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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紫玉轻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章节目录 第九十一章


    夜风从宫墙另侧卷来, 层层覆压的古银杏金叶簌动起伏, 纷纷飘落,很快就铺满了砖石地。


    四周悄寂如深海。


    江怀越停下了脚步, 站在满地落叶间, 看着金玉音来到近前。她仍是干干净净的妆容,神情平静得好似之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督公是要去值房吗?”她微笑着问道。


    江怀越淡淡道:“不是,你倒记得今夜是我轮值?”


    金玉音垂下眼帘,笑了笑:“我是向人打听的……只因为, 想见督公。”


    江怀越挑了挑眉梢:“那就是特意在此等我了?”


    金玉音白皙的脸颊上也微微绯红, 她很少有这样的时候。“督公难道就不想知道, 我为什么当日要托人传话吗?”


    江怀越神色如常,看着她道:“我知道金司药自己会说的,又何必发问呢?”


    金玉音怔了怔,自嘲似的淡笑道:“什么事在您面前都无所遁形, 看得太透, 是否会失去很多人生乐趣呢?”


    “比如?”


    “比如,人与人之间的情感, 若是分得太清楚, 想得太明白,也许就会错失那种心动的感觉……”她从来没有提及过这样的话题,此时说来,倒也带着几分少女满怀心事般的怅然。


    江怀越沉默片刻,道:“金司药不会是说,因为对我有好感, 所以才叫人传话到司礼监大牢?”


    金玉音抿了抿唇,上前一步,望着江怀越的眼睛:“督公,那天被带出景仁宫的时候,我就斗胆说了一句,你我终于同路了。”


    他移开了视线,看向满地落叶。“所以呢?金司药难道先前不知道太后要做什么?还是协同太后有意先设法将我置于死地,再大发仁慈网开一面,好让我懂得,在这后宫之内,到底应该听谁的话?”


    金玉音神情错愕:“督公为何会这样想?我只是奉太后的命令去了一趟太液池,怎会有这般险恶用心?托人传话,也实在是棋走险招,因为我觉得以督公的聪明才智,必定能寻根究底,抓住真凶的把柄。”她顿了顿,又恳切道,“太后要我去找督公,那我便去了,没找到您,便又赶去了太液池,这一切都是机缘巧合,何来阴谋诡计?我只是一个小小女官,即便看出什么也无权更无胆过问,但被关押的时候,忽然想到了自己曾经注意到的蹊跷,便赶紧请人传话,却又怎知督公竟如此揣度!”


    “既然金司药这样讲,那就权当是江某妄自揣测吧。”江怀越喟叹一声,“不论金司药用意到底是怎样,但江某应该已经说过,不想在宫中寻找对食……更何况,金司药明年就到了返回故乡的年龄,又何必执著于这深渺不可测的宫墙之内呢?”


    她抬眼望着他,目光中流露出几分孤寂。“故园,已经没有家人了。”


    江怀越微微一怔,她又低声道:“或许是您觉得玉音僭越,有违淑女礼仪,先父生前,也总是教导我要恪守本分,知书识礼。然而他沉醉于书海文坛一生,做官仕途崎岖,退而归乡收徒开讲,到去世时也不过几名曾经的门生前来祭奠……与其回到那世态炎凉之地,还不如长留在此,至少在这深宫大内,我不会是无可依凭的孤女。”


    她带着无奈而微笑,目光深杳。“督公,您信吗?其实……那夜我在太液池画舫中,并没有闻到异样的气息。”


    江怀越的瞳仁收紧,片刻后才缓缓道:“金司药,你这是欺君大罪。”


    “为了督公,我不惜铤而走险。”她语声低微,却斩钉截铁,毫无犹豫。


    江怀越端详着她,问道:“你希望我做什么?”


    她先是一怔,继而眼里浮出浅浅笑意。“无非是希望督公能与我同心……还能有什么呢?”


    “为什么非要是我?”


    金玉音似是很讶异他会这样问。“在这大内各监中,还有谁能胜过您呢?更何况……我总觉得,督公与我,应该是最适合在一起的同类人。您说对吗?”


    江怀越默默看着她,没有回答。金玉音倒也不着急,柔柔地朝他行了个礼,道:“入夜天寒,既然您有事在身,玉音就不耽搁您时间了。督公能明白我的心意就好。”


    说罢,她退后几步,从地上拿起一盏绢纱彩蝶灯,独自朝宫墙那端而去。


    橘红色的光影摇摇曳曳,逐渐隐没在幽深间。


    *


    江怀越没有再去御马监,而是直接去了值房。夜深人静,值房内烛火跃动,他闭着双目,脑海里有挥之不散的许多念头。


    金玉音今晚说了不少,然而最令他在意的,只有一句话。


    画舫内的所谓酸味,完全是子虚乌有。


    而他却正是抓住了这条线索,通知了杨明顺等人迅速做出反应,伪造出邢锟前去内官监库房讨要东西的记录,并出钱收买了看管库房的太监作伪证。


    结果现在金玉音一句轻飘飘的话,就把似乎已经尘埃落定的局面又翻转了过来。


    不错,她确实犯了欺君大罪。但是如果她被告发,那么他江怀越命令手下嫁祸给邢锟的事实也会随之东窗事发。


    而一旦此事公开,金玉音或许还不会被处死,但万岁本来就曾对他和荣贵妃起过猜忌,倘若得知他为了脱身而嫁祸他人,那岂非又会使他和荣贵妃陷入不利境地?


    窗纸簌簌作响,他的双眉微微蹙起。


    次日一早,他就离开了大内回了西缉事厂,二话不说找来杨明顺,吩咐道:“今天务必查清金玉音来历。”


    杨明顺一愣:“督公,好端端的怎么去查金司药?”


    他脸色一肃:“什么时候轮到你问原因了?”


    杨明顺自讨没趣,只好灰溜溜安排手下去了。不到半天时间,写着金玉音家世的密函已经递交了上来。


    金玉音,本名金卓瑛,出身诗书世家,其父金孟年年轻时候就以文采过人而著称,又擅长书画,堪称江南才子翘楚。然而金孟年在科考之中连年失利,直至三十多岁才刚刚踏入仕途,辗转几处小县城任职均不如意,最后受人排挤愤然辞官。回到杭州之后醉心于编纂文集,但因不善经营家业,致使家境每况愈下,幸得爱女金卓瑛尽力料理,才能勉强维持。几年后,金孟年染病亡故,他这一脉只剩孤女卓瑛,当时她只有十四岁。


    就在同一年,大内向民间征选女官。金孟年的叔父向地方官竭力推荐了兰心蕙质的卓瑛,其后,她果然被选入宫中,直至现在已经正好十年。


    江怀越看到这里,又指了指最后的一个名字,问道:“这个沈睿,是怎么回事?”


    杨明顺道:“哦,是这样的。金家本是大家族,但到了金孟年这一辈,除了弟兄两个之外,就只有一个妹妹。而且她嫁到邻县后没过几年就病故了,留下一个儿子叫做沈睿。沈睿的父亲又嗜赌如命,后来很快败光家业,被债主逼得上吊自尽。金孟年怜悯这外甥,便将他接回了金家抚养。沈睿从小跟着舅父读书学画,金孟年对他可以说是寄托了厚望,一心觉得他可以一举成名天下知,光耀门楣,以慰母亲在天之灵。谁知这沈睿离开杭州来京赶考,却从此杳无音信,金孟年又气又忧,没多久就病故了。”


    “这个沈睿,和金玉音关系如何?”


    杨明顺为难地抓抓下巴:“这还没法查实,毕竟已经过去十年,而且这个人早就消失不见,除非去杭州询问对金家知根知底的熟人,否则怎么查得到呢?”


    “那他为什么离开金家之后就没了踪迹,也没法查?”


    “这个……督公还请多给些时间啊!”杨明顺哀告着,心里其实满是疑惑,不明白为什么忽然要翻金司药的底细。


    忽然一想,可怕的念头脱口而出:“督公,您难道不要相思姑娘了?”


    “胡扯什么?!”江怀越瞪他一眼,“你脑子里就知道些情情爱爱的东西?”


    杨明顺委屈兮兮地道:“那忽然去查金司药的家底,您都没仔细查过相思姑娘……”


    江怀越无语至极。


    “相思有什么值得我去查核的地方吗?”


    话说到此,自己又觉得不太对,果然杨明顺揪住了错处,叫起来:“督公,看来您对相思姑娘只是逢场作戏!您不是不知道,她现在是乐籍,您难道就打算让她一辈子待在教坊里?她都十七岁了,指不定哪天就被什么达官贵族给买下……”


    话没说完,江怀越那冷厉目光已射过来,吓得他只好闭嘴。


    虽然如此,江怀越心里还是留下了印记。确实,不管是从保定事件还是太液池惠妃流产来看,有些人已经在加紧步伐,似乎赶着时间要完成什么事情。而从盛文恺的言论中,也已经透露知晓了相思与他的关系。


    相思再留在淡粉楼的话,他总觉得隐隐不安。


    “消除乐籍,本来应该不难吧?”他问杨明顺。


    杨明顺听他这样一开口,一下子兴奋起来,眉飞色舞道:“哎呀督公大人,这你可问对人啦!前些时候我还帮人办过类似的事情,只去了两趟教坊司找那个张奉銮,很快就办妥了!”


    江怀越支着额头:“真那么简单?”


    “官妓太多了我的大人!教坊司也管不过来,尤其是那些不出名的,只要有人愿意多多出钱,张奉銮大笔一挥就给她消了乐籍,重新落籍就行。”


    他却还是不放心:“但是相思如今已经算是红人……况且……算了,你找个面生的去趟教坊司,不要说是我打听,随便编个千户的名号问一声。”


    “行。”杨明顺一口答应,兴冲冲找人去了。


    江怀越以指节抵着眉心,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再看着记载着金玉音往事的密函,心中忽又想起了昨日在城南小院中的缱绻流连,相思那带着笑的眼睛,温柔若水的纠缠,以及让人心跳加快的气息与话语,犹在眼前,犹在耳畔。


    几乎还能感觉到,耳侧有她在轻轻的噬咬。


    他只得又闭上眼。


    这个妖精!


    章节目录 第九十二章


    第九十二章


    江怀越在西厂处理完公务, 却还没见杨明顺回来禀告, 他感觉有些意外,便出了书房想找人去寻他。才刚叫来番子说了几句, 杨明顺倒是慢慢吞吞地从院门外进来了。


    江怀越看到他这样子, 便皱了眉头:“怎么回事?”


    杨明顺欲言又止,江怀越挥手屏退了番子,转身又进了书房。杨明顺神色有点尴尬,硬着头皮跟在后边, 嘟囔道:“督公, 刚才小的派去的番子回来了, 可是……”


    “别吞吞吐吐的,无非是事情不像你先前夸海口那样容易。”


    杨明顺叹了一口气:“督公明鉴!上次朋友托我也是去为一个乐妓赎身,真的只去了两次就办妥了,那小的本来还以为只要多出钱就行……可是据那个番子讲, 一向糊里糊涂的张奉銮这次却特别较真, 还说什么相思的父亲是犯了重罪,被万岁爷亲自下令拘捕的, 像她这样的……”他有些胆怯地看了看江怀越, 又只好说下去,“就算出再多钱也没法消除乐籍。”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听到这样的回复,江怀越的内心还是有些失落。


    “那张奉銮可曾说过,需要什么方法才能够消除乐籍?”他缓缓坐了下来。


    杨明顺为难地道:“好像是,得经过万岁的允许。”


    江怀越不做声, 杨明顺大着胆子上前一步:“督公,依小的来看,您如果想要将相思姑娘赎出教坊,那以后迟早也是要禀告万岁……呃,比如说,你们两个那什么……”


    江怀越抬眸看看他,杨明顺嘿嘿笑了一下:“小的是说,既然迟早要让万岁知道的,那督公就干脆向万岁禀告了,请他看在您为朝廷鞠躬尽瘁的份上,开恩给相思除去乐籍,不也挺好吗?”


    江怀越却皱了眉心:“你以为这事是想说就说的吗?”


    杨明顺愕然:“您是害羞?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丑媳妇都迟早要见公婆,更何况您呢……”


    江怀越要被他气出病来,无奈地挥手:“行了,你先退下吧。”


    杨明顺唉声叹气,走了几步忽而又转回身,取出那串制钱,神神秘秘地道:“督公,小的看您心事重重的样子,要不要给您算一算,这事能不能成?”


    “……你那点本事,还是留给自己算算吧,算上一百次也不知道能对几次!”


