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一章
第一百零一章
昏暗的锻造坊内, 烧红的铜水正在容器内缓慢流淌, 四周散发着滚烫的气息。江怀越站在近旁, 全神贯注盯着工匠, 另一侧的黄百户低声道:“督公,模子虽然有了,但这钥匙构造极为精巧,一次能否成功还不能下保证……”
“平日里养着你们都是干什么的?锻造不出的话以后就别进这大门了。”江怀越冷着脸斥责, 工匠听在耳中不免心慌。
外面传来了轻微的敲门声, 江怀越用眼神一示意, 黄百户立即前去开门。
杨明顺从门外探进身来。“启禀督公, 轻烟楼的馥君姑娘前来求见。”
“馥君?”江怀越怔了怔,眉间不由一蹙。刚刚才从城外回来,她就算要寻凤钗, 应该也是去找相思,怎么会……
“知道了, 我就去。”他转而叮嘱了黄百户等人几句, 很快离开了锻造坊。
*
空荡荡的大厅内,馥君背对着门口而立。一袭素白衣裙更衬得她身姿纤瘦, 在两排乌木椅之间尤显孤清出尘。
江怀越背着手踏进门槛, 随后关闭了厅门。馥君闻声回过脸来, 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过了片刻,才慢慢行礼道:“提督大人。”
“许久不见,馥君姑娘怎么忽然来这里?”他抬了抬手, 自己先落了座,又示意她也坐下。她却并没有动,仍旧站在厅堂中央,淡漠道:“是有一些时候了,自从上次离开这里,我还没有见到大人。但是坊间关于大人的传闻,却是时不时地出现,令我也知晓大人如今在朝在野的赫赫威名。”
江怀越看着她:“馥君姑娘今日过来,想必不是为了说这些吧?有什么话,就直接讲好了,我不喜欢兜圈子。”
馥君的唇边浮现一丝笑意,只是眼神却越加空洞。她深深呼吸了一下,道:“江大人,我今日,是为了相思而来。”
他听到这个名字,心头震荡了一下。
正如他之前对相思说起过的,馥君一旦上门,那便是两人的关系暴露之际。
江怀越的手还搁在檀木座椅的扶手上,脸上并未显露惊慌神情,而是平静地反问:“为了相思?”
“江大人不必再装糊涂了吧?”馥君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激愤,冷冷道,“早上你和她在河边的一举一动,皆被我亲眼目睹了!要不是这样,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相思竟会与你牵扯到了一起。”
江怀越沉默片刻,对着她笑了笑:“本来也打算过段时间告知你的,原先想着目前还不是恰当的时机,因此就隐瞒了下来,还请馥君姑娘见谅。”
“恰当的时机?怎么提督大人还认为,只要找到时机将此事通知我一下,就算走了过场吗?”她本就含着怨怼,见江怀越始终还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心中更是气愤,“还是您认为我们姐妹两个已经是教坊女子,不值得认真对待?相思自幼失去双亲,我这个做姐姐的如同母亲一般将她带大,而今您却轻飘飘一句过段时间会通知我,就这样把事情交待了过去?”
江怀越神情渐渐凝重:“我对相思,并无不尊重的心意。只是相信馥君姑娘也明白,因我在朝身份特别,所以即便再喜爱相思,也不好随意公开此事。相思之前也担心过,假如你知晓了我们的交往,定会勃然大怒,也因此始终拖延着不敢告诉你。如今馥君姑娘既然已经知道,那我也不想再敷衍应付,原先做的不妥当的地方,是我疏忽有过,今后不管是对相思也好,还是对你也好,定会竭尽心力,绝无怠慢。”
说罢,他站起身来,向馥君拱手作揖,礼数齐全。
馥君却别过脸去,不接受他的礼节。“提督大人,我受不起你的礼。”
“你是相思的姐姐,我自然也需对你敬重。”他端正了神色道,“如果姑娘要怪责先前的隐瞒,那也是我的主意,相思她只是害怕,不敢说出实情而已。”
“我怪责……是,我是怪责她不该隐瞒,可我更痛恨的是她……为什么选择了你!”馥君竭力克制了自己的情绪,用微微发颤的声音道,“江大人,你身为西厂提督,应该清楚我们姐妹两个是如何家破人亡……相思说,那十年前的抄家与你无关,可是你敢说东厂西厂之间就真的毫无牵扯?你们能用那样严酷的手段将我父亲拷掠致死,难道不能用同样的手段对待其他政见不合之人?我一介女流无意谈论朝堂大事,但我从小就跟着父母读书认字,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什么是天道昭彰。道不同不相为谋,先父身前清廉自守,从不与权宦交往,他虽已亡故,但我也秉承云家风骨,不愿让妹妹成为你藏在背后的影子!”
江怀越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凉意,但还是用平和的语声道:“相思她,不是我藏在背后的影子。我会让她圆圆满满坐上披红挂绿的婚轿,堂堂正正走进我的宅邸,成为提督夫人。”
他越是冷静,馥君却越是感到了无尽的羞辱。她苦涩地笑,好似听到了最荒唐不经的言论。“提督夫人?您真的以为,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那会是梦寐以求的尊称?若有那样一天到来,只会意味着她从此背负上了世人暗中的奚落与嘲笑,是她一辈子无法洗去的羞耻。江大人,你是当真不明白吗?”
他本是润如春水的眼眸渐渐蒙上了霜寒,隔了片刻才道:“相思不会这样想。”
馥君本就酸涩的眼里又漫起了泪水,她只有用力地呼吸着,才能勉强忍住,不让眼泪下落。
“她现在是不会,可是以后呢?一辈子那么长,要面对的事情那么多……”馥君紧紧揪着长裙,缓慢地跪倒在了他的面前,眼中满是负痛,“江大人,请你……放过相思,她现在还只有十七岁!未经人事的女孩子,只凭着一时的迷恋就妄定了情意,可您难道也不懂?等到十年后,二十年后,别人都已经开枝散叶,可她呢?就像一支含苞未放的荷花,您喜爱她了,就将她从荷塘摘下带回家中,可是那样的芬芳清丽,又能维持多久?终其一生,都等不到真正盛开的时节,最后干枯败落,这就是你愿意让她承受的未来吗?”
她的语声纤弱发抖,却含着不可扭转的执著与苦涩,这比愤怒的叫喊与凌厉的指责更让江怀越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
他一向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到可以抵御任何非议,可是馥君的话却让他不能像以前那样言辞犀利,寸步不让。
她是相思在世上的唯一亲人,如今就跪在面前,用悲伤地不能自抑的语声请求他,放过相思。
他的心里,寒凉如斯,居然还有几分想笑。
放过她,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才会说出这般的话。在别人眼里,他江怀越就是极度自私,只知贪恋眼前欢爱的罪人,诱骗了相思,让她踏上了未来全是灰暗的绝路。他是不散的阴魂,是不能生活在阳光下的幽灵,若要腐朽就应该自己慢慢沉没于死水深处,为何还要拽着岸边那支清灵的小荷?
可他却还是保持着固有的姿态,不流露半分软弱与伤感,只不过那双黑透的眸中充满了凉意,极其缓慢地道:“她的将来,不会是你设想的那样。我知道,相思她,现在很快乐,以后,也会如此。”
跪在地上的馥君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眼里还噙着泪,唇边却带笑,“提督大人,你自己信吗?”
江怀越掩在袖中的手指攥紧了,“我为什么不信?”
她闭上眼睛,涩声道:“那么您是坚决不肯放过她了?”
“不放。”江怀越顿滞了一下,带着几分狠意地道,“她是我的。但并非是我强行纠缠,而是,她的心里,也只有我。”
馥君的目光亦渐渐冷彻,她紧抿着唇盯着眼前这个自负狂妄的年轻人,用极低的声音斩钉截铁地道:“既然这样,我今日也将话放在这里,只要我还是相思的姐姐,我活着一天,就不会同意她与你的事情,除非她与我断绝关系,或是,我死。”
江怀越沉寂片刻,忽而冷笑道:“我与她的事,实在无需他人同意。”
“好,希望你记得今日的态度。”馥君抬手一拭眼角泪痕,竟也不再哭泣哀求,硬着心肠凛然起身,用满是寒意的目光盯了他一下,毅然转身离去。
*
沉重的厅门半开半闭,阴霾满天的下午没有一丝阳光,江怀越独自坐回了位间,正对着那扇没被关上的门,眼神空渺。
杨明顺本来还想进来询问,可是透过门缝看到他的模样,默默地退回很远,不敢再来打搅。
江怀越紧抿着唇独坐了许久,居然还端起了放置已久的茶杯,面无表情地一口一口饮着茶。
直至喝完,才意识到已经冰凉。
心绪浮浮沉沉,像是浩瀚海洋间一艘孤舟,不知归向何方。
放下了茶杯,他一言不发地出了大厅,也不理会杨明顺在旁的探问,穿过重重庭院,回到书房翻出东西,径直出了门。
*
坐在马车内,听着沿途街市喧嚷,行人谈笑,遥远得好似天边。
到了淡粉楼前,江怀越直接下了马车,没有任何掩饰地进了大门。迎客的小厮觉得他有点眼熟,一时没认出来,便上赶着招呼了几名乐妓过来。莺莺燕燕簇拥间,他冷着脸不看一眼,不留情面地推开面前的女子,穿过淡粉楼前厅,径直上了二楼。
楼下的小厮着急喊道:“公子约的是哪位姑娘?得先叫人去请下来啊……”
他却头也不回,快步来到那间曾闯入过的房前,推门而入。
临街的窗户正开了半扇,门被他骤然推开后,西风自窗口浩荡扑进,卷乱了满室绯红叠金的帘幔。
簌簌飞舞的帘幔间,相思愕然走出,站在不断晃动的翠玉珠帘前,望着他又惊又悲。
“大人……你怎么会,来了这里?”
江怀越没有立即回答,相思快步上前将房门关闭,抓住他冰凉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心里一沉。
“是不是,我姐姐去找你了?”
他看了相思好久,才低声道:“是。”
“她说什么了?”相思急切追问,可是还没等江怀越回答,她却又掩住他的嘴唇,悲伤道,“……别说了,我不想听。”
江怀越定定地看着她的脸颊,忽然抬手碰触了一下:“这里,为什么肿了?”
她没敢说话。
他的眼神却冷了几分:“她打你了?”
“没有,哪里肿了,你看错了。”相思不悦地转过身去,“她是我的亲姐姐,怎么可能打我?”
江怀越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追问,却从背后很轻地抱住了她。
相思没有回头,身子微微一颤。
他低下头,垂着眼帘,将脸埋在她颈侧。
这温热柔软的感觉,是他长久以来未曾奢想过的暖意。
不想放手,更不忍放手。
“相思……”江怀越拥着她,取出了随身带来的那对翡翠鎏金流苏耳坠,在她耳畔低声道,“你喜欢的东西,我给你带来了。”
她低眸,望着他掌心的耳坠,那碧翠流丽金光璀璨浑融辉映,清雅如夏夜流萤舞成的梦。
相思眼里温热,视线慢慢迷濛。
他依旧在背后拥着她,安静地将她原有的珍珠耳坠摘下,又将那对翡翠鎏金流苏的耳坠戴了上去。
随后,将脸靠在了她乌黑的长发间,独自笑了笑,近似自语般道:“你真好看,相思。”
相思怔然,缓缓侧过脸,望向旁边的梳妆台。
流光镜中映出绛红帘幔轻飞似梦,江怀越从背后拥抱着她,从他的角度,其实是看不到她戴着耳坠的样子的。可是他却好似不舍得远离一寸一分,就这样将她留在臂间,留在自己身边。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二章
第一百零二章
“大人, 怎么忽然想到送耳坠来了?”相思停留在他怀间, 长长的睫毛低垂着,鎏金的流苏在润白颈侧轻轻摇曳。
江怀越还是那样抱着她,只是道:“你不是想着它吗?你喜欢的,我就给你取来了。”
她仍旧背对着他, 低着头, 却在无声地笑。先前被姐姐掌掴责备的阴郁心情,就在他的轻言之间消融为云烟。
相思转过身子, 正对着他, 双手揽着他的腰身,望着他道:“要是大人一直这样就好了……”
“嗯?”
“是因为姐姐说了一些话,让你牵挂我了, 是吗?”她抬手, 覆着他的脸颊,小声道,“可是,能看到大人这样温柔,真的太不容易了。”
丝丝缕缕的辛酸在他心间泛动, 相思却没有再多说什么,依然抚着他的侧脸,微微踮起脚,吻住了他的唇。
与先前满是诱惑的感觉不同,相思这一次的吻更为缠绵轻柔,像是清浅荷塘中有小鱼轻盈游过, 曳动道道银纹,又像是双双对对的粉蝶交错盘飞,在嫩黄花蕊间点触轻落。
深浅不一,气息绵长,影影绰绰的绛红帘幔遮掩了身影,她揽着他的身子,步步后退。
流光镜中映出的是珠帘后铺彩叠锦的卧床,江怀越起初未曾在意,待等相思一边吻着不放,一边将他带向床榻,他才有所发现。
只是她仍旧拥着他的后腰,耳鬓厮磨,呼吸绵软,唇齿间柔情万种,就连盈盈透亮的眼眸里,好像都在悄悄贴近他的耳畔,说:“大人,你来呀。”
江怀越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了,他想要往后,却被相思揽着不放。她就这样带着他一步步临近床榻,身子一倾,便压着他跌在了床沿。
他反手撑着床栏,似乎想要起身。相思却不肯,软绵绵压着他,趁着亲吻的间隙,含着幽怨地轻声道:“大人不喜欢我吗?”
江怀越背靠着床头,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眼神幽深,含着许许多多的情绪,无法倾诉。
相思屈膝,跪伏在他身上,又一次低头去吻他。
繁复华丽的衣领被她探手悄然解开,他回吻之际略显滞缓,她便吻到他颈侧,轻轻抿着的同时,温软的手已探进斜侧的衣襟。
轻轻触及的瞬间,他的呼吸明显顿止了一下。
相思轻咬着他的唇,悄声问道:“这样不好吗?”
