,匆匆赶往衙门去了。


    *


    相思长久以来疲惫不堪,奔波间居住的都是乡野客栈,成夜里提心吊胆不敢安睡,才使得身体情况一日不如一日。这一次昏睡了许久,直至夜晚时分才微微睁开眼,恍惚中,望到烛火摇曳,竟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


    怔了半晌,见四周布置简洁,蓝花布的帘子半掩半遮,桌上摆放着白瓷茶壶与杯子,便慢慢地撑坐起来。正在此时,房门一开,一名圆脸大眼睛的少女惊喜交加:“呀,醒了!”


    正在楼下打扫卫生的妇人闻声赶来,少女早就在围着相思问长问短,相思窘迫地不能应对,妇人这才一合手:“行了巧儿,你还是让这位姑娘先休息好,有什么话等她恢复了再打听!”


    巧儿无奈地应了一声,妇人又吩咐她去厨房找些点心送来。过不多时,巧儿果然端来包子与热粥,看着相思小口小口喝着粥,又忍不住问:“你叫什么?”


    相思愣了愣,低声道:“岑蕊。”


    巧儿又追问是哪个蕊,怎么写,是什么意思。相思在她手心写了再解释,巧儿听得津津有味,赞叹道:“我跟表哥还打赌呢,说你肯定是个知书达理的大户人家出身,果然没猜错!”


    相思脸颊微红,低头不语。这时中年妇人问起:“这大冷天的,你为什么要一个人赶路?”


    “……我,我是想回扬州。”


    “扬州?”巧儿一脸茫然,“娘,扬州在什么地方?听着很远的样子。”


    “当然远了!得坐车,坐船!”


    “……我看你自己也不清楚扬州到底在哪里,还装得什么都懂呢……”巧儿向母亲扮个鬼脸,妇人拎起鸡毛掸子作势要打,巧儿却已经笑嘻嘻地闪到了一边。


    母女两个有说有笑,相思望着她们,微微出神,垂下了眼帘。


    这对母女皆是开朗善谈之人,相思很快就知道了妇人唤作洪三娘,以前和丈夫一起经营这家小酒馆,五年前丈夫病故后,便与女儿巧儿相依为命,所幸附近的人们闲暇都喜欢来酒馆喝上几杯,点几个小菜,日子倒也过得安稳。


    而之前的年轻人则是洪三娘的外甥戴俊梁,在魏县县衙做差役,因为要帮姨母去向赊账的几个人讨还欠债,因此特意向衙门告了假,要到欠账后赶回酒馆,正好望到了相思昏倒在雪地,便将她救了回来。


    面对洪三娘和巧儿的关切问询,相思只是说自己叫做岑蕊,原本就是扬州人氏,之前被歹人拐卖到京城,费尽千万苦才逃离出来,准备返回故乡。


    洪三娘见她长得美丽,又身世可怜,便对她格外呵护。巧儿本来就是爱说笑的性子,难得家里有了个姿容出众的姐姐,且从相思那里听来京城是怎样的繁华盛况,引得她好生羡慕憧憬,将相思视为天仙一般。


    她二人不仅让相思留在家中,见其身体虚弱咳喘不止,还专门去请了大夫为她开药。历经那么多折磨与摧残的相思终于暂时寻得了可以安身休憩的地方,对洪三娘母女感激不尽,怎奈身上钱财不多,便主动提出养病期间帮酒馆洗碗洗菜,以抵为费用。


    洪三娘却大方道:“我这小酒馆虽不十分赚钱,但多你一个人吃饭,还是供得起的。你要是干活劳累了,不是又浪费了喝下的药剂?”


    因此也没让相思多做,相思自己不好意思,只好跟着巧儿在厨房做事,可惜她自小学的都与家务无关,尽管努力去做了,也比不上巧儿手脚敏捷。


    巧儿因问及她在京城的营生,相思自愧,不敢多说,只是告诉她自己擅长乐器。巧儿听了又兴起好奇,缠着相思要她展露,甚至还千方百计借来琵琶,相思略施技艺,就让巧儿大为惊叹,恨不能丢下手里的锅碗瓢盆,倒头拜她为师了。


    相思的身体慢慢康复,在洪三娘家里常见她们母女欢声笑语过得快乐,压抑的心境也稍稍得以缓解。虽然夜间还是经常难以入睡,但至少白天有事可做,不至于总是发呆流泪。


    不知不觉间,新春已至。


    县城虽远远不如京城繁华,但值此佳节,家家户户门前亦装点一新。大红的对联张贴起来,灯笼明照映辉雪光,鞭炮阵阵,回响不绝,身着簇新棉衣的孩童们在雪地奔跑撒野,洒下阵阵无忧无虑的笑声。


    这一日,巧儿正帮着母亲在厨房和面,门帘子一掀,一名身材挺拔、浓眉大眼的年轻人春风满面地进了酒馆,手中还提着两大包年货,正是洪三娘的外甥戴俊梁。


    相思端着热水从后院出来,撞上戴俊梁的目光,忙打了个招呼,就想回去帮忙干活。戴俊梁放下年货,道:“岑姑娘,前些天给你捎来的药喝完了吗?”


    “还有两包。”相思低头赧然,“多谢你又为我抓药,这次喝完应该不用了……”


    “那天我问过老郎中,他说你还是体虚,只喝这几天恐怕是不够的。”戴俊梁认真道,“你不要怕喝药,需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千万心急不得,趁着有好转的时候要用足用够药剂,这样才能将身体真正调养好。否则前面喝的也浪费了,一旦劳累又要倒下,何苦来呢?”


    “我倒不是怕喝药……”相思小声辩解了一句,戴俊梁看出她心事,因劝解道:“钱的方面你也不要在意,老郎中知道我们都不算有钱人,开的药剂并不贵,你放宽心,别总是忧心忡忡的,这样对身体也不好。”


    正说话间,洪三娘从厨房出来,笑问两人在说些什么。相思道:“戴大哥在劝我继续喝药,讲得倒是头头是道的。”


    “那是当然,你别看我这外甥长得高高大大,好像只懂舞刀弄枪,其实是个细心人!”洪三娘道,“他那故去的娘,也就是我姐姐,从生下他之后就一直身体不好,他父亲后来也大病一场瘫痪在床,他辛辛苦苦伺候了父母多年,二老虽然常年多病,但逢人就说儿子孝顺懂事。”


    戴俊梁道:“三姨,这有什么,做儿子的不孝敬自己爹娘,那还是人吗?”


    “道理是这样的,可久病床前无孝子,你能将爹妈伺候得那么妥帖,直到他们撒手去了的时候,也没一句埋怨,我看这县城里也找不到几个像你这样的!”


    戴俊梁笑笑,这时门帘子一挑,从外面进来了两名男子,俱是行商货郎打扮,进屋子后四下打量一番,便坐在了临窗的桌边。洪三娘马上上前招呼,相思见状,向戴俊梁轻声道别,闪身进了厨房。


    戴俊梁因帮着洪三娘给那两名客人打酒加热,听他们口音都不是大名府的,便问道:“二位,这大过年的,也不在家团聚吗?”


    “为了谋生,自然得四处奔波。”


    客人只简单地说了一句,看到相思又端着切好的小菜出来,目光停留了一瞬,随即吃起菜来,不再关注。


    洪三娘一边给客人倒酒,一边笑着向戴俊梁道:“好外甥,前些天开面馆的张大娘还向我打听,问你有没有定亲,看那样子像是想给你做媒呢!你有没有中意的,先告诉我一声,我也好心里有数。”


    戴俊梁不说话,只是笑了一下,目光却落在正背对着他,在柜台那边擦拭桌子的相思身上。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五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相思擦完了桌子, 悄然回了厨房。戴俊梁坐在一边, 目送她背影消失在帘子后, 才给自己倒了杯酒, 慢慢喝了起来。


    洪三娘见那两位客人已经开始吃喝, 暂时不需要招呼, 便掖着帕子坐到了戴俊梁边上:“怎么不说话?这可是正经大事,要不是前些年你爹娘都一身是病,你的婚事也不会耽搁到现在。你要是心里有看上的,先跟我说一下, 我拜托大娘去替你打听。免得她给你说的,你又看不上,对不对?”


    戴俊梁只是一边喝酒, 一边微笑, 洪三娘看着憋屈,忍不住一拍他的胳膊:“我说你平时也不是这样扭扭捏捏的, 怎么现在变得害臊起来?”


    “三姨……”戴俊梁往厨房那边看了一眼, 低声道, “上次我不是叫你帮我问的吗?那位岑姑娘,以前有没有许过人家……”


    洪三娘叹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道:“我前天就找机会问过了, 她起先不太愿意说这些,后来才告诉我说,还没有订过婚。”


    戴俊梁眼里一亮,高兴地喝下一大口:“那您怎么也不早说!”


    洪三娘面露踌躇神色, 考虑再三悄悄道:“其实我也觉得岑蕊不错,这样漂亮的姑娘在咱们县城都算得上头一号,性子也不张扬,文文静静的不招惹是非。但凡店里来了客人,她都是端了茶水饭菜上来,马上就回去,不像有些不检点的姑娘家,见到长相周正的年轻人就故意娇滴滴说话。只不过……”她顿了顿,不无担忧道,“我总觉得她有很多心事,以前的事情都不愿意说,就像我问她有没有许过婚约,她还愣了半晌,眼泪汪汪的。我是怕呀,她会不会其实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


    “偷跑出来?”


    “对呀,万一她是因为许给了不中意的男人,跟爹妈吵架了才逃婚出来的呢?我看她不像是穷人家出身,又说是从京城来的,说不定过段时间她家里人找来了,你要是现在就跟她提亲,她又答应下来,那到时候可不是说不清吗……”洪三娘为戴俊梁操心起来,两人在那嘀咕了半天,最后戴俊梁还是说:“反正其他姑娘我是看不中,您既然担心她家里有婚约,那我就等着,要真是她家人找来,她又愿意跟着回去的话,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要是始终没人来领她回去,那到时候再请三姨出面,把我的这份心告诉岑姑娘,就等她点头了。”


    “就这样说定了,要是她真能跟你成,我也为你们高兴!”洪三娘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却发现临窗的两位客人已经吃好,收拾行李准备出门了。


    “两位吃得那么快啊?”她连忙上前,唯恐怠慢了客人。那两人神情平和,只说是急着赶路,将钱给了她之后,很快就出门远去了。


    *


    这一年的新春佳节,皇宫大内照例热闹非凡,大殿前恭贺新春的杂耍艺人们各显神通,蹬人顶瓮跃圈口技一一呈现,两侧锣鼓箫笛欢欣喜悦,众臣对饮笑谈,祥和融洽。


    然而端坐在正中的承景帝却始终不露微笑,等到宴饮完毕,赏赐了艺人们之后,双眉紧蹙着上了华辇。


    往年这时候,都是荣贵妃陪着身边,欣赏完了杂技表演后,若是天气晴好,两人还会再去马场骑马追逐。而今承景帝形只影单,想要说话都找不到对象。


    他坐在辇车中,沉着脸望着前方,余德广踌躇了片刻,大着胆子问:“万岁爷,要不要去昭德宫?”


