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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紫玉轻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章节目录 第七十一章


    苏少欣此言一出, 满座皆惊。就连邻桌正在与乐妓调笑的几名客人也用异样的目光瞥了过来。


    琵琶曲声有所停顿,相思朝苏少欣望了一眼, 随后又面不改色地继续弹奏下去。苏少欣身边的青年连忙举杯笑道:“说这些干什么?你我都是来喝酒解闷的,不谈国事不谈国事!”


    “就是,好端端的说什么保定府,离我们这儿还远着呢……”另外的人开始埋怨引发话题的那一个,随后又很快转移视线, 谈论起相思今日的妆容来。


    苏少欣倒是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唇边仍旧含着得意的笑意,一边与朋友对饮,一边还说道:“要我说,各位也实在无需害怕,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难道这厂卫还能将天下之人的舌头全都割了去……”


    “唉, 苏兄还是不要惹火烧身了,难得今日好天气, 咱们等会儿邀请相思姑娘一同出去赏枫对诗可好?”


    “那得看相思是否愿意了……”苏少欣放下酒杯,来到相思身旁,弯着腰轻言款款,“相思姑娘, 你说对不对?”


    相思略侧过脸去,低着睫毛报之一笑:“苏公子,我昨日外出受了凉,嗓子又有些痛, 怕是不能陪你们出去赏景玩乐。”


    苏少欣还未回应,他的一名朋友已叫起来:“刚才看你不是还好好的吗?莫非是另有他客?”


    “确实是身体不适,前些天才刚病过一场,诸位公子也是知道的……”相思轻言细语地解释,苏少欣蹙着双眉慨叹一声,“好吧好吧,相思姑娘是南方人,哪里受得了北方深秋的寒风侵袭?你们可别再勉强她出游,万一再病上一场,岂不是要憔悴枯槁了?”


    众宾客惋惜议论,一旁的严妈妈不失时机上前笑谈,又引荐了其他姑娘陪他们出游。


    堂内依旧热闹,相思弹完此曲,向众人行礼之后便暂时退到了窗下。严妈妈带来的其他乐妓正与他们玩闹,苏少欣却跟着相思来到一旁,见她凝望窗外若有所思,不由问道:“相思姑娘,为何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是我那些朋友言语之间唐突了?”


    相思讶然回头,连忙道:“苏公子不要多心,我只是感觉有些不适罢了。你们都是常来的客人,我又怎会因为一两句玩笑而在意?”


    “可我总觉得你心里还有些事情,不愿意说给我听。”苏少欣背着手,绕着她转了一圈,点点头自我肯定,“我看人可是有一套,你与那些庸脂俗粉并非同类,心中所想所念的,必定也不是她们想的什么今日要向哪位公子撒娇,明日又要把哪个客人给抢回来之类。”


    相思抿了抿唇,轻笑道:“你又怎么知道其他人心里想的就是这些?”


    “咳,我在老家可没少结识教坊女子,她们爱什么,我还不晓得?”苏少欣看她轻掠了掠鬓发,不由凝神道,“只是想不透,像你这样不同流俗的姑娘,又会喜爱怎样的男人?”


    相思心生涟漪,看了看还在痴念思忖的苏少欣,不由笑了笑。


    她心中浮现的是江怀越的名字,可苏少欣见她原先还是眉间微蹙,如今却看着自己忽然展颜微笑,而且那眼神之中明显含着羞赧情意,不禁愣怔了半晌,结结巴巴道:“相思,相思姑娘,你,我……”


    相思诧异地看着苏少欣:“苏公子,怎么了?”


    苏少欣还未及捋顺舌头,席间的一名年轻人已嬉笑着来到近前,打趣道:“苏兄怎么单独在与相思姑娘说悄悄话?莫非是互诉衷肠不让别人听到?”


    相思一低头,笑着抽身离去。苏少欣懊恼地朝那人道:“去去去,瞎凑什么热闹!喝你的酒去!”


    “哎呀苏兄,我今日可一口酒还没喝,饮的全是茶水,我看你啊,真是入了迷了!”


    众人听到之后,哄笑起来。


    *


    尽管苏少欣在席间曾经指责过江怀越,但相思也并未将之放在心上而产生痛恨之情,在她眼里,苏公子不过是个无邪而率真的少年郎,不经世事又带着些愤世嫉俗,希望能改天换日大展宏图,恐怕也是富家子弟常有的毛病。


    说起来与他的初次相识,也是因为某天有名醉酒的客人无理取闹,非要缠着相思硬灌酒,甚至将她的衣衫都扯住不放。严妈妈好言劝阻,却反而招致一顿痛骂,那人拎起酒瓶就往桌上砸,一时间碎片四溅,吓得其他乐妓都不敢上前。


    他见众佳丽惊叫躲避,反而更加起劲,抓过相思的琵琶还想往地上砸。她死死按住那人的手臂,却被一把推搡开去。


    就在那时,一群年轻人从门外涌了进来,为首的翩翩少年郎一把揽住那人的肩膀,笑哈哈说道:“兄台,好久不见!你今天怎么自己来这逍遥,也不叫上我们弟兄几个?”


    那个醉酒之人起初还瞪着眼睛叫喊:“谁跟你认识?你什么来头,别挡着爷的路!”


    少年郎却不依不饶,搂住他就往院子里带:“还说不认识?前几天我不是还欠着你一顿饭钱吗?今天正好遇到,我想还钱,你却装糊涂?难道是看不起兄弟我了?”


    那人稀里糊涂被他拽出了厅堂,其余年轻人顺势笑闹着跟随而去,相思与众官妓这才虎口脱险。待等酒鬼离开了淡粉楼,相思找到少年郎道谢,这才认识了这一位来自扬州的苏公子。


    因此虽然他平素有些飞扬跳脱,但在相思心目中,苏少欣惯于玩笑调侃的背后,却有一种别样的率性诚挚。


    自这一日别后,时隔数天,苏少欣又曾来过淡粉楼,他是个爱说话闲不住的性子,尤其是在人多的场合,那一番慷慨激昂舌灿莲花,实打实地就是人群中最引来瞩目的中心。


    这日他又在席间高谈阔论,相思在一旁静静看着,待等众人分散各自寻欢之后,她悄悄示意苏少欣过来,向他劝说:“苏公子博览群书通晓百家,但有些话还是少在人多的地方说,若是有一两个知根知底的至交,关起门来发发牢骚也是可以的。毕竟这地方人多嘴杂,万一传扬出去,可就落了把柄。”


    苏少欣坐在桌前,拨弄着光润洁白的酒杯滴溜溜乱转,带着满不在乎的微笑。“我之前就说过,只有小人才要防住众人的口舌,要是行得正坐得直,哪里会忌惮这些无伤大雅的言论?”


    “可是……”相思还待再劝,苏少欣的朋友们已经簇拥着另几名官妓往楼下去,出声招呼他一同去院子里赏花。苏少欣本来已经追赶了上去,跑到一半又特意回来,一本正经向相思告辞。相思笑了笑:“苏公子又不是一去不回,还道什么别呀?”


    “这是礼数!”苏少欣一改先前那散漫自在的模样,竟然整顿衣裳作揖,“有来则有去,来时既行礼相见,去时断无不辞而别之理。相思姑娘虽在教坊,苏某却无轻慢之心,回见,回见!”


    他一边文绉绉说着往楼梯口去,一边还回望站在珠帘前的相思,就快一脚踩空摔下楼梯了,吓得相思出声提示,他才笑盈盈挥手:“不用害怕,本公子可算得上身手了得,哪天让你开开眼界……”


    “苏兄你就别吹牛了,前几天骑马还差点把路边茶摊给冲散架呢!”楼下传来友人的笑谈声。


    “那是因为要躲避冲出来的小孩儿!你们这群不识货的东西!”苏少欣撩起下袍,急匆匆追下楼去。


    相思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


    这一群年轻人热热闹闹地在淡粉楼里消磨了大半天时间,直至午后才辞别而归。相思陪着玩闹了许久,也觉得有些困倦,见厅堂内暂时没有其他客人需要陪伴,便自己上了楼去休息。


    躺在了床榻上,望到那面铜镜,便又想到了当日江怀越曾送她一对翡翠鎏金的耳坠,可是后来却被她发火扔还给他了。念及此事,心里有些懊恼,碧绿剔透的翡翠配着精细澄黄的金质流苏,摇摇曳曳芳姿动人,如此难得的美物,竟然就这样被自己给扔回去了。


    最可气的是,大人他,竟然也不再送回来!


    转念又一想,不对啊,自己买下的那个盛满红豆的银盒子,倒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江怀越手里,还被他给带走了!这这这,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相思郁结,等他回来,无论如何得要一样东西作为信物,不然自己岂不是太吃亏了?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却听楼下嘈杂混乱,相思以为是又有什么客人在生事,开门往楼下张望了一眼,竟是与苏少欣同走的那几名年轻人又回到厅堂之中,只是他们脸上都带着伤痕,衣衫也凌乱不堪。


    “这是怎么了?!”相思扶着楼栏惊问。


    其中一人惊恐不安道:“我们才出淡粉楼,走到前面巷子口,就被一群人当街拦住痛打,幸好我跑得快,否则恐怕小命都要交待了!”


    众人七嘴八舌向严妈妈等人诉苦,相思凝神一看,竟不见了苏少欣身影,连忙问道:“苏公子也逃走了?”


    “别提了,苏兄真是太傻,见到了强敌还不知退让,竟然跟他们理论辩驳,嗓门比谁都响,这不被强行抓走了!”


    相思追问:“到底是什么人?!你们惹到地痞了?!”


    “地痞才不敢这样!看那骄横样子,分明就是番子乔装打扮的!”“我看像是锦衣卫的,他们好像是有目的而来,就是冲着苏少欣……”“之前不是叫他少发牢骚嘛,就是不听……”


    相思心中一凉,连忙下楼细细询问,可是这些年轻人刚刚经历过混乱场面,也说不出番子到底是西厂还是东厂的,就连苏少欣被抓去了哪里也搞不清楚。相思急道:“你们当时就应该派一个人偷偷跟着才是!现在这样还要去各处衙门打听,岂不是耽误时间?”


    “你是不知道当时那群人有多凶狠,咱们只恨自己跑得慢,谁还敢跟上去?”年轻人们纷纷叹息,在淡粉楼内又休息平静了一会儿,才惊魂未定打算离开。


    相思见他们丝毫不想着如何搭救苏少欣,不由问道:“那你们有谁知道苏少欣住在哪里?他总不会一个人来京城吧?要是能找到亲戚,不也可以帮着想想办法?”


    这群平日与他常常一起喝酒的朋友却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苏少欣的落脚点到底在哪。只有一人隐约记得,他说过是暂时住在明时坊的某家客栈,相思也想起来,苏少欣之前曾派过一名小厮前来邀请她出游。看来至少他身边还是有小厮跟随来京,只要找到他,就应该可以联络到他父亲在京城的那些故交,兴许其中有人可以相助。


    于是众人分头行动,在明时坊内各大客栈寻找苏少欣的小厮。明时坊是繁华热闹的地带,客栈酒楼比比皆是,这群人从下午找到傍晚,好不容易才终于寻到了一间叫做闲雅居的客栈,苏少欣正是包下了楼上最贵的房间。


    相思因为见过那小厮,一眼就认出了他,说到苏少欣被抓之后,问那小厮:“你家公子只带了你来京城?他之前说是为父亲来京城谈生意的,你可曾跟他去过哪些商贾家中?”