“……不是……”他哑声回了一句,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馥君在西厂大厅内,跪在他面前时那满是痛苦与怨愤的眼神。
心尖好似被锋利刀刃划过一般。
馥君的眼神,始终存留在脑海里,盯着他不放。
——江大人,请你,放过相思。
——她只有十七岁,可是一辈子那么长!
——提督大人,你自己,信吗?
江怀越深深呼吸着,忽而反身将她压在了下面,一下子吻住她不放。
寂静之间,唯余急促呼吸。
相思承受着他那近乎莽撞无绪的亲吻,探入他衣襟的手稍稍用力,才想往中间游弋延伸,却被江怀越按住了手腕。
她诧异着望向他眼底深处。
江怀越却不放手,固执地扣住她手腕,不准她再有举动。
“大人……”相思迟疑着唤他,想要让他放下过度的戒备。他的眼神渐渐凝结成冰,忽将她的手用力拉出,自己随即起身坐在了床沿。
“……我只是,随便摸一下。”她害怕极了,不知自己是否冒犯到他的痛处,屈膝跪在了他背后。
江怀越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望着前方帘幔,似乎什么都没听到。
背后忽然一软,是相思将身子伏在了他肩上。
“是我做错了吗?”她娇柔温顺地问,赖在他背上不肯离开。
可是她越是这样,江怀越心底越是悲哀。
不肯放手,不愿放手,也不甘心放手。
她那么年轻,那么美好,是不忍亵渎的无瑕白玉,是想永远拥入怀中的绵绵云朵。
是否将她留住,自己便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他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可笑。为什么只是想留住美好,却会让她与自己,都承载如此负重?
他不信,他告诉自己,相思也不会在意。
“大人……”她伏在他背上,见他不说话,越加慌张起来,轻轻环抱着他晃了又晃,“江怀越,江蕴之!”
他定了定神,这才侧过脸轻声道:“干什么?”
相思微微松了一口气,心底还是纠结的。“你不高兴了?”
“……没。”江怀越拽着她的手腕,有一下没一下地在自己心口碰撞,慢慢道,“你会不会,不高兴?”
相思怔了怔,隐约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将身子的分量都压在他肩上,故意撒娇似的道:“我是不高兴,不高兴极了。”
“……为什么?”他略微惊诧地问。
“你不让我摸。”相思直截了当地指责,却又带着几分稚气。
江怀越本来忐忑的心情微微一落,虽然还有些苦涩,却又忍不住笑道:“你的手不老实。”
“那要怎么老实?”她隔着衣服,对着他身子乱摸一通,“是这样,还是那样?嗯?”
江怀越还想阻止,相思却趁势撒野起来,趴在他背上捣乱,又亲又摸,将他弄得不堪其扰,终于托着她的双腿,一下子背着相思站起身来。
“你干什么?”她在他背上又怕又笑。
江怀越只是笑着不说话,背着她穿过层层飘拂的帘幔,走到了流光镜前。明镜映出了两人身影,相思趴在江怀越肩头,歪着脑袋朝镜子里的他笑。
她又伸出手,摸他的脸颊,“大人为什么那么好看?”
江怀越道:“现在才觉得我好看?”
“当然不是。”她不好意思地道,“第一眼看到,就印在心里。”
他有些无奈:“……我怎么没觉察到?”
“能什么都让你觉察吗?什么心事都被你看穿,那未免也太可怕了呀!”
江怀越静了静,看着镜子里的相思,道:“那以后呢?”
“什么?以后?”她有些茫然,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还是望着镜子里的幻影,缓缓道:“以后,十年后,二十年后,我不会一直这样。年纪渐长了,也或许不再是西厂的提督大人。”
相思怔了怔,靠近他脸颊,认真地道:“可是十年后,二十年后,我也不再年轻了呀,也许眼角都长出皱纹来了,大人会因为这样就不要我了吗?”
江怀越沉默了一会儿:“不会。”
“那我自然也不会。”相思微微笑着,勾住他的肩前,朝着镜子里的江怀越道,“我会一直喜欢大人。”
窗外又有风袭来,吹动帘幔拂乱起舞,珠帘细细琐琐,泠泠作响。
*
江怀越背着她又回到床前,两人一起坐在了床沿。
他从怀中又取出了相思之前给他的那支玉兰花盘凤钗:“我查看了许久,没找到有什么机关,会不会这是一种信物?比如有什么知情人,要看到凤钗才会把一些东西交出来之类的?”
相思有些失落地接过凤钗:“我还以为有某些机密藏在凤钗里呢。至于知情人……母亲没有留下什么话啊,怎么去找呢?”
“也许她跟你姐姐说过?毕竟你当时年龄太小,还不懂事。”
相思一边思索着,一边反复看着凤钗,忽而皱眉道:“大人,你怎么这样不小心?把凤钗都弄坏了!”
江怀越一怔,指着凤凰尾部的小小缺损:“你说这个?本来就如此的。”
“怎么可能?!”相思着急道,“姐姐给我的时候是完好无损的,这一年来我好好地收藏在盒子里,都没拿出来戴过,从来没有发现尾部有毁损!”
江怀越也不由拿过凤钗仔细检查了一遍,解释道:“你看看这尾部缺损的地方,明显是陈年旧伤,不是我今日撞坏的。”
他这样说了,相思也犹豫起来:“那怎么回事?我明明记得姐姐给我的时候是好端端的啊……”
江怀越还未开口,相思忽然一蹙眉:“但她去年给我凤钗时候,曾经提到过,母亲留下的是一对,其中的一支在多年前不慎摔过,留下了瑕疵,她就将完好的一支给了我。”
江怀越沉吟道:“你确定她去年给的是你手上这支?”
“肯定不会错。”相思怔了片刻,忽然起身,匆匆出了房间。
她急速奔下楼梯,见负责打扫厅堂的小厮正在收拾桌上碗筷,连忙问道:“早晨有没有人进过我的房间?”
小厮愣了半晌,道:“没有啊!”
“你再想想!”
他抓着头发想了又想,才道:“不就是你姐姐吗?”
“是我回来之后吗?”
“不是。”小厮回道,“你回来之前,她先来过一次,说要等你,我就让她上楼去了。没过多久,馥君姑娘又出了房间,说有事先回去。然后你回来之后,她才又来找你。她是你姐姐,进你房间也没什么不行,是吧?”
相思脸色凝重,只默默点了点头,转身回到了楼上。
一进房间,她就对江怀越道:“原先在我抽屉里的盘凤钗,应该是被我姐姐拿回去了。”
“怎么回事?”
相思将小厮的话转述一遍,江怀越马上明白过来。“她在城外看到我们幽会,马上赶在我们回来之前,来到了这里,然后进你房间,取走了曾经交给你的那支盘凤钗,而留下了原先属于她的这一支。也正因如此,她来西厂找我,只是斥责一顿,却没有强行讨要我手里的凤钗,因为这本来就查不出什么特殊之处。”
相思沮丧道:“应该就是这样,她必定是看到我和你在一起,知道我之前说凤钗给了春草肯定是借口,便自己过来收了回去。”
“那就更可疑了,如果凤钗本身没有问题,她不会这样做。”
相思道:“我去找她,问个明白。”
“你还去?不怕她更加愤怒?”江怀越道,“我那边也正在处理事情,若是成功,说不定能窥测到当年你父亲被抓的情况。”
“真的?”相思才问了一句,门外忽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小厮在外面唤道,“相思姑娘,有人要找你房中的公子。”
两人均一愣,相思率先过去开门,“什么人?”
小厮朝楼下指了指,相思走出去一望,楼下门口有个穿着蓝衫的少年郎正抱着双臂焦急地张望。
他看到相思,连忙叫道:“相思姑娘,我们家那位……”
“小杨……”相思讶然,没想到杨明顺换了寻常少年的衣衫居然找到了这里来。这时江怀越亦来到近前,见到杨明顺,便匆匆下了楼去。
“大人。”杨明顺迎上来,低声道,“宫里宣召,小的这才只能找到这儿来。”
江怀越与他低语几句,回头见相思也赶下楼来,不由心有愧疚,向她道:“宫里叫我回去了……我不能再逗留。”
“有要紧事吗?”她想起之前他被关押起来的事,就一阵心慌。
江怀越摇摇头,道:“不要担心,没事的,刚才说的事情,你也不要太过着急了,有事的话去找姚康。”
“……好。”
相思欲言又止,江怀越却果然不再停留,带着杨明顺匆匆而去,只是在跨出大门时,回头望了一眼。
华堂之上,锦绣之间,素蓝上袄雪白长裙的相思静静站立,那一对通体莹澈的翡翠耳坠流光润泽,金色流苏轻颤,一如纤细的心事。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三章
第一百零三章
临近黄昏时分, 门前的车马渐渐增多, 妆容华丽的乐妓们陆续迎来了自己的客人。相思却向严妈妈告了假,坐着轿子赶去了轻烟楼。
穿过满是嬉笑玩乐声的厅堂,她找到了正在雅间为客人抚琴的馥君。淙淙如清泉的乐音间,馥君只抬眸望了她一眼, 神情冷淡。
相思默默等在门外, 过了许久,里面的琴声才算渐渐减弱停止。又过了一会儿, 馥君端着酒壶从雅间出来, 见到相思站在旁边,却好似没看到一样,径直从她身边走过。
“姐姐……”相思从后边追上, 低声叫她。
馥君的脚步只顿了顿, 并没有停止,而是继续往花厅那边去。相思加紧了脚步,抿着唇追过上,拽住了馥君的手臂,将她拖到了相对僻静的角落。
“你干什么?”馥君侧过脸, 盯着她,眼神冷冷。
相思心头发寒,不管发生过怎样的事情,姐姐从没有这样对待过她,眼前的馥君,陌生得让她心颤。
但她还是鼓起勇气道:“姐姐, 你是不是将凤钗掉过包了?”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馥君面无表情地道。
相思狠狠心,看着她道:“我问过小厮了,一大早你就从城外赶回来,在我没回来之前进了我房间。我现在手里的凤钗,是有缺损的那一支。当年母亲留下的一对凤钗,不是你将有毁损的留在了身边,而将完好的给了我吗?”
馥君注视着她,隔了片刻才道:“你现在同我说话,好像是在公堂断案一样,我在你眼里,就成了嫌犯?”
“可是除了这样的设想,我没法解释得通!”相思上前一步,祈求道,“姐姐,你生我的气也罢,怪责大人也罢,只是不要轻易将那支凤钗交给别人。”
“大人?你还真是一口一声,俨然已经是他家里人。”馥君冷哂一声,“你真打算跟他走下去?先前说过的话,我不再啰嗦,只再问你一点,你有没有想过,以他这样的身份如今虽是权倾朝野,但假如一朝触怒君王,或是失去信任,必将失去眼前的所有,甚至性命不保。当那时,你又该如何自处?”
相思怔然,反问道:“身为朝臣的,不都是这样?即便是爹爹那样清廉正直的官员,最后不也是莫名丧命?”
“父亲因何而死,目前还不得而知。但你那位大人与其他臣子不同,他的身份本就不该掌权过重,一旦失势,不会有一人出来替他辩解求情,众人皆视他为异类,欲处之而后快。你就能确保他一生稳如泰山屹立不倒?”
“……没有人能保证。姐姐信任的盛公子,难道就能确保平步青云?”相思顿了顿,道,“姐姐,你为我好,我明白。但关于这事,已经不必多说了,是我选择了大人,黏上了大人,又怎么会就被你的话打断了梦想,放弃了已经得到的身边人?”
她那清柔的脸上竟满是决绝之色,馥君看着相思,眼神渐渐显露悲伤之情,随后没再说一句话,转身就往花厅去。
“姐姐,他为什么要那个凤钗?你想过没有?”相思在后面着急道。
“核查当年真相,还能有什么?”
“如果问心无愧,为什么要偷偷摸摸让你找借口问我要回去?”
馥君皱眉道:“是我自己想讨回去,又不是他指使的。”
“那你已经将凤钗给了他?”相思急迫道。
馥君没有说话,相思又追上前哀告道:“姐姐,不管怎样,即便谁要核查当年事情,都不该将我瞒住。难道我就不是云家的女儿?”
馥君却只冷淡地看着她,此时先前那雅间门一开,客人探出身子叫道:“怎么去拿一壶酒要那么久?”
“就来。”馥君睨了相思一眼,“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相思抿了抿唇,不悦道:“那你去找江大人,又跟他说了些什么?我看他后来神情都不对了!”
馥君气极反笑:“怎么,他去找你了?是诉苦还是发泄?作为一个男人应该如此没有担当?”
相思听她说那最后一句,心里不是滋味:“姐姐,你不要这样嘲讽他!他根本没有像你说的来诉苦或是发泄,但我从他眼神里看得出,他心里很苦!”
馥君心里滞闷无比,相思这神情语气,分明是将江怀越护着不放,好似跑来这里为他出头一般。“那你就当我是去痛骂了一顿吧!”
她不想再跟相思说话,转过身就走。
“姐姐!”
相思在后边叫她,她却固执地不曾回头。
*
相思失落地回到了淡粉楼,才进大厅,就听小厮扬起声音叫喊:“相思姑娘回来了!”
她一怔,这时从厅堂屏风后转出一位衣衫楚楚的少年,望着她,迟疑道:“相思。”
“是你?”相思收了收神,向他行礼,“小公爷怎么来了?”
宿昕不复以前来找她时候的飞扬自在,看着她的眼神里居然满是惋惜。“你以为我不会再来了?”
