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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紫玉轻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章节目录 第八十一章


    第八十一章


    深秋时节的长街上已是寒风萧瑟, 淡粉楼内却依然暖意融融, 笑语笙歌不绝于耳。楼廊间倩影晃动,拂起绛红帘幔轻盈飘飞, 整座楼中满是脂粉馨香。


    相思正在席间陪着客人喝酒, 却见小厮匆忙奔来,朝着严妈妈低语几声。严妈妈先是一愣,继而马上换了笑脸来到席间:“相思, 镇宁侯派人来接你出去, 各位贵客, 真是对不住了呀……”


    “镇宁侯?”相思想到昨日那个大大咧咧的侯爷, 再一想到之前被侯爷夫人砸破头的场景,心里就一阵犯嘀咕。酒席间的几位商人虽然不乐意,可一听是侯爷要接相思出去, 也只能笑笑作罢不敢埋怨。


    小厮在门口催促,相思磨磨蹭蹭不太想出去, 还是严妈妈板起脸来呵斥了几句,她才不情不愿地出了大门。出来的匆忙没有带披风,到了大门口被寒风一吹, 冻得她瑟瑟发抖。


    门口停着的马车窗户紧闭, 她不由问道:“侯爷在车上?”


    身旁的随从却没回答,只是道:“请相思姑娘上车。”


    她没奈何,只能轻轻提起长裙,朝着马车拜了一拜,随后登了上去。撩起帘子, 暗沉沉的车内竟然有人不声不响端坐着,惊得她一张口险些喊出来。


    “进来!”他肃着一张脸低声道。


    相思一拧腰钻了进去,才坐稳,马车就缓缓启动离开了淡粉楼门前。她左看右看,又歪着头乜着坐在暗影里的心上人,抑制不住地笑起来。


    “大人,侯爷怎么不见啦?”


    “哪有什么侯爷!”江怀越一丝笑意都没有,看看她那亮丽的妆容与衣着,隐忍了愠恼,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刚才在里面是和谁饮酒玩乐来着?”


    相思愣了愣:“就是普通的客人啊,怎么了?”


    江怀越心里疑惑,扬起眉梢:“我不认识的人?”


    “……那当然,开酒行的商人,您也打交道?”相思白了他一眼,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半笑不笑道,“督公以为是谁呢?”


    江怀越不吭声,心里早把杨明顺骂了个凌迟处死。相思见他不开口,眼波流转,忽而从裙下轻轻踢了他一脚。江怀越惊了一惊,身子往边上让了让:“你干什么?”


    “叫你呀,大人……”她软绵绵地道。


    “……是用踢我来叫的吗?”他有气无力地想反驳,却发不起脾气来。相思又忍不住笑,靠在坐垫上晃着双足:“可是你又不说话,我想看看大人这样会不会生气。”


    江怀越瞪她:“越来越放肆。”


    她努了努嘴,心中暗骂了句不解风情,便撩起窗帘望向外面。马车在明时坊内穿梭行进,两旁店铺林立,吆喝声起此彼伏,相思看得出神,被冷落的江怀越却如坐针毡。


    马车已经转进了另一条长街,相思却还看着外面灯火辉煌的酒楼,不知是街头哪处景致吸引了她,不多时还趴在窗户边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江怀越简直要气晕了。


    他被杨明顺谎报军情弄得心神不安,抛弃矜持赶来淡粉楼,还故意换了马车才把相思给“诱骗”出来,没想到被她踢,还被她冷落,现在她趴在窗边笑得起劲,他心里窝火,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厉声呵斥肯定不行,忍气吞声也委屈,各种念头在他心里盘旋一遍,最终他还是木着脸,叫了一声:“相思。”


    她却没有回头,还是趴在那里望外面,只是不经意应了一声:“干什么呀?”


    江怀越更加无语,内心挣扎许久,方才挤出一句:“怎么现在我喊你也不行了?”


    她这才回头,撑着腮朝他望,盈盈的明眸闪烁,带着狡黠的意味。“大人,你叫我什么?”


    他滞了滞,唤道:“相思。”叫了一声,觉得心里烦闷,又加重了语气,叫道:“相思!”


    她的眼睛里充盈了亮色,沿街灯火照映过来,清澈如月白流水。


    “大人。”相思朝他伸出手,牵住了他的袖子,竟然坐到了身边。江怀越愣了愣,侧过脸看她,幼白肌肤吹弹可破,一切美好近在眼前。


    近得甚至能感知到她的气息。


    她还是扬起脸瞧他,就连眼眸里都含着万物复苏的郁郁生机。“你不要总是不高兴,大人。”


    慢悠悠的话音在他心上拂过,拨乱了冰层下初化的早春冰流。


    江怀越闷闷地哼了一声,还是端着架子。“谁说我不高兴?”


    “看你这张脸……”她抿了抿唇,大着胆子用指尖戳一戳他的脸颊。江怀越惊愕地看她,相思哼道:“您一天没出现,我还以为今天您不会来了呢。好容易才出现,却冷着脸色,做什么呢?”


    他心里有自己的声音在反驳,可是嘴上什么都没讲。


    相思又道:“您以为我是在陪宿小公爷喝酒,对吗?”


    江怀越眼神收了收,还是不说话。她渐渐严肃起来,望着他道:“您要是这样担心,那以后可怎么办?我不能天天躲在房间里不见人啊……”


    他心里有所触动,沉默片刻,道:“我没想怎么样,就是……自己不乐意。”话说出口,又觉得有点没道理,补充道:“你不用管我了。”


    “啊?”相思一愣,收敛了神情,担心地拽着他的袍袖,“大人……您真生气了?”


    江怀越望着她的眼睛,过了会儿才摇头:“不是。你给我一点时间,我自己……想想,就会好的。”


    很多过往,很多事情,很多伤痛……都是在一年一年的流逝间,一夜一夜的黑暗中,他独自躺在床上,自己想想,就好了。


    不论是能遗忘的,或是不能遗忘的,最后无非都是一抔黄土,一地灰烬。


    就像现在所介意的,无非是琐屑小事,自己本来就不应该为此操心。


    他默默想着,忽然觉得肩上一沉,是相思伏在了上面。他那处箭伤未愈合,被她压住了,不由皱了皱眉头。相思诧异问:“大人怎么了?”


    “有处伤口,不要紧。”他看相思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由道,“要不,你换这边来?”


    “怎么就受伤了呢?是谁打了你?”相思震惊不已。江怀越倒是被这问题引得微笑了一下:“这里谁会打我?是在保定时候,被人射了一箭。”


    “您怎么一直没说?!”她更加吃惊,从他回来之后,自己竟然完全没有察觉他受了伤。此时再小心翼翼看着他的左肩,犹豫问:“箭上不会有毒吧……”


    “……有毒的话我还会坐在这里?”江怀越好气道,“你怎么还想到这些了?”


    “我听说书的时候,常听到什么箭上带毒之类……”相思这才松了一口气,试探着抚了抚他肩头,“很痛吧?”


    “……还好。”


    “怎么可能?!都钻了个洞还说还好?!”


    江怀越更是无力地靠在车厢一角:“那你问了有意义吗?”


    “我……”相思顿了顿,脸颊绯红,小声地倾诉,“我是……担心您啊,大人。”


    车厢内陷入短暂的沉寂,窗外叫卖声遥遥远远,不知何处的楼檐下夜风摇晃着铜铃,泠泠响动,细细碎碎。


    他不声不响地看着她,忽然笑了笑。


    昏暗的车厢内,相思其实看不清他的笑容,自从认识江怀越以来,也几乎没有见到他真正发自内心地笑过一次。可是这一瞬间,不断晃动的光影交错中,她却觉得他是在笑。


    极为轻浅,柔软,无害的笑。


    宛如春寒料峭,江上冰雪缓缓融化,跌碎在冰凉水中,最终化为晶莹碎屑。


    窗帘斜开了一角,对面酒楼上明晃晃的光亮斜照进来。


    一晃而过,他的笑,落在眼里。


    “我要是死了,你会难过?”他竟然还含着些微的笑音,这样问她。


    仿佛一记重拳打在她心尖,相思难受极了,鼻子发酸。“您为什么这样说呢?大人。好端端的为什么说这些?您是故意吓唬我吗?”


    江怀越没有回答,静静地注视了她一会儿,才抬起手来,抚过她略显清瘦的脸颊。


    相识之前,如果他死去,不管是被激愤的百姓暗算,还是被隐藏的政敌刺杀,或是一朝失势被君王处死,恐怕没有人会像她这样,惊慌失措,满心惶惧。


    可她只是听他问了这样一句,眼里全是害怕与伤楚,担心得像是天要塌陷。


    ……


    那微凉的手抚过她的脸颊,直至颈后,他微微用力,将还处于惶恐中的相思拉到自己肩前。


    摸到她手心发冷,江怀越直接将长袍脱下,披在了她身上。


    相思不安地伏在了江怀越胸口,听他的心跳。


    “有我在,相思。”


    他望着沉沉昏暗,给了最简单的承诺。


    纵使不能给予更多,然而你既赠我春山含笑,我必回馈浩荡江海。


    无论这条路通往何处,即便始终是在黑夜无光间蔓延无尽,有我在,就有你在。


    *


    那一夜马车绕着东城迤逦缓行,直至街巷人声渐稀时分,才慢慢回到了明时坊淡粉楼前。江怀越不能送她下去,也并无任何缠绵道别,相思却也没有在意这些,只是将那件披在她身上的墨缎锦袍还给了他。


    “大人,我走了。”她屈膝坐在江怀越身前,轻声道。


    他点点头,只抬手,碰了碰她挽起的乌发。相思又一笑,抓起他的手,在自己脸上按了按,随后便飒然下车而去。


    门口的小厮连忙出来迎接,她袅袅进了楼门,还侧转半身回眸一望,道不尽温情绵绵。


    马车窗户间的帘子重又落下,他坐在昏暗中,无声地笑了笑。


    一声鞭响,马车调转方向,再度离开了此地。


    此后数天内,江怀越没再过来,相思既知他事务繁多且不便常来,然而心间总有牵挂惦念,只是也不好去打搅他的生活。倒是宿小公爷果真又来了淡粉楼,与以往那欢悦飞扬的神情不同,这几天之内他始终郁郁寡欢,喝了酒就长吁短叹。


    相思识趣地不去过问,可越是这样,宿昕越是坐立不安,最终还是憋不住,在她面前大吐苦水。原来他信心满满地去觐见君王,将自己在南京时听到的传闻以及故意设计让西厂番子将他抓捕进狱的事情诉说一番,力谏承景帝废除东西两厂,却被君王轻飘飘的三言两语遮挡了过去。


    非但如此,承景帝还正色训斥了他几句,说什么年少气盛,任意妄为,要他安分守已,别再生事。


    宿昕只觉郁闷无比,到了淡粉楼内想到历史上那些忠言进谏的诤臣下场,大有哀叹自伤之意。相思宽慰了一番,缓言道:“小公爷,这朝堂上的事情谁又能以简单的是非黑白来论断呢?要不然您既留在京城,便趁着这机会多走走看看,兴许江大人其实也不像您先前认定的那样呢?”


    “呵,我对他又没兴趣,干什么还要深入了解?”宿昕不以为然。


    相思无奈,也只好不再劝解。好在宿昕此人的愤怒来得快,去得也快,几杯酒过后,便又拉着相思谈起之前见到的各国使臣的奇异妆扮来了。相思好奇问道:“太后寿宴似乎已经准备了很久吧?到底是什么时候举行啊?”


    “下个月十五。”宿昕本来还起劲着,忽然想到操办寿宴的人员中又有江怀越,不由大叹一声,捂着眼睛倒在了绣榻上。


    *


    枝头红枫浓艳如丹,太液池清凌凌水面倒映出碧空白云,浩渺变幻,倏忽间又有飞鸟成群掠过,惊动涟涟阵阵。


    江怀越带着随从来到此处时,并不见负责管理的人员,差人去找了一圈,才在林子里寻到了内官监的几名小太监。


    “邢锟呢?怎么不见人影?”他皱着眉问。


    “邢公公昨夜喝多了……”小太监畏畏缩缩地说了一半就不敢再讲。江怀越在心里叱骂了一句,随即带着他们寻到邢锟住处。小太监颤巍巍推开门,床上的人正睡得香,冷不防被江怀越一把拎出被褥,又是一壶凉水从头灌下,冻得他哇啦叫唤,睁开眼一看面前人,又吓得跪倒在地,连连叩首。


    “督公恕罪!小的偶感风寒,头晕目眩的才没起来……”


    “我看你是喝成烂泥了!”江怀越骂了一声,“看这一身酒味,还有脸骗我?”


    邢锟哆哆嗦嗦不敢再说,江怀越又问:“前些天叫你们打扫琼华岛,有没有做完?万岁爷要坐的画舫可曾检查了?各处枯萎的草木是否都已经处理过?事情那么多,你还好意思躺着挺尸?”


    “都,都干完了!”邢锟这才敢抬头,指了指门外,“画舫全都检视一遍,督公如果不放心,可以再去亲自查看。”


    “我自然不放心!”江怀越冷冷抛下一句,阔步步出屋子,径直走向屋前长桥。


    浩渺水岸边,流金镶朱的奢华画舫静静停泊于湖光山色间,从内到外俱已粉饰一新。


    章节目录 第八十二章


    第八十二章


    江怀越知道邢锟此人惯于偷懒耍滑, 对他所负责的所有事务都不可轻易放心, 因此在画舫内外仔细检视周全,又带着人把琼华岛上所有亭台楼阁都走了一遍, 找到了好几处未曾打扫干净的角落, 亲自看着邢锟带领手下处理妥帖,这才离开了太液池。


    太液池与皇宫相距甚远,待等他回去已经接近天黑, 故此就没再出宫, 直接住了一夜。接下去的数天内, 宫中事务繁多, 处理完一件又是一件,等全部解决之后,才得空休息了片刻。


    杨明顺这些天也跟着他忙忙碌碌, 好不容易逮到空闲,没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直至江怀越差人到处寻找,他才匆匆忙忙赶回来,笑嘻嘻道:“督公找我有事?我是看御马监那边缺人照应, 就赶紧去看看……”


    江怀越白了他一眼:“别瞎扯了, 我还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景仁宫和御马监可不是在同一个方向!”


    杨明顺脸一红,悻悻然道:“小的哪去了景仁宫啊,惠妃娘娘现在看到小的就没脸色,我怎么还敢自己送上门去讨骂?”


    “哦?那难道又换了别的小宫女?以前那个不要了?”江怀越背着手缓缓走下台阶。


    杨明顺叫起来:“督公,我杨明顺是那样的人吗?小穗可是千金难换的, 别的小宫女能跟她比?”