    小厮一脸茫然,抓抓脑袋:“我,我是苏公子从南京城郊买来的,他带着我上京城,别的什么都没干,就天天在酒楼教坊闲逛,哪里去谈过什么生意?”


    众人疑惑不解,其中一人追问:“南京?他不是扬州人吗?来京城之前还跑去南京了?”


    “不知道哎,我也没听他讲起过什么扬州,倒是常常说到秦淮河风光好,画船里姑娘弹唱动听。”小厮指了指相思,“喏,所以苏公子喜欢相思姑娘,说让他在京城里也能想到南京呢!”


    “相思姑娘不是南京人吗?你都没听出他口音到底是扬州还是南京的?”


    相思怔然:“我,我最初是觉得他讲话像是老家的,可他后来也说扬州话,还讲小时候在南京生活过,所以……”


    “要不,咱们翻翻他的行李看看有没有什么信件?总不可能一个人跑来京城就为了寻欢作乐吧?要是找到他的亲戚,让他们出面捞人,也比我们这些外人要好。”有人这样提议,相思虽然觉得不妥,但这群富家子早就开始翻箱倒柜,不一会儿就把苏少欣留下来的藤箱打了开来。


    几件衣裳,一叠银票,除此以外,唯有书籍众多,青竹镶玉折扇一柄。


    “这天气了,还带折扇干嘛?装风流才子?”开箱子的青年一头雾水,把扇子徐徐展开。


    正面是恣意雄浑的江水滔滔山峦峰起,反面则是洒金底矫若游龙的行书题诗。


    野菊西风满路香,雨花台上集壶觞。


    九重天近瞻钟阜,五色云中望建章。


    绿酒莫辞今日醉,黄金难买少年狂。


    清歌惊起南飞雁,散作秋声送夕阳。


    众人读罢,更是满心疑惑。


    “看来这位苏兄,真是专程来京城游玩,结果却被厂卫逮了?这样的话,我们也爱莫能助啊!”开箱子的青年无奈地道。


    众人纷纷附和,谁也不愿再去衙门奔走。相思焦急道:“你们不管,我去想办法,好端端的一个人,要是被毒打坏了,岂不是一辈子的苦难?”


    众人还待劝解,小厮却道:“哦对了,公子曾经说过,要是哪天他不回来了,我就得在客栈等着,要是胆敢撒腿跑路,保准活不到明天。”


    章节目录 第七十二章


    小厮这番话说罢, 那持着折扇的青年就率先道:“我看苏兄似乎对被抓之事早有预料,说不定他根本就不怕那些厂卫, 可能家中有人在朝为官。我们与他只是近期才结交,喝了几次酒而已,要是贸贸然到处打听,反而多此一举,诸位意下如何?”


    剩下的那几个听完之后也纷纷称是, 七嘴八舌说了一通之后, 又劝相思也少管此事。相思见他们去意已决,也不再多言,倒是那小厮哭丧着脸道:“这下可好了,他被抓去坐牢, 还不准我走, 这等到猴年马月啊!”


    众人敷衍着劝说了几句, 随后便离开了房间。相思跟着他们出了大门,坐上轿子先是朝着淡粉楼而去, 行至半途又发话道:“去一下城西的灵济宫。”


    这一乘轿子将她送到了城西灵济宫门前,此道观香火繁盛,前来参拜求符的百姓络绎不绝,相思向轿夫说自己也要进去上香祷告, 让他们在门外等候片刻,随后便独自进了灵济宫大门。


    她跟随着香客入了大殿,绕着供奉的真人金像走了一圈,并未叩拜上香, 而是直接穿过了大殿,又沿着观内小径迤逦前行,最后穿过人迹稀少的客舍院前,出了灵济宫的后门。


    再往北去,便是高峻森白的围墙,绵延静肃。与不远处人声鼎沸的灵济宫相比,此处显得格外冷清,无形间又有压迫之感扑面而来。


    相思上一次来,还是因为江怀越故意冷落,她实在憋不住了,才偷偷地将塞着纸条的小竹管丢进围墙。那种紧张兴奋又忐忑的心情,至此还难以忘却。这一回她在高墙下徘徊许久,壮着胆子靠近了西缉事厂的后门处。


    即便是后门,也有两名面目冷肃的番子腰间挎着弯刀站在两侧守卫。


    相思在附近逡巡,早就被那两人盯在眼里,故此她还没来得及上前开口,才刚迈出一步,就遭到了严厉的呵斥。


    “这不是游玩的地方,快滚!”


    那人瞪着眼睛,满目凶光的样子着实有点令人害怕,相思愣在了原处,小声道:“我知道,我是来打听一下……不知道今天有没有一个……”


    “打听什么?!跟你说了快滚,还要废话?!”那番子恶狠狠盯了她一眼,手按刀柄以示震慑。旁边的番子则露出促狭的笑意:“妹子穿得艳丽,专门跑来咱们这附近转来转去的,莫非是看上哥哥了?你可别心急,等咱们有空时候再好好聊聊?”


    相思抿着唇不给半点笑容,看样子这两人也不会透露半点讯息。她往后退了两步,又严肃道:“我找小杨掌班,有急事。”


    “呵,还知道小杨掌班?他可不在,找咱们也行啊……”那个一脸坏笑的番子要不是身负守卫的责任,恐怕早就按捺不住要往前凑了。相思下意识地又往边上让了让,“那,姚千户呢?”


    “都不在,出门去了!”恶狠狠的那个更加不耐烦了,“告诉你,别耍花招,我不吃这一套!”


    相思有些泄气,慢慢吞吞往回走,临近灵济宫后门附近,却望见有一队番子正从街角转回来,为首的一名头目倒是眼熟,仔细一想,原来就是那天在落雁湖的时候,始终坐着小船跟随着江怀越的那一位。


    她如遇救星,连忙上前叫住那名档头。那人先是愣怔半晌,随后才认出了相思。要说当日他也亲眼看到督公与相思在画船上独处,但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却令他始终捉摸不透。眼下忽然又听相思打听起近日有没有从街上逮到富家公子,更是满脑子浮想联翩。


    当日风雨交加,督公却疯了一般独自驾着船,带着这少女往湖心小洲去,两人在那小洲上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反正他当时坐在小船上又冷又饿,等得两眼发花,好不容易远远望到督公返回,居然还背着这女子!


    当时他就惊呆了,船工想要上前观望,被他一把捂住了眼睛,差点摔到水里去。


    后来再发生了什么,他可就不得而知了……


    “我打听的那个人叫苏少欣,是扬州或者南京来的……”相思还在细说,那档头忽然挺直了腰杆,一脸正气地道:“对,是有这样一个冒失鬼,眼下就关在里面。”


    这意外之喜让相思有点愣怔,她本来还想着,就算是西厂的人抓了苏少欣,会不会不愿承认,却没想到那么快就水落石出。“是因为他口无遮拦吗?烦请通融一下,他还不经世事,没领教过风吹雨打,心地却是良善的……”


    “咱们抓人可不管他心底是黑是白,犯了事该抓就得抓,您还是少掺和进来。”


    “……那你们打算如何处置他?”


    “这你就别管了,反正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档头这样一说,相思心里更慌了,脑海里浮现的全是以前自己被关在西厂时,看到姚康等人严刑拷问的凶狠模样,还有那些嫌犯满身是血,皮开肉绽,面目全非的惨状。她眼看档头往后门处走去,不由跟随其旁不安地打听:“您的意思是现在已经在拷打苏公子了?能不能手下留情,等督公回来,我向他解释……”


    “你和督公什么关系?”那档头狐疑地看着相思,相思脸一红没敢多说。档头扬了扬手,道:“你就别瞎操心了,那一位在里面乐不思蜀,恨不能留在牢中呢!”


    “什么?”相思大感意外,然而那个档头也不再细说,带着手下便进了后门。


    *


    相思怀着满心疑问回了淡粉楼,要说苏少欣被西缉事厂抓进去,是单纯因为言辞间捅了娄子,还是也因为之前江怀越就关注过此人,她心里还是有点数的。


    当时督公那冷哼的样子,忿忿不平的眼神,相思可一直记在心里。


    但是让她更思绪纷杂的是,苏少欣似乎对自己被抓早有预料,不然为何特意叮嘱小厮不准他挟带钱财逃走?今日那档头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天底下还有人不怕西厂的拷打?他图什么呢?


    相思百思不得其解,越是这样为难的时候,越是想念遇事果决,能够快刀斩乱麻的大人了……


    *


    保定府的天气比京城更为寒冷,入夜后秋风萧索,更有冷意自骨缝钻进,朝着全身延展渗透。


    黑黢黢的街巷两侧树木晃动,枝叶扫过屋瓦,时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时已接近半夜,街上早就没了行人摊贩,唯有江怀越带着杨明顺缓缓策马而行。


    又一阵冷风卷来,杨明顺裹紧了衣衫,冻得牙齿都打战。


    “督,督公,咱们转了大半夜了,还是回去吧。屋子里早就点了暖炉,被褥也准备好了,就是躺着发呆也比这儿强啊……”


    “少废话,你想回就回。”


    杨明顺往黯淡无光的身后偷偷瞥了一眼,愁苦道:“别呀,叫我一个人赶夜路回驿馆,那不是更要命吗?您行行好,让小的护送……”


    “闭嘴!”江怀越盯着前方胡同,低声斥责。杨明顺识趣地收了声,顺着江怀越望的方向觑了一下。


    这一眼,可把他吓得舌头都硬了。


    黑黢黢的胡同口,古槐树枝干横生,而就在那枝丫之间,居然有个黑影悬挂于半空,随着萧瑟秋风不住地摇晃。


    杨明顺魂都要飞走了,偏偏江怀越停马于当街,盯着那摇摇晃晃的黑影看了半晌,低声道:“去,看看是什么东西。”


    “您就不能身先士卒一下吗啊啊啊?这还用看?不是吊死鬼还能是什么啊啊!”杨明顺声音都发了颤,揪紧了缰绳死活不肯往前。


    江怀越鄙夷地看看他:“瞧你这点出息,平日里看到死人不带眨眼,现在就成这怂样?”


    “死人我不怕,就怕死鬼啊!能动能飞能隐形能掏心……哎哟!大人您小心啊!”杨明顺眼看着江怀越独自打马朝前而去,又惊又怕,两股战战地夹着马鞍在原处打转。


    不知何方传来凄厉啸叫,那悬在树枝间的黑影摇晃得更加厉害,哒哒的马蹄声在寂静之中听来格外惊心动魄,江怀越一手执辔,一手按住腰间刀柄,目不转睛地朝着那古槐树策马前行。


    骤然间一声尖叫,那黑影朝着他飞掠而来。半空中一道白光斜闪直落,绣春刀斩破夜风寒凉,劈下了黑影半边身子。


    杨明顺吓得叫出声,那声音犹如被踩住了尾巴的猫的惨叫,在幽黑胡同间回荡曲折。


    “嘭”的一声,半边黑影摔落于地,另半边亦斜斜地从空中散落。


    “别嚎了!”江怀越冷着脸跃下马背,不远处有纷杂的脚步声朝这边涌来,摇晃的火把照亮了狭长的胡同。姚康带着一队人马赶向这边,“督公,您这边遇险了?”