    杨明顺却摇头晃脑地摆手:“督公您有所不知,这世上的事本都是因缘注定的,要是多算了非但于事无补,还会损害算命者的福报,小的不到最需要的时候,是不会随便算自己的命运的。”


    “……所以你不拿自己开涮,反而想拿我来试刀?!”江怀越作势一拍桌子,杨明顺吓得赶紧溜出门去。


    *


    被杨明顺这样一闹腾,起先的失望之情倒是被冲淡了几分,然而想到张奉銮的说法,心里更没多久就又繁杂起来。


    若是身边不曾发生那些事情,即便可能招来异样的眼神,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地觐见承景帝,恳请他为云家二女网开一面。然而最近的种种迹象表明,在暗处不知有多少人窥伺着这一切,他若是大张旗鼓去操办赎身一事,恐怕会促使对方更出险着,只是怕,危及相思安全……


    江怀越又拿起先前的那份密函,提起笔,在“沈睿”这个名字边上画了一道。


    次日早朝结束,承景帝依照惯例要去南书房,江怀越找了个借口跟随其后,见承景帝近日来还是悒悒不乐,心知上次惠妃流产之事对君王打击太大,也无怪于他会如此沉默了。


    余德广在此之前已经得到了江怀越派人传递的消息,见承景帝一言不发地随手翻阅奏章,不由上前一步,低声道:“万岁,您吩咐的请高僧为逝去的皇子超度之事,小人已请到了人,不知万岁打算什么时候举办超度……”


    承景帝眼神空洞,过了片刻才无力道:“你去看下黄历,就近选个日子就好。”


    余德广应了一声,又放缓了语气:“万岁,其实不仅是做法事能帮人早日脱离苦海,如果能广做善事,菩萨佛祖也尽看在眼里,相信您如果询问得道高僧,他们也会这样建议的。”


    承景帝皱紧双眉,吃力地靠在椅背上,“朕实在是无心去想这些,这件事就由你全权负责到底了。”


    “遵旨。”余德广后退一步,又偷偷朝着江怀越递个眼色。


    “万岁,适才在早朝时,臣其实有一件事不吐不快,但考虑到万岁心绪纷杂,便没说出来。”江怀越向承景帝拱手道,“其实最近臣经常接到手下密报,说是各处教坊鱼龙混杂,有些心怀叵测之人,时常借着这些地方不为外人注意,而混迹其中交易黑市珍宝。其中甚至不乏本该在宫内的贡品……”


    承景帝本来已经闭上双眼打算小憩片刻,听到这,忽然蹙眉睁眼:“你是说,有人将宫内的东西夹带了出去?还高价转卖?”


    “正是。”江怀越又道,“臣已经命人去查,只要有所斩获,必定第一时间回报给万岁。但臣也因此想到,这些酒楼教坊滋生隐患,实在应该彻查整顿一番。还有一些官妓原本就不是京城的,夏天的时候却被征调而来,这些人与教坊中原有的官妓还互相攀比,争风吃醋,甚至引得某些官员宗室都为之翻脸。臣以为,保持原有教坊的规模就已经足够,又何必非要强留这些南方女子在京?”


    承景帝皱眉:“把这些女子都遣返回去?当初,也是为了庆贺太后寿诞而招来了南方的官妓,希望能让京城教坊更加活色生香,也让各番邦来朝的使节领略我朝风光。”


    说到这里,他不得不想到了太后,心情更坏了几分。


    余德广揣度了时机,上前道:“万岁,其实这其间的许多官妓也都是可怜人,您何不大发善心,为其中的一些人消除乐籍?再准许其落户京城,或是回到故乡,过上普通人的日子,如果能这样做 ,必定也是积德绵延,能尽早再迎回小皇子!”


    承景帝却摇头:“官妓众多,如何能分清谁最为值得怜悯?”


    江怀越装作无意地说道:“臣前几天遇到镇宁侯,倒是听他说起了一对姐妹的遭遇,尤其是那个小妹,年仅七岁便被遣入教坊,至今已经十年有余……还有她的姐姐,本是端庄守礼的淑女,却被迫周旋于客人间,上次还因不肯屈从淫威,而险些丧命于高焕之手。”


    “高焕?”承景帝微微一怔,继而道,“朕好像听你提到过。”


    江怀越道:“正是,后来那个妹妹还在西厂录下口供,证明了高焕与晋商勾结之事。”


    “原来就是她……怎么,听你的意思,是想让朕准许她们返回家乡?”承景帝淡淡道。


    “能返回家乡自是好事,但若还是官妓身份,无非是重新回到秦淮河边继续卖笑生涯。万岁如能开恩,勾销了她们的乐妓身份,还两人自由身,想必也是为前事做一个最好的完结。”江怀越低垂着眼帘慢慢道。


    余德广不失时机上前劝说,承景帝揉了揉眉头,道:“这对姐妹是因为什么事情沦入教坊的?”


    余德广看看江怀越,江怀越平静道:“她们是原兵部尚书云岐的女儿,万岁,想来应该不会忘记此人。”


    此言一出,承景帝脸色骤然一沉,紧抿着唇半晌,才道:“云岐的女儿竟然就在京城?她们不是应该是南京吗?!”


    江怀越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忙低声道:“万岁,她们就是在今年夏天才被选调入京的。”


    承景帝眸色一寒,冷冷道:“是谁负责选调官妓名单拟定的?”


    余德广连忙说了一个礼部官员的名字,承景帝哼了一声,道:“你们若想朕开恩放了其他乐妓,倒还好说,教坊司内犯官之后比比皆是,然而云岐此人罪无可恕,勾结临湘王谋逆之事非同小可,当年朕有多信任他,他却有负重望,最终死在诏狱也是罪有应得。那对姐妹既然是他的女儿,便只能以身替父赎罪,即便有再多委屈也怨不得别人!”


    江怀越略感意外,在他印象中,承景帝最痛恨的无非是尸位素餐、搜刮脂膏一类的昏官庸官,多年前临湘王谋逆一案牵扯甚广,此后也有一些涉案官员得到宽恕,然而云岐这个名字却几乎不曾听承景帝提及过,就好像这人已经完全从他的脑海中被抹去了存在过的痕迹。


    作为君王,如果对以前的大臣痛恨在心,那应该会时不时提到此人,对现今大臣进行戒告,但承景帝却压根不愿说到云岐,直至今日被江怀越提到,他才难得地显露出愠怒神色。


    “朕知道你们为了安慰朕,已经绞尽脑汁,但对于某些人,是断难原谅的。”承景帝沉着脸,最后予以回绝。


    江怀越自然也不会再进言,与余德广互相看了看,便很快转移了话题。


    待等从南书房出来,余德广长出一口气,擦着冷汗道:“没想到万岁爷对云大人如此记恨,我还以为他很少提到,早该消气了呢!”


    “我又何尝不是?”江怀越苦笑一下,忽而记起什么似的问,“当年查办云岐案件的,是东厂的什么人?”


    余德广看看他,讶然道:“你不知道?”


    江怀越一怔:“十年前的事情了,我那时才进宫不久,只知道埋头干活,哪里知道这朝廷大事?”


    “咳!”余德广摇头喟叹,“奉旨前去拘捕云岐并抄没云家的,不就是您的干爹曹经义吗?”


    章节目录 第九十三章


    第九十三章


    余德广找了个没人的值房, 简单述说了一番。当年临湘王图谋不轨之事牵涉了许多官员,多数都是被其幕僚拉拢收买,京城六部几乎都有人陷入其中, 然而云岐当时已经远离了争斗中心而去往南京任职,因此当他的名字也出现在被拘捕的名单之中时, 可以说是朝野震惊。


    在众人心中,云岐清廉自持, 品行端方,自年轻时入翰林, 再至江浙两地任职, 政绩显著后再步步升迁, 终至兵部尚书, 可以说是一帆风顺。因此人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跟临湘王暗中结交, 甚至以书信的方式将承景帝与他密语的内容转述给了临湘王。


    君王震怒, 然而朝中有人提出质疑, 认为会不会是临湘王伪造信件,目的是要搅浑朝政, 陷害忠良。于是承景帝当即命令时任东厂提督的曹经义率领番子前去南京, 大肆抄检之后,同样又找到了临湘王给云岐的密函。


    铁证如山, 不容置喙, 即便是之前心有不服的臣子也不敢再替云岐抗辩。云岐被押送到了东厂诏狱,饱受严刑拷打,始终不肯承认参与谋逆, 最终竟死在了监牢之中。


    然而他的罪行已成事实,因此家业全被充公,妻女亦被遣入了南京教坊司,终生不得恢复良民户籍。


    江怀越虽然在认识相思后打听过此事,但毕竟当时只是简略了解,如今听余德广诉说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想到相思所遭遇的一切,不免心生怅然,然而在怅然的同时,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云岐既然已经自动请辞,后来又被委任为南京闲职,临湘王为何还会拉拢他?”


    余德广苦笑道:“好像是说临湘王早有异心,因此拉拢云岐也并非是在他去南京之后的事情……至于别的,我也只不过是个内侍,不会知晓得更多了。”


    江怀越知道余德广对政事并不十分关注,因此向他再次道谢,正准备要走,余德广叫住他提醒道:“看万岁刚才那脸色,像是不会松口的样子,督公刚才说是受了朋友的请求才想替那两个女子勾销乐籍,我看您还是跟那位朋友说起一声,别再动这念头了。”


    “我明白。”江怀越朝他拱手道别,出了值房。


    *


    他回到西厂后,就进了自己的书房,关上门坐在书桌后,也不查阅卷宗,只是望着光影斑驳的窗纸出神。


    杨明顺轻手轻脚进来的时候,看到督公眼神渺远,状若发呆,忍不住连声咳嗽,这才引来了江怀越满是嫌弃的目光。


    “你能不能安静点?”


    杨明顺居然还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督公,您以前是怎么说的?”他清清嗓子,背着双手故作高傲地学起了江怀越说话的腔调,“找什么对食?身边多个女人,不觉得很麻烦吗?”


    江怀越看他的目光从嫌弃变成了鄙视,“什么意思?我讲话像你这样矫揉做作?!”


    “哈哈,虽没十分相似,也有九分了!”杨明顺上前一步得意道,“督公,现在是不是也尝到了甜头与苦头,闲下来的时候就时时刻刻想着相思姑娘呀?要我说,她的名字起得真好,相思,相思……”


    “住嘴吧!”江怀越无可忍受地撑着额头,几乎不想看他那自命不凡的样子,“你以为我在发呆想她?我会这样无聊?”


    “啊?那您从宫里回来了,怎么就一个人坐在这里不动啊?”杨明顺皱着眉头想了想,“难道您向万岁说了这件事?万岁不同意?”


    江怀越本来不愿多说,但杨明顺既然这样问了,且又是贴身助手,他便也不再隐瞒,简单地道:“因云岐犯的是谋逆之罪,万岁不同意勾销相思姐妹的乐籍。”


    杨明顺错愕不已:“这,这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万岁还耿耿于怀啊?这可怎么办?”


    “这事不要对相思说,也不能告诉任何人。”江怀越神色冷峻。


    “是,小的明白。”但是他又忍不住问,“督公想好如何应对了吗?难不成真的让相思一直待在教坊?”


    江怀越看着透过窗纸的淡淡日光影痕,摇了摇头。


    他没再立即说话,杨明顺也识趣地不再多问,只是站在一旁静待。过了片刻,江怀越起身道:“准备车马,去一趟东厂。”


    “去那里干什么?”杨明顺很是惊讶,江怀越却已经走出门去。


    *


    江怀越虽然最近还兼管着东厂,但毕竟不可能两边轮流待,故此平日里东厂事务还是由原先的几大档头负责处理,每日有专人来向他禀告请示而已。


    他忽然来到东厂,令在班的档头心惊胆战,谁都知道前段时间江怀越被司礼监的人粗鲁喝问,险些还被动用了刑罚,而今他才刚刚摆脱困境,又专程来到东厂巡视,众档头、千户都觉得大难临头,因此屏息敛容,不敢多抬头一次。


    江怀越也果然不负众望,吹毛求疵阴阳怪气地连找了他们每个人的茬,把东厂各岗位的档头千户全都骂了个遍,随后冷笑道:“看你们这群酒囊饭袋,成日借着外出巡逻出入酒楼饭庄,再敢这样,全都给我去守库房,哪里都不准去!”


    众人连连谢罪,杨明顺却跳出来道:“督公,说起库房,咱们还没去检查,说不定有人躲在里面赌钱喝酒呢!”


    负责库房的人赶紧否认,江怀越却不信,带着杨明顺便去了东厂库房。


    所谓库房,既保管着日常运转的各种等级卷册,又存留着历年以来各类案件的卷宗文书,以及相关案犯签字画押的供认状纸等物。江怀越先背着手在库房各间走了一圈,又借口说要抽查卷宗是否登记整理清楚,将大门一关,命杨明顺守在门口,自己径直去了最里面的那一间。


    木质的柜架上已经有了浅浅的灰尘,想来此处几乎没人会来查阅,打扫的人都偷懒了起来。


    他飞快地在古旧发黄的卷宗间寻找十年前云岐受审的记录,可是直到把那整个架子上的卷宗都翻阅了一遍,也没有找到任何相关的东西。


    江怀越不死心,甚至又叫来杨明顺,让他一起帮忙寻找。两个人全神贯注迅疾巡检,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督公,会不会当时这案子关系重大,卷宗直接被送进宫了?”杨明顺小声道。


    江怀越想了想,道:“即便是被送到万岁手中,待事情结束后,应该也会返还到这里,不可能流失不见。”


    “那……难道是放在其他地方?”


    江怀越听他这样一说,忽而想到自己书房内也有收藏各种机密文书信函的机关,而他当初来东厂接替裴炎的职务时,管事之人虽是将各处的钥匙也交到他手里过目,但他嫌麻烦,又把钥匙还给了他们。不过仔细想来,裴炎是何等阴险之人,即便被赶回去闭门思过,也不可能将自己最重要的钥匙留下来。


    想到此,他向杨明顺低语几声,便出了库房。众人都没敢靠近,远远地等在院子外面,见他出来了,也不敢上前询问。江怀越先是指责管理库房的人偷懒耍滑,随后杨明顺又抱着几本簿册晃出来,连接指出了好几个地方的错误,管事的档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又听江怀越喝问:“为何我在里面见不到以往重要案件的卷宗?难不成是你们有意敷衍,还怕我看了东厂的机密?”