    江怀越不由一哂:“所以你终究还是找她去了。”


    “可我没去景仁宫。”杨明顺讨好地跟在后面,“我也知道不给督公惹麻烦,惠妃既然不待见咱们,我就托人给小穗传话,让她寻个机会溜了出来。”


    “她还真死心塌地愿意跟着你?”他站定了,斜着眼睛睨着杨明顺。杨明顺一挺胸膛,满是自豪地道:“那是当然了,督公,您别看小的在您手下不起眼,可在她们小宫女中间,那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您瞧这个……”


    他从腰带上小心翼翼地解下一个五彩的香囊,托在掌心给江怀越看。“瞧瞧这绣工,多精巧,小穗可是偷偷花了好些天功夫才做好的。”


    江怀越扫视一眼,淡淡道:“也就是你们小孩子,喜欢弄这些玩意儿。”


    杨明顺语塞,又不服气地还击:“这跟年纪大小有什么关系呀!那前阵子贵妃娘娘还给万岁爷绣了一个呢,虽然那手艺是粗糙了点……您怎么不当面嘲讽她?”


    江怀越敲了他一记头:“你真是越来越以下犯上了!”


    杨明顺假装捂着头躲到一边,嬉皮笑脸道:“是大人您自己不解风情罢了,送东西只是表示心里在意,您不会连这个也不懂吧……”


    江怀越懒得再和他理论,在他心里本来就对这些男女之间互赠小玩意儿的举动表示鄙夷,更何况杨明顺献宝似的将香囊给他看,好像在示威一般。


    尽管如此,站定之后望着长长宫墙,心中还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相思。


    “走吧。”他回头吩咐一声。


    杨明顺一愣:“哎?督公还有什么事务要做?”


    “我就不能出去一趟?”江怀越同样报以鄙夷的目光。


    *


    他从宫中出去后,先回了一趟西缉事厂,刚换下衣衫,却听手下人禀告说前天有人送来一盒点心,他们不敢擅自打开,留着等待督公回来检查。


    江怀越有些纳罕,命人将盒子端了上来。杨明顺紧张兮兮地在一边道:“别是什么人有心加害……”


    “来历不明的东西我会吃?”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盒子。里面居然是四块方方正正的酸枣糕。江怀越愣了愣,将盒子翻过来仔细查看一遍,才发现里面夹着一张小小的纸片,上面依旧画着熟悉的银色盒子。


    他了然,此时再低头看那四块糕点,因为是前天就送来的,糕点已经发硬,不复糯软晶莹。


    相思应该是一直没能再等到他,心里惦念却又无法前来探望,甚至不知道他在不在西缉事厂,只能捎来了这盒点心,希望他看到后,能想到她吧……


    心里莫名有些酸涩。


    *


    江怀越带着这盒点心坐上了马车,再一次找理由将相思接了出来。


    她掀开帘子望到他的瞬间,眼里带着明媚的亮色。


    “大人!”相思满是惊喜,脸上有难以抑制的笑意。她今日妆容浓艳,唇色艳红,满身珠翠,江怀越示意她坐下,不由问道:“怎么穿得这样?”


    她不好意思地道:“没有办法呀,有人就喜欢我们打扮得娇艳……”


    “俗。”江怀越鄙弃不已。


    相思哼了一声,攀上他的双臂,扬起脸来。“大人如今嫌弃我俗不可耐了?”


    他看着她那夸张的妆容,默默叹气。说实在的,即便是如此俗艳的装束,也掩不住她那股子青青郁郁的灵气。“我说的是那些客人。”


    相思的眼眸里隐现小小得意,忽而又望到了他身边放着的盒子,讶然道:“哎,这个……”


    “是你送来的?”他将盒子打开来。


    相思赧然点头:“前天悄悄递给守门的番子,请他务必转交给您。可他当时说您不在……”


    “我前些天都住在宫内,抽不出空回来。”


    “哦……”她略显失落地看看已经发硬的酸枣糕,江怀越又问:“怎么想到要送这个?你买的?”


    她却睁大眼睛,道:“您看不出这是我自己做的吗?费了好多时间呢!”


    江怀越着实意外:“你……还会做这些?”


    “什么意思啊大人!”相思不悦起来,指指点心,“您看这形状都有大有小,店铺里卖的能这样吗?”


    他失笑:“是有些不像样,我原本还在想,你从哪家店买来的便宜货。”


    相思更加恼怒,扑到他身上隔着衣衫掐他手臂,狠狠道:“你真是狼心狗肺!”


    江怀越越发骄矜,高高在上地还击道:“我原本就是这样的,你到现在才知道?”


    “……你!”相思瞪了他一眼,忽而把盒子一下盖起,冷冷道,“那我不要你了。”


    脱口而出的话语本是带着负气的玩笑话,可是江怀越听了,却骤然一怔,原本故意装成高傲的神色也渐渐化为冷肃。


    忽如其来的安静下,他漠然看着相思,眼神冷且直。


    相思也愣住了,她明显感到了江怀越的异样,她根本没想到自己只是无心那样一说,他就会变了脸色。


    “大人?”相思犹犹豫豫地叫他。


    他端正坐着,垂下眼睫不做声。相思思忖了一下,试探着去拉他的手。


    江怀越手指一动,却没握住她的手。


    相思凑近了他,甜腻腻地道:“大人你的手真好看。”


    他瞥了她一下没回应。


    相思继续抚着他修长干净的手,硬是将之拽到自己脸上,眼巴巴望着他:“大人……”


    “……干什么?”他还是冷冰冰地。


    相思更腻近了几分,贴紧他的身子,羞答答地问:“大人,不想摸摸我吗?”


    江怀越白皙的脸颊一下子浮上了绯红。


    “你,相思,你!不害臊吗?”先前的傲慢与负气一下子被语无伦次取代,伪装出的叱责根本不起作用,相思故作害羞地抿唇笑着,将他挤到马车一角,歪倒在他怀里。


    “我是想让大人摸摸我的脸颊呀,大人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她近乎无赖地用下颔蹭他,抱着他的手臂抬起脸狡黠地笑,“大人你想摸哪里……”


    江怀越感觉自己好像在火上烤。


    “我,我哪都没想,谁像你!”


    “那你这些天都没想到我吗?”相思还赖在他身上,赶都赶不走。江怀越迟疑了片刻,缓和了一下语气,慢慢道:“不是。”


    “既然想到我了,为什么不想亲近呢?”她咄咄逼人,明艳的眼望进他的眼里。


    江怀越被逼得无可退却,无奈道:“……相思,你以前不这样。”


    “喜欢了才想亲近呀。”相思直截了当,扳着他的下颔,“大人难道只喜欢以前的相思吗?对你唯唯诺诺不敢靠近的那个?”


    “……也不是。”江怀越答得有点底气不足。


    她这才重新又露出了笑颜。她放肆着自己的情感,紧紧扣住了他的手,与之十指相错,随后抓住了又缓缓放在自己脸颊上。


    “大人,相思喜欢你呀。”她抬手,慢慢摸过他的脸颊,他的下颔。


    随后,目光柔软,满是温存地吻了过去。


    极尽缠绵,如花枝摇曳,春水照漾。


    波心浮动,欲罢不能。


    江怀越在神思混乱间,居然还想到了之前自己那一次主动而青涩的亲吻,简直……天壤之别。


    他放弃了抵抗。


    *


    几乎让两人呼吸顿止的亲近终于告一段落后,相思虽也羞赧,但整顿了发钗与衣衫后,神色已经恢复正常。她抬眼望,江怀越居然还盯着她看,动都不动。


    她又踢踢他,“大人,你该回去了。”


    江怀越这才回过神来,端庄了坐姿,想了半晌,才道:“你……你要不要什么?”


    “什么?”相思不明所以。


    他努力镇定了心思,指了指盒子道:“礼尚往来。”


    相思无奈:“您就不能下次主动带些东西送我?非要这样直接来问?一点意思都没。”


    江怀越也觉得自己问得多余,不知道怎么,最近在她面前好似特别愚蠢。但他很快板起脸来:“我还不是怕你挑三拣四?”


    “我是那样的人吗?”相思哼了一声,又笑,“大人送我什么都可以,只要是您给的,都要。”


    他欲言又止,艰难地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我还得过些天再来。你等着。”


    “好……”


    临下车时,相思对他说,那些糕点既然变硬了就不要吃了。江怀越答应了。


    但他带着那盒子,又回到了西缉事厂,就着热茶,自己慢慢地吃掉了那些早就又酸又硬的糕点。


    当天夜里,他收拾东西回到宫中,才去了御马监巡视了一圈,又有一名小太监前来求见,说是奉了太后之命,请他去太液池再巡检一遍。


    “之前已经去过,将情况也都禀告给万岁了,太后那边难道没知晓?”江怀越问。


    “太后知道了,但午间小睡时候竟然做了噩梦,说是梦到画舫里窜出一条毒蛇,将太后娘娘吓得不轻。因为明日惠妃娘娘也要去,想想还是不放心,就希望督公能亲自再去一趟看看。”


    江怀越颇为无奈,但既然太后命人前来通知,也不能再行婉拒。于是带着手下,踏着一地清寒月光,再度策马离开了后宫。


    章节目录 第八十三章


    第八十三章


    江怀越再次来到太液池时, 已是月上中天, 万籁俱静。


    白天的太液池就幽静空旷,入夜后更显出古木郁郁, 寒鸦寂寂。他下马后带着人巡视一圈, 仍旧不见邢锟,这次直接去了他那小屋,还没敲门就听到里面吆五喝六笑得高兴。


    他冷笑一声, 手下早有人上前一脚将门踹开。满屋子的值守太监们起先还大呼小叫, 待等一看来人, 个个面如土色, 不敢吱声。


    江怀越慢慢踱了进去,环顾四周,曼声道:“我从宫里出来赶到这里, 一路上寒风扑面,你们在这儿竟然围炉喝酒, 倒真是会享受得很!”


    邢锟混在人群间,心里直喊倒霉,本以为这个瘟神既然来过了就不会再上门, 故此又轻松起来, 谁会料到都已经入夜了江怀越居然又来太液池巡视!


    “督公……这么冷的天,您怎么又来了?之前不是都检视过了吗?”邢锟胆战心惊问道。


    “太后娘娘觉得不安心,自然吩咐我再来看看,免得明日出什么岔子。”江怀越将他呵斥了一顿,又命人赶着他们这些当值的出去再次巡查, 邢锟等人虽然不情不愿,可也没人敢说一个不字,只好冒着寒风打起灯笼四处检查。


    江怀越站在长桥上,望着静静停泊在岸边的画舫,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于是带着两名手下从桥头下去,再次登上画舫,从甲板到舱内,再拾级而上登至楼上望台,仔细搜寻了一遍。


    并无任何异常。


    又过了许久,到琼华岛上的各路人也陆陆续续返回岸边,都报告说没什么问题。邢锟更是愁眉苦脸道:“自从您之前检视过后,我们一直都小心谨慎,刚才也是因为到了夜间才回去休息,这附近又没什么危险……”


    “明日一早再出去巡视!”江怀越打断了他的话,毫不留情地抛下一句,带着人转身离去。


    邢锟等人只能送到门口,待等江怀越这群人策马而去,小太监们抱怨不迭,缩着脖子都要往屋里去避风。邢锟亦冷哼道:“什么东西,万岁不过是带着惠妃她们来游玩一次,他就要把太液池给翻过来似的!”


    “要不是这样,能爬那么快?”周围有人嬉笑打趣。


    邢锟啐了一口:“现在嚣张得很,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倒台了呢!”


    周围人哄笑附和,很快又回到小屋,之前架起的炉子还烧得正旺,有人端来了暖锅,开始围坐在一起大快朵颐。正吃得痛快,却忽听外面有人轻轻敲门,邢锟愣了愣:“不会吧?又回来了?!”


    其余人等面面相觑,一时间不敢再有所动静。互相推诿了几下,还是邢锟硬着头皮站起身,过去将门打开。


    萧瑟寒风迎面扑来,屋内的火苗亦晃动不已。


    邢锟惊诧万分地看着站在门前的秀丽女子,结巴了半晌:“你,你是?”


    她行了个礼,款款道:“我是奉太后之命来找江大人的,听说他到太液池来巡视的,现在何处?”


    “哦哦,他已经走了……”邢锟这才回过神来,偷偷打量着女子,忖度她的身份。女子略显失望地望了望四周:“那他是已巡视完毕了吗?”


    “对啊,不然怎么会走呢?您是?”


    女子并未回答,只是慢慢往画舫那边走去。邢锟跟在后边问了好几遍,她才道:“倒不是信不过江大人,但惠妃娘娘这两天又有点容易犯恶心,我特意带来了一些凝神静气的甘草芳花,将它们放置于画舫和琼华岛楼阁内,待到明天应该能起一些效用。”


    邢锟看她手中提着包裹,便随着她上了画舫,她将包裹中的一盒晒干的草药取出,还特意给邢锟检查了一遍,才仔仔细细地将这些细碎草末装入纸包,安插到了桌椅缝隙间。


    待等事情都做完之后,她又回到屋中向众人道别,这才离开了太液池。这些人素来没被人敬重过,难得有这样一位美人温文有礼又翩然而去,纷纷赞叹留恋,不胜歆慕。


    “这才叫有气度懂道理,哪像刚才那个!”邢锟更是一针见血地道出区别。


    *


    次日晴空万里,金阳和煦。江怀越依照惯例先去了承景帝那边问安,随后又去昭德宫请荣贵妃,谁料贵妃原本答应了万岁要一同出游的,临到今日却又变了主意,说是心情不好不想出门。


    江怀越知道她还是介意惠妃同往,好说歹说让荣贵妃登上了马车,自己在旁陪同,一路护送着她到了太液池。太后与承景帝早已到来,正在横贯水面的白玉长桥畔赏景。一身蓝衫长裙的金玉音也正在一旁作陪。


    其时天光云影与翠树红枫落映清波之间,万艳璀璨,水波晃漾,好似仙山幻境,美不胜收。


    荣贵妃懒懒散散行去桥畔,拜见了太后与承景帝,瞥视四周虽有几名宫妃,却不见惠妃身影,倒是颇为意外。


    “不是说惠妃也要来散心么?怎么事到临头又不愿来了?”她虽是问江怀越,声音却大得能让承景帝听到。


    承景帝淡淡道:“她说有些疲累,可能要晚些才到。”


    “倒是娇生惯养。”荣贵妃嗤笑一声,抬手搭着江怀越的手臂就往岸边去。太后瞥了一眼,道:“等惠妃到了再一同去乘坐画舫也不迟。”


    荣贵妃却置若罔闻,说岸边风大,情愿待在画舫内。江怀越了解主人的心思,她素来与太后没什么话说,留在那里也是冷清,于是陪着她上了画舫。荣贵妃才坐下不久,便皱着眉道:“这船内什么味道?”