“……曾经这样想。”相思如实说道。
宿昕愣了愣,继而忽又笑了起来。“看来我还是特立独行,你以为我不会再来,我偏偏并无芥蒂!”说话间,他已向她举起手中的酒杯,邀请她入座。
相思本不想陪客喝酒,但转念想到之前江怀越被杨明顺叫走,匆匆忙忙说是进宫去了,也不知道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于是便跟着宿昕来到屏风后的雅座间。
“今天侯爷没来?”她为宿昕斟酒问道。
“他忙呢!下午就进了宫,本来还约好了要去茶楼的,结果抛下我一个人到处晃荡到现在。”
“原来如此,无处可去了,所以找到了淡粉楼。”相思有意这样说着,端起酒杯敬他。宿昕果然不乐意了:“什么叫做无处可去?本来我也是要进宫的,但想着礼数复杂,光是站一边听他们寒暄客套就够无趣了,因此便找了个借口没去。”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怎么都要进宫?”她不经意地为他又倒了一杯酒。
“太后寿诞即将到来,下午的时候辽王也到了,这不是侯爷也被喊去作陪了吗?”
“辽王?”相思一愣。
宿昕搁下酒杯,慨叹道:“说起这一位,原先也是风度翩翩一青年,可他最近几年不是收集古董书画,就是养了诸多道士在府里,听说去年还搞起炼制丹药,有一次非要自己去看管守护,结果丹药没制成,丹炉居然炸裂,青铜盖子飞上了屋梁,将房顶砸出一个大洞。”
“……这也真是,兴致盎然。”相思无奈道。
“据说当手下人冲进去时,辽王从翻倒的丹炉下面爬出来,一身衣衫全炸烂,脸上手上全是乌黑,就连王妃也一时没认出来,还叫喊着快找王爷呢!”
宿昕一边说着,一边想象辽王当时的惨状,竟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相思见他总算恢复了一些正常,才觉心里压抑消减了几分,却听宿昕喟然一声:“相思呀相思,我这些天想来想去,脑海里总有这样两句话,想要送给你。”
相思一怔:“小公爷,是什么话?”
宿昕饮了一口酒,品品唇间滋味,总觉得带着几分酸涩,叹惋道:“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这一回,轮到相思笑起来:“哪里来的贼?”
“那个谁,还不算吗?!”宿昕都不愿意提到江怀越的名字了,双手搁在桌上,语重心长地道,“相思姑娘,你那天说正品味单恋苦涩,我看你还是趁早断了这念头,那个人又非善类,你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哪有自在可言?再说了,爱慕谁不好,非要选他……实不相瞒,虽然我对他不满,但也知道他这个人倒是和某些内宦不一样,所以你是绝对没有机会的。”
相思讶然:“怎么说?”
宿昕哼哼笑了几下,微微扬起脸,露出几分骄傲神色。“你不知道吧?有些宦官虽然不算是真正的男人了,却还爱撩拨宫女,争风吃醋,甚至还溜出宫到教坊青楼里来!你说说看,这是不是太不像话?不过据我所知,你看上的那人却是极度厌恶女子的,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因此我叫你还是尽早抽身,免得耽搁时间。”
相思脸上发红,尴尬道:“原来是这样……我还想着怎么他对我总是爱理不理呢。”
“对呀!”宿昕持着玉筷,激动地一敲桌面,“既非良偶,何必执著?你若是还对他含情脉脉,反而让这家伙心生反感。总而言之,听我劝告准没错,就让这事在他还没真正察觉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消散吧!”
相思撑着腮,蹙着双眉望向一番热忱的宿昕,叹息一声。
“小公爷,您可真是……为我操碎了心啊。”
宿昕一笑,得意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不让世间充满遗憾与后悔,是我追求之本。”
*
夕阳金辉遍染天际,云层边缘透出璀璨,成群灰鸟呀呀叫着飞过高檐,投向远处去了。
大殿之外的玉阶前,身穿藏蓝蟒袍的江怀越正遥望远方,耳听得殿内传来一阵笑声,继而是脚步声临近,他转回身,两侧的小太监已经开启了殿门。
“辽王殿下。”江怀越下拜行礼。
从殿内阔步走出的辽王笑意爽朗,再次向里边的承景帝道别,又打量了江怀越几眼,道:“许久没见,你倒已是长大成人。没想到,当年还跟着曹经义到街头巷尾到处搜寻讯息的小孩儿,如今居然也出人头地了。”
江怀越淡淡道:“臣只是内宦,哪里谈得上出人头地。”
“嗬,我在辽东那冰天雪地的地方都知道你江怀越的大名,这还不算出人头地?难道你还想再往上升一升?”辽王笑了起来,眼角微微上扬,与承景帝也唯有这几分相似之处。
江怀越忙谦让着,引着辽王走下玉阶。
“殿下准备去太后那边?臣已经叫人备好了车辇。”
“去啊,太后一见面,准又要朝我眼泪汪汪,你信是不信?”辽王走向车辇,登上之后,又道,“哦,我还有个随行的下属等在对面,你找个人过去通知一声,让他再等会儿。”
“是。臣叫人给他找个休息的地方,免得等待过久站得累了。”
辽王颔首,车辇启动,江怀越随行其旁,又叫来小太监吩咐几句。
小太监朝着对面的偏殿匆匆而去,江怀越随着辽王车驾朝着慈宁宫方向慢慢行去,未行多远,却望到前方白玉桥侧有两名宫女引着一人往这边过来。
深蓝色袄裙在夕阳下微微泛出银白丝线的光华,金玉音依旧是那样端庄文静,隔着甚远便屈膝拜倒。
“辽王殿下,江提督。”
车辇窗帘微微一扬,辽王露出侧颜,朝着金玉音瞥了一眼,问江怀越:“这是谁?”
“司药局女官金玉音,目前在太后身边。”
“哦?原来就是你……”辽王又打量了低头不语的金玉音一眼,问道,“是太后叫你来的?”
“是,启禀殿下,太后等得焦急,就命奴婢过来看看,却原来殿下已经启程,奴婢这就赶回去先通传一声,也好让太后高兴起来。”
她望着近在眼前的青石砖块,唇边含着温柔的笑意。
“既然同路,那就一起走吧。”辽王简单地说了一句,又放下了帘子。
“多谢殿下。”金玉音起身,淡雅的裙子苏苏落落,仪态万千。
车辇继续前行,她跟随其旁,又望向了始终沉默的江怀越,眉梢眼角,尽是脉脉。
“江大人,好些天没见,你似乎消瘦了一点呢。”她落后于他一步,悄悄说道。
江怀越看看她,没有答话。
车辇间的铜铃泠泠轻响,和着远方钟鼓声时高时低,渺远悠长。
斜阳余辉下,偏殿朱檐之下,有人身着一袭白衫,正孤身站立,望向这一行逐渐临近又逐渐远离的车队。
“程先生,您要不要进去坐会儿,这里风大。”身边的小太监好心提醒。
然而他却微微皱着眉,凝望车辇旁的两人,眼里满是惊慨。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四章
第一百零四章
虽然已是黄昏时分, 慈宁宫内依旧笙歌悠扬, 太后见到辽王到来,自然欣喜万分,也顾不得听曲了,先是朝着辽王问长问短, 继而又怪责起他拖延至现在才来到京城。
江怀越见他们正忙着相谈, 便向太后行礼,准备告辞离去。太后眼睛看着辽王, 嘴上却笑道:“怀越最近来的次数可是渐少, 是在宫外忙得不可开交吗?”
“回太后,确实比较忙碌,两边的事务都要盯着, 否则底下人会偷懒。”
他平静地回答。
“皇上也真是, 把东西两边的事都交给你管,那个裴炎还在无所事事的,你却忙得一点空闲都没了。”太后叹息道,“前几天听荣贵妃也在嘀咕,说你现在长久不见人影, 她还怕你在外面待得久了,都不想回宫呢。”
辽王啧了一声:“宫外头多自在,茶肆酒楼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不愿意待在宫里也是人之常情。”
江怀越道:“臣倒并不是贪恋外面的风光,实在是事务繁忙,其实只要处理完了, 还是按时回宫的。”
正说话间,慈宁宫的太监进来禀告说,昭德宫荣贵妃派人来传话,说是这边如果没事了,就让江怀越过去一趟。太后道:“看我说的没错吧,果然她也记挂着你了。”
宫女们先后端来了羹汤小菜,江怀越见状,便向太后与辽王告辞离去。
走到宫门口,正遇到金玉音捧着刚刚熬制好的滋补药膏走近,他只看了看,没打算开口。金玉音却主动停步道:“督公这是要去哪里?”
“昭德宫,贵妃娘娘传召。”他神情依旧有些冷淡。
金玉音倒不在意,言笑晏晏道:“贵妃娘娘对督公真是牵挂得很,不过督公接下去这些天可得留在宫里了,太后寿宴都得由您来操办呢。”
江怀越看着她,欲言又止,金玉音顿了顿,问道:“督公是有什么想问吗?”
他本来不想说什么,只是看她仍旧云淡风轻,谈笑自若,不由道:“金司药好像对先前发生过的事情已经都忘记了?”
“先前的事情?”金玉音扬起秀丽的眉梢,想了想才道,“哦,您是说太液池那件事吗?事情都已经过去了,督公何必再惦记着呢?”
她停顿了一下,又轻声道:“上次我就说过,那样做,无非只是想救督公而已。不管您如何看待我,我的心思,始终都是明白彰显于您面前的。”
“只为了这?”江怀越反诘。
金玉音诧异地看着他:“那不然呢?督公难道非要将我想得很复杂?”
他没再继续这话题,转身往慈宁宫门外走去。金玉音端着盘子,站在翠叶间,袅袅遥遥地望着他的背影,随后才向大殿而去。
*
江怀越来到昭德宫时,荣贵妃正在用晚膳。看到他进来,斜着眼睛睨了一下,也没搭理。
他规规矩矩地向荣贵妃请安,她却甚至没让他站起来,看他跪在地上,也不吱声,只管慢慢啜着香粥。
江怀越见状,便主动说起近日在外面的见闻,末了问道:“听说尚衣局昨日送来了几身衣裙,娘娘要不要让臣看一看,等到太后寿宴的时候,您穿哪一身去?”
荣贵妃搁下勺子,冷哂道:“你不是忙得不可开交吗,怎么还有空来替我选衣服?”
“宫外头忙,进来后自然是要伺候好娘娘。”他抬头,看看荣贵妃,又笑道,“娘娘今天妆容匀淡,身上又带着沉香桂的香气……想必是万岁来过了?”
“你是属狗的吗?”荣贵妃原本绷着的脸不由笑了几分,抬脚轻轻踹了他肩头一下,“起来吧,地上凉。”
“臣伺候了娘娘十二年,娘娘喜欢什么,万岁又喜欢什么,臣自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站起身,又替她盛莲子红枣粥,“近来万岁似乎不怎么去惠妃那边了?”
“她天天阴沉着脸闹腾,万岁去了就生气,哪里还愿意多去几次?”荣贵妃颇有些得意。
江怀越笑笑:“所以臣上次跟您说,千万不要同万岁闹脾气,惠妃不识趣,反而是将万岁又推回您身边。”
“我还需要她推?万岁跟我那么多年相处相知了,要不是那些朝臣巴望他多宠爱其他妃子,哪里会有她惠妃什么事?”
“那是自然,只是娘娘见了万岁多多欢笑,万岁心头高兴,总是越发爱来此处了。”
荣贵妃嗤笑一声:“你倒是对这些事情门清。”忽又转转眼波,慢声慢气道,“我可听说你最近在宫外过得乐不思蜀,这不是除了安排的轮值逃不过,其他时候都不怎么来我这儿了……”
“都是公务上的事情,还有就是寿宴的一切安排。”江怀越又问起衣衫的事情,荣贵妃只得唤来宫女取出衣裙,让他一件件过目。
“我可还听说,上次太液池的事情,是金玉音后来主动向万岁说出见闻,才使得邢锟落网。”荣贵妃斜睨了他一眼,“她该不会是对你有意思吧?”
江怀越审视着衣服,说道:“娘娘多虑了,金司药只是如实相告,否则岂非要断送了臣的性命?”
“我看她想必是要抓住你这根救命稻草了。她明年就要出宫,如果不在今年内找好如意夫君,回到家乡后,还不知会嫁到什么样的人家去呢。像她这个年纪,即便再知书达理的,回去后不是给人续弦,就是只能找个岁数大一点的当妾侍,也难怪她要向你示好了。”
“……向我示好,也不是娘娘想的那样。”江怀越看着手里的衣裙,神情有些倦怠。
荣贵妃忽而道:“怀越,你要不要找个对食?”
“不用。”他想都没想,给出了答复。
“没有看中的?我看你这个人也是够挑剔矫情的,不知到底要怎样的才能入眼。”荣贵妃打量他一会儿,“我记得你进宫时候说,家里已经没亲人了,这些年也没个伴,打算以后就一个人过?”
江怀越侧过脸看她,道:“走一步算一步吧。我们这些人,本来就无所谓怎么过。”
“万岁赐给你的府邸都白费了!”荣贵妃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你记住,你江怀越是我昭德宫的人,不管找什么样的对食,都得经由我过目允许,不准自己胡乱凑合!”
江怀越怔了怔,随即笑道:“娘娘,臣会是胡乱凑合的人吗?”
*
慈宁宫中,太后与辽王还在闲谈,金玉音领着宫女们收拾了碗碟,悄然退出了殿堂。
才走出没多远,便见小太监匆匆过来,向她行礼道:“辽王殿下的随行人员前来探问,不知辽王什么时候出宫?”
金玉音讶然道:“方才我听到太后叫辽王今晚住在宫中,辽王似乎也答应了。”
“那他的随从怎么办呢?”
“我去问问。”金玉音折返回去,向太后与辽王转述了此事,辽王道:“找个地方安置他一下,明日再出去。”
太后因问:“你之前总爱找些道士炼丹,不会把他们带进宫来了吧?”