    库房总管连忙道:“以前重要案件的卷宗另有暗室,只是钥匙不在这里,小人们也打开不了啊。”


    杨明顺哼道:“我们大人如今也是兼管东厂的,你怎么不让裴炎把钥匙交出来?”


    总管却战战兢兢道:“其实,裴公公也没有那把钥匙……”


    “什么?他还没有?那要去哪里找?”


    “曹公公病退前,就没把钥匙留下……”


    江怀越听到此,双眉又微微一蹙。


    *


    东厂众人怀着复杂的心情,将江怀越和杨明顺送出了大门,看着两个瘟神乘车离去,方才互相叹起了苦经。


    这一辆马车离开了东厂,绕了一大圈,最终停在了曹府门前。


    曹府门前还是那样冷清,杨明顺上前敲门许久,才有人慢悠悠地出来,见是他们到了,也不急不忙,行了个礼之后很平静地将江怀越迎了进去。


    曹经义权倾朝野多年,即便病退在家不管事务了,那股子骄矜劲儿还是一点不减。听到手下人禀告说是江怀越来了,他也只是冷哂一声,依旧躺在卧榻上,既不说请他进来,也不说不见。


    江怀越倒是镇定自若,彬彬有礼地推门而入,正儿八经下跪叩头,给曹经义请安问好。


    卧榻上的曹经义拖长声音道:“呵,我看看这是谁?怀越啊,这是有多久没见了?我这老眼昏花的,差点都认不出你来了……”


    “您也知道,我在西厂里成天跟囚犯打交道,一身血腥味,到您这里不是怕有妨害吗?义父向来注重静养,最近脸色倒是红润了不少。”


    曹经义用鹰眼盯了他一阵,才道:“行了,别光说漂亮话,你那点伎俩我还瞧不出?这次来,又是为了什么?”


    “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您老人家。”


    “看我?看我还能活多久?”曹经义冷笑。


    “义父真是误会了,我这段时间忙不过来,如今想来探望,怎么还落个不是了?”江怀越一边说着,一边从身边取出锦缎包裹,递到他近前,“前几日去呈锦轩闲逛时候看到了,觉得义父会喜欢,就买下了。”


    曹经义瞥一眼,没伸手,也没言语。


    江怀越笑了笑,替他将锦缎打开,里边是一个手掌大的弥勒佛,以润白无瑕的羊脂玉精雕细琢而成。他素来知道曹经义喜爱各种佛像,尤其是精致小巧的,果然曹经义皱着眉头,将弥勒佛接了过去,仔细赏玩起来。


    江怀越不失时机地叹了一声:“义父应该也听说了惠妃流产之事吧?万岁爷近来精神不济,郁郁寡欢,余德广为此着急坏了,到处请高僧为小皇子超度。”


    “哼,我会不知道?你小子差点被杀,以后还不得小心点?宫里头的门道,一辈子都摸不透!别以为自己聪明,说不定哪天就掉了脑袋!”


    “义父教训的是,儿子牢牢记住,不过今日却又差点惹了事端……”他有意犹豫了一下,试探道,“我受朋友之托,想请万岁开恩为一对姐妹消除乐籍,怎料使得万岁愠怒……”


    曹经义啧了一声,阴笑道:“你还关心起乐妓了?万岁是觉得你多事?”


    “我也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江怀越道,“因为惹了万岁爷生气,又知道那往事和义父也有关,所以想来请教一下,以免以后再无意中招惹麻烦。”


    曹经义一皱眉毛:“和我有关?你说的是……”


    “云岐。刚才说到的官妓,就是他的两个女儿。”


    曹经义脸色一变,两颊都绷紧了。“谁叫你去求万岁的?”


    江怀越怔了一下,赔笑道:“义父,这就不必说了吧?人家也是不便自己出面,才……”


    曹经义却瞪着他:“是不是你自己跟那两个官妓有瓜葛?”


    他心下一震,忙道:“怎么会是我?您也知道我对女人没那份心思,是镇宁侯看那妹妹可怜,又碍于身份不好直言,才让我想办法给她们谋个自由身……”


    “真是色胆包天!”曹经义斥责道,“我可告诉你们,这两个官妓玩玩可以,千万别对她们动真情,更别想着让万岁松口。”


    “儿子有点想不明白的是,云岐不是挺清高端方的吗,怎么也会和临湘王走到一起?他到底图什么?”


    曹经义撇了撇唇,抚摸着玉佛像,阴恻恻地道:“图什么?人哪有满足的时候?他云岐只要是活人,就会有缺点,人生在世,怎么可能真的毫无错漏?只不过一步错步步错,最后死于非命,也是自己糊涂罢了。”


    章节目录 第九十四章


    第九十四章


    江怀越听曹经义这样讲了, 心内不由隐隐浮起寒意,但曹经义说完之后,似乎也不愿再谈及此事, 将那尊羊脂玉佛像搁在了手边:“你也是从小就进了宫的人,什么该问, 什么不该问,难道还不清楚?万岁爷既然不想放云家的女人, 那你也不必再多探听,镇宁侯就算再没脑子, 会强迫着你非要办好此事?”


    江怀越笑道:“义父说的有理, 我之前也是欠了他人情, 想着尽量还了, 但如今看来确实办不成。”


    “他也真是心思野了, 不怕家里那个母老虎去掀翻淡粉楼?”曹经义哂笑道。


    “想来只是一时兴起, 并没真打算把那对姐妹接回家中。”江怀越顺势问道:“对了, 说起来之前义父不是也为她们说过情?当时因为高焕的事情,我将她们留在了西厂, 您还专门发话让我放人……”


    曹经义一挑眉毛:“怎么, 还记着这茬?”


    江怀越微笑道:“倒不是有意记得,只不过后来听五城兵马司的盛经历说是他来求您出面, 我心里有些纳罕, 以前好像也没听您说过与盛家有故交。”


    曹经义的神色有些难看,语气也冷硬起来:“你小子到底要打听多少?别以为自己是西厂的提督,就理所应当地到处探听消息!”


    “义父切莫妄动肝火。”江怀越见状, 随即转换了话题。说起宫廷中的其他事来。


    然而无论怎样,刚才的那个话题似乎触及了曹经义的心思,此后他始终阴沉着脸,说话也更加不耐烦起来。江怀越倒仍是心平气和,坐了许久才起身告辞。


    才出房间,恰好曹经义的妻子吴氏从院中进来,江怀越谦恭向其问好,见她脸色苍白,不由道:“义母近来身体可好?”


    吴氏一怔,低声道:“还好,只是有时容易晕眩,不碍事的。”


    “义父这边,还需要您多加照顾,义母也要保重身体。”江怀越淡淡说罢,向她再度行礼,便往院门方向行去。临出院门时无意间一回头,却见吴氏并未进屋,而是背转了身子面朝墙角,竭力捂着嘴,神情痛苦。


    他微微一蹙眉,本想回身询问,然而心念一现,又很快装作什么都没看到,悄悄出了院子。


    *


    曹府门外,等候着的杨明顺迎上前来,跟着江怀越进了马车,迫不及待问道:“督公,打听到钥匙的事情了吗?”


    江怀越白了他一眼:“我能直接问这个?”


    “那……您在里面那么久,难不成就跟曹公公闲聊了?”


    江怀越没搭理他,抬手撩起窗帘一角,回望曹府紧闭的大门。过了片刻,他才道:“等会儿你再回来一次,打听清楚最近曹府有没有请郎中入内。”


    “郎中?曹公公身体还是不好吗?”


    他摇了摇头,吩咐车夫启程。马车缓缓远离了南薰坊,行驶到半途时,杨明顺跳下了车子,转而又朝着曹府方向奔去。江怀越坐在马车内等了一会儿,杨明顺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爬上车道:“问了好些人,都没看到有郎中进曹府。”


    江怀越凝望着车窗,忽而道:“即日起安排人手潜藏在曹府周围,看到有人去药房抓药,就暗中跟随,并且一定要及时通传给我。”


    “……是。”杨明顺满心诧异,但也不敢多嘴,只好应承了下来。


    *


    从东厂再到曹府这样兜转了一大圈,江怀越回到西厂时已经过去了半天时间。他埋头处理起繁杂的公务,待等告一段落抬起头时,才发现日光渐淡,原来不知不觉间已近黄昏时分了。


    一天就这样匆匆而过。


    满院萧疏木叶瑟瑟,原本见惯不怪的景象如今却引发淡淡思绪,他兀自出了一会儿神,想要再抄录书写,却在点亮了油灯之后觉得兴味索然。


    火苗灵艳舞动,好似袅娜少女跃动的心。


    心绪仿佛被人牵动着,不可遏制地想到了那个巧笑流盼目的相思。


    而她的笑影一旦在心上浮现清晰,思恋的感觉就越发明显,即便自律如他,也觉心思渺远,不受约束。


    提起笔,又放下笔,最终还是将卷宗合拢,默默叹息了一声,起身出了房间。


    *


    淡粉楼内华灯高照,满厅堂宾客宴饮谈笑,衣着靓丽的乐妓们穿梭周旋其间,或浅笑或戏谑,有些甚至倒在了宾客怀中,恣意娇嗔卖弄。


    相思刚刚演奏完一曲,从台上下来,便被一名油光满面的男子拦住了去路。


    “相思姑娘,好久不见越发出挑了啊!”男子端着酒杯凑上前来,眼里满是促狭的笑意。相思淡淡道:“石大官人,今日怎么有空又来这里?”


    男子嬉笑道:“还不是为了你?我昨天才从外地回京,想到快两个月没见到你,心里就躁得慌!”


    近旁的同伴起哄道:“这一趟出远门他可赚了大笔银子,相思你要好好敲他一次!”“对对,让他给你赎身,哈哈哈!”


    相思脸上依旧保持着礼貌的笑容,与旁边的春草低语几句,便往楼梯处走去。那富商见状,连忙抢在她身前:“怎么一见我就要走啊?快跟我入座好好聊聊,那么久没见,可把我给想坏了!”


    “真是对不住,我等会儿还得弹奏数曲,想先上楼补一下妆容……”相思说着,便要举步。然而那人却一步不让,拖长声音道:“怎么,两个月没见,你出名了就把我这老客人给抛到脑后去了?当初我经常找你的时候,你可没现在这样摆谱啊!”


    “我……并非有意怠慢……”相思还待解释,坐在旁边席间的一名官妓瞥了她一眼,笑嘻嘻地向那富商道:“大官人你也真是的,应该打听打听,咱们相思如今结交的可都是官场中人,寻常商贾哪里会放在眼中呢?我看你呀,还是赶紧出钱捐官,混成个什么翰林学士啊什么侍郎啊,再来找她吧!”


    男子本就有些不满,被她这样一挑,更觉挂不住脸面,朝着相思愠怒道:“你是不是喜新厌旧攀高踩低了?!没想到当初看你可怜巴巴的,原来也是个势利眼!”


    相思心中烦闷,一旁的春草看不下去,朝那个官妓冷笑道:“自己没本事留住客人,还怪到别人头上来了?人家又没到你房中抢人,你倒是争口气,别让什么李大人穆大人都往相思这边来啊!”


    那官妓本来正在向身边客人献媚,听得春草这般尖刻,顿时涨红了脸,将杯子一砸骂道:“狗眼看人低的小贱婢,你还没□□呢就学着奶奶们骂街,仗着身后有人就要爬到我们姐妹头上来了?淡粉楼是你一个人的?没了你就要关门歇业不成?!”


    “就是没□□才比你强!”春草毫不示弱还击起来,原本在楼上的严妈妈听得下边吵闹,忙不迭扶着栏杆训斥,“都喝多了撒野是不是?没得叫恩客们笑话!相思,还不把春草这个小东西给带上来?!”


    相思拽着春草就要往楼上去,此时门外小厮又匆匆进来通报,说是有车马来接相思出去赏玩夜景。那名官妓听了更是连连冷哼:“瞧瞧这马不停蹄的,石大官人,你还是趁早死心另寻所爱吧!”


    富商怒极,大声道:“相思,你叫那人进来,他请你出去一次给多少钱,我双倍扔出!”


    宾客们鼓噪喝彩,相思忙道:“大官人,我与人有约,凡事要讲先来后到……”


    “我认识你的时候,这人也在淡粉楼?!”那个富商吵闹起来,死活不肯放她出去。严妈妈奔下楼来劝和也无济于事,相思被缠住了不得脱身,正心急之时,自门外阔步进来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一见相思便厉色道:“我家大人百忙之中抽空前来见你,你却磨磨蹭蹭是什么道理?!”


    “我……我这就出来……”相思一怔,随即做出楚楚可怜状,朝着富商祈求道,“大官人,您行行好,放我出去吧,不然大人一怒之下可能真会叫人进来砸了大厅……”


    “什么大人,难道是强盗?!”富商不悦地喊起来,却被那男子猛然抬手掐住咽喉,一时间憋红了脸,险些活活闷死。


    “嘴巴放老实点!”男子怒斥一声,将手收回,那富商才浑身瘫软坐在了地上。众人面面相觑,男子又瞪了相思一眼,她战战兢兢地看看严妈妈,又含着眼泪向富商道别,这才低着头跟在那人身后,出了一片寂静的大厅。


    淡粉楼前还是停着一辆墨黑的马车。


    她细声细气地向那车中人问候:“相思见过大人……”


    车内沉寂无声。


    她整整鬓边珠花,这才登上了马车,才一入内,车子便缓缓驶离了淡粉楼门口。


    青帘晃动,光影斑斓,映在江怀越侧脸,尤显得眼眸深黑浸润。


    相思哼了一声,拧腰坐在了他身旁,轻轻掐住他咽喉,道:“这次又演什么戏?京城一霸抢夺教坊少女么?”