    江怀越亦闻出一股草药气息,不由质问船上的人员。那人连忙道:“昨天晚上有一名姑娘过来放的草药,说是惠妃娘娘喜欢……”


    “这叫人怎么呆的下去?!赶紧给我找出来都扔了!”荣贵妃气不打一处来,呵斥江怀越,命他速速动手清理船舱。他皱了皱眉,劝解道:“娘娘稍安勿躁,等惠妃来了再说,或许万岁也有此心,娘娘轻举妄动岂不是容易招惹口舌?”


    “那还不如让她惠妃一个人陪着万岁在这船上游玩,何必非要拉扯上我们?”荣贵妃鄙夷地环视四周,越发觉得空气中都满是草药味道,只待了片刻便离开了画舫,重新找了另一艘游船,先行去往琼华岛上观景了。


    江怀越陪着她穿过了广寒殿,正登临楼台远望湖上风光,就见一行乘舆缓缓而来,由宫女们小心搀扶下了盛装的惠妃,迤逦往太液桥行去。


    荣贵妃倚着栏杆不屑一顾,江怀越不由道:“娘娘心里虽然不喜惠妃,在万岁面前何必表露得如此明显?您有意不和她碰面,便也是自己疏远了君王,岂不是正中惠妃心意?”


    “怎么,还要我贴上去笑脸相待?我可不像惠妃那样假惺惺。”


    “娘娘也不想想,惠妃为何怀着身孕还要前来太液池?还不是因为万岁也请了娘娘,她若是不来,兴许万岁在这湖光山色间与娘娘情意浓厚,不知不觉便将她淡忘几分。眼下她是借着怀孕恨不得时刻留在万岁身边,您却反而将万岁推出门去,长此以往恐怕……”


    他还未说完,荣贵妃已经沉着脸转身下楼,往岸边而去。


    *


    还未到岸边,却见画舫悠悠,已将太后送到了岛上,旁边还跟着娴雅文静的金玉音。江怀越因问及太后如何先来了这里,太后笑道:“皇上与惠妃正聊得入神,我还待在边上不是碍眼?因此叫了玉音,先到岛上参拜神佛,免得做个不知趣的老太婆。”


    荣贵妃听完,脸色不大好看。


    江怀越陪着太后走了一程,因问及船舱内的草药之事,金玉音道:“我昨晚还以为能在这遇到督公,没想到您已经先走一步。这些草药都是惠妃娘娘最近喜欢的味道,昨天傍晚她又吐了两次,我担心她今日不舒服,便想请她在宫内休息的,但是娘娘却执意要来,并叫我碾了许多药草,连夜带到船上放好。”


    太后听罢,也不由道:“惠妃平日身子就娇弱,这一趟有孕虽是大喜事,倒也为难了她。”


    金玉音道:“身为女子总是要经历这些,惠妃娘娘吃了不少苦,但仍是心满意足,甘愿忍耐的。”


    荣贵妃在一旁幽幽道:“金司药进宫也好多年了吧?什么时候轮到放出宫去?”


    金玉音微微一笑:“回娘娘,玉音到明年就轮到出去了。”


    “出去好,找个可心的疼人的夫君,比在皇宫大内自在多了。”荣贵妃说罢,转眸望向湖面。


    过不多时,承景帝携着惠妃也踏上了琼华岛,众人三三两两进殿参拜祷告,惠妃这一路果然与承景帝形影不离,意态娇痴,好似又回到了刚被封为惠妃的那段少女时期。


    荣贵妃几次想要冷言冷语讥讽,都被江怀越使眼色制止,或者索性出声岔开了话题。故此她越走越觉得心情烦躁,毫无继续游玩的意愿。


    太后倒是带着金玉音饱览大好秋色,一老一少相谈甚欢。


    惠妃行了一阵,又说自己腰酸腿软,承景帝便唤来画舫,要陪着她先回到岸边休息。两人才踏进船舱,却见荣贵妃带着江怀越也跟了上来。


    惠妃眼锋一瞥,冷淡道:“贵妃娘娘不是正在赏景吗?怎么看到我要返回,就也跟了上来?”


    “再好的景致,看多了也就腻了。”荣贵妃笑了笑,在承景帝与惠妃旁边落了座。承景帝处于两女之间,言谈举止自然没有之前自在洒脱,与惠妃说上一句,又得假装和睦地与荣贵妃再聊上两句。


    他强行找了些话题之后,察觉荣贵妃神情越发冷寂。正待好言相劝,却见她起身便往楼梯上去。这画舫原有两层,上面是供人登高观景的楼台,雕栏画饰,极为精致。荣贵妃身姿婀娜缓步上行,临到一半,又探出身子唤道:“万岁,上面风景更好,也没有那股子药味,您何不出来透透气?”


    “爱妃先去赏玩一番,朕等会儿再来。”承景帝瞥了一眼旁边的惠妃,心虚地婉拒了荣贵妃。荣贵妃倒也难得没有生气,顾自招呼了江怀越,两人一同去往楼上。


    惠妃沉着脸不说话了,承景帝亦有所尴尬。两人寂静半晌,楼上却传来了荣贵妃与江怀越的闲谈话语,承景帝听着她那欢声笑言,越发如坐针毡。


    十几年的相伴,他当然知道,贵妃发火的时候还算好哄,一旦连发火都懒得发,还满面微笑之时,那才是最最可怕……


    “朕上去一会儿,你先自行休息。”他终于还是起身,将惠妃留在了船舱内。


    *


    承景帝也去了楼上,惠妃坐在那里,听着上面谈笑风生,心里一团火越烧越旺。


    自己忍受着身体不适,专门陪着他来太液池,是为了什么?


    可是到现在,他居然又再次把自己冷落,转而去寻找那个骄纵的女人……


    满船的药草味道,如今也压制不了她的愠怒。


    她站起身,抿着唇,便往楼梯行去。身旁的宫女连忙上前搀扶,并劝道:“楼上风大,娘娘是否不要去了?”


    “我在这里闷得慌!”惠妃狠狠说了一句,带着宫女就往上去。


    画舫在水面轻轻晃动,她心里虽恼,登上楼梯却还是谨慎,扶着宫女拾级而上,耳听得上面又传来荣贵妃轻狂笑声,不由得心头一怒,而此刻忽觉脚下一空,身子竟完全失去了平衡,就连旁边的宫女也尖叫出声,连同惠妃一起从半空坠下。


    *


    突如其来的巨响使得整座画舫都震动起来。正在楼上的三人俱是一惊,江怀越首先冲到楼梯口往下望。


    灰尘弥漫间,通往上面的楼梯居然断裂了开来。


    承景帝这时才魂不守舍地奔了过来,一望到跌倒在舱底,蜷缩身子长裙沾血的惠妃,脸色都苍白了。


    他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声音,隔了好久才带着哭音喊道:“来人!来人!”


    而那个时候,江怀越早已跃了下去。


    留在船头的太监和宫女也已经吓得魂飞魄散,有胆大机灵的很快回过神来,朝着岸上呼救。不多时,画舫靠了岸,各色人等匆忙赶来,混乱之间,江怀越俯身检视着断裂的楼梯木板。


    他用手指抹去木屑粉尘,透过阳光,看到了缝隙间隐约的锯齿痕迹。


    惠妃被人抬了出去,她嚎啕哭喊着,视线朦胧间望到了江怀越的身影,发疯一样叫起来:“是他下的黑手!把他抓起来!”


    章节目录 第八十四章


    本为散心的太液池一行以混乱收场, 惠妃被紧急送回宫中, 太医们匆忙赶来。景仁宫中一片肃穆紧张, 除了承景帝不时地皱眉踱步之外, 无人再有任何动作。


    太后沉着脸坐在一旁, 荣贵妃则意态淡然地靠窗而坐,江怀越侍立在她身边, 斜对着殿堂大门, 正好能望到那边房门虚掩,不时有人进进出出, 神情焦虑。


    沉寂中, 时间流逝显得格外缓慢, 荣贵妃率先坐不住了, 声称自己乏累, 想要回宫休息, 却被承景帝难得厉声呵止。她忿忿不平地朝惠妃卧房方向盯了一眼,顾自起身出了偏殿, 走到了庭院中。


    江怀越向承景帝瞥了瞥, 见他已经无心再管贵妃举止,便悄悄跟随至院中。


    “娘娘。”他低声道,“惠妃若是有事,情形对您大大不利。”


    荣贵妃冷着脸反诘:“怎么?难道还能怪我陷害了她?我自己上了楼,万岁也是随后再跟着来的,谁知道惠妃她也会上来?她自己不好好在船底坐着,非要爬上楼梯, 也是我的错?”


    “但万岁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而且,臣觉着那断裂的木板……”他凑近低语,还未说上几句,忽见白发苍苍的太医颤巍巍步入殿堂,向承景帝禀报情况去了。


    荣贵妃抬眸望向那边,江怀越亦不动声色冷眼旁观。


    不多时,殿堂内传来了承景帝愤怒斥责,兼有杯盏被砸碎的声音。荣贵妃攥着手心,意味深长地朝江怀越望了望,唇边浮现一丝无情笑意。


    惠妃房中也传来惨叫痛哭声,以及宫女们惊慌失措的安慰话语。很快,金玉音蹙着秀眉匆忙奔出,进了殿堂跪诉道:“太后,万岁,惠妃娘娘情绪激动,宫女们都快按不住她了!”


    “可怜的孩儿……”太后红着眼圈,带人赶去了卧房,承景帝却还在殿堂怒骂太医无能。


    整个景仁宫陷入了悲戚绝望中,就连来回忙碌的太监宫女在经过庭院时,都对荣贵妃与江怀越投来异样的目光。江怀越低声道:“娘娘,事到如今,先撇清关系自保为上。”


    “早知如此,我就不去太液池……”她话还没说罢,却见承景帝已铁青着脸,快步从殿中走出。荣贵妃审时度势,只上前拜了一拜,承景帝骤然停住脚步,狠狠盯着她,道:“整件事情,都是你在背后捣鬼?”


    荣贵妃抿紧双唇,目光如针,片刻后才冷冷道:“万岁,出游太液池可不是我的主意。惠妃从楼梯摔下,也并非我出手推搡,为何要将罪责推到我身上?”


    “要不是你非要去楼上观景,她怀着身孕会跟上去?”承景帝怒目以视。


    荣贵妃只觉好笑:“万岁,惠妃是看到您上去之后,才逞强也登上楼梯!若是万岁非要找寻原因,岂不是连您自己也要算在里面?”


    “你!”承景帝气极,这时看管太液池的邢锟等人都被押到了景仁宫,一个个都面色惨白,还未等承景帝开口,已经全部跪倒匍匐,浑身发抖。江怀越瞥了他们一眼,道:“万岁,楼梯断裂并非意外,只怕是有人事先将木板破坏,惠妃娘娘与宫女一同踏上之时,木板承重不得忽然断裂,才酿成惨祸。臣之前曾经带人巡视周全,并未发现异常,但臣走后是否发生过什么事,大概只有邢锟他们知晓了。”


    承景帝沉着脸喝令邢锟解释此事,邢锟趴在地上哭诉道:“小的得知万岁和娘娘们要来太液池游玩,从早到晚不敢懈怠,这画舫停泊的地方就在小人值守的屋子附近,若有人潜入破坏,小人怎会一无所知?”


    “那你的意思难道还是楼梯意外断裂了?!”承景帝追问。


    邢锟偷偷抬头望了望,神态惊惶,承景帝捕捉到这一幕,当即冷冷道:“还有什么好怕的?知道什么就如实招来!”


    “万岁……”邢锟咬咬牙说道,“小的有件事要禀告!江提督昨日白天已经带人来巡检了一遍,可是到了夜间忽然又再次来到太液池,小的很是意外。而且……”他再次瞥向江怀越,战战兢兢道,“昨天晚上,江提督独自去了画舫检查,小的并没有跟上去,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是怎样的情形!”


    江怀越始终静立一旁,看着邢锟故作惶恐又言辞振振的样子,眼里尽是冷意。


    一片沉寂后,承景帝缓缓望向江怀越:“怀越……”


    “臣在。”


    “邢锟说的,是实情?”承景帝脸色不善。


    他淡淡道:“臣昨天确实去了两次。但晚上那次,是奉了太后命令前去临时检查。因为据说太后做了噩梦,说是画舫里窜出了毒蛇咬伤惠妃,臣就再次上了画舫详细看了看,当时臣还走上楼梯去了观景台,也没觉得楼梯有什么响动。”他顿了顿,道,“只不过臣去了两次,邢锟与手下人皆散漫无序,要不是被臣赶着出去,只怕都一直待在值守房中喝酒聊天,哪有半点戒备的样子?若因为臣去过画舫就怀疑臣暗中捣鬼,那邢锟始终都在太液池,他因懈怠懒散而被臣严厉呵斥责罚,在臣走后再做手脚,借此来嫁祸给臣,岂不是更为合理?”


    荣贵妃也忍不住道:“紫禁城里都知道怀越是我宫里出来的,万岁要是觉得他害了惠妃,还不如干脆直接指明是我暗中出的主意!惠妃没了孩子,众人都认为我最为得意,难道我就这样明目张胆告诉全天下,是我指使了怀越做这种事情?”


    承景帝心中自是不愿相信,然而痛失龙子的伤楚已经让他不肯放过任何一点可疑。他当即下令,将跟随江怀越前去太液池的人,以及太液池所有值守人员全都押下去审问,势必要一一落实口供。


    邢锟眼见锦衣卫前来抓人,惊慌失措喊叫起来:“要不是江怀越,那还有一个女的也是昨天晚上去了画舫,万岁不可放过!”


    “你是说……”


    邢锟惶恐四顾,却在此时,太后从惠妃房中面色凝重地走出,身边正跟着金玉音。


    “就是她!”邢锟尖叫起来。


    凌厉的目光聚集在了温雅内敛的金玉音身上。


    她怔了怔,诧异地朝两边看了看,这才确定承景帝盯着的正是自己。“这是……怎么了?”金玉音愕然发问。


    那边跪着的邢锟已经飞快地将金玉音夜深人静时分忽然到访的事情讲述一遍,末了还带着哭声连连叩首:“万岁,小的就算对江提督再不满,怎么敢在您与太后和众娘娘前来游玩时候动这样的黑手?小的真是不要命了吗?”


    承景帝瞳仁收缩,迫近至金玉音身前:“你可听到了邢锟的话?夜深人静时分,你一个女流之辈居然去了太液池?即便是惠妃想要在船中布撒草药,难道不会指派太监前去?”