    江怀越走到摔落于地的黑影前,寒凉的刀尖一挑,划破了包裹着稻草的黑布。“杨明顺,稻草人都能把你吓破胆子,以后你还是回去种菜比较合适!”


    他回过头嗤笑,杨明顺擦着冷汗爬下马:“小的,小的这不是怕您受伤吗?谁知道您艺高人胆大……”


    “你这张嘴什么时候都不会闲着!”江怀越笑骂了一句,正待将稻草人踢开,眼角余光却瞥到了地上的一角素白。


    有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了砖缝间。


    像是从稻草人肚子里掉出来的。


    他微微蹙眉,姚康想要上前拾起,江怀越已经先拿在了手中。一指宽的纸条上,歪歪斜斜写了两个字。


    相思。


    在那两个字的下边,还有一滴嫣红刺目的血迹,犹如印记一般,一下子压在了他的心坎上。


    章节目录 第七十三章


    我这么可爱, 你真的不考虑考虑买我吗?  “受审?”她愕然。


    “还未确定。”江怀越坐的地方本就离她不远, 此际向前倾了身子, 压迫着她的目光, “只是你得想一想, 进了西厂的人要想活着出去, 都应该怎样?”


    相思呼吸一滞。她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清美且冷厉。


    好似雍华的花蕊里沁着令人窒息的剧毒。


    她勉强定了心神, 挤出一丝笑容。“听从……督公的指令。”


    那双眼眸里浮起了点点笑意,只是看起来仍是寒意未散。


    “指令?”他摇头,“你只是遵从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哪里来的什么指令?”


    相思深深呼吸了一下,哑着声音道:“督公教导的对。”


    *


    她被送回了那个小院子,此后数日中, 只有番子一日三次送来饭菜, 其余人再没来打扰。第三天清早,天气阴沉闷热,相思被带到另一处院落, 见到了馥君。馥君躺在床榻,脸色还是苍白,但看得出伤处都已经上过药。她见到相思也很是惊喜, 趁着房中没人便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相思只说西厂要等所有事情都处理完毕后才能让她们回教坊,旁的什么都没讲。


    可馥君看她那神情, 还是感觉另有隐情,不由追问:“那他们为什么非要将你我分开看管?!那些番子……有没有欺负你?”


    “没。”她下意识地回头张望一眼,很快笑了笑,“要真被欺辱了,我怎么可能还这样过来看你?”


    “可我……”馥君还待说,相思已道:“你放心,只要不触怒他们,应该不会惹祸上身。”


    馥君怔怔看着她,相思轻轻握着她那伤痕累累的手,低眸道:“姐姐,一直以来你总是替我担忧,可现在我已不是在秦淮时每时每刻都要依赖你的小丫头了。”


    听了此话,馥君心头更是酸楚,勉强撑起身子道:“能没事最好,可就像我先前说过的那样,东西两厂里都是狡诈狠毒的恶兽,你年纪还轻,阅人不多,千万不能上他们的当!”


    相思神思一晃,但很快就以长长眼睫遮蔽了眼中的迷茫。


    “姐姐想哪里去了?我们这身份,对西厂来说又有什么利用价值?”她转身倒了温热的茶水,还未等送到馥君床边,门外已经有人沉声唤道:“相思姑娘,该走了!”


    她在馥君充满疑惑的目光下离开,才出了院子,就被两名番子押向前方。这一次却不是去刑房,而是穿过数重院落,转入了一侧的暗房。


    房间狭小阴暗,进入之后就像身陷牢笼一般,她不安地站在昏暗中,四周是一片死寂。过了许久,又有人猛地将门打开,将她拽了出去。


    *


    青石路径直通向前,两列番子斜挎腰刀而立,皆眼神阴沉。巍巍大堂旁有石碑耸峙,她在极度恐慌下也顾不得看,只是努力控制着心神。才跨进高高门槛,就见两名番子将一个身穿囚衣、披头散发的男子拖向门外。


    那人一边徒劳地挣扎,一边胡乱喊叫,可又前言不搭后语,状似疯癫。


    相思本不敢多看,然而那人在被拖经她身边的时候恰好转过脸来瞪着她,她这一看之下,吓得往旁边避让。


    没曾想到,只几天的时间,原本趾高气扬的高焕竟已经沦落成这样!


    此时身后的番子将她一推,她一下子跪倒,用略带颤抖的声音说道:“奴婢见过各位大人。”


    “你就是那个被抓进高府的官妓?”堂上有人慢悠悠发问,官腔十足。她不敢多话,只应道:“正是。”


    还未等那人再问,坐在右侧的一名中年官员已愤愤道:“看这官妓年纪尚轻,本就是容易被恐吓之人,且在西厂之中待了这些天,说的话哪里还能作准?”


    坐在堂中央的官员因为被抢话而皱了眉:“刘大人,还没问呢就断定她所言非真,你是不是太性急了?”


    那中年人正是先前竭力反对由西厂来审讯高焕等人的刘学士,本来皇帝已经决定让江怀越全权负责此事,但是在刘学士等官员的激烈抗争之下,也只得做出折中的安排,让他和另一位内阁成员胡骞前来西厂会同审理。


    平日里倨傲的江怀越今日倒是假惺惺地谦让起来,请他们两人坐在主次位置,自己只在一旁听着,并不曾发出一点声音。可即便这样,刘学士还是觉得只要这奸险小人在堂上,就好似阴魂不散。还有那个胡骞,在内阁中位次高于自己,却素来是个望风使舵的墙头草,刚才审讯其他嫌犯时几乎对西厂提供出的供词全数信任,使他憋了一肚子怨气。


    他知道要推翻江怀越递交给万岁的那些证词很是困难,但总得想办法找到他栽赃陷害的蛛丝马迹,此时见相思低垂着头楚楚可怜之状,刘学士便猛地一拍惊堂木,叱道:“堂下的女子听着,你不必畏惧西厂权势,若是有人对你威逼利诱,只管在这公堂讲出!我等是奉万岁之命前来核查此事,你不得有所隐瞒!”


    相思一惊,背脊间冷汗冒出,她虽没敢细看,但能猜测到江怀越应该也在堂上。即便他不出声,那种无形压迫之感始终笼罩四周,使得她心跳如鼓。


    她的嘴唇有些发干,声音也喑哑了几分:“大人,奴婢绝对不敢说谎。”


    坐在正中的胡骞瞥了刘学士一眼,拈须问道:“供词上说,你被抓进高府后,听到他与商人宋引的对话,他们谈论的都是什么?”


    相思伏身叩首道:“回大人,奴婢当时被关在隔间,听到那商人询问事情办得怎么样,高焕便回答说是已经给上司送去了厚礼,叫他不必担心。”


    “上司?可曾说出是谁?”


    她犹豫了一下,刘学士当即坐直了身子喝问:“怎么吞吞吐吐?莫非是心虚?”


    相思心中纠葛万分,正在此时,却又听到一个年轻清朗的声音缓缓道:“刘大人,心火太旺可不好。再说了,胡大人正在审问,您就算性急也得等他问完再说吧?”


    刘学士冷笑数声,看都不看他一眼。胡骞只好耐着性子将刚才的问题重复一遍,相思此时只想着江怀越也在堂上,自己的一言一行可以说完全就在他监视之下,不能够有半点纰漏。于是强压着内心的惶恐,低声答道:“奴婢听高焕说了一句,应该是送给一位姓周的大人。”


    胡骞朝江怀越看了看,然而刘学士已经板着脸质问:“一派胡言!按照你所说,高焕与宋引明知你被关在隔间,却还在堂中谈论这些事,岂不是有违常理?!”


    相思眼眸微动:“奴婢曾经有所反抗,被高焕打昏了过去关入隔间,因此他们才在堂中谈话,只是奴婢后来慢慢醒转听到了一些内容。”


    刘学士正色道:“最早被高焕抢到府中的不是另一个官妓吗?本官派人查实过,馥君与你是姐妹关系,现在她身在何处?为什么出事之后始终没回轻烟楼?”


    一连串的追问令相思一震,此前江怀越并没刻意教她应该怎么回答这些问题,而刘学士目光冷肃,仿佛要看透她的内心。相思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堂左几案后的那个身影便跃入眼帘。


    煞红蟒袍乌金冠,江怀越还是那样淡漠沉静,正端着青瓷茶杯,不动声色地望向这边。


    “馥君姐姐被高焕打成重伤,所以暂时在此处休养,我就也留在这里照顾她……”相思话才说了一半,刘学士已冷笑一声,“休养?难道这西厂还成了善堂不成?我看分明是被软禁在此,为的就是替某些人作伪证罢了。”


    此言一出,堂上气氛顿显凝滞。胡骞面色尴尬,江怀越却还是不言不语,只是饮着茶的唇角微微上扬,眼睫间有几分讥诮之情。


    相思盼望他能出言相助,可看他似乎事不关己的神情,心里不免有几分惶惑,只得道:“大人这是从何说起?我们姐妹与高焕这案子有关,所以提督大人才把我们留在此地。奴婢并没有被软禁,也不知道什么是伪证。”


    “高焕刚才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你被带到府邸后,他根本没和宋引谈论什么机密事情,要不要再叫他上堂和你当面对质?!”刘学士双眉扬起,语声凌厉。


    相思藏在袖中的手心微微出汗,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在这样的关口,并不善言辞的她却横下心来,抬头迎着对方的迫视,目光澄澈。


    “大人,奴婢虽不知道高焕说了什么,可在奴婢看来,他就是个仗势欺人罪行累累的恶霸。这样的人为了活命,自然会百般狡辩,哪里能有半点真话?大人若是不信奴婢,可以去看一看馥君姐姐的伤势,看看高焕到底是怎样的心狠手辣,险些要了奴婢姐姐的性命。还有那个什么宋大商人,大人不是也能审问他吗?奴婢不过是个教坊司的官妓,何来胆量在这公堂上睁眼说谎?”


    “好个伶牙俐齿,我看你就是受了指使有意嫁祸!来人,拖下去杖责二十,看看还敢不敢巧舌如簧?!”


    “刘大人。”静坐一旁的江怀越忽而打断了他的话,“请问大人口口声声认为这官妓受人要挟,是否拿得出证据?”


    刘学士鄙夷道:“眼下你就坐在堂上,她还能说出真话?”


    江怀越放下茶杯,平静地看着他,笑了一笑:“江某抓人讲究的都是真凭实据、人赃俱获,高焕府中大量财物珠宝来路不明,那群晋商纷纷招供曾给他送去厚礼,为的就是替子孙谋取官位。万岁爷都说此事罪不可恕,而如今刘大人却一心想要从中挑事,认为我这些证据都是凭空捏造。江某还想请问刘大人,您这样做,是单单看我不顺眼,还是和高焕也有所瓜葛,因此想帮他逃脱罪责?”