    原本还一脸淡漠的江怀越被她这言行一下子惹得笑起来。


    他抬手,扣住了她的手腕,低声道:“那你想怎样?被那个富商缠着不放?”


    “命令他不准纠缠就是,干什么还对我凶巴巴的?”她嘟囔着,顺势趴在了他肩臂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过心口。


    他拍了拍相思,道:“好歹也让大家知道,你是被迫出来的,是不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太过耀眼了也容易招惹是非口舌,我又不能时时处处在你身边护着。”


    她心里微微发暖,抬起脸看着他的轮廓,道:“大人,我能保护自己的,你不用担心。”


    他无声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马车徐徐而行,相思伏在他肩头,说的都是零零碎碎的琐事,江怀越不由道:“以前你给我探听讯息时,密函上写的也都是这些闲话。”


    “什么叫闲话?人家到我这里来喝酒取乐的,还能正儿八经讨论国家大事?”她耍赖似的扳起他的下颔,“大人你每次来淡粉楼,好像也并不正经呀?”


    “……我怎么不正经……”他话还说完,她已经轻轻笑着,用温柔封堵住了未出口的话语。


    于是马车内忽而静谧无声。


    只有彼此的呼吸,缱绻绵长。


    章节目录 第九十五章


    第九十五章


    对于亲吻这件事, 江怀越在认识相思以前是从来没有考虑过的,年少时有几次偶然撞见别人腻腻歪歪耳鬓厮磨,结局都是对方惊慌失措落荒而逃, 留下他自己站在那里发愣。


    回味?是没有的。


    最初的时候会有点讶异,两个人搂在一起做什么?不觉得尴尬吗?只要一想起这场景, 少年时期的江怀越就浑身不舒服。


    自从被净身之后,他一直都不喜欢甚至抵触别人靠拢亲近。被曹经义从南京发现, 并收养成为干儿子之后,虽不用和其他同伴挤在一处睡觉, 却因为大大小小的错误, 时常被义父拧腿掐脸地教训。


    曹经义掐人有一套, 让你疼得钻心, 肌肤上却不留任何青肿痕迹, 你便是找人哭诉也没有证据。小时候的江怀越每次看到曹经义或是阴阴笑着或是铁青着脸走过来时, 总是不由自主发冷往后退, 可是背脊抵住的最终都是坚冷的墙壁。


    而后,那冰凉的掐人的手, 就伸了过来。


    失去家园和亲人后, 他没有得到过一次真正的拥抱,仅有的身体接触, 不是挨打就是被掐, 再加上始终觉得自己的身体从遭受刑法以后就和原来不一样,也和其他男孩不一样了之后,孩童时期的江怀越就不愿意与人太过接近。


    即便是曹经义开恩, 带着初来京城的他出了大内来到城中,年幼的江怀越站在人马川流不息的长安街上,总是闪躲着别人无意投来的目光。


    他害怕别人看出他的异样。


    “大人……大人?”相思趴在他肩上唤了两声,才将江怀越的思绪拉了回来。她见江怀越沉默不语,便笑盈盈地靠近他耳畔问:“大人在想着什么?”


    “没想什么。”他背靠在侧壁,抬眼望着相思。她依旧那样灵动生姿,流盼间美目盈亮,似乎只要在他身边就有无尽的欢悦。


    “我在亲你,你还出神想别的事情……”相思小有不满地说了一句。


    此时车轮似是碾到了异物,马车咯噔一声剧烈摇晃,相思在受惊之余,忽而一下子抱住了江怀越的肩膀,随后顺理成章地坐到了他腿上。


    江怀越一惊,手都收了回来,尽力严肃着神情道:“你干什么?”


    她却故作娇羞:“车里颠簸得厉害,坐着不舒服。”


    “……这样就舒服了?”江怀越感觉自己遇到的简直是个妖精。


    她却还浑然不知似的揪住他的衣襟,随后晃悠着腿:“那当然了。”


    “你舒服了,我不舒服!”江怀越严词以对,想把她从身上赶走。相思怫然:“什么意思?刚才不是还亲着?这会儿又喜新厌旧了吗?”


    “不还是你在眼前,哪里来的新人?”他按捺了性子,好言好语向她解释。相思这才冷哼一声,顺势倒在他怀里,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他的脸颊。不料江怀越却侧过脸闪避了一下,她不死心,揪住了他的衣袖。嗔怪道:“大人,你是有意不让我碰吗?”


    “没有的事。”他心里犹豫着,回答的时候便也显出底气不足的样子。


    相思见惯了各种场面,忖度着督公不知因为什么而闷闷不乐,随即软绵绵地望着他,小声道:“大人不喜欢这样紧挨着?”


    江怀越看了看她那光艳照人的容貌,一时竟也忘记了继续编造谎言,而是微微合拢眼睛,靠在座椅上休息。相思等了半天不见他回答,便愠恼地攀着他的双肩,想要吸吮一口。


    江怀越背靠着侧壁无法再躲,不由得提醒她:“别又留下痕迹!”


    她一边笑,一边轻啄过他的颈侧。那轻浅的气息如带着魔力的符咒,让江怀越既稍稍感觉不安,很快又迷乱其间,沉醉于这旖旎情致之中。


    *


    清辉寒照下,这辆马车渐渐驶向城西,相思伏在窗口望着沿街景致,忽而道:“大人,马上就是寒衣节了,你有没有准备好东西?”


    江怀越微微一怔,随即道:“我不过这节。”


    “为什么?”相思纳罕地回过头来,寒衣节家家户户备冬衣,同时也要为已经亡故的亲人烧去纸衣,以免其在九泉之下受冻。“我打算和姐姐一起去郊外找个地方,为爹娘送去寒衣……大人没有需要送寒衣的亡亲?”


    江怀越避开了她的视线,淡淡道:“都去世很多年了,早已淡忘……我觉得没什么必要做这种事情。”


    相思有点失落,只是没有马上说什么,而是又趴到了窗口。窗外灯火烁动,家家户户应该都已经吃完了晚饭,沿街的窗户内光影错落,宛如朦胧的画卷。


    “我本来,还想着如果您事务繁忙来不及准备,就也帮您买一份寒衣呢……”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恹恹说了一句。


    江怀越心里有些发涩。


    踌躇片刻,终于伸出手去,攥住了她的手指。“你什么时候去?我送你出城。”


    “就是后天了吧。”相思顿了顿,又紧张道,“可是我要和姐姐一起出城的……”


    江怀越听出了话里的意思,确实如今还不至于当即向馥君说明一切,然而细细想来,自己仿佛见不得光一般,着实有点寂寥的感觉。


    “大人……”相思试探问道,“我们的事情,什么时候应该让姐姐知道?”


    江怀越蹙着双眉想了想,道:“你觉得她会有怎样的反应?”


    相思撑着腮,眉头也像他一样皱起。“姐姐她,会想要杀了我吧?”


    他却难得地淡笑一声:“怎么可能,最多想杀的是我。”


    “到时候我跟姐姐解释,本来就不是你缠着我……”相思说到此,脸颊微红。江怀越忍不住道:“幸好,你还记得此事,否则我恐怕是跳到黄河洗不清了。”


    “当然记得!我……”她的话还未说罢,外面忽然响起了快马疾驰声,随后车窗被人叩击了几下,有人压低声音道:“督公,守在南薰坊的人来报,说是曹公公府里有人出来了,到了百春堂抓药。”


    江怀越精神一震,随即道:“将此人拦住,我马上赶过去!”


    那人抱拳应声,很快又骑上这西域烈马,飞奔而去。


    因着这小小插曲,相思原本还想撒娇说的话都止住了,她深知有些事情是自己不该过问的,于是也没去打听所说的曹公公府上有人抓药到底是怎么回事。倒是江怀越用歉疚的眼神看着她,道:“你也看到了,我布置他们等了有半天了,没想到那么快就等到消息。”


    相思心里怅然,脸上却还如常:“我知道了,大人有事要办,那您把我放在这里吧,我自己雇佣轿子回去。”


    “那怎么行?”江怀越不容她反对,随即吩咐车夫调转方向回淡粉楼,“你坐车,我骑马过去。”


    说罢,撩开窗帘望了望,车子正行驶到较为冷清的长街背后,他当即跃下马车,要来了随从的坐骑,并让那人跟着马车继续前行,将相思送回淡粉楼。而他自己则在安排妥当之后,翻身上马,向车窗内的相思望了一眼,马上绝尘而去。


    *


    江怀越赶往南薰坊药铺,到了门口飞快下马,甚至来不及将马鞭交给小伙计保管,就径直进了药房。


    药铺内,掌柜的缩在柜台后面不吱声,只有一个小伙计忙前忙后,正准备关门打烊。江怀越环顾四周,看到一侧的小房间内探出一个脑袋。


    “大人,这边!”


    江怀越大步入内,这小房间内早已站着得意洋洋的杨明顺和数名身着普通百姓衣服的番子,还有就是一个背对着门口,跪在地上的男子。


    这人看身形年纪也不算大,衣着虽不算华贵,但比起寻常人家自然是精致了很多。只是此时他早已满头冷汗,神思恍惚,哪里还有半分神韵气质?


    江怀越慢慢踱到他面前,打量了一眼,道:“把头抬起来。”


    那人愣了愣,但眼见自己势单力薄无法抵挡,只好硬着头皮抬起了脸来。寻寻常常平平淡淡的一张脸,走在街巷间也不会有人特意关注。


    杨明顺凑上来,在他耳畔说了几句,江怀越很快点点头,问那人道:“这不是义父府上的大管家吗?怎么入夜了还要出来抓药?难道是义父他老人家身体……”


    “不不,老爷他身子还行,我,这次是给自己家里人抓药。”男子眼神游移不定,似乎在想着如何脱身,却又不得要领。


    “哦?是吗?”江怀越笑了笑,坐在对面的椅子边,“敢问大管家家中可有女眷啊?”


    管家脸色有异,强笑了一下:“内人在几年前去世了,家里……只有一个妹妹还未出嫁。”


    “原来如此。”江怀越将视线投注于桌上那一包草药,缓缓道,“大管家,您这家教可不太好,令妹既然还未出嫁,怎么就大了肚子呢?”


    管家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不、不是!督公,您千万不要这样说,我妹妹还没许配人家,这话要是传出去她就活不成了!”他的话音都为此而发抖了。


    江怀越嗤笑一声,拎着那包药,眼神渐渐凌厉如刀:“掌柜的都已经说了,这就是打胎的草药,既然不是令妹被人糟践了,那你要买这药到底是给谁的?!”


    冷汗从管家的额头一滴滴落下。


    他的脸因极度的紧张与痛苦而扭曲,几次想要开口,却始终无法出声。


    江怀越向杨明顺递个眼色,杨明顺随即道:“我看这样吧,既然大管家不肯说,那咱们不如去曹公公府上禀告一下,这打胎的事情啊可大可小,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是吧督公?”


    江怀越淡淡道:“那是自然,前几年宫里就有宫女擅自吃药结果断送了性命,义父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家里也发生此类丑事。”


    杨明顺应了一声,随即准备出门。他们两人在这一唱一和的时候,管家呼吸急促,眼睛盯着他们时刻都不放松,如今见杨明顺要走,情急之下竟扑上前来,死死抱着他的腿颤声道:“公公,饶命,饶命!”


    “又不是要杀你,你嚎什么?!”杨明顺不耐烦地皱眉。


    江怀越睨了管家一眼,此时房间外面忽又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江怀越随即起身迎出门去,笑着道:“已经天黑了还专门请您过来真是失礼了……只是儿子的手下在此查案,却遇到有人自称是您娘家人,用劣质的草药来骗掌柜的,因此不得不请您出面辨认……”


    说话间,房门一开,江怀越已领着一名年约三十的端庄妇人走进屋来。管家一看到她,双唇颤抖,手掌紧紧攥起,手背青筋都已突出。


    吴氏一路上就已经忐忑不安,待等目光与管家对接之际,只觉天崩地溃,双腿发软,险些要当场晕倒。


    章节目录 第九十六章


    第九十六章


    江怀越挥手屏退了其余人等, 屋子里很快就只剩下他和吴氏以及管家三人。


    “义母。”他背着手慢慢踱到吴氏近前, “你可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平日里在义父面前如此温顺, 却原来敢在他眼皮底下偷腥……”


    吴氏紧攥着袖口,勉强站立在管家身边,嘴唇不住哆嗦。管家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一眼吴氏, 又看一眼江怀越, 始终不敢开口。


    吴氏抿着唇, 木愣愣看着江怀越, 过了好久才哑声道:“怀越,我平日与你无冤无仇,求你放过这一次……”


    “放过?义母原本是想打胎的是吗?”江怀越扫视桌上的那包药, 神情淡漠。


    她苍白着脸,声音发颤:“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江怀越哂笑了一下:“我记得义母当年嫁给义父的时候, 娘家兄弟可是惹了大官司的, 幸亏义父上下疏通才使得他保全了性命。还有你那位贪杯好赌的老父亲,险些把祖传的草药方子都卖了, 也是从我义父那儿拿走了一箱子的真金白银, 才还清了赌债。义母在曹府衣食无忧, 却正是饱暖思淫|欲,找来找去,还跟大管家搅和到了一起。你就不想想,义父是什么出身, 一旦他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可不会像我现在这样心平气和地与你们说话。”


    始终不敢开口的管家忽然重重磕头:“督公大人,只求您睁一眼闭一眼,夫人她是看起来光鲜,实际上过得苦不堪言……她,她也是没办法啊……”


    “没办法?偷情就有办法了?!我看你们是胆大包天,自寻死路!”江怀越厉色斥责,“要是我义父知道了此事,他会有千百种法子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吴氏抑制不住落泪,双肩抽搐,泣不成声。管家跪行至江怀越脚下,抓住他衣衫苦苦哀求:“督公有什么事有什么要求只管说来,如今我这条命就是您的。只要您吩咐一声,我能做的,就算是死也会为您效劳!”


