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十一章
第一百十一章
江怀越回到大内时, 已是夜深人静时分。更漏声声, 敲人心魂, 他站在乾清宫外,犹如置身于苍茫深海, 寂寥压抑。
余德广先进去禀告, 随后又悄然探身出来, 呼唤他入内。
江怀越躬身进入寝宫,灯火微明,满室悄寂。承景帝披着斗篷坐在案几旁, 神情有些木然,似乎是等待已久。
“听余德广说, 你义父他, 已经去世了?”承景帝看着跪在近前的江怀越问道。
江怀越神色黯然:“是……万岁赐予义父药酒,可惜余公公和杨明顺赶到曹府之前,义父因为发现了义母与管家的私情而狂怒不已, 非但杀害了两人, 还引得旧病发作。臣心急之下给他饮下药酒, 可惜没多久, 他还是支撑不住,就此离世……”
承景帝皱紧双眉:“那你去到曹府时, 难道没有阻止他?”
“臣去的时候,义父已经杀害了他们,甚至还持着利剑追杀出来,神志都有些不清楚了。余公公和杨明顺都亲眼所见, 还有那些曹家的仆人,也在院门口看到此景。”江怀越始终郁郁寡欢的样子,“臣若是早知如此,就应该尽快赶到曹府,也许还能挽回一切,可惜……”
承景帝面色亦很是凝重,沉声道:“曹经义也是宫中的老人了,居然遇事如此冲动……死者已矣,不再多言,你既然是他的养子,就该为他安顿后事。还有,你义父之死不太体面,吴氏与管家私通之事休要外传,只说曹经义是旧病复发而亡故的就可以。至于那些目睹此景的家丁,你需得让他们不可泄露才是。”
“臣明白。”
承景帝又传口谕拨给银两为曹经义治丧,江怀越叩谢皇恩之后,想要起身离去,却听他又道:“之前你曾经说,东厂暗室内存有云岐案件的卷宗?而且最近曹经义可能去过那里?”
江怀越一怔:“是。”
“云岐之死已经过去十年,朕听你说了此事,才有所念及。”承景帝淡淡道,“明天一早,你去将那些卷宗都拿来,”
江怀越心头震了震,看着承景帝,却也不敢贸然询问。只应诺一声之后,告辞离开了寝宫。
*
在赶回西厂的路上,杨明顺忍不住问起后续,江怀越将承景帝最后的话告诉了他。杨明顺讶然,又转而喜形于色:“万岁要看卷宗,那岂不是说明他对这案子也有了疑心?说不定从中发现了蛛丝马迹,就能为云大人翻案了!”
江怀越却沉默不语。
杨明顺疑惑道:“督公,你怎么一点都不高兴?要是云大人能翻案,相思不就能顺理成章脱离乐籍?那往后,还不是想干嘛就干嘛,您也不必总是偷偷去楼下等她了……”
“万岁是真的要翻阅旧案记录?”他撩开帘子一角,望着外面的沉沉黑夜,只说了这样一句。
杨明顺愣神了。
马车辚辚,驶回到西厂时,街面上都已经不见一个人影。江怀越快步步入,径直去了锻造坊后的小屋。黄百户与匠师果然还守在那里,见他进来,不由站起:“督公,难道现在就要取走?”
“明日一早,我要带着进宫。”江怀越面无表情道。
黄百户与匠师对视了一眼,面露尴尬。之前说最早也得过一个晚上,如今督公果然清早就要,两人在心里哀叹一声,今天晚上恐怕是没法睡觉了。
江怀越叮嘱过后,回到了自己在西缉事厂僻静的住处。
漆黑无光的房中,帘幔低垂,他在门口站了片刻,想要去点亮烛火,可走到桌旁,却又觉得此事似乎多余。
他慢慢地走到床铺前,默无声息地坐在黑暗里。
手背上被吴氏临死前抓破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
他握紧了手,掌心冰凉。
很奇怪的感觉,他早已不是第一次亲手了结别人的性命,十五岁的时候,就跟在曹经义后面,听从他的指令,在东厂诏狱里,以同样的方式勒死了一个年轻的官员。
后来,又夺取了不少的性命。
区别只在于,有些是他亲手杀害,更多的则是运用各种计策而已。
随着年纪增长,看到别人因自己而死,竟也渐渐麻木,甚至只当做完成了某项事务,丝毫不起波澜。只是现在……
他身处黑暗,脑海中全是曹经义被灌下药酒时的狰狞面目,以及吴氏最后挣扎不已,青筋暴现的那双手。
从温凉至冰凉,手的触感还是那么清晰可辨。
——你是什么身份自己还不知道?不过是被人玩了就丢弃的东西!她的心她的身,永远不会满足。就算是对着你笑,也都是在演戏!
——我偷情,可我又有什么错?是个女人,都忍不了!
尖利的咒骂声在脑海盘踞,像利刃像细线,来回割裂了他的心魂。
连杀人都不怕的他,居然坐在黑暗里,自心底泛起了阵阵寒意。这寒意很快侵袭全身,甚至连呼吸都带着冰凉感觉。
怨偶。
他很早就看得出义母与义父之间并没有什么感情,可是少年时期的他,曾经还以为,他们相处久了,哪怕义父也是太监,义母会像家人一样跟他生活下去。
可是那些年过去了,他们之间非但没有增长出一丝好感,反而在仇恨深海中沉溺戕杀,最终死得惨烈。
当初义父娶她,带着她进入喜堂时,恐怕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幕。
时间是粗粝砂石,能磨伤本就脆弱不堪的灵魂,吞灭曾经期待的梦想。
手掌间那种冰凉湿滑的感觉始终还在,江怀越仓惶起身,走到桌旁,将双手一下子浸入了盛着冷水的盆里。
他站在那里,一遍又一遍洗着自己的双手。
眼睛却直视着前方晦暗的墙壁。
许久之后,他才木然回首,又来到书桌前,凭着印象打开抽屉,从最深处取出了一个银质的小盒子。
没有光亮的地方,是看不见盒子上缠绵华美的花纹的,但是他能感知到。
他慢慢地走回床榻前,脱掉了繁复厚重的外衣,随后在黑暗中,握着这个银色盒子,躺了下去。
*
次日清早,江怀越起身后,将银盒重新收回原处。
他先去了锻造坊内,随后再离开西缉事厂的时候,忽然停顿了脚步,向杨明顺道:“你先去为我办件事。”
“什么?”杨明顺愣了愣。
“去一趟宝庆斋,叫老板准备这些东西。”他从袖中取出封好的一封信,交给了杨明顺,“里面的宝钞,算是订金,具体还需要多少,叫他准备好以后,拿到这里给我过目。”
“……哎?是。”杨明顺还没完全想明白的时候,江怀越已经快步走出了大门。
杨明顺捏了捏信封,掂量着督公刚才说的话,怎么感觉有点不同寻常?
*
江怀越入宫后,将从东厂密室重新取出的云岐案件所有卷宗都呈上,也包含云岐与临湘王的来往信件。
承景帝慢悠悠翻阅了数页之后,将案卷搁置一旁,道:“朕抽空会看一遍,没别的事,你先忙自己的去吧。”
江怀越见他未曾多留意那两封信,心略微放松了一些。于是叩谢辞别,悄悄退出了南书房。
才下台阶,余德广带着司礼监另一位公公前来找他,说是太后寿宴在即,之前选进宫的那群乐女舞姬却害怕紧张起来,总是弹奏得不在调子上,舞蹈也慌里慌张不甚潇洒。他既然负责当时的选择供备,自然要尽职到底,只得跟着两人去了排演之处。待等此事处理完毕后,先派去曹府料理曹经义后事的手下又派人来传,通禀了不少事项,件件都要他决断。
江怀越本来以为忙到傍晚能稍有喘息,然而贵妃那边又叫人来唤,他无法推辞,只能赶去了昭德宫。
荣贵妃本也并没什么急事,无非是询问曹经义如何病故了这类问题,江怀越依照与皇帝的达成的共识,将半真半假的内情告知了贵妃,随后又被拉着陪同下棋。待等从昭德宫出来时,放眼望去,天幕暗蓝,寒月初升,竟然已是入夜了。
他慢慢走在寂静宫道上,浅淡的影子与之为伴。
从这条宫道穿过一座偏殿,前方就是通往御马监的方向了。江怀越正独行,忽听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回头望去,是数名宫女神情紧张地奔向这边。她们望到了他,连忙又敛声屏气止住了脚步,纷纷小声问候行礼。
“慌里慌张的,干什么?”他沉着脸,不怒自威。
为首的宫女急切道:“惠妃娘娘发了梦魇,怎么叫都叫不醒,奴婢们想去告知万岁。”
江怀越眉间一蹙,挥手让她们过去,没过多久,才往前走了一段路,迎面又撞上了背着药箱匆匆赶来的金玉音。
“督公。”金玉音忙而不乱,向他行礼。
“这是去看惠妃?”
“是,娘娘最近其实一直睡眠不宁,身心憔悴……”金玉音叹息一声,“之前的打击太过严重,伤身又伤心。”
江怀越没有回话,金玉音匆匆走了几步,忽而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对了督公,今天我熟悉的宫女还说,贵妃向身边人打听,想知道您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家室呢。”
江怀越心口一顿。“娘娘怎么没在我面前说起?”
金玉音讶然道:“直接询问多不好意思啊,想来是娘娘感觉到您近来对她的关切少了一些,因而产生了疑惑。不过督公……”她抿了抿丹朱薄唇,眼里清亮如山泉,“您以前一空就往昭德宫跑,近来似乎是去的不多了?”
“我很忙,刚才又跟娘娘解释了一次。”江怀越审视了金玉音一眼,“金司药,您也应该赶去景仁宫了,我身上的事,都是小事……”
“是了,多谢提点。”金玉音这才背好药箱,快步朝着景仁宫而去。
*
朝阳穿透厚厚的灰色云层,投射出万道金芒。
尽管天气一天冷似一天,但淡粉楼内始终都是笑语欢歌,不见半分悄寂萧条之意。笙箫声如凤舞长空,吹动满厅堂暖意如春。
相思抱着琵琶正在台上演奏,已有数名熟客步入大厅。她遥遥颔首行礼,一曲既罢,才款款下台,就已被那一桌点了过去。
相思朝着众人行礼之后,斜斜坐在了一侧。这群人皆是京城富商子弟,说是其中一位新近被选拔入了锦衣卫,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便来到淡粉楼欢饮。
席间众人高谈阔论,话题百出,多数都是奇闻轶事,忽而有人搁下酒杯,问道:“你们有没有听说以前统领东厂的曹经义死了?”
相思本来正在为旁边的人倒酒,闻言微微一怔。
“当然知道,这不是正在办丧事吗?我家就在边上,呵,那铺天盖地的纸钱乱飞,差点把我们家后花园的池子淹了。”
“说来这曹府可真是阴森,我怎么听说那天晚上,里面吵吵嚷嚷的,陈兄,你是否也有耳闻?”
那个胖脸的年轻人皱起眉,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那天我也听到了,像是有人歇斯底里叫喊……可是谁敢出去多看一眼,多问一声?如今忽然传出曹经义病死的消息,更离奇的是,他那个年轻貌美的妻子也悬梁自尽殉夫了。各位,你们说说看,这老太监死了,夫人居然会痴情至此?不是叫人纳罕吗!”
“我还听说他们的管家失踪了,这前后联系起来,可真是一笔糊涂账!”
胖脸青年做了个手势,神秘道:“你们知道吗,其实那天晚上,从宫里来了几个有权势的太监,其中有一个就是曹经义的干儿子,当今西厂提督……”
“江怀越?他怎么也会出现?”众人惊讶。
“那我也不知道,只是……”胖脸青年有意顿止,见众人更迫不及待地流露出探究的眼神,才窃窃道,“据说这对养父子之间关系可不好,那江怀越素来心狠手辣,深夜入了曹府,后来就传来曹经义死讯,就连夫人也自尽身亡,你们想想吧,是怎样的内情?”
有一人按捺不住,激动道:“必定是他和曹经义有争执,就一怒杀了自己的义父义母,真是个忤逆不孝的东西!”
“哼,我看没那么简单!”另一人挑着眉梢,“我也曾见过曹经义夫人,长得可算是端庄秀丽,嫁给那个死气沉沉的老太监简直是活活糟蹋了。诸位可曾看到过江怀越?他虽也不是真正的男人,但比起曹经义就年轻太多,长相也俊美,你想,他年少时候起就多次出入曹府,那个曹夫人能甘愿守着行将就木的曹经义,而对江怀越不另眼相待?”
众人哄笑起来。“你的意思是说曹夫人和江怀越有染,而奸情败露后,他便一不做二不休杀人灭口?”
“怎么,有什么不对?”那人不服气地问。
最先提起话题的人鄙视道:“区区一个曹夫人怎么会被江怀越放在眼里,全京城的人有几个不知道,他可是从昭德宫出来的,要说起荣贵妃娘娘,那才算得上是西厂提督离不开放不下的倚靠呢!”
此言一出,众人又一次怀着诡谲的笑意,互相对望着举杯欢饮。
相思持着酒杯,望着满桌珍馐一时出神,听得边上的年轻人呼唤,方才换了笑颜,为他倒满了琥珀色的美酒。
“众位公子爷,这宫闱里的事情,可不好胡乱猜测,如今厂卫眼线探子众多,保不齐旁边就有……万一被他们听去上报,本来只是酒席间的玩笑话,反倒招致大祸临头,可真是后悔莫及了呀!”
正文 第一百十二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虽然相思说话轻言软语, 但其中蕴含之意让那群年轻人都为之警醒, 刚加入锦衣卫的那个做东之人马上道:“相思姑娘说的对, 咱们还是小心为上,得罪了西厂可不是花钱就能摆脱的麻烦。”
众人也顺势闲聊起别的话题, 欢声笑谈中, 关于曹经义之死, 以及江怀越与荣贵妃的坊间传闻,很快就被他们抛之脑后。
相思在席间尽心作陪,直至他们宴饮玩乐结束, 送出大厅,才返身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房门一关, 楼下的笑闹声显得有几分空渺遥远。
她站在那里, 原先压制在心底的那种低沉的感觉慢慢浮涌上来。也说不出到底是因为之前的哪一句话,或者是,那些话都在她心间留下了印记, 哪怕是她已经回到了房间, 先前大厅里酒席上的情景, 还如在眼前。
相思慢慢坐到了梳妆台前, 原先她是知道江怀越的义父就是前任东厂提督曹经义,也隐约晓得他们两个关系并不亲密, 可是她怎么也想象不出,大人会和曹经义的死直接产生关联,甚至那些人还将曹夫人的死,也和他牵扯到一起。
她从来没有见过曹经义, 更没有见过曹夫人,江怀越在她心里,也是不可能与自己的义母有什么过分的关联……可是……
她怔坐了片刻,打开了红木镶嵌云母的妆奁匣,馥郁清香幽幽浮涌。相思取出藏在里面的藕荷色红莲香囊,将香料倒出,托在掌心。
她又不可遏制地想到了那时她受伤之后,江怀越亲自为她敷粉遮掩伤痕的那个场景。
当时她紧张惴栗又心怀遐思,而且就曾经想到过,他的动作轻柔而娴熟,或许是从小就在宫里伺候妃嫔带来的特性。
只是那时的小小腹诽,掩藏至今,再听到了众人口中的传言之后,心情不由自主地沉落了下去。
——大人在宫中,此时是在做什么呢?