    她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颤声道:“多谢督公救命……督公大恩大德奴婢铭记在心!奴婢先前冒失愚蠢,还请督公恕罪……”


    江怀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又侧过脸。


    “一并带回。”他漠然说罢,径直走向落满黄叶的前方。


    *


    她被人粗野地捆起了双臂,重重一推,便跌进马车。车中还有人昏迷不醒地侧卧,正是之前被带走的馥君。


    相思呼唤数声,馥君也未曾睁开双眼。她心中恐慌,却无法将其搀起,只能奋力挨近姐姐,似乎这样才能够减轻一些内心的焦虑。


    从午间到现在,不断奔忙不断受惊,好不容易见到高焕被抓,原本以为自己和姐姐终于能够逃出生天,却没料到竟然会被带回西缉事厂,坠入更深邃更险恶的旋涡。


    厂卫到底如何阴毒残虐,是她从来不敢去细想的境况。


    她只知道,数十年来能从诏狱中活着出来的官员,简直寥寥可数。父亲当年被锦衣卫押解回京,最终死在东厂,据说死时已经面目全非……


    轮声碾动,她倒在车厢内,呆滞地望着前方。过了片刻,却听馥君发出低微的声音,她连忙伏低了身子,唤了一声。


    馥君吃力地睁开了眼,直愣愣地盯着她:“……高焕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没有。”相思脸颊发烫,低声道,“那个商人正要拖我进屋……西厂提督就来了。”


    “西厂提督?”馥君紧蹙了眉头,艰难地望向车窗,“我只记得,有人向我问起了今日发生的事,再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应该就是江大人,后来高焕被抓了!”相思跪坐在她身侧,急切道,“高府也被查抄,所以我们才能出来。”


    章节目录 第七十四章


    “你?”镇宁侯骤然被这位丽人招呼, 竟没反应过来,过了片刻才觉眼熟, 却还是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她,锁着眉头仔细回忆, “哦, 你是……”


    “和畅楼上,您宴请好友时候, 尊夫人曾经闯入……”相思轻声说到这里, 有意停顿,看向镇宁侯。他恍然大悟:“原来是你!怪不得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 却实在想不起来, 哈哈哈!”


    他以一阵大笑掩盖了尴尬,相思假意不再介怀当日被打之事,又抬眼望向他身后的中年男子,讶然道:“这位不是刚刚去过我们淡粉楼吗?没想到跟侯爷也是朋友。”


    镇宁侯眼角余光一扫, 中年人低头不语, 镇宁侯笑了笑,道:“这是我府中的幕僚,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竟然这样都能遇到。”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望向马车,相思看出他想抽身离去的心念,单刀直入地向那幕僚问道:“其实我刚才在淡粉楼中曾看到您在打听一位公子,不知他是何身份?”


    幕僚一惊:“你的意思是……”


    相思还未回答, 镇宁侯已抬手示意:“姑娘莫非知道此人下落?”


    “也许有些眉目,但并不能确定我所认识的,是否就是你们想要找的那一位……”相思想了想,又道,“侯爷若信得过我,还请移步闲雅居。”


    “闲雅居?”


    相思点点头:“对,去看一件东西。”


    镇宁侯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幕僚,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跟着相思去了闲雅居。那名小厮倒也真的还待在客栈里,反正有苏少欣留下的钱财,他每天吃喝不愁,无忧无虑,故此还没产生逃跑的念头。相思让小厮打开藤箱,取出了那把青竹白玉折扇。


    “侯爷请看。”她将扇子缓缓打开,镇宁侯看到那扇面背后的题诗,神色一变,当即追问:“此人现在到底在哪?”


    相思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松了口气,缓缓道:“西缉事厂大牢。”


    “什么?!”镇宁侯目瞪口呆。


    *


    马车风驰电掣地驱驰至西缉事厂大门口,门口的番子再冷肃,也不敢对镇宁侯有所阻拦。他带着相思直接进了正堂,管事的是另一位姓马的千户,见镇宁侯忽然到来,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连忙道:“督公前段时间去了保定,还没回……”


    “今日不是找他来的,带我去大牢。”镇宁侯皱着眉道。


    “大牢?”马千户以为自己听错了,镇宁侯瞪大眼睛,“你们最近是不是抓了一个姓苏的年轻人?没把他给怎么样吧?”


    “苏?”马千户一愣,继而哭笑不得,“您说的是那个人啊!真是……我在这待了也有一两年了,还从没见过这么神神叨叨的!问他什么都装傻充愣,我手下想动刑吧,他又哭喊着求饶,可是等到刑具一收,他又故态复萌,这不是简直在耍人吗?”


    相思想到苏少欣平时那样子,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问道:“那就是你们还没真正拷问他?”


    “打也打过几次,没下狠手……怎么了,这人和侯爷有关系?”马千户诧异地看着镇宁侯,镇宁侯无暇多说,催促他赶紧带自己去见苏少欣。马千户虽然心有不情愿,但镇宁侯毕竟是皇家宗亲,且平素与江怀越交情不浅,他作为临时管理西缉事厂的千户,也不敢得罪侯爷,因此只好带着镇宁侯与相思往大牢而去。


    刚进牢房门口,里面便已传来此起彼伏的哀嚎与呵斥,相思想到自己曾在里面看到过的惨状,一路低着头不敢多看,与镇宁侯落下了一大段距离。镇宁侯沉着脸向前,马千户满心疑惑地紧随其后,还未走到最后一间牢房,便听那边传来番子暴躁的叫骂:“他娘的小兔崽子,算你嘴皮子利索是不是?谁要听你瞎掰?老子看你是皮痒了欠抽一顿!”


    紧接着,便是一阵铁索滑动声响起。镇宁侯脸色一寒,当即快步上前,朝着那方向大喝一声:“住手!”


    那边的番子本已拎着牛皮鞭子进了牢房,忽然听见这声断喝,一时愣在了原处。镇宁侯铁青着脸,一把拉开铁门:“闲杂人等都退下!”


    “你干嘛的……”番子还待喝问,已被马千户的眼神制止,悻悻然退了出去。


    镇宁侯愠怒又无奈地看着牢房里的少年郎,隔了好一会儿,才道:“宿公子,你这是想干什么?实在闲得无聊了,跑西缉事厂大牢过日子?”


    苏少欣翻了个白眼,冷言冷语道:“我有我的打算,谁要你来多事?”


    “怎么着,还想在这大牢里扎根?南京青山绿水看腻了,想见见血肉横飞的场景?”


    “哼,血肉横飞,你也知道这里的惨状!”苏少欣盘着双腿坐在稻草堆里,一脸怒火,“这里关押的都是被江怀越抓来的人,说是嫌犯,其实只不过是有些小小的过失而已,有的甚至只不过说错了几句话,就要遭受严刑拷打!我在这待了几天,就亲眼看到有人死在了刑房之中,这不是私设公堂滥用刑罚吗?侯爷既然也是宗室,就该离这样的小人远着点,为何还与他称兄道弟,令宿某也为你感到羞耻!”


    “你……”镇宁侯还未及想好怎么回应,铁门外传来轻轻话音。“公子所说的私设公堂,其实倒也不十分恰当。我虽不懂官场事务,但也知晓这西缉事厂乃是奉万岁圣旨创设,办事手段虽凌厉狠辣,但若不是万岁首肯,提督大人又怎能一意孤行?所以将所有罪责都归咎于西缉事厂,是否也有些失之偏颇呢?”


    苏少欣闻言一惊,坐直了身子往外望去。


    昏暗的铁门外,有盛装明丽的少女缓缓出现,见到了苏少欣,神情平和地行之大礼。


    “先前不知公子身份,言行之间有所随意,还请见谅。”


    “……相思!”苏少欣又是意外又是懊恼,一双明目间满是无奈,继而朝着镇宁侯发火道:“褚恩寰!是你多事多嘴,告诉了她?!”


    镇宁侯双手一摊:“公子爷又要乱使性子?要不是相思告诉我,你可能被关进了西厂大牢,我就是派出所有部属,把京城翻个遍,也想不到你会在这里!”


    “……这不就说明他们西厂滥抓无辜吗?!连我都能被逮进来,还有什么人,他们不敢抓的?”


    “公子是有意为之吧?”相思叹了口气,“从一开始遍交好友,再到常去淡粉楼等各处热闹繁华地方玩乐,席间口出狂言,都是故意引起番子和密探的注意,好将你抓捕进来。”


    苏少欣脸一红,却还嘴硬。“我和你的交往却不是虚情假意……”


    相思没接这话茬,转而劝解道:“公子用心良苦,可也不能太过任意。这大牢是什么地方,还能想来就来?您既然身份尊贵,还是尽早离开,以免在此沾染晦气……”


    “我不走!”苏少欣梗着脖子道,“江怀越不在,我这来了又走算什么名堂?!白白进来住了几天,挨了几顿打?”


    镇宁侯扶额道:“小祖宗,没人请你进来,是你自己非要惹火烧身,还怪别人揍?难不成要等到他回来,才肯离开大牢?”


    “那不然我就直接进宫,把这里的所见所闻禀告给万岁爷。”他抖了抖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的锦衣,意态高傲。


    相思忙道:“公子爷,我知晓您是因为看不惯西厂行径,可正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万岁难道真对此处情形一无所知?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非要闹得不可开交呢?镇宁侯与您家既然有世代交情,他又和提督大人是朋友,您如果非要置提督大人于死地,那岂不是也要将侯爷牵扯进来?”


    镇宁侯脸色果然难看了起来,苏少欣咬咬牙,不服气地道:“相思,你怎么今日处处帮着江怀越说话?见都没见过的人,你就知道他好坏了?”


    相思抿了抿唇,眼波一转,款款道:“我哪里是帮他说话,这不是在为公子和侯爷着想?”


    苏少欣不吭声了,过了好久,还是板着脸道:“不行,不能白来一趟,江怀越不回来,我就不走了!”


    “……行,到时候国公爷问起来,我就说你自己喜欢蹲牢房,啃冷馒头喝凉水。简直是反了天了,锦衣玉食不爱,爱起这种日子来了!”镇宁侯一拂袍袖,转身出了大门。


    守在不远处的马千户带着番子,小心翼翼地上前:“侯爷,里边这位是要把他放走?”


    “这小子恋上西厂牢房了,死活不肯出去!”镇宁侯气冲冲地道,“你们大人回来之前,给我好生伺候着,要是他病了瘦了,拿你们是问!”


    “啊?”马千户和番子简直以为自己耳朵长歪了,天底下还有喜欢西厂大牢的人?


    镇宁侯懒得再说,阔步往外走去,相思与苏少欣匆匆道别,也紧随其后。苏少欣虽然嘴硬,可看着相思快步离去,不由得起身抓住铁栅栏,愁眉苦脸唤道:“哎,相思,有空时候多来探探监啊!这里怪闷得慌!”


    相思低着头,忍着笑,没有回头。


    马千户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看苏少欣,紧赶慢赶地追上镇宁侯,虔诚发问:“侯爷,里面这位,这位言行举止别出心裁的,到底是哪家公子?”


    镇宁侯无奈地道:“镇守故都的定国公,是他爹!”