    金玉音面容哀戚,望向身边的太后。


    “太后娘娘,奴婢……”


    她还未说出什么,太后已一抬手,向着承景帝淡淡道:“你不要胡乱猜测了,玉音是我叫去的。”


    承景帝一怔,太后叹了一声:“她昨天晚饭后过来,说是惠妃傍晚时分吐了两次,玉音为她身体着想,劝惠妃今日就不要去太液池了。但惠妃不知为何,非要出游不可。玉音心中忧虑,便来我那边诉说,我想着惠妃既然不肯不去,那就安排妥当以免出事,因此叫玉音去找江怀越,想让他带人去将凝神静气的药草安放于画舫和其他地方。”


    江怀越闻言,望向太后与金玉音。


    太后又道:“谁知玉音到很晚才回来,说是去御马监的时候江怀越已经不在,听人说是去了太液池。她为了赶时间,只好请人驾车将她也送去那里,此后她在太液池也没遇到江怀越,便亲自安放好了药草再回转。玉音,事情经过是否如此?”


    “是,太后所说的正是昨夜经过。”金玉音温言细语,眼睫低垂。


    承景帝的视线再次移向江怀越这边。


    “万岁,臣第二次去太液池,也正是奉了太后口谕,否则又怎会入夜后再行出宫?”江怀越躬身,目光却朝向太后那边。


    太后却是一怔,继而错愕道:“怀越,你在说些什么?我何时给过你口谕?”


    在场其他之人脸色皆变,江怀越微一蹙眉,笑了笑:“太后不是派人来御马监找臣,说是因午睡时分做了噩梦不放心,才叫臣再临时去巡视一番吗?”


    “何来此言?哀家昨天午间还在看伶人演戏,连一刻都没睡过,做的什么噩梦?”太后一脸讶异,转而眼光一收,“怀越,你空口白话的可有依凭?是谁去找你传话?若找不出此人,又怎么能证实是哀家命你夜间再去太液池?”


    承景帝的眼神一下子阴冷下来。


    饶是平素张扬的荣贵妃,此时也震惊不已:“什,什么意思?他不可能说谎!”


    “那就去找传话的人出来!”承景帝竭力控制着怒气,拂袖而去。


    *


    所有与画舫有关的人全都被看押起来。太后出面想保金玉音,承景帝却不容许,更何况荣贵妃身边的江怀越也更是被严加看管了。


    “娘娘,少言为妙,我自会想办法。”他在被押送出景仁宫的时候,还不忘叮嘱追出来的贵妃。


    金玉音同样被锦衣卫押送出去,与他同出宫门时候,低声说了一句:“督公,你我终于同路了。”


    他抬眸,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随后,她被锦衣卫推搡着押往前方,然而从江怀越的角度望去,她的唇边还隐含着平和从容的微笑。


    江怀越被押解至司礼监,原本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正是东厂提督裴炎,之前因被江怀越算计而丢了职务,而司礼监掌印太监素来与裴炎交好,见江怀越惹上了麻烦,只觉上苍终于给了机会要让这小子倒霉,故此暗中吩咐下属在审讯喝问时候绝对不要客气。


    江怀越即便是被关押在了司礼监,丝毫不曾显露愠怒不平,反正对方问什么就答什么,言简意赅,绝无牵扯他人的意思。倒是司礼监原隶属裴炎的那帮人素来看他不顺眼,在喝问的时候大为盛气凌人,甚至拍案呵斥,穷凶极恶。


    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这一夜,江怀越是在司礼监牢狱中度过的。


    秋月清寒,孤寂无声。


    他望着墙上淡淡影子,想起的却是明时坊那熙熙攘攘的长街,淡粉楼上炫炫明明的花灯。


    还有此时也许还毫不知情,欢笑着周旋于宾客们之间的相思。


    想到了她的笑,如春山遍野的繁花绚烂,千江澄明的月华皎洁。


    *


    次日清晨,传来了一个消息。


    从偏僻宫殿前的井里,打捞出一具尸体,正是先前去御马监找江怀越的那个小太监。


    章节目录 第八十五章


    第八十五章


    这日清晨格外寒冷, 淡粉楼虽已开了大门, 还未有客人进来, 姑娘们也乐得清闲, 都赖在屋子里不肯下楼。


    相思对着铜镜轻描黛眉, 匀抹胭脂,镜中容颜虽明艳精致, 兴致却始终提不起来。


    前天江怀越曾说过, 最近几天应该会很忙,也抽不出空来见她。虽说认识他以来就知道大人公务繁忙, 既要伺候上头, 又要管理下头, 还有各种时不时发生的事情需要紧急处理, 可是当真他不来了, 心里总是空空荡荡, 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更何况还要面对那些花钱寻乐子的客人,脸上不得不带着笑, 应付着他们的各种无聊话题, 哪怕仅仅过了一天,都觉得好似很久没见着大人了。


    这样想着,手上的动作便慢慢迟滞了下来。持着墨黑底色描金纹的眉笔,居然不知死活地想到大人以前在宫中会不会替人梳妆,有朝一日,他又会不会为自己轻扫蛾眉……


    正脸颊微热时,却听楼下传来严妈妈的招呼, 高声唤着相思下去。


    她有些无奈地搁下眉笔,慢吞吞地出了房门。还未下楼,便望到大厅中间已有人大咧咧端坐桌旁,严妈妈正吩咐小厮去准备好酒好菜。


    相思微微一怔,那人抬头望见她的身影,兴致盎然地打招呼:“相思!起得好早啊!”


    “小公爷,您真是大清早的头一个客人。”相思缓缓步下雕花楼梯,腰间环佩轻响,桃红夹袄粉白裙,锦绣织金流转光彩。


    宿昕笑逐颜开:“人逢喜事精神爽,我今日可按捺不住,想着到你这边来好好玩乐一场。”


    “瞧瞧我们小公爷,一有高兴事就想到相思了。”严妈妈将相思推到宿昕身边,“相思,你可得好好陪着,不要辜负小公爷的心意呀!”


    说话间,小厮已经送来了酒壶酒杯,严妈妈又为宿昕倒了酒,叮嘱相思几句后识趣地回避离去。


    相思不紧不慢向宿昕敬了一杯:“小公爷是遇到什么大喜事了?”


    宿昕品了一口美酒,眼神里透出几分狡黠:“你猜猜?”


    相思失笑:“我怎么猜得出呢?小公爷向来高兴也容易,生气也容易……莫不是在古董店里淘到了什么好物?或者是见到了某位仰慕已久的大诗人?”


    “咳,那些琐事怎比得上我刚听到的好消息!”宿昕饮尽杯中酒,神态舒适地靠在椅背上,“相思,你可知道,前些天我看不惯的那个江怀越,已经被关进司礼监大牢了!”


    “铛”的一声,相思刚拿起的酒杯,一下子跌落在桌上。


    醇香的酒,滴滴答答流淌至地。


    相思只觉寒气从背脊处刹那间涌向全身,就连手都止不住颤抖起来。宿昕愣了愣,坐直了身子叫道:“相思,你怎么回事?”


    她竭力克制着情绪,攥紧了手藏到袖中,哑着声音道:“你说的,是西厂提督大人?他……怎么会被关进司礼监大牢了?”


    “昨天万岁带着惠妃去太液池游玩,结果惠妃在画舫出事,龙胎没保住……”宿昕端正了神色,一边说,一边观察相思的表情,见她虽然没有大喊大叫,但脸色发白,嘴唇微颤,明显是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却还在勉强压制。于是他又道:“江怀越与此事有莫大关联,很有可能涉及谋害龙嗣,自然要被关押审讯。”


    “谋害龙嗣?!怎么可能?!”她忍不住叫起来。


    “相思,你到底怎么了?那个江怀越不过是曾经为你说过一两句解围的话,值得你这般尊重?”宿昕很是意外,心中又有不满之意。


    她却无暇解释,只焦急追问:“那他会不会被就此定罪?谋害龙嗣如实的话,是不是……”


    最后半句话,她都不忍心也不敢直接问出来。宿昕瞥了她一眼,慢慢道:“万岁肯定会落实之后再行定罪,但如果这人真犯下如此大罪,恐怕死十次都不足以熄灭万岁心头怒火。”


    相思彻底呆住了,她张了张嘴,心里纷乱不堪,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手脚冰凉,整个人好像彻底失去了灵魂。


    宿昕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连声唤着她名字,她才稍稍回过神,迟缓地望着他,艰难道:“小公爷,提督大人怎么可能谋害龙嗣?他做事向来周密,会犯这样鲁莽的过错?万岁难道不会想到这一点?”


    宿昕见她开口,才松了一口气,但仍旧不理解她的反应:“你对江怀越如此了解?他是荣贵妃的亲信,惠妃怀孕自然威胁到他主子的地位,他想要铤而走险又有什么不可能?相思,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不要以为他是好人,你还不信……”


    他话还未讲完,相思已经咬住嘴唇,眼中泛起了濛濛水雾。


    “小公爷,我……我想自己先回房待会儿……您让严妈妈给再找几位姑娘来吧……”


    “哎?你……你还真把他当成救命恩人了?相思,相思!”宿昕看着相思神情黯然地起身离去,不由追了上去。


    *


    即便已是白昼,阳光也几乎照射不进司礼监大牢,整个牢房阴冷潮湿,江怀越靠墙而坐,似乎是在闭目养神。远远的,有值守的太监过来送稀饭,冷眉冷眼地将盘子搁在地上,大声道:“还摆什么谱?等着人伺候?”


    江怀越睁开眼瞥了他一下,随后慢慢走过来,俯身拿碗的时候,那个太监凑过来低声说了一句:“金姑娘有话要转告您。”


    江怀越不动声色,那人又道:“她说,那天晚上去画舫时候,闻到楼梯上有股酸味。”


    随后,他也没等江怀越回话,又故意骂骂咧咧地走了开去。


    江怀越皱了皱眉,凝神望着铁门许久。这一拨值守的太监在用过早饭后开始换班,新轮替的那几人依照惯例要巡视牢房,走在最后面的一个小太监负责打扫,待等收拾到江怀越这边时,朝他望了几眼。


    江怀越在确定周围没有其他看守后,用手指蘸着刚才那碗粥汤,在墙壁上写了一行字。小太监扫视一遍,点了点头,随后又提着水桶走了。


    *


    承景帝昨晚彻夜难眠,多年未有子嗣的他,虽然平素对惠妃的骄纵也有些厌烦,然而她腹中的胎儿毕竟承载了太多太重的期望,如今一朝流产,怎不让他心痛欲死?


    早上有人来报,说是在水井里打捞出了尸体,似乎就是去御马监传话的那人。


    承景帝大为震惊。他原先还以为江怀越或许是在说谎,事实上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然而尸体的存在宣告这件事更完全是个布置好的阴谋。


    荣贵妃又派人来抛下狠话。


    ——如果皇上认为是怀越害了惠妃,那等于昭告天下,她荣贵妃才是背后主谋。小孩子都能想到的推断,她与江怀越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举动?


    他只觉头疼不已,到了午后,那个被淹死的小太监已经核实了身份,以前曾是太后宫中的,只是最近已经调到别处,平时少言寡语,很少有人注意到他。


    承景帝回想之前三方对质的场景,心里冒出寒意。


    正在这时,余德广匆匆进来禀告,说是金玉音想要面见皇上。


    承景帝蹙眉:“朕现在脑子乱的很,不想见她,她若是有什么要交待的也不用直接来找朕。”


    余德广却道:“但她执意说必须面见皇上,否则很多话不敢说……”


    承景帝双眉更加紧皱,思忖良久,才让余德广去把金玉音带来御书房。


    余德广奉命而去,承景帝疲惫不堪地坐在书桌前,眼神空洞,全身乏力。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房门外响起声音,说是人带到了。


    “进来吧。”他疲倦地发话。


    房门一开,有人轻轻走进来。“奴婢金玉音,叩见陛下。”温软低微的声音,从帘幔那端传来。


    承景帝定了定神,道:“你有什么话要讲?”


    帘幔后的金玉音仍旧跪在地上,只隐约透出身影。她朝着君王叩首,语声哀婉而不失庄重:“惠妃娘娘遭此劫难,奴婢看在眼中,也痛在心里,更深知万岁所承受的苦痛,比我们要沉重十倍百倍。奴婢先前被这场意外震惊,一时间头脑混乱,也想不出所以然来,但是过了一夜,有些事情忽然从心底涌现出来,令奴婢深感有必要禀告万岁。”


    承景帝不由一震:“是什么事?”


    金玉音缓缓道:“之前奴婢曾说去过太液池,当时夜深人静,奴婢一个人去画舫安置草药还真有些害怕,而邢锟则跟随身后,倒也让奴婢稍稍安心。但是奴婢在进入画舫时,却闻到了一丝奇怪的味道。”


    她说到这里,略微停顿。承景帝亦不由坐直了身子,神色凝重。


    金玉音又接下去道:“奴婢当时还以为画舫密闭门窗不透风,便建议邢锟在次日一早要及时开窗散气,但随着奴婢离那通往二楼观景台的楼梯越来越近,那股酸味也越来越明显。奴婢正想仔细搜寻,邢锟却催促奴婢快些安放药草,他好回去休息。奴婢当时也是大意了,急急忙忙放好药草,感觉清香已经掩盖了酸味,便觉得没什么大碍,因此未再逗留。”


    “你说的这味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承景帝蹙额。


    “这个,奴婢倒也猜不透,只是回想起来,邢锟始终跟在奴婢身后,他难道就没有闻到奇怪的味道吗?为何在景仁宫的时候只字不提?”


    承景帝沉默不语,隔了片刻才道:“朕以前就记得,你是景仁宫的女官。但后来却去了司药局,最近又是太后将你调回了惠妃身边?”


    金玉音款款道:“正是。承蒙陛下记得,奴婢原先就是惠妃娘娘身边的人,说起来奴婢原名不是这个,玉音二字还是陛下赐予的呢。”


    承景帝缓慢颔首,当年他无意间见到了惠妃身旁的年轻女官,见其人清秀娴静,闻其声悦耳动听,问她姓氏为金,便想到一句诗“空谷佳人金玉音”,以此随口一赞,便将“金玉音”这个名字赏赐给了她。


    多年未见,如今才想到了这桩往事。


    只是如今满心愁绪,哪里还有当年闲情雅致,故此无奈地扬了扬手,不愿再多言。


    “奴婢要说的就是这个,但愿能为查实真相略表寸心,以减轻娘娘与万岁心头苦痛。”她乖巧地再次叩首,悄悄退出了书房。


    *


    在承景帝找人再去提审邢锟和检查画舫楼梯的时候,杨明顺和姚康等人接到了司礼监眼线传递出来的讯息,已经开始了马不停蹄的忙碌。


    一切全在寂静中飞速进行,无人知晓事情到底是怎样的真相,只是在暗中全力奔波。


    邢锟在审讯室中大喊冤枉,声称根本没有闻到任何异味,还是一口咬定是江怀越暗中下手,陷害惠妃。


    这场审讯延续到天黑还未结束,送晚饭的小太监又懒懒散散地到了江怀越牢房门口,扔给他一块发硬的炊饼。


    他捡起炊饼,从中间拗断,抽出了细细长长的纸条。


    浏览一遍过后,随即撕碎咽了下去。


    *


    华灯初上时分,镇宁侯领着杨明顺匆匆赶到大内,请求觐见承景帝。


    承景帝正为邢锟不肯开口而恼怒,听闻镇宁侯到来,本不愿见面,但架不住余德广劝说,最终还是让两人进来了。


    镇宁侯一进来,就叹气连连:“万岁,这次可真是被一个小人害了龙嗣!此人罪不可恕!”