这样的问题,以前她很少去想,甚至避免去想。因为她在潜意识里也明白,江怀越虽然在外权势煊赫,倨傲不羁,可是一旦入了宫,就还是伺候皇帝的内宦。大人在她心目里,永远都是眉眼冷寂洁身自好,容不得他人半点践踏与轻慢,看不上趋炎附势谄媚讨好之辈。
然而他回到了大内呢?在君主与贵妃面前,难道也是如此姿态?
如果不是,那他在自幼成长起来的昭德宫内,又会是以怎样的神情与荣贵妃说话?她虽然到京城不算久,但也听闻这位贵妃生性洒脱,恣意纵情,大人在她近前侍奉,是不是要格外小心谨慎,甚或是曲意逢迎?
……
许多问题,许多疑虑,得不到解答。她从来不愿去打听这些,也明白江怀越不会愿意说起这些,但这些疑问确实存在心底,以前只是偶然想到,如今却渐渐在意。
相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前浮现的却是当日他来到闺房,背着她站在这流光镜前,沉静温柔,眼里有浩瀚江海。
忽又觉得自己实在不该这样患得患失,之前不是曾经问起过贵妃之事,得到的答案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可现在为什么又会惆怅?
她感到了自责。
——那些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传言,都是无稽之谈罢了!
相思将手中的香料重新装回锦囊,收纳进了梳妆匣。
*
又是一轮旭日高升晴空,瓦蓝天幕云丝绵延,筹备已久的太后寿诞大宴终于到来。
因承景帝自登基以来一直以谦和仁孝之风示下,众臣对于太后寿诞亦很是恭谨,承景帝听着众人齐声赞颂庆贺的话语,心里隐隐不是滋味,但脸上还是含着满意的笑容。
寿宴虽是晚上才举行,但相关事务众多,江怀越和司礼监的余德广等人从早上就开始忙碌不停。各方藩王平素没有机会返回京城,而今趁着为太后祝寿的时机重回宫中,自然也少不得要人作陪伺候,再加上其他重臣贵胄和异国使节,光是将这些人安顿妥当就已经耗费了许多人力精力。到了午间,光禄寺开始忙碌,教坊司亦还在最后排演献礼的八支曲目。各种事务纷至沓来,虽是事先早有安排统筹,但事到临头毕竟不能有丝毫怠慢与疏漏,江怀越更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以应对不时变化。
他受余德广委托,前去光禄寺巡查了一番之后,又匆匆赶往相反方向。
毕竟太后不爱繁文缛节,在接受完各位藩王与重臣的跪拜贺寿之后,便按照计划带了众多妃嫔与王公夫人前往嘉景园内赏花。江怀越赶到这园子时,太后已带着几位娘家女眷去了别处,他正待回转,却见远处有人在梅树之下朝他望来。
江怀越一怔,随即上前拜倒:“贵妃娘娘。”
荣贵妃本来今日是不想来了,然而听说惠妃身体不适不能前来,便又兴致盎然,精心装束了一番,才带着太监宫女来到了此处。因太后与她素来不算亲密,她见到太后带着娘家人去了其他地方赏景,也并不像某些妃嫔那样毕恭毕敬地追随而去,而只是坐在阳光微淡的游廊下。
江怀越上前再次行礼:“娘娘还请恕罪,这些天实在忙碌,都没留意娘娘竟坐在此处……”
荣贵妃白了他一眼:“你这个人,做什么事都太认真,还总说我不会变通,我看你是非要将自己累垮,才能老老实实休息一阵了!”
江怀越笑了笑:“娘娘如此说,岂不是要臣更加为难?万岁那边自然希望臣能殚精竭力,而娘娘这边却劝臣不要那样严谨……”
“他?只知道什么国家大事,却连后宫事情都搞不清楚。”荣贵妃示意他近前几步,打量了他一番,睨着他道:“不过前几天他自己找茬与我生气,所幸我心怀宽广,没和他一般见识。对了,听说景仁宫的那位今天又没出现?”
江怀越点点头:“惠妃近日来精神不佳,万岁也允许她在宫中静养,不再参加此次宴饮。”
“精神不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先前那样跋扈,到头来还不是落人笑柄?”
江怀越不好说些什么,向她拱手告别,意思是还有其他事务要做。怎奈贵妃忽而起身,迫近几步,盯着他的眼睛,道:“我昨天听到一个传言,和你有关。”
“什么?”江怀越心头无端一寒。
荣贵妃哂笑了一声,曼声道:“那么害怕做什么?莫非……你真的在外面有了家室?”
江怀越迅疾道:“娘娘在哪里听来的?臣是什么身份,怎会在外面悄无声息地娶了妻子?再说,即便再有意,也得来拜见娘娘,并请示娘娘此事该不该当、此人合不合适。”
“好一张利嘴,反正两面都被你占理。”贵妃忍不住笑着骂道,“也不知道是谁教出这么个机敏的孩子!”
“臣说的是真心话……”江怀越一脸认真,“至于聪不聪明,就不是臣自己就能知晓的,臣小时候进宫,不就是依赖娘娘教导,才长大成人的吗?”
“那好,要是以后被我知道你私下找了对食或者在宫外娶妻,而将我蒙在鼓里,我可率先要做一回恶人,别怪我到时候没提醒过。”荣贵妃说出此话,眉眼间皆含着傲气,江怀越心中略有不安,但很快又有其他太监过来寻找。他借机向贵妃辞别,马不停蹄赶往别处。
*
宫中华彩纷呈,宫外的淡粉楼内亦歌舞升平,如往昔一般。
相思却独自倚着楼栏,漫无目的地望向窗外街景。
虽然知道今日是太后寿宴,江怀越作为内宦必定不会有时间外出,可心里还是怀着隐约的期待。
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大人了,日子就这样变得极为缓慢,又极为迅疾。
缓慢时如难以醒来的长梦,迅疾时又如朝生暮死的浮游,等待的日子总是难熬……
正独自发愁时,门外传来春草的声音:“在里面睡着了?楼外有人找呢!”
相思一愣,起身开门,见春草一脸兴奋地望着她,便知道这小丫头定是又开始胡乱联想。“有人找也不稀奇呀,你这样高兴做什么?”
她一边淡淡应答,一边还往回走,打算慢条斯理再换一身衣衫,好让下面的客人在等待的时间内消磨几分急切。
“我说,你认识的这又是哪里的大人?就连跟班也好像天上神仙一样!”
春草拉着相思外出,相思也不免有些纳罕,以前似乎从未见过谁的随从能像春草形容的那样出众。
“走呀,别让人家等久了。”春草不改本色,下楼的时候都还在叽叽咕咕催促,好像生怕那人跑了一样。
相思出了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辆漆黑而又奢华的马车,她微微一怔,继而心里好似吮吸到了甘甜的蜂蜜。
这时,车子一旁的男子向她毕恭毕敬地行礼:“相思姑娘,我们主人无法脱身前来,只能请姑娘上车,去往能够相见的地方。”
相思望了他一眼,春草这小丫头说的虽然直白,不过眼前这男子的眉眼虽不算特别出众,衣衫亦简练朴素,然而神韵出众、气度不凡,若是换上翩翩白衣,恐怕还真像是炼丹求仙之人。
而在他说完来意后,相思品味这话里的意思,心头不由涌起欢悦之情。
可是转念间又有疑惑:“他……不是应该在宫内准备寿宴吗?”
男子道:“寿宴要晚上才开始进行,他能抽出一点时间,但若是来回奔波,就显得较为匆促,因此只好请相思姑娘上车,去一个离紫禁城更近点的地方。”
“好……”相思欲举步,忽而又问道。“你是他新提拔上来的?以前怎么没见过呢?”
“小人是掌刑千户姚康的手下,原先很少跟随大人,最近才换了岗位。”
相思听他这样说了,自然不再多问,掠一下鬓上朱钗,登上了马车。
男子吆喝一声,车夫扬鞭启程,这一辆马车很快消失在明时坊热闹的大街尽头。
而在此时间内,有一辆原本是停在不远处巷口的篷车,在马车驶离淡粉楼之后,亦慢慢跟在了后面。
正文 第一百十三章
第一百十三章
马蹄声声,铜铃阵阵, 相思坐在车内, 不由出了神。
她本来是没有想到江怀越还会抽空派人来接她出去的, 但是听到对方说起来意,心中又不免惊喜交错。再想来, 以往江怀越每次与她见面, 也几乎都是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 或是坐车接走,或是派人将她叫到小巷,能堂堂正正进入淡粉楼相见的次数,实在是屈指可数。
这样想着, 脑海中又浮现出之前听到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 一想到大人与自己会面如此艰难,却在宫中时常侍奉着荣贵妃, 甚至还可能为她梳妆整衣,相思心里就别别扭扭不是滋味。
——明明自己不是那样小气的人呀, 为什么想到这些,就会不高兴呢?
她百无聊赖地趴在窗口,想要撩起帘子看街景, 却又怕冷。京城的初冬真是自己以前从未体验过的寒冷,在淡粉楼内还好有暖炉驱寒,而今坐在这马车内,虽然帘子厚重,但寒气还是不住侵袭入内, 她很快就冻得手脚冰凉。
忽又想到,等会儿见着了大人,该不该怪他?要是和他讲道理,必定是无果的,他才不会在背后说主人的不是,更不会容许她提及那些街头巷尾的流言。那么,拿自己冻得冰凉的手去摸他的脸好不好?或者干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伸到他衣襟里,让他也冻得受不住?
她居然就这样靠在窗边,对着空无一人的座位,高兴得笑了起来。
如果他要生气,那就抓住他的手,跟他说:大人,我好想你呀……
他必定是不会真的生气了,就算沉着脸,也是外强中干徒有其表,她很早就知道。
因为,大人的心里,必定是只有她一人的。
*
马车似是在闹市中穿行,因为寒风凛冽的关系,她只撩起了一点点帘子,张望了几眼。
出了明时坊,很多地方都不熟悉,也不知车子到底载着她去往何处。但她知道皇城的方向,车子也确实是往那边去的。又等了一会儿,相思有些按捺不住了,掀开车帘一角朝前问:“还有多远啊?”
坐着车头的那个随从没有回头,只是道:“快要到了,相思姑娘不要着急。”
她只好坐了回去。
车子从大街转入了胡同,绕来绕去的将相思绕晕了,她正打算再询问时,车子倒是慢慢停了下来。相思愣了愣,车帘被人挑起,随从朝她行礼道:“到了。”
她探身下去,才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处幽静的私宅前。
依稀记得江怀越也曾经带她去过一座宅院,在那里,她吃过酸枣糕,喝过桂花酒,还换过一身华彩流丽的衣裙,但眼前这座宅子却显得小一些,不是原先那个地方。
她犹豫着问:“大人在里面?”
“可能还没到,毕宫内事务繁杂,您先进去等一会儿,大人只能与您短暂见面,稍后还得赶回宫内。”随从说着,躬身推开了宅门。
相思有些惆怅,为了不耽搁时间,跟着他进入了这座院子。
*
宅院不算大,倒是也收拾得干净整洁。相思知道大人讨厌脏乱,因此即便只是暂时来待一会儿的地方,手下人也必定事先仔细打扫,就像那个城南郊外的农家院子一样。
随从将她带到正屋,不多时,又有体面利落的小厮过来倒茶,这院子里虽幽静,但看上去也不像是闲置无人的地方。
相思坐在那里,因为与他们不熟,未免有些尴尬。那个随从也没有久留,很快便说是去门外等候督公,就此离开了屋子。
小厮沏茶之后,也彬彬有礼地退了下去。
相思捧着茶杯取暖,双手总算有了一点温度,身子却还是冻得很。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马鸣之声,随后院门再度开启。
相思微微一怔,随即怀着兴奋滚烫的心,提着宝蓝织金鸳鸯襕裙奔出了正屋,裙边的累丝梅花嵌绿宝石禁步晃动不已,铃铃轻响。
空寂的院子里,唯有这清脆响动犹如轻曲荡漾。
然而从院外进来的,不是江怀越。
厚重的照壁后,脚步声轻盈,先是有两名妙龄少女仪态万千地缓缓而来,从身材到气质,几乎都出奇的接近。明明只是十五六的模样,但眼神沉静,姿态优雅,自有一番气度不凡。
相思愣了愣,站在了台阶下。
待那两名少女一左一右站定到院子两侧,从那灰白照壁之后,才又转出了两人。
其一为年轻女子,身穿紫缎暗花纹的夹袄,外罩着藕荷刺绣比甲,素白的襕裙洁净无华,只在裙角以精巧的绣工点缀了双道翠叶繁花,作为压脚,别致秀雅。
或许是因为风大寒冷,她肩后还披着玄色披风,脸上亦佩着挡风的面纱,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只一双秋池似的凤眸露出,正望着相思,隐隐有几分审度之意。
她的腰间亦悬着禁步,步移而坠不动,稳贴端庄,金叶缠绕白鹤昂首,口中含着明珠,流注着温润的光。
在她身侧,则是一名仆妇打扮的中年女子,面目肃然,目光凌厉。
相思愕然,白裙女子默默看着她,秀眉微微蹙起。
“你就是相思?”
她轻声问起,声音清润似甘酿,却含着说不出的疏离之感。
相思点点头,试探道:“请问你是……”
她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径直走向台阶,从相思身边缓缓走过,先是不看她一眼,直至莲步轻移踏上了第二个台阶,才略微回眸看了看她,淡淡道:“进来。”
相思实在不明白这个女子的身份,在她和江怀越交往的日子里,乃至再往前,从认识他开始,从未在他身边见过其他女子。
但是对方虽只带着三名女仆前来,却无形中显露贵胄神韵,那一种自然而成的典雅端方,是她不曾有过,也不能学会的。
她看着那白裙女子轻轻步入正屋,裙边的禁步仍旧不发出一丝响声。
于是她也小心翼翼地提起裙子,踏上了台阶。
虽然已经足够谨慎克制,但在走台阶时,她的禁步还是不可避免的撞击摇晃,发出了清越响声。
已走入正屋的女子不由又回望一眼,眼神里隐约产生不满和鄙夷。在侍女与仆妇的陪伴下,白裙女子在正座落座,扬起下颔示意:“你过来。”
相思完全处于一种不辨东西的状况下,一来吃不透对方到底是什么身份,二来被这压人的气势震慑得不敢随意。想到既然是督公叫她等在此地,那现在的这女子恐怕也是身份不俗之人,因此犹犹豫豫向前走了几步,屈膝行礼道:“淡粉楼相思,不知姐姐是哪一位?原先好像从未见过……”
此话一出,却招来白裙女子的冷哼:“你平素就是这般说话的吗?”
相思更不明白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够有礼了:“是……是我说错了什么?”
方才还温文典雅的女子忽的蹙起双眉,训斥道:“你我素不相识,你是什么身份,轮得到来与我姐妹相称?”
相思一震,有寒意自心底涌起,但脸上还是不改神色,只是低垂了眼帘道:“姑娘请恕罪,我实在是不知您到底应该如何称呼……想着您也许与大人也熟悉,便叫了一声姐姐,如果您不愿意,那就不叫吧。”
此时一直沉着脸的仆妇忽然开口:“大胆,什么姐姐妹妹又姑娘的,你想套什么近乎?此是宫中的掌事姑姑,你这种烟花女子,还不下跪叩首?!”
相思一惊,虽有不愿,但还是只好跪在正屋中央,却又诧异道:“您是宫里头的姑姑,为什么会来这里?”
白裙女子漠然道:“还不是因为你,行为放荡,有失体统?否则你我身份悬殊,我又怎会特意离宫前来这等荒僻地界?”