    江怀越瞥了他一眼,缓声道:“你们两人,可知道我义父手中有一把开启东厂暗室的钥匙?”


    管家愣住了,吴氏却忽然哽咽着断断续续道:“我……曾经,看到他有一把钥匙,问他是不是家里的,他说不是。”


    江怀越心里有了谱,向吴氏道:“义母也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别的事情我也不需要你们动手,偷不偷情轮不到我来插手管教,我想要的,只是那把钥匙……”


    吴氏呆呆地看着他,脸上还满是泪痕。“可是,他对自己的东西都看得比命还重要,我,我又怎么能偷得到?”


    “说什么偷,我何曾叫你做这样的事情?”江怀越蹙着眉,随即打开门吩咐了一声,过了片刻,杨明顺匆匆送来一个小巧的乌木盒子。他接过来,掂量了一下再打开,里面是油腻腻厚厚脂膏,散发着淡淡气息。


    “把钥匙往里面一按,留下清晰的印记就行。”他言简意赅地说罢,将盒子塞到吴氏手里,见她还惊恐不安地不敢收回,便冷冷道,“怎么,义母难道还有其他的念头?我可告诉你,眼下你除了听我安排,没有别的路好走。”


    “督公说的对!”管家连忙爬起身,“您放心,我定会从旁协助,帮着夫人办好您吩咐的事。”


    他一边说,一边暗暗抬肘捅了捅吴氏,她这才回过神来,悲悲戚戚看了管家一眼,隐忍着收下了那个盒子。


    江怀越用鄙夷的目光扫视两人,又看看那包草药,冷哂道:“行了,剩下的事情,你们自己解决。”


    他漠然走开了房间。


    吴氏捂着嘴,泪如雨下,管家迟疑着望向那包草药,眼里也满是痛楚之色。


    *


    耗费了不少时间,才等到吴氏情绪慢慢平静下来,江怀越才派人将她送回了曹府,只说是查获了冒充吴氏娘家人来贩卖劣质药材的骗子,曹经义一时倒也没起疑心。


    江怀越离开曹府之后,回到了西厂。杨明顺跟着他进了院子,迟疑了好一会儿,斗胆道:“督公,您是打算查云岐那个案子了?”


    他停下脚步,回头道:“怎么?觉得有些蹊跷而已。”


    杨明顺啧了一声,难得正经起来道:“依小的看来,这事恐怕不简单啊,万岁爷下的旨意,曹公公带人去抄的家,还找出了罪证。您想要全盘推翻,谈何容易?”


    江怀越沉声道:“我有说过要全然推翻吗?只是去一探究竟,如果连查都不去查一下,那岂不是更加暗无天日,始终不可能得见真相?”


    杨明顺忽而叹了一口气:“什么时候您能在相思姑娘面前也这样说话就好了!”


    他不乐意了:“你还管起我如何说话?”


    “那是自然!”杨明顺骄傲抬头,忽而又赶紧弯着腰赔笑,“小的怎么敢管您?只是希望您的一片心意能被相思姑娘都清楚明白罢了。”


    江怀越更加不满意:“我的心意她难道还不清楚?”


    杨明顺被他这骄矜的样子弄得没办法,只得道:“哎哟督公,您朝小的使性子没什么,小的也只是为您操心……您好多时候就是不愿意讲,就像现在这样,您都安排了那么多事情了,可相思姑娘还不知道您想替她父亲翻案呢!”


    江怀越抿着唇不说话,过了片刻才平静地道:“事情还没做完,有什么好宣扬的?又不是十拿九稳的,如果先说了,到时候再弄不成,岂不令她空欢喜一场?如果有幸能将此事办成,那时无需再多邀功言语,她自然心里欢喜,就够了。”


    “……行吧,反正您真是耐得住性子。”杨明顺无奈地摊手。


    江怀越却哂笑他:“你以为都像你一样,根本藏不住话?”


    “嘿,您别说,小穗就喜欢我这样心直口快能说会道的!要是我也跟您似的,她早就躲得远远的去了。”杨明顺一谈到心里的小宫女,眉飞色舞,满是欣喜。


    江怀越随口问道:“你要跟她做对食?说过这话了?”


    杨明顺的脸颊忽然也红了几分,支支吾吾道:“呃,这个,她年纪还小,等一段时间再定下来。”


    “别是她还不愿意吧?”


    “怎么可能?!”杨明顺一下子挺直了腰杆,眼里亮亮的,“我杨明顺一定会跟她做堂堂正正的对食,让宫里其他人都眼馋!督公,我可是向您保证说到做到!”


    “行啊,要是真有那天,给你随一份大礼。”江怀越哼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走进屋去。


    *


    吴氏和管家那边还未传来得手的消息,寒衣节已经到了。


    因与相思说过要载她出城,江怀越特意推掉了公务上的应酬,准备出门去淡粉楼那边。但是还未上马车,相思就托人传来消息,说是馥君已经一大早去找她,带着她出了城。


    江怀越想到她先前说过的话,姐妹两个一起出城给父母烧纸钱送寒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然而自己就这样不再过去,似乎心里总有些落寞。


    他想了一会儿,还是登上了马车,按照她说的方向寻去。


    ……


    篷车在狭长的小路上颠簸行进,相思今日换上了素净的衣裙,湖蓝色暗纹如意交领的夹袄,衬着白底绣花枝马面裙,发间也仅点缀了银钗玉钿,膝上搁着一个大大的包裹,里面尽是纸钱香烛,以及等会儿要烧掉的五彩寒衣。


    馥君眉间含着淡淡忧郁,望着相思道:“往年在南京,寒衣节哪里会冷成这样?也不知太后寿诞结束之后,会不会把我们遣回南京……”


    相思愣了愣:“姐姐你想回南京了?”


    “不是……但我前几天听同样从南京过来的素梅说过,以往因为朝廷需要乐妓才从南京征调过来的,后来又被送回去了。”


    相思心里有点乱,脑海中浮现的全是江怀越的身影。


    馥君还在说些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直到馥君提高了声音唤她名字,她才省了省。馥君注视着她,问道:“我听人说,近来镇宁侯也常来你这边?还有南京过来的小公爷,一度也是你座上嘉宾?”


    “……只是比较熟悉罢了。”相思有些恹恹的,“姐姐怎么老打听这些?”


    馥君道:“自然是希望你不要乱花迷眼,听我一句劝,趁着年纪还轻,若是有中意合适,对方又能真心待你,不嫌弃我们这乐妓身份的,便安安分分跟了去吧。那些什么侯爷公子的,多数只是逢场作戏,就算是对你青眼有加,也根本不可能把你带回家中。”


    相思红了脸,道:“说的简单,哪有那样完美无缺的男人?”


    “我的意思只是告诉你,不要贪图他们地位高贵,说不定反而是平凡一些的,倒能够真心相对。”


    相思眨眨眼,撩开帘子朝后张望了一下,又往前方探出去看看。“姐姐,你看前面有山又有水,就在这下车好不好?”


    馥君顺着她说的方向望去,但见前方山丘起伏,深绿金黄,平野间又有河流缓缓静流,于是点点头,吩咐车夫就此靠边停下。


    两人携带了祭奠用的物品下了篷车,一前一后来到了河边。


    馥君仔仔细细布置好了香烛牌位等物,跪在河边默默点燃了纸钱。西风卷过,火苗随风炽艳,扑簌着好似发着红光的蝶。


    相思也敛容蹲在一边,替她递去一叠又一叠的纸钱,最后则是用五彩纸折叠而成的件件寒衣。


    火焰跃动间,纸钱与寒衣渐渐化为灰烬,飞散于冰凉的河面。


    馥君跪在灰烬间,低着头,双手合十,默默祷告着。相思忍不住回望杏林那侧,很快又回过头,看着姐姐的侧影。


    “静琬……”馥君垂着眼帘,轻声道,“我最近一连四五天,总是梦到母亲。”


    “姐姐是因为思念过度了吗?还是因为惦记着寒衣节?”相思小声问。


    馥君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母亲在梦里,始终都坐在窗前,对着梳妆台,叫我帮她找那支凤钗。我到处翻到处寻,每次都焦急万分,就忽然醒过来了。”


    相思愣了愣:“凤钗?”


    “就是去年你生日的时候,我给你的那支。”馥君忧虑道,“我觉得母亲是有心事放不下,你把凤钗找出来给我,我带去庙里,请高僧做法超度一下,看看能否使母亲安息。”


    章节目录 第九十七章


    第九十七章


    馥君忽然说起这支凤钗, 令相思有些意外。凤钗是母亲留下的遗物, 原先一直由馥君保管, 去年相思生日时, 馥君才将其转赠给了她。


    “我很久没看那凤钗了,得回去找找看……”相思犹豫着道。


    馥君怔了怔,神情有些不悦:“这是母亲留给我们的念想,你不会如此不珍惜吧?”


    “不是这样。”相思忙解释道, “平日里不经常拿出来, 只是因为不想触景伤情罢了。东西一直都好好地放在盒子里, 我又怎么会不珍惜母亲留下的遗物呢?”


    馥君这才点点头, 相思又点燃一叠纸钱,看着闪跃的火苗在风中肆意舞动,过了片刻才迟疑着道:“姐姐, 近来盛公子还经常去找你吗?”


    馥君怔了怔,反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她看看馥君的眉眼, 再三忖度着, 谨慎道,“姐姐, 盛公子有没有说过, 他以前在辽东时, 险些做了上司家的赘婿?”


    本来正在引燃寒衣的馥君动作一滞,视线仍落在舞动的火焰间。“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相思抿了抿唇,道:“我是想, 盛家当初因为受到父亲案件的牵连而遭难,盛公子如果毫无根基的话,又怎么会从苦寒的辽东调回到京城兵马司?”


    “你难道是说,他借由那个上司,才得以被调回京城?”


    “不然呢?五城兵马司中的经历一职,虽不是十分显耀,但也并非寻常人员都能达到的位置。”


    她原以为自己这样一说,馥君会感到震惊,没想到她只是垂着眼帘,默默地将手中的寒衣一一燃尽,缓缓道:“你不必太过担心了,那件事情,我知道。”


    相思一愣:“他难道自己说了?”


    “不然我又怎会得知?”馥君神情淡然,“那位王大人对盛公子是真心赏识才干,即便爱女不幸离世之后,他也并未就此冷落文恺。后来曾经向吏部举荐,这些事情,都是盛公子自己告诉我的。”


    相思一时没接上话,馥君又道:“他与王小姐一共才见过两次,第一次是在王大人举行家宴时候,两人只是匆匆一见,甚至并未交谈。此后他虽然多次出入王家,但始终没有见到过王小姐,哪里会知道对方已经对他念念不忘……而这第二次,也就是最后一次,王小姐病危之时,他闻讯赶到,听她诉说了衷肠,才安慰了几句,她就断了气息。”馥君说到此,眼神渺远,眉间惆怅,“我时常哀伤命运弄人,但听他说了王小姐的事情之后,却又想到自己。与她相比,或许我尽管遭遇坎坷,但至少还能看着这大千世界。而她自出生到病故,几乎从未踏出过家门,唯一令她牵挂在心的邂逅,也只不过如惊鸿照影,昙花一现。有时候我就在想,我和她之间,到底是谁更为痛苦,更加孤单呢?”


    相思原本设想好的说辞竟一下子讲不出来了,她本还以为盛文恺对这段过往必定讳莫如深,没料到他竟主动说给了姐姐听。馥君转而看着她,道:“他跟我说这事的时候,并没有掩饰什么,甚至在讲到王小姐香消玉殒时,神情黯淡,语声哽咽,我知道他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只是因为多年官场沉浮,表面上不能显露真心而已。王小姐命运可叹,我又怎会因此而耿耿于怀呢?”


    “可是……姐姐不觉得他此时忽然入京有些太过巧合了吗?”相思想了想,道,“我们也正是和他在差不多的时间被征调到京城,而他原本在辽东,却也随着我们的到来进了京城,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门道?”


    “他确实不愿长期留在辽东那苦寒偏远之地,在官场的人,谁不想入京谋取更好的前程呢?”馥君瞥了她一眼,似乎觉得相思太过敏感,“你为何总是针对他产生疑问?还有,他与王家的这段往事,你又是怎么会知道的?”


    相思被噎了一下,只好道:“我……我也是担心姐姐,所以就托别人打听了一下。”


    “你找的谁打听?”馥君的目光渐渐冷厉,“这事知道的人很少,究竟是怎样的人才会不远千里去探听到此等隐私?”


    相思脸颊发热,不知为何,从来都无所畏惧的她,在面对姐姐的质问时,竟会感到一丝心虚。


    “是……托了锦衣卫的朋友。”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实情。


    馥君冷冷地看着她:“锦衣卫……你莫非忘记了,之前将我们害得差点断送了清白的高焕,不正是锦衣卫的千户?我早就提醒过你,我们虽然身陷教坊不得不应酬交际,但也要分得清是非黑白,厂卫中人多数都是阴险狠毒之辈,即便他们来捧场,表面上应付一下就够了,为什么还非要跟这些人深交?”