    承景帝横眉冷眼地道:“去什么昭德宫?她愿意端着架子不理,那就让她顺心如意。”


    余德广挨了批,只好闭口不言。辇车本来要往乾清宫去,行至半程,前面道边有人跪拜迎候。承景帝远远望去只觉其身材纤巧,扬起下颌发问,那女子方才回道:“奴婢金玉音,因奉惠妃娘娘之命在此等候圣驾。”


    承景帝听其语声清柔动听,又想到先前她曾孤身一人前来觐见,陈述在太液池的所见所闻,言语流畅不卑不亢,便点点头,叫她起来回话。


    金玉音缓缓起身,湖蓝色女官服利落整肃,与其他嫔妃装束截然不同,衬着清丽端雅的容貌,更有一种别样风致。承景帝因问起惠妃情况,金玉音道:“惠妃娘娘最近身体还好,只是新春佳节倍感孤单,想请万岁过去坐坐。”


    前段时间由于惠妃神思恍惚,每次见面总是哭诉抱怨,承景帝在痛苦中也有了回避之心,如今想到她毕竟遭遇流产打击,自己不闻不问似乎也显得薄情冷漠,便应允了金玉音的请求,吩咐余德广转而向惠妃所在的景仁宫而去。


    承景帝驾临景仁宫,惠妃喜出望外,因得知江怀越已被撤职,便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念念不放,倒让承景帝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陪着惠妃在景仁宫中散了散心,因见其还是清瘦得很,便嘱咐她多加休养,令惠妃感激不尽。


    金玉音带着小宫女献上了新近熬制的滋补膏方,承景帝等惠妃服用过之后,方才起身离去。金玉音一路送行至宫门口,在承景帝临上坐辇时,谨慎提醒道:“万岁近来身体可有恙?”


    承景帝微微一愣,反问道:“为何这样问?”


    “奴婢斗胆,见万岁面容有些憔悴,唇色亦泛白,便不自量力询问一句。”金玉音低首温言,意态之间颇有心事的样子。


    “只是有时容易疲惫,其他倒也并没什么大碍。”


    “还是要请万岁保重龙体,夜间若有奏折要批阅,不可过晚,否则容易伤及肝脏。”金玉音说着,款款伏地叩拜,衣袂委地宛如清水芙蓉。


    承景帝颔首,道:“朕记得你入宫已有许多年了。”


    “是的,奴婢已快到可以放归的时候了。”


    “哦?打算回到故乡吗?”


    金玉音眉间微蹙,眼睫剪出浮梦般的怅然。“故乡已无至亲,若是就此归去,也只是茕茕孑立……”


    承景帝默然颔首,片刻后才慨叹道:“时光如梭,难为你在深宫度过了那么多年,所幸朕看你风华比起当年更有胜色,想来也是心境平和不争不抢,才有此韵致。”说罢,又吩咐她好生照顾惠妃,随后登上坐辇,往乾清宫而去。


    *


    荣贵妃因承景帝将江怀越撤职查办之事,与君王产生了嫌隙,加之生性执拗不肯示弱,在这段时间内两人几乎未曾见上一面。


    留在府邸的江怀越从杨明顺口中得知了此事,眉间微蹙,问道:“万岁近来可曾与其他妃嫔亲近?”


    “去看过惠妃,顺带着也去赵美人那边待过。其他倒也没什么新近得宠的。”杨明顺叹气,“要我说,贵妃娘娘就是吃亏在性子太刚硬,不肯低头。要不督公您劝劝她别再为这事和万岁置气?”


    江怀越有些无奈,自己现在又不能进宫,最多也只能由杨明顺等人传话。但有些话只有他在贵妃面前亲口说出才有用,换了其他人都不行,这也是他深知的。


    杨明顺又抱怨裴炎重新上位,比起以前更为阴狠,尤其对他们这些原来隶属江怀越的人员,更是苛刻挑剔,几乎要把“公报私仇”四个字刻在眉间了。


    江怀越道:“你自己小心从事,先度过这段时间再说。”正说话间,门外有人送来一封密函,杨明顺接过来一看上面的标志,神色有些局促:“督公,是魏百户手下送来的讯息。”


    江怀越抬眸看了一眼他手中的信件,沉默不语。


    杨明顺将信件恭恭敬敬递上,自己退至门外,不发一言。


    江怀越看着信件,出了一会儿神,方才裁开,取出了信笺。薄薄一页纸上,只有寥寥数行。


    他的视线落在那一个个墨字上,仿佛想要透过横竖撇捺看到更远的地方。可是内容却让他怔然,愕然。


    相思竟然没有一路向南。


    大名府魏县,成了她的暂居之地。她甚至还在酒馆帮忙,一日复一日。


    ——她是,怎么了……


    扬州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他愿意让她回到那里,回到离南京很近的地方,哪怕她从扬州再去往南京,他也会想方设法让她寻到住处,在水墨佳丽千古名城重新找回安宁。


    可是她没有,大名府魏县,成了她憩息的寒枝。


    密报的最后一行字,清清楚楚写着她落脚的那间小酒馆的名字,还有收留她的那对母女的名姓,以及常来酒馆的另一个人的身份。


    “戴俊梁,洪三娘甥男,留心于相思,意欲婚配。”


    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江怀越心里竟是空茫茫一片,好似旷野无垠,漫卷朔风四起,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如何抵御。


    迷茫,却又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她离开,厌弃了自己奔逃远去,决然没有余地。而他从很早之前,便想给她自由,她本来就是尚书千金,弹唱侍奉的生活本不属于云静琬,她该有自己的骄傲与尊严,而不该被玩弄被鄙视。


    遭人冷眼的滋味,他一个人尝尽就足够。


    因此无论她是走是留,还她自由,向来是他的心愿。


    当他在被召入宫的前一刻,便已经感知了此去凶多吉少,于是在最后关头安排杨明顺做了他最后该做的事。假路引假身份,这些手段对于他们而言已经不在话下,很短的时间就可以做好一切。


    他也明白,在那样的境况下,给了已经对他失望甚至嫌恶的相思一份自由,就是给了她飞向远天的双翅,就是给了她随风飘去的纸鸢长线,可是他还是坚持着安排下去。一旦他失势甚至被杀,相思留在京城无人庇佑,再加上幕后黑手的追击,她必定无法自保。


    怎能没有设想,离开了京城的相思,成为平凡少女的岑蕊,将会过上与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她洗净铅华重返纯真,她挣脱樊笼自在翱翔,会有崭新的一切等着她……包括,完整的家庭。


    应该会有很多男子喜欢她,爱慕她,或许不必是达官贵族,或许只是与她临街而住的年轻小伙。腼腆的也好,爽朗的也罢,她会遇到珍惜她,疼爱她,温柔关切,呵护备至的男子。


    他们相识相熟,也或许还未相熟,对方就已经诚心实意禀告了父母,请托媒人去提亲。


    她听到这消息,会是怎样的眼神与心情?


    他想到以前的相思,若是知道他想娶她,会是睁大了眼睛,随后眼眸深处慢慢浮现出甜蜜的笑意?还是绯红了脸颊,扭过身子故意不理他,然而当他失落忐忑的时候,她又会从背后抱住他,趴到他耳边,轻笑着问:“大人……你是认真的吗?”


    ——他是认真的。真得愿意付出所能付出的一切,从灵魂,到生命。


    可是她不喜欢他了。


    他多么喜欢听,她说的那一句。大人,我喜欢你呀。


    可是她不喜欢他了啊。


    或许,从开始,她喜欢的,只是虚幻的自己。他从来都不能给她可以依靠的感觉。都是假的。


    如梦幻空花,海市蜃楼。


    那么,当另一个平凡而朴实,简单而温和的男人,怀着一颗诚挚的心,向她说,我想娶你,她是不是会红着脸,低着头不说话?


    他攥着那张纸,望着空荡荡的房间,靠坐在窗前。


    许久之后,江怀越才将杨明顺叫了进来。


    “去查清楚这个人,家庭,性情。”他只写了三个字给杨明顺。


    杨明顺看着那个陌生的名字,愣了会儿,没有追问此人到底是谁。只是犹豫着走到门口,又回头道:“督公,相思姑娘还好吗?”


    寂静中,江怀越深深呼吸了一下,淡漠道:“很好……你不要担心。”


    *


    元宵节的前一天,来自魏县的密报再度送到了江怀越手上。


    依旧是很薄的一封信。


    他独自坐在书房,黄昏时分并未点灯,朦胧晦暗的光线下,展开了那一张纸。


    留在魏县的两名暗探,将戴俊梁的底细全都禀告了上来。


    他二十二岁,父母双亡,家中并无欠债,从十八岁开始就在魏县衙门当差,身手敏捷,为人朴实,深得上司喜爱。他不赌钱不酗酒,闲暇时候总去姨母开的酒馆帮忙,近来喜欢上了酒馆里新来的岑蕊姑娘。


    他甚至为了她,每天巡视街面的时候,都要在酒馆附近走上好几遍。


    只为多看她几眼,不让好事之徒觊觎她的美丽。


    ……


    天色昏暗下来,肃杀的风吹得窗户发出微弱声响。书房内还是没有点灯,江怀越坐在黑暗里,从心底里感觉光亮不该出现,他本就应该待在这样的境地。


    许久之后,房门被杨明顺敲响,“督公……魏县那边,怎么样?”


    长久的沉寂之后,江怀越将那张纸折叠再折叠,压在了重重的镇纸石下。


    “叫他们回来吧。”他哑声道,“不用再守着了。”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元宵节过后, 原本安排一路暗中护卫相思的两名番子撤回到了京城。


    江怀越什么都没问, 甚至没有召见两人, 只是通过杨明顺给了赏赐。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探求更清晰的真相。她接受对方, 或是不接受对方, 是两种明确的结局。可是他不愿, 或是不想知道,哪怕只有一半的可能,也不想明白。


    淡粉楼的乐妓相思,已经死了。


    寻常人家的姑娘岑蕊, 和皇城里的内宦江怀越,是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的人,他们之间, 从没有牵连。


    那一箱华光璀璨的首饰, 被他安放在了相思曾经住过的房间,装进箱子, 上了锁。


    连同那个栽着桂树, 曾经有人在中秋月下浅饮佳酿, 醉笑着抱过他的院子,一同落了锁。


    *


    这一年的立春下了冰凉的雨,宫墙上的枝条新芽才抽出嫩绿, 在冷雨中瑟瑟。


    墙边的积雪还未完全消融,然而春天终究还是来临。


    因为江怀越被撤职的事情,荣贵妃迟迟不肯原谅承景帝,君王在数次碰壁之后, 见惠妃身体渐渐恢复,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含怨带怒,便又开始去景仁宫。


    每次到访景仁宫,都会看到金玉音领着宫女们细心服侍惠妃,里里外外料理妥帖,言行举止从容有度。承景帝甚至还饶有兴致地问了她一些关于药理的事情,品尝过她熬制的滋补膏方。


    滋味醇厚浓郁,在舌尖萦绕不散。


    没过多久,年满二十五岁按例应当放出深宫返回故乡的宫女和女官清单,呈送了上来。承景帝本来对此并不在意,这一次倒是慢慢审阅,在密密麻麻的姓名间,找到了金玉音三字。


    他在当天下午去景仁宫的时候,随意地提及此事,向惠妃道:“朕看你的身体在金玉音的调理和照顾下恢复得不错,她在故乡又没了至亲,不如将其留下,继续在景仁宫服侍你?”