“……行为放荡?”相思不免郁结,强忍着不悦,“不知您说的到底是什么事?我是教坊中人,比不得宫内人守规矩,可不管我做了什么,似乎也和您没有多少关系……”
“事到临头还嘴硬?你是为了谁人来到此处等待?我若是不清楚内情,会专程出来找你?”白裙女子冷哂一声,呵斥道,“提督大人是怎样的身份,容得你这等卑贱之人觊觎亵渎?你不要以为自己妖媚可人,就随意勾引招惹,你可知道他是昭德宫贵妃娘娘的心腹亲信,平日里与什么人走得近,或是结交了多少官员,都得向娘娘如实禀告!”
丝丝凉意蔓延至相思周身,她跪在青砖地上,双膝僵硬生疼。
“听这意思,是贵妃娘娘派您来的?”原先还存着的客气笑意渐渐淡去,相思冷冷地看着她。女子傲然一笑,目光烁动:“那是自然!我本来也不管这宫外的事情,只是娘娘有口谕传来,我才只能前来寻你。要知道,江提督自幼进昭德宫服侍娘娘,衣食住行样样伺候到位。因其心细体贴,行事机敏,博得娘娘恩宠,后来又推荐给了万岁,才使得提督大人得以受到重用。这其中的门道又岂是你一介官妓能明白的?提督大人若是闲暇时去了你那楼中饮酒,你只管尽心伺候便是,又怎能够不知廉耻纠缠不清,这也是你配染指的人物?”
相思被她这一顿叱骂震得满心愤懑,就连手指亦紧攥不放。
这一番话语令她非但有怨,更有恨。
作为官妓,她其实早已经历过各种辱骂痛斥,然而今日却是因为与江怀越深交而被人追出宫来训斥,实在是让她难以接受。
她想要忍耐,不要给督公增添麻烦。然而白裙女子边上的仆妇又变本加厉喝道:“为什么不做声?姑姑跟你说话,你怎么连一点回应都没有?教坊里的人,就是这样不懂礼数的?!”
相思咬住下唇,过了片刻才抬头争辩道:“既然您已经知道这事,我也不隐瞒了!但您和娘娘可能都想错了,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配得上或者配不上督公的!我在乐籍,这颗心却是干净的,用一颗水晶琉璃心,焐热了去待他,不让他孤寂无奈,这又算得上什么不得见人的丑闻?!”
“他孤寂无奈?我看你是无中生有!”白裙女子讥讽道,“若不是贪图钱财或是权势地位,你这种风月场的老手还会对他念念不忘?真正是演戏演得精彩,却忘记了自己是什么货色!”
背后大门未关,寒风忽忽卷进,相思跪在堂中,怒目而对,怨愤道:“这位姑姑,您对我成见太深,我从不避讳大人的身份,这在我认识他的时候就已经知晓。若是为钱财为权势,我座下贵宾无数,难道还选不出一个半个作为依傍的,还非要等着缠着,让江大人慢慢动心?”
“你,还敢反驳?!真正是没有教养毫无廉耻!”白裙女子秀目生寒,发令道,“林妈妈,还不动手?!”
那健壮的仆妇当即冲上前来,在那两名少女的协助下,将相思双臂牢牢按住,强压着她的颈项,要她低头认错。
相思拼死不从,脖颈处已被那妇人抓得通红发肿,不由愤然骂道:“宫里头的事情你们要管,现在竟然还追出大内,我相思何德何能,还需要娘娘惦记,需要姑姑教训?!”
白裙女子双目一寒,身子挺直。
“不知悔改的小贱人!”那仆妇一把揪住相思的发鬟,抬手就往她脸上招呼过去。
正文 第一百十四章
这一记耳光既重且狠,直打得相思嘴角都渗出血痕。
有那么一瞬间, 她甚至眼前发花, 片刻之后, 才感觉到脸颊火辣辣的疼痛,整个心都揪紧了起来。
不可遏止的怨愤从心底如火焰狂升, 她委屈, 她憎恨, 可是那两个少女将她牢牢按住,仆妇又揪住了她的衣领,一双眼睛冷厉似电。
“这一巴掌,是教训你不懂规矩, 胆敢在我们面前大呼小叫!”
仆妇啐了一声, 堂上坐着的白裙女子静静看着眼前景象,平淡道:“今天来, 一是给你长点记性,二是正告你, 提督大人是贵妃娘娘的心腹,你这种烟花女子可得掂量清楚自己的身份,从今往后, 少在他面前卖弄风情!”
相思的呼吸都在发抖,可她还是坚持着挺直身子,盯着那女子冷笑道:“卖弄风情?你以为是我使劲手段才将他诱骗到手?要不是大人心里有我,要不是大人抵抗不了与我相处的欢乐,我又怎能强迫他记挂牵念?!”
“事到如今还要不服?!”白裙女子目光生寒, 不禁起身迫至近前。那仆妇自动退后几步,女子直视着相思,倨傲道:“你好好听着,贵妃娘娘是不会允许有你这样的人存在的,提督大人哪怕暂时被你迷惑,最终也不可能与你有任何结果。说直白一些,江怀越这辈子,即便权势在手,呼风唤雨,然而他无论生死,都是皇宫大内的人,何曾轮得到你来触碰?!”
说罢,转身便往外走去。
相思气得浑身发颤,竭力反抗之下,竟挣脱了少女的控制,踉跄着朝前一步:“我相思喜欢上的,从不会因为别人不允许而就此罢手。贵妃娘娘对提督大人关爱是好,可是这关爱是不是来得太过失当?江怀越是活生生的人,他不是宫里的摆设,也不是娘娘的娈宠,他有自己的喜好与嫌恶,也有自己的过去与将来,怎么能够因为娘娘不乐意,就抹杀了他的一切选择?!”
白裙女子原本以为相思挨了耳光又被训斥之后,会委屈伤心哭哭啼啼,谁料她竟越挫越勇,大有不可压制的态势。她在宫中何曾被人这样凌厉顶撞过,这一席话将她心底愠怒点燃,正巧小厮端着茶盘走到门前,看到里面这场景,尴尬着想要往回。她劈手拿起刚倒出的一杯热茶,朝着相思脸上就泼了上去。
一旁的仆妇顺势大叫起来:“今日非打死这贱婢不可!”
相思闪躲不及,还是被热茶浇了半面,羞愤之余不顾其他,拔出发间珠钗,便往对面刺了过去。
仆妇和少女连忙出手阻拦,但那珠钗尖端已经刺中了白裙女子脸颊,险些将她的面纱都撕扯下来。
女子一声惊呼,捂面而退,声音都在发颤:“你……你是找死不成?!”
仆妇见状,一把反剪了相思的手臂,恶狠狠就要将她推至墙角再行殴打。这时却听院门一开,先前出去的那个随从匆匆奔来,似是听到了里面的吵闹声,一见白裙女子捂着脸靠在门边,便焦急问道:“怎么回事?”
“她拿钗子刺我!”女子攥紧了手指,眼里既有恨意,又有慌张。
随从一皱眉,迅疾道:“出来已久,还是赶快回去吧,以免夜长梦多。”
仆妇正准备收拾相思,听到此话不由回头道:“就这样放过这个贱人了?”
白裙女子忍着痛摇了摇头,做了个手势之后,带着那随从快步走向院门。两名少女随即跟上,那仆妇哼了一声,朝相思道:“便宜你了,按照我的性子,准将你收拾得不能动弹!”
说罢,抓住她的衣领重重往后一推,随即追赶了上去。
这一行人很快就离开了院子,先前还吵嚷不休的正屋内只剩相思一人。
她抱着双膝倚在墙角,紧紧抿着唇,用力拭去了满脸水痕。冰凉的手触及脸庞,才又感觉到胀痛难忍,一直强忍着的泪水,不由悄无声息地满溢而出。
*
大门外车夫已经坐上了车头,白裙女子在随从的陪同下出了宅子,抬手碰到脸颊,还是阵阵疼痛。随从在旁看了几眼,不禁担心道:“面纱上都沾了血,伤的不轻……”
她背脊发凉,唯恐就此落下伤痕,见四周无人便取下面纱,强自镇定问道:“刺得深不深?”
他细细查看一番,道:“还好,只是划破了一层皮。”
她这才在心底松了一口气,然而事出突然,还是让她心有余悸,毕竟面容如果留下疤痕,那以后的人生可以说是彻底灰暗无光了。
故此也不再逗留,吩咐一声后,便独自上了马车,那随从也坐在了车夫边上。另两名少女和那仆妇则登上了当时送相思过来的车子,两辆车子先后启程,不一会儿就驶离了巷子。
就在这两车驶出巷口不久,那宅子的斜对面拐角处走出一人。
水色行云纹的长袄,绛红织金裙沉沉坠坠,步伐略显犹豫,眉间亦含着几分疑惑。
她在宅院门口徘徊了片刻,终于走上台阶,扣响了门扉。
寂静中,听不到半点回应。
她怔了怔,之前明明看到相思进了这院子,而后白裙女子等人进入,本来以为会出现的江怀越却始终没有到来。再后来,她们匆匆出来乘车离去,相思却没有跟随而出……
她难道还留在里面?那为什么不出来?
馥君皱着眉思忖片刻,心里隐隐不安,最终还是推开了大门。
吱吱嘎嘎的声音在空寂院落里听来格外清晰。
馥君犹豫着迈进一步,本来还在想着是否该进去查看,忽听得里面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哭泣声。
听到这声音,她心头一惊,顾不上考虑太多,绕过影壁走向正屋。
空荡荡的屋内桌椅齐整,她开始还怀疑无人在内,直至踏进屋子,才发现坐在墙角哭泣的相思。
馥君惊诧不已,快步上前扶住她肩膀:“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江怀越呢?”
相思震惊地看着她:“姐姐?你怎么……”
“先别问我了,到底怎么回事?”馥君俯身将她搀扶起来,看到她脸颊发红,衣领尽湿,又是惊愕又是心痛,“是不是他派人把你带出来的?那他现在去哪里了?是谁把你弄成这样?”
一连串的质问让相思越发辛酸,她强忍着泪水,整顿衣衫:“不是大人约我出来的,我先前太大意……”
馥君更是不解:“不是他?那我看到好几个女子进来又离开……难道是她们打了你?无缘无故的这是为什么?”
相思不想再说,克制住情绪往外走。馥君见她衣襟都湿了,便解下自己的披风给她挡风。相思原本还是木然无措的,感到肩上一暖,回头望到馥君满是担忧的眼,心间酸楚更甚。
“走吧,姐姐。”
她失魂落魄地说了一句,便往外去。馥君扶着她走了几步,终究还是忍不住道:“那些人到底是什么身份?难不成是歹人乔装改扮了要抢夺财宝?你怎么能白白挨打?要不要陪你去报官?”
“别去,没用的。”她说话都觉得累,全身冰凉。
馥君心里满是疑虑,然而见相思精神不济,又怕她着凉生病,只好忍气吞声把她带出了宅子。
原先载着她追踪至此的车夫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看到她们出来就催着上车。馥君把相思送上去,随后才登上篷车,同她一道返回。
这一路上,相思始终沉默不语,就连眼神也是涣散的,好像陷入了泥淖无法抽身,挣扎许久不见希望似的。
馥君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从未见到妹妹这样失神,即便是上次因为和江怀越的交往而被狠狠责骂,相思只是伤心气愤,眼里有泪,却更有不认错的执著。
馥君实在想不出到底是怎样的遭遇,才使得她变成了这样。
沉寂了一路,好不容易回到淡粉楼,她把相思送回房间。期间严妈妈惊诧着上前询问,馥君只道是在外面目睹歹人行凶,受到了惊吓,谢绝了其他人的探望,将房门关闭。
相思坐在床沿,面容憔悴,仍旧不开口。
馥君给她换下湿掉的衣服,看着她发红的眼睛,蹙眉道:“你老实跟我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相思还是不肯说,她沉着脸起身:“既然这样,那我就去报官,让他们好好查一下那座宅子是谁家的?莫不是个贼窝?”
“别去了!”相思见她真要出去,不由痛苦道,“她们……是从宫里来的。”
“宫里?”她一愣,继而醒悟过来,“难道也是与江怀越有关系?!真是他派来的?”
“……姐姐,不是他派来的。”相思别扭地转过脸,望着重重叠叠的帷幕,“那些人……是贵妃的手下。”
馥君心头一跳:“你是说,荣贵妃?””
她闭上眼睛,靠在床头,不想再提及刚才的事情。
馥君沉默片刻,终于用悲悯的眼神看着她道:“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会跟着你吗?”她顿了顿,含着苦涩的笑:“东厂提督死了,想必你也听说了。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各种关于他和江怀越的说法都冒了出来。有些人甚至说,曹经义妻子和江怀越有染……”
她说到这里,不由看着相思,生怕她有过于激动的表现。然而相思却还是木然,丝毫不见意外。
“更有胆大的,谈论起他和宫里头妃子的事情,各种说法不一而足,有些让我听了都觉得脸红!所以我才来找你,你在淡粉楼,就没有听到一点消息?”
相思心烦意乱地摇摇头,她知道馥君必定也是因为听闻了这些不堪入耳的传言,才气愤不已地前来找她,也许就此看到她被马车接走,所以跟踪其后。
可现在她一点都没有精神,和衣躺在床上,郁郁道:“姐姐,我累了,不想讲话。”
馥君愣了一下,积蓄了很多的话一时全被堵塞。她看着相思侧转了身子,用后背对着她,心里有点发沉。
于是她真的没有再问下去。
寂静里,相思背对着她,眼睛虽然是闭上了,但眼泪又一次漫了出来。
只是消无声息的,连抽泣都强行抑制了,任由泪水流注。
馥君坐在床沿,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身子,心里沉重无奈。
“静琬。”她轻轻道,“我不知那些从宫里来的人到底和你说了什么,但我知道一点,那就是江怀越在你面前展现出的,只是他想让你看到的,也是他知晓你会喜欢的。他的身份和地位,决定了他得怎样心狠手辣,才能在那满是尔虞我诈的宫廷里屹立不倒。而他在众人背后所做的事情,有太多的肮脏,你,就连这些也都不介意?”
背朝着外面的相思深深呼吸着,用沙哑的声音道:“我相信,他不会随意杀害别人。”
“你相信?街头巷尾那么多流言,难道全是毫无依据?他今日自己不出现,为何荣贵妃却派人出宫?他和荣贵妃之间,是不是也夹缠不清?”
脸上挨打的地方,又火辣辣痛起来。
相思攥紧手掌,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馥君察觉到了异样,故意严厉道:“你既然不肯说,那我只有亲自找他,也许还能问个究竟!”
相思闻言又一惊,连忙翻身拉住她:“姐姐!这事真的和他没有关系!是那贵妃派了人来警告我,不准我和大人见面!”
馥君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相思,眉宇间渐渐浮现郁色。“他果然……和其他女人也有关联。”
相思寒透了心,却还在抗辩:“不是!他对我说过,只是从小跟着贵妃伺候她!是她太过霸道,不允许大人自己与我结交!”
“如果不是存有暧昧,她身为贵妃,却为何连一个太监结识了什么女子都要管束?!在宫里的尚且可以结为对食,他在宫外所做的事情,都需要经由她的同意?!”馥君忍无可忍,厉声斥责,“你真的是迷失心智了不成?那些人朝你动手了对不对?她是高高在上的贵妃,随时可以派人打你杀你,而江怀越敢因为这事去跟主子对质?他再有权势,说到底不过也是个奴才,你却为他备受欺凌,还得不到半点保障!”
“可是他哪里知道?!他在宫里忙着给太后设宴,必定对刚才的事情一无所知!我也不想再说这些,求你让我安静会儿!”相思狠狠拭去眼泪,转过身重新躺了回去。
“是,你在外面挨打,他在宫里忙着办宴席,真是对你呵护备至!”馥君怒极反笑,“现在想来,我当日找他还真是没有说错什么,他有什么资格与你谈情说爱?只需付出一点点所谓温情,就将你哄得甘愿受罪,真正是无本之利!你听着,当日我对他说过的话,今日还丢在这里,不管怎样,你是决计不能跟他再纠缠下去的!”