    相思心里有些不快,但言辞还是温软:“姐姐也说了,只是多数阴险狠毒而已,又不是所有的都和高焕一样……”


    “能有多少是真正干净的?父亲生前也不愿多和这些人打交道。家中遭难时,你年纪太小不懂事,可我不是经常跟你说,要牢记我们是云家的女儿,言行举止若是太过轻浮不羁,会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丢的是云家的脸面。”


    馥君虽未声色俱厉,但那份恨铁不成钢的叹惋却足以让相思没法再多说一句。


    从道理上,姐姐说的都对,而且那说话的神情都像极了出身于名门望族的母亲。那份端庄贤淑,是相思学不来,也做不到的。


    她默默地侧过脸,望着远处潺潺静流,不再说话。


    馥君见她以沉默应对,不由心生怅然,也不愿再多费口舌。


    寒风吹拂起满地灰烬,迷乱了两人的视线。馥君默默收拾起祭奠用的东西,相思无言地帮忙完毕,才听馥君道:“我跟你先回淡粉楼,拿那支凤钗。”


    相思迟疑着没应声,馥君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她:“怎么了,好像不愿意似的?”


    “姐姐,要不你先回轻烟楼吧,这一来一去也耗费了不少时间,管事妈妈会责怪的。我回去找出来之后,再请人转交给你,或者你再过来取也可以。”


    馥君却道:“你这样推三阻四的,难不成是不想将凤钗给我?”


    “……我……”相思看看她,显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继而怯怯道,“其实昨天春草来我房中玩,看到了那支凤钗,非要借去戴……”


    馥君惊怒道:“你竟然把凤钗借给别人了?母亲的遗物你也不珍惜?”


    “她只是借着戴一下,我本来也拒绝的,可是看她缠着不放,就没能把话说绝了。姐姐你也知道,我在淡粉楼里就她一个走得最近的朋友,其他人近来总是对我冷嘲热讽的,要是春草也因为这而觉得我小气,那我就真是孤立无援了。”相思哀告道,“她平日对我也很好,什么都想着我,还替我与别人吵架,我是真不好当面拒绝。本来我也打算今天就问她要回来的,你既然这样说了,我回去后就找她。但你就不要跟着过去了,否则显得我们兴师动众的,弄得她脸上不好看。”


    馥君被她气得不想再多说,只是愤愤道:“要是母亲知道,定会生气!你真是不知好歹,只知道笼络朋友,却全然不顾轻重!你回到淡粉楼之后马上给我把凤钗要回来,我等会儿就亲自过来取!”


    相思又低声下气赔罪,馥君才沉着脸回到篷车前,她踏上了车子,却见相思还留在那里不上来,不由又诧异道:“怎么还不走?”


    相思忸怩了一下,道:“难得出来一次,我跟别人约好了,还要去庙里烧香,姐姐不用管我了。”


    “荒郊野地的,你一个人在这里等?”


    “前面不是有个村子吗?过了这条河就是。”相思随手一指,馥君望了望河流对面隐现的炊烟,却还是不肯让相思自己过去,最终还是硬让她上了篷车,并将相思送到了河对面的村口。


    临走时还是不放心,问道:“约的是谁?男的还是女的?”


    “也是教坊里的姐妹,不过不是淡粉楼的。”相思眼波流转,悄声道,“这个妹妹正爱的如痴如醉,她是趁着寒衣节告假出来和情郎约会的,完事之后再跟我去庙里烧香,也好应付管事妈妈。这样转一圈神不知鬼不觉的,姐姐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你看看你,都结交了什么人!”馥君悻悻然骂了她一句,又叮嘱一番,才叹着气上了篷车,沿着河流返回去了。


    篷车渐渐远去,最终隐没不见。


    相思站在村前小路间,望着远处渺渺水面,隔了会儿,便听到后方又传来车马声响。


    她回身,一辆马车停在了面前。有人撩起深青色的窗帘,朝她望了一眼,低声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相思抿唇笑了笑,走上前去,隔着窗子对他说:“因为是你,因为是我……所以我知道,你一定会跟着我。”


    这话语听上去有点凌乱,可是江怀越却在车中无声地笑了笑。


    “上来吧,跟我走。”他敲了敲窗棂。相思提着包袱登上了马车,端端正正坐在他对面,用含着笑意的双眼望着江怀越,唇角微微扬起,却不说话。


    他微微一怔:“怎么了?今日有些奇怪。”


    相思又咬了咬唇,眼波渐渐柔和,过了一会儿才道:“我和姐姐刚才在河对面祭奠父母。”


    “我知道,看到了。”


    “那你……”她难得这样腼腆,说了两个字又垂下了长长的眼睫。


    江怀越有些茫然:“怎么,你怪我偷看你们祭奠了?”


    “不是。”


    他无奈,刚想追问个清楚,却见相思匆匆抬眼望了望,又小声道:“你……要不要跟我回到那里?我包袱里,还有一些纸钱和寒衣。”


    她只说了这,便悄寂地等待着他的回话,不再多言。


    江怀越怔住了,看似简单至极的问话,却让他的心缭乱了几分。


    之前她和馥君在河边祭奠的时候,他就坐在马车内,隔着甚远,隐隐约约望着她们。相思在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尽管看不真切,听不真切,但只要她在视线范围内,他的心底就有一种莫名的安定感。


    就好像,知道她,一直在自己眼前,一直在自己心里。


    然而她和馥君祭奠的,毕竟是云岐夫妇,那是她们的父母。


    他只是一个隐秘的旁观者。


    他知道馥君倘若得知他的存在,必定震惊愤怒。甚至,倘若云岐夫妇泉下有知,也必定羞愤难当,怒不可遏。


    没有人会乐于看到自己的妹妹或者女儿与他这样的人结交,乃至关系亲密。


    可是相思居然这样问。


    他觉得嘴唇有点发干,一时说不出话,隔了好久才道:“……那是,你的父母,我还是不用去了吧?”


    相思抬起头,用雾蒙蒙的眼睛望着他,认真道:“可是,我觉得他们应该要认识一下你啊,大人。”


    章节目录 第九十八章


    江怀越的心绪顿时纷乱起来, 他即便是暗中跟随在相思身后, 也只是想陪她一程, 并未意料到她会主动说出这话。


    他也知晓相思讲的话, 意味着什么意思。


    可正是因为知晓了含义,才更觉出几分酸涩,更兼几分暖意。相思仍旧认认真真地望着他,见他一时没有给出答复, 又道:“大人, 趁着这时候, 您不是应该让我父母见一见你吗?不然的话……”她转了转乌黑的眸子, 浅浅一笑,“我怕会梦到爹娘追问,近来总是有个陌生的年轻人来找我, 那人是谁呀?怎么也不给他们上一炷香?”


    她这话稍稍缓和了一下江怀越的心境,但他还是犹豫了一下, 道:“相思, 我觉得,他们未必想见我。”


    “怎么会呢?”她牵住了江怀越的袍袖, 用力扯了扯, “去不去?”


    他在心底默默叹息一声, 最终还是道:“那我就……再陪你去一次。”


    “哼,不情不愿的,好像是被逼的一样。”相思虽然瞪了他一眼,还是顺势拽着他的手腕, 转身坐到了他身旁。


    *


    马车沿着河流往不远处的桥梁行去,相思在车内告诉了江怀越关于姐姐想要那支凤钗的事情,随后道:“我还将盛公子与王家女儿的事情也跟她说了,但姐姐却说自己早就知道,盛公子对她坦诚相对,毫无隐瞒的意图。”


    “凤钗?”江怀越微一蹙眉,“你母亲的遗物?莫非就是我之前在你梳妆台上看到过的那支?”


    相思点点头:“本来姐姐就算把凤钗要回去,我也没什么犹豫的,可上次听你说了盛文恺的事之后,总觉得他忽然调到京城有点太过巧合,所以姐姐急着要我将凤钗交给她,就更让我心生猜疑了。”


    江怀越回想了一下,道:“那天我只是粗粗扫视一眼,并未看出异样,这样吧,等会儿我送你回城,你将凤钗先拿给我看看,若确实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再交给馥君也不迟。”


    “好。”


    说话间,马车已经过了河,重又回到了刚才姐妹两个祭奠父母的地方。


    相思提着包袱下了车,重新摆放好祭奠用的物件,回过头,才见江怀越下了马车,默默走到了她身后。她无声地微笑了一下,随后慢慢下跪于香烛前。


    双手合十,双眼合拢,她凝聚精神,在心底深处悄悄地告诉父母,身后这人的身份与姓名。


    以及,自己对于他的执著追求。


    怀着紧张的心情再度睁开眼睛,江怀越正在她身侧,默不作声地点燃了一张纸钱。


    明艳的火光在他指间亮起。


    相思侧着脸,专心致志地看他以此引燃了其他纸钱。


    江怀越做这些事的时候,只是低着视线,什么话都没没说。


    萧飒西风自河面吹来凛冽寒意,满地纸钱凌乱飞散,带着未灭的红光在风中翻卷。


    江怀越为之寻来了小石块,将剩余的纸钱压在了下边,随后才一一点燃。厚厚的纸钱在盛放的火焰间很快只剩碎屑灰白,相思忽而道:“以往都是我和姐姐去秦淮河畔烧纸钱和寒衣,中元节时还放过河灯,只是希望父母能在九泉之下不再受苦受罪……现在隔着那么远,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再收到我们祭奠的物件了……”


    “天上地下都是没有界限的,不管走得多远,心意到了,亲人自然会感知到。”


    他难得说出这样安慰的话语,相思心里有几分沉甸甸的,不禁道:“我爹娘听到你这样讲,会很高兴的。”


    江怀越一怔,继而笑了笑,低声道:“怎么会高兴得起来?”


    她还是被这样的话刺了一刺,心里有些伤感,嘴上却还道:“大人又不是我爹妈,怎么知道他们不会高兴?”


    “……我自然知道。”江怀越顿了顿道,“这是人之常情,如果他们在世,恐怕都不会允许你与我见面,你也不必刻意回避这份道理。”


    相思怀着小小的怨怼,不服气道:“要是我爹娘还在世,我又怎么会认识你?既然事情都发生了,就不要再去想那些不可能的过往。”她看看燃烧的纸钱,又逞强着取出两件寒衣,塞到他手中,“你来做。”


    江怀越也没心力和她辩驳这些,便拿着寒衣慢慢点燃,看那五彩华装渐渐缩小,终至化为随风飘飞的灰烬。


    “别人不了解你,会觉得你不近人情,可我不这样想。就算我爹娘现在还不喜欢你,等以后,他们看到你的次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明白你的为人,就不会像其他人那样了。”相思解释着,好像自己的父母还在世上,假以时日真的会渐渐熟悉江怀越一般。


    他的心房微微一颤,明知这只是相思善意的安慰,却也没再道明。或许,像她这样给自己留下许多愿景,真的能让本就黯淡无光的生活多一份亮色。


    正出神间,忽而听到相思问:“大人,你真的不过寒衣节吗?”


    江怀越动作一顿,没有抬头回答。


    相思往四周望了望,又从怀中谨慎地取出了两件叠得精巧的寒衣,呈送到他面前。


    “大人。”她虔诚地望着他的眼睛,“我不知道您家中还有什么人在世,也不知道您需要几件寒衣……但想来总不可能一位过世的亲人都没有吧?”


    江怀越怔怔地看着她手中的寒衣,眼眸深处渐渐浮起凉意。


    漫山遍野的火光冲天,鲜血染红了江河峡谷,悬崖间的杜鹃花跌碎成泥。他与众多被俘虏的孩童一起,被胡乱捆绑着押送到了军营,在昏暗发臭的营帐内,一个又一个认识或不认识的同伴被抬进去又抬出来,惨叫声歇斯底里令人心颤,许许多多尚未成年的孩子被施以最残忍的刑罚,而他也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员。


    钻心的疼痛,强压的悲愤,无尽的耻辱,带着血的刀尖晃出刺目的白光,留下的是终生难以抹去难以遮掩的伤痕,以及无法挽回的伤残。


    他至今还记得被绑在那张坚硬的木床上的感觉。


    惊惧、恐慌、绝望。


    他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又不知道,以后,漫长的以后,自己到底会怎样度过余生。


    耳畔响彻同伴们尖利痛苦的哭喊,他的眼泪流过冰凉的脸颊。


    他以为自己不会哭,阿妈在死前,用沾满鲜血的手抚过他的眉间,声音颤抖着道:“逃,要逃,活下去,不要被,汉人抓住……”


    大姐在拼着命将他推出失火的房屋时,竭力喊着:“快跑啊!阿桢!不要回头!”


    她们用命换来的是他终能带着小妹逃出生天。可是当他抓着小妹的手,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奔逃在横跨两山间古藤桥时,小妹却失足滑落,他奋力扑出只抓住了她的手,最终力竭,只能眼睁睁看着惊哭不止的小妹坠进怒浪汹涌的黔江……


    年仅六岁的她在坠入怒卷滔天的浊浪前,甚至还哭着喊:“救救我呀……小哥!”