    马千户打了个哆嗦,不由得擦了擦冷汗。开国功臣之首的国公爷后代,果然……异于常人。


    *


    镇宁侯出了大牢后,左想右想还是不放心,当即叫人拿来笔墨纸砚,修书一封告知江怀越此间发生的事情。


    本朝开国皇帝褚云羲曾有四位得力干将,随他征战四方,荡平敌寇,最终平定中原,开创盛世基业。立国之初,这四位就被分封拜爵,分别是定国公宿修,保国公余开,安国公卢方礼,成国公郑耘。


    其中宿修可谓文武兼备,被封为定国公之后,世代镇守故都南京。而如今的定国公年过花甲,却只有这一名未及弱冠的爱子,名叫宿昕,生性飞扬跳脱,时有奇思怪想惊人妙语。只因定国公近来身体抱恙,让他上京为太后祝寿,却不料宿昕孤身一人离开了南京,到了京城后也不去拜见世交镇宁侯,直至镇宁侯收到定国公来信,又询问过守城官员,才发觉小公爷理应早就来了京城,却不见踪迹,这才派人四处打探。


    镇宁侯在信中叮嘱江怀越务必在处理完保定府的怪事之后,回来见一见宿昕,以免他真的上报天听,要西厂好看。相思在一旁踌躇徘徊,见他已将信纸折起,忍不住道:“侯爷,我也想写几句话传递给提督大人……”


    镇宁侯诧异打量她一番:“你和蕴之有什么话好讲?你跟他认识?哦哦,上回我夫人闹事,他帮你说过几句是吧?我又差点儿给忘了。”


    相思脸颊绯红,扭扭捏捏道:“嗯呀,正是呢……自从那天提督大人仗义执言过后,奴婢始终未能当面感谢,一直于心有愧,所以想借着这机会,聊表寸心……”


    “咳,他这个人不解风情,也不需要什么好话,你写那几句,说不定他连你是谁都忘记了!岂不是白费心?!”镇宁侯大大咧咧将信纸塞进信封,相思着急道:“哪怕提督大人忘记了我,我也不能忘记他的恩德呀,他既然很少受到别人的感谢,那我这一声道谢,不是更值得珍惜吗?”


    “你们这些小女人,真够麻烦!”镇宁侯没法,只好扔给她一支笔,“写吧。”


    相思掩不住笑意接过了笔,对着信纸发了半天呆,见侯爷一脸狐疑地看着她,不由吃吃道:“侯爷,可否,可否让我单独构思一下这封感谢信?您这样一双大眼盯着看,我实在是写不出一个字呀。”


    “……你这是要写一篇《滕王阁序》啊还是《春江花月夜》?!江怀越他不是科场主考官,你也不是应试的士子!”镇宁侯不耐烦地背着手走出大门,相思忍俊不禁地在后边说:“哪怕提督大人大字不识一个,我也得画朵花表达万分敬仰之情!”


    章节目录 第七十五章


    几次狂风席卷之后, 保定府的气候更为寒冷了。清早起来,木叶脉络间尽是薄薄白霜, 路上行人皆裹紧了夹袄,唯恐寒风钻进缝隙。


    说也奇怪, 自从那天姚康逮住了清理杏黄纸片的衙役们之后, 驿站四周的墙面上竟然再也没出现过类似的东西。对此姚康的看法是,说不定那些衙役自己装神弄鬼, 被识破之后就不敢再来。


    江怀越反问:“这样做, 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这个……可以先制造事端,再显出他们尽忠职守啊!”姚康搓搓手, 强行解释之后自己也不由嘿嘿笑了起来。


    江怀越睨了他一眼:“我明白, 这样的事情平日你们没少做。”


    “督公,督公您真是会说笑……”姚康心虚地嘀咕了一句,又连忙转移话题,“您看最近好像也没什么反常现象出现, 咱们还得待多久才能走?”


    江怀越负着手远望窗外, 过了片刻道:“再待下去也没有意思,后日一早就动身返京吧。”


    “遵命!”


    姚康很快将这个消息传达给了在驿站休息的众多手下,保定知府不久后得知了此事, 也匆匆赶来。他本来就不希望保定的事情被上头知晓,如今见江怀越也查不出什么原因,自然是巴不得他赶紧离开。


    “大人,下官早就说了,这些看似离奇的事端都是无知小民背后捣乱, 如今大人驾临保定,他们目睹了大人英姿之后,不敢再有异心,自然就太平了下去。”伍知府陪着笑道,“还望大人回京后,在万岁面前多多澄清事实……”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一个信封呈送上来。江怀越瞥了瞥:“这是什么?”


    “哦哦,里面是陈述下官心志的几篇文章,大人过目之后便能明白。”伍知府的眼神有些复杂,笑也笑得别有用意。


    江怀越不做声,将信封搁在桌上,又道:“后日一早我们就要动身,你安排好人手,这两天内别再出什么事。”


    “那是自然,下官明白,明白。”伍知府深深作揖,退出了房门。


    *


    这两日之内果然还是平安无事,跟随江怀越前来保定的番子们早已归心似箭,第三天拂晓时分,尽管寒风大作,但他们早就在驿站前整装待发。


    江怀越出了驿站大门,才跨上骏马,就见伍知府带着下属众多官吏赶来送别,他不喜寒暄客套,简单道别之后便准备出发。此时寒风扑面而至,因许久未曾下雨的缘故,风中尽带尘土黄沙。江怀越虽是戴着坠有遮面轻纱的帷帽,仍觉视线不清,便侧过了脸去。


    其余人等皆被迷了双目,坐骑亦嘶鸣不已。保定知府小心道:“大人,下官看这天气像是要起风沙,您今日一定要走吗?”


    “已经都准备好了,怎么就不能走?”江怀越皱眉挥手,下令众人即刻启程。静候一旁的驿丞躬身道:“提督大人久居京城有所不知,此处秋冬之际常有狂风肆虐,您这一行人马若从官道走,四面皆无遮挡,定会行进艰难饱受摧残。下官熟知地形,从这里出发绕过一条小道,有树林茂密可阻挡风沙,大人若是愿意走那条路,下官可为您作引导。”


    江怀越却不以为意:“我们这些人不是吃不起苦的富家子弟,不就是起了风吗?京城风沙更大,没什么要紧的。”


    他这样一说,番子们可不太乐意了,脸上却又不敢显露出来,只向姚康连连使眼色。姚康清了清嗓子,拱手道:“督公,弟兄们这一趟长途跋涉,到了保定后又连续不断地巡城搜查,着实辛劳了好些天。既然有林子可以挡风,又不耽搁行进的话,咱们是不是可以请驿丞带路,也免得一路受冻不是?”


    江怀越紧锁眉头,隔了会儿才点头同意。于是驿丞叫来打扫驿站的老头,由他驾着一辆骡车,两人一同为江怀越等人引路出发。


    这一路行去果然风势越来越猛,先前还透着白亮的天空很快就被昏黄云层覆压,漫天尘土嚣嚣而至,搅乱了天与地的界限。两边树木被吹得东倒西歪,官道上除了他们这些人之外,更无其他人影。


    “大人,快些转到这里来!”驿丞用袖子遮住脸,朝江怀越所在方向大喊。


    说话间,他所乘坐的那辆骡车已经艰难地拐进了旁边一条岔路。江怀越策马随行,带着众多手下跟着那辆骡车下了官道。这条泥路狭长崎岖,所幸走不多远,两侧渐渐多了高大挺拔的树木,尽管枝叶在狂风中乱舞晃动,但至少也挡住了大半风沙。


    饶是如此,番子们还是只能低着头裹紧了衣衫顶风行进。江怀越坐在马背之上,遮风的轻纱不住飘飞,使得视线有些凌乱。


    蓦然间一声啸响,数十支白羽冷箭自四面八方激射而来。


    箭矢凌厉,挟风破云,力可穿石。


    江怀越一振缰绳,座下骏马嘶鸣一声腾跃奔驰,后方传来了姚康惊呼连连。他无暇回望,骏马受惊之后狂奔不止,所幸前方驾车的老头惊慌失措间还懂得带路,驿丞趴在车上一个劲儿地叫喊:“大人,大人往这边来!”


    他紧抿着唇,伏身马背控着缰绳,骏马好几次被穿过的利箭惊吓地疯一般纵起,皆被他及时控辔拉回了前进方向。在风沙与飞箭的侵袭下,江怀越骑着这匹骏马飞快穿梭林间,直至前方带路的骡车又拐进了树林更深处,身后追击的箭矢才渐渐稀少。


    古木参天,荒草连绵,骏马飞奔已久,终于支撑不住嘶鸣喘息,江怀越见前方的骡车亦缓缓停下,便翻身跳下马背。才一落地,方觉肩头剧痛,回首一看,不知何时左肩已中了一箭,鲜血已经侵染出大片嫣红。


    他背靠着树干,右手握住箭身,咬着牙发力一折,只听“啪”的一声,便将这支箭拗断了下来。


    “大人受伤了!”骡车上的驿丞面色苍白地奔上前,江怀越蹙着眉头,道:“不碍事,等会儿找地方将箭头拔出即可。”


    驿丞连连哀叹:“这真是飞来横祸,怎么会有人袭击?我们走这条路完全是临时起意……”


    “不必再懊悔了,先找个能容身之处,这里四面没有遮拦,若是再来袭击,无处可躲。”江怀越说罢,将箭身斜斜插在树干上,牵着骏马往前去。


    驿丞连忙紧随其后,又招呼那老头赶着骡车跟在旁边。这片林子寂静深窅,枯黄木叶婆娑曳动,及膝荒草一直蔓延至幽暗前方,昏昏黄黄辨不清方向。


    江怀越走了一程,忽听驿丞在斜侧唤道:“大人,看那边有间木屋,我们可否去里面暂时躲避一下?”


    他闻声望去,果然林中有破败木屋,周围并无其他建筑。“荒无人烟的地方,怎会有屋子?”


    牵着骡车的老头道:“看样子像是以前打猎的守陷阱的地方。”


    驿丞已率先上前推开了木门,朝内张望一番后,道:“大人,里面没有危险。”


    江怀越缓缓走上前去,才踏进屋子,一股长久不通风带来的霉味扑鼻而来。他环顾四周,屋子里除了简陋的木板床之外别无其他家具,墙上还挂着一把已经生锈的铁叉,似乎确实是猎户暂住过的地方。


    驿丞已经讨好地擦了擦木床床沿:“大人请休息。”


    江怀越坐在床沿,瞥了一眼左肩上残留的箭身,驿丞立即道:“大人,是否需要下官为您拔出这箭矢?”


    他略一思忖,道:“现在还不必,没有包扎伤口的布料,出血不止反而麻烦。”


    蹲在门口的老头倒是一拍大腿:“要布料?我有啊!”说话间,便出了屋子,一会儿功夫就提着个包袱回来了。


    “本来想带着在路上裹住脸的,后来觉着麻烦也没弄。”他一边说,一边取出了长长布巾。驿丞随即道:“大人还是先让下官为您取出箭矢包扎起来吧,不然留在里面也不好。”


    江怀越点了点头,单手解开了衣襟。驿丞从老头手中取过布巾抖了抖,簌簌作响,随后转到了江怀越斜后方,说道:“大人忍着点痛。”


    “取吧……”江怀越话才出口,便觉肩头一痛,与此同时,那道灰白布巾已如绞索般从后方缠上了他的咽喉。


    他本是斜坐床沿,刹那间往后翻倒,右手紧扣在布巾之间,奋力撞向身后的驿丞。那驿丞死死拽住布巾,嘶声喊道:“还愣着干嘛?!”