相思感觉头痛欲裂,悲愤交加道:“你除了威胁,还能怎么样?为什么人人都要来制止,我同他在一起高兴的时候,你们没一个人见到过,却来妄断我不是真心,他又是虚伪。什么时候我们自己的事,需要别人认定对错,决定以后的路?!”
“那是因为我知道,你跟他不会有好结果!”馥君亦激动起来,声音都有些发抖了。
相思面朝床内躺着,浑身阵阵发冷,止不住颤抖。
“那就让我看看,到底怎么样,才算是最坏的结果。”她冷哂着,说了这样一句,闭上眼睛再也不搭理馥君。
馥君怔怔地在床边坐了许久,见相思不再说话,只得压制了心头悲愤,慢慢站起坐到了梳妆台前。
相思一直在默默哭泣,泪水打湿了枕头。
不知道是因为近段时间受了寒,还是太过伤心的缘故,她身上始终一阵阵发冷,关节酸痛不已。但是因为馥君还在房中,她硬是忍着,不吭一声。
呼吸难受得很,她扯过被子蒙住了脸,让自己陷入黑暗。
昏昏沉沉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床前又响起脚步声。
馥君叫了她一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便将她脸上的被子拉开。她的手指碰到了相思的脸颊,感觉到了热度。
“你是不是发热了?”她冷冷问道。
相思还是没有说话,顾自将被子盖在身上。
馥君沉默了片刻,忍不住道:“你现在这样子,他还在宫里哄着太后高兴?”
这样的话语在相思听来更觉刺耳,她抬手捂住耳朵,用动作告诉馥君,她一点儿也不想听她说话。
馥君紧抿着唇,不发一言地望着相思的背影,末了只涩笑一声,就此走出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楼梯口的小厮上前招呼:“馥君姑娘,要回轻烟楼了吗?”
她略一犹豫,摇了摇头:“麻烦你给我雇一辆车,我要去办点事。”
小厮应了一声,往楼下去。馥君随之走了几步,又叮嘱道:“我妹妹病了,你们好生照顾着,我等会儿再来。”
“出去时好好的,怎么就病了呢?好嘞,您放心!”
正文 第一百十五章
第一百十五章
尽管身上盖了绵软的被子,相思还是一阵又一阵地发冷。
这种冷意从骨子里散发蔓延出来, 直至侵袭到周身。
脸颊上的疼痛已经渐渐淡化, 然而那一巴掌直落而下的感觉, 仍旧那样清晰。
她从未想到过,自己与江怀越之间的交往, 竟会惹来宫中贵妃的极度不满。在相思原来的想象中, 大内嫔妃皆是高高在上、华贵非凡, 几乎与自己不是同一个天地间的人物,她怎么就会,令得对方派出下属,前来质问责打了呢?
就算是流了泪, 也消除不了内心的委屈与怨怼。
姐姐的话虽然令她更加难过, 但实际上戳得她心口直疼。
是呀,就算大人知道了此事, 他难道会为了这个而愤怒不已地前去质问甚至指责贵妃吗?那是他的主人,至高无上不容轻慢的皇家丽人, 就算她再狠辣再蛮横,哪怕是要了她相思的性命,作为内宦的大人, 能够因此而与她反目成仇?
退一步讲,即便大人真的按捺不住心头怒火,真的与贵妃起了冲突,那么等待他的,又将是怎样的结果?
那个白裙女子说过, 无论江怀越权势如何煊赫,他始终都是隶属皇家的内宦。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全是帝王赐予,只要得罪了君王或者贵妃,他们随时可以只凭一句话,就收回大人手上所有的权力。
到那时,赐死,或者流放,只是一线之隔。
相思不敢再想,即便自己有天大的委屈,也不能在这事上任意撒野。
可是这样一来,心里的伤痛更加浓郁了。
她闭上了酸涩的双眼,昏昏沉沉的,想让自己睡着,至少睡着了就不用再想这些难以释怀的问题,睡着了,在梦里也许还会等到他的到来。
……
许许多多杂念纷至沓来,相思实在太累,居然真的睡着了过去。
朦朦胧胧里,似乎听到房门被人轻轻敲响,她吃力地想要起身,却无论如何也坐不起来。只隐约感觉到有人慢慢走到近前,坐到了床沿。
——相思。
他还是穿着最初相见时候的藏蓝银纹曳撒,侧身坐着,低唤了她一声。
她想要说话,可是哽咽着不能语,泪水又划过眼角。
他伸出手,微凉的感觉,从她眼角拭去了泪水,又轻轻触及脸颊。唯有掌心还存有温度。
雾光之间,相思看不清他的脸容,他只是那样坐着,掌心贴近了她的脸,像是不忍她挨了打,用自己的温度来慰藉她的伤痛。
——大人,要是你能一直留在我身边,该有多好……
她流着泪,在心底默默说着。
……
淅淅沥沥的雨声惊醒了相思,她睁开眼的瞬间,有几分恍惚不安,甚至记不清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自己又怎么会躺在床上。
怔了一会儿之后,方才意识到刚才只是一场梦。
屋内光线昏暗,窗外下起了大雨。
相思躺了片刻,这时又听得房门敲响,还没等她下床,春草已经端着汤药进来了。
“之前也没见你病得那么厉害啊,怎么回来就倒下了呢?”她一脸忧愁,来到床前,“严妈妈叫我熬了点清热驱寒的汤药,你先喝着,要是不管用再去请郎中。”
相思怅然,勉强撑坐起来,看着那碗汤药发呆。
“那个找你出去的是谁?怎么听你姐姐说,你是在外遇到歹人受到了惊吓?”春草还在询问,相思摇摇头道:“都过去了,不想再说。”
春草只好叹了一口气,催促她喝下了热气腾腾的汤药,又看看窗户:“这雨忽然下得那么大,看来她可能不会再来了。”
“谁?”
“你姐姐啊。”春草接过药碗,“她先前出去的时候,还叫人雇了马车,说是有事要办,等会儿再回来看你。可是已经走了那么久也不回,现在天又下起大雨,她大概是直接回轻烟楼去了吧?”
相思怔了一下,问道:“她有没有说要去哪里做什么?”
“这我倒不清楚,要不我去帮你问问。”春草说罢,端着托盘又离开了房间。相思等了没多久,她便回来了。
“我问过福来,他说馥君姑娘叫他出去雇了车,却没说要去哪里……你说她会不会是给你请大夫去了?”春草说着,又自己摇头,“可如果请大夫来,也早该到了啊。”
相思想到之前馥君那忿忿不平的模样,心里有隐约的担忧。
“春草,能不能帮我找人去轻烟楼看看馥君有没有回去?我……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她雇了车子的,下雨也不会淋坏啊!”
相思不好直说,只得道:“可是她不是说要来的吗,怎么无缘无故又不出现了……”
“好吧,你们还真是姐妹情深。”春草无奈地站起身,“你还是赶紧躺下再睡会儿,我找福来去那边问一下,等会儿再来。”
*
春草去找小厮福来了,相思躺了回去,望着层层低垂的帘幔出神。
早上还晴空万里,没到傍晚就下了大雨,不知道宫里太后的寿宴是否正常进行,江大人是否正在忙碌?
那几个人,是否又回去禀告了荣贵妃……
她心烦意乱地转过脸,感觉身子开始发热,比起先前更加难受了。
等了很久,春草终于又回来了,只是这次她不再轻松,而是皱着眉:“福来刚才去过轻烟楼了,李妈妈说馥君姑娘出去之后就没再回去。她们还以为她仍旧在你这边呢!”
相思一惊,撑坐起来:“还没有回去?那怎么办?能查到她雇车到底去哪里了吗?”
“你先别着急呀,说不定她到了什么地方,看到下大雨就待在那里不走,这也是常有的事情啊。”
尽管春草这般安慰,相思心里还是更加不安起来。她晓得馥君的性格,看似柔若文静实则坚毅执著,而且她认准的理,是任何人都无法动摇的。原先她就对江怀越心怀不满,今日再听说宫里的人出来责打阻挠,只会更激起她对大人的愤恨。而此后她匆匆离去,很有可能就是去找他当面对质。
相思越想越心焦,央告道:“春草,我实在放心不下,福来是否认识那个车夫?我知道咱们楼前时常有车夫和轿夫等着,小厮们都和他们熟得很。如果能找到那个车夫,就能知道我姐姐去了什么地方了。”
“哎哟这得上哪里找呀?说不定他载着馥君姑娘在什么地方躲雨呢,福来也不可能满大街去找啊!”
“……那你帮我也找辆车子,我得出去一次。”相思说着,便想撑着下床。春草吓了一跳,连忙按住她:“你疯啦?本来就已经受冻发热,还想冒着大雨去哪里?馥君又不会去什么荒郊野岭的,在京城里安全得很!”
相思现在只担心馥君是出去找江怀越,虽然今天是太后寿宴,但大人到底什么时候会回来谁也不知道,如果姐姐真的去找了他并且已经谈话结束,那也应该再来此处。上次不知她到底说了什么,江怀越来到她房中后就心神失落。这一次要是姐姐再用什么尖酸的话语刺激了他,她真怕大人忍耐不住心头怒火,去宫里和贵妃发生争执。
因此她无论如何也想赶到西缉事厂去看一看,万一江怀越真的已经回来,万一姐姐真的去找到了他,那一定要赶在两人激烈冲突之前进行阻止。
春草不明白她为什么非要这时出去,见她额头全是汗水,脸色苍白不堪重负的样子,不由急道:“真是服了你了,病成这样还要闹着出去,你姐姐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你还怕她走失不成?行了行了快睡下,你想去哪里找,我帮你走一趟总可以吧?”
相思心头一暖,犹豫片刻低声道:“西缉事厂。”
“什么?!”春草以为自己听错了,扬着眉又问,“你说哪里?”
“西厂。灵济宫那边的。”相思狠狠心,说道,“我姐姐她,可能是去找西厂的提督大人,你先别问那么多,帮我去那里打听一下,如果她真的进去了,无论如何一定要赶回来通知我。”
春草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道:“不得了不得了,你姐姐真的厉害!就连西厂提督也是她的恩客?!这难道是去玩了不给钱,追上门去要账?”
相思涨红了脸:“不要胡说,小心被割掉舌头!”
“我当然不会在外面这样讲,行,我就冒险去一次,哎呀我可得屏着呼吸去问询,他们不会拔出刀就把我杀了吧……”春草一边嘀咕一边推门而出,蹬蹬跑下楼去了。
*
斜风疾雨尽倾纸窗,窗缝间都渗入了雨水,一滴一滴落在桌上。
相思躺在昏暗中,有些后悔自己没跟着春草一起出去,如果姐姐真的找到了江大人,那春草再赶回来通知她,还来得及吗?
越想越心急,索性吃力地坐了起来穿好衣服,绞干手巾焐了焐脸,强打精神下了楼。
楼下厅堂里仍旧一如往常欢笑连绵,只是偶然有人看到她坐在角落,才意外地过来问一声,随后又忙着招呼客人去了。
檐下雨流如注,满庭青砖石洇染了雾茫茫水意,一切都好似烟云间。
就在她等得焦急,起身准备出门时,春草撑着纸伞匆匆赶回了。
她的裙角和鞋子都湿透了,但是一望到相思,就愁眉苦脸道:“吓死我了,守门的番子凶得和鬼一样!”
相思赶到门口追问:“打听到什么了吗?”
“他说是有个教坊来的,说要找他们的提督大人,可是提督大人在宫里没回来。她还不肯走,跟守门的争执了几句,险些被人拖着打,还是那个车夫上前拉开,向番子赔礼道歉,才劝着馥君姐姐走了。”
相思彻底愣住了。
“那她,没进西厂,又去哪里了?”
“这就不知道了,我就因为问这些,还被番子又骂一顿呢,哪里还敢多嘴?再说她离开了西厂门口,番子们估计也不会留意她又去哪里啊!”
这时严妈妈从外面进来,见相思还站在风口,不禁道:“我的儿,你不是发烧了?怎么还不好好休息?在这里吹冷风,是嫌病得不够重?”
相思情急之下将姐姐踪迹全无的事情告诉了她,严妈妈却不以为意,非要说馥君必定是在哪里躲雨,何必这样大惊小怪。她们的争执被小厮福来听到了,他颠颠地过来道:“相思姑娘别着急,那个赶车的李老伯是个好人,馥君姑娘不会有事,你要是不放心,我去给你找找看。”
相思感激不尽,福来在征得严妈妈同意后,急匆匆出门而去。
厅中众人有熟悉她和馥君的,都上前劝慰,然而相思望着那檐下如注的雨帘,心绪越发杂乱起来。
直至傍晚时分,有人端来晚饭,她也一口都吃不下。
春草给她拿来了披风,她虚弱地坐在屏风后,等待小厮的回来。
天色完全暗下来了,雨势却还未止息,厅堂内华灯高照,觥筹交错。
喧闹声中,门口出现了福来的身影。相思连忙迎上前去:“怎么样了?”
他擦着汗水与雨水,喘息道:“我找到老伯了,他早就回了家。他说馥君姑娘被带离西厂门口之后,只好叫他掉转方向,她本来是想直接回咱们这里的,但是到崇文门里街的时候忽然下车,去了济世堂。”
“济世堂?是那个有名的药铺吗?”相思一蹙眉。
福来点点头:“对,原本老伯是在门口等她的,馥君姑娘后来却出来说,她要买的药丸正好卖光了,伙计说后面药房正在赶制,还得等会儿才能拿到。她见风大,老伯又穿得单薄,就让他先回去了,说反正离明时坊不远,她拿到药丸之后走回淡粉楼就可以,还把车钱照例给了他。”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姐姐自己留在了济世堂,后来车夫回家,就没人知道她去向了?”相思只觉寒意上涌。
“老伯也不知道她居然还没回来,说当时好好的,坐在堂里等着拿药呢!哦对了,他后来看到下大雨,担心馥君姑娘没法出来,还特意赶着车去那边找,可是济世堂的人说,她在刚刚开始下雨的时候就拎着药走了。”
相思望着完全黑下来的庭院,眼眶湿热,就连呼吸也艰难起来。
正文 第一百十六章
第一百十六章
在相思的执意要求下, 严妈妈终于松口, 叫人去轻烟楼通知对方, 开始正式寻找馥君的下落。
寒冷的夜里雨落似融雪, 很多人都不愿意外出奔波, 相思苦苦请求, 杂役和小厮们才唉声叹气地陆续出去。她原本也要跟着一起前去寻找, 却被严妈妈强行阻拦,喝令她待在淡粉楼内, 唯恐她病情加重无药可医。
她被迫留了下来, 这一夜几乎未曾合眼,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各种杂乱的念头。她是头一次为姐姐的事感到如此恐慌, 只要楼下传来一点点声音,相思的心都会随之揪起。
原先因为馥君总是斥责她不该与江怀越纠缠不清, 她甚至有些厌烦姐姐的出现, 然而如今当她不知所踪之后, 才真正意识到,假如姐姐就此消失,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屋内没有点灯,她独自躺在黑暗里,双手紧紧交握着,手心满是冷汗,在心中不断祈求。她甚至还想到了已经故去多年的父亲和母亲,哀求他们若是泉下有知,一定要保佑姐姐平安归来。
一次又一次的声音响起, 她都以为外出的人终于带回了好消息,可是,每一次满是期盼的等待与询问,最终都以失望而告终。
窗外的雨渐渐停止,暗沉的夜色亦渐渐淡去。
天边云层显露出微弱曙光,窗纸染白,屋内慢慢地有了淡薄光亮。
轻烟楼和淡粉楼派出去寻找的人都已经前后返回,一个个疲惫不堪,牢骚满腹。
然而还是没有馥君的消息。
相思披着斗篷下了楼,看着那些外出返回的杂役,想到行踪全无的馥君,眼里满是泪水。天光放亮的时候,轻烟楼的李妈妈也赶来了,福来还把赶车的老伯也找了过来,他们七嘴八舌商议过后,感觉到事态严重,便由李妈妈出面去找教坊司的张奉銮。
相思又是一番苦苦等待,好不容易等到李妈妈等人回来,急忙询问情况。李妈妈叹息道:“张奉銮倒也很是着急,毕竟丢了官妓他也得挨训,就带着我去顺天府报官。可我看那大老爷不怎么在意,想来他们见惯大风大雨,没把馥君失踪当一回事,就问了几句,便叫我回来了。”
“那难道就这样干等着了?”相思急得要命。李妈妈无奈道:“官老爷说了,会叫衙役们四处查访,说实话,现在我们也只能等了。”
严妈妈趁机道:“你都一夜没合眼了,自己也该仔细身子,春草,带相思上楼休息去!”