    正在刺绣的惠妃动作一滞,凤眼瞥了瞥君王,隐忍着内心情绪道:“臣妾的身体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即便需要再调理,司药局和太医院都有许多能人,何必还扣住金玉音不放?她终究是要出去嫁人的。”


    “朕上次问过金司药,她的意思是回到家乡也无依无靠,还不如留在宫内。”承景帝淡淡道。


    惠妃抿了抿唇,忍不住道:“留在宫里就很好吗?为什么别人都盼着出去,就她不想走?”


    “哪里就别人都盼着出去了?”承景帝有些不悦,“难不成你也不愿留在宫里?”


    “我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能一样吗?”惠妃终究还是按捺不住火气,朝着承景帝冷脸。承景帝原本还迁就着她,见她说出这话,不禁皱眉斥道:“朕之前就提醒过你,为人不能心胸狭隘,于己于人都没有好处!你真该放宽心绪,少庸人自扰。”


    惠妃心怀委屈,眼圈红了。“我这样还不算放宽心绪?先前那件事,我都不敢再去想了……”


    承景帝本就不愿再提及流产一事,见她又伤心起来,皱紧眉头劝慰一番之后,便离开了景仁宫。


    承景帝走后,金玉音送来膏方,惠妃看着她站在窗边那娴静端丽的模样,心里百味杂陈。


    “听说你跟万岁说,不想出宫?”她寒着脸问。


    金玉音放下托盘,讶然道:“娘娘何出此言?只是上一次万岁问及放归的事情,玉音提到故乡已经没有双亲罢了。”


    惠妃看了看她,拿起手边的刺绣,一针上一针下,面无表情道:“你不比我们,以后找个合适的夫家过普通人的日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金玉音将小碗端到她面前,又揭开白瓷盖子,浓厚的滋补药膏的味道飘浮在空中。


    “多谢娘娘提醒,其实无论是走是留,全凭万岁与娘娘做主。”


    金玉音温文有礼地叩拜告退,惠妃又气又恨,拿起桌上的绣针却又不慎扎伤了手指,一时伤感不由掉下了眼泪。


    当天傍晚,前来侍奉惠妃用膳的宫女发现她神情呆滞地望着窗外,连喊了几声才反应过来。草草用完晚膳后,惠妃在屋中坐立不宁,总是诉说耳边有声响异动。


    宫女请她早些安睡休息,她却执拗地拒绝,其后不久,又觉待在房中滞闷难耐,便离开景仁宫外出散心。


    两名宫女随行其旁,惠妃漫无目的地闲逛,仿佛不辨方向。暮色渐沉,她走到了蓼花池边,望着渺渺茫茫的水面似有所思。


    黄昏天寒,水雾弥漫,宫女怕她着凉,正要上前劝其早些回去,惠妃却怔怔然不言不语。其中一名宫女焦虑道:“娘娘这是怎么了?奴婢去请金司药过来看看……”


    她说着,便叫另一人看着惠妃,自己返身往景仁宫方向走。


    谁知还没走出多远,就听水边传来惊慌失措的叫声,回过身去,空旷的蓼花池畔,只剩那名小宫女跪地哭喊。


    惠妃投了水。


    待等宫女们心急慌忙叫来人,好不容易才将她从冰凉的水中救起,已经早就没用了。


    原本正在乾清宫批阅奏折的承景帝听闻噩耗,惊得连笔都掉在了地上。


    他匆匆赶到了景仁宫,看到惠妃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就连原本红润的朱唇也变得黯淡。春寒料峭的黄昏,纵身跃进了冰凉的水中,他怎么也没想到,娇弱的惠妃竟会这样死去。


    桌边还搁着她只绣了一半的彩蝶飞舞图。


    承景帝愠怒伤怀,质问宫女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最后得到的讯息是,之前他与惠妃拌嘴走后,宫女进来时候,看到惠妃娘娘独坐落泪,连绣线都丢了一地。


    承景帝自责痛苦,他本以为惠妃已经走出了阴影,没想到她还是承受不住,最终寻了短见。


    葬礼隆重而哀伤,宫妃们皆心有戚戚,唯独荣贵妃只冷漠着来了一会儿,甚至没搭理他,就返回了昭德宫。


    承景帝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心中又恨又痛,想要宣泄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独身站立于长阶,寂寥得可怕。


    寒月笼罩着景仁宫,这个昔日他也曾流连过的地方,如今素白帘幔低垂,空荡荡的,再也没有惠妃的一颦一笑。先前还活生生的在眼前的人,还含着委屈红了眼圈的人,曾经也为他怀过孕,给过他憧憬的人,就这样忽然没了。


    超度亡魂的念经声嘤嘤嗡嗡,犹如禁咒,一道一道缠绕心上,勒紧了,让他滞闷地喘息困难。


    他躺在了床榻,眼睛酸涩得快要睁不开。脑海里全是当日得知惠妃有孕之后,那种喜出望外的激动,种种呵护关怀,两人躺在这里心满意足地畅想孩子出生后的模样,那么多的场景,他一时都忘不了。


    珠帘轻响,脚步缓缓临近。


    有素衣素裙的女子端着青瓷小盏,在朦胧的灯影下向他走来。


    空茫的房中,无声无息飘浮了淡淡的药香。


    轻柔如纱,灵动似蝶,栩栩然飞舞着,蕴含着水意氤氲的奇异的药香。


    承景帝头脑昏沉,却为这香息撩动了心弦,像是干涸的土地间流注了甘霖清泉。他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纤柔白嫩的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臂膀。


    “万岁,请保重龙体……”那个声音温柔又清甜,滋润了他的心。


    “你……”他想说些什么,然而摇曳烛火下,那双秋水般纯澈灵丽的眼眸,已经望进了他的心神深处。


    “奴婢,侍奉万岁歇息。”


    *


    惠妃头七完毕,杨明顺匆匆赶到了江怀越府邸。


    一进书房门,他就忍不住叫道:“督公,您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江怀越瞥了他一眼,“不就是惠妃死了吗?还有什么?”


    杨明顺叹了一口气,正色道:“金玉音,金司药,被封为婕妤了!”


    江怀越怔了怔,随即道:“什么时候?”


    “就是今天,万岁爷昭告群臣!”杨明顺到现在还没平复心情,“真是太令人想不到了!金司药本来已经在放归的名单上了,我前些天还和她道别,没想到万岁他……唉,大家都说可能是万岁重情,因为惠妃死了念及她的身边人,就把金司药也收入宫妃之列……”


    江怀越抿着唇,隔了许久才道:“贵妃娘娘有什么动静?”


    “这个,小的没敢过去探问,总不会好受吧……”杨明顺还在絮叨,江怀越又问及惠妃是如何死的,他只好重复了一遍,道:“怎么,您怀疑有人害惠妃?她是自己站在水边,宫女亲眼看到她自尽,这恐怕做不得假。”


    江怀越沉默不语。隔了一会儿,又起身来到窗前,望着外面萧疏的枝叶,道:“明顺,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我与你一起暗中查询在太后寿宴当天,离开大内的人员?”


    杨明顺一愣:“是有这回事,都过去那么久了,您怎么还问及?”


    “我们查了一百多人,却找不到脸上带伤的年轻女子,最后事情只好终止。”江怀越想到那之后发生的种种变化,心里隐隐作痛,但还是保持着冷静,继续道,“可我现在回想,如果那人原本就没在出宫的人员名单内,我们当时岂不是理所当然查不到她?”


    “可这得怎么样,才能出了大内,却逃过一重重禁卫?”杨明顺觉得不可思议。


    江怀越继续道:“太后寿宴的那天下午,你有没有见过金司药?”


    杨明顺绞尽脑汁想了半晌,可怜兮兮地道:“督公,您饶了我吧!过去那么久,当时人又那么多,各司各监全都来回奔忙,再加上一拨拨藩王大臣前来贺寿,别说是金司药了,就连小穗在哪里我都不知道!”


    江怀越看着他,慢慢道:“回想起来,我好像只在早上见到她一面,后来便全无印象。”


    “您这是……什么意思?”杨明顺心生寒意。


    江怀越没有做声,他往门口走了几步,望着寂寂庭院,忽然想回大内了。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七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惠妃投水自尽的事情在宫中慢慢淡去, 比起议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金玉音被封为婕妤的消息更着实让其他嫔妃们在意了许久。


    因为承景帝在册封惠妃之后, 已经好几年没有新纳宫妃了。


    众人都对金玉音充满窥测, 然而她还是从容淡泊,似乎身份的改变并不是她极力追求的结果。无论是遇到地位高于她的妃嫔,还是对待以前相熟的宫女女官, 金玉音依旧贤淑守礼,丝毫不露骄矜之意。


    或许是为了消除惠妃忽然故去的阴影, 承景帝在金玉音的住所流连忘返,宫内人已很久没看到哪一位妃嫔如此受到恩宠了。


    有胆大的将此事告知了昭德宫的荣贵妃, 想看看她会不会去找金玉音的麻烦。但荣贵妃也只是冷哂了几声, 似乎懒得搭理, 连见都没去见金玉音。


    承景帝得知了她的反应后, 居然有一阵迷茫与失落。


    她竟然,不在意了?


    他越是离不开金玉音, 就越是想知道贵妃对此事的态度,然而贵妃对此不理不睬, 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完全没有他像预料中那样暴跳如雷, 杀上门来问罪。


    承景帝又不可能自己送上门去询问原因, 只好将满腹心事化为吁叹,即便是宠幸金玉音的时候,也总觉得远处有双眼睛正盯着他。


    春寒虽还料峭,积雪尽已融化, 枝头又染上了新绿。承景帝还未与荣贵妃消除隔阂,马场那边却传来了令他震惊的消息。


    贵妃独自带着宫女去骑马散心,却不料吐蕃送来的汗血宝马忽然发狂急奔,使贵妃受惊摔下了马背。


    承景帝惊惶不已,甚至紧急遣散了前来议事的内阁学士,急匆匆赶到了昭德宫。许久没有见面的贵妃显得憔悴了许多,躺在床榻上紧闭双目,听到他进来的声音,也不睁眼,反而将脸转向了内侧。


    承景帝见她如此情形,怒而质问随行宫女和马场太监,众人皆说那汗血宝马乃是贵妃平日最爱的一匹,从未发生过异常,怎知今天无端嘶鸣奔驰,像是忽然受到了惊吓。


    承景帝知道那匹马乃是江怀越当日带人驯服的,便又赶往马场亲自查探,然而无论是马儿本身还是场地四周,皆查不到有什么异样。但他知道这骏马素来对贵妃温顺熟稔,若无缘故,怎会使得她摔下马背?


    于是他命裴炎勘察此事,务必要解释清楚汗血宝马发狂的原因。裴炎得知此事后吓了一跳,原本他也正打算去马场见识汗血宝马的威风,只是因为临时有事才没能去成,却不料荣贵妃出了这事。


    他当即带着手下去马场翻了个底朝天,将所有养马的太监都严厉拷问,就连喂草喂水的也一个都没放过。就这样折腾了四五天,直到承景帝等得不耐烦了,宣召他到南书房回话,他才匆忙赶来,却言语支吾不得要领。


    承景帝紧皱双眉喝问:“絮叨了那么多,是不是还没查到原因?”


    裴炎面色尴尬,叩首道:“万岁,汗血宝马虽名贵,但毕竟也是牲畜。以往对贵妃温顺,却也并不一定彻底驯服,这烈马使性子的事情,也是常有的……”


    “贵妃那天骑马散心,根本未曾用力操控,四周也没有忽然响起的声音,它又怎会无端发作?叫你去查真相,你却给朕这样的答案?”