    门边的老头却好似吓呆了一般,并未上前出手。江怀越抬肘猛烈撞击着驿丞的胸腹,一下两下,驿丞强忍着痛苦闷哼一声,整个人都死死抱住了江怀越肩膀,顺势将那布巾又死缠一道,拼尽全力将他拖拽往后。


    江怀越呼吸已极其艰难,加上左肩受伤,一时无法挣脱。正在此时,那始终观望的老头手持鞭子迅疾上前,江怀越眼见他已迫近,忽然间抬腿一撩,踢下挂在墙上的那柄铁叉,反手持起往后猛撞。木柄撞在驿丞腹部,那人终于忍受不住跌倒在地,江怀越趁机翻滚下床,身子还未站稳,便已借力将那铁叉捅进了驿丞大腿。


    驿丞惨叫一声,鲜血迸流,面目狰狞。


    江怀越跌坐在驿丞身边,右手紧紧握住铁叉木柄,向那老头冷笑道:“你若再敢上前一步,我当即要了他的命。”


    驿丞痛得满头大汗,却还在叫喊:“别听这狗东西恐吓,杀了他!不除阉贼,天下大乱!”


    老头冷笑着道:“江大人,你真以为我杀不了你?”


    江怀越握着那铁叉,用力一拧,驿丞更是痛得浑身发抖。


    “那就来试试看,大不了,一起下黄泉。”江怀越盯着老头,眼神阴冷又空洞,仿佛生死对于他而言并未有太大区别。


    既不恋生,也不畏死。


    老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忽然赫赫笑起来。“提督大人倒是洒脱,可如果你现在就死了,那留在京城里的美人又该如何自处?”他一边笑着,一边走向江怀越,先前衰老伛偻的腰身慢慢挺直,竟已不复原状,“大人也不想想,没有你的庇护,相思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某个达官贵族买去了初夜,以后至多也就红个几年,年岁大了之后呢?是廉价卖给别人做妾?还是门前冷落鞍马稀,孤独终老死在教坊?”


    江怀越目光阴寒,一言不发,右手仍旧紧握木柄不放。


    驿丞挣扎着叫喊道:“陈老六,你还在啰嗦什么?!赶紧上来杀了他!咱们千辛万苦把他引来这里,难道还等着旁人来救吗?!”


    老头却置若罔闻,继续迫近一步,慢慢蹲在江怀越身前,用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看着他,切切道:“江提督,江大人……要是以前,您可以不惜生死,我知道,对您这样的人来说,死也不过是一阵痛罢了,算不得什么。可是现在呢?您有牵挂了是不是?您还没好好地跟那个美人相处几天,怎么能就这样被几个无名小卒杀死在荒林?美酒佳人,黄金白玉,世间可贪恋的实在太多了,您才二十二岁,还有大把青春岁月没享受尽,怎么能就这样一意孤行走上绝路呢?”


    “你是谁?”江怀越忽然冷冷打断了他的话。


    老头还没回答,那个驿丞已强撑着支起上身,用惊怒的目光瞪着老头:“你……陈老六,你到底是什么人?!”


    “驿丞大人,你只想着杀阉贼为民除害,我可是另有宏图大业。”老头淡漠说罢,走上前去,将手中的马鞭一下子套住了驿丞的脖颈,“对不住了。”


    双手一绞,皮革发出咯吱响声,驿丞拼命挣扎着,双目瞪得几乎要脱出眼眶。没过多久,便垂下了头,彻底瘫倒在地,死了。


    老头蹲在尸体边,转而看着江怀越,嘿嘿一笑。


    “如何,江大人?您这尊大神我们请不动,却只能出此下策。”他将马鞭扔在一边,“无知之人才会想到要杀您,杀了您,难道万岁爷就不会再找另外的人做提督了?您有才有勇,可惜性子太冷傲,总是独来独往怎么行?在这世间走啊,还是得多交朋友,是不是?”


    江怀越冷冷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聪明!不绕弯子!”老头竖起大拇指,“不愧是万岁看重的人,跟其他那些拐弯抹角的公公就是不一样。其实……我们想请您做的事,对您也大有好处啊。”


    他盯着老头,不动声色。


    外面风势又起,木屋屋门晃动,嘎吱作响。


    老头用阴沉的眼睛盯着他,缓缓道:“高惠妃肚子里的龙种,劳烦您,去结果了吧。”


    章节目录 第七十六章


    第七十六章


    江怀越一动不动地盯着老头, 唇边先是慢慢浮现嘲讽之意,忽然抑制不住似的笑了起来。


    “高惠妃的龙种?”他反诘道, “你是替哪个妃子办事的?好大的排场,还布局周详, 追到保定来了。”


    老头却很是不屑:“妃子?那些女人能有这样的主意?江大人, 你不用枉费心机了,只需答应或者不答应, 别的都不必猜测。”


    “我为何要答应?”他依旧咄咄逼人。


    “高惠妃若是生下皇子, 相信您和荣贵妃的好日子也就快到头了,您自己不会不知道。对您有百利无一害的事情, 您又为什么不答应呢?”


    “你们自己不敢出面或是不便出面, 要我这众矢之的去谋害龙种。成了,利益最大的必定是你背后的人,败了,我活该被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我又为什么要答应?”


    老头目光一寒, 厉声道:“驿丞就死在这旁边,你要是不愿合作,他便是你的下场!还有相思, 她也不会有好结果!你真舍得?!”


    江怀越幽黑深沉的眼里掩不住凉意如雪,唇含讥诮:“你以为,我会是那种因为小情小爱就乱了手脚的人?女人于我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好……既然督公不信,那我们就拭目以待, 看看到底谁会笑到最后。现在您不愿合作,等到时候可别后悔。”老头冷哼一声,站起身来,“您别以为自己是西厂提督就万无一失,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除非您时时刻刻盯着她,否则的话……”


    他说到此,有意停顿不言,继而转身便往外去。江怀越眸中寒意一现,拔出那柄铁叉便往其后背刺去,老头闻声而动,一闪身躲过攻势,就地一滚又从靴筒里掏出匕首,连连格挡。


    江怀越有心要将其擒拿归案,故此进攻虽然猛烈,却并未攻击其要害。老头眼见他不肯就范,一掠身跃出屋门,便往林间逃去。谁料还未冲出多远,却见荒草堆里人影晃动,雪亮长刀已迎面劈下。


    姚康一声令下,番子们围攻堵截,将老头逼迫至树林边缘。江怀越忍着肩头疼痛追出木屋,厉声道:“抓活的!”


    “是!”姚康应声而上,率先出刀断了老头的后路。其余众人为了抢功蜂拥而上,老头却忽然以匕首对准了自己的咽喉,怒吼道:“谁敢上来?不是要抓活的吗?”


    姚康狠狠抬手,制止了番子们的进攻。江怀越缓步上前,冷冷道:“不管你背后主谋究竟是谁,我江怀越,绝对不会受人胁迫。”


    老头牙关紧咬,太阳穴间经脉鼓起,他环视四周,恨声道:“你早有察觉?”


    “不然为何将折断的白羽箭插在树干上,好让他们寻到此处?”江怀越哂笑,“驿站四周的杏黄纸片也是你和驿丞搞的鬼吧?说是每天要去刷洗墙壁,其实那桶水里有玄机,在黄昏时涂抹到墙上,天黑后慢慢凝结成片,状如驱鬼的符纸。所以那些衙役们蹲守了好几天,都没能抓到可疑之人,而你却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将墙壁涂抹了一遍又一遍。”


    他又迫近一步,从姚康手中夺过绣春刀,直指着老头:“刚才不是还要叫我拭目以待吗?那就等着进西缉事厂大牢,去看看到底谁的骨头更硬!”


    一言既罢,当即下令擒住此人。姚康率先飞起一脚踢断了老头的手腕,番子们趁势一拥而上,将其死死按在荒草丛中。姚康上前还踹了他一脚解气:“那一阵箭雨差点害死老子。督公您是不是也受伤了?”


    “不碍事,快些将他带走,附近肯定还有他的同伙,否则箭雨从何而来?别让他们杀人灭口。”江怀越说着,便快步朝来时方向而去。


    姚康招呼手下赶紧将老头捆绑起来,谁知两名番子才把老头拎起来,其中一人就惊呼出声。江怀越循音回望,心头一惊。


    那老头已经脸色发黄,唇边涌出了污血。


    姚康也很快发现了情况,连忙上前掰开老头的嘴巴,浑浊的污血汩汩而出,眼见是活不成了。


    “他妈的,服毒了!”姚康悻悻然骂道。


    *


    他们最终将驿丞与老头的尸首都运回了保定府。伍知府吓得魂都快飞了,好不容易将江怀越送走,没想到他居然是有意布局引出捣鬼之人,更没想到的是,整件事居然与他保定府所辖的驿站官员有直接关系。


    他战战兢兢跪倒在地,连连请求江怀越原谅:“这驿丞才到任不久,陈老六也是他带来的人,下官对他们实在是不了解啊!”


    江怀越哼笑:“你身为知府这也不知那也不熟,还穿这身官服做什么?之前说要给我表明心志的信件,还是拿回去吧!我可收受不起!”


    他从袖中取出伍知府当时塞过来的信件,重重扔在了地上。伍知府脸色难堪:“大人,大人,这里面……”


    “别耍花招,我不缺这点!”江怀越鄙夷地说罢,阔步出了厅堂。


    驿丞已死,陈老六身份成迷,其同伙或者幕后黑手隐藏不见,即便再留在保定,也未必有所收获。从两人在木屋的对话来看,驿丞是想杀他江怀越为民除害,而陈老六起先假意与驿丞合作,实际却有着自己的打算,也有着自己的主人。


    这些人对他似乎很是了解,就连临行前他与相思的关系发生改变都已经知晓,而陈老六提出的要求是让他出手除掉惠妃腹中的胎儿……


    江怀越不由冷哂,之前荣贵妃就对惠妃嫉恨介意,还是他好说歹说劝其不要轻举妄动,而今却又有人瞄准了惠妃的身孕,这场戏倒是越来越复杂了。


    他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便带着姚康等人正式启程,离开了保定府。早上的风沙倒是渐渐平息,只是天空依旧昏黄黯淡,空气中充满着干涩感觉。


    肩头的箭伤火辣辣作痛,他的心思却不在这里。


    座下骏马缓缓前行,江怀越极目远眺,天地浑融,界限不清,厚重的云层拖曳出棉絮般的层层叠叠,笼罩于平原尽头。


    尽管在陈老六面前的时候,他表现出对于自己和相思的生死都无所畏惧的样子,可是真正想到了远在京城的她,心头仍是纠结难安的。


    她曾经为了自己出力受伤,所求的东西在他看来却少得可怜,或许是她根本就不会想要寻求什么,也不知想要抓住什么。别人所不愿碰触的,她却偏偏要来靠近……


    江怀越垂下眼睫,意态有些寂寥。


    “大人,大人!”后方传来番子呼喊。


    他转过头:“什么事?”


    一骑白马飞速驰来,那名番子手中扬着信封:“有人快马加鞭送来了这个……”


    “还送?扔回去,或者烧了!”江怀越想到伍知府那谄媚的笑脸就打心底厌烦,根本不想收他的厚礼。


    番子一愣,却又不敢多说,只好灰溜溜拿着信封策马往回。恰好姚康上前,问了一声:“怎么,又是那个知府送来的?他对咱们大人还真是痴心不改啊!”