春草应了一声,相思却直愣愣地望着空荡荡的庭院,并无起身的意思。严妈妈还待开口,相思忽而站了起来,却是朝着庭院走去。
“你要干什么去?那么大的京城上哪儿找?”严妈妈一把拽着她的胳膊。
她垂下眼帘,低声道:“妈妈,我是出去找人,请他帮忙。”
“找谁?是你的熟客?”严妈妈还待追问,相思已轻轻挣脱开去,裹着斗篷奔出大厅。春草见状,连忙紧随而去。
*
相思坐上了马车,急切地请车夫将她送去西厂。春草讶然道:“你怎么还敢去?馥君不是就去了一次门口吗?”
她无言摇头,虚弱地倚靠在侧壁。
春草见她脸色很差,也不好再问长问短。马车飞快行进在潮湿的街道上,清晨的京城还未喧闹起来,车轮碾过砖石的声响格外清晰,震颤了相思的心间。
她甚至不知道江怀越今早会不会从宫中返回,可是事到如今除了求助于他,似乎别无他法。
在她心目中,大人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即便馥君是被什么歹人绑走,他也必定有办法能将她平安救回。
马车穿过京城,终于抵达了西缉事厂门前。春草扶着相思下了车子,战战兢兢地望了一眼,见守门的番子仍旧凶神恶煞,不由小声道:“你真的要去?那些人脾气可差了!”
相思却只管往前,眼神悲戚,丝毫不去想其他事情。
大门边的番子并不认识相思,眼见她们两人过来,寒着脸呵斥:“闲杂人等不准靠近!”
她站定在门前,哑着声音道:“我想求见江大人……”
“大人不在。”对方态度冷漠。
“……他还没从宫里回来?要等到什么时候?”
“怎么回事,昨天来问,今天又来,大人事务繁忙,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相思忍耐着行礼:“真是有急事,既然大人不在,那小杨掌班或者姚千户是否在内?江大人曾说过,有事情的话可以找他们通传。”
“都不在,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番子已经不耐烦了。相思急切道:“我是淡粉楼的相思,我姐姐馥君昨天下午曾来过这里,也是想求见督公,结果未能见着只好离去,没想到就此无影无踪,我们找了一个晚上也没有消息……”
那番子皱眉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来过我们门口又算得了什么,人找不到了就去顺天府报官,跟我这儿讲有什么用?”
“已经报了官,可我实在心急!我和姐姐,都是认识督公的……”她话还未说罢,那人已经粗着嗓子道,“行了行了,你以为咱们西厂的人闲得慌?顺天府都去过了还跑这里来闹腾?督公今天都不一定能回来,小杨掌班也跟着进宫去了,没人有空管你的事!”
“那姚千户呢?我想见他!”相思几乎要哭了。
“忙着呢!一早就出门办案!”番子没好气地回答完毕,听到里面有人招呼,便冷着脸折返进去,嘭的一声关闭了大门。
相思急得要上前砸门,春草一把拉住她:“你不要命了吗?!这些人不是好惹的!”
她欲哭无泪,想来小杨和姚康都不在里面,根本没人知道她和江怀越的关系,她也不能就此在众人大吵大闹公开自己的身份,这样一想,更觉悲凉无奈。
然而终究是不死心,哆哆嗦嗦回到车内,就让车夫停在一边不走,只等着看江怀越或者杨明顺他们到底何时回来。
春草不明白她为什么非要等在这里,唉声叹气抱怨了一阵,也只好陪同等待。
这一等,就是一个上午。
相思昏昏沉沉倚靠在侧壁,又累又困之际,忽然听到春草小声急切道:“哎,有人骑着马过来了!”
她从昏睡中忽然醒来,撩开窗帘一望,原来是姚康带着手下正要进入西厂大门。她心急慌忙地跳下车,脚步虚浮地朝着那边奔去。
“姚千户!”相思带着哭音喊,感觉这就是眼前的最大希望。
姚康闻声回首,愣了一愣:“这不是相思吗?怎么回事啊?”
“姐姐她,找不到了……”相思哽咽着将事情原委诉说一遍,姚康听得直皱眉,她又上前一步,扬起脸请求道:“求您向督公传个话,只要告诉他这件事,我实在是等不及了!”
姚康有点为难地摸摸下巴,他虽然不是很清楚督公和相思到底是什么关系,但凭着从杨明顺那边听到的只言片语,心里也有几分揣测,只是碍于身份不好多打听而已。而今相思哭求,论理督公还在宫内,他也不应该为馥君的事情前去大内,只不过,万一相思和督公真有点牵扯不清的关系,他要是在这时候怠慢了,那可是要吃苦头的。
因此他思忖再三,还是应承了下来。“行,我去一趟宫内,但太后寿诞的事情不知道有没有全处理完,督公什么时候能回来,可就说不好了!”
相思自是感谢不尽,姚康又叫了几名番子,让他们先去济世堂打听消息,并沿途搜寻,自己则调转马头,往皇城方向疾驰而去。
*
他凭着西厂腰牌进入皇城大内,经过多方打听,总算在御马监找到了杨明顺。经过昨天紧张的忙碌,杨明顺正瘫倒在床休息,听闻通报说是姚康来了,心中十分纳闷。
才披上外衣,姚康就已经闯了进来,一见面就喊:“督公呢?”
“好像是去侍奉万岁了,还有好些勋臣故旧没走,散朝后都跟随万岁去昶虹桥畔赏梅了。”杨明顺一边急匆匆穿着靴子,一边问起他闯宫的原因。待等听姚康说罢,不由跳起来道:“这可糟糕了!怎么就偏偏赶在这节骨眼上出事?眼下督公在万岁身边,我也没法去叫他出来啊!”
“那你就不能递个消息啥的?别让我白跑一次啊!”
杨明顺皱紧眉头想了半晌,与姚康一同赶往承景帝与众臣赏梅之处。远远望去,依稀可见江怀越确实随行于万岁身边,杨明顺观察了一番地形,猫着腰绕了一大圈,跑到昶虹桥对面的河畔梅林间,既不敢发声,也不敢过于暴露,心急火燎等了半晌,眼瞅着督公正望向这方向,方才挤眉弄眼朝他扬手示意。
只露出半个身子,也不知道督公到底看到没有,为避免被其他人发现异样,只好又猫着腰潜伏回来。
过了片刻,果见江怀越朝承景帝低首诉说了几句,随后转身往这边行来。
杨明顺激动万分,迎上前去叫道:“督公!”
“干什么鬼鬼祟祟?要是被万岁瞧见,定然拿下你治罪!”
江怀越还待板着脸呵斥,又望到姚康在旁,更是惊诧:“你不在西厂怎么进宫了?难道……”
“哎呀我的大人,您就别管我们了,馥君姑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相思都要急疯了!”杨明顺将他拉到僻静处,姚康赶紧将事情汇报一遍。
江怀越的脸色变了变。“馥君为何会曾经去西厂找我?”
姚康不解道:“是啊,属下当时也奇怪,但是相思的回答却让人吃惊。她说,宫里有人出去,找了她的麻烦……具体情形她没仔细说。好像正是因为这个,馥君才气冲冲来西厂找您。”
“宫里?!”江怀越更加震惊,杨明顺问道,“督公,眼下怎么办?您能出去吗?”
江怀越回首望了一眼桥那边,蹙眉道:“我想办法……你们先出宫,去找相思。我只要向万岁告了假,便立即出去找你们。”
杨明顺点点头,又疑惑道:“刚才说什么有人从宫里出去找相思麻烦,会是谁啊?我觉得宫里根本没人知道相思,怎么会……”
江怀越神情凝重,不由侧过脸,望向远处。
灰蓝色天幕下,昭德宫飞檐走角,华彩非凡。
然而他的心绪,却低压得好似天际厚厚云层。
“我会去核查,你们,先离宫。”
*
这一天直至下午,各路人马再度回转,就连西厂的那几名番子也传来讯息,却依旧没有找到馥君。
相思已经急得吃不下一口饭,要不是身子发软,早就奔出去亲自寻找了。
淡粉楼内的官妓们也知道了馥君失踪的事,各种猜测纷纷扬扬,她将自己关在房中,不想听到那些胡乱肆意的流言。
时间缓慢流逝,她望着梳妆台上的流光镜,好似又看到了姐姐以前坐在这里的身影。
恍惚间,忽听得房门被敲响,紧接着有人试探地伸进脑袋。
她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小杨掌班!”
他做了个手势,悄悄闪身进来,道:“姚千户进宫找到我们了。”
她的眼泪一下子浸满出来。“那他……”
“督公好不容易才蒙骗过万岁和太后,刚刚从大内出来。他已经带人去济世堂那边详细盘查了。”
相思心一颤,撑着台子起身:“我这就过去。”
*
她跟着杨明顺坐车去了济世堂。
马车刚一停下,相思就急急忙忙推开门,怎料疲惫至极竟险些摔下,幸得近旁有人伸出手来,将她紧紧抓住。
“不要慌。”
他的声音还是像以前那样,虽然听起来清冷,却在此时给她莫大倚靠之感。
相思低着头,甚至没敢抬头看他,泪水一滴滴滑落,跌在湿冷的地面。
江怀越握着她手臂的手也有微微颤动,但他还是控制了情绪,低声道:“下车来再说。”
说话间,便将她搀扶了下去。
济世堂内已经被清空了闲杂人员,只剩掌柜和伙计两人。江怀越将相思带进问诊的房间,抬起下颔朝掌柜道:“你将昨天情形说一遍。”
掌柜无奈道:“馥君姑娘昨天下午过来,是要买七宝益气丸,她上个月染了风寒发热,后来咳嗽不止,就是吃了一瓶才好的。昨天她又来,说是妹妹也染病了,而且以前每次发热过后就会咳嗽许久,这回她想着既然我们店铺这祖传药丸有效用,就先买一瓶备着。可巧她来的时候,药丸卖完了还未制成,我就叫她等会儿。后来她拿到益气丸之后就走了,这怎么就不见踪影了呢?”
相思愣住了。
她先前一直没想明白馥君为何会来这济世堂,还以为是姐姐自己忽然觉得身体不适才来买药,却没想到……
心里绞痛无比。
此时姚康又敲门而进,拱手道:“督公,卑职已带人仔细盘问过四周街坊,确实有人看到馥君提着药从这里走出去,她是沿着前面的胡同走的,对面街上还有开杂货铺的看到过她,再后来,就没人见过了。”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在街边摆摊子的老妇人说,昨天下午曾有一辆马车在这附近缓缓行驶,后来她在收拾桌子时候似乎听到有女人叫了一声,再转身时候,只看到马车飞快驶离……”
相思嘴唇发颤:“那就是,有人就等在济世堂附近,看到姐姐出来,便把她绑走了……”
她随即望向江怀越,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悲伤。
“大人……”相思的声音也在发颤,“你知道,是谁下的手吗?”
正文 第一百十七章
第一百十七章
相思问出这一句话, 泪光犹在的双眸始终望着江怀越, 那双眼里承载了太多复杂而难以言说的情绪。
是期盼?是痛苦?还是寒凉?
她自己都未必能说清。
江怀越默默地看着她, 隔了一会儿, 才低声道:“相思, 我现在不能给你答案, 很多事, 不是随口就能揣测的。”
“那就是,一点头绪也没有?”相思隐忍着, 移开视线道, “大人,我……有一件事势必要跟你讲清楚。”
她说到这里, 停顿了下来。江怀越似是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平静地将她带出了药铺, 与她一同坐上了马车。
马车朝着淡粉楼缓缓驶去, 他这才道:“你说吧。”
不知为何, 相思看到他这样冷静,心里不舒服起来。“你知道有人从宫里出来,找了我吗?”她还是尽量平和地问道。
“姚康说了。”他认真地看着相思,“是什么样的人?”
相思将那几人如何将她诱骗出去教训的情形叙述了一遍,但并未详细讲述那白裙女子与仆妇对她所做的事情,只是急切道:“原先我还想不明白姐姐为何失踪,刚才听姚千户说了有人坐着马车挟持了他,就一下子想到了那伙人……大人,那伙人自称是贵妃手下, 说不定也正是她们又跟踪姐姐将她绑走了!”
江怀越皱了皱眉:“我在离宫之前,就已经想办法探听了消息。昨日贵妃娘娘始终都与万岁在一起,她身边的心腹女官和太监也不曾外出,至于其他的随从,虽也有一两个离宫办事的,但论及亲信程度,恐怕贵妃娘娘也不会将这等机密之事交给他们来办。”
相思愣住了,她原本以为江怀越在听说是贵妃派人前来呵斥之后,理应神色震惊乃至愤怒不已,然而他却并没有这些转变,只是攥了攥手指:“容我等会儿回宫再核查一番。”
她却等不及了:“姐姐已经失踪了整整一夜,将她劫走的应该就是殴打我的那一群人,我不知道贵妃娘娘为什么要绑走姐姐,大人,她们到底是想做什么?!”
江怀越打心底里觉得贵妃不太可能为着这一点小事,就兴师动众派出亲信来处理相思。她尽管做人稀里糊涂没什么大的智谋,也尽管有时飞扬跋扈不讲道理,他却怎么也无法想象是贵妃娘娘派出人手,对相思围攻欺辱,更无法想象又是她派人带走了馥君。
“相思,贵妃娘娘并不知晓我在宫外与你的交往,她近来确实是怀疑了几次,但我始终没有告诉她……我们的事情。”江怀越顿了顿,见相思脸颊呈现不正常的红晕,不由探手一摸。
“这么烫!”他又惊又气,“你病得那么严重,怎么也不跟我讲!”
“我哪里还有心思顾自己?”相思眼睛发涩,“大人如果坚持认为不是贵妃娘娘的手下绑走了姐姐,那要查探起来岂不是就像大海捞针?!”
她忽又想到了一个本该出现却并无讯息的人。
“盛公子的行踪,你能查到吗?馥君姐姐失踪了,他怎么都不露面呢?”
江怀越道:“我出宫的时候已经叫人去五军都督府问过了,他在昨天被派出京城执行公务,并不在城内。”
相思愕然:“昨天?不正是姐姐不见的时候?”