    承景帝怒斥一顿,命令裴炎再去彻查,然而此事始终没有得出结论,宫中流言却渐渐传扬。有人言之凿凿说夜晚经过马场附近,曾经听到女人呜咽啼哭,还有人说蓼花浦旁也有白影飘拂,而马场则正在蓼花浦的对面。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众人再联想到以前贵妃与惠妃不合的关系,就更加相信汗血宝马忽然发狂,是被惠妃怨魂纠缠的缘故。


    一时间人心惶惶,在马场值守的太监们都面色灰暗,到了夜间也不敢轻易出门。承景帝数次前去探望荣贵妃,然而不知是否受到了流言的影响,本就受伤未愈的贵妃更加虚弱,虽还逞强不理君王,但神色之间明显也带了惶惑不安,只是强行镇定着,没在承景帝面前展现出来而已。


    承景帝见荣贵妃身体迟迟没有恢复的迹象,而且询问太医后,又得知她不肯好好服药。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终于在数日后,寒着脸命人找来了江怀越。


    与先前相比,江怀越虽然没太大变化,但不知为何,站在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却无端给他一种更加冷寂沉敛的感觉。


    以往那双秋池潋滟似的眼睛,如今好似蒙上了薄雾,情愫覆沉,染尽寒凉。


    承景帝却也没空管其他事,只是把前因叙述一遍,道:“叫你过来,一是贵妃对你有恩,如今伤病缠身,你理当前去探望劝慰,叫她放宽心境,千万不要因此胡思乱想!二是坠马之事朕总觉得有些蹊跷,裴炎又查不出什么名堂,反而使得宫内谣言四起,惑乱人心。”


    “万岁若信得过,臣愿意再查询此事,给万岁和贵妃一个明确交代。”


    “好,马场本就是属于御马监管辖的,你对这些事情应该最为了解,若是连你都查不出,那朕也就认了。”


    *


    江怀越在查访开始之前,去了一趟昭德宫。


    贵妃本来正躺在床上发火,耳听有人禀告,说是江怀越回宫了,不由得又惊又喜。怎奈伤处牵动,只得就这样召见了江怀越。江怀越一见贵妃,便屈膝下跪,伤感沉痛道:“多日不见,娘娘竟伤到了这样的地步,怀越却到现在才来探望,实在罪该万死!”


    荣贵妃素来要强,这些天来憋着一股劲和承景帝冷战,即便受伤了也不肯服软,然而听到他这简单的话语,竟情不自禁哽咽起来。


    “你总算能回来了!”


    *


    江怀越带着杨明顺赶到马场再度排查,从马鞍、马蹄、蹬踏、辔头乃至马鞭,每一样都一寸一寸加以检查,再到养马的人员也重新进行盘问,场地上的任何蛛丝马迹都没放过。


    然而彻查了两天后,还是没有发现异常的原因。


    他蹙着眉,坐在了马场旁边的围栏上,静静看着场地上的一切。忽然间抬头,望到了正对着马场的一株大树。


    枝叶繁茂,新绿怡人。


    江怀越当即招来了杨明顺,让他爬上树去检查。没多久,杨明顺从大树上探出身来,叫道:“督公,这枝干上,有捆绑过的痕迹,还有这个!”


    他爬下树来,交给江怀越一缕麻线。


    江怀越随即又赶往昭德宫,询问荣贵妃当日是否看到过什么异常。荣贵妃思索许久,告知他说在坠马前一瞬,似乎感觉眼睛一花,像是被什么闪到了。


    “臣知道了,请娘娘安心养伤,事情很快会明了。”


    *


    经过第三次严密排查询问后,江怀越在回宫的第四天,求见了承景帝。


    “贵妃娘娘坠马,确实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为之。”他才一见面,就直截了当地道。


    承景帝面色凝重,追问道:“到底是什么人敢这样做?”


    “万岁还请过目。”他呈上那缕麻线,“这是从马场对面的树上找到的。有人在贵妃娘娘去马场之前,乘人不备爬上高树,用麻绳将铜镜瞄准了骑马的地方,系在枝叶之间。当日晴空无云阳光明朗,那汗血宝马在奔驰之间忽然遭遇强光斜射,一时失控纵跃,因而使得娘娘摔下马背。此后众人皆忙着将娘娘送回昭德宫,那绑在树枝间的镜子则又被人取下,故此并未引起注意。”


    承景帝又惊又怒:“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你又怎会知道得一清二楚?”


    “臣之所以知道事情的原委,是因为已经逮到了那个始作俑者。”江怀越说着,回身示意杨明顺押进了一名小太监。承景帝见这小太监十分面生,不由怒道:“你是受何人指使,竟敢谋害贵妃?”


    小太监吓得直打哆嗦,趴在地上不敢吭声。


    江怀越看了他一眼,转而道:“万岁,其实这可算得上是一场误伤。因为此人本来想要对付的就不是贵妃娘娘,而是司礼监秉笔裴炎。”


    “裴炎?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江怀越从容道:“这小太监也是司礼监的,素来安分守已,却在前阵子不小心得罪了裴炎,从此总是被呵斥折磨。他万般委屈之下,得知裴炎想去马场骑汗血宝马过瘾,便乘人不备时爬上高树,做了臣刚才说的事情,为的只是让裴炎摔那么一下,也好让自己清净数天。没想到当日裴炎要处理事务,没有按照计划去骑马游玩,倒是贵妃娘娘去了那里散心,才导致了事情的发生。”


    承景帝瞠目结舌,他一直以为是有人针对贵妃才使出手段,没想到这设计的目标原来竟然就是裴炎。此时江怀越踢了那人一脚,小太监才如梦初醒地哀告:“万岁爷,小的对贵妃娘娘真是没有一点恶意,就连贵妃娘娘的面也才见过一两次,哪里会去害她?实在是裴公公待人苛刻,小的只不过是上个月没按他的要求沏茶,他就对小的百般挑剔,让小的几乎要熬不下去了……”


    他说到此,情绪激动,连连磕头,一边又控诉起裴炎傲慢善变,让人难以伺候。


    承景帝阴沉着脸,待那小太监控诉完毕,命江怀越将其押解下去。随后又宣召了裴炎进宫,裴炎还不明所以,一进门就跪拜,并且还主动问及马场之事,恨不得江怀越也一无所获,好让他心里也有些平衡。


    没想到承景帝劈头盖脸将他一顿痛骂,从办事无能到待人苛刻,大有埋怨他自己作死却还害了贵妃之意。把个裴炎骂得昏头转向,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只好忍气吞声承受所有。承景帝骂过之后,又比较起江怀越与他的区别,厉声道:“同样也是去勘察,为何他能留意到你忽略的地方,显然是你做事粗略,或者便是头脑愚笨,转不过弯子!平日里若是没有结下仇怨,也不会招惹他人报复,你可知因为此事,差点害了贵妃娘娘性命?!”


    裴炎有苦说不出,只好连声道歉,恨不能将自已也扔到马蹄下踩上几脚,让君王泄愤。


    承景帝袍袖一拂,让其退下,重新又招进了江怀越。


    一番详谈之后,江怀越辞别君王,转而去了昭德宫。


    荣贵妃正斜卧在榻上,看到他进来,便挥手屏退了其他宫女太监。江怀越向她叩拜道:“娘娘,怀越又可以回来伺候您了。”


    荣贵妃撑起身子,看着他清瘦的脸颊,不由叹息:“小东西,你走了那么久,要不是这次我舍下半条命,你是不是还要在外面呆一辈子?”


    江怀越震了震,眉间微蹙,低声道:“原本安排着是让人及时控制住那匹受惊的汗血宝马的,娘娘为何还假戏真做起来?万一真伤及内脏筋骨,那怀越岂不是害了娘娘……”


    “怕什么,我还死不了!不这样做的真,万岁怎会发火着急?”荣贵妃从被褥里拎出好几帖外敷的药膏,忍不住笑起来,“那些太医给我开的药膏,我都留着呢,就等你回来再用上。”


    江怀越叹了一口气,接过那药膏,道:“娘娘,您还是悠着点的好!”


    “还教训起我了?”荣贵妃斥了一句,挑起眉梢,“我问你,之前到底是为什么惹恼了万岁?一个个都噤若寒蝉不肯说实话,可你们不讲,我也猜得到——是不是你小子心思野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江怀越滞闷了一下,垂下眼帘:“娘娘,过去的已经过去,往后……是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了。”


    “当真?你可别再出岔子,如果下次再这样肆意妄为,别说万岁了,就连我,也不轻饶你!”


    他无声地喟然,朝她又磕头。“怀越怎会有下次?”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江怀越重新掌权的消息很快传扬开去, 司礼监的那帮人再度感到了危机四伏, 万万没想到他第二次被抓且免职之后, 没过多久又官复原职。


    这一天午后, 裴炎和穆掌印正从南书房出来,走到僻静处低声合计对策,却见远处有人缓缓行来, 朱红蟒袍白玉腰带,容颜清寒不改风采, 正是两人的对头江怀越。


    裴炎冷着脸懒得应付,穆掌印毕竟之前拷问过江怀越, 最近总是心虚不安, 见他行经此地, 便主动上前笑着招呼:“江督公, 今天进宫来有事?”


    江怀越瞥了他一眼,道:“处理一些事务, 反正不会住到您那司礼监大牢里。”


    穆掌印干笑了几下:“您真会开玩笑,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还提了干嘛?咱们都是万岁爷的奴才,上头有令, 咱们只能奉命行事对不对?”


    江怀越没高兴再搭理他, 此时裴炎慢悠悠从后边踱过来,挑着眉道:“先前是谁诬告我与轻烟楼官妓有染,害的我丢了职位?怎么我倒听到传言,这人后来也跟一个官妓不清不楚, 犯下欺君罔上的罪责,这回是万岁爷顾念贵妃娘娘才将此事暂且压下,少不得以后还要翻出来,到时候可得小心着点!”


    江怀越冷哂一声:“裴公公何必拐弯抹角,叫人听了不爽快,你说这些事情可有依据?万岁爷最厌恶别人捕风捉影造谣生事,难不成是穆掌印这边传了话出去?”


    穆掌印不由一惊,承景帝当初就告诫过他不可将江怀越为何撤职的事情外传,他是实在忍不住,才跟裴炎嘀咕了一番,谁料他见了江怀越就心里冒火,不顾叮嘱把话给泄露出去。因此连忙往前一步,撇清关系道:“这是从何说起?我这张嘴向来紧得很,什么不该说的一句都不会外传!”


    “那就不知道裴公公是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未经核查就胡乱编排,是还嫌万岁面前挨得训不够多么?”


    裴炎见江怀越又是那副老样子,气得狠狠瞪了他一眼,鄙夷道:“谁不知道你又借助贵妃才回了宫,别忘记眼下金婕妤正得宠,昭德宫最近却冷清了不少,江督公还是想想办法,为你的贵妃娘娘挽回点圣恩吧!”


    “娘娘和万岁多年的情意,不是什么婕妤美人都能撼动的!”江怀越斩钉截铁说罢,不屑跟他在此啰嗦,顾自往前而去。


    裴炎见他走远,才在背后呸了一声:“不就是长得漂亮了点吗,不像个爷们的样子,靠女人爬上去,有什么值得稀罕的?我看要是金婕妤怀上龙种,他们昭德宫的人还能骄傲几天!”