    “你是说谁?!”承景帝见他语气凿凿,不禁发问。


    杨明顺见状,连忙跪倒在地,重重叩首。“启禀万岁,小的听说了太液池那事后,心急如焚,马上去查核了那个淹死在水井里的太监,发现他虽然曾在太后宫里做事,但最早的时候却是在内官监当差的。”


    “内官监?”


    “正是。邢锟在内官监十多年了,以前专门负责宫殿修缮,后来因为办事懒散不勤快,才被内官监掌印公公派去了太液池看守。”杨明顺顿了顿,又道,“说来这宫殿修缮里面门道实在多,邢锟虽然不勤快,但手脚还是灵巧的。小的之前就听督公说邢锟对他好像有意见,这不,督公出事后,小的赶紧去查访了邢锟这几天的行踪……”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请镇宁侯递交上去。


    “这是内官监库房卷册里的记录,小的只是抄录了而已,万岁可以找值守的人来当面询问。”杨明顺见承景帝看得皱起了双眉,又赶紧道,“邢锟在督公白天去过太液池之后,曾经也离开了一段时间,直到快天黑才回来。小的四处托人打听,终于在内官监库房的值守太监那儿得知,邢锟是去了库房,并讨要了一罐蚀金水。”


    承景帝攥紧手指:“那又是何物?”


    “顾名思义,此物连金石也能腐蚀,内官监负责宫殿土石修建,有时候会用到这东西,来清除难以拔掉的铁钉残留等物……”


    承景帝脸色越发难看了,镇宁侯忍不住道:“万岁,这不是明摆着吗?邢锟这狗东西因为嫉恨江怀越,就想在画舫动手脚,去内官监要来了蚀金水滴在楼梯木板间,想着不管是谁只要踏上楼梯就会导致木板断裂,只要出事就把罪责推给江怀越。他还特意找了自己原来的熟人,假托是太后的旨意,叫江怀越夜里再去一次,造成可疑情形,却不料最终令得龙嗣不保,恐怕这也是他事先没有预料到的结果啊!”


    章节目录 第八十六章


    第八十六章


    邢锟怎么也没想到这场风波的幕后真凶最后会落在自己头上, 当他被质问画舫中的酸性气息时就一片茫然, 待等司礼监掌印命人拿出了内官监库房的登记卷册, 上面赫然记载着邢锟的名字时, 他是无论如何也洗脱不了干系。


    更有甚者, 看守库房的太监也言辞确凿,说当日邢锟过来讨要蚀金水, 说是太液池那边修整房屋要用。物证人证俱在, 邢锟歇斯底里叫骂不休,也只能让审讯的人更感他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


    “哪里来的什么蚀金水, 你们倒是拿出那东西来呀!我离开太液池是去尚膳监了, 根本没去过内官监库房!”邢锟哭天抢地。


    司礼监的人将他的话回禀了承景帝, 镇宁侯在一旁嗤之以鼻:“他傻呀, 还留着那个蚀金水的罐子?早被扔进太液池了吧, 上哪儿给捞去?”


    承景帝又派人去传唤尚膳监的人, 尚膳监掌印喝问手底下的太监,是谁与邢锟见过面。那个偷偷见过邢锟的小太监当日是收了他的好处, 给他偷出了贡品中的浦江火肉, 如今见邢锟被抓,哪里还敢吱声,缩在墙角恨不能化为隐形。


    于是尽管邢锟哭爹叫娘不肯认罪,这真凶的罪名还是安在了他的头上。次日早朝时,镇宁侯听说这结果终于松了一口气,承景帝却还是浓眉紧锁,好似心里犹有愤恨难以言说, 大笔一挥,下令要将太液池所有值守人员全都问斩。


    镇宁侯赶紧规劝:“虽然遭遇不幸,但吾皇向来以仁德孝顺立身,这般大开杀戒恐怕不妥……这个,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万岁尚身强力壮,假以时日后宫定然还会再有喜讯传来。”


    其余臣子也纷纷劝导安慰,承景帝这才收回成命,免除了太液池其余看守人员的死罪,一律发配到皇陵去了。


    散朝之后,承景帝还是脸色沉郁。余德广本以为他会回到寝宫休息,然而承景帝却下令前往景仁宫。


    惠妃遭此打击大为憔悴,听闻元凶乃是邢锟,依然不肯相信,哭着请求皇上再行彻查,以免真正的凶手暗中得意。承景帝沉着脸道:“还要如何彻查?你是非要朕说贵妃和江怀越才是元凶,才肯相信吗?”


    “邢锟吃了豹子胆,敢用这样的手段来栽赃?无论谁在太液池出了事,他自己都脱不了干系!”惠妃哭得两眼都肿了,觉得君王怎会这样糊涂,却又不敢直说。


    承景帝闭上双目长叹一声,不再说下去。


    出了景仁宫之后,他本想去往昭德宫找荣贵妃,然而到了半途,想来想去目前还是不要直接面对为好,便又改道去了太后所在的慈宁宫。


    还未见面,便听到里面有人低声啜泣,承景帝皱着眉头走进去,见太后正坐在罗汉床上,手中拿着绢帕轻轻拭泪,两眼微微发红。


    一见承景帝来了,她马上哀婉道:“好端端的事情却弄成了这样,若非哀家提议要去太液池,惠妃现在还安然无事呢……”


    承景帝站在那里,木然看着太后,过了片刻才道:“惠妃腹中的孩子,也是我褚家血脉,就此不得见到天日,母后心中是否有痛?”


    太后泪眼蒙蒙,抬头看着他道:“皇上何出此言?自从事发之后,哀家心痛如绞夜不能寐,恨不能那摔下楼梯的是自己,只可惜事已至此无法挽回……皇上如果因此怪罪哀家,那哀家也无话可说了。”


    她顿了顿,又啜泣起来,神情哀戚道:“昨夜哀家还梦到先帝,就连他也满面怒色,像是要怪责哀家一般,让人惶惧不安。皇上有空的时候也要多向先帝上香祷告,恳求他护佑我皇家血脉,如此下去可怎么办才好!”


    太后越说越悲凉,眼泪如断线珠子不断滑落,身旁的宫女忙低声劝慰,送上手巾热茶。


    承景帝脸色更差,一言不发地审视了太后一眼,随即转身离去。


    *


    午后时分,江怀越被从司礼监放了出来。在拜见过承景帝之后,他只匆匆去了昭德宫找荣贵妃。


    贵妃已派人探听到了消息,一听到江怀越来了,直接从绣榻上跳下来,见他依旧如同往常一般进来行礼,忍不住叫道:“那帮兔崽子是不是让你受罪了?我看看这脸怎么都瘦了一圈?!”


    江怀越不由笑道:“娘娘,臣只是在司礼监待了两天而已,哪里就能脸都瘦了?”


    “我就知道他们必定借机收拾你!”荣贵妃愤愤不平,“皇上也不想想,我要是真想害惠妃,会做得这样明目张胆?当我身边的人是傻子吗?”


    “万岁也是急火攻心,何况臣当时被人陷害,确实行动异常……”江怀越款款说罢,又示意贵妃屏退身边人。荣贵妃虽还在念叨,但也看得懂他的眼神,找了个借口支开了房中的宫女。


    江怀越随即跪下低声道:“娘娘,此次臣虽然脱险,但未必以后就不会再遭人陷害。臣从小跟着娘娘,素来知晓娘娘生性豪爽不拘小节,乃至连万岁爷不惧怕几分。但如今不比往日,万岁若真的心生嫌隙,那就难以再挽回心意,娘娘还是需得克制脾性平和待人,在万岁悲伤愤怒的时候加以安慰,也好让万岁更倾心于娘娘,以稳固娘娘的地位。”


    荣贵妃大吃一惊,抓住他的衣襟道:“你的意思,邢锟只是替死鬼?那到底是谁在害你?”


    江怀越望着她,缓缓摇了摇头:“娘娘,您应该知道,这紫禁城深渺如汪洋,巨浪滔天之下,谁都可能葬身海底。如今只有紧紧抓住万岁的心,方能避开暗中算计,否则的话形同暴露于荒野之间毫无荫蔽,岂不是太过危险?”


    荣贵妃怔了怔,慢慢后退几步,坐在了绣榻上。


    过了很久,她低着声音道:“怀越,你今天刚被放出来,就不要回西厂了,待在宫中陪陪我。我……被你这样一说,怎么觉得有些发凉呢?”


    江怀越走到她近前,躬身道:“娘娘,目前此事刚刚结束,应该还不会有什么人敢动您。臣现在,还有些后续事情需要处理……”


    “什么事?”她愕然抬头。


    江怀越想了想,微微一笑:“也是牵扯到臣性命的,容不得怠慢。”


    *


    他很快出了大内,先是回西厂吩咐杨明顺一些后续处理,还没等坐定,镇宁侯已经乐呵呵找上门来。


    “我说蕴之啊,这次可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杨明顺一抽冷气:“侯爷,您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别扭呢!”


    “怎么了,我这说的不对?他要是被栽赃了可不是难逃一死?你认识几个字就来跟爷叫板?”镇宁侯一瞪眼睛,杨明顺吓得不敢吭声了。江怀越淡淡一笑:“侯爷不要跟他计较,这小子也出了力,忙活到现在。”


    “都忙,都忙!”镇宁侯摆摆手,表示不予计较,“还在这里坐着干什么?快跟我出去喝酒压压惊,去去晦气!”


    江怀越蹙了蹙眉,为难道:“是要去侯爷府上吗?我怕尊夫人不乐意……”


    “当然不是!京城各大酒楼教坊,随你挑选!”


    躲在一边的杨明顺不由自主捂着嘴笑了笑。镇宁侯狐疑地看看他:“我叫你家主人出去喝酒,你在这偷着乐什么呢?”


    “哦,他必定是想着自己也能跟着出去玩玩,真是小孩子心性,一点都藏不住。”江怀越瞥了杨明顺一眼,叹气道,“说实话,在司礼监待了两天,现在只想找个清静点的地方休憩……”


    镇宁侯拧着眉头思考片刻,巴掌一拍:“行,那就去城郊的杏苑,你上次不是还说那里景致好,适宜修身养性吗?”


    “……大冷天的去那里吹风?而且还要出城,我有点累。”


    “哎这又不是让你坐在露天喝茶……那还有什么地方清静点儿的?”镇宁侯觉得江怀越今天好像有点儿矫情,这时杨明顺探出脑袋提醒道:“上次侯爷去的那个什么楼,有水榭的,不也挺好?在城里,来回方便,闹中取静……”


    江怀越看看镇宁侯,生怕他又想不起来。镇宁侯果然摸着下巴回忆了好久,终于恍然大悟:“哦,淡粉楼啊!行行行,那走吧!”


    *


    一路上,镇宁侯滔滔不绝地与江怀越谈及自己如何运筹帷幄解救他于水火之中的事,江怀越始终面带微笑,让镇宁侯分外得意。


    才到淡粉楼门口,小厮就乐颠颠上来迎接。镇宁侯大踏步走进门去,严妈妈喜滋滋上前招呼,楼上佳丽望到他的身影,纷纷下来笑语相待。有人认出了江怀越也曾经来过此处,又见他年轻貌美,便娇滴滴上前献媚,却被他那清冷疏远的眼神震慑住,只好讪讪回到镇宁侯身边。


    镇宁侯哈哈笑着与众佳丽闲谈,一回头,见江怀越已独自坐到了一边。


    “跟我们去那个什么风的水榭!”镇宁侯拉着身边佳丽的手,兴致盎然。


    “月缕风痕。”江怀越幽幽提醒。


    “对对对,缕月风光!”镇宁侯一边揽着佳丽们,一边招呼江怀越也去水榭。他却思忖了一下,道:“我先在这里坐会儿,随后就到。”


    “不是你要去水榭的吗?”镇宁侯诧异道。


    “你先去,等酒菜上齐了,我再过来。”他坐在大厅一角,意兴阑珊的样子。“瞧这难伺候的样子!”镇宁侯笑骂了一句,带着姑娘们往水榭而去。


    严妈妈早也认出了江怀越,却还不确定他的身份,见他留在了这里也不敢怠慢,陪着笑脸上前道:“之前邹侍郎曾经设宴款待过大人,老身一直都记得呢。不知大人要不要先品品茶?还是……”


    “有个叫相思,不在楼内?”他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严妈妈一愣,马上笑道:“在在,她近日来身子不好,就没下来接客。大人要见她?我马上让人去喊。”


    江怀越想了想,抬手道:“不必。”


    *


    楼下吵吵嚷嚷欢声笑语,即便相思关紧了房门,还是被搅得心神烦乱。


    她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帘幔垂落了一半,也无心打理。阳光从窗棂间淡淡映入,梳妆台上散落着珠钗璎珞,泛出清寒苍白的光。


    自从知道江怀越被关进大牢后,她就好像失去了生机,甚至连强颜欢笑都无法做到。


    宿昕是不可能帮忙的,他对江怀越厌恶还来不及,至于其他人,她也曾想办法向熟悉的官员询问,但事关重大,大家都谨言慎行,谁会愿意掺和进去?


    她急得没法子,连饭都吃不下,头一次感觉这世上有些事并不是竭尽全力就能做到的。当他遇险时,才意识自己离他真正的世界太遥远了。


    她甚至后悔到哭,觉得自己给予他的关怀和温暖太少,为什么有时候还要冲他使性子发脾气?天知道他平时云淡风轻的背后,独自承担了多少诡谲变幻的重压?


    要是督公被杀了……她不敢想,可又不能不想。


    呼吸进来的空气如此寒凉,相思直愣愣地望着床帘,眼泪已经干涸。


    她浑身发冷地坐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抽屉,取出了藏在最里面的一个小匣子。


    掀开盖子,墨黑的锦缎下,是一支明光璀璨的累丝錾金玉兰花苞盘凤钗。


    这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


    与督公相识以来,还没有得到什么物件能留在身边。她愣愣地坐在台前,想着如果自己跟他而去,应该要带着这凤钗上路。


    可是见到了九泉之下的父亲母亲,他们会问自己为何轻率放弃生命,怎么说呢?


    ——女儿心里住了一个人,他把女儿的这颗心,占的满满的,可是他如今不在了,女儿的心,也空了,死了。


    她甚至还想到父母会不会问,这个令我家琬琬生死相随的到底是何方人物啊?