“我也觉得有些过于巧合,当然贵妃那边,我一定还会去查探,可目前来说我确实不能断定到底是不是她派出的人手。即便是当面询问,也需要斟酌,不能轻易开口。”江怀越一边说,一边留意她的神情。果然相思的脸色越加难看,他为了让她尽快得到休息,也不再多说相关事情,只是安慰道:“你放心,我已经派人巡查暗访,他们都是寻踪觅迹的高手,一定能发现蛛丝马迹,将馥君找到带回来。”
相思心里酸涩,斜斜靠在侧壁,眼皮直发沉。江怀越见状,解下披风递给她,她却只是无力地看看,并没有伸手。
“怎么呢?”他以为她是因为找不到姐姐而心神不宁,便喟叹一声,将披风覆在了她的身上。
“还有一段路,你……先休息会儿。”他轻声道。
一阵一阵的头疼侵袭过来,相思实在没有力气再说话,倚靠在侧壁间,合上了双目。
小小的天地里,空气寒冷,四周仍旧飘拂着那种好似涛生涛灭的暗香,是从他身上,以及盖在她身上的披风间蕴散开来的。
相思闭着眼睛,这种曾经令她喜爱陶醉的香息此时却如挥散不去的阴影,让她心生嫌隙。
江怀越坐在对面,看着她即便闭上了双目也紧蹙的眉间,心绪沉重。车辆颠簸行驶,有几次,他甚至想要起身坐到相思身边,让她倚靠在肩头,可是踌躇再三,最终仍旧没有过去。
他觉得她需要安静的休息。
*
抵达淡粉楼大门前,他将相思送下了车子。
相思原本是不让他进去的,但江怀越见她一点精神都没有的样子,终究还是不忍心,径直把她送进大厅。
厅堂内客人们正在高谈阔论,他又换了寻常锦袍,最多只是引人多看了一眼,并未有什么异常关注。倒是严妈妈隔着老远望见了,还记得他曾来过此处两三次,忙不迭迎上来想要问长问短。
“相思病得厉害,给她请郎中了?”他没有一点笑意,直截了当发问。
严妈妈被这迫人的气势震慑住了,愣了愣,连忙道:“请了,这不是厨房还浸着药草,正准备给她熬药呢!大人是……”
“照顾好她。”江怀越不想在这耽搁,对严妈妈也没给什么好脸色。
严妈妈始终摸不透他的身份,陪着笑说去看看药剂是否已经开煮,便抽身离去。
江怀越旋即又向相思低声道:“我走了,馥君的事,有消息后马上通知你。”
相思不吭声,只是抬起双眸,满是悲伤地望着他。
那种眼神让他有些受不了,似潮涌袭来,漫卷天地,尽是惆怅,尽是期盼。他几乎要舍不得就此离开,甚至舍不得移开视线,四周欢声笑语如有云纱相隔,终究还是让他冷静理智下来。
“相思……”
江怀越低着眼睫看她,心里有许多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原本想着忙碌过太后的寿诞,可以有暂时的空暇时间过来看她,却不曾想到会发生这些变故。
他站在她身前,隔着不远,眼看她脸色憔悴,神情委顿,却又不好意思给她拥抱或者抚慰。
尽管其他客人们都在各自饮酒聊天,可是他总觉得,四面都是目光。
相思抬起眼,看着江怀越。
他犹豫了一下,用很轻的声音道:“你要珍重自己。”
相思怔了怔,明白他的意思,缓缓点了点头。他那双裁冰覆雪似的眼里,这才渐渐融寒化冷,如早春湖水般慢慢有了温度。
唇边也浮现了浅淡的笑意。
尽管他知道,她现在根本笑不出来。
“你不要太担心。”江怀越想了想,安慰道,“如果是娘娘派人带走了馥君,那更加不会有危险了。”
“那她为什么要这样?”相思按捺不住心头疑虑,红着眼睛问。
江怀越从理智上觉得贵妃实在没有劫走馥君的必要,但而今为了给相思更多安慰,只能这样说。他想尽方法回应劝慰之后,很快匆匆离去,亲自带人寻找馥君下落。
*
相思吃力地回到了房内,坐在梳妆台前发了好一会儿愣,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抽屉,又取出当日江怀越给她的那一把香料。
握在手心,香息依旧浓郁。
刺得她心绪杂乱。
这一天,她还是没能等到馥君的归来。直至傍晚时分,杨明顺匆忙过来了一次,告知她还在城内城外探寻,督公请她务必要记着吃饭、喝药,并不能不睡觉。
她违心地应承下了,心里酸痛。
夜间起了风,北风吹寒,木叶尽脱。她喝了春草送来的药,昏沉沉躺在床上,半梦半醒间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很久很久的画面。
在家的场景已经淡忘,印象更为深刻的却是与姐姐一起在秦淮河上的花船上,互相依靠着坐在甲板上,望着八月十五的一轮清朗圆月,河流两岸花灯累累,点映出层层光影,如扑簌蝴蝶飞舞水上。
低婉幽然的笙歌声随水起伏,潺潺汩汩,萦绕不绝。
……
一夜尽是光怪陆离的梦,相思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或者整夜都是处于半梦半醒间。天亮的时候,烧是似乎退了,但头却更痛。
她换洗好之后,打起精神下了楼,希望能等到杨明顺传来最近的消息。
一夜风紧之后,天气更加寒冷,满院肃杀,花灯摇动间似乎也沾染了霜白。
清早的大厅内还没有客人到来,只有小厮们在打扫洒水。相思坐在屏风后等了许久,也没见杨明顺过来,心情越加忐忑不安。
渐渐的,有客人三五成群地到来,被点到花名的乐妓们开始抱着琵琶古琴款款下楼,原本还空空荡荡的大厅慢慢热闹起来。
相思等得心急,正想要请春草喊车子,再去一趟西厂问问情况,却见一名商贾脚步匆忙地从外面进来,一进门就喊着“真是吓死”。旁边一桌似在等他,其中有人便取笑道:“怎么了,慌里慌张的,莫不是又看到什么杀猪宰牛就吓破了胆?”
其他两人也趁机嘲笑起这迟到的一位素来胆小,那人气得坐下一口喝掉杯中酒,道:“你们可别得意,要是自己也看到了,说不定躲得比我还快!”
“哦,到底是什么事?”
那人惊魂未定道:“我这几天不是住在城外庄园里吗?想着今天要跟你们相聚,大清早就准备进城,没想到骑着马走到永定门外七里庙附近,看到几个种地的庄稼汉正围在一处,我也是好奇心起,就过去望了望——没想到竟被我看到一只白惨惨的手从荒草堆里露了出来!吓得我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众人惊呼:“这么说,是暴毙在野外的了?”“是不是昨晚忽然刮起寒风,冻死的流民啊?”
“我看不是!”那人压低了声音,惴惴不安道,“就在我连滚带爬牵着马逃离的时候,一大群番子不知从哪里得到了讯息,也急匆匆赶往那处呢。我是没敢多逗留,赶紧溜之大吉,可如果是寻常冻死饿死的,番子会来管这事?”
那几人赶紧倒酒给他压惊,忽听得旁边屏风后传来异响,回首间但见椅子翻倒在地,一袭青裙的相思脚步踉跄着往外奔去。
正文 第一百十八章
第一百十八章
马车从明时坊疾驰而出, 直奔城南永定门。
一路颠簸不止, 隆隆的车轮声撞击着相思的心魂。她已经不知道自己之前究竟是如何出了大门, 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帮她叫来了马车, 就那样浑浑噩噩心急慌忙地上了车子, 直至耳畔传来熟悉的呼唤声, 才反应过来, 是春草陪在她的身边。
但是春草在安慰些什么,她全都听不清。
一颗心被某种无形巨力提在半空, 似降而未降, 唯觉下一步就会摔个粉身碎骨。可是处于这样的境地中,她却什么都不能做, 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只有不断地祈求上苍以及父母的亡灵, 祈求他们不要真的将姐姐带走。
原本漫长的出城路, 这一次居然似乎在转眼间就结束。
马车停下的时候, 相思还怔怔地坐在那里,一点都没有反应过来。还是春草将门打开,告诉她已经到了七里庙,她这才回过神来,僵硬地下了车子。
扑面寒风凛冽刺骨,郊野空旷阴郁,远处林子前,每隔一段距离就有挎着腰刀的番子肃然站立,看上去就不寒而栗。
春草扶着相思, 不安地往林子那边走了几步,忽而道:“相思,要不咱们别进去了……找个人打听一下就好。”
她却木然没有回答,只是义无反顾地,独自往前走。
守卫的番子看到来人,本来想要阻拦,但是杨明顺正好从林子里出来,望见她之后怔了怔,随即叫道:“相思姑娘,你……你怎么来了?!”
相思竭力平息着心绪,看着他,哑声道:“我在淡粉楼里,听说这里……有所发现。”
杨明顺脸色难堪,支支吾吾道:“这个,你还是不要进来,不要进来为好……”
她越发慌了,径直闯进了林子。杨明顺着急起来,展开双臂拦住她:“大人刚刚赶到这里,正在核查情况,你先等一会儿!”
“是不是……是不是我姐姐?我要进去看!”相思带着哭音喊。
杨明顺不知应该怎么回答了,只是拼命不让她入内,然而此时的相思又怎能轻易拦得住,她拼命推开了杨明顺,踉踉跄跄直冲进林间。
杂乱丛生的荒草间,有人正背对着她蹲在那里,似乎在地上捡拾什么东西,听闻声音靠近,才转回身来。
江怀越沉着脸站起,右手拢在袖中,对着紧追而来的杨明顺呵斥:“为什么放她进来?!”
“我,我实在没法拦……”杨明顺心虚地低下头。
相思呼吸急促,脚步虚浮地走向前方。江怀越神情冷肃,迎着她上前,一把抓住相思的手臂,沉声道:“相思,你出去等,我会跟你说。”
可她怎么肯走,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发疯般挣扎着往前。江怀越又奋力从背后将她拦腰抱住,抬手想要遮住她的眼睛。
然而相思已经透过荒草的缝隙,隐约望到了躺在那里的人影。
那一袭绛红色织金绣花裙,在这阴冷环境中,凄艳地刺眼。
正是馥君最后出现在她面前时,穿着的裙子。
她不可抑制地恸哭,发狠般地在他掌控间挣扎,几乎抓破了江怀越的手背。最后他没有办法了,只好紧抓着她的手,急切道:“我叫你不要去看,是怕你受到刺激,你明白吗?”
“我难道能不去看一眼?!”相思不肯放弃,也不肯后退。
江怀越叹了一声,攥着她的手腕,带着她一步步走向那一丛荒草堆。
枯黄的野草横斜蔓生,有些甚至已经倒伏在污浊的泥水间,身着水色长袄绛红织金裙的女子斜卧其中,苍白的脸正朝着他们站立的方向。
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就连嘴唇都发白干裂,嘴角却凝固了一道深红血痕。
那双曾经含情注视着相思,是姐姐,又像母亲一样看着她由幼小而成长至少女的明眸,半睁半闭着,黯淡无光。
江怀越能明显感觉到相思的身子在不住发抖,他想拉住她,可是她毅然挣开了,一步步走向前方。
最终到了馥君的身前。
“姐姐……”她的声音低哑得近似于无,这一声以往再寻常不过的呼唤,却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与精神。
“姐姐!……”她又悲哀着叫一声,发现还是等不到任何回音。
馥君就在她面前了,让她发疯般寻找至今才终于重新出现的姐姐,却再也不会用温柔的眼睛看她一眼,再也不会关照她一句天冷了早晚要加衣衫,甚至再也不会含着怨愤指责她一句不该爱上那样的人选。
她到最后那一次见面的时候,还在絮叨着,说江怀越的种种不堪寄托终身缘故。相思当时多么厌恶她的说教,甚至在她几次三番尝试沟通之后,还捂上了耳朵,用这样的动作来无言对抗。
当时是多么希望馥君能赶紧离开,不要再说那些话,让人听了心烦意乱。
可是她真的走了,真的不会再坐着轿子,一次次从轻烟楼过来看望她了呀。
在南京时,即便各自陪着客人夜游至很晚才返回花船,馥君都会来敲敲门,看到相思安然无恙,才会放心回去。她是姐姐,是母亲自尽后,承担起照顾相思一生责任的唯一亲人。
多少次宴饮欢闹间,借酒撒野的客人将手伸向自己,哪一次不是姐姐巧笑着将身挡过,护住了她的安全?素来知书达理的馥君,从心底里厌恶卖笑生涯,可是每次当客人发现了尚还青涩的自己,言笑着纵情着,甚至直接砸出金银呼喊着要买下她的初夜时,全都是馥君有意使出勾人魂魄的招数,就在惊慌失措的她的面前,将那些□□满满的男子引向了她的卧房。
只有相思知道,对于从小接受父亲经学熏陶的姐姐而言,那是何等的屈辱与不堪。
她的心,早就死了无数次。
可是她还是坚持着活。
不为别的,就因为还有相思,还有这个妹妹需要她照拂。
秦淮河畔,月升月落,馥君的青春年华如水流逝。她在筵席间独舞,在花船上弹唱,从不出闺阁的千金小姐变成了众人眼里的花魁。
却又因为她性格高傲,受到了教坊众官妓的奚落与排挤。可是她都不顾,即便在夜深人静时,满身酒气的陪客归来,还要悄悄到相思门前,看看她今夜是否安然无恙。
从南京过来之后,她去轻烟楼看姐姐的次数少得可怜,相反几乎都是馥君主动过来找她。
她是姐姐呀,可是只为了她厌恶宦官,厌恶江怀越,觉得他不是良配,却在死前都没有得到自己的一句问候。
冷战、争执、负气、厌烦……在最后的时间内,自己留给姐姐的,全是这样令人心痛绝望的感受。
泪水倾泻而下,在泪眼朦胧中,相思无力地伸出手,握住了馥君那已经惨白冰凉的手。
在她的手边,居然还有一个小小的瓷瓶。封口上印着的是“济世堂”。
那是馥君,在那天下午,在那个遭受冷落和厌烦的下午,匆匆离开后,又去药铺专门给她买的止咳药。
她居然是带着这一瓶药丸,走到了人生的终点。
割裂灵魂般的苦痛让相思几乎不能呼吸。
她颤抖着,抓起那瓷瓶,紧紧不放。
“姐姐!”她第三次呼喊,带着泣血般的悲愤与悔恨,哭倒在地。
江怀越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相思。
他的心,沉坠得如降万丈深渊。
深深呼吸着,看她已经濒临崩溃,终于还是忍不住上前,俯身扶着她的肩臂,低声道:“馥君她,必定不希望你因此哭损了身体。”
但她怎么肯听,无法挽回的苦痛降临在自己身上,而自己则感觉背负着深深的责任。如果不是她负气不理馥君,如果不是她总想着姐姐从眼前离去,馥君或许就不会在那个下午出去,甚至如果不是她与身边的人交往了,她还是原来的相思,而馥君,也还是继续着原来的生活……
她的心痛得抽紧,抱着馥君不肯松手。
“你自己还没恢复,不能再这样下去!”身边的人却还是含着命令似的发话,并且抱住了她,想让她站起。
相思挣扎之间,却忽然发现,在姐姐周围的泥地里,散落着一些细碎的颗粒。
起先因为情绪激动,加之泥土湿润杂草丛生,根本没有看到这些东西。
她一把抓起那些颗粒,伴随着泥土的气息,一阵阵芬芳浮散在掌心。
顷刻间,背脊发凉。
她还未及开口,江怀越已经从她手中夺去了那些颗粒。“这是物证,交予我保管。”
她张了张嘴,几度努力,才终于哑着声音问出话:“你说,这是什么?”