    *


    江怀越知道裴炎必定要在背后嘀咕,却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他近日来常来宫内,为的是重新翻查太后寿宴当天,所有进出宫门的车辆轿子。原先第一次查的时候,因时间匆忙,只核查了步行出入的宫女太监,却忽略了车马。如果有人藏身其间,瞒过了护卫,那么他们当时还以为此人并未出宫,自然不会去查探其脸上是否有划伤的痕迹。


    而就在刚才,他亲自查阅了当日进出宫门的车马记录,发现了一件可疑的事情。


    太后寿宴当日,有一辆马车从宫中驶离,搭乘了辽王的幕僚,说是为他回住所取东西。因为有辽王进出宫门的令牌,守卫自然予以放行。


    ——太后寿宴,辽王自然作陪,为什么幕僚还会专门出宫取东西?有什么是值得特意跑一趟的呢?


    然而辽王早已离开了京城,到底是什么幕僚,车上是否只有一人,已经无从核对。


    尽管如此,江怀越还是暗中查问了许多太监宫女,试图确定金玉音当天是否在宫中。时隔许久,当日人员复杂各司其职,很多人根本记不清遇到过哪些人,只有两三个宫女说应该见过金玉音,但都是早晨的时候,从午间开始直到寿宴结束,似乎都没人遇到过她。


    他又问及金玉音在此之后脸上是否存有过伤痕,众人皆面露迷茫,似乎没有注意到这样的情况。


    江怀越一边走着,一边蹙着眉思索,本来是打算回御马监休息一会儿的,想到了脸上的伤,忽而却忆起某个寂静的午后,他站在城南农家小院里,为受了伤的相思敷上遮掩伤痕的药粉。


    那时庭院静谧,墙角有紫白色的花,枝头有鸟雀缠绵啾啾鸣叫。她就那样闭着双眼,微微扬起素洁柔丽的脸,让他以指腹蘸了药粉,轻而均匀地抹过额上伤痕。


    那种咫尺相近、呼吸可辨的感觉,已经尘封许久,却在这一刻,如一度沉入水底的轻纱,又缓缓浮现。


    江怀越的脚步顿滞了下来。


    一瞬茫然,心底依旧是沉坠的。


    许久,他才收拢了思绪,想到司药局去查访金玉音曾经配过哪些药方和粉末。


    前方宫墙漫长,有一列宫女缓缓行来,簇拥着翠绿长袄月白马面裙的端丽女子,乌发间金簪轻漾出烁烁华彩,正是金玉音。


    江怀越望到了她,因为事情尚未核查有据,不能当面质问,因此只装作寻常地问候了一声,退后至路边,不想多做交谈。


    金玉音款款行来,步态优雅,以往总是穿着女官衣裳,掩蔽了柔美曼妙。如今那雍容华贵的衣裙配上描金绣凤的点缀,更衬出她风姿不凡,娴静温雅。


    “江督公,别来无恙?”


    她在走近时分,主动朝江怀越微笑。


    江怀越礼貌性地行礼:“金婕妤。”


    她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神情竟有几分怅然。“没想到再次相见时,督公对我的称呼也变了。”


    江怀越淡淡道:“婕妤是万岁给您的封号,难道我还能叫你金司药?”


    “倒也不是,只不过时过境迁,让人不胜感叹。以前时常交谈,哪里会想到转眼身份也变了……”金玉音挥了挥手,示意随行宫女们后退等候,她自己则走到江怀越近前,望着他道,“督公是否以为,我金玉音是贪恋宫中繁华,因此故意留恋不去?”


    他淡漠地道:“我没那么多想法,无论您要做金司药,还是金婕妤,都是自己选的路,旁人何曾能够说三道四?”


    金玉音叹了一声:“督公还是心存芥蒂,像我们这种身份,又何尝能够主宰自己的命数?万岁怀念惠妃,故此才对我另眼相待。我与督公也算是故交,往后的时光漫长,还请督公不要忘记曾经的情谊……”她顿了顿,用温柔体贴的目光注视着他,轻声道,“我知道您和贵妃情深义重,我并非想要争夺什么,只不过随遇而安罢了。督公大可不必对我追根究底,须知之前您被免职,不就是因为想要探知的事情太多了吗?”


    江怀越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过了片刻才道:“金婕妤一边说自己不争不抢随遇而安,一边却还暗中窥探我的一举一动,当真是时刻不停。”


    金玉音丝毫没有羞赧神色,反而哑然失笑:“督公千万不要误会,我也只是好奇您为何要私下关注于我,若是不弄清楚,叫人心里七上八下的,实在难受得很……要是督公以前也这样留意我,或许现在也不是这样的情形……”


    江怀越眉间一蹙,她已悄然后退,似乎怕他有所举动,微笑着行礼告辞:“督公如果还要忙碌,那我先行一步。”


    说罢,向江怀越颔首示意,随即带着宫女们往红墙那端走去。


    *


    他去了司药局,果然查不到证据,就算她使用了遮掩伤痕的药膏,也有很多方法不留蛛丝马迹。


    从司药局出来之后,他回望刚才来的方向,心中隐有不安。她似乎胸有成竹,知道他抓不住把柄,或者说,抓住了他的把柄。


    江怀越独自离开了大内。一路上,他想了很多,越发觉得不能再留这个女人在宫里。


    走出西华门时,车夫上前询问是否要回西厂。他出了一会儿神,摇了摇头。


    车夫识趣地离去了。


    自从他被免职又被复职之后,很少会坐车。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他比以前更加沉默,也没有笑过。尽管他原先就难得才笑一下。


    *


    春风和煦的长街熙熙攘攘,他穿行于人潮拥挤中,叫卖声吵闹声聊天声在耳旁错落起伏,然而他一直觉得那些市井气息离自己太远。


    人间烟火,是属于他们和她们的,与自己早就没有了关联。


    道路一侧有酒楼,楼上竹帘半卷,流出欢畅的琵琶曲声。


    他不由得慢了脚步,又情不自禁抬头望。


    有乐妓端坐窗前,背对长街弹唱忘情,那情景,让他不能再看,不能再停留。


    江怀越加快了步伐,头也不回地远离了酒楼。


    前面有一群孩童追逐玩耍,他本想避开,却不料被其中一个小孩撞到了胳膊。


    他皱了皱眉,却发现手中已被塞进了一张纸条。


    热闹的大街上,江怀越展开了那张狭长的纸条。素白纸上,只写了寥寥数字。


    “大瑶山,罗桢。”


    喧哗街市,春阳明媚,江怀越却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漫长的严冬,冰雪袭来,阻人呼吸。


    *


    屋檐下的悬着的冰棱慢慢融化,寒凉水珠一滴接着一滴落在青砖石上。清早起来,相思就已经开始忙碌,待等临近中午,戴俊梁和他的同伴便挎着腰刀巡视到了街对面。


    他还是像往常那样,朝着她微笑着点点头。


    相思腼腆地笑一下,低下眼帘,转身摆放好桌椅。有几个老酒客进来光顾,相思忙着接待招呼,刚去厨房端来了凉菜,就看到戴俊梁走了进来。


    相思想要问好,他倒先开口:“你忙着,我只是休息一下。”


    “好……”她应了一声,去给客人送菜倒酒了。戴俊梁斜倚在柜台前,默默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又听到厨房里传来洪三娘的声音,便进去打个招呼。此时门外又进来两个年轻人,一进酒馆就四处张望,看到相思的背影便会心一笑,吆喝道:“要上好的酒,最有滋味的菜!”


    相思闻言回头,看到他们那嬉笑的样子,便也没多说话,从柜台那边端来酒壶送到他们桌前。“墙上有写着菜名,到底想吃哪一类,还请过去看看。”


    “说了最有滋味的,还要看什么?”“就是就是,你要是不知道,那就坐下来陪着喝一杯,那最有滋味的菜,可不就是你的脸蛋吗?!”


    那个年轻人一边促狭笑着,一边拽住了她的手臂。


    相思涨红了脸想要挣扎,另一人却趁势伸手搂向她的后腰。忽听得一声断喝,戴俊梁已经沉着脸快步上前,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猛然发力,就将他推得往后跌了出去。另一个人眼见他身穿衙役的衣服,连忙陪着笑拉起同伴,灰溜溜地逃出门去。


    其他几位酒客议论起来,洪三娘和巧儿闻声赶来,戴俊梁安慰道:“没什么事,两个想占便宜的泼皮罢了。”


    洪三娘拍拍心口,又拉过相思:“还好俊梁正巧来了,不然咱们娘仨可不一定能赶得走这些无赖!”


    相思向他道谢,戴俊梁摇了摇头,过了片刻忽然道:“岑姑娘,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相思一震,哑声道:“至亲都不在了。”


    “那你……是否还必须回扬州?”他问了这样一句,又觉得有点突兀,解释道,“这里离扬州很远,你即便是养好了身子重新启程,孤身一个女子也很是不安全,就像刚才那样,一路上说不定会遇到多少贪图美色的无赖地痞,甚至还有劫道的……”


    相思抿了抿唇,低声道:“你们收容我,我感激不尽,可这毕竟不是我的故乡,我不能在三娘的酒馆长久待下去。”


    “那……”戴俊梁似乎有满腹心事要说,却一时不知怎么开口。洪三娘在边上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忍不住拉住相思的手:“我说岑蕊,我也不兜圈子,俊梁是个踏实可靠的人,我洪三娘可以保证谁跟了他,谁能享一辈子福!你既然说扬州家里已没了父母,那还不如就留在我们这里,他的房子就在隔壁大街上,咱们成了一家人,常来常往互相照应,那有多好!”


    相思没想到洪三娘直接在酒馆里就把话说开,一时间尴尬至极,只好道:“三娘,我……我没想着这事……”


    “你也不小了,怎么就能不想着找个好人家呢?”洪三娘百思不得其解,巧儿也在旁边问:“岑蕊姐姐,你是不是有心上人啊?我表哥可真是个好人,嫁给他一点都不亏!”


    相思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如何回应才不失分寸。这时从门外又进来两名差役,见戴俊梁也在这里,便招呼了一声坐下休息,其中一人还向他道:“俊梁,你听说没有,先前被撤职的西厂提督又被皇上起用了,这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之前咱们还高兴过一阵,谁想到那么快又官复原职!”


    戴俊梁正为相思的事情烦恼,不由皱着眉道:“什么东厂西厂的,哪里轮得到我们去管……”


    话还未说完,却见相思低着头一转身,默无声息地往后院去了。


    戴俊梁一愣神,洪三娘忙捅了捅他,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她这是让你单独跟她谈呀!”


    “哎!”戴俊梁一激动,抛下同伴就向后院追去。


    *


    檐下的冰凌终究彻底消融,青砖石缝间的冰水渐渐变暖,滋润了苍凉大地。春来草木繁茂,春去落红满地,相思有时候还会坐在小院子里,望着一地谢去的花,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个夏末雨后,同样也是榴花纷落,残红凄艳。


    天边鸿雁来了又去,云起云散,月升月落。


    她不知自己究竟是在等着什么,还是其实无所等待,只是虚度韶华。


    那个夏末雨后,月缕风痕水榭内静静倚睡着的人,那个听到她进来,只是睁开双目,淡漠瞥视一眼的人,或许只是惊鸿一现。正如在魏县人们眼里,什么东厂西厂,都实在太过遥远,虚幻得好像是另一个天地里的存在。


    只是在有时梦中,模模糊糊还会回到淡粉楼,弹着琵琶,临窗而坐,绛红色帘幔随风飘拂。


    最后一次梦到他,是他背着她,站在那面流光镜前。帘幔飘起又落下,她似乎什么都看不清,却又似乎能清楚地望到他的眼睛。


    他朝着镜子里看去,那里映出的是两个人相依的身影。她伏在江怀越肩头,歪着头看镜子里的他。


    然后他缓慢又小心地低声问:“那么,以后呢?”