辽王笑道:“自然不会!他跟随我多年了,这次听闻我要进京,恳请随行一观京城盛况,这才将他带了过来。说实话,此人才华横溢,确实是饱学之士,可惜于科场无缘,因此才转投在我门下成为幕僚。”
金玉音道:“既然这样,那奴婢就去转告他一声,让人带他去休息了。”
辽王点头,她随即出了殿门,又往外面走去。
“前些年进宫,怎么没见过她?”辽王望着金玉音远去的背影,淡淡问道。
太后蹙了蹙眉:“那会儿一直待在司药局……你该不会又看上她了吧?王府里那么多,还不够?”
“王妃太过一本正经,其他那些不是娇蛮就是蠢笨,光有一张漂亮的脸,看多了也会生腻!”辽王慨叹一声,“这天下,怎么就难找到真正合意的人呢?”
*
寒风吹拂过宫墙,卷落片片黄叶,金玉音袅袅走出慈宁宫,远远地望了望,看到宫外头丹朱高墙下,独自站着的那个白衫男子。
因是背对着她而立的,只能望见背影卓然,衣冠整洁,青青缎带在风中微扬,颇有几分临风而去的神姿。
她走下台阶,朝着那人道:“是程亦白公子吗?”
男子闻声回转。
俊眉修目,眼神深杳。
本来正想行礼的金玉音微微一怔,唇边的笑容凝固了。
飒飒金叶飘飞如织,风过裙舞,她的全身为之透凉。
程亦白静静地看着她,隔了好久,才道:“……早知深宫之内也能如此巧遇,我就不会拖到现在才找来了。”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五章
第一百零五章
寂寞宫墙下,金玉音深深呼吸着, 很快镇定了情绪, 没有向程亦白走近, 还是站在原处。
“你……这些年到底去了哪里?”她声音寒凉地问。
“……很多地方。”他神情略显黯然, “从南到北, 四处漂泊。”
“四处漂泊……”金玉音念着这四个字, 忽而冷笑起来,“杭州有你的家园, 你为什么一去不返?情愿四海为家, 也不再回来一次!”
他似是有很多话要讲,但终究还是移开视线,望向赭红色的宫墙。“卓瑛,许多事情出乎意料, 自我离开杭州起, 所经历的一切恍若一梦, 直至近些年, 我安定下来之后, 也曾托人去家乡打听你的下落。”
他苦涩一笑:“本以为你早该嫁人生子,却没想到你在我走后就被选为女官入了宫。紫禁城又岂是寻常人等能轻易进入的地方?我这次也是因着机缘,才尽力恳请王爷将我带来, 原先也并未抱有很大期望, 谁知竟就这样看到了你。”
金玉音盯着他,没有接话。程亦白上前一步:“你现在,还只是司药局的女官吗?”
“怎么?”她怀有警觉之心地往后退了一下。
“我估算着你的年纪, 明年,是不是就可以放还出宫了?”程亦白谨慎询问道。
金玉音侧过脸,看着宫墙上方伸展而出的枝丫,似是不想回答。程亦白还待追问,不远处有数名宫女走来,他只得后退数步,装作与金玉音并不熟识的样子。
金玉音这才低声道:“辽王今夜住在宫内,叫你也暂留一夜,明天再走。”
“那你,是不是就住在慈宁宫?”
“怎么可能?”金玉音见那些宫女越走越近,迅疾道,“我知道他们会将你安排在哪里,到时候再说吧。”
说罢,向他行了个礼,随即匆匆折返、
不久之后,慈宁宫中的小太监出来,领着程亦白往暂离之处行去。程亦白走了一段路,忽而问道:“小公公,你可知晓在宫中有一位穿着藏蓝色曳撒的大人,年纪大概二十多岁,面容清隽,是什么身份?”
“您这样说,我可吃不准到底是哪位啊!”
“就是之前和金司药一同,送辽王前来慈宁宫的。”
小太监恍然大悟:“您说的是他呀,赫赫有名的西缉事厂提督大人您都不认识?也是咱们宫中御马监的掌印,只不过现在待在宫外的时候多了,不怎么回御马监。”
程亦白脚步微微放缓,眉间微蹙。
“他就是西厂督主?”
“是啊,怎么,看着不像吗?”小太监笑嘻嘻道,“别看才二十来岁,本事大着呢!不过手段也厉害,咱们可不敢惹。”
他一边说,一边拐过弯去,回过头望到程亦白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由招呼道:“这边,别走岔路了!”
程亦白追随上前,道:“据我所知,西厂督主是姓江?”
小太监斜睨了他一眼:“这全天下还有不知道江大人的吗?”
程亦白双眉一皱,随后又微笑了起来:“小公公说得对,是我太孤陋寡闻了。”
*
云层缓慢移动,遮蔽了才升上夜空的寒月,崇景轩内灯火摇曳,程亦白正望着灼灼烛焰出神,院门外传来了轻微声响。
他起初一怔,继而推门快步而去。
寂静之中,院门轻启,昏暗的光线下,有女子披着深色斗篷,站在面前。
“……卓瑛。”他按捺不住心头激动,伸手想要拉她进来,她抬眸,目光清冷。他便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收回了手。
然而金玉音还是慢慢地走进了院子。
“我不能被人看到。”她低声道。
“我明白。”他回答得有些无奈。
“你当年,为什么一去不返?还是不能给我明确答复吗?”她连语声都带着寒意。
程亦白沉默片刻,黯然道:“卓瑛,我不想再提那件事……总而言之,是我当初辜负了舅父,也辜负了你……”
金玉音始终裹紧了斗篷,站在暗暗夜色间,犹如幽寂古梅。她望着窗后的那一点光亮,漠然道:“多少旧事,只这样一句,就能一笔勾销?我父亲,将你从小养育成人,付出无限心血期盼你能金榜题名大展宏图,你却如断线纸鸢一去杳无音信,你可知道,他就在那一年的寒冬重病亡故。而我,竭力全力还想要守住我们的观月园,最后却被叔父强行送入宫中,观月园,也成为了他的产业。”
程亦白无言以对,过了片刻,才哑声道:“这些年来,我也曾四处漂泊,穷困潦倒。每每想到故园,总还以为你仍旧在园中居住,跟随舅父吟诗作画。直至后来,我辗转到了辽王幕府,生活稍有安定后派人去询问,竟得到的是舅父早已亡故,而你也随后入了宫的消息。我本来还想着,不知你是不是已经被君王赏爱,成为了嫔妃……”
金玉音的唇边浮现了一丝寒凉之意。
她回过身,望着他道:“那么这次呢?辽王来京城,为的只是给太后祝寿?”
程亦白微微一怔,继而道:“你要打听这些做什么?”
“他能将你带入宫中,想必你在他手下也算是心腹了?”金玉音扬起眉梢,忽而微微笑着,朝他走近一步,“你不会连我也隐瞒吧?睿表哥。”
*
江怀越从荣贵妃那边出来后,原本打算暂住宫中,然而走了一程,心中始终有所挂碍,便匆匆离开了大内。
坐着马车行至灵济宫前,忽见一人从西缉事厂方向急急匆匆行出,朝相反的方向赶去。他推开窗子,叫了一声,杨明顺才一脸紧张地止住了脚步。
“督公!您怎么回来了?”杨明顺又奔向马车,满是兴奋神色。
“这不是还惦记着未做完的事情吗?”他打量了杨明顺一眼,“这么急,要干什么?”
“就是您说的事!”杨明顺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朝他连连挤眼睛,江怀越打开车门,让他爬了上来。
“督公,您瞧!”他献宝似的从怀中取出一把钥匙,“黄百户刚刚送来的,小的知道您心急,还想给您送到宫内呢!”
江怀越挑了挑眉梢,接过钥匙,掂了掂。“这个真能行?”
“这得您亲自去试呀!不过……您知道东厂的密室在哪里吗?还有,您如果要进去,他们不会起疑心?”
“如今东厂事务还是我暂管,谅他们也不敢阻拦。”
江怀越将钥匙收进手心,那种冰凉的感觉让他的心志更坚冷了几分。
马车调转方向,迅疾朝着东厂方向行去。到了东厂门前,天色已微微发暗,门前值守的番子见他再次带着杨明顺到来,忙不迭扬声道:“江督主大驾光临,里面的人赶紧出来!”
这一声嚎让里面的番子起了寒颤,一部分人匆匆迎接出来,另外有机敏的赶紧趁着这机会去各处通风报信。当值的千户和档头本来都正围在房中吃羊肉锅,听到江怀越又来了,简直又气又恨,却也无计可施,只得丢下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前去迎候。
江怀越背着手慢慢巡视各处,骄矜道:“太后寿宴马上就要开始,全京城为了此事准备至今,各国来朝的使节以及各地藩王亦都已到位,这节骨眼上万一出了岔子,可不是一句恕罪能顶的。你们平素那些强取豪夺的行径,都给我收敛起来,别到时候又有人去衙门喊冤,说是被东厂的番子抢夺了什么东西!”
当值的千户上前赔笑:“督公教训得是,咱们这些人最近得到您的严厉指教,一个个都警醒着,不敢像以往那样散漫了。”
“还有上次我去存放案卷的地方看了看,里面缺失的都是大案要案卷宗,倒不知道你们以前的记录做得如何,是不是也有偷工减料浑水摸鱼的情形。”他一边说着,一边朝书房走去,“将秘卷都存在哪里了?”
“这个……卑职也不清楚啊。”当值千户犹犹豫豫地跟在后面。
江怀越脚步一顿,用不善的眼神瞥向他。杨明顺当即斥责道:“你是不是傻?万岁爷都把东厂事务交给我们大人了,你还觉得大人不能够进去检查一下卷宗?难道要咱们去请示万岁,给你下一道圣旨,命令你将卷宗取出才行?”
那千户连忙告饶:“卑职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那只有东厂督主才能进去。”
“看来我这个代管的,还是不够名正言顺?”江怀越冷哂一声,眼神寒彻。近旁的其他人连连使眼色,那个千户只好道:“江大人,那里可得专门的钥匙才打得开门……”
“你怎么那么啰嗦啊,大人既然来了,还能没拿到钥匙?”杨明顺瞪了他一眼。
江怀越不动声色,那千户见状,被其不怒而威的气势所震慑,灰溜溜地带着他们去了书房。取下垂挂于白墙上的行草题诗,墙上显出一道隐秘的门。
“以前裴大人也很少进去,即便要进,也得先去曹公公那里取来钥匙。”
江怀越没回话,镇定自若地将那把黄铜钥匙插入了嵌在墙缝中的锁扣。
手腕一转,却拧不动。
他眉间微蹙。
杨明顺脸色也变了变,而那个千户还站在后面,似乎有意窥伺。
“督公,打不开?您的钥匙对吗?”他试探问道。
江怀越哼了一声,使劲一拧,但听咔的一声,密室之门终于打开。
*
潮湿发霉的味道扑鼻而来,暗沉沉的室内幽深如古井。
杨明顺提着一盏油灯,为江怀越在前引路。
一个个古旧的架子上,杂七杂八地堆放着各自卷宗,江怀越走到一半,忽而道:“明顺,你出去吧。”
杨明顺一怔,小声道:“督公,小的不会偷窥。”
他却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是怕你偷窥。此事非同小可,你不要参与进来。快出去。”
杨明顺长了张嘴巴,最后只好将油灯放在了地上:“督公,您小心。”
他匆匆折返出去,守在了门口。
江怀越环顾四周,这死寂的空间内如今唯有他一人,伴随着忽明忽暗的光亮,以及不断摇晃的阴影。
他举步,脚步声在狭长的密室内幽幽回荡。
目光所及,那一份份卷宗上标注的名字,皆是过往数十年间曾引起过朝野轰动的大案要案,其中不乏股肱重臣终被问斩流放的事件。
那些曾经煊赫一时,位极人臣的人中翘楚,最终只落得凄凉收场,在其死后,留下的无非只有一卷泛黄的宗册,以冷漠旁观的语言记载了当时发生的一切。
或真或假,又有谁能在往后的岁月里判断清晰。
他甚至还看到了更前任的东厂提督的名字,那也是曾权倾朝野不可一世之人,最后被群臣联名上疏,揭发其数十条罪状。君王本不愿核查,然而群情激愤之下,必须要做出样子,谁料核查下来竟果然私藏了本不该属于内宦的御用器皿,只这条,就让君王大怒,最终此人被逐出京城,死于半途。
江怀越在记录此事的卷宗前停了一步,随后抬头,发现了上方格子内堆放的卷宗。
承景二年,南京兵部尚书,云岐案。
他的心忽忽一跳。
手中油灯搁置在了一旁,借着摇晃的光亮,江怀越拂去卷宗上的灰尘,小心翼翼地将之打了开来。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六章
第一百零六章
昏暗的灯火下,本已泛黄的纸张更显陈旧, 墨黑的字迹有些地方洇染化开, 间杂着细细的灰尘, 看起来模模糊糊。
江怀越以极快的速度扫视卷宗内容。
与一般案件的记录类似, 上面书写着云岐所犯罪行以及他被押解至东厂诏狱后, 受审画押的详细经过。
正如之前所探听到的消息, 这案卷中也同样记录了云岐私下与临湘王结交的事实,甚至还夹着从云府和临湘王府搜出的书信证据。那两封信中, 有互通消息的语句, 云岐居然还真的将某日承景帝与他在御书房内,商议重要政务的话语转述给了临湘王,这对于朝臣而言是难辞其咎的罪状。
而临湘王写给云岐的信中,亦对其寄予厚望, 要求他在朝中多留心君王动向, 尤其是假如君王有意要削减藩王配兵以及其他权限, 请他要多加劝谏, 并及时通告。
两封信摆放在一起, 显然就是确凿的证据,然而……
江怀越看着这两封言辞恳切,情谊拳拳的书信, 眉间微蹙。
——是怎样的缘由, 才会使得这两人在书信往来的期间,会将信件都收存在府中?尤其是云岐泄露君王言论的信件,对于临湘王而言, 看过即可,何必还要保存下来?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审理案件的人员名录上,东厂提督曹经义,刑部尚书郑晟,大理寺卿李茗山。
看到这三个名字,江怀越心中又是一动。
除了曹经义如今病退闲居在家之外,郑晟也早就告老还乡,前几年传来了病故的讯息,而当时贵为大理寺卿的李茗山,此后也卷入了另一桩案件,很快就被降职贬谪至湖南偏远处,后来抑郁而终。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飞速搜寻起所有参与问询的人员名录,上至主审官员,下至负责记录的小吏,一个个名字在脑海中盘旋。
凭着对朝廷官员情形的掌握,江怀越居然发现了一个问题:所有审问过此事,或者目睹审问的人员,几乎都已经不在朝中,甚至多数都已经不在人世。
十年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或许人世沧桑难以意料,然而如此多的变数集中在一起出现,若只说是天意弄人,怎让人信服?