    随后,小小的身影跌落万丈深渊,只有一霎,便彻底被浊浪吞噬。


    ……


    长达数天的屠杀,焚烧,洗劫,绕山穿岭的黔江尽染鲜红,浮尸上千。


    “死的人,太多了……”


    他望着相思手中的两件寒衣,眼神苍凉,不由自主地哑声道。


    相思一震,她从未打听过他的身世,原本以为他只是因为家贫而被送进宫中,可是如今看到江怀越那种负重却又隐忍压抑的目光,即便只是那样一句,她都能感觉到事实或许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


    他艰难地站起身,望着渺茫江水,像是在想着什么,又像是完全处于混沌状态,什么都没有想。


    相思愕然,片刻之后慢慢起身来到他身后,低声道:“是我令你想到了不好的过去吗?我……原本只是想尽一份心……”


    江怀越没有回答,相思看着他的背影,心头酸涩,眼内发热。


    “大人。”


    她攥着那两件薄薄的寒衣,自背后环抱住江怀越。


    泪水漫盈而落。


    水面波涌,风起寒凉,拂乱两人衣衫。


    他深深呼吸了几下,微微侧过脸,声音犹带喑哑:“我又没说什么,你为什么要哭?”


    她还是抱着他,将脸埋在他背上,伤怀道:“我,能感觉到你的心事。”


    他沉默许久,低着眼睫道:“不要哭,相思。”


    她却更难过。


    江怀越又用冰凉的手握着她的手腕,尽力用平静的声音道:“在我的家乡,没有烧寒衣的习俗。”他顿了顿,似乎还在调整情绪,又过了片刻,才低声道,“然而,是你带来了寒衣,我觉得,他们……能收到。”


    他转过身,攥着她清瘦的手腕,回到了之前祭奠相思父母的那里,面朝着不远处的茫茫河流,用家乡的行礼方式叩拜三次,沉重且缓慢。


    水上灰云低沉,雾霭濛濛,远处有不知名的江鸟凄哑啼鸣,一声高一声低,萦回幽寂。


    荒野间,江怀越与相思点燃了那两件寒衣。


    闪耀着五彩的寒衣在熊熊火光间慢慢消融,终至成为灰烬。


    清泪又自相思眸中滑落。


    他侧过身注视着她,随后抬手为她拭去了泪水。他的眼里有水雾隐隐,却还勉强笑了笑,以很轻微的声音道:“多谢你,相思。”


    “我……”她含着泪还未及说出什么,他已揽着她的后项,用微凉的唇吻了过来。


    流泪的滋味,微咸,苦涩。


    心被丝丝密密的情愫缠紧再缠紧,却又燃烧着无尽的火。


    铺天盖地,漫山遍野,燎红了天际。


    *


    隔着河流的那一端,树林森森,鸟雀惊飞。


    篷车停在了阴影处,馥君撩起帘子的手不住颤抖,她的脸色煞白如纸。


    钻心的痛楚与席卷的愤怒撕扯着她的全身,几乎让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气息。


    压抑到极点,羞愤与失望的泪水倾泻而出,打湿了素白的衣襟。


    章节目录 第九十九章


    第九十九章


    河岸边的寒衣灰烬已几乎都被风吹散飘远, 如灰白的粉蝶旋转起伏, 忽高忽低追逐水波, 最终委于寒意氤氲的波涛之中。


    相思望着那些还在水飞卷的残灰, 又想到了刚才江怀越朝着水面跪拜的画面,试探着道:“大人,你刚才说,在你家乡从来不过寒衣节?那里是不是离京城很远?”


    江怀越沉默片刻, 点了点头。“是很远的西南, 群山连绵, 江流湍急, 我们的很多习俗都与这里不同。”


    他说话的时候还是有些压抑,相思怔了怔,悄悄地牵住他的袍袖:“大人……”


    江怀越转过脸看向她, 眼里流露出一丝询问的意思。


    “还有机会回那里看看吗?”她谨慎地补充道,“就是, 你的家乡……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景致。”


    江怀越怔了怔, 心绪浮沉间,慢慢抬手抹了抹她的眼角。“很难了, 相思。也许我一辈子都回不去了。而且, 那里也没有我的亲人了。”


    相思心里空落落的, 不知为何,脑海里浮现的是空旷深寂的峡谷奔流,杳无人烟的悬崖荒山。或许那里曾经有过年幼时的追逐笑闹,然而镜破一朝, 皆成碎影,无可返回。


    “那就先不想这些了吧。”她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我记得大人说过,小时候也在南京待过,大人,你是什么时候去过那里?”


    他想了想,道:“大概十二年前吧,十岁时候。”


    “啊……”相思忽而叹了口气,有点失望的样子。江怀越诧异道:“干什么问这个?”


    她不好意思地道:“我本来还想着,你在南京的时候,会不会曾经遇到过我呢……可是十二年前我才五岁呀,很少出门,就算被人带出去逛庙会,也不记得见过哪些人了。”


    她毕竟还是有些孩子气,讲话的时候尤显得天真,江怀越却认真地看着她在那遐思猜想,末了才道:“大概,我们没有机会遇到过。”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那时候你还是官员家眷,可我……我已经被送到了南京故宫里,每天洒扫干活了。”


    相思愣了愣,低着头抱住他,听着他心跳声音。


    “那也不要紧,我毕竟,还是在千里之外的京城,遇到了大人你啊。”


    *


    离开河边祭奠地的时候,相思又向插着线香的土地行礼。“大人,我父母第一次见到你。”她居然还很欣慰地跟他强调,“希望明年,不再是来这里。”


    江怀越微微一怔,反问道:“那你希望明年是在哪里?”


    她脸颊微红,顾自朝着马车走去,声音从风中飘来。“我还没想好……”


    江怀越笑了笑,跟在了她身后。


    两人上了马车,车辆开始折返,他还在认认真真地看着相思,让她都有些局促不安了。“你在看什么呢?好像不认识了一样!”


    他起初不说话,相思抗议了两次,江怀越才道:“之前答应过你,要给你东西的,一直没办好。”


    她一愣,继而道:“那你是在想着这个问题?有这样难办吗?上次的那对耳坠,被你丢掉了吗?”


    江怀越哑然失笑:“就是你发火扔还给我的翡翠耳坠?”


    “对啊!”相思不满他到现在才想起来,越想越委屈,气哼哼道,“大人,你不会真的把它给丢了吧?还是不舍得丢,又转身送给别人了?!”


    他静了静,道:“倒真是被你说中了,后来托人办事要送礼,就把耳坠给送出去了。”


    “……你!”相思气极,转而又愤怒地扑到他身上,揪住衣襟故作凶狠道,“骗人!你还需要托人办事来送礼?”


    江怀越被她那原本一团孩子气却又故意咬牙切齿的模样引得笑了,“你就以为我无所不能了吗?又不是所有的事务都归我管……”


    “那也不可能送什么耳坠给官场上的人,除非你找的是女人!”相思凌厉说罢,忽而往后让了让,斜着眼睛打量江怀越,“大人,宫里头有没有人对你虎视眈眈?”


    江怀越顿滞了一下:“没有,好端端忽然想起这来了?”


    相思却又欺身而上,凑近他的眼睛:“你干什么愣了愣?是不是真的有人觊觎你的美貌?”


    江怀越被她弄得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无奈道:“胡说什么?”


    相思委屈地瘪瘪嘴,靠在他肩膀上:“既有美貌又有权势,在宫里一定有人偷窥你了。可你不能把送过给我的东西,再送给别人。你要是送新的礼物给别的女人,就也别让我知道,要不然,我会难过死的。”


    “……你这都在乱想什么?”他只得推了推相思,“我何曾送东西给别人了?那对耳坠还在我书房抽屉里放着呢。”


    “可你刚才明明说转赠出去了,而且隔了那么久也不重新拿回来给我,分明是已经不在身边……”相思还是一副哀怨忧郁的样子,俨然怨妇附身。


    江怀越叹道:“你刚才不是都说了我在骗你吗?怎么一会儿自己又信了?当初是你自己不要的,发火砸回来,我还会把这东西再拿出来送一次?”


    相思听他这样一说,忽而又坐在他腿上,一下子挺直了腰身,挑眉道:“哼,果然是骗人的,大人你还真是蠢,我发火砸回来,是因为你当时不把我当一回事,不把我放在心上!又不是不喜欢那对耳坠!”


    “……”江怀越无话可说。这小东西越来越善变诡谲,口无遮拦,居然当着面就骂他愚蠢,可是他就还真的发不出火来。


    “你想要回来?”马车颠簸间,他怕她摔下,扶着她的后腰。


    纤纤一握,又盈满于怀。


    相思用手指勾住他的玉带,假意害羞地扭扭身子:“既然送过一次,留在你那里也没用,为什么不再给我呢?”


    他的眼里浮现笑意。


    “等下次,和别的东西一起给你。”


    相思讶异道:“大人神神秘秘的干什么呢?到底要准备多久?”


    “快了。”江怀越还是不愿多透露半分,抬手抚过她的脸庞,那种幼滑细嫩的触觉,让他贪恋着不想离开。


    *


    马车将两人送回了明时坊,相思让江怀越在车中等着,自己匆匆下车进了淡粉楼大门。


    厅中已是觥筹交错,也没人在意她独自上楼。


    相思入了房间,翻找出藏在抽屉最深处的那个盒子。打开一看,锦缎间静静卧着的正是那支玉兰花苞盘凤钗。她无暇细看,将锦盒揣在袖中,又急急忙忙下楼出门,把这遗物递交给了车中的江怀越。


    “大人是要带回去研究吗?”


    他点点头:“在这里太显眼了,我带回西厂仔细查看一下,很快就还给你。”


    “好……”


    车夫扬鞭,马车很快离开了热闹的大门口,消失在长街尽头。


    *


    江怀越径直回到了西厂,什么事务都没处理,便关起房门取出了那支凤钗。


    此钗整体为展翅翱翔的金凤,凤身之下还有一枝含苞待放的玉兰,乃是以润泽无瑕的白玉雕琢而成,金凤盘绕着玉兰姿态灵动,金镶玉的构造也更显雍容华贵,托在手中沉甸甸的,可见用料考究,价值不菲。


    他将凤钗反复查看,没有放过任何一丝细节,却找不到什么机关之处。


    只不过在那凤凰的尾羽处有一丁点缺损,像是陈年留下的磕碰,并非新近造成的。想到这是云岐夫人的遗物,之前或许是在哪里撞坏了,也并无不合情理。


    江怀越皱着眉,有些想不通。


    本以为凤钗可能含着某种秘密,馥君才会急急忙忙讨还,可至少现在就这凤钗本身,应该是没有设置什么机关窍门。那她到底是为何忽然想到要讨还此物?


    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做梦梦到了母亲,要用凤钗去寺庙超度祈祷?


    或者是……他又看了看凤钗,这物件本身没有藏着什么机密,但对于某些知情人而言,是一种信物?


    他想来想去,似乎只有这样的解释才比较合理。


    这样一看,也不能轻易把东西交还给馥君。正思量时,书房外传来杨明顺急切的唤声:“督公!”


    他将凤钗收起,打开了房门。杨明顺闪身而入,神秘兮兮地从背后取出一物,呈现出来。“大人,得手了。”


    江怀越心中一动,取过他手中的小小木盒。


    盒盖开启,厚厚的脂膏间,赫然印存了一把钥匙的痕迹。


    吴氏与管家,终于将曹经义那把开启东厂暗室的钥匙外形给留存了下来。


    “确定没被发现?”江怀越随即问道。


    “应该没有。大管家亲自出来把盒子交给我的。他还再三恳请大人千万保密,不要把此事传出去。”


    “传出去对我有什么好处?也不想想。”江怀越鄙夷道,“干娘的事情,自己料理了吗?”


    杨明顺尴尬道:“这,我倒没问……”


    江怀越低哼了一声,没再说话。过了片刻才道:“去锻造房,找黄百户,按照这模子尽快做出钥匙。”


    杨明顺应了一声,急匆匆离去了。


    江怀越随之走出房间,站在台阶上望着院中高树出神,不多时,姚康从院门外走进来,一见到他便笑呵呵道:“督公,卑职想要告假一天,还请允许。”


    “什么事?近来看你好像忙忙碌碌的样子,也不经常在外面跟兄弟们喝酒了?”


    “嗐,督公您还真是慧眼如炬!”姚康依旧不改本色,大发感慨起来,“就怪我爹娘走得早,家里全是我张罗,前些天我弟弟找我,说是去庙里给爹娘上香时,无意间看中了一位小姐,回来后朝思暮想的,催着我给他去议亲。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打听到原来对方是翰林院闵学士的女儿,那长得是端庄大方,又知书识礼的,本来还以为肯定看不上我们家,没想到我硬着头皮去拜访了闵学士,他居然说自家女儿最近也心事重重。原来这闵小姐见到了我弟弟,回家后也惦念上了!所幸闵学士不是个爱攀权贵的势利眼,倒也通情达理,这不是卑职最近总在忙碌,为的就是给弟弟去下聘礼。”


    “哦?聘礼准备好了?”江怀越随意似的问道。


    “正准备去荣古轩购置。督公你给过过目?”姚康讨好地取出一张纸递上来。江怀越看了看,上面端端正正写了许多,他又指着其中一行字道,“最近京城里定亲都时兴去荣古轩购置头面?”


    “对,荣古轩的东西好,价格也不算太高。您看看,我这单子上写的一整套头面,鎏金绿松石的顶簪,金座佛的挑心,金镶玉百花钿儿,还有金累丝花蝶分心,再加上一对掩鬓、耳坠、梳背……全得上乘金玉打造,不能有半点怠慢,这把我这老底都要掏空了!”姚康叹了口气,“最好的当然还是宝庆斋的首饰了,只不过那可真是只能看看,连问都不用去问,好在闵学士没狮子大开口,不然这婚事还真定不下来!”