    她在梦里流了泪。


    以后呢?


    在那个时候,江怀越问这句话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想到了她迟早会离他而去,永不再相见?


    *


    那年年底,江怀越最后一次派人去魏县,只在酒馆附近稍作停留,看到里面的人之后,就回来京城禀告。


    相思还留在那里,没有离开。


    她应该是不会离开了。


    他给她做的路引,他给她在扬州找的家,她都不要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得到相思的讯息。十分简短,也无需多问。


    江怀越觉得自己真的是做了一场梦。一场荒诞而美丽,美丽而心伤的,不能告诉任何人,也不为任何人理解的梦。


    就只是一场梦而已。


    淡粉楼的乐妓相思消失于人世,而他永远只能是皇宫大内的宦官,他果然也重新回到了正途,带着杨明顺和姚康以及手下各色人等,重新监督、抓捕、拷问官员嫌犯,重新构陷、栽赃,巧立名目扳倒对手,所有的一切都回到原点,就像,从来没有认识过相思一样。


    金玉音被封为婕妤的第二年,又晋升为贤嫔,承景帝说,贤字是对她最好的注解。


    成为贤嫔后的又一年,她再度被晋升为贤妃,淡雅雍容,笑颜如花。


    只可惜,还是没有为承景帝生下一儿半女。


    又是一年深秋来临,大内的银杏树依旧遍染金黄,秋阳洒落了点点金芒,映着琉璃瓦层层叠叠,仿若斑斓织锦。


    早朝期间,又有大臣提及后嗣之事,言语间劝承景帝多纳年轻妃子,不能再拖延等待。承景帝面色阴沉,前方战报不适时地送到大殿,辽东一带女真人再度侵犯边境,守边将领已严阵以待。


    战事还未商议完毕,大名府府尹派来加急送来的奏章,又呈送了上来。


    正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


    如果看到的是重复章, 意味您前文订阅率不足。  江怀越不满地看着他:“怕什么?那些行贿的商人都已被问斩, 就高焕一个半死不活的被押在诏狱, 还能翻了天不成?”


    杨明顺懊恼不已:“您难道忘了, 那个叫相思的……要是她被惠妃那边的人找到,翻了供,把我们交待出去……唉……当初曹公公怎么就非要叫放了她呢?!”


    他却嗤笑起来:“后怕了?你当时不也舍不得灭口?如今却担心起来。要不然, 明天再派你去除了她?”


    “啊?明天?”杨明顺惊诧万分,“我, 我又不会行刺什么的……再说了,我这混到青楼去, 也不像样啊!”


    摇曳烛火下, 光影交叠。江怀越站起身, 偏过脸来, 明丽的眼里含了嘲讽的笑意。


    “你难道不知道,明天是教坊司一年一度的卉珍日吗?”


    *


    雨初止, 天色才刚刚发亮,宁静的淡粉楼中已有人开窗启门, 渐渐的,嬉笑声此起彼伏, 众佳丽精心梳妆, 等待着贵客前来相邀出游。


    相思与春草还没醒透,就被严妈妈的亲信拉去了后院。其他人换下来的衣衫堆叠如山,春草愁的叫苦连天,相思坐在水池边, 说道:“要不然你去向妈妈求个饶吧,她主要是瞧我不顺眼,连带着把你也给罚了。”


    “我才不去。”春草气哼哼地拎起一条裙子扔到水里,“她总是这个样子,非要把新来的姑娘训得十足十的听话,好显出自己多么威风。你又是从南京来的,她更要找机会磨灭你的性子了。”


    相思打了水,将衣裙浸透在盆里,一言不发地揉洗。以往在南京秦淮河畔的歌楼中,她虽也是隶属教坊司的官妓,但有幸主管她们的官吏与父亲有过交情,暗中叮嘱婆子妈妈不得有意欺辱,因此她们姐妹倒也不曾做过粗活。可如今到了京城,犯官之后犹如风中飘零的白萍,无根无基,无依无靠,像严妈妈这样强势的人,怎不借着机会揉搓一番?


    春草一边干活一边抱怨:“我是长得不够勾人,可她也不想想,像你这样又好看,又弹得一手好琵琶的,以后说不定就有贵人相中,到时候她不还得巴望着你多多赚来金银珠宝……”


    “春草,你不是犯官的家人,又怎么会流落到这里?”相思抹了抹脸上的水珠问道。


    春草用力搓洗着衣衫:“我?我也不知道,很小的时候就被卖了进来,连爹妈是谁都不记得了。你虽然是遭了难,可好歹还知道有爹娘疼过,我可什么都没……”


    然而记得从前那锦绣岁月,父慈母爱,悠闲度日,却一朝美梦尽碎,从此坠入深渊,岂非更加绝望?


    相思什么都没说,只是低下眼帘,洗着繁复的衣裙。


    *


    晨曦遍铺青石长街,淡粉楼前车门盈门,贵胄文人络绎不绝,将佳丽们一个个接往城郊出游。严妈妈今日盛装打扮,满脸喜气站在门外迎来送往,过了许久,眼见得佳丽已走得差不多,便唤来轿子准备也跟随而去。


    轿夫才来,从街角那端又有一辆马车急匆匆来到门前,从里面出来的居然是教坊司的官员张奉銮,他一连声的埋怨道:“严妈妈,相思怎么还没出去?前些天你不是还到处吹嘘楼里新来的这一位才艺双绝,今日为什么不见她的身影?”


    严妈妈见主管教坊司的官员特意赶来,不禁诧异:“相思她……身子不太舒服,所以就没去。您这是专门找她来了?”


    “病了?怎么好巧不巧地挑这天生病?老夫叫人找大夫来!”


    “哎哎,只是小病,不用劳烦……”严妈妈连忙劝阻,张奉銮瞪着她道:“我看你是在欺瞒本官!她人在哪里?”


    严妈妈看这架势,也不敢公然顶撞,只能赶去了后院。相思与春草还在洗衣,双手都被浸泡得发肿,见严妈妈满脸怨气而来,还以为又是来找茬寻事的。没料到严妈妈一叠声地喊着:“相思,还不出来谢过张大人,他发话叫你去绮虹堂出游!”


    春草愣在那,相思亦诧异:“怎么忽然又叫我出游?”


    “你问我,我可还想问你呢!”严妈妈一回头,见张奉銮也赶来了,连忙向他打听是否有贵客想见相思,所以才让他过来找人。


    张奉銮咳了几声,板着脸道:“有些事不该打听的就少问几句。”


    相思却心生犹豫,照理说如果有客人想邀她出游,应该早在昨天之前就派人来说,不会等到现在。即便临时起意,为何又不出面,却让张奉銮来找。春草也觉得奇怪,在一边偷偷道:“当心点,你前段时间得罪了锦衣卫的人,别是高焕的同伙想报复,找机会来骗你出去……”


    张奉銮年纪虽大,耳朵却灵敏,立马皱起眉训斥:“胡言乱语,有本官在此,还会出事?”


    严妈妈冷哼了一声,拖长声音道:“张大人,先前高焕要人带个没开|苞的姑娘去他府上,您可也是兴冲冲亲自过来找相思的啊!”


    “你!”张奉銮老脸通红,“此一时,彼一时!实话告诉你,万岁爷要从教坊司挑选擅长音律的姑娘,专门为太后寿诞演练,你再敢啰嗦,小心老命不保!”


    严妈妈再也不敢多话,连忙催促春草帮相思梳妆打扮,好让她体面出门。


    *


    马车飞快行驶,出了西直门之后又朝北而去。相思才到京城不久,虽然听说过西郊高梁桥一带景致宜人,春夏之际游人如织,但自己还没机会去过那里。春草有幸跟着相思出来,一路上心情欢欣,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会儿问起馥君会不会也去了西郊,一会儿又告诉她每年都有官妓在西郊出游时与人一见钟情,运气好的甚至被赎出了教坊司,嫁入良家。


    相思却道:“那也是千里挑一吧?一般人家哪会允许子弟迎娶我们这等人?”


    “所以才说是烧了高香呀!其实像你这样原先是好门第出身的,更容易博得贵客们怜爱呢……”春草想了想,又道,“我听说轻烟楼里的若柳去年就是在卉珍日出游时候遇到了心上人,原先她可是宾客盈门的,自从跟那个琴师好了之后,寻常客人她见都不见呢!”


    她说起的那人相思只见过一次,感觉有些傲慢,并没什么交往,故此也未向春草打听下去。


    因为有春草相伴,行程显得不算漫长,临近中午时分,随着车夫一声招呼,马车停了下来。


    相思掀开帘子,外面阳光正艳,直射进眸中。马车停在蜿蜒长河畔,河水滔滔,澄澈碧清,白石砌桥如玉带横跨,两岸翠柳如烟,繁花胜锦,在那碧影掩映间,又露出寺庙金檐白墙,圆塔伫立。


    张奉銮从另一辆马车中下来,带着相思和春草过了长桥,沿着河畔桃林向南走去。远近各处皆有车马轿舆,间或可见佳人乐女三五成群,与长衫翩翩的公子文人结伴而游,轻言笑语随暖风飘摇。


    春草虽走在最后,眼睛倒是尖,隔着老远望到了几名女子正从一座楼阁中出来,便指给相思看:“那个走在最前面的穿杏黄衣裙的,就是若柳。”


    相思本想向她们打听一下馥君近日的情况,可见她们已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便也没追赶上去。


    “已差不多快要结束,赶紧进去吧。”张奉銮说着,加快了脚步。她们两个到了楼阁前,见匾额上写着绮虹堂三字,张奉銮轻叩门扉进去禀告,不一会儿返身出来,道:“春草,你先进去。”


    春草颇为惊讶,她本是求着相思和张奉銮才得以有这个机会出游,没想到居然还要进去弹唱,一时间紧张不已,甚至拽着相思的袖子不敢入内。


    相思好言劝解,张奉銮着急道:“礼部的大人正在里面等着,你这不上台面的小丫头还在这扭扭捏捏?”


    “那,那能不能让相思陪我一起进去,反正下一个就是她……”


    张奉銮一瞪眼:“不行!”


    “好了好了,我就在门口等着,你连严妈妈都不怕,里面的大人总不至于比她还凶?”相思笑盈盈替她整理了一下衣衫,将自己的琵琶交给了春草。


    春草不情不愿地进了绮虹堂,不久之后里面响起拨弦声,张奉銮却清了清嗓子:“行了,你现在跟我走吧。”


    “走?去哪里?”她一脸诧异。


    “这只是一处场所而已,你得到挽春坞去。”张奉銮说着,转身便走。相思怔了怔,只得紧跟其后,却还不住回头:“可是张大人,春草出来后找不到我们会急的!之前您也没说我要去别处啊!”


    “她找不到人,自然会在原处等,这里又不是荒凉之地,能出什么事?”