他再次看向那两封并存在一起的书信,心里隐隐浮起了寒意。
“督公?”
寂静中,密室门那边忽然传来了杨明顺的唤声,带着些忐忑不安。
江怀越一凛,迅疾将案卷恢复了原状,放归格架间。
提着那一盏油灯,他绕出狭窄空间,朝着入口处快步折返。
才靠近门口,就听外面传来了东厂众人的说话声,其中还夹杂着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声音。江怀越一蹙眉,推门而出,恰望到有一人阴沉着脸踏进书房,朝这边走来。
居然是许久未见到的裴炎。
江怀越反手将密室之门一带,淡漠道:“裴公公,你不在家中修身养性,又来东厂做什么?是对此间事务还念念不忘吗?”
裴炎一看到江怀越,就气愤难平,原本承景帝罚他三月闭门思过,眼看期限已过,他曾托人在君王面前提及,却没有得到任何恢复他原职的消息。再加上听老部下说江怀越几次三番过来整治,他就更确信了是江怀越在背后捣鬼,妄图借着机会将东西厂合并,全都收归自己掌握。
故此裴炎毫不留情地狠狠盯着他:“怎么,万岁只是让我暂时退出东厂,可没下令禁止我踏入此处,我记起有些重要东西没整理清楚,再回来看看也不行?江厂公倒是不辞辛苦,特意来我暗室寻什么东西?你这钥匙又是从何而来?”
江怀越平和道:“万岁既然命我管理东厂事务,那我自然得尽心尽责,大大小小事情一概不能怠慢。密室里存放了重要卷宗,若是放置不当起了火,或是防护不妥潮湿漏水,都会使得卷宗毁损,因此我才进去查看一番。至于这钥匙……”
他顿了顿,取出钥匙握在手中:“自然是我向义父他老人家要来的,裴公公又有什么好介意的?”
裴炎眼神复杂,哼哼冷笑几声:“就为着这等小事,曹公公能给你钥匙?”
“替万岁爷管理东厂,怎可算是小事?!”江怀越脸色一肃,“裴公公,我看你这说话不经脑子的习性还是要改一改,这样的话语若是被万岁听到,我恐怕你在家闲居的时间还得再多些!”
“你!……”裴炎怒不可遏,“江怀越,我看你行踪可疑,是不是在密室里捣鬼了?”
江怀越冷哂:“你既然不信,那就自己进去看看,我大可以宽宏一些,只是怕你自己不好收场。”
裴炎狐疑地看着他,思忖再三还是气势汹汹地闯入了密室。他在里面搜寻许久,想找出江怀越捣鬼的证据,然而折腾半晌还是一无所获,只好悻悻然出来。
“怎样?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了吗?要不要再叫人手一起帮忙?”江怀越不失时机地讥诮。
裴炎心有不甘,然而眼前又无计可施,只得恶狠狠盯着江怀越,低声咒骂了一句,愤愤然离开了书房。
先前那陪在旁边的千户目睹这一情形,既不敢追上劝解,又不敢出言询问,尴尬地站在一边向江怀越窥伺。江怀越冷着脸,吩咐道:“里面墙角都已经有些发霉了,快去取些吸潮的木屑石灰粉末。”
那人只好应声而去,江怀越向杨明顺使了个眼色,低声交待了几句话。
杨明顺明白事态紧急,随即匆忙离去。而江怀越自己又趁机折返密室,没过多久,重新返回门口、当千户带着手下抱着祛除潮湿的材料赶来时,他已经站在书房门口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了。
他又借机训斥他们速度缓慢,待等千户等人急急忙忙进入密室安排妥当后,江怀越皱着眉叮嘱了几句,随后也离开了书房。
一出东厂,他马上吩咐车夫赶向西厂。
夜幕已降,街上亮起了或明或淡的灯火,才行出一程,不远处便传来救火的急促梆子声,一时间百姓骚动,尽朝着西南方向奔去。
江怀越撩起帘子望了一眼,西南方向的长街尽头火光赤红,有浓烟滚滚,直冲天幕。
他的唇边浮现一丝冷哂,随即放下了碧青纱帘。
与此同时,原本已经上了轿子,正赶向南薰坊曹经义府邸的裴炎,也听到了这嘈杂的吵嚷声。他本来还没放在心上,一心只想去曹府询问曹经义是否把钥匙交给了江怀越。谁知跟在轿子边的仆人忽然大喊起来:“公公,那着火的地方怎么看着像咱们家在的地方?!”
裴炎一惊,连忙掀开轿帘往回探出身子。这一张望可不得了,浓烟滚滚处,不正是自己半年前才搬入的宅院所在的胡同吗?!
一想到费尽心思和财力拾掇起来的那座精致宅院,和家中收藏的各种古玩字画,裴炎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蠢材,还愣着干嘛?!赶紧回去看看是不是咱们家失火了啊!”
他急得恨不能自己撒腿跑回去,轿夫们赶紧调转了方向,抬着轿子飞快往失火方向奔去。
*
江怀越坐着马车,很快赶回了西缉事厂,他匆匆进入书房后,随即招来了黄百户,将袖中的东西给他过了一下眼。
“按照老规矩,仿造一份,务求做真做旧,越快越好。”
黄百户有些为难地问:“督公,什么时候要?”
“今天,最晚明天。”
黄百户咋舌:“这可难杀我了!做这得要时间!”
“以前不是没做过,拖延不得,速去办妥!事成之后重赏便是!”江怀越肃然发话,黄百户只好带着那封已经微微泛黄的书信离开了书房。
江怀越这才背靠着椅子,微微出了一口气。
他随即又叫来姚康,认真地吩咐一番,待等姚康奉命出去后,自己也随即换下了宫内的服饰,穿上鸦青色万字纹曳撒,微微沉思片刻后,走出了西厂。
*
明时坊的灯火似乎都要比别处来得更为明艳璀璨,就连光晕里也蕴含着奢靡金粉,幽幽暖香。
大厅内,有狂欢的富商子弟正借着酒劲追逐众多美人,一时间佳丽巧笑奔逃,长长的缎带随风起扬。相思趁乱闪身退到了屏风后,整顿着快要摇落的花钿。
门外的小厮匆匆奔来,好不容易才找到她,说是外面有人等待。
相思诧异道:“天都黑了,要接我去哪里?”
“没看到马车啊,就有人说是前些天借了你的东西,要来还给你。”
相思纳闷,但还是跟着小厮出了淡粉楼大门。粉莲花灯层层叠叠映照下,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宾客往来不绝,也不知小厮说的那人到底在哪里。
她正四处张望,有一名随从打扮的男子上前来向她作揖,说是主人在附近等她。
相思本想拒绝,然而一看那人倒是眼熟,细细一想,方记起曾在西缉事厂内见过这面孔。她心生欢悦,便向小厮说了一声,跟随着那人转过了街角。
长街背后,是清冷宁静的小巷。
也曾是她望到江怀越马车离去后,追逐而出却被他拽进去的地方。
她惴惴不安地张望着,期望着,在那灯火阑珊处,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高高围墙下,还是在那个昏暗的角落里,一身鸦青曳撒,身披玄黑狐绒斗篷的江怀越静静地等着她的到来。
相思的心,砰砰跃动不已。
很奇怪,虽然早就不是初次相会,可每天每夜想到他,每回每次见到他,竟还是情难自已,好似总是绮丽的梦,不愿醒来,惟愿长睡。
她抿着唇笑,提着繁复奢华的石榴花明珠裙,踏着一地清寒,轻轻地,飞快地,向他奔去。
不知为何,心海里忽然浮现出以前念过的词。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大人。”相思微微喘着,站定在他面前,望着他,眼里满是笑意。
“嗯。”
他应了一声,抬起手来,借着对面楼上漏下的淡淡光亮,抚了她微凉的脸庞。
“很冷?”江怀越低声问。
萧飒寒风吹透了她的衣裙,那对翡翠耳坠在夜风间不住摇曳,晕出微弱明光。她却觉得整颗心全是滚热的。
“脸上被风吹了而已。”她自己捧着脸颊,往手中呵气。
“以后出来,不能穿得这样单薄。”他皱了皱眉头,解开了斗篷的系带。相思却道:“出来的时候又不知是你,要是别人,我才不会特意奔出来见面。大人也真是,还挑这寒风嗖嗖的小巷子里站着。”
“……附近没别的僻静处。”他闷闷地回了一句,随即展臂,将斗篷兜住了相思。
“真重!”
她皱起了鼻子,向他没好气地抱怨,双手却紧紧拽住了系带。
“你不是说这里风大吗?”江怀越怪她难办,索性将斗篷连着的帽子一下子给她戴上了,相思吓了一跳,随即大惊小怪地叫起来:“眼睛都被挡住了,什么都看不见怎么办?”
“至于吗你……”他还没说完,身前一软,相思已经装作辨不清方向,惊慌失措撞进了他的怀中。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七章
第一百零七章
肃冷的空气中,馥郁香息萦绕缠绵, 一如相思撞入怀中时, 给江怀越带来的温软感觉。
她裹着那件玄黑的狐绒斗篷, 整个人都钻到他臂膀间, 他步步后退, 直至背后抵住了高墙。
相思却将脸埋在他怀里, 还故意想要钻去,江怀越搂住她, 低声道:“没退路了, 还想往哪里去?”
“我看不清呀……”她有意娇憨地揪住了江怀越的袖子,不肯离开他的怀抱。
黑暗中,只听他喟叹了一下,随后就捧住了相思的脸颊。
冷。
相思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瑟缩。
然而寂静中他呼吸声近, 在她还未及取下厚厚斗篷的帽子时, 就被温软的嘴唇彻底噙住。
幽黑的小巷里, 除了风声就是缠绵的声息。
对面楼中笙歌曼曼, 有泠泠古琴弹奏着婉转悠扬的江南曲调, 时有时无,好似相思身上的茉莉香气。
而在这冷寂无声的小巷高墙下,江怀越捧住了她幼滑细致的脸庞, 虔诚至极地吻她的嘴唇, 轻柔且专情。
她是国色天香重紫盛瓣间的一滴晨露,清媚轻盈,晶莹剔透, 又糅杂了馥郁香息,浓艳时让人沉醉其中无法抗拒,清新时映照出皓皓月光,让人不忍破坏戕害。
……
夜幕苍茫,寒风吹袭,一切尽是虚无朦胧,唯有呼吸与触感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他无法自拔。
多少年来的孤高自持,向来只觉人心虚假,情|爱二字更是与自己彻底无缘,然而就在这样的一步步沦陷中,贪恋着、憧憬着、渴求着,恨不能将这怀中的人揉成粉珠,藏在心间。
只有藏在心间,才是最温存安全的地界,不允许任何人侵占觊觎,也给她可靠的依靠。
幽暗间,江怀越看不清她的容颜,只能感到目光潋滟,满是柔情。
他触及相思的侧颜,小心翼翼的,带着期许和忐忑。
然而当他还想进一步温存时,相思却忍不住笑了出声。
“干什么?”江怀越蹙了蹙眉间,在她的耳畔,轻声问。
“痒……”相思推推他,“呼气吸气的,痒……不准这样亲我。”
他失落地叹了口气,似乎听她的话,可不一会儿还是温柔地倚着她身子,移至她的流光束带畔,揉了揉。
相思再次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这样也痒?”他忍着笑,又连连出击,她在他怀中挣扎,躲闪,又不敢笑得出声,没多久就气息咻咻,只好威胁般地求饶:“你再这样,小心下次我也整治你。”
江怀越这才停了手,让她靠在自己肩头渐渐平定了呼吸。
“大人……”
“嗯?”
“我真喜欢你。”
不知为何,相思伏在他肩前,忽然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
她的语声清透软绵,让江怀越的心为之震颤。
最初的时候,他还曾经在心底拷问自己,为何相思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示好,若是喜欢上了他,又是因为什么缘故?
可是而今,耳听得她在心口前说出这样一句轻轻叹息似的话语,江怀越忽然觉得以前考虑的那些问题,已经不再重要。
不管她爱慕的究竟是什么,只要她喜欢他一天,哪怕还喜欢他一瞬,他都是愿意全部接受,唯恐下一刻就不再拥有。
他那曾经空洞的心里有许多事,甚至有许多不得见人的阴暗幽黑,以前一直都是封闭的空间,就好像旷野茫茫,漫无边际,只有他一人行走其间,无所谓来时路,也无所谓去往何方。
生而为人,尝到的甘甜太过寥寥,而经历的劫难无法言说。
可他如今心甘情愿地在那空旷荒野里筑起一圈粉墙黛瓦,构出一座小小的城,里面有江南袅娜的河流与轻柔的翠柳,雪白的水鸟与游曳的金鱼,碧水晴天间住了一个她。
她曾经失去的家园与幻梦,他愿意为她重新构筑,捧出自己所有的珍宝,付出满腔的心血,只为了给她一个不受侵染的世界。
只是因为,相思说,我喜欢你,大人。
再没有什么比这样的话语更能让他为之不计成本,不计后果。
江怀越揽着她,触及之处纤柔而丰盈,就连他的掌心与指尖都喜欢了这种感觉。
“相思。”他用很轻的声音在她耳畔说,“我要送你一份大礼。”
她愣了愣:“是什么?首饰?”