    ……西厂提督,江怀越。


    她似乎都能看到父母亲震惊悲痛失望愤怒的样子了,可还是想着他念着他,哪怕旁人觉得她是痴的,傻的,居然如此挂心一个宦官。


    房门被人叩响,不紧不慢,惊醒了她的臆想。


    相思一点都不想出去,如此憔悴,也难以让客人们满意。


    她装作没听到,也不发出回应。


    外面静了静,又继续敲门。


    她烦躁地伏在梳妆台前,哑声回复:“我病了,起不来床,你找别人去。”


    房外的人停顿了一下,轻声道:“你叫我找谁去?”


    声音低微又带着喟叹,却如惊雷疾电刺进了心间。


    她几乎定在了原处。浑身战栗,气息急促。


    是做梦?


    相思第一反应就是自己神思恍惚在做梦,可是她都舍不得掐醒自己,哆哆嗦嗦站起来,失魂落魄奔到门口。


    用力一拉,门开了。


    那个熟悉的人就站在眼前,依旧身穿着藏蓝色银丝云雷纹的锦绣曳撒,乌发盘束,网巾飘带轻盈。


    “你……大人……”她声音发抖,说不出完整的话,才想投入他怀中,却被他一下子带进了房间。


    他没有言语,只反手一关房门,隔绝了所有打搅。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尚且不及开口询问,已被江怀越抵在门背后。他深深望了她一眼,随后便扳起她的下颔,迅猛吻住了丰唇。


    这突如其来的冲击让相思心神震荡,几乎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清醒。


    她的泪水划过脸颊,被他抿进口中。


    不顾一切的拥吻与探索,令得相思呼吸急促,浑身发软。


    可她情愿就此沉沦于这疯狂的,不为人赞同允许的痴缠爱恋间,与君同生,与君共死。


    “我的大人!”她抵住江怀越的眉心,带着哭音喃喃道。


    他的呼吸亦为之顿促,控制着情绪,用嘴唇抿去她温热泪痕。


    “我的……相思………”


    他语声细微,几不可闻,可是她还是听得真切,满心痛苦与焦虑尽数释放,止不住抱住他的肩头,哭着在他脸侧咬了一口。


    章节目录 第八十七章


    第八十七章


    相思咬的这一下让江怀越稍一顿滞, 随即蹙着眉低声问:“干什么咬我脸?”


    两人之间几乎没有距离, 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 轻透纯澈, 本是很简单的问话由他说来, 却让相思沉溺在难以抵御的暧昧里。


    她不说话,只将脸贴近了, 趴在他颈边不肯动。


    江怀越伸手在她腰后轻轻抚了抚, 她才小心翼翼地道:“大人,我怕是做梦。”


    “……所以你就咬我?”江怀越忍不住抓住她的手, “不是应该掐自己吗?你咬我有什么用?”


    她抬起头, 望着他脸侧轻浅的印子, 犹犹豫豫地问:“那么, 大人您是怎么出了牢房的?不是说被关进司礼监了吗……”


    江怀越静了静, 严肃道:“逃出来的。”


    相思吓了一跳, 看他那神情真的一本正经,可是再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您说实话!”她着急地揽住他催促。


    江怀越这才笑了一下, 道:“洗刷了罪名, 自然就被放出来了。”


    相思还待追问,江怀越却摇了摇头,示意此时不便多说。她心怀疑惑,可是他既然不想说,那强求也是无济于事的。他又低声问:“这两天,等得焦虑了?”


    相思想起这两日来所受的煎熬,乃至刚才还在想着要随他而去, 不由又红了眼睛。


    “大人……”她难过地道,“你出事后我才发现,自己根本帮不到你什么……”


    江怀越怔了怔,低眸看着她:“那本来就不是寻常人能触及的地方,你又何必在意这些?”他见相思还是闷闷不乐,便有意往梳妆台那边望了一眼,“拿面镜子给我。”


    “干什么?”


    “干什么?你做的好事!”江怀越指指她的嘴,相思明白过来,这才含着眼泪笑起来。她将江怀越拉到梳妆台前,递给他一面铜镜,他仔细看了几遍,还是叹了一口气:“下嘴真狠。”


    “啊?可我实在没敢用力啊!”相思扳过他的脸,左看右看,“还好,又没咬破,我当时心里又怨又急的,却还是有分寸,也不忍心真咬坏你啊。”


    “我马上还得去水榭!镇宁侯要是发现了,我怎么解释?”江怀越抱怨了几句,无意间望到桌上摆的那支盘凤金钗,不由拿起来看了看。


    相思忙道:“这不是客人送的!”


    江怀越有些无奈地看看她:“我没这意思。”


    “是我母亲,临走前交给我姐姐静含的。去年我十六岁生日,她又把金钗送给了我。”


    江怀越微微一怔,没想到自己触碰到的是她不堪回首的往年,相思却很快转移了话题,因问道:“大人您是哪一天出生的啊?”


    江怀越还未及回答,楼下已经传来了小厮的唤声。“大人,大人去了哪里?侯爷催着您快些过去呢!”


    *


    本来江怀越也不能长久在她闺房内逗留,既然小厮来请,那他也只好准备去往水榭。相思却勾着他的腰带不放手:“原来是与侯爷一起来的,难怪刚才下边热闹异常……”


    说话间,她已转身取来热毛巾敷了一下微红肿的眼睛,随即抱着琵琶向他微笑:“江大人,奴婢陪您一同去那边啊……”


    “怎么?不需要再休息会儿?我看你样子也憔悴。”


    相思却贪恋与他同处的每一时一刻,尽管脸色不好,却还是执意跟着他下了楼,去往水榭。


    还未踏进门槛,就已听到里面传来镇宁侯那洪亮的声音。江怀越朝她递了个眼色,自己先跨进大门,水榭厅堂中正有数名艳丽装束的女子翩然起舞,而镇宁侯独坐于群芳之间,颇有乐不思蜀的感觉。


    杨明顺则乖巧地在一旁倒酒伺候,俨然已经成为了镇宁侯的贴心打杂人员。


    “蕴之,你怎么磨蹭到现在?”镇宁侯不满地朝他举杯,“迟来的就该罚酒!”


    江怀越微笑着坐到他对面,心甘情愿喝了一大杯,此时门口才传来相思的问候声,镇宁侯见是她来了,不由道:“哎?相思?你也到现在才现身?之前严妈妈还说你病得厉害不能见客!”


    “奴婢确实病了一场,这不是刚刚才有好转,就来为侯爷弹奏了。”


    相思款款行礼,怀抱琵琶意态娇羞。镇宁侯摆手道:“别光看着我,这里还有一位江大人,哦,不对,你们不是早就认识了吗?”


    杨明顺持着酒壶,躲在镇宁侯身后,忍不住又偷笑。


    江怀越这才略向她看了看,道:“就是上次来的时候见过的。”


    相思顺眉顺眼的,只是询问江怀越有没有想听的曲子,他还是那样故作骄矜,神情高傲地想了想,道:“绞银丝。”


    相思微微一愣,想到这曲子原是自己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在台上表演的,因为感伤身世遭遇而唱完就泪眼朦胧,那时还怕被人发现,故此用琵琶遮挡了半面。


    镇宁侯催促着她入座,相思退后一步,朝两人行礼,随后坐在一边,清凌凌拨响弦丝,缓缓低唱起来。


    曲声低婉情挚,过往的一幕幕如浮动的轻纱般缭乱不绝,相思一边弹唱,甚至还冒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当初她感伤自身而泪光濛濛,用琵琶挡住半面的时候,正坐在席间的大人是否曾经注意过呢?


    *


    镇宁侯虽然爱喝酒,可酒量实在一般般。还没等江怀越使出全身本事,他就已经喝得两眼发花,说话都成了大舌头,却还拉着身旁的官妓聊起看手相算命这些荒诞话题。


    杨明顺见状,故意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占卜铜钱等物,嚷嚷道:“侯爷,小的是祖传占卜师,您既然有本事,就也来露两手让小的开开眼!”


    “嗬!没想到你小子也会这些?”镇宁侯被激起了斗志,拿起铜钱就开始占卜,杨明顺也不管他说得到底是对还是错,一个劲儿地震惊失色:“侯爷,您真是神机妙算,诸葛再世!”


    官妓们自然不愿放过拉近关系的机会,一个个凑过去让镇宁侯看手相算卦,不断惊呼着侯爷真厉害,侯爷是不是天神下凡之类的肉麻话,让镇宁侯更加飘忽了。


    江怀越见镇宁侯忙得不亦乐乎,便找了个借口出了水榭。他并未走远,只是负手站在那一泓秋水,望着淼淼荡荡的波纹出神。


    过了会儿,身后果然响起轻轻脚步声。


    他回头,相思正以一种促狭的目光看着自己。江怀越一愣,还以为自己什么地方穿戴错了,检查一遍发现没什么问题。不由低声问:“看着我做什么?”


    相思忍不住笑了起来。“侯爷怎么没发现你脸上的印子?”


    “……他要是喝醉了都能发现,那我的脸就算是彻底破相了!”江怀越瞥了她一眼,因望着寒波渺渺的水面,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对了,之前你曾叫我帮忙查核一下盛文恺的过去,其实早就查了,只是一直错失机会告诉你。”


    “怎么样?”相思不由收敛了笑意。


    江怀越缓缓道:“你父亲被抓捕后,原兵部主事盛枞因与他有故交也遭受牵连,从而被贬谪到了金州卫。盛文恺那时只有十六岁,便跟着父亲一起离开南京去往金州。盛枞此后曾多次想要离开辽东,却始终没有如愿,郁结惆怅,添了一身的毛病。后来他似是知道自己此生官运已到头,便把希望放在了儿子身上。盛文恺从十八岁起分别辗转金州卫、山海关、前屯卫城等各处任职,三年前终于凭借努力被调到了辽东都指挥使司,在那里,他深得上司王哲赏识。王哲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视为珍宝,可惜自小有心疾,年过二十还未婚配。”


    相思听到这里,心头不免一沉,着急道:“但我曾问姐姐,她说盛公子还是单身,并没成家……”


    “你先听完。”江怀越又道,“王哲家的女儿不知在怎样的机缘下遇到了盛文恺,从此对他倾心暗慕,但王小姐生性腼腆内向,又自感体弱多病无法成为贤妻良母,居然一直隐瞒不讲,而盛文恺依旧经常出入王家……就在两年前,王小姐身体日渐衰弱,直至奄奄一息之际,才向母亲吐露心声。王哲得知后,急寻盛文恺到家,然而他才与王小姐说了一会儿话,王小姐便香消玉殒了。据说盛文恺为之哀伤哭泣,王哲痛失爱女,想认盛文恺为义子,但盛文恺顾及父亲仍在世,并未答应。此后他仍旧在王哲麾下任职,周围人对其评价是任劳任怨毫不张扬。一年后,王哲与盛枞相继离世,盛文恺完全成了孤身一人,再后来,便是数月前,他终于从辽东苦寒之地,调到了京城五城兵马司。”


    相思怔然,片刻后才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他年纪不小却还说自己尚未成家……”


    “这也只是他十年来的任职经历,其间或许还有细微隐情,我暂时还未能完全核查清楚。但他如今没有成婚,这倒是可以确定的。”江怀越顿了顿,又道,“他曾经多次拜访我,像是有意要与我结识。我原本想着见他一次,后来又去了保定,便耽搁了下去。你与馥君毕竟是姐妹,在你看来,这人对馥君如何?”


    相思略显怅然地道:“其实,我也不十分清楚,姐姐和我不是经常见面,即便相逢,也很少谈及他的事情。只有一次我途经轻烟楼时,看到他送姐姐回去,神情举止细心体贴,倒不像是逢场作戏的。可是……”


    她没有说完,心里总是有些芥蒂,但想想或许只是自己太过多心,如果他真的还是单身一人,即便在一开始馥君遇难时有些明哲保身的姿态,但事后弥补了,又有何大错呢?


    江怀越倒主动说:“你如果不放心,我会一会他,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人。”


    “大人,您……”相思心头一热,此时水榭里传来杨明顺的叫声:“哎哎,侯爷你可别摔着了,外面风大,有什么好看的?”


    江怀越闻声一哂,低声道:“行了,我们该回去了。”


    他说罢,便往水榭内走去。相思怔了怔,默默跟在他后边,交谈虽被打断,但唇边却不由浮现笑意。


    他说,我们。


    好像还是第一次听他说,我们。


    真好。


    章节目录 第八十八章


    第八十八章


    江怀越回到月缕风痕时, 镇宁侯正摇摇晃晃往外走, 看到江怀越回来, 斜着眼睛大声道:“蕴之, 你又跑哪里去了?今天我是请你喝酒压惊的, 可你好像不给面子啊!”


    江怀越扶着他回到桌边,微笑道:“侯爷这是从何说起?我是看您与姑娘们言谈甚欢不便打搅, 所以才出去转转……”


    “那你也可以过来聊嘛!”镇宁侯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他, 拍着桌子道,“你瞧你这张脸, 白长那么俊俏, 成天冷冰冰的谁敢接近……哎?”


    他忽然眯起眼睛, 使劲往前凑, 疑惑道:“你这脸上, 怎么有个印子……来的时候好像还没有啊!”


    相思正端着羹汤迈进水榭, 听到这问话,脸都发热了。


    江怀越微微一愣, 蹙眉道:“侯爷真是有些喝多了, 明明早就有痕迹的,怎么会是忽然出现的?”


    “啊?这怎么回事?”镇宁侯愣着问。


    “我在司礼监被关了两天,您说呢?”江怀越不满地反问,心生怨念的样子。


    镇宁侯先是没反应过来,等了一会儿才勃然怒骂:“他奶奶的这帮王八蛋,还敢动手打你?你没向万岁说?”


    “小伤而已,不值得惊动万岁。”江怀越显出宽宏大度的姿态, 举杯敬他,“倒是多谢侯爷仗义执言,此后必有回报。”


    镇宁侯大笑起来:“咱们谁跟谁啊,还谈什么回报?”


    席间又热闹起来,相思微微抿着唇,含着笑意来到近前:“两位,这是刚煮好的银丝白玉汤,清新可口。”


    杨明顺故意讶然道:“哎呀相思姑娘,你怎么端着盘子来啦?这不是应该小厮丫头干的吗?”


    相思睨了他一眼:“我猜测着侯爷这时候该想着喝点热汤啦,侯爷尝尝这味道,是否合您的口味?”


    旁边的官妓听到了,早就讨好地舀了一勺子,送到镇宁侯嘴边。他咂咂滋味,连连称赞:“没想到你厨艺也精湛,真是看不出来……刚才就是去厨房忙活了吧?”