    “哪儿呀,这是京城来的快信。”番子嘀咕了一声。


    行在前边的江怀越听到这,当即寒着脸道:“京城来的信?为何不送上来?!”


    番子无奈地将信重新又呈送过去。江怀越蹙着眉将信封拆开,取出信纸的时候,却有一小张叠得极为狭长的纸条飘落下来。风过长路,纸条随之飘远,幸亏姚康眼疾手快追了过去,才将纸条找回。


    江怀越心有疑虑,首先打开的是这张纸条。


    素淡光洁的纸上,有人用娟秀簪花小楷书写了一行字。


    ——“匆匆一别如隔三秋,淡粉楼中丹桂已落,江大人何时才能回转,相思奉酒相迎。”


    柔丽的笔画在他心上拂过,拨动沉寂已久的轻弦。


    在那行字的最后,还用浓淡相宜的笔墨画了一个精巧的盒子,盒盖上花纹流转,甚为典雅。再仔细一看,竟然还有几个极为细小的字,隐藏在这盒子的花纹上。


    ——“大人,我想你了。”


    他的心,一下子不可抑制地迸跳起来。


    甚至脸上都发了热。


    扑面的寒风吹乱了帷帽垂纱,后方的番子们因为突如其来的风势又聒噪起来,江怀越却心惊,以为他们发现了什么,连忙将纸条捏在掌心,独自策马往前。


    “哎,大人小心啊!”姚康诧异地望着他的背影提醒,可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独行离开了马队,江怀越才稍稍平复了心情,随后将纸条收进怀里,又展开了那张信纸。


    ——这小东西,为什么还要分两张纸来写?真是花样百出。


    他在心里笑骂,唇角不由上扬。


    然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苏公子?宿昕?!”


    自愿进了西厂大牢不肯出来?!还是相思带着才找得到?!


    唇边的笑意凝固了。


    无名怒火油然而生!行,定国府小公爷,原来还是这号人物!


    章节目录 第七十七章


    这一行人自保定出发, 快马加鞭风雨兼程,抵达京城的时候正是晨霜素白的清晨。江怀越连西缉事厂都没回, 直接就进宫觐见了承景帝。


    他将驿丞与陈老六装神弄鬼,借此将其引到保定, 并设计加以刺杀之事全数禀告, 但隐去了与相思有关的讯息,也并未将陈老六在杀死驿丞后的那番话透出半分, 于是在承景帝看来, 这就是一些嫉恨江怀越的人相互勾结犯下的案子。


    “小小驿丞对朝堂事宜一无所知,只是道听途说了一些传言, 竟也如此胆大妄为!”承景帝愠怒道, “听你所说,他们应该还有同伙,为何没再留在保定彻查到底?”


    江怀越拱手道:“万岁,朝野之间对臣心存不满的人恐怕不在少数, 既然主犯已经身亡, 那些从旁协助的人估计也早就逃散隐遁,如果臣在保定再掀起追捕嫌犯的风浪,只怕民间怨言更重……到时候可能有损的不是臣的声名, 而是万岁的美誉了。”


    承景帝拧了拧眉头,从书桌后站起身:“你倒是难得这样心慈手软。”


    “臣这不仅是为万岁着想,更是为皇嗣着想。”


    “哦?怎么说?”


    “惠妃娘娘好不容易怀了龙胎,万岁龙嗣绵延有望,臣不是应该广做善事, 积修德泽吗?”江怀越面含微笑,眉间眼角尽是谦卑恭敬。


    承景帝眉梢一挑,嘴角也不由浮现笑意。


    江怀越又问:“臣临走之前曾听说太后娘娘将金司药调回了景仁宫,如今惠妃娘娘还是由她负责照料吗?”


    承景帝颔首,难得露出了舒心的神情。“惠妃最近倒是宁静了不少,也不总是喊着头晕恶心。朕先前竟没有想到金玉音,看来她做事还真是细心妥帖。”


    “金司药确实兰心蕙质。”江怀越见承景帝心情转好,又主动问及太后寿诞之事,承景帝对他先前的安排很是满意,江怀越趁势问到各地藩王与元老勋臣是否都已抵京,承景帝道:“有些已经到了,这事我已交给余德广去安排……还有辽王未到,磨磨蹭蹭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听闻辽王近些年来笃信道教,说不定是在为太后娘娘潜心祷告。”江怀越一笑,承景帝却冷哼一声,目光之中流露轻蔑之意:“我看他是玩物丧志,以前迷恋美酒,府中尽是坛坛罐罐,现在又成天捣鼓些丹药,几乎要将辽王府变成道观了!”


    *


    午后时分,江怀越才从宫中出来,随行人员问及是否回西厂。这个本来几乎不用考虑的问题却令他纠结了起来。


    回西厂,那就势必要气势汹汹去见那个赖在大牢不肯走的小公爷宿昕,一想到他与相思那言笑晏晏的模样,江怀越心里就窝火。原来以为此人只是个游荡玩乐的富家子弟,他都打算好了,如果回到京城的时候这姓苏的还不识趣,那就派人去淡粉楼附近的小巷子里把他给截住,蒙上黑布一顿打,恐吓撵走了事。


    谁知道这一位居然是定国公府中的小公子,看来蒙头毒打是行不通了,言语威胁恐怕也收益甚微。更可恨的是这宿昕居然还主动上门,耗在西厂不肯离去,江怀越看到镇宁侯在信上的描述就气不打一处来。


    如今听到手下问要不要回西缉事厂,脑海中首先浮现出的问题就是自己该用怎样的态度去大牢见宿昕。


    他一边琢磨着,一边往马车边走。


    以礼相待吗?不行,太卑躬屈膝,丢了颜面,也咽不下这口气。


    冷笑嘲讽吗?也不对,毕竟对方父亲是定国公,没有必要因为这事撕破面子……


    那到底是该沉着脸进去呢,还是装成什么都不知道满面春风请他出狱?


    江怀越觉得脑子要炸了。


    “督公!”有人在远处喊。


    他已经踏上了马车,头也没回,不耐烦地扬声道:“干嘛?”


    “您过来啊……”


    江怀越满心牢骚地循声望去,只见西华门外停着一辆马车,杨明顺正坐在车头上朝他招手。江怀越想到了之前他曾叫杨明顺先回京保护相思,此时他却在此出现,不由心里咯噔一下。


    他快步迫近,压低声音道:“出什么事了?”


    杨明顺也不言语,指了指身后的车帘,递了个眼色给他。江怀越心有狐疑,撩起帘子一角迅速一望,映入眼帘的居然是明媚含春的笑眼。


    “大人……”相思抿着唇笑,那种愉悦之情像是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的青苗蓬勃,遍染生机。


    江怀越只觉神思一晃,心跳陡然加快。然而手却下意识地猛然放下帘子,朝着杨明顺肃然道:“干什么带她来这里?”


    “啊?是相思,她听我说您回京了,就急着要见您啊……”杨明顺看看江怀越,又看看车帘,摸不着头脑。江怀越沉着脸不说话,这时车内传来了相思惆怅百转的声音:“小杨公公,督公他不愿见我,劳烦您送我回去吧。”


    “行……”杨明顺慢吞吞应着,握着缰绳就想赶车,却被江怀越瞪了一眼。“闪开去。”


    “怎么了督公,我这不是要赶车吗……”


    “叫你让开,不然我怎么上去?!”


    “……那您早说啊!”杨明顺只好无奈地让开,督公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


    *


    马车缓缓行驶,低垂的车帘挡住了外面的寒风,车内光线有些昏暗。相思坐在那里,从江怀越一进来就斜着眼睛睨他,那双眼睛既含情又含怨,盈盈闪闪间还隐约透出几分哀伤与恨意。


    这复杂而多变的眼神令江怀越只能以阴沉的脸色来回应,内心却早已千回百转。


    他不开口,相思盯着他左看右看,几乎要将他看了个透心凉。终于江怀越按捺不住,率先发问:“你怎么来了?”


    这一问,相思那双含情目更是满是哀伤了。


    “我怎么来了?大人您问这话,不觉得让人寒心吗?我从小杨公公那里得知您回到了京城,连饭都来不及吃一口,赶紧找个理由出了淡粉楼,就想着能第一时间见到您。可您倒好,瞥见我坐在车里像是见了恶鬼一样,上了车沉着脸像是见了仇家一样,现在第一句话,又是这样子……您的心难道是铁铸的吗……”


    她悲愤不已地进行控诉,原本只是想震慑一下江怀越,没想到自己越说越动情,眼睛居然都湿润了。


    江怀越艰难地在心里盘算了许久,才出声打断她的话语:“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不想让杨明顺把你带出来。”


    “我是见不得人吗?”她更加不平,含泪盯着眼前人,视线越来越模糊,语声也越来越委屈,“我都已经躲在马车里不露面了,还能怎么样?您临走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去了一趟保定就变了心吗?”


    江怀越被噎得满心发凉,原先打算阴沉着脸,逼迫相思自己坦白与宿昕的事情,而今却被她步步进攻,逼到了悬崖边。


    “胡说些什么?!”江怀越压低了声音,狠狠望了她一眼,“说我变心?你……那个苏公子,宿昕,你到底与他关系有多密切?”


    颠三倒四问了这一句,自己都觉得丢面子,但为了增强尊严,还是冷着脸故作愠怒。


    相思愣了愣,眼里要冒出火来。“大人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江怀越还是故作冷峻,“你自己想。”


    相思紧抿着唇瞪他:“我之前就跟你说过,只是比较熟悉的客人,觉得他热情有趣而已。”


    “一个纨绔子弟,被抓了也就算了,至于你还要满城找寻,想尽方法搭救?”


    她更是气恼了。“您听谁说的?我最初是有点着急,可他为我解过围,好端端被逮进大牢了不该去想想办法?后来我得知了他的身份,知道您的手下不敢为难他,就没有再去过!”相思一口气说罢,见江怀越还是脸色难看,不由道,“您以为我对着每一个客人笑,就都是把他们放在心底深处的吗?”


    江怀越不肯说话,相思又愤然道:“我是教坊司的人,见客陪客由不得自己做主,有关系熟一些的客人就如同朋友一般,自然会热络点。但我之前也跟您讲过,那句话,只说给大人一个人,绝不会再讲给别人听。您要是始终不信,那我多说无益,也不必再留在这车内了!”


    说话间,掀起车帘身子就往外探去。江怀越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叱道:“干什么又这样?跳车上瘾了?”


    “您都不想见我,我还强求什么?!”她毫不示弱,用满是怨愤又饱含哀伤的眼睛望到他心底。江怀越心头一阵翻涌,硬是忍了下去,冷冰冰道:“我只是问问你和宿昕的关系,你何必这样小题大做?”


    “就没有特别的关系。”相思哼了一声,又反击道,“那么大人外出保定,当地官员必定盛情款待吧?”


    江怀越疑惑道:“忽然问这做什么?”


    相思仰起脸,哼哼笑了笑。“我可经常听到其他官员私下议论,地方官招待京官算得上是不遗余力,甚至有人还将自己家中的爱妾歌女送到驿站……”


    江怀越耳根都发红了,愠怒道:“你,简直越来越放肆,乱想些什么?”


    “我也不信,怎么办?”她近似无赖地反手扣住江怀越的衣袖,捏在手中反复揉搓。


    “……我晚上都带着姚康出去巡视,根本没你想得那样逍遥自在!”江怀越一脸正义凛然的样子。相思眼睛转了转,曼声道:“那白天呢?”