    江怀越默默地点了点头,姚康告假完毕,揣着清单兴冲冲为兄弟购置聘礼去了。他折返回书房,打开抽屉,取出很早之前放在里面的那对翡翠鎏金流苏的耳坠,心有所想。


    *


    相思回到楼上没多久,便被严妈妈叫去水榭陪客人喝酒,喧喧嚷嚷闹腾了许久,总算得以清净,出了水榭正巧遇到春草,她连忙上前叫住春草,拉到僻静处。


    “要是我姐姐找你问起一支凤钗,你就说之前是看到我房中有,觉得好看就缠着我要了去,知道吗?”


    春草诧异道:“什么凤钗?我怎么一点都不明白……”


    “你先记着就好,以后再跟你解释。”相思来不及多说,春草被她弄得一头雾水,正待再追问,却见宿云池对面有小丫鬟在招手道:“相思姑娘,你姐姐来了,已经去你房里等着了。”


    相思心里一惊,当即向前楼赶去。


    章节目录 第一百章


    第一百章


    从水榭回到前楼的一路上, 相思内心惴惴。按照之前的约定, 是应该等她从春草那边讨回了凤钗, 再去交给姐姐,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馥君那么快就赶到了淡粉楼……


    怀着各种揣测,相思回到了前厅,悄悄上了二楼。


    轻轻推开房门, 里面安静无声, 她犹豫了一下, 走了进去。


    菱花格子窗紧闭, 绛红色帘幔低垂,屋内光线暗淡,她转过屏风, 才看到馥君冷冷清清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相思在屏风那边站定了, 小声唤了声“姐姐”, 馥君这才侧过脸来,静静地看了她一眼。


    馥君没有说一个字, 神情也极其平淡, 然而就是这一眼, 却让相思从她的眼神中感到了一丝寒意。


    她从来,不会这样。


    “姐姐这是怎么了?”相思镇定情绪,上前笑了笑,“不是说好了等我要回凤钗再去找你吗?春草还在给客人弹琵琶呢, 我也不好去叫她。”


    “那支凤钗,是真的借给春草了?”馥君忽然问道。


    “是啊,我骗你做什么?”相思有意打开抽屉,取出那盒子给她看,“你瞧,盒子里哪有?这个小丫头现在也懂得要漂亮了,还嫌严妈妈给她的首饰太廉价不上台面呢。”


    馥君注视着空空荡荡的盒子,又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不久……”


    馥君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去哪里烧香的?那么快就结束了?”


    “普化寺,本来就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才去的,她和情郎约会结束了,我们就去寺庙转了一下,很快就回城来了啊。”相思说的时候虽然还是口齿伶俐,但心里却有些隐隐的忐忑。


    馥君始终都注视着她,眼神慢慢变得负荷沉重,唇边却浮现了讥诮的笑意。


    “和情郎约会……静琬,直到现在,你终于对我说了一句实话。”


    相思一下子呆了,心脏猛烈地跳动。


    馥君背倚着梳妆台,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可是双手仍在微微发颤,正如她的声音。“我带你去城外,是给父母上香烧寒衣,你却连这样的机会也要利用……你等的是什么人?连我你也要骗,什么将凤钗借给了春草,什么陪着朋友去寺庙烧香,满口说的没有一句真话!”


    相思哆哆嗦嗦地道:“姐姐,我是,是怕你不允许……”


    “我自然不允许!我怎么可能允许?!”馥君眼里满是悲愤,霍然站起,“你为什么要跟这样的人交往?我跟你说过的话你全然不放在心里,我真的不知道你怎么会跟他在一起了?当初是他从高焕手里将你我带走,可你难道忘记了被关押在西厂的日子?好不容易才脱身出来,我以为从此之后与他根本不会再相见,可你……”


    她情难自抑,哽咽着不能再言。


    相思眼里也泛起了泪光:“我跟他自那之后遇到了好几次,可谁都不是有意为之……姐姐,我不是存心欺瞒,只是你一向反感厂卫,我才不得不隐瞒到现在。”


    “我反感厂卫有错吗?!”馥君直视着她,泪水不住下滑,声音嘶哑,“你忘了是什么人冲到南京抄检了家园?你忘了是什么人将父亲戴上铁链枷锁押出了大门?又是谁将他拷打致死体无完肤?!你居然……还在今天领着他去河边祭奠!在父母的灵牌前,跟西厂的提督搂抱亲昵!你是要让九泉之下的双亲死不瞑目吗?!”


    “那都是东厂的人做的,和江大人没有一点关系!”相思含着泪大声抗辩。


    然而回复她的,是馥君愤怒之际抡过来的一记耳光。


    “那他也是太监,有什么区别?!”她几乎是含着血泪发出了这样的怒叱。


    相思白皙的脸颊上很快泛红一片,疼,火辣辣得疼。


    从小到大,无论是父母还是姐姐,没有一个人打过她一下。


    他们甚至从来没有厉声呵斥过她一句。


    可是现在,馥君打来的这一巴掌,让她痛至麻木。她睁大了眼睛,竭力想要抑制的泪水充盈漫出,视线很快迷蒙不清。


    但还是能看到,馥君脸色苍白,紧攥着右手,左手则用力撑着梳妆台,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勉强站稳。“东厂和西厂,有什么不同?都是君王身边的内侍出身,阿谀奉承口蜜腹剑,为铲除异己不惜构陷栽赃,滥用私刑。你难道不清楚这些?父亲生前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类人,平日从来不与宦官结交,而你却千挑万选找了个宦官作为依傍,你让我,让父母,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相思紧紧咬住嘴唇,任由泪水滑落脸颊,末了,才定定地看着馥君,道:“姐姐,我不是找他作为依傍,如果要找靠山,淡粉楼座上嘉宾无数,我为何非要找他?”


    馥君冷笑:“不是依傍?那又是什么?难道你要告诉我,是为了替父亲翻案,而有意接近这权宦,想要利用他一场?那你未免也太过自作聪明,父亲也不会愿意看到你将自身作为筹码!”


    相思带着满眼的泪笑了笑,慢慢道:“我怎么会那样做呢?我只是,喜欢江怀越而已。”


    馥君的眼里满是惊诧与怒意,相思却又上前一步,用力呼吸了一下,试图平复情绪。然而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姐姐,我喜欢的是江怀越,他是西辑事厂的提督大人,可我并不会因为这样的职位才喜欢他。他也确实是从小就被送进宫的内侍,可我并不会因为这样的身份而嫌恶他。”她顿了顿,又含着悲伤道,“你对厂卫的恨我明白,我又何尝不怨恨当年抓走父亲的人?可是那些事情又不是他做的,我同他认识以来,他对我怎样,我自己心里清楚。我不会被花言巧语蒙骗,他也更加不是恃强凌弱强行缠着我不放,反倒是我,从始至终就喜欢了他,历经千辛万苦才让他喜欢了我,所以……我请求你,不要对他有太多成见……”


    馥君面露不可思议地神情,哑声道:“你是不是疯了?喜欢他?耗费心力地追求一个宦官?父亲要是听到你说这样的话,真的要叱骂你在给云家祖宗都蒙羞!”


    “云家已经没有了,你为什么还这样在乎所谓的尊严?”相思颤声道,“我也不觉得自己这样做,丢了什么脸面!我喜欢了江怀越,他只不过恰好是宦官,可这不是他自己愿意去做的!他并没有对不起云家,我们家出事的时候,他也只不过十来岁,如今你憎恨他嫌恶他,难道父亲就能死而复生?而现在江大人却还在为我们家的事情费心!”


    “我不需要他费什么心!”馥君怒道,“你是把凤钗给了他,对不对?为什么可以这样轻率地将母亲的遗物交给他这个外人?”


    “那你想要取回凤钗,难道不是要给盛公子吗?江大人是外人,他就不是?如果他有心要找寻我们的下落,这十年间他早就该有所行动,为什么偏偏在我们被选入京城后,他才恰好出现?你所信任的盛公子,在你被高焕抓走时对我的哀求爱理不理,我当时怕你绝望,一个字都没提过!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说动了以前的东厂提督,这才让江大人把我们放了出去。”相思咬咬牙道,“这都是我今天回城路上才打听到的。你不是痛恨宦官吗?那盛公子找的是东厂的关系,你就不反感不嫌恶了?”


    馥君的脸色越加苍白了,她的嘴唇甚至都在微微发抖。隔了好久,才道:“是江怀越跟你说的?他的话,你也全然相信?”


    “我为什么不信他呢?”她只这样反问。


    馥君紧紧抓住椅背,艰难道:“去把凤钗要回来,母亲的遗物,不能交给他。”


    “我给江大人了,他说了会核查清楚。”相思含着不满回了一句,不想再多说什么。


    “江大人……”馥君只觉心头发凉,“你现在心里只有他,我算什么?在南京十年里,我为了不让那些富商糟践你,引走了多少客人,忍受了多少屈辱……你已经都忘的干干净净……如今你有了主意,就将我视为顽固不化,而我却还在为你的将来操心!我这又是何苦?何必?!”


    说罢,竟然不再看相思一眼,决然而去。


    房门被重重带上,震动了相思的心。


    直至楼梯上凌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才无力地坐在了梳妆台前,望着锦缎匣子痛哭起来。


    *


    馥君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轻烟楼的,浑浑噩噩上了楼,才进房间,就看到盛文恺坐在窗前。


    “静含。”他起身行来,见她这双眼红肿的样子,不由一怔,“怎么回事?哭了?”


    她没有心思说话,坐在了桌边,望着帘幔发呆。


    盛文恺皱着眉,低身扶着她肩头,问道:“到底怎么了?你不是出去烧寒衣了吗?难道是思念父母哭成这样的?”


    她却还是不吭声,盛文恺怔了怔,转身坐到她近前:“你不要这样,我看了担心得很……”


    馥君这才抬起已经哭得发涩的眼睛,望着他,缓缓道:“你当初,是怎么结识了东厂前任提督,把我和妹妹放出来的?”


    盛文恺愣了愣,随即道:“为什么忽然问这个?谁和你说的?”


    “你告诉我,你怎么会攀附上东厂的关系?调来京城,是不是也依赖这力量?”她固执地发问,不理会他的话语。


    盛文恺无奈地深吸一口气,道:“我想救出你们,当然要寻找能和江怀越说的上话的人,因此费尽心思多方疏通,才求见了曹公公,又不是之前就认识他。你今日突然问起此事,是不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话?”


    “那你为何之前故意掩饰?”馥君脸色凝重。


    盛文恺愧疚道:“因为我知道你父亲是死在东厂的,所以……”


    她抿紧了唇,盛文恺犹豫了一下,又问道:“之前你说要去把相思的那支凤钗拿回来的,怎么没取回吗?”


    馥君沉默片刻,道:“相思和我吵架了,东西,我没要回来。”


    “吵架?为什么?”他惊诧不已。


    “她……”馥君最终还是忍下了满腹委屈,只道,“因为和客人交往不妥,被我说了。”


    盛文恺喟叹道:“她终究还是年少任性了点,其实你不如直接跟她讲清楚,我们要凤钗也正是想看看其中是否藏有秘密,毕竟你父亲被卷入谋反案事出蹊跷,而云夫人自尽前一天,就将这对凤钗塞给你,似乎也有所异常。若是能够从中找出蛛丝马迹,洗刷了你家的冤屈,你们姐妹岂不是也就重见天日?”


    馥君一言不发地听着,盛文恺见她情绪低落,又是百般劝慰,好不容易才使她眉间略微舒展。他又道:“你最好还是尽快将凤钗要回来,左军都督府最近事务繁忙,我也只能抽空过来一趟。”


    馥君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静含,若是你父亲果真是被冤枉的,那你就能脱离乐籍重获自由身,到那时,如蒙不弃,我……”盛文恺望着她还带着泪光的双眸,迟滞了一下,低声道,“我愿与你重缔前缘。”


    话语虽低微,在馥君听来,却是心头一颤。


    十年前的少女心事总是诗,在历经了百般折磨凌|辱之后,早已尘封为不可触碰的碎片冰屑,然而却一直埋葬在心底的某处幽寂古井。


    而今这一句简单至极的话语如同惊雷震动了波痕,将那口幽寂的即将干涸的古井重又激起涟漪。可是她深知自己到底经历过什么,为了保护静琬,她付出的实在太多太多……尽管是她心甘情愿为妹妹承受,然而那些不堪回首满是耻辱的遭遇,在一袭青衫的盛文恺面前,还是肮脏得让她无法启齿,甚至,无法回想。


    她背转过身子,想要克制内心委屈,可是那一阵阵心痛的感觉,终究还是使得她泪如雨下。


    盛文恺看着她因哭泣而微微发颤的双肩,眼神亦慢慢黯然。


    他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在如此境况下,再多的宽慰也只显得虚浮无力。“静含……”他轻声唤了一句,自背后将馥君抱在了怀里。


    “你要信我。我是真的,想让你重见天日,脱离苦海。”


    *


    午间阳光才微微显露了几分暖意,没多久太阳就又被厚厚阴云覆压遮蔽。盛文恺坐在床前,见馥君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为她盖好被子,又出了一会儿神,才慢慢地走出了房间。


    他刚刚离开轻烟楼,馥君就睁开了双目,眼睛还是酸涩难忍的。她默默起身,坐到梳妆台前,从里面取出一个红木雕琢的匣子,打开了铜锁。


    她看着匣子里的物件,心绪起伏不定。


    良久之后才将匣子重新锁上,又放到了床底的箱子内。


    随后回到梳妆台前,仔仔细细傅粉妆扮,掩饰去了因哭泣伤神而显著的憔悴,整顿衣衫后,带上门下了楼去。


    “馥君姑娘要出门?”楼下的小厮上前问道。


    她点点头:“帮我叫一顶轿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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