    “我的琵琶都借给春草了,拿什么弹奏献艺?”她滞闷不已。


    “挽春坞里多的是各种琴瑟琵琶,用不着你担心。”张奉銮头也不回,相思虽是心存诧异,却又不得不跟随到了河边。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那里早有小船等候,载着两人溯流而上。过不多时,前方碧树丛叠,枝叶垂茂,掩映着临水白台,上有精致亭台厅堂。


    “这就是挽春坞。”张奉銮带着她上了岸,来到主厅门外的游廊,“你先在此等候,会有人出来传唤。”


    相思听到厅堂内隐约有曲声,料想已有人先在演奏。一回头,却见张奉銮已朝着小船走去,连忙道:“张大人,您不在这里等?”


    “本官公务繁忙,还有其他官妓等着引见,哪能一直守在你边上?”他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顾自上船离去。相思连唤数声也不见他回身,追到岸边又没了船只,彷徨疑惑之余,只得先坐在了挽春坞外的游廊下。


    厅堂大门紧闭,仅有窗户半开,湘妃竹帘低垂,堂内曲韵悠扬,也不知在里面的是哪位官员。她等了片刻,未见有人传唤,抬头间却望到河上又有一艘小船缓缓驶来。


    若柳停下脚步,打量了她一下,懒懒道:“是你啊,怎么也来备选?”


    “只是来凑数而已。”相思顿了顿,微笑问道,“我姐姐馥君前些时候刚回轻烟楼,这几天我有事没去看望,不知她身体可好了吗?”


    若柳却不回答,反而挑起黛眉:“馥君可不会与我们这样的俗人结交,我又怎么会知道她到底什么情形?”


    相思怔了怔:“若柳姑娘说笑了,姐姐平日里言语不多,因此很多人以为她清高孤傲,其实并不是那样。她还在我面前称赞过你舞姿灵动呢!”


    “那可不敢当,自从她来了轻烟楼之后,李妈妈真是将她捧在手心当成夜明珠,哪里还顾得上我们这些旧面孔?”若柳冷冷说罢,转身便往白石台旁的小路行去。看她的样子,应该是嫉恨馥君抢占了她的风头,相思心里虽不爽快,可也不想与之再产生口角,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花林深处,便往挽春坞行去。


    她心里其实并不想被选中入宫,在淡粉楼是不自由,可要是一旦进了皇宫演练,恐怕更是拘束枯燥,万一太后不喜欢演奏的曲子,在场的乐女乐师们还都得受罚,何必去冒那个风险?这样想着,脚步便渐渐放慢,就在转过弯即将回到游廊时,却在路边发现了有东西烁烁发亮,捡起一看,原来是一支如意丹凤攒金钗。


    钗头丹凤穿云飞越,口中衔着一枚硕大莹澈的碧绿猫眼石,望之便知价值连城。


    这钗子,似曾相识……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方才若柳的发髻上就有同样的金钗,这种钗子理应成双成对,想来是她行经此处时,其中的一支滑落在地,却不曾发觉。


    相思有些迟疑,依照她的性子,看到若柳刚才那态度,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将金钗送还,至多放回原处罢了。可转念又想到了姐姐,家中遭难时,姐姐已经十四岁,与自己相比,她更加守礼自持。也正因如此,在其他官妓舞女眼中,馥君此人清高寡言,虽在教坊却还端着千金身份,时常受人非议。而现在若柳已经对馥君不满,如果任由其发展,只怕姐姐更会受到排挤。


    因此她考虑了一下,还是握着金钗,往花林方向追去。


    *


    花林幽静,别无其他游人,相思沿着小径追了没多远,便见前方石山耸立,其上藤萝缠生,还建有飞角凉亭。她正在寻找之时,忽听到若柳愠怒的声音:“今天你邀我到这里,就只是为了问这些?”


    相思循音四望,才发现若柳正沿着石阶往小山上行去,在其身后还有一名年轻人紧紧跟随。


    “是因为你一直不肯讲真话,我才连番追问。若柳,去年今日,你我在此相遇……这一年来,我对你怎样,你应该清楚,我虽然比不上那些官员富商有钱有势,但对你真是将心肝都挖了出来,就连自己的身份都不加隐瞒,可你……”


    “我怎么了?这半年来我都没陪过几个客人,李妈妈气得捧了新人,这还不够?”


    “你明知我不是说这事!你答应过我,有机会就与我一同远走高飞,更不再伺候那个姓裴的太监,可是你……一直还在和他来往,以为我真的不知道?”


    “你!竟敢监视我?!你以为要摆脱他,是件很容易的事吗?!”


    “我也知道,可我们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那姓裴的心胸狭隘,要是知晓你对他生了异心,岂会轻饶?”


    “你既然明白,就别老是逼我。谁会愿意跟那个太监在一起,还不是为了保命?”


    “若柳!我每次想到你被他霸占着,心里就恨得冒火。你听我说,我已经安排好一切,只要喝下这药,你就会假死,到时候我设法将你送出城,我们自然能够摆脱追踪……”


    “不要异想天开了!离开京城,我们去哪里生活?!万一被裴炎察觉,只会死无全尸!”


    若柳气愤难当,男子却再三去拉拽,她用力甩开了男子的牵扯,顾自朝着凉亭而去。


    “别再缠着我,你就不怕被别人看到吗?!”


    “看到又怎样?你怕了不成?”


    两人拉扯着远离了相思的视线范围,她在小山下站了片刻,起先还能听到激烈的争吵,过了一会儿渐渐安静,她自感再留下也不合时宜。谁料转身没走两步,只听得上空风声顿起,夹杂着咔咔作响之声,她在惊诧之余抬头,忽觉黑影就在面前直坠而下,“嘭”的一声,重重砸落在地。


    相思的头脑一片空白,有那么一瞬间仿佛灵魂出窍。当她强行镇定心神,往地上看去时,已见血污横流,一男一女紧抱着摔死在她身前。


    那个男子直至死亡,双臂都牢牢地圈住了女子,而女子双眼圆睁,口鼻流血,正是先前和她说过话的若柳。


    相思尖叫起来,寒凉之气从心底涌向全身,她想逃,可是手脚都不听使唤。本来这几天就已经过度劳累,她硬撑着往前挪了一步,却觉浑身发虚,眼前发黑,一下子瘫倒在地。


    神志不清时,耳旁嗡嗡作响,整个人仿佛飘浮在半空中,时不时往下坠,却抓不住任何依靠。


    隆隆的,尖利的,各种各样的声响如厚云般将她挤压折磨,她想要挣脱禁锢,可连呼吸都艰难。


    就在这样的混乱意识中,有人说着话。


    “怎么又是你?”


    声音清寒,似乎含着不耐。


    她想睁开眼,可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感觉有人握住她的手,很用力的,随后从她手中取走了某物。“杨明顺,把她带走,东厂的人就要到了。”


    “……是。”又有人费劲地托起她的腰,然后,她的意识就此消失,彻底昏迷了过去。


    杨明顺表情痛苦,哎哎叫了起来:“哎呀督公她好像真的昏过去了,啊小人疼得受不了了!这腰看来真是扭坏了……”


    “蠢货!谁叫你一大早爬上宫墙给人捡风筝的?!”


    他没好气地斥责着,俯身要去抱起相思,手指才一触及她的腰肢,却又停顿下来。袍袖一卷掩住手,才将相思横抱起来,快步离去。


    *


    从石山方向返回挽春坞只有一条小路,江怀越抱着相思,脚步依旧飒沓利落。杨明顺捂着腰紧跟其后,进了挽春坞正厅后,随即关上了大门。


    江怀越转入正厅一侧的憩室,将相思放在了竹榻上,转身叮嘱杨明顺:“在这看着,别让她出声。”


    “是。”杨明顺皱眉道,“瞿信这傻子,居然和那个轻烟楼的官妓死在了一起,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让他去接近若柳……”


    “这主意不是你出的?”江怀越瞥他一眼,此时外面忽然脚步杂乱,继而响起了急促的拍门声。


    杨明顺一愣,旋即道:“来了!小的这就去招呼姚千户他们过来!”


    正文 第一百三十章


    第一百三十章


    暮色越发浓重了, 这一场止而复下的秋雨淅沥不绝, 绵密而寒凉的雨幕笼罩了天地,整个魏县阴霾不散,沉于灰暗迷濛。


    马蹄踏起破碎水花,长街空寂,两侧民居内已经渐次点亮灯火, 零零星星闪烁光影。寒凉的雨水打在江怀越身上, 他望着前方,似乎可以望到极其遥远的地方, 又似乎什么都望不到。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走过了多少街巷,起初像是逃亡般策马而去,不辨方向只是往前, 直至白马奔至死路,他才茫然回顾, 调转了方向,然而就此不识来时路。


    在昏暗暮雨中,江怀越骑着白马踽踽独行, 他没了纸伞, 亦无心避雨, 只是那样木然前行, 一任雨水打湿了苍蓝曳撒。


    长街尽头是河岸,茫茫秋雨洒落水面,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无数波纹晃动荡漾。这一张弥天大网, 让人困溺其中,无法挣脱逃离。


    许是长途奔袭太过劳累,就连白马行至此处,亦嘶鸣着不愿离去。


    他紧拽着缰绳,冒着大雨,拖着白马逃亡般寻到了河边简陋的凉亭。


    一身原本整洁精致的曳撒已尽湿透,就连腰间垂坠的碧玉红缨流苏亦滴落水珠,河边寒风席卷,雨幕缭乱弥漫,挟着刺骨的冷意扑进亭子。


    他连脸庞都被风雨吹袭得冰凉了,却无处可去,只能暂时停留在这空旷河边。


    缓慢地坐下,面对着萧飒秋风秋雨,淅沥打在心头。


    河边停靠了船只,与沿岸的民居一样,幽幽亮起了灯火。雨幕中,那一点点一盏盏灯火,像是跃动着的星莹,跌落在迷茫视线里。


    偶尔有行人打着雨伞匆忙走过,亦很快消失在雨帘之中。他知道,所有人都是归向家园,无论风雨再大,寒意再浓,总有一盏灯火为他们亮起,总有几位家人为他们等待。


    陈旧而狭窄的木船里,传来了炒菜起油锅的声音,嘁嘁嚓嚓,满溢着凡俗人家的烟火气息。他一个人坐在那里,似乎都能看到船上人哼着小曲做着饭菜,或许是个朴实的船夫,或许是个勤快的妇人,也或许,是个懂事的少年……


    有人值得他们等待,在秋雨侵袭的黄昏,晚归的路人行色匆匆,为的是尽早回去,与家人一起吃一顿晚饭。


    可是他却独自攥着缰绳,形神落魄地滞留在此,回不了过去,寻不到前方。


    再艰难的旅途总有归处,然而他呢?


    西南大瑶山是梦里都已经模糊的故乡,他是在战乱后被强行施刑的俘虏,隔着千山万水,他再也回不去生他养他的家乡。江水滔滔,群山莽莽,在旷野间自由着欢笑着奔跑着的身影,早已淡褪成残梦里的一道暗痕。


    他被拘囿在了赭红色高墙之内,从十岁到二十五岁,从二十五岁到生命终结,不知道还会有多少年,不知道还会有多少日夜。


    所谓的权势,不过是华丽蟒袍上的金银刺绣,耀眼而虚无。


    紫禁城再大,不过是沉沉浩瀚茫无际涯的海洋,波澜暗涌,随时能吞灭一切生灵。


    京城府邸再奢华,不过是亭台楼阁雕梁画栋营造了假象,他一年之内回去居住的时间,甚至屈指可数。


    偌大的府邸,只是居处,不是家。


    可是他长途跋涉赶赴到这里,与京城不算很远也不算太近的这个寂寂无名的小县城,为的是什么?