    “白天……”江怀越几乎要将自己白天做的事情都汇报出来了,转念一想才发现不对劲,冷哂一声又将她手腕捏住,用力握了几下,道:“你故意耍我?是不是?”


    相思睁大眼睛,讶异道:“谁敢耍您呀,提督大人……我不过是,问问而已。”


    “问,有你这样问的吗?”


    “怎么,大人也会觉得是我胡思乱想?”马车正颠簸,相思顺势紧紧拽住他的袍袖,身子往前倾,离着江怀越仅仅不到半尺的距离。她直截了当地望着他的眼睛,忽而又抬手,用温暖的手心抚了抚他的脸颊,切切笑道:“以后大人怀疑我一句,我就用十倍的质问来对待您。”


    那掌心柔软似绵,温暖如春,轻轻抚过的瞬间,令他浑身不能动弹,继而好似饮了极其上头的醇酒,整个人都发起热来。


    “你……相思!”


    千万种情绪萦绕冲击,言语都已经匮乏得无从表达,只化为这一句满是惊异的慨叹。


    他怎么就……遇到了这样一个相思呢?


    *


    这一辆马车其实很快就回到了西缉事厂附近,然而杨明顺估摸着里面的动静,硬是没及时回去,而是驾着车子绕着城西转了一圈又一圈。


    直至江怀越察觉不对劲,撩起帘子问:“杨明顺,你是要把我们给彻底转晕是不是?”


    “小的忽然辨不清方向了,居然找不到西缉事厂!”杨明顺夸张地哭诉,自己都掩不住得意之色。


    江怀越懒得再戳穿他,正色道:“赶紧回去,牢里还有个人物等着呢!”


    杨明顺这才笑嘻嘻调转了车头,朝着西缉事厂方向驶去。在半途上,相思还找机会吃了东西,重新妆扮了一番,待等回到西缉事厂门前,往帘子外张望一眼,讶然道:“侯爷!”


    江怀越一蹙眉:“镇宁侯不知道你我关系吧?”


    相思眨眨眼睛,懵懵懂懂看着他:“大人,我与你还能有什么特殊关系?您怕侯爷知道什么呢?”


    “……胆子越来越肥了你!”他含恨骂了一句,整顿衣衫后,撩起帘子下了马车。


    镇宁侯正巧也刚到门口,见江怀越下了马车,不由笑道:“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估摸着你回京后得先去进宫面圣,果然蕴之忙到现在才回来。”


    他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江怀越听到“忙”到现在才回来,心里却虚飘飘荡了几荡。


    ——你这是怕什么呢?


    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简直匪夷所思,半夜杀人都不带皱眉头的,怎么现在听人无心一说就心虚了?


    江怀越内心潮涌,脸上却依旧寡淡从容,向镇宁侯行礼:“侯爷来我这里,是为了宿公子的事?”


    “咳,真没办法了,我几次三番请他出去都不行,这小子是铁了心要见你。这不是我听说你回京了,就赶紧过来一趟吗?”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走,相思偷偷窥伺,见他们已进去许久,才从车上下来,朝着杨明顺笑了笑,跟着他袅袅娜娜进了西厂。


    *


    走在前面的镇宁侯是完全不知道车上后来又下了相思,他正与江怀越说得起劲,抱怨着宿昕这一次的荒唐行为。江怀越负手而行,看上去只是随便听听,却将关于宿昕的每一句都记在心头。


    两人步入大牢,马千户连忙上前迎接。“侯爷,督公!那位小公子今天开始闹绝食了,说督公再不回来,就要把自己活活饿死在西厂!”


    镇宁侯一脸无奈,江怀越不由冷哼,挥手示意马千户先退下,随后慢慢走到最后一间牢房之前。


    惨淡的阳光斜斜照进阴暗的牢房,只在地上洒落一道影子。身着素蓝锦缎交领长袍的少年正翘着二郎腿,枕着胳膊,悠闲地躺在乱七八糟的稻草上。


    他是背朝着门口方向的,故此未曾知道来的是何人,听到镇宁侯有意清嗓子咳嗽,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晃着腿道:“褚恩寰,我跟你说过别再来烦我,你既不像相思那样甜美,又不像相思那样会弹奏琵琶,成天拉长着脸过来说些陈词滥调,你不腻味,我都腻味了!”


    镇宁侯勉强压制了怒气,道:“你这是打算把牢底坐穿?国公爷要是知道了此事,少不得又要大发雷霆!”


    “他发他的雷霆之怒,我过我的自在生活,逼急了,我就去栖霞山找个寺庙出家去。”宿昕说到这里,自己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然而就在笑声回荡之际,背后忽然有人冷哂一声,慢条斯理地道:“小公爷,刚才不是还念着某位美人?一会儿又说要去出家为僧,您还真是诡谲多变,随性随心呐。”


    本来还在晃悠着二郎腿的宿昕闻声一怔,侧过脸一望,就望见了铁栏外这一位身穿锦绣流彩蟒袍的年轻人。


    “嘿呀,来了!”他一翻身弹跳而起,扔掉了手中的稻草杆子,飒飒然一振皱的不像样的长袍,正气凛然站在铁牢内,用那双裁冰破雪似的明目盯着江怀越,几乎想要将他刺个对穿。


    章节目录 第七十八章


    第七十八章


    “你就是江怀越?”宿昕横着眼打量对方几眼, 不悦又不屑,眼神里却还透着几分怀疑。


    “小公爷以为呢?”江怀越微微扬起眉梢, 唇边带着似笑非笑之意,镇宁侯站在一旁, 听到他那语调, 看到他那笑意,浑身寒毛直竖。


    宿昕冷哼一声, 低声嘀咕了一句:“虚有其表而已。”


    江怀越装作没听到, 慢慢道:“江某前些天奉旨去了一趟保定,未曾想手下们居然有眼不识泰山, 误将小公爷给抓了回来, 实在是做事鲁莽,还请小公爷见谅。”


    “误将我抓回?”宿昕双手抱胸,一副看穿真相的神情,“我说你就别假惺惺了, 谁还不知道在京城内你们厂卫横行无忌, 只要是看到或者听到谁对朝政有所议论,哪怕是讲得在理,也照抓不误。我这些天可没少看到其他人也被逮进来, 边上几个牢房关押的不都是这样的读书人吗?”


    江怀越平静道:“小公爷您也说了,不仅是我们西缉事厂,还有东厂和锦衣卫俱有这样的职责,可见这些事情并非都是我们几个管事的自作主张,若万岁不允许, 我们这些底下人又怎会大动干戈呢?”


    “万岁还不是听信了你们这几个人的花言巧语?”宿昕冷哂,“朝中自有六部和内阁各司其职,你们这些人本来只该负责护卫伺候的,却越俎代庖,甚至凌驾于众官员之上。我听说你每到一处,当地官员必得跪拜相迎,恐怕内阁首辅外出也不过如此阵仗!”


    “那也是他们自发如此,江某从未提出过任何要求。小公爷,江某与您先前素未谋面,您何苦对这些事情耿耿于怀,倒像是你我结怨多年一般。”


    宿昕“哈”了一声:“你说的轻巧,好像是我无事生非?”


    镇宁侯在一边忍不住道:“国公爷让你上京给太后贺寿的,可没让你和厂卫们过不去。”


    “你就别提老头儿了,也不知道怎么就越活越顽固!”宿昕其实还有一肚子怨气,只是碍于江怀越在场,没好意思讲出来。


    他在南京的时候,就经常听说西缉事厂近几年风头正猛,大有赶超东厂与锦衣卫的形势。本来东厂的存在就已经够让人头疼的,又加设了一个西厂,压制得京城百姓和官员时时小心事事谨慎,有几名激烈反对西厂建立的官员甚至被罗织罪名抓进了大牢,到最后轻则抄家罢官,重则丢了性命。


    他也曾建议父亲以勋臣之后的身份诚恳上书,请求君王停办东西两厂,或者至少也应该削减他们的势力,不能纵由这些人狐假虎威,凌虐百姓。然而国公爷却斥责说他实属多事,满朝文武中自然有人会看不过去,何必由他来挑这个头?


    “您是怕惹祸上身?好歹咱们的祖先也是威风赫赫的开国功臣,您怎么就变得这样畏首畏尾了呢?人人都这样的话,那还有谁愿意出来说话?”宿昕曾不满意父亲的态度,与之发生了争论。


    “开国那时候当然得不惜自己的小命了,成王败寇谁不懂?眼看天下就要到手,谁会胆小如鼠畏葸不前?”国公爷抓起书本就往他头上敲了一记,“太平时节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文死谏武死战,你是想让这国公府不得安生?”


    宿昕为之郁闷,他这个老爹,以前是嫌弃他没有头悬梁锥刺股的苦学精神,从小就灌输了一大堆古人如何发愤图强尽忠为国的大道理,说那些事迹的时候,那叫一个正气凛然气贯长虹,害得他小时候还掉了好几次感动的热泪。没想到等到他接受了这样的熏陶,对那些横行无忌的厂卫看不惯时,老国公爷又教训他不懂得明哲保身,那副看他不上的样子,让宿昕十足感到从小到大就一直在受着欺骗。


    故此,他在又一次被老父亲训斥嘲讽之后,一怒之下孤身离开了南京直奔京城,原先是想在进宫后面见圣上,说一说如今市井间对厂卫的畏惧已经超出了对皇权的敬畏,然而转念一想空口无凭,于是隐姓埋名有意撒网,目的就是自己先体验一次被抓,混进牢房亲眼看看里面的惨状,出来之后直接禀告给皇上,这样总该最有说服力了吧?


    “国公爷可是看着糊涂实则清醒得很,你小子能学到他一半功力,就够立足了。”镇宁侯摇头,“行了,既然已经见到了怀越,那是不是该出去了?你看看这一身衣服都脏成什么样子了,还穿在身上!”


    宿昕斜着眼睛看江怀越:“听你的意思,就是自己完全行得正坐得端,凡事都是万岁爷首肯,所有事情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江怀越淡淡一笑:“话也不能这样说,万岁日理万机,我怎么可能事无巨细样样禀告?但凡大事要紧事,必定都是万岁同意的,这一点小公爷还请放心。”


    “行,你既然这样说,那我就去宫里见见万岁爷,问一问这当街暴打随意抓人到底是大事,还是小事……”宿昕一边说,一边整顿那件皱巴巴的长袍,镇宁侯无奈道:“你这个人真是说不通,刚才还说老爹顽固,自己不也一样?”


    “他不是说万岁都同意吗?那又何必怕我去说?”宿昕整顿了衣衫,背着手昂首挺胸就往铁门外走,没料到才出牢门,就见转角处站着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惊得他连忙收回脚,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相思?你怎么也来了……”


    相思微笑着朝他行礼:“宿公子,我是听说您不肯出狱,就过来看看。没想到您这次倒是自己走出来了。”


    “啊,那什么,因为西厂提督回来了,我这走也走得体面,没白进来一次。”他脑海里盘算了不少,又赶紧道,“这地方不宜久留,咱们还是边走边说,大牢里有什么好玩的,是吧?”


    相思忍不住笑了笑:“那您先前不还待得起劲?”


    