他先是点头,随即又摇头,道:“你要相信我,有些事,现在还不好说清楚。”
相思蹙起了眉间,忧虑道:“你这样讲,我怎么觉得心神不安了呢?”她顿了顿,又愧疚道,“我去找过姐姐,可是她对我态度冷淡,不愿将那支凤钗拿出来。”
“本来就预料到了。恐怕有我在的一天,她就不会释怀。”江怀越忽又转换了话题,“你身边还有没有你父亲生前留下的书籍信件之类的东西?”
相思闻言一怔,随即失落道:“哪里还有啊,当年抄家洗劫一空,我和姐姐是被赶到教坊去的,什么东西都带不了。”她又略显诧异地问:“你为什么会问这个?”
“想有所比对。”江怀越只含糊说了一句。
相思想了想,道:“当年虽然被抄家了,但父亲书房里的一些寻常书籍可能并没被带进京城审查,也不知道后来有没有人收拾。不过就算曾经被收起来了,后来我们的宅子都被转卖,谁知道这些书籍都流失到哪里去了呢……”
江怀越记在心里,相思不无担心地询问:“大人,是不是我爹的事情很难办?”
他静了静,道:“比我原先想的,要复杂。有人做好了周密安排,不想让后来的人追溯此事。”
相思感到一阵发寒,心底各种念头交错纠结,最终艰难道:“如果太复杂,还是收手吧。”
江怀越有些意外地反问:“你难道不想查出真相?如果他真是被冤枉的,那么翻案后,你们姐妹就可以重新恢复云家官宦千金的身份。”
相思怔了怔,望着他的眼睛,慢慢道:“可如果你因为要核查此事而被卷入危险境地,那我,情愿继续现在的生活。官宦千金的生活,离我已经太远了,远得我都已经记不起来到底是怎样的滋味……而现今,有大人在身旁,我觉得也够了。”
“但是这样的话,你就很难获得自由身……”
她低下眼睫,轻声道:“大人,你如果愿意的话,我的心,和我的身子,都会一直交予你。”
江怀越愣住了。
心间有微微酸涩的感觉,一波一波涌动,冲击着原有的防线。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又一次低下头,在那件斗篷帽子的遮掩下,深深亲吻她。
“我想给你自由,相思。”
江怀越在亲吻的间隙,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告诉她。
她眼里温热潮湿,却又不由得哽咽着笑话他:“你不怕给了我自由,我就自己走了吗?”
江怀越的亲吻微微一顿,手指也不受控制地紧了紧。很快,又调整了情绪,低声笑着道:“那也是我愿意的……再说,我知道你不会。”
更为亲密的吻占据了他的话语。
……
冷风吹过高墙,带些呜咽声响。江怀越终于催促相思回淡粉楼,她却不愿离开。
“回去吧,脸都凉透了。”他为相思系好了斗篷丝带,“穿着这个回去。”
相思恋恋不舍地握着斗篷边缘,忽又抬手凑近闻了闻:“大人,你换了熏香?味道和以前不一样了。”
“这样都能闻得出?”他笑了笑,相思因为不想离开,就有意又缠着他寻摸腰间玉带间悬着的香袋。江怀越只好将靛青云霞纹锦绣的香袋解下,放在她鼻子边让她闻了一下。
相思深深呼吸,眼里亮着光。“比以前的还好闻,有种浪卷云飞的感觉。”
江怀越颔首,带着几分赞许:“此香名为望江春,香气似江水潮涌,绵延不散,你说的倒有点意思。”说着,他从绣囊里倒出一些香料,塞在她手心,“你喜欢的话,我下次从宫内弄出来。”
“不会被发现吗,你偷香……”她惴惴不安。
江怀越不由笑了笑:“什么偷香,本来就有例份的。这是我去昭德宫的时候,贵妃顺手给我的。”
相思的眼里却减灭了几分光彩,嘟囔道:“贵妃长得好看吗?她是不是跟你很亲密?不然为什么还给你香囊和香料?”
他一愣,随即意识到了什么,皱着眉道:“不要乱猜忌,贵妃娘娘是什么身份,万岁的女人,我只是从小在她身边长大而已。”
“那她比你大很多吗?”相思忽而明白过来。
江怀越无奈道:“那是当然!”
相思心里始终有疑惑,又追问道:“那你以前一直留在她身边伺候,贵妃的衣食住行都是由你操办?她梳妆打扮是不是也经由你手?”
“问那么详细做什么?”江怀越不想回答这些问题,皱了皱眉头。
相思怔了怔,小声道:“大人,你以前……就是我被侯爷夫人打伤前额那次,给我敷粉,我就觉得你好像轻车熟路的……”
“我手巧,不行吗?”
江怀越说罢,已经抓住她的胳膊,硬是将她送向巷口。她没办法,只好向他道别,江怀越道:“好了回去吧,我还有事要做呢。”
“……一切小心。”相思含着眷恋望了一眼,只好离开了他,裹着斗篷奔向淡粉楼。
玄黑斗篷将她的身姿遮掩住了,饶是如此,她奔跑的时候,那鲜红艳丽的石榴珍珠裙在斗篷底下漏出的一道边际,还是如一抹浓墨重彩的霞光,映照在了江怀越的眼里。
他默默目送她回到了那座奢华热闹的楼宇前,明灯烁烁,笑声萦绕,那是纸醉金迷的世界。
而他站在幽冷小巷,不能被别人看到。
炽热的缠绵似乎还未消散。他眷恋地又望了她的背影一眼,随后走出巷子,朝着远处而去。
车马轩昂间,相思站在大门口,忍不住追出几步,只能望到江怀越渐渐远去的背影。她几乎想要喊出来,然而就在这时,本来已经隐没于人群中的江怀越,似是感觉到了什么,朝着这边再次回首。
街旁酒肆的灯火透过菱花窗户淡淡洒落在他的侧脸,墨黑清冷的眼眸里藏着执著心念,深埋,不会轻易对人诉说。
只是这一眼,越过喧嚷的行人车马,印刻在了她的眼里。
*
江怀越独自夜行,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市,最终回到了沉寂幽暗的西缉事厂。
进了大门,他直接去了锻造坊的内间。黄百户正与一名中年男子埋头作假,甚至来不及起身行礼。江怀越审视一遍,问道:“还有多少时间能做成?”
黄百户一边研究原来的那封信,一边皱眉:“大人,并不是我们怠慢,您也知晓的,做旧需要时间,至少……还得过今夜,不然的话,拿出去一看就知道是新近的纸张与墨迹。”
江怀越背着手不语,过了会儿,又问:“依你们看,我拿来的这封信,是否也是做出来的?”
正在处理纸张的中年人抬头看了许久,道:“倒不像是完全伪造的,但据小人看,这一个个字虽然端正秀雅,但字与字之间间隔过于整齐划一,行与行之间气脉不连贯,若是自己书写,应该不会如此滞碍。”
“你的意思是,有可能是他人仿写而成?”
“有这个可能。”
江怀越点点头,转身出了房间。才回到西院不久,杨明顺快步奔来,低声道:“督公,裴炎在清点完家中损失的书画古玩后,气冲冲去了曹府。”
江怀越冷哂:“他倒还是不死心。姚康那边有消息吗?”
“刚才得到讯息,说已经把话传到了。”
“好。”
江怀越慢慢坐在了游廊下,望着空寂庭院出神。暗夜沉沉,西风萧飒,杨明顺本来想打听什么的,但看出督公心事重重,也不好出声。
过了一会儿,院门口有番子匆匆赶来,抱拳道:“启禀督公,曹公公派人来请您去他府上。”
杨明顺眼神一收,谨慎地望向江怀越。
他倒是不慌不忙站起身,整了整鸦青色的曳撒和佩着碧玉的网巾,平静道:“走吧,明顺。”
章节目录 第一百零八章
第一百零八章
夜间的乾清宫肃穆沉静,除了偶尔在廊下悄悄走过的太监宫女之外, 别无其他人影。
这里是与外界繁华喧嚣截然不同的天地, 就连风过高墙亦显得格外幽寂, 檐下铜铃幽幽, 震出寒凉况味。
承景帝刚从昭德宫回来, 在灯下翻阅了几本典籍后, 心绪有些不宁。
太后的寿诞即将到来,而辽王此次返回京城, 看样子不像是马上就会离去……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过往, 想到了那段成日提心吊胆,万事皆谨慎敏感,不敢有半点疏忽放松的岁月,想到了那段自己虽贵为太子, 母妃却总是满脸愁容, 唉声叹息, 在他耳畔不断抱怨的岁月, 心绪渐渐烦乱起来。
门外忽传来余德广的轻声禀告:“万岁爷, 江提督求见。”
“江怀越?”承景帝一怔,“这时候了,他怎么忽然进宫来?有什么急事吗?”
“这……看他的神情, 确实较为严肃。”
“宣他进来吧。”承景帝心怀疑惑, 放下了典籍。
没过多久,江怀越疾步入内,朝着端坐于几案后的承景帝叩首:“臣入夜打搅万岁休息, 实在是无可奈何,还望万岁恕罪!”
“到底什么事?”承景帝不由得前倾了身子。
“启禀万岁,臣有幸被委任暂管东厂事务,想着既然万岁对臣如此信任,臣就理当殚精竭虑不辞辛劳,故此前些时候多次去东厂巡查。但原先裴炎在职期间,对手下颇为纵容,令得东厂众人素来横行无忌,且做事马虎敷衍。”江怀越顿了顿,语声清朗,言辞诚恳,“臣在检查了他们的库房及案卷收录处之后,发现卷宗整理得甚为混乱,又听闻裴炎书房内还有一间暗室,专门收藏重大案件的卷宗实录,便想着那处必定也要详细检查,因此便设法弄来钥匙,进入了暗室。”
承景帝眉间微蹙,看着江怀越,慢慢道:“进去之后,有何发现?”
“暗室内已有灰尘积聚,墙壁潮湿漏水,有些木架甚至开始歪斜发霉,显然多时未经审视管理。”江怀越眼帘低垂,缓声道,“不过,臣深夜进宫的目的,倒不是仅仅为了禀告万岁这些琐事。”
他抬起头,正视着君王:“臣在暗室未曾多加逗留,打算出去后找人进来打扫清理一番,谁知裴炎忽然到来,将臣堵在了门口。”
“他?不是还未复职吗?怎么正巧你去的时候,他也会出现?”
“臣以为,这不是巧合,恐怕是臣去了几次东厂,对他们严加管束,令众人不满,因此有人私下去向裴炎通风报信。因此今日他才忽然闯进书房,气势汹汹质问臣为何进入暗室,非但如此,在臣解释清楚原因之后,他虽悻悻然离去,却在傍晚时分去了曹公公府邸。”
“曹经义?”承景帝双眉紧锁,“他去找曹经义做什么?”
江怀越淡淡道:“臣猜测,必定是去告知曹公公,说臣擅自进入他们东厂暗室……实不相瞒,在臣前来宫中之前,曹公公就派人传话,令臣赶往他府中,言辞凌厉。”
承景帝闷哼一声,薄唇下拗,没有说话。江怀越的脸上隐隐浮现忧虑之情,“万岁,其实关于曹公公,臣有一事始终未曾向您禀明……原先想着只是小事,但如今想来,却觉得有些不太符合常理。”
“他?他不是你的义父吗?难道也有什么问题……”
江怀越端正了神色道:“万岁可记得前段时间,臣曾经想请您开恩,给云岐的两个女儿勾销乐籍?”他瞥了一眼承景帝,见他脸色凝重,便又继续道:“当时万岁严词拒绝,令臣明白云岐当年必定是犯下重罪,辜负了君王信任,有损于朝臣清誉,才使得万岁如此痛心疾首。然而……此前云岐的两个女儿曾因被高焕欺辱而作为证人滞留在我西厂,本来臣打算清查案件后再作处理,但是某天深夜,曹公公却忽然派人前来通传,叫臣去了他家中。在那里,他强行命令臣立即释放云家姐妹,不得有半点怠慢。臣试图询问原因,他也不加解释,臣无奈只好遵从义父的指令,回去后就放还了姐妹两个的自由。”
“曹经义?他居然要求你放了云家的女儿?”承景帝亦不由惊诧。
“是,曹公公虽是臣的义父,但臣实话实说,他素来并无多少慈悲心怀,臣当时也想不通,他与云家姐妹毫无关系,为何要保护两人安全?”江怀越略一停顿,抬眸道,“直至今日,臣才算有所明白。在臣进入东厂暗室后,发现有一叠卷宗收拾得比其他卷宗都来得仔细,且存放的位置也最为隐秘,臣一时好奇,上前看了一眼,竟发现这卷宗虽有灰尘,却明显在最近被人动过,留下了翻阅的痕迹。而这卷宗,原来就是云岐参与临湘王谋反之案的实录。万岁,这东厂暗室的钥匙只有曹经义才存着,在他多年前离任时,居然没有留给裴炎,也就是说,最近进入暗室的人,很可能就是曹经义本人,而他又去再度翻阅当年云岐案件的卷宗,莫非是因为云家女儿来到京城,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
承景帝眼神深沉,过了片刻,才道:“你刚才说,他今夜还命人叫你去他家中?”
江怀越虽跪在地上,依旧挺直了身子,只是眼中流露些许惶惑:“是,臣估摸着情势不妙,曹公公在位时杀伐果决,如今深夜令臣前去,且不说到底结果如何,只是臣内心惶恐,怕这事与当年云岐案件仍有关联,而万岁对此案必定曾经极为重视。那么,臣这一去,倘若曹公公怪责下来,或是提出了其他要求,臣实在不敢轻易做出判断……故此,在前往曹府之前,匆忙赶来,请求万岁予以指点迷津!”