    江怀越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也许只是为了重温数年前那段太过短暂又太过美好的梦,它真实又虚幻,却如泡影一碰即碎。碎得让他来不及伸出双手碰触弥补,就像金粉银屑纷纷散落,从指间消失不见。


    也许只是为了再看一眼那个曾经令他魂梦牵念的姑娘,她娇俏着伏在肩上的感觉,至今还存留不散,多少次在梦里回到了摇晃前行的车中,密闭的空间里,始终都有她陪在身边。


    所以他后来,一直回避坐车。


    可也只是想着,再看一眼。无论她过得怎样,嫁给了怎样的男子,生活得是平淡还是美满,他都不会出现其眼前,更不会与她打一声招呼。


    只是为了赶赴一场无望而孤独的约会,他不远千里从京城来到大名府,再单身匹马寻到这个小城。居然就,真的看到了她。


    洗净铅华,不再是雍容艳丽,如今的相思,温婉而平和,即便是侧影,依旧那样美好。


    来时路上,他曾设想过许多个见到她的场景,可是真正望到那个身影,望到她踮起脚尖,托起大红灯笼想要悬挂在檐下时,他的心底,还是狠狠抽痛了。


    然而有人为她挂起了灯笼。身边还有孩子。


    他有些想笑。


    不是没有想到过,她或许早就成婚,如果那样的话,有了孩子也是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是这个念头只是很匆促很模糊的一闪而过,他从来,不愿也不敢去多想。


    明知道是事实,却总是回避。


    然而那个孩子真的就在眼前了,白净的脸庞乌黑的眼眸,站在面前,望着他,与他说了话。


    听到相思在远处的唤声,他才仓促离去,秋雨打在脸上,他觉得自己像是丧家之犬。


    太狼狈了。


    为什么要来这一次,为的就是,看她那样一眼,与她的孩子,说上几句?


    可是他又知道,这个惨淡的回忆,就真的是曾经那段爱情的最终结局。


    平凡,而又刺骨。


    ……


    远处有男子挑着货担匆匆奔来,大雨如注,衣衫尽湿。摇晃着的木船上,系着围裙的少妇撑着伞探出身,手里还提着油灯,用清脆的声音朝那边喊:“快些啊,孩子都在等你吃饭!”


    男子加快了步伐,抹着脸上的雨水,可是他的眼里分明带着笑。


    挑担的男子终于跃上了甲板,和打伞的妻子一同进了船舱,只留下空荡荡的货担横斜在船头。沿岸家家户户如他们一样,围坐于桌前,如同每一个寻常的傍晚。


    码头凉亭中,曾经独坐的人,已经牵着白马,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


    夜幕已降时,相思还撑着那柄素白竹骨伞,步履匆忙地穿行于魏县大街小巷。


    夜风吹透衣衫,绣鞋与长裙早已濡湿,可是她仍旧徘徊雨中,为着心里那一份不安与惶惑,无法平静归去。


    起初望到那个背影的时候,她并未在意什么,只是以为是个普通的过路人。然而当纯儿带回了糖葫芦与纸伞后,她才隐约觉得这人的好意似乎超出了寻常。


    只有当握着那素白纸伞时,心里某处记忆如雨夜灯火,恍惚亮起,摇曳出朦胧的影像。


    她惴惴不安地奔去街角屋檐下,向那个卖糖葫芦的老汉打听之前的事情。


    老汉几乎每天都会来这里,与她和纯儿也早就相熟,听她问起此事,也有些意外。


    “怎么,你也不认识?我起先也担心,还怕是个骗子想拐走纯儿,因此一直盯着呢。后来看他急急忙忙走,好像是有点怪……”


    “他大概多大……长什么样?”她的心里隐隐浮起酸涩与惊慌。


    “二十来岁吧,干净斯文,漂亮得很。那穿着那气度,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人。”老汉顿了顿,又道,“听他和纯儿说话轻声细语的,像是京城口音。”


    “您确定?”相思声音微微发抖。


    “听着像!我侄子一家都在京城,我年初时候还去那边住过两个月呢!”


    相思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了那个街角,只记得自己就那样撑着伞,茫然站在三岔路口,随后呼吸着寒凉的空气,绷着劲儿往前追寻。


    穿过了无数街巷,她不知那个牵着白马的背影,到底是不是存留于梦里的那个人。她湿润了眼眶,在大雨中穿行,努力回忆当时的无意一瞥。


    她居然,没有立即认出他来。


    那个曾经令她辗转反侧,珍视挚爱的身影。


    他就那样撑着素白纸伞,牵着白马,站在离着不太远的街角。他和纯儿说话,为孩子买吃的,还将伞留下,却依旧执拗地没有转过身,甚至不曾侧过脸,只留给她那样一道模糊的背影。


    是他吗?或是自己痴心妄想,将一切不可能想成可能?


    可是除了江怀越,还有谁会这样无缘无故出现又匆忙沉默离去?


    她的心里翻涌酸楚,只想要寻找到这个牵着白马的人,看一看那模样,是不是自己至今都不敢多想,但又无法遗忘的容颜?


    夜风卷乱雨帘,她从城中一直寻到河边,孤寂的凉亭内空无一人,停泊的木船内灯火摇曳。


    再无去处,再无踪迹。


    雨点打在纸伞,如滚珠落玉,连续坠下。


    *


    她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了酒馆,才进门,纯儿就扑上来叫道:“岑姨回来了!”


    柜台那边的洪三娘急忙赶来:“哎哟你去哪里了?!忽然跑出去,纯儿说你去找卖糖葫芦的人了,可我等了半晌不见你回来,就去问那老汉,结果说你往南边走了。这可好,天都黑了也不见人影,巧儿和满忠都出去找你……”


    相思愧疚道:“对不住,干娘,我以为是个熟人来过,就急急忙忙出去找。”


    “熟人?你是说给纯儿买糖葫芦的人?我还说呢怎么来个过路的就给他买吃的,还把伞留下,那既然是熟人怎么也不进来坐坐呀?”洪三娘还是不改本色,连连发问,相思不知应该如何应答,回头间,门帘撩起,巧儿正用力甩着伞上的雨水走进来。


    纯儿立马又围上去要她抱。


    “巧儿,让你出去好一顿找……”相思上前接过了伞,巧儿抱起孩子,听洪三娘说了经过,哀叹道:“还好我后来遇到街坊,说看到你往回走,不然我还得再去别的地方找呢。”


    “满忠呢?没和你一起吗?”相思问道。


    “他往城北去了。”巧儿话音刚落,门外又进来一人,正是刚才抱着孩子进酒馆,并帮相思悬挂灯笼的那个年轻男子。纯儿见了他,嚷着道:“爹爹,我要骑大马!”


    丁满忠见相思安然,便把孩子接过来,一下子扛在了肩头,将纯儿逗得哈哈大笑。


    相思默默看着这一家人其乐融融,随后慢慢走到了窗前。


    雨点打湿了窗户,整条长街已然陷于昏黑。


    *


    一夜辗转无眠,次日清早她才到店堂打扫,却听街上人声鼎沸,像是有大事发生。相思打开大门,只见家家户户老老少少皆往西边赶去。


    洪三娘亦赶出来,着急问道:“这是怎么了?”


    邻居道:“你还不知道吗?朝廷来了人,下令开仓放粮!四周村庄的灾民天没亮就等在县衙门口了,咱们也去挤一挤!”


    “有这样的事?!”洪三娘连忙招呼出巧儿,要她也去县衙看看。巧儿抱怨了几句,正想叫相思一起,却见她紧紧攥着门帘,好似魂不守舍一般。


    巧儿连叫她几下,她才木愣愣回过头来,眼里满是焦灼。“巧儿……满忠最近有没有说起过,朝廷派什么人来我们这里?”


    “他不怎么说县衙的事,只是提到过一句,好像是府尹大人向朝廷上奏请求开仓赈济,然后皇上派了个什么提督大人去了大名府。你怎么了,是不是昨天着凉病了……”


    巧儿话还未说完,相思已紧抿着唇后退一步,随后步履艰难地走到门口。


    满街民众都赶赴县衙,街上尽是喧哗吵嚷。


    她觉得自己再也承受不住。


    “干娘,巧儿……我,去一趟县衙门口。”相思压抑着感情,微微发颤地说罢,转身出了酒馆。


    *


    不远一段路,相思先是急促前行,然而蜂拥而去的百姓将她挤得行进艰难,她走得越来越快,终于随着人潮,奔跑起来。


    奔跑在满地积水的青石道路上,溅起点点水花。


    惶惶然,不知如何面对这一场来得太过忽然的重遇。


    可是她忍受不住,当她想到昨夜那个背影,那个孤寂离去的背影,她一刻都不能留在酒馆,如果那样的话,她觉得自己的心要煎熬至死。


    她并没有想要真正与他怎样,只是觉得,他曾默默到过酒馆外,她不该就此不见。哪怕是他依旧高高在上,穿着赤红蟒袍戴着描金冠,眼神冷寂地坐在高台间,她也想混迹于人群里,远远望那一眼。


    随着拥挤的人潮,相思神魂恍惚地到了县衙门前。


    空地上已尽是四野八荒的灾民,黑压压数不清到底多少人,衣衫褴褛着端着瓷碗,与闻讯赶来的城里百姓一起争着抢着,想要往前再往前。


    相思被挤得几乎站立不稳了,身后身边的人还在大力推搡。她想叫他们不要挤过来,可是声音才出就被淹没。


    县衙大门缓缓打开,数名官员阔步登上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台,依次在上落座。掾吏展开了文书,高声诵读起安民告示,相思忍受着旁人的推搡,拼命踮起脚想要望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可是等了许久,掾吏已经宣布完告示,开仓放粮的号角已经吹响,百姓们满脸兴奋着争抢上前,那个她想看到的人,始终没有现身。


    她被人踩伤了脚背,痛得险些跌倒。


    咬着牙,拼命挤出了等着施粥人群,寻找了好多遍,终于望到正在维持秩序的丁满忠和戴俊梁。她拖着受伤的脚,忍着痛挤过去。


    戴俊梁先望到她,惊讶道:“你怎么也来了?”


    丁满忠回过头:“咳,准是我丈母娘贪小便宜,叫她也来凑热闹!”


    相思噙着泪,问道:“俊梁,满忠,朝廷派来的大员,是不是西厂提督?”


    戴俊梁一怔,道:“是,你怎么知道?”


    她的眼泪快要夺眶而出了。


    “不是说要来开仓放粮的吗?他……怎么不见?”相思颤着声音问。


    丁满忠忙着推开硬往前的民众,戴俊梁皱眉道:“他没有来魏县,听县令老爷说,原本开仓放粮是要回禀朝廷后才能决断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昨夜从大名府忽然派人来说,今日一早就开仓。那位提督大人,据说是身体抱恙,天不亮的时候就从大名府启程离开了。”


    他见相思神情有异,不由追问道:“你到底怎么回事?问这个干什么?”


    喧闹声如浪潮翻卷,阵阵撞击心扉。


    她怔然站立,唯觉满心苦涩,如同化不开的陈年药剂,凝滞不散。《 》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