    相思红着脸颊,她只不过是看到丫鬟端着羹汤过来,就顺手接过而已,没想到镇宁侯居然误以为她方才消失不见是去做羹汤了。既然如此,她也不多说,索性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算是默认了。


    “好好!下次我来淡粉楼,你还得给我做这个!不然我可赖着不走了……”镇宁侯又连品了几口羹汤,还不忘邀请静坐在一旁的江怀越也尝尝。


    他慢条斯理地喝着这白玉银丝汤,目光瞥向尴尬至极的相思,心里忍不住发笑。


    *


    这一场酒喝到最后,镇宁侯已经醉得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嚷嚷着说要在淡粉楼住一晚上才肯走,吓得杨明顺赶紧拽住他。“侯爷哎,您也就嘴上过把瘾,真要是留在这里不回去,夫人可要杀上门来了!”


    镇宁侯稀里糊涂地还在表示自己丝毫不惧妻子,平时都是给她面子不让她丢脸而已。江怀越见他醉得厉害,便让杨明顺先将侯爷扶出去醒酒,官妓们也只好各自离开了月缕风痕。


    众人皆走后,相思才转到了江怀越身后,伏在椅背上悄声道:“大人,司礼监的人,是怎么把你脸打伤了啊?”


    他用眼角余光睨了她一下:“你说呢?”


    “这些人,真够刁钻的,打哪里不好,非要打脸!”相思忍着笑,伸手就摸了他脸颊一把。


    江怀越一蹙眉,还想躲过她的碰触,却被相思搂住肩膀。


    “大人……”她凑在他耳畔,用气息说话,“刚才是谁把我按住了亲?现在还装得碰都不能碰?”


    他浑身都热了几分。


    相思从背后揽住了江怀越,他微微侧过脸想要望向她,她却已经扶着他的颈侧,在他脸上又轻轻抿了一口。


    “干什么?还要咬?”江怀越惊诧万分。


    相思抵着他脸颊,小声笑起来。“是亲你啊,大人……”


    他的眼神渐渐柔和下来,就那样看着她,隐约还显出几分得意。


    “下次什么时候来?”相思依旧在他耳边问,带着些怅惘。


    江怀越想了想,道:“不会太久。”


    “……说了像没说一样。”她略感不平地捶捶他的肩膀,江怀越静了片刻,忽而开口道,“对了,上次还说要送东西给你,后来却出事耽搁了……”


    相思愣了愣:“能脱身平安就好,我都急死了,哪里还会关心这些?”


    江怀越低着眼睫笑了笑,没再说起这话题。


    独处的时间不能太久,毕竟侯爷还在前边大厅躺着,江怀越与她私语了一会儿过后,便又起身去了前厅。


    这一次相思走在他前面,还未到门口,就听到有个年轻的声音在里面埋怨。“我说侯爷,你也真是贪杯的习惯改不了了,这要是在军营也成天酩酊大醉,还打什么仗呀?”


    “打仗,打仗不这样!”侯爷摇晃着手臂表示不满。那坐在他身旁的年轻人一回头望到了相思,高兴起来:“相思,你身子好了?我以为你还在楼上呢!”


    她羞赧地行礼:“小公爷。”


    宿昕马上丢开侯爷,来到她近前:“你都两天没出来了,怎么这会儿又从外面进门?”


    “……我,我刚才不是在陪侯爷吗?”


    “咳,那我晚来了一会儿,要不然就跟你们一起去水榭……”宿昕正满是遗憾地说着,忽又望到门前有人背着手慢慢走来,这一看可让他又气又惊:“你怎么又在这里?!”


    江怀越早就看到他了,有意慢悠悠跨进大厅,朝他拱了拱手:“小公爷,别来无恙?”


    宿昕冷笑:“哼,我当然无恙,听说你可被关进了司礼监,差点丢了性命!怎么一旦脱身,就忘乎所以跑来这教坊厮混?万岁爷要是知道你是这样的人,还能委以重任?”


    “小公爷真是误会了,江某才从宫中出来,侯爷就找上门,盛情邀请之下,又如何能推脱呢?”


    “你!”宿昕被噎了一下,忍不住道,“那也不该来这地方!这合适吗?!”


    “小公爷……”相思忽而软绵绵地开口,“是镇宁侯带着江大人过来的呢,兴致勃勃的,拉都拉不住。”


    宿昕更是憋屈,看着相思长吁短叹:“好端端的聪明姑娘,怎么脑子就发昏了?”


    这时杨明顺才匆忙从外头进来,一见宿昕也在,愣了愣神便上前拜见。江怀越瞪了他一眼:“叫你服侍侯爷的,怎么不见了?”


    “我去叫车夫准备准备啊。”


    镇宁侯此时已经躺在榻上呼呼大睡了,江怀越吩咐一声,杨明顺赶紧招呼淡粉楼的小厮们一起出力,七手八脚地将侯爷给搬出了大厅,送往门口的马车上去了。


    宿昕横眉冷眼的瞥了瞥江怀越,又忍不住看看相思,怎么样都觉得不对劲,他刚想开口询问,江怀越清了清嗓子朝他道:“小公爷,我要送侯爷回府了,你是还打算留在这里?”


    “我留不留的关你什么事?真是奇怪了,问这么多余的问题。”


    宿昕是一点都不给江怀越面子,他倒也不恼怒,只是平淡地笑了笑,又向相思告别。宿昕始终在边上左看右看,相思也不能说些什么暧昧的话,只好客套了几句就此作罢。


    江怀越迈出门槛,忽而又回头道:“对了,相思姑娘,不知何时能再次尝到你亲手烹制的羹汤?”


    “啊?”相思一愣神。宿昕已然叫起来:“哎哎哎你这人怎么好意思这样跟姑娘说话?你知道这话是什么含义你就随便乱问?!”


    江怀越诧异道:“又有什么含义?刚才侯爷尝到了相思姑娘烹制的银丝汤,觉得很是美味,说下次来的时候还想再喝一次,我就随口一说,小公爷今日怎么像只好斗的公鸡了?”


    “我……算了,不跟你多废话!”宿昕忍着一肚子火,返身回到大厅坐下了。


    相思瞥了瞥宿昕,又用含着笑意的眼神望了望江怀越。


    “大人想喝的话,我自然会亲手烹制。”


    江怀越点点头,就此离开了厅堂。


    待等他的身影消失不见,相思回到大厅,宿昕正盯着她打量,几乎要将她看透。


    “小公爷,您这是干什么?至于见着江大人就像隔世冤家一般吗?”相思故意娇嗔道。


    宿昕也故意老气横秋地背着双手,围着相思转了一圈,忽然道:“你和那个姓江的,关系不一般。”


    相思心头一惊,脸色却还如常,瞥视他一眼:“您在说什么呢?我只是承蒙江大人出手相救过,这也算关系不一般?”


    宿昕哼哼笑了几下,迫近两步:“相思啊相思,你别以为我和镇宁侯一样愣头愣脑,我什么没见过?你看那个姓江的眼神,都带着笑意!”


    “我,我怎么就眼里带笑了?我天生长那样的眼睛不行嘛?”她耍赖似的顿足。


    宿昕更不服气了:“那你为什么看我的时候不是这样含情脉脉?!”


    “……我也有啊……您自己没感觉到罢了,我对每位贵客都这样呢!”


    “我不信!你当我是三岁孩子?!”宿昕不依不饶,“快说,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相思被他逼迫得没法子,着急地拿起桌上酒杯也喝了一大口,横下心道:“小公爷,那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宿昕一愣:“你这样一开头,我的心已经凉了一半了……行行行,你痛快点承认吧!”


    相思眼波流转,两颊绯红,吞吞吐吐扭扭捏捏地道:“其实……自从江大人救我之后,我,我就对他,偷偷仰慕了呢。”


    五雷轰顶。


    惊天噩耗。


    宿昕尽管心里有准备,可还是被她那含羞的话语震得头皮发麻。


    “你你你你……”他结巴了半晌,终于憋出一句,“你看上的是他?!”


    “对啊……”相思忽又泫然欲泣,“可是江大人他实在冷面冷心不解风情,我对他朝思暮想,温柔相待,他却一丁点儿也不被感动。小公爷,您能帮我说说情吗?”


    宿昕简直要气晕了。“我!你……相思,你也不看看他是谁!大内的太监,西厂的提督,你叫我帮你和他拉红线?你真是发烧烧糊涂了!”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相思悲叹一声,捂着脸哽咽,“小公爷,你现在都知道了,全是我一厢情愿单相思,江大人他哪里懂得我半点情意,以后你可别再骂他了,我,我心里难受!”


    说罢,居然就这样捂着脸跑上楼去,只把个目瞪口呆的宿昕留在了厅堂内。


    宿昕如同泥塑一般站在那里,直到小厮进来招呼他要不要坐下喝茶,他才如梦初醒,望着空空荡荡的楼梯,失魂落魄道:“真的是,疯了。”


    *


    江怀越将侯爷送回家之后,没立即回西缉事厂,而是让车夫调转方向,往教坊司衙门去。


    杨明顺诧异道:“督公,去那里干什么?是相思又有什么麻烦?”


    “不是。”江怀越顿了顿,似是在思索什么问题,忽又改变了主意,“这次先不去吧,过去太招摇了。”


    “您到底想干嘛呢?”杨明顺一时没想明白。


    他又道:“过几天再找人去询问。还有,给我通知盛文恺一声,我要见他。”


    章节目录 第八十九章


    第八十九章


    说是要见盛文恺, 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 江怀越先是让手下去打探了不少讯息, 随后思索了片刻, 才定下了具体的时间与地点, 派人前去通传。


    盛文恺听说江怀越终于打算见他,先是一愣, 继而脸上含笑, 向前来传话的番子道:“请转告江大人,明日盛某一定准时前去。”


    次日午后, 他果然如约而至, 来到了城南的杏苑茶楼雅间。


    推门进入, 见江怀越已经坐在窗畔品茗, 忙屈膝下跪:“提督大人拨冗相见, 令下官不胜感激!”


    “行什么大礼?起来吧。”江怀越抬了抬手, 盛文恺才缓缓站起,却还是微弯着腰, 侍立一边不敢入座。江怀越又瞥了他一眼:“这样站着如何相谈?”


    盛文恺这才谨慎地落座, 略显尴尬地笑了笑:“下官本来还以为大人不会召见……”


    “前些时候好像跟你说过,有时间会见一见,只是后来事务繁杂就搁置了下来。”江怀越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盛文恺随即道:“下官自然知晓大人公务繁忙,因此也不敢多来登门打搅。只是入了京城已三月有余,却还始终未能单独拜见大人,下官内心惶恐不安, 所幸今日终得良机,令下官激动万分。”


    江怀越看看他,有些意兴阑珊:“盛大人在辽东待了好些年吧?忽然能调入京城,也是朝内有人?”


    盛文恺一怔,笑道:“下官要是在朝中有人,又哪里会在辽东待了十年呢?这不是好不容易才转弯抹角托了先父的故交,请吏部的大人帮了点忙,所以才能来到京城。下官也知道京城之中更是卧虎藏龙,因此才到了五城兵马司,便赶紧请邹大人代为牵线搭桥,想拜在江大人门下……”


    “哦?吏部的什么人是你父亲故交?”


    他又一怔,显出几分踌躇:“这个……督公千万不要误会,下官并未让那位大人徇私,只是五城兵马司恰好缺人而已……”


    江怀越唇边浮出淡漠笑意:“我也不是监察御史,不管这些事情。不过盛大人,近来你好像和司礼监的人也走得挺近?我干爹曹公公那边,你去了有两三次了吧?”


    盛文恺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督公,下官也是着急,因想着怎样才能见到您,便先去曹公公那边拜访拜访,您不是他的义子吗?下官以为曹公公能给个机会,为下官引见一番,所以才多去了几趟。”


    “那之前呢?第一次去拜见我义父,请他出面,让我放了馥君和相思。”


    盛文恺不解道:“是啊,督公,确实是下官去求的曹公公,怎么……”


    “我的意思是……”江怀越直视着他,“你既然在京城并无深厚根基,他怎么会愿意见一个刚从辽东调来的陌生官员?”


    窗外起了风,竹帘微微晃动,洒落斑驳日影。


    短暂的寂静后,盛文恺又平和从容地笑了起来。“督公想事情真是细致周到。”


    江怀越哂笑了一下,放下茶杯。“我好歹跟着他也有十来年了,自然熟悉他的性子。莫说是你一个刚入京城的人,就算是六部中的官员,倘若没有足够的背景,他也是懒得应付的。而你却能说动曹公公出面找我,此后又几次登门造访,若还要说什么朝中无人,那可真是睁眼说瞎话了!”


    盛文恺拱手道:“不愧是提督大人,慧眼如炬。其实下官也无意欺瞒,只是未知大人心意,不好直说罢了。”


    “未知我的心意?”江怀越扬起眉梢,“你到现在也没表明真正的意图,我又如何能显露心意?”


    “其实,大人也无需想得太过复杂,下官说过,来到京城就想着要结交大人的,只是先前苦于没有单独见面的机会。今日既然得见大人,那下官就直言不讳了。”他微微停顿了一下,身子前倾,“大人身居高位大权在手,仰仗的是君王的信任,然而先前保定发生怪事,当地大街小巷都是针对大人您的流言蜚语,万岁却派您前去。这还好大人最终平安归来,若是在保定遇到歹徒围攻袭击,岂不是十分危险?”


    江怀越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盛文恺又道:“随后又是太液池出事,惠妃素来与督公有私怨,她流产了自然会怪罪到大人你身上,可据下官所知,万岁当时也迁怒于您,还将您关进了司礼监大牢。要不是最后查到了邢锟去库房的证据,督公即便喊冤不断,万岁又是否相信呢?”


    江怀越撇着茶沫,慢慢道:“盛大人还说自己根基浅,我看你对最近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从保定事件到惠妃流产,你这说的可真是如在眼前一般。”


    盛文恺还是谦和地笑了笑:“大人,下官只是多方打探而已。刚才那番话,也没有指责君王之意,只是想请大人想一想,您仰仗的是万岁的信任和赏识,可是宫廷之间风雨诡谲,朝不保夕,群臣们各有至交党羽,督公的身份与其他人不太一样,注定更多依赖的是万岁的脸色。如今万岁因惠妃流产一事已经心生怨怼,以后万一再发生什么事,督公常在君王身侧,岂不是又要首当其冲?”


    “那你的意思是?”


    “与其独善其身,不如也另寻挚友,至少不必时刻依赖万岁的心情。”


    江怀越反问道:“那我又为何要结交你说的那个挚友?京城内达官贵人那么多,我就不能自己选择,非要走你安排的路?”