承景帝深深呼吸了一下,略显困顿地倚靠在椅背上,过了许久,方才道:“朕知道了,你……只管前去曹府,朕自会安排。”
“遵旨。”江怀越叩拜皇恩,转身退出。
*
他坐着马车来到南薰坊曹府时,街市人声已经渐渐消减,敲开大门后,随着仆人慢慢走进宅院,四周悄寂一片,唯有远处巷子里传来几声狗吠。
幽幽灯笼在前引路,仆人沉默不语,江怀越在走入那个院落前,问道:“公公和夫人都在吗?”
仆人只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们很快站在了书房门口,仆人上前禀告后,提着灯笼匆匆而去。江怀越轻轻敲响门扉,不见里面有何动静,便道:“义父,我进来了。”
里面还是没人应声。
江怀越微一蹙眉,轻轻推开书房房门,走了进去。
一盏孤灯幽然,橘黄的光晕跃动闪烁,在墙上投下了暗沉的影子。书房内早就点了暖炉,堆叠得厚厚实实的卧榻上,曹经义正用一双阴恻恻的眼睛盯着江怀越。
“义父,孩儿在外敲门没有听到回应,还以为您老人家睡着了。”他微微一笑,跪下行礼。
上方传来曹经义沙哑的哼笑声。
“你该不会是巴望着,我孤零零地死在了里面吧?”他盘动着手中的檀木手串,眼神烁动。
“我怎会有如此歹念?不知义父深夜叫人来传唤,是为了何事?”
曹经义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他一会儿,忽道:“十二年前,我把你从死人堆里捡出来时,倒没想到你有朝一日能出落成现在的地位。那时候啊,我就想着,这个孩子长得俊秀出众,又机敏灵动,要是带回紫禁城,或许能让贵妃娘娘高兴……也是你命好,眉眼间和娘娘那个不幸夭折的儿子有几分相像,她见了你之后,就日渐喜欢,从此把你留在了昭德宫。”
江怀越沉默片刻,道:“是,贵妃娘娘待我恩同再造……也多亏了义父,我才有今天。”
曹经义却不看他,望着桌上的灯火,慢慢道:“只不过,这时间虽久远,我心里始终存着一根刺……”他忽而转眼盯着江怀越的眼睛,森森道:“最近几日,我就一直在想,当年将你改姓更名洗净身份,以寻常猎户家孩子的名义带到皇宫,扶植你平步青云,到底是不是做错了!”
跪在床前的江怀越面色如常,眼神深邃。
“义父说这话,是表示后悔了吗?”
曹经义咧着嘴笑了笑:“是我太过轻信了,我本来以为给了你生存的机会,又给了你步步升迁的襄助,你会尽忠踏实,恪守本分。没想到随着你职务日益高涨,羽翼日渐丰满,这一份野心不羁,却也如你父亲兄长一般,渐渐蔓延扩张,竟成了不服管教的脱缰野马。”
江怀越的那双幽黑眼眸深处,渐渐浮现寒意。
曹经义忽一撑床栏,直起身子,紧紧盯住他厉声道:“东厂的密室钥匙,你到底是怎么得来的?”
江怀越毫无胆怯地回望他,缓缓道:“找人做了一把而已。我属下也有能人巧匠,并不是难事。万岁既然叫我管理东厂,我却连一间暗室都进不去,岂非表明大权为虚?只是愤愤不满而已,没别的意思。”
曹经义暗沉的脸上忽然浮出了阴冷笑意,“随便叫人做得出?江怀越,你真以为我已经老得什么都不知道了?!钥匙,只有我身边才有,你叫人偷了我的钥匙印刻了模子,再找工匠打造一把。这样的事情,咱们以前做的还少?我教给你的本事,你却用来对付我了?!”
江怀越瞥了他一眼,讥诮道:“义父既然知道,那我也就没什么好隐瞒了。这些本事确实是您当年传授给我,如今我只不过奉还而已,义父应该感到满意才是,何必斤斤计较?”
曹经义手指紧抓床栏,蓦然间发出一声怪异的笑。
“好好好,我曹经义今日才看透,身边的全是人面兽心的东西,你们吃我的喝我的,凭借我才侥幸活下来,却还用这样肮脏的手段来回馈我!”他猛然掀开被褥站起来,“今日我叫你亲眼看一看,背叛我的人,会是怎样的下场!”
说罢,他快步走到书房另一侧的隔间门前,一下子将木门打开。
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第一百零九章
晦暗的隔间内, 血腥味冲袭而来, 死寂之中, 从某个角落传来了低微至极的呜咽声。
那呜咽声犹如幽魂抽噎,一声声时断时续, 犹带着颤音, 在这初冬夜间听来格外令人心惊胆寒。
桌上的烛火忽忽窜起, 爆裂零星火花,晃动不已的光亮映在曹经义焦黄暗沉的脸上,平添几分森森鬼意。
他披着长长的衣衫, 脚步沉缓地走进了那幽暗隔间,随后站定在中央, 幽冷笑道:“好儿子, 你不过来看看你的干娘吗?”
江怀越不动声色,谨慎地朝前走了几步。
血腥味更显得浓郁不散,那压抑颤抖的呜咽声, 也更加清晰。
江怀越借着从斜侧照来的微弱光亮, 才望到这原本堆放箱子的隔间里, 遍地都是深红色的血痕。
纵的横的, 交错洇染,有些已经干涸凝固, 像极了覆在青砖上的诡谲蛛网。
墙角的箱子旁,有女子蜷缩着抽泣,长发低垂,衣衫凌乱。
而在她身前的地上, 还躺着一个人,因为光线昏暗,看不清到底是死还是活。
曹经义脸上还带着阴冷的笑,回过头朝江怀越道:“怎么,不敢进来了?你不是胆子大得很吗?叫她下毒,想我死?亏你干得出来,啊?!我辛辛苦苦把你带到京城,就为了活到那么大年纪了,喝你一碗下了毒药的热汤?!”
说话间,他已忽然出手,一把揪住了吴氏的长发,将她的脸用力扳起。
吴氏痛得拼命挣扎,曹经义却咬牙切齿地凑近了她,“贱人,你家落难的时候,是谁出手相帮?你不知恩图报,反而在我眼皮底下勾三搭四,真以为我会对你有什么善心?!我告诉你,这一次你死还是小事,你那没出息的爹妈和兄弟,全都得给你陪葬!”
吴氏眼泪直流,可是因为嘴巴被破布堵住的缘故,只能发出痛苦的声音。
她的脸部因疼痛和害怕而扭曲,眼睛却还望向门口的江怀越,似是在向他发出最后的求救。江怀越无声无息往前走去,直至看清情形时,心底才泛起一丝凉意。
吴氏被粗绳紧紧捆住了双手,而在她身前,还有一人同样被绳子捆住,并与她紧紧相连。那人的身体已僵硬不动,更为可怕的是,这竟然是一具无头的尸体。
而曹经义此时,正探手从吴氏的腿上拎起一物,黑魆魆一团乱麻似的,在她面前晃动不已。
吴氏脸色惨白,紧闭着眼睛不敢睁开,曹经义却怒吼:“现在怕了?不敢看一眼?先前是怎样跟他亲热纠缠,不是恩爱得很吗?!”
他又霍然站起,劈手拿起搁在箱子上的一把利剑,朝着江怀越嘶吼道:“给我滚过来!”
江怀越走到近前,冷冷地看着他:“义父,何必这样歇斯底里?以往您不是经常教训我,必须时时刻刻冷静机敏,不为自己的喜怒哀乐所主控?怎么,如今事情到了自己身上,也开始暴怒躁动了?”
曹经义将管家的头颅扔到吴氏怀中,也不管吴氏吓得几乎要昏过去,只朝着江怀越冷笑数声:“我是高估了你的良心,你这个本该去死的东西根本也没有良心!可你也不想想,我既然能将你更改姓名带进京城,就也能面见圣上说出真相。你倒是想一想,以你那样的身份,万岁是会留你一具全尸,还是把你发配去凤阳古皇陵看坟?”
江怀越面色如水,平静道:“义父可以去,但您也别忘记,一旦我的身份暴露,那你当年所做的事情又该如何交待?欺君罔上弄虚作假,将我送入昭德宫蛊惑君心,这罪魁祸首不就是你自己?”
“我反正活不了几年了,就算是死——”曹经义恶狠狠拖长声音,盯着他道,“我也要让你没有好下场!”
他说话的时候,吴氏始终瘫坐在地,不停地哭泣呜咽,管家的头颅已经滚落在地,一双充满惊悚的眼睛直愣愣瞪出,好似正在盯着江怀越。
“我本来也没打算自己会有什么好下场。”江怀越冷漠道,“我还记得年少时候,义父就告诉我,咱们这类人手中权势再大,也终究只是一场空。某日君王不悦或是被群臣胁迫了,转眼间就能把我们手中的权势尽数收回,而那时,我们就像是失去了利爪和尖齿的虎狼,面对满朝文武的围攻,最终只会惨淡死去,死后再背上各种骂名,遗臭万年。”
曹经义桀桀笑着,用洇染了暗红血迹的剑尖指着他,扬着眉道:“现在呢?你不要说,现在你还不怕死!不是有美人作陪了吗?你进入东厂密室,为的难道不是云岐案件?”
江怀越心间一动,迫问道:“义父既然这样说,应该是最清楚云岐案件的当事人了?”
曹经义盯着他,忽然再度揪住吴氏的长发,向江怀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你想知道?那就杀了她,杀掉这个忘恩负义水性杨花的女人,我说不定会在面见圣上之前,告诉你云岐到底为什么必须去死。”
吴氏的全身都瑟缩发抖,呼吸粗重急促,好似下一刻就会晕厥过去。江怀越审视一番,道:“义父,你以为,我会信?”
“你不信又能怎么样?!”曹经义脖子上青筋凸显,声音嘶哑。“我告诉你,云岐的案子翻不了!就算你江怀越竭尽全力哪怕献上性命,都不可能改变事实!”
江怀越手指不由攥紧。“为什么……”
“那你来杀了她啊!不是想知道真相吗?!”曹经义异乎寻常地执著,一把拽起清瘦的吴氏,将她整个人扔到了江怀越近前。她匍匐在地,泪水打湿了青砖,身子不断发抖。
江怀越低头望着吴氏,慢慢蹲下去,看到她因恐惧而满是泪水的眼睛,红肿,无神。
“来啊,动手啊!杀这样的女人,难道还会不忍?”曹经义失去了耐心,朝着江怀越厉喝。
江怀越看了吴氏一会儿,忽而伸手,将她口中的破布取了出来。
“怀越,怀越,求你别杀我!”吴氏嘶哑了嗓子,疯了似的求饶,“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江怀越,你还不下手?!”曹经义怒不可遏,随即又抓住了吴氏的手臂,将她按到管家的尸首前,恶狠狠盯着她,“贱人,那你就给我杀了江怀越!”
吴氏本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听到要她杀人就已经满面煞白。再看到近前的那个无头尸首,一下子崩溃哭泣。
“哭!哭又有什么用?!”曹经义忽而以剑尖对准了她的咽喉,“你要是把他杀了,我就给你个全尸,也放过你家里人,怎么样?”
吴氏急促地喘息着,眼里满是惊惧不安。曹经义却削断了绳索,硬是将长剑塞到她手里,“去啊,我今天就是想看看,到底你们两个畜生,谁能杀了谁!你难道真的想尝尝被我一刀一刀刮下全身血肉,苦熬三天三夜再死去的滋味?还有你的爹娘兄弟,现在还在家里做着梦吧?等你死后,不知哪天就会被一把大火烧得焦黑!”
“不,不……求您不要这样!”吴氏的眼中迸出冰凉的泪水,尖声叫喊着,忽然双手握着利剑,哀嚎着刺向江怀越的心口。
江怀越眉间一蹙,在她跌跌撞撞冲来的时刻,闪身避让,同时出手,一把擒住了她的手腕。
稍用力一带,吴氏便踉跄跌出,撞到墙壁后跪坐不起。
然而她还发疯一般继续握着利剑,浑身打颤。曹经义就在近旁,她却已经完全被他震慑收服,不敢或者根本没有想到要去刺杀他。
曹经义看着无用的吴氏,唇边浮现一丝冷笑,反手从箱子里取出弓箭。干净利落地开弓搭箭,对准了江怀越的面部。
江怀越站在原处,向曹经义扬起下颔。“义父,今夜是一定要让我死在这里了?您不想再进宫面圣?”
“你还能活到明天?”曹经义阴狠地道,“杀了你,这对奸夫淫|妇也跟你一起下黄泉。明日我进宫面圣,告的就是你勾结这贱人,伙同管家一起窃取我的密室钥匙,事发之后还想暗杀我灭口,却被我反杀成功。你觉得,万岁爷看到这三具尸体,还会追究我出手的罪责?”
江怀越静静看着他,过了片刻,才道:“既然我难逃一死,您为何还是不肯说出云岐之死的真相?”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越是想知道的,我越是不会说,就让你带着这个未解的难题去见阎王!”
曹经义恨声说罢,指尖微颤,一支利箭已迅疾射出。
风声急破,江怀越凭着瞬间的敏感闪避躲开了那支箭。身形未定间,曹经义怒骂一声,随即再取箭拉弓,正在这时,外面却忽然传来高声呼喊:“老爷,宫里来人了!”
曹经义稍一愣神,还待追击射箭,江怀越已经抢先步出隔间,扬袖打翻烛火,房中顿时一片昏黑。趁着这个时候,他迅疾出了书房,步下台阶。
扑面寒风吹来,让之前噩梦般的感觉稍稍平息。
有人提着灯笼从前院匆匆赶来。
身后脚步声响起,曹经义握着长剑追出,正待再次出手,却见对面的人高高举起灯笼,向这边道:“曹公公,我奉万岁爷之命,前来探望。”
曹经义一皱眉,紧握着剑柄,站在房门口。
脚步声渐渐近了,面容平和的余德广朝着他拱手,在其身后,杨明顺紧紧跟随,手中还捧着漆黑泛光的乌木托盘。
托盘之上,有圆润古拙的瓷瓶,瓶颈处系着嫣红的缎带。
曹经义喘息着,盯着站在台阶一侧的江怀越,又望向余德广和杨明顺,哑声道:“万岁爷为什么这个时候叫你们来?”