“物证。散落在……死者周围的,都不能轻易带走。”他冷静地看着她的眼睛。
相思的脸上浮现悲凉的笑意。“物证?这东西,不是望江春吗?”她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却还是坚持着上前一步,扬起脸直视着他,“你送给我的香料,和这个,一模一样。”
江怀越攥紧了手中的香料,低垂眼睫。“相思,这香料,是最近宫内时兴的东西。”
“你什么意思?”她带着颤音问,“你说这话,就是要告诉我,不是你的荣贵妃做的事情,对吗?”
“我并没有那样说。”江怀越抬眸望着她,“我讲的,只是事实。而且……到底是什么人将香料留在这里,是凶手无意间遗落,还是故意放置布下圈套,目前都未能确定。”
“但你刚才在做什么?!”她的眼泪干涸了,几乎凝血,“我方才闯进林子的时候,你蹲在草丛里在做什么?你是在捡拾香料,把它们藏起来!只不过杨明顺没能拦住我,因此你才没有把这些都清理干净!”
她越说越心寒,呼吸着冰凉的空气,连连迫近他身前。“如果你问心无愧,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大人,你在怕什么?又在为谁掩饰?”
江怀越深深呼吸了一下,道:“是,我在捡拾香料……我是怕,怕你看到了就会胡乱猜测!”
“胡乱猜测?事实摆在眼前,我看到了难道不会自己去想去判断?为什么你非要让我蒙在鼓里?你觉得这样操控一切,让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能让我心安,就能让我解脱?”
一连串的质问让他心头发冷,他有许多理由,可是最终只化为冷硬的笑。
“操控?”他念着这词,望着相思,“你觉得,是我安排一切?还是说,我将你置于被/操控的一方,全无感情可言?”
这样的问话,让相思骤然发寒。
她似乎又回到当初认识的他的时候,那时的大人,眼里没有任何情感,也没有任何温度。
忽然就心痛。
相思含着眼泪望向他,负痛地道:“我只是,不喜欢你这样!”
他眸色墨黑,就那样站在荒草间,久久地不说话,许久之后,才背转过身,朝外走去。
杨明顺战战兢兢不敢发问,江怀越走过他身边很远,才低声道:“准备车马,将馥君送回城。还有……相思。”
正文 第一百十九章
第一百十九章
这一路, 相思是陪着馥君回到城内的。
她将馥君安置在车内, 自己坐在了对面, 春草心里害怕,站在马车旁既不敢上去,又不忍离开。正在犹豫之际, 旁边有人过来,一把拉开了车门, 踏了上去。
“哎?你……”春草看着那个穿苍蓝蟒袍的年轻人的背影, 心生惊恐, 忍不住踮起脚尖想要探问。他一回头, 眼神冷厉, 让她打了个哆嗦。
“你去后面的车上。”他毫无感情地抛下一句, 随即关闭了车门。
这一列车马缓缓启程, 相思从江怀越进入车厢以后, 始终都没有看他。
她的视线,只落在馥君苍白的脸上。
她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一瓶七宝益气丸。
单调而刺耳的车轮声回荡在寂静里, 江怀越坐在她身边, 却有一种从未感到过的疏离感。他侧过脸, 看着相思消瘦的脸庞,和那双已经发红的眼睛。
心是被狠狠攥痛的。
他考量再三, 终于还是开口:“相思。”
她听得他的声音,本来已经哭到干涸发酸的眼里,不由又漫上泪影。可她还是不想说话, 连回应都不想给。
在他刚才一言不发地舍下她,独自走出树林的那一刻,她的心里就被狠狠地扎上了一根针。
是的,她从一开始认识江怀越起,就知道他是寡情薄义的,甚至在其他人指责他、抨击他的时候,她还为之辩护。可是当事实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当姐姐惨死,她就快要崩溃的时候,江怀越却还是用那种冷静的语调跟她说话,甚至在发生争论后,沉着脸,就那样走出了林子。
他太冷静。
冷静得让她感到可怕。
可是听他坐在旁边,又低了声音唤她,相思的心里又隐隐作痛。她别过脸,对着车窗,不想再在他面前流泪。
轮声辚辚,江怀越望着她,缓缓道:“你姐姐的事情,我会回宫再去核查,之前出来得匆忙,只是派人简单打探。还有,你之前说,有数人自称是奉了贵妃之命,将你骗到宅院,你将那个宅子的位置告诉我,我自会去查。”
相思沉默片刻,才道:“大概是在澄清坊北边的一条狭长胡同里,斜对面有一家茶楼,边上还有杂货铺,具体什么地方我也不清楚。”
她说到这,停顿了一下,又道:“那个穿白裙的还被我用簪子扎伤了脸,应该是在左边眼睛下面。”
他怔了怔:“你怎么会动手?”
“是她先用热茶泼上来。”相思想到那场冲突就觉得烦乱,在那之后,正是姐姐追踪而至,还将她带回了淡粉楼。她的头痛得厉害,倚靠在侧壁一角,望着馥君不再言语。
“……那我回去据此来查。”
江怀越沉沉应了一句,脑海中浮现出相思被那些人欺凌的场面,心中自是愠恼。然而相思依旧看着前方,怔然问道:“你真能查得到?”
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夸大吹嘘,只是道:“只要是我能力所及,必定不会轻视怠慢。”
相思慢慢转过脸,正视着江怀越:“那如果,你查到的情形,是不愿或者不能让我知道的呢?”
这尖锐的问题让他沉默了,他同样看着相思的眼睛,似乎想从她眼中审视出内心的真正想法。过了一会儿,他才道:“你还是觉得,我会有选择地欺骗你吗?”
“那你刚才在林子里藏起香料,不就是有选择地欺骗吗?”她毫不掩饰地盯着他,不露出半点胆怯。
话题再度转回,江怀越本来已经强行将刚才的愠怒压制下去,却又被她触发。
“……我已经解释过了,是觉得你看到之后必定会将矛头指向贵妃,引起不必要的争论,这才将它藏起。”江怀越按捺着情绪,又说了一遍,就连自己都觉得多余。他从来都不会在同一问题上过多解释。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那么多年的朝堂大内各种明争暗斗,早就使得他养成了不屑辩解的姿态。
尤其是那些清高的文人,无论他做什么,用意是好是坏,总能找出岔子进行弹劾攻讦。他开始时候都是据理力争,然而后来发现他们只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不管他怎样解释,只要是他江怀越要做的事,就都能洋洋洒洒写出长篇大论进行驳斥。再后来,他学会了沉默,即便是抗辩,也只是在承景帝面前,而不会再去和那些永远不会信任他,赞同他的人浪费时间。
当别人信不过的时候,再多的解释也是无济于事的。
因此,他此时再说了一遍理由,已经觉得太过多余。说完之后,只是一字一字补充:“我若是真有心要瞒你什么,你是根本察觉不到的。”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相思寒白了脸。
“没什么意思,只是想告诉你,你所谓的我在操控一切,只是自己的臆想。我为了什么?要把香料从泥泞中一颗一颗捡拾起来,你难道真是不明白?”
他的语气越来越沉肃,相思心情坠落到深渊,难过地看着他的眼睛,最后别过了脸去。
*
马车回到城内,江怀越送她来到轻烟楼大门前,低声道:“需要我进去做些什么?”
“不用。”相思眼神仍是木的,言辞却坚决,“你不是不想被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吗?”
他愣怔了一瞬,道:“但是馥君之前拿走的凤钗,得找出来。”
她垂下头:“我会进她房间去寻的。”
他考量之后,还是跟在她身后进了轻烟楼。只是装作与相思毫无关联的样子,带着杨明顺前去盘问管事妈妈和其他官妓。
馥君遇害的讯息就此传播开来,淡粉楼和轻烟楼内的官妓都惊愕不已。李妈妈扶着门框抹泪哀嚎,一时间楼内哭声四起。
相思强忍着悲伤,上楼进了馥君房间,姐姐的首饰并不算多,她翻遍梳妆台和衣箱等各处能藏东西的地方,却找不到那支盘凤钗了。
她急急忙忙奔下楼,将此事转告了江怀越。他的神色越加沉重,喝问众人:“有谁在这两天内进过馥君的房间?”
众人皆惶恐摇头,江怀越面色不善,杨明顺见状,又开始一轮详细盘查。
顺天府的衙役和教坊司的张奉銮也都赶来了,本来还想问长问短,但一看到江怀越居然出现在此处,都吓得不敢多言。
盘查完毕,李妈妈一边哭着,一边叫人准备后事。相思坐在那里,看着众人流着泪各自忙碌,一时间竟有种荒诞的感觉。
若是自己忽然死去,是不是淡粉楼内也会同样混乱?然而混乱过后,大家还是各自生活,一如既往,毫无改变。
姐姐死了,盘凤钗找不到了,她居然想到的不是父母已经无法沉冤昭雪,而是接近麻木、冷静地审视一切。
江怀越来到她身边,低声说:“暂时问不出来,我现在要回去,还有很多事得核查。”
相思只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他知道她心境压抑,但是他的心里也有沉沉阴霾,好似狂风暴雨即将到来之前的天幕浓黑,压得人喘不过气。他想说些什么,可是身边嘈杂纷乱,他只是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相思。
短短两天时间,她已经憔悴不堪,整个人都木了。
看着她这个样子,江怀越心里有一种想法冒了出来。他想留下,留在她身畔,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那样静静地陪着她坐着,在她流泪时为她拭去泪水,在她疲惫时让她倚靠睡去。
可是他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够。
太多的桎梏让他无法从心所欲。
他甚至做不到,在这样的时候,给她一个短暂的拥抱。
终究还是狠下心,用道别的眼神再望她一眼,随后带着众多手下毅然离去。
轻烟楼众人眼见这群凶神恶煞的人离去,纷纷庆幸议论,只有相思坐在那里,心像是一下子空了。
*
在众人的帮助下,馥君的后事终于得以料理。可是轻烟楼毕竟是教坊,不可能将她的灵位安置在此,只能将祭奠灵堂暂时设置到了东城的寺庙。
相思一个人陪在那里。
馥君死后的第三天,寺庙的大门被人推开,失魂落魄的盛文恺几乎是跌进了灵堂。
她坐在灵位旁,冷眼看着他。
他还穿着官服,风尘仆仆的样子,眼神悲戚。
“静琬。”他哑着声音叫她。相思只是看着他,没有一丝回应。
盛文恺紧紧攥着包裹,脚步沉重地走到灵位前,双膝跪在冰凉的地上。他久久注视着灵位上,那个温柔文雅的名字,嘴唇发颤。
“静含……”他的眼神里竟然真的有温情,像是有许许多多的话语想要倾诉似的,看着墨黑的灵位。
可是再也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唤了。
他在灵位前并未大哭大叫,只是长久跪着,眼中有泪。直至黄昏钟鼓声起,寒鸦归巢,他才缓慢地起身,衰颓着离去。
“姐姐遇害的时候,你在哪?”就在盛文恺准备跨出门口的时候,相思在后方冷冷问。
他脚步一顿,沉声道:“我被派出城去了,直至今日才回来。”
“真巧。”相思语带讥讽地道。
盛文恺手指攥了攥,艰难地低下头,痛苦道:“静琬,人在官场,有太多事,身不由己。”
她没再说话,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苍茫暮色间。
*
第四天的时候,杨明顺来寺庙,说是江怀越派他来看望,并再次带来了祭奠的东西。
相思没有问为什么他自己没来,倒是杨明顺解释说,督公有许多事要查,而且此事涉及贵妃,也可能涉及宫中其他人,不能光明正大去做,得十分谨慎小心。
第六天的时候,杨明顺又来,却不说到底查到了什么,只是帮着她料理一些事情。
这天傍晚,杨明顺要走的时候,相思忽然问道:“你跟着他多久了?”
“啊?作为下属,有五年多了吧,不过要是说认识的话,那就有七八年了!怎么,相思姑娘问起这来了?”
她平静地问:“你觉得,跟在他身边那么多年,了解这个人吗?”
杨明顺愣了愣:“了解?这……督公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啊!”
“真的?”相思盯着他。
杨明顺无端冷了冷,继而又为难道:“作为跟班的,我得时刻揣摩他的心意啊,要不然怎么办事呢是吧?”
“那你觉得,真能知道他的心事?”相思认真地问。
他尴尬地笑了笑:“这还真不好说,我能知道的,就是督公想让我知道的啊,相思姑娘!不过您一定能明白督公!他那么在意您!”
相思怔了半晌,浓黑的眼睫覆压下来,似是想要笑一笑,唇边却添悲伤。
*
第七天黄昏时分,相思回到淡粉楼,换下了麻衣裙,坐在梳妆台前,戴上了那对翡翠鎏金流苏坠子,看着流光镜许久之后,披上那件他曾经留给她的斗篷,起身离去。
马车幽幽,再次载着她来到了城西那道绵延的高墙前。
她撩开帘子,眼光近处是一个曾经怀着憧憬与不安的少女,带着遮面的纱帽,提着锦绣生彩的长裙,偷偷将写有纸条的竹管扔进墙内。
那个少女在扔掉竹管后,又怕又羞,不敢回头张望一眼,在长巷内奔逃。
而今,她坐在马车内,与少女的身影擦肩而过。
铜铃声断,相思踏下马车,向守门的番子禀告了来意,得以被放准入内。
上一次来,还是为了请宿昕出去,当时虽也有波折,她的心却始终是甜蜜的。
而今踏足幽冷地界,远处虽未传来喊冤声痛骂声,但她知道,在那片牢狱中,每天都有不可告人的事情发生。
一道道院门沉沉打开,她被带进了西缉事厂最幽静的地方。
一踏进院门,她就望见了那棵葱茏参天的古树。
以及大树后,那间小屋。
那是她当时被抓到西厂后,关押的地方。也曾是在这里,她夜间听闻有人到来,心慌意乱间开窗又关窗,后来才望到了坐在古树下,远远望着她的江怀越。
如今,他也还是坐在树下石凳上,一身殷红通绣五彩蟒袍,乌纱玉带,眉目清寒,沉静如玉。
院门被关上了。
北风透凉,衣袂簌动。
他站起身,看着相思,看她戴着的翡翠耳坠,和披着的玄黑斗篷。
他以为自己会说些别的什么来作为开场白,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简单的陈述。
“我在这些天内,查遍了当日离开大内的所有太监宫女,乃至虽然不在宫内,但可以有机会弄到望江春香料的人的名单。”江怀越顿了顿,道,“一共有一百七十九人。”
相思攥紧斗篷的边缘,静静看着他。
“这其中除去出去了短暂一会儿很快就回来的,还有明显年纪长相和你描述的不一样的,剩下的有一百三十四人。这些人里,没有一个脸上带伤的。”
他说完这话,沉默着站在那里,任由寒风吹卷起蟒袍猎猎。
相思的心沉了沉,不知为何,她似乎很早就预料到,自己会听到令人失望的消息。可是当他这样回复的时候,沉坠伤痛的感觉还是刺穿了全身。
她在寒风中,声音发着抖:“所以你就是告诉我,过了这七天,依旧一无所获,是吗?”
江怀越顿滞了一会儿,道:“现在我能告诉的,只有这些……但我接下来……”
“以前的任何事情,你不是全都能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吗?”她带着哭音问,“为什么到了这件事上,连香料都出现在姐姐手边了,连我划伤那人的脸都告诉你了,你却跟我说,什么都查不到?”
他哑声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是万岁重用的御马监掌印,是手下能人密探数不胜数的西厂提督,这不是你以前自己跟我说的吗?你江怀越手下不养废物!可是现在你却说你不知道?既然你不知道,那你为什么当日又言辞凿凿说不会是贵妃做的?你能够判断她是无辜的,却不能判断谁才是真凶!”
“我说不会是她,是因为我跟着她那么多年,她是怎样的人,我最清楚。”
相思看着他,只觉可悲。“你最了解她,那么我呢?”