    盛文恺忙道:“下官没有强迫督公的意思,只是好心提醒罢了。那些官员们或是找同乡,或是找同年进士,再或是以诗文会友,最终目的还不都是为了织就一张网?督公身在朝中若干年,相信懂得比下官更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督公才干过人,也必定招致小人嫉恨,若只是仰仗着万岁一人,只怕……”


    江怀越低着眼睫,静默片刻,道:“你背后的人是谁?辽王?还是其他藩王?之前的事情都是他安排做的?目的就是让我见识厉害,一旦成为君王弃子,必将难以保命?”


    “督公何必说得这样难听?若您有意,过段时间下官自会为您安排见面,有些事情,不是下官这等身份职务的人能当面和督公说清楚的。”


    江怀越哂了哂,缓缓饮茶。盛文恺见他似乎还不为所动,压低声音道:“大人眼下有没有什么事,或什么人,是急切想满足心意的?”


    他抬眸,看了一眼,漠然道:“我自己会处理,无需他人过问。”


    盛文恺叹息一声,道:“大人,教坊司的官员虽然地位卑微,但要真正为官妓消除乐籍恐怕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尤其是……那种案件被君王亲自下令彻查,随后沦为乐妓的罪臣之后。”


    江怀越眼眸寒意一凛,随即又放缓了神色。


    他轻轻放下茶杯,取出素白绢帕拭了拭手指:“盛大人,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下官说了,只是出于关切打听了一些事情。”他意态恭敬,语气温和,“而且大人的身份,有些事情可能不方便自己出面去做,若是可以的话,下官愿意替大人奔走效劳。”


    “那么交换条件呢?”江怀越叠好素帕,好整以暇地道。


    “这个……不需现在就讲,何必如此见外呢?”盛文恺诚恳地道,“以后都是自己人,并非交易,只是互相帮忙而已。”


    江怀越唇角一扬,缓缓道:“我可并未答应你什么,盛大人实在无需自作多情。”


    盛文恺神色微微一凝,江怀越轻叹一声,起身道:“我还有其他事情,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大人……”盛文恺也随之站起来,双眉微蹙,“您当真不愿听下官劝告?”


    他丰姿如玉,负手朝门口走去,忽而又停步侧回脸,道:“替我转告你家主人,不要屡次试探触犯,我不会始终忍耐。”


    盛文恺的脸色有些难堪,但还是努力地笑了笑,朝他躬身行礼。


    “江大人,此次未能答应也不碍事,您是特立独行之人,假以时日必能拨开迷雾见真阳,到时候我们再慢慢商议也不迟。”


    *


    从杏苑茶楼出来后,江怀越登上马车,便吩咐手下去以前那座小院,并派人去城内淡粉楼将相思接出来。


    他到了那城南林间农家小院,在院子里房屋内仔细检查了一遍,方才坐在了屋檐下。


    阳光浅淡,风过尤寒,木叶尽已脱落。


    寂寂小院,时光绵长,江怀越坐在木门前,头一次感觉到自己好似抛却了所有冗杂俗事,就像一个只知农耕砍柴的少年郎,在清贫的家中等待着心爱的姑娘到来。


    在漫长的等待中,他甚至还去了厨房亲自劈了些柴火烧了热水。


    并叫手下人去附近买来了一套锅碗筷子。


    然后把算不上精致,还有些粗陋俗艳的白底红花的瓷碗洗了一遍。


    院门开启的时候,他还在厨房没出来。


    有脚步声轻轻靠近,随后传来了带着疑问的笑语:“大人,你在做什么?洗手作羹汤吗?”


    江怀越正在冲水,专心致志的,头都没回。相思忍着笑,踱到他身后,凑过去看看那抹的干干净净的案台砧板,以及已经洗好切好的豆腐丝鸡肉丝,更加惊诧了。


    “大人!你不会真的要下厨吧?你还会这些?!”


    江怀越这才回头瞥了她一眼,道:“美得你,之前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


    “嗯?什么?大人跟我说过好多话,我怎么知道是哪句呢?”她见他已经冲好了热水,便大着胆子又趴在他肩后。


    江怀越拽着她的手腕,一字一字道:“洗手作羹汤。”


    “咦,不是你吗?这都已经准备好了,大人为什么不一鼓作气完成了,也好让我开开眼!”


    “不行。”


    “大人难道只会洗菜切菜,不会下锅?很简单呀,水烧开了扔进去不就好了吗?”她抿着唇,反过来拉着他的手,热心教导着把他拉到灶台前。


    江怀越却将她一揽,半是强迫半是哄骗地让相思端起了盛满豆腐丝与鸡丝的盘子,在她耳畔道:“既然如此简单,那我就拭目以待,看看你做出的滋味到底怎么样?”


    相思跺脚,无奈被他将整个身子揽在怀中,挣脱不了。“大人为什么非要看我下厨呢?”她可怜兮兮地哀告。


    他想了想,道:“因为,若是做得好,以后就可以不用厨子了,替我省点钱。”


    “……您真有那么穷?!”


    她恼怒地想去打他,江怀越却在她肩后微笑起来。


    章节目录 第九十章


    第九十章


    相思想了想, 又抓住把柄还击:“真穷的话, 家里还会养着厨子?不是应该自己生火做饭?可见大人您是装可怜!”


    “……那你觉得我难得回去一次,还要自己去生火做饭?是不是太凄凉了?”


    “瞧瞧这做派, 自己做饭就凄凉?那人家食不果腹的该怎么办呢?”相思一边说着, 一边将盘子悄悄地放还到砧板旁,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以躲过去,没想到还是被他发现了。


    “水都要烧干了!”他一再催促,相思只好重新端起盘子, 看了一眼就想全都往锅里倒, 江怀越连忙抓住她:“你打算把这些一起倒进去?”


    “不是你说水都快烧干了吗?那还磨蹭什么?”她一脸无辜, 觉得他简直是个多事精。


    江怀越叹了一声,将盘子夺过来,“这么嫩的豆腐丝也和鸡丝一起煮?到最后不都烂成糊?”


    相思无言以对,只得看着他亲自出手, 把剩下的事情一一料理。为了挽回颜面, 她还坐在了灶台边,小声哼哼道:“我又不曾学过, 上次的酸枣糕, 就只向人请教了一下,不是做得挺好?”


    江怀越瞥瞥她,道:“难吃死了。”


    “……那是因为你过了很久才吃!再好的点心都会变味!”


    相思气急败坏地扑上去,重重抱住他的肩,江怀越正忙着加水,忍着笑道:“那你不如今天再做一次?”


    “我恼了, 不愿意了。”相思愤愤然说罢,凑近了他的脸庞左看右看,终于忍不住咬住耳垂。


    他的动作忽而一滞,用眼角余光扫视她,低声道:“干什么?别捣乱。”


    她却不松手,含含糊糊地道:“咬你……”


    江怀越不吱声了,就由着她攀在自己背后,顾自加水、搅拌、加料。只是那动作虽然按部就班,总觉着有些慌乱。


    相思得意地笑话他:“大人,你也很生疏啊,并没我想象中那样熟练。”


    他没好气地反驳:“谁被另一人趴在背上还能快的出来?”


    她又往他颈侧呵气,他怕痒,又躲不开,最终忍无可忍,抛下勺子反身将她拦腰抱起。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相思惊呼起来,江怀越却毫不手软,硬是将她横着抱出了厨房,直至来到堂屋对面的房间,才把相思放下。


    “好好在这儿待着!”他教训了一句,转身把她关进了房间,又匆匆回去了。


    相思哧哧地笑起来,即便坐到了床沿上,只要想到刚才他那故作冷傲实则窘迫的姿态,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笑。


    她不再去烦他,而是自己侧躺在床上,脑海里全是与江怀越重逢后的颦颦笑笑,从未感受到一颗心竟能如此充盈敞亮,又柔软缠绵。


    就算只是待在这冷冷清清的小房间内。只要想到他在对面守着炉子,唇角的笑意便又浓了几分。


    过了一会儿,房门外才传来江怀越冷冰冰的唤声:“出来。”


    相思清清嗓子,又使劲揉了揉脸,将笑意都收敛起来,才装模作样地正正经经出了房间。厅堂桌上已经放置了那碗羹汤,她探身看看厨房,见他还在收拾残局,便道:“大人,等会我去收拾打扫吧。”


    江怀越看看她,眼神满是不相信。“不用,很快就好的。”


    相思悻悻然坐了下去,单手撑着下颔,又执着汤勺缓缓搅动。片刻后,江怀越才从厨房出来,便听相思问:“大人,你这是有人教过吗?”


    “没有。”江怀越将碗放到桌上,“怎么想到问这了?”


    相思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小声道:“想多知道一些您的事情啊……大人在我心里,似乎一直都很神秘呢。”


    江怀越愕然:“为什么?”


    相思迟疑了一下:“比如,我至今还不知道您是哪里人呢?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可就已经告诉您,我小时候是在故都南京生活的。”


    江怀越微微一愣,看着相思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道:“我不是也说过,也在南京待过一段时间吗?”


    “可您出生在南京吗?”


    他原先还透着亮色的眼睛,渐渐暗沉了几分。相思愣了愣,小心翼翼地问:“大人,这件事不能谈及吗?”


    江怀越先是垂着眼帘不做声,继而又淡淡一笑,平静地道:“不是,我出生的地方太偏远了,你恐怕是不会知晓的。”


    相思怔怔然看着他,“哦”了一声,就没再追问下去。


    “不烫了。”他将羹汤推到她面前。


    相思轻轻舀了一勺子尝了味道,半晌没做声,江怀越诧异道:“怎么了?”


    她忽而笑着仰起脸看他:“味道真好……我本来还以为,会吃不下。”


    “……你就不能别加后面半句?”


    相思拽住他袍袖,厚着脸皮道:“可您以前口味很重啊。”


    江怀越冷哂:“我不像你,只顾着自己。”


    “什么?”她再揪揪他的手指,他却不说话了。


    *


    因为滋味合口的缘故,这一碗豆腐鸡丝羹相思自己就喝了不少。她不吝啬赞美之词,倒让江怀越略显局促。


    吃完之后,两个人回到院子里,相思想起来第一次来此的场景,又去墙角找那丛花,然而早已凋谢枯黄。即便是以前满架的碧绿藤蔓也已经发黄,只剩下残叶在风中微微晃动。


    她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哀叹道:“大人,你这边没什么生机了,以后要种些经冬不败的草木,否则到了秋冬就一片荒凉。”


    “又不是自己家,也没人在意这些。”他随口说了一句,相思却又挨到他身边,问:“大人从早到晚一年到头都住在西厂吗?”


    “当然不是……”


    “那您还有别的地方待?”


    江怀越真是头疼极了,为什么她的问话总让人哭笑不得:“什么叫还有别的地方待?好像我理应没处藏身似的!你是不是有意挤兑我呢?”


    她又笑,勾住他的手。


    “大人真是小心眼。”


    “……我怎么小心眼了?”


    “动不动就不高兴,还不是小心眼吗?”


    江怀越不理她了,顾自倚靠在门上望着阳光下树叶的淡影。相思可不放过他,又腻着抱住他的胳膊,说道:“大人这就又是生气了吗?还说自己不小心眼!”


    “安静一会儿!”他忍无可忍,下了命令。


    相思怔了怔,眼巴巴望着他:“可是,我见到大人,心里满是欢喜,才会想和您多说话啊……就算是稀奇古怪,啰里啰嗦,只要我是在跟大人讲话,哪怕您不愿意回应,只要让我讲,我都很高兴,很满足。”


    她讲这些的时候,眼眸透亮,目光温柔,微蹙的双眉又显出几分委屈与可怜。


    软糯微酸的话语如潺潺流水淌过江怀越心间,让他再也没法朝她板起面孔。


    他犹豫着,缓和放低了语气:“我……刚才开玩笑的。”


    “真的?”她却故意斜睨着他,透出几分不信任。江怀越喟叹一声,紧抓着她的手掌:“相思……你让我说什么好?”


    “嗯?那就……不用说了,听我讲就够。”她语声越来越低,越来越软,身子也如此。


    双臂环住了他的腰间,欺身而上又柔软似水,她半是羞赧半是欣悦,轻咬了他的唇。江怀越低笑了一下,于寂静院落中,任由她胡作非为,恣意索取。


    她却还不知足,又亲他颈侧,咬他颈侧。


    “脸上没咬够?”江怀越想阻止她,可是探手触及的正是最柔软的地方,相思还未说什么,他自己已经耳根都发热。她脸颊也微微发红,却还抓着他的手,不让他有所退避收回。


    “大人,相思喜欢你呀……”


    她用近似耳语般的声音安抚他震荡不安的心。


    江怀越心神起伏,手上加了几分力,也同样咬住了她的唇。


    *


    她与他在这个小院中缱绻了许久,停歇下来的时候,他坐在檐下,相思则趴在他肩上。


    温顺安静得像一只雪白乖巧的猫。


    风吹过寂静小院,带着寒意,两个人的手却是热的。


    他犹豫许久,吃不准到底该不该跟她说起盛文恺的事情,考虑再三,还是说道:“相思,你有空见一见馥君,提醒她一声……提防点盛文恺。”


    相思一愣,明白了什么似的又问道:“您见过他了?莫非看出什么端倪来?”


    他只点了点头,道:“我刚才就是见了他,再找你出来的。我虽还不能断定他对你姐姐究竟有几分真心意,但盛文恺入京,不是表面那么简单的事。还有,他已经知道我们的关系了。”


    相思一惊,不由抓着他的手:“那姐姐她也知悉了?”


    “她没有找上门来,应该是还不知道。”江怀越居然还笑了笑。


    相思心绪纷杂:“大人,盛公子到底是怎样的人,你不能明说吗?”


    “这事牵涉很多……而且还未显露真貌,我暂时不便说明。”江怀越见她忧心忡忡,又安慰道,“但你放心,我会想办法帮你们脱身。”


    相思愣怔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过了片刻,才道:“大人,我信你。”


    寒凉的院中,他看了看相思那认真端正的神色,眼里不由渐渐浮现暖意。


    *


    日暮时分,江怀越将相思送回了淡粉楼,并叮嘱她最近要小心行事。相思无奈道:“我每天见到的都是各种客人,有些根本就是新来的,又如何能一一防备过来呢?”


    “那就尽量少见新客。”


    “……我也不能完全自己做主啊!”


    江怀越思忖片刻道:“我会安排的。”


    “大人您什么都能安排。”相思在下马车的时候还由衷夸赞,江怀越不自然地笑了笑,与她告别后启程离开了明时坊。


    马车又驶向了紫禁城。


    夜幕初降时,江怀越入了宫,按照惯例先去昭德宫叩见了荣贵妃,随后再往御马监方向而去。他还是没带随从,只是自己提着一盏白纱琉璃灯,慢慢地走在赭红色宫墙下。


    月华浅淡若水,远处繁茂似巨大华盖的银杏树下,有人静静站立。


    望到了他的身影,她便轻轻盈盈迎上前来。


    “督公,您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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