余德广微笑道:“万岁仁慈,听闻曹公公近来咳喘的旧病又反复发作,担忧您入冬后更难安睡,特意叫太医馆的人熬制了平喘通顺的药酒,这不是连夜给您送来了吗?”
江怀越抱臂站在一旁,听余德广这样说了,不由也望向杨明顺手中的托盘。
曹经义愣怔片刻,干笑了数声,道:“有劳余公公,也感激万岁如此关切,既然如此,就请您回去转告万岁,我曹经义对万岁是死心塌地的忠诚不二,绝不会像有些人那样口蜜腹剑。”
说罢,他整顿衣衫,跪拜在台阶尽头。余德广回头看了看,杨明顺端着那托盘慢慢走上前,骄矜道:“曹公公,万岁说了,这药酒熬制不易,您先请喝上几口,品品味道,看看是否真有奇效。若是有用的话,明日宫里还会继续送来呢。”
曹经义咽了一口唾液,双目阴沉。
“这是万岁爷亲口说的?”
杨明顺反问:“您不信?我怎么敢乱说?余公公是万岁身边的人,您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他?”
曹经义的呼吸渐渐急促,看着杨明顺,又转而回望好整以暇静立一旁的江怀越,原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脸上忽然浮现了不可遏制的怒意。
“多谢万岁美意,既然如此,我要即刻进宫,当面感激万岁关爱!”
说罢,他一震衣衫,霍然起身就往前走去。
“曹公公,万岁已经休息,你这时入宫,岂非惊扰圣上?!”余德广皱眉劝阻。
曹经义却置若罔闻,呼喊着自己的手下,令人速速备马。
江怀越朝杨明顺递了个眼色,迅疾上前,挡住了曹经义的去路。“义父,你还真是把自己当成了朝中栋梁了吗?深夜闯宫只为谢恩,就算余公公不拦,我们也得拦!”
正文 第一百十章
“拦我的路?你们, 也配?!”曹经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盯着面前人, 冷笑一声径直往前, 江怀越手臂一抬,杨明顺将那托盘迅疾交给余德广, 猛然出手抓住了曹经义的肩头。
“放肆!”曹经义怒目圆睁, 一下子挣脱开去, 竟冲上台阶想要重新捡起那柄利剑。余德广大吃一惊,江怀越厉声喝道:“御赐佳酿在前,犹如君王驾临, 义父想要做什么?!”
而此时,杨明顺已经再度扑上, 从背后将曹经义的右臂一下子反剪过来。江怀越随即冲上前去, 死死扣住了曹经义的左臂。
曹经义毕竟年老,一时之间挣脱不了两人的掌控,气急败坏, 嘶声叫喊:“来人!将这两个畜生给我拿下!”
曹府的护院家丁们早已听到动静, 皆聚拢到庭院门口, 却被这场景震慑得不敢上前。余德广回望众人, 眼神坚定:“此乃宫内事务,你们全都退下!”
众家丁在此之前就猜测到夫人和管家可能已被杀害, 如今又看到这样的场面,巴不得不要被牵扯其中,一下子全都四散奔逃。
曹经义破口大骂,双臂反剪着却也使不上力气, 被杨明顺和江怀越死命拉拽进了书房。余德广托着乌木盘,面色凝重地缓步跟上。
房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了。
“狗胆包天的小畜生,当年我怎么对你?你却恩将仇报!你们,全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曹经义被两人按倒在书桌上,还在拼命挣扎痛骂。
江怀越眼角余光一扫,抽下帘幔系带,用足力气几下将曹经义双手反绑,又将其嘴巴堵上。随即回头向余德广道:“余公公,接下来的事情由我来料理了,你和明顺还是不要亲见这肮脏场景为好。”
杨明顺一愣:“督公,我留下做帮手也行啊!”
“不用,你陪余公公去院外吧。”江怀越按住了曹经义,神色从容。
余德广是个吃斋念佛的,眼见这般光景,料定接下来肯定场面难看,便也不想亲眼目睹。故此将托盘放在一边,道:“既然如此,还请督公亲手处理好。”
江怀越点点头,余德广带着心有不甘的杨明顺出了房间。
曹经义还在喘着粗气,江怀越握住药酒瓶子,又发力将他推向那间昏暗的隔间。灯火重新燃起,墙角的吴氏好似已经吓呆,蜷缩在角落望着两人,不敢动弹。
江怀越用力一推,曹经义跌跌撞撞,勉强稳住了身形。他慢慢转到了曹经义身前,手中紧握冰凉的药酒瓷瓶,目光沉定肃冷,似寒潭深渊。
“义父,山水轮流转,一会儿的功夫,你就成为了无计可施的困兽。”他缓缓说着,唇边浮现嘲弄笑意,眼神仍是冷彻。
曹经义愤怒地瞪着眼睛,似乎还想说什么。
他抬手,取下了塞在曹经义嘴里的布团。
“小畜生,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勾结了余德广假传圣命?!你不要忘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曹经义歇斯底里骂道。
江怀越用悲悯的目光审视着他:“义父,您怎么到现在还弄不明白,我江怀越能有那么大的胆,去找余德广来假传圣上口谕?除非我把你曹府上下全都处死,否则又怎能杜绝消息外传?”
曹经义背后一凉。
他原本以为余德广确实是被江怀越拉上了同一艘船,但如今细想,确实不太可能。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
“万岁他……真是他赐了药酒?!”曹经义的眼里充满了惊愕,语声都发颤。
江怀越冷冷道:“那还有假?义父自以为对万岁忠诚不二,然而君心难测。如今赐予药酒,您是自己饮下,还是要我动手?”
“万岁为什么会这样?!”曹经义紧盯着他喝问,“是你……你去宫中挑拨离间了!”
他冷笑:“何须我挑拨离间,义父,您难道不觉得自己知道的内幕实在太多了吗?”说话间,他又一把抓住曹经义的衣领,将瓶子用力抵住其脸庞,狠狠道,“万岁已经将你视为累赘,你还为他守什么秘密?你我相识一场,义父好歹也算是把我带进这繁华世界的人,做儿子的,在这里最后问你一次,云岐的死,到底是谁在背后授意?为的又是什么原因?”
曹经义眼神闪烁,像是暗夜里的野狼。他盯着江怀越,忽然不可遏制地笑了起来。
“怎么,想着要为云岐翻案?因为迷恋上了那个小小的官妓?”他越说越觉得可笑,连眼泪都溢了出来,一边咳嗽着一边道,“我没想到,你居然会有这样的一天,啊?!江怀越,你莫不是被那官妓下了迷魂药?我以前怎么对你说的,你全忘记了?你看看她,看看你的好干娘!”
曹经义瞪着还缩在角落里,畏缩发抖的吴氏,恨不得一口一口将她活活咬死。
“我给了她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她的家人也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可是结果呢?!她就在我眼皮下和那个平庸至极的管家厮混!”曹经义睁大了眼睛,浑浊的眼里尽是憎恨,“你以为女人是什么?她们爱钱,爱漂亮,更爱的是能跟她们上床,把她们弄得欲罢不能的人!而你——你还指望着为云岐翻案,是想要讨好他的女儿?想要让她心甘情愿跟着你一辈子?我告诉你,那是痴心妄想!你是什么自己还不清楚??她凭什么看上你?为权势为地位?到最后,你还不是被人家玩了就丢掉的东西!就算是个普通的宫女,跟我们结了对食,还会再找大内侍卫偷情!你还真以为,见惯了风月的官妓能为你守下去?!”
江怀越攥着他衣领的手指发紧发硬,咬牙切齿道:“不是每个人,都会像你说的那样。”
“别自欺欺人了。”曹经义看着他的眼睛,似乎可以从中挖掘出某种负痛而不敢面对的矛盾,这让他枯死的心升腾起异样的快感。他的嘴边带着诡谲的笑,“在宫里的女人,都能找侍卫偷情,更何况她在那花花天地,如果不是为了要给云岐翻案,不是为了要获取自由,会跟着你?江怀越,你以为自己对她足够好,其实她的心她的身,永远得不到满足,就算是朝着你笑——也全是演戏!”
江怀越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了,他狠狠抓住曹经义的衣领,将其按到墙壁上,一口咬着瓷瓶的盖子,将其啐到地上。
浓郁的药酒气息满溢而出。
“义父,儿子送你上路。”
江怀越的声音发沉,他用毫无温度的眼眸盯着曹经义,硬是掰开了他的嘴,将药酒灌进去。曹经义奋力挣扎着,一口又一口往外吐。
此时一直躲在墙角的吴氏忽然扑了上来,帮着江怀越死死按住了曹经义,她那苍白的脸颊上沾染了污血,散乱的长发披拂一脸,犹如怨鬼一般。
原本端庄清丽的女子,如今俨然成了癫狂的泼妇。她拼死抵住了曹经义还在抗争的身子,哑着嗓子哭喊咒骂:“老王八蛋,你这个丧尽天良的东西!要不是当年家里实在没办法,我会嫁给你这个太监?!我偷情,我一点不觉得有错!是个女人都忍不了!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德性,还想着我对你千依百顺?!你除了在床上打我掐我,用簪子扎我,还能做什么?!这辈子,我被你糟蹋了,到了阴间我也不会放过你!下辈子我还要找你,我变成怨鬼我也要缠着你,让你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曹经义本来还想顽抗,然而被吴氏这样劈头盖脸痛骂至极,忍无可忍,抬腿就往她身上踹去。吴氏被踢倒在地,却又马上爬过来,死死抱住他的双腿,竟然张开嘴巴就一口咬了下去。
曹经义一声惨叫,江怀越趁机将那瓶口塞进了他嘴里,冰凉的药酒一下子全都灌了进去。
吴氏却还在撕咬着,江怀越深深呼吸了几下,后退数步,站在昏暗的灯火下,看着眼前这一幕惨景。
“贱人!我死了,你也别想活!”曹经义面目狰狞,怎奈双手被捆无法出击,挣扎之下终于跌倒在墙角,大口大口地喘息不已。
披头散发的吴氏又颤着手,拔下仅存的金钗,高高举起,圆睁着眼睛怒道:“要死,也是你先死!”
说话间,闪着光亮的金钗已用力刺下,直扎进曹经义脸颊。
惨叫声中,鲜血迸流。
曹经义痛苦地在地上翻滚挣扎,喝下去的药酒很快也起了效用,他嘶声叫喊着,咒骂着,冷汗一滴滴打湿了地面,洇染出暗色的斑痕。
曾经不可一世的东厂提督,司礼监秉笔太监,像一条中了毒的狗一样,狂叫不已,声嘶力竭,最终气息微弱,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然而他仍旧盯着江怀越,挤出最后一分冷笑,哑声道:“罗桢,你的下场,不会比我好。遭人背叛,千刀万剐……我在黄泉,看你如何收场!”
随着污血涌出,曹经义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整个隔间,刚才还充满疯狂,充满叫嚷的昏暗地带,一下子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里。
趴在地上的吴氏始终盯着曹经义,过了好久,她才疯疯癫癫半哭半笑着,用头不住撞着地面。
江怀越缓缓上前,望着这个平素沉静温和的女人。
恍惚间,记起的却是当年站在曹经义成亲的喜堂上,看着身穿大红嫁衣的她低着头,慢慢走向洞房。
身后是假装欢庆的观礼官员和其他内侍,他们都带着矜持而又复杂的微笑,目送曹经义带着新娘走远。
再一恍惚,又是某年初冬,他来曹府做客,吴氏端来了热气腾腾的红豆粥,像大姐一样温柔地给他盛了一碗,并送到面前。
“干娘。”江怀越屈膝跪坐在她近前,用温和的声音道,“他已经死了,你不要再害怕。”
她哆哆嗦嗦抬起头,看着江怀越,眼神却仍旧恐慌。
“你会放过我吗?怀越……”她的眼里都是惊恐的泪。
江怀越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你都听到了,我不能留你。”
她木呆呆地看着他,憔悴的脸上渐渐浮现苍凉笑容。“是了,你和他是一类人,你们,都不会有慈悲心。”
她近乎木讷地望向管家的尸首,又看着自己的双手,忽然哭泣着向他不住叩首道:“怀越,我害怕……我怕痛……下不了手!求你,放了我,我会逃出京城,找个穷乡僻野待着,再也不会出现!”
先前对曹经义的憎恨让她似乎耗尽了力气,此时的吴氏又如风中枯叶,瑟瑟伶仃。
江怀越望着她孤瘦的背影,从地上捡起原先捆绑她的那段绳索,慢慢走到她背后。
“干娘,忍着些,很快……就不难受了。”
手臂一扬,粗重的绳索套住了吴氏白皙的颈项。她惊慌间不及回首,已被江怀越一发力,收紧了绳套。
绳索不断拉紧,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在空荡荡的隔间里尤其清晰。
吴氏在极度痛苦中,抓住了江怀越的手。
长长的指甲掐进了他的手背。
她竭力挣扎着,在他双臂间,咽喉里发出嘶哑的声音,最终,归于平静。
摇曳的灯火忽而熄灭。
一片黑暗中,只剩他独自一人的呼吸。
过了许久,浑浑噩噩间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喊,他才恍然回神。
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书房口,打开房门,原来是杨明顺一脸焦急地在外面,余德广则站在一旁。
“督公,办妥了?”杨明顺不安道,“过了那么久,我们担心……”
“没事,都处理完了。”江怀越平复一下情绪,又用以往的镇定语气说,“曹公公因为目睹妻子和管家偷情,一怒之下杀死两人,又引发咳喘重症,不幸亡故……走,回宫复命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