他压制着内心的情绪,竭力平静道:“我……自然也知道你会怎么想。”
“那你觉得,我会怎么想?”
他用冷寂的眼睛看着相思,缓缓道:“你现在觉得,我即便查到了什么,也不会告诉你。所以你等了七天,注定等不到讯息。”
相思的心寒透了。她甚至含着泪,悲愤到极点笑了出来。
“大人……你真的,太会洞察人心。我怎么,怎么全都被你猜透,可是我——我看不透你的心!”
她几乎用喊的声音,颤抖着,发出了最后那声悲泣。
江怀越执拗地看着她的眼睛,一步一步走近,却最终停在了半途。
“……我做了那么多的事,最后得来的,是这样一句?”他的声音很低,似乎带着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的可笑反诘,“在你心里,我也是不值得信任的,随时会用肮脏手段对付你的人?我说的话,我对你说的话 ,也都是骗人的谎话?这就是你,你心里的我。”
她的泪水滚滚而下:“那么你呢?你又何尝让我有可以信赖的地方?就像姐姐说的那样,我所看到的大人,只是你愿意让我看到的,愿意让我认识的你。曹公公是怎么死的?他的夫人又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坊间的流言都是怎么说的吗?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义父义母都能亲手杀死,还有什么做不出来呢?”
他的手紧攥着,在袍袖中微微发颤。
那是竭力抑制着悲痛,亲自收紧绳索,将义母勒死在怀中的手。
她是义母啊,是冬至时候会做好棉衣等他来取,是过年时候邀请没有家人的少年的他去曹府吃年夜饭,给他亲手包饺子,做炸糕,带他去院子里看焰火的义母啊!
尽管后来他日渐得势,与曹经义关系恶化,变得不再愿意踏足曹府,可是每一次去,她都还是那样温和看他,想要留他吃一顿晚饭……
江怀越看着相思,想要故作冷漠地笑一笑,眼前却模糊。
他杀了义母,为了自保,是因为他进了密室,想要为云岐翻案,想要给她自由。
他这辈子,是不可能有自由了,伤痕永远在,无法磨灭。
可他还是想给她自由。
然而事情却到了这样的地步。
“你不是说,你不了解我吗?”江怀越带着嘲讽的笑,又走近一步,“从你第一次遇到我,直到现在,我一直都是这样,从来没刻意隐瞒伪装什么。你之前或许是误会了,将我想得太美好,我从来,都没变过。”
他看着犹在颤抖的相思,朝她伸出右手。
“如你所说,我用这只手,杀死了我的义父与义母。你如果想要我死,尽管去告吧,我无亲无友,无爱无后,只此一身。死就死了,别无牵挂。”
惊骇与刺痛攫住了相思的心。
这一瞬间,她几乎不能呼吸。
眼泪不受控制地纷纷落下,她的衣襟已经湿透。
她想说话,却哽咽地无法发声。
再不舍的爱恋在这样的残忍面前也尽化为灰烬。
她险些站立不住了,踉跄着后退再后退,直至退到院门口,跌跌撞撞想要离去,脚步一顿,忽而停止。
流着泪,回望他一眼。
他还在站在属于他的幽冷院中,没有上前的意思。
神情出奇的冷静,眼里是空荡荡的旷野荒原,朔风拂雪。
她吃力地扶着门框,慢慢取下了那对闪着润光的翡翠耳坠,解下了他曾披在她肩头的玄黑斗篷,当着江怀越的面,放在了冰凉的青砖地上。
“提督大人,您……好自为之。”
她只说了这一句,再也承受不住内心的煎熬,犹如亡魂一般悲怆离去。
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
第一百二十章
远去的脚步声已经彻底消失, 江怀越却还是站在原处, 一步都不曾动。
昏暗中, 院门半开半闭着,在寒风吹袭下不住吱呀作响。
他站了许久,方才慢慢地走向门口。每走一步, 心都像被某种坚冷之物重重捶打一下,那种钝痛, 让他难以呼吸。
地上的玄黑斗篷上, 柔软的狐绒在风中微微簌动, 曾经带着她的体温, 现在却被弃置在门口。
在那上面, 那对翡翠鎏金流苏耳坠寂寞地睡着。
通体翠绿无瑕, 莹润似春暖芳草含露。
忽然觉得很是可笑。
第二次了, 被她就这样丢回, 不带任何温度。
若说第一次丢回是因为他不愿接受她的示好,而惹她生气,那么这一次呢?
在此之前, 他是怀着那么惶恐不安的心, 在面对馥君的声声指责之后, 硬是装出从容自然的样子,匆忙间翻找出了这对曾被她丢回来的耳坠, 亲自去淡粉楼找她。
他从来都不会在外人面前流露内心波动,无论是喜悦,是憧憬, 还是悲伤。
一切可能会给他带来不良后果的感情波动,全都被压制到无可感知。
可是当馥君说出那些话语,他的心被刺得千疮百孔,却不能反驳一句,他甚至明白她讲得都是对的。正因为都有理有据,才更让他无法辩解。可是相思她还是喜欢这对耳坠呀,她只是纯粹地喜欢,就像她曾经一次次勇敢地、不顾一切地投向他,含着温暖说:我喜欢你呀,大人。
他本不愿相信所谓爱恋,从少年时期渐渐意识到自己非但不会有后代,就连身体也已经与寻常男子截然不同,甚至在众人眼里算不上男人开始,他就一直觉得那些缠绵,那些亲密,那些令人痴狂令人沉醉而甘之如饴的爱恋,这辈子是与自己毫无关系的。
他总是冷眼看着别人对食,看着杨明顺与小穗偷偷摸摸亲亲我我,那些是他们愿意相信,总有一天,会灰飞烟灭曲终人散。而他不相信,也不愿接受女人的怜悯。
可是相思说,我喜欢你呀大人,真的喜欢你呀。
那么年轻富有生机的相思,活色生香的,无论是哭着生气着还是笑着缠在身边,都美好得为他开启了全新的天地。她是山间的清泉滋润了冰雪覆盖的荒原,她不遗余力地告诉他,我是喜欢你的,从开始就喜欢你,哪怕我见过你栽赃陷害,哪怕我知道你是内宦,你就是我的大人。
我的,心爱的大人。
再多的回避与抵抗最终抵不过一颦一怒,一笑一恼。她是引人着魔的罂粟,让他暂时抛却了晦暗,无法自拔地陷入了甘酿温泉。
可是她现在走了,走得失魂落魄,形如奔逃。将他独自留在西厂,原本属于他的地界。
怪她吗?没法怪她。
从馥君来到西厂对他说出那番话,他的心里就压上了巨石。只是他还在抗争着,用自己的方式,默不作声承受着重压,他以为尽了全力去翻案,给了她们自由,会使得馥君有所改观。可也正是因为进入东厂密室,导致事情连环崩盘,他杀曹经义,没有一点后悔与害怕,可是杀义母,却成为了横亘心间的一根刺。
可她居然还质问他。是的,他是杀了义父与义母,但那是为了什么?
那种陷入黑暗,独自行走于漫无边际的旷野间的感觉,再一次占据了全身。
从得知姐姐失踪,再到看到她的尸首,他已经感觉到这段感情可能快要终结了。尽管如此,他没再流露出多少温情,只是尽力去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他不想就那样弃置相思不顾。
可她还是戴着这对耳坠,披着那件玄黑斗篷来了。
一看到她的时候,江怀越的心就更冷了,他知道,她应该,是来分手的。
长久以来形成的自尊与敏感容不得他说出半点挽留祈求的话语,他甚至不想在这样的时刻故作温柔。事情已经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即便自己屈身留下了她,心里的嫌隙已经产生,该走的,始终都会走。
又或许,她本来就不该闯入这片阴暗。她的世界里,尽管也历经坎坷,却终究还是满溢着美酒芬芳笙歌暖意,而他的世界,充斥着的只是阴谋残害,争权夺利。
江怀越捡起耳坠和斗篷,慢慢地走出了苍凉院落。
他回到了自己在西厂的住所。
推开书房门,满室萧条,他依旧没有点灯,只是将斗篷与耳坠,放在了桌上。
拉开抽屉,里面有她当初送给他的银色盒子,雕花绞丝的,里面盛满了嫣红红豆。
他拿起盒子,房门外却响起了杨明顺的声音。“督公……”他在外面小心翼翼地道,“宫里万岁爷有旨意,叫您立刻觐见。”
江怀越抬起眼,望着黑魆魆的窗外,蹙起双眉。
“来人有没有说是何事?”
“没有,而且也不是余公公来传话,只是一个不太熟悉的小太监。”
他双手交叉,凝神远望片刻,起身道:“我进宫,你留下。”
*
夜风寒冷,相思几乎是手脚冰凉地逃出西缉事厂的。
直至坐在了马车内,听着车轮声声,她还是浑身发寒。
虽然在未到西厂之前,心里已经隐约有决绝之意,可是当她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那面流光镜的时候,她的脑海里,全是他。
初遇时静静闭目休憩的他,穿着蟒袍闯入高焕府邸的他,追踪至游船之上,强行将她逼至角落,生涩而疯狂地吻她的,也是他。
可是为什么,从他这一次出宫开始,就变得那样冷漠。她被人围攻欺辱了,姐姐失踪了,她以为江怀越会义愤填膺,但他没有。姐姐的尸首被发现了,她以为他终于会给自己倚靠了,但他还是没有。
在得知有可能是贵妃派人出来找她麻烦后,江怀越就显得格外冷静,即便是站在他身边,也感受不到一点点温暖。他就好像陌生得回到了最初的状态。
她戴着耳坠,披着斗篷来了。
她是多么希望,大人在看到这熟悉的东西后,能够给予她一点点感情的回应。哪怕他什么都没查到,什么都没做成,只要在言语上或者行动上,让她感到他是可以依靠和信赖的,那也就够了。
然而还是没用。
他冷得像冰,用那双漂亮幽黑的眼睛看着她,逻辑缜密地分析事情,让她觉得,眼前这个人,真的始终都是西厂提督,而不是她的爱人,江怀越。
她错得离谱,甚至在无法忍受这种冰凉的感觉,逃到门口时,还因为不忍而回头。
可是他就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离去,没有一丝想要挽留的心念。
除了落荒而逃,她还能怎样?
马车颠簸着,将她送到了城东的寺庙。她在最后给姐姐的灵位上了香之后,忽然觉得自己已经无处可去。
那花花世界,还是自己能留驻的场所吗?
偌大的北京城,宛如荒凉原野,野草丛生。
她想带着姐姐回到南京,回到属于她们的故乡。可是她走不了,姐姐已经被安葬在城外。生于金粉佳丽地,葬于朔风寒凉处,这就是姐姐的归宿,而她的归宿,又在何处?
她收拾了祭奠用的纸钱,再度登上马车,请车夫将她送出了城门。清寒夜风间,钟鼓声绵长幽然,她坐着车子,最终抵达了那条河流畔。
当日,她曾经和姐姐在一起祭拜父母,也曾经和江怀越一起叩拜哀悼。
现在只剩她一人。
就在这条河流一侧的高地上,有累累坟茔,是京城教坊司女子的安葬地。所有无家可归,飘零一生的乐妓,最终都化为一抔黄土,沉睡在此。
无论生前是名动朝野的绝色花魁,还是默默无闻蹉跎至死的平凡乐女,都伴着这条环城穿流的河水,静静安息。
她和姐姐当初在选择寒衣节祭奠场所的时候,就知道这条河流最终往南而去,会流经南京,归于大海。
当时她们朝着河流祭奠父母,将纸钱与寒衣的灰烬撒入其间,希望能带着眷恋回到南京。而今她独自一人重回此处,对着滚滚逝去的水浪,神思木然。
眼泪无声落下,她缓慢地跪在了河边,点燃纸钱,看着灰烬飞扬,肆意飘舞。
像一只一只残破虚弱的蝴蝶,试图在寒风中挣扎,最后还是坠于暗沉沉的水中。
远处清角吹寒,高城望断,隐隐约约间,有浓烟直上云霄,转眼弥漫了天际。
相思错愕地望着浓烟升起的方向。
茫茫夜幕间,有迅疾马蹄声杂乱迫近,如狂风般,冲向这边。
*
朔风吹过乾清宫檐角铜铃,一串串轻音细碎,摇动了心境。
暖意渐升的宫室内,灯火通明,承景帝坐在卧榻之上,随意翻阅手边奏章,一抬眼,望到江怀越躬身入内,眉间微微一蹙。
他向承景帝叩拜行礼,虽然动作不减恭谨,以往眉宇间的神采却明显黯淡消退。
“不知万岁有何紧要的事情吩咐?”江怀越低声问道。
承景帝注视着他,过了片刻才道:“怀越,你最近忙碌得很。”
江怀越眼帘一低:“万岁是说太后寿宴的事情吗?臣虽然忙碌了许久,但看到太后高兴,也彰显了万岁孝心拳拳,自然是苦而有乐。”
承景帝笑了笑,抚着书卷道:“难为你了……一边要忙着料理寿宴各项事务,一边还要盘查一百多号太监宫女,这大内之中,离开了你真是无法转动。”
江怀越心头泛起一丝寒意,他在七天中盘查那么多人,虽然小心谨慎,但还是有人将此秘密告知了君王。然而他早有预计,因此从容应答道:“启禀万岁,臣确实是暗中核查了许多人,但此事关乎皇家声誉,臣实在不得不出此下策,未及禀告给万岁,也是迫不得已。”
承景帝冷哂:“到底是怎样的无奈,你倒是解释清楚。”
“有人自称是贵妃娘娘的手下,私自出宫招摇撞骗,臣也是秘密得知了此事,因为当时万岁正忙于与各路藩王以及勋臣故旧畅谈,臣若是将此告知万岁与贵妃娘娘,恐怕影响二位心情。因此便想着私下查探清楚之后,直接将这胆大的奴才抓出来,再请万岁处置。”江怀越说罢,又叩首道,“臣考虑不到,不该隐瞒不报,如今还请万岁恕罪!”
“那人可曾抓到?”
“还未……其实那其中为首的白裙女子脸上带伤,只是臣却未曾发现谁的脸上也有伤痕,因此耽搁了下来。”
“伤痕,又是怎么来的?”承景帝又翻阅起书卷,不经意地问。
江怀越想到相思,心中不免抽痛。但神色如常,毫无波动。“是那个被欺骗欺辱的少女与之搏斗时,用簪子划伤了她。”
“少女?她们自称宫内人,为何要去欺骗一个少女?”
“为谋取财物。”江怀越硬着心肠,“那是个教坊女子,恐怕是被人盯上的。”
承景帝缓缓站起,持着书卷行至他面前,微微俯身道:“她叫什么?”
江怀越一怔,笑了一笑:“万岁,那只是个寻常教坊女子,臣倒也没在意她的花名。”
“寻常教坊女子?”承景帝冷冷反诘,“你不是还陪着她回到轻烟楼,管起官妓横死郊外的案子来了吗?当初怂恿朕勾销她的乐籍,想还她自由身的,岂非也是你,江怀越?”
江怀越手指一紧,旋即伏地叩拜:“万岁,臣只是与她结识了不久,因见她孤苦可怜,有一丝怜悯之心!但臣故此说的假冒宫人之事,确实并非虚假!”
承景帝却迫视着他,继续道:“这孤苦可怜的女孩儿,姓云名静琬,年方十七,乃原南京兵部尚书之女,你说说看,朕得到的这些讯息,是否准确?而在此之前,东厂暗室曾有人进入,那也并非是你的义父,而是你自己借故入内。江怀越,你如此执著地出现在云家遗孤身边,所为的,究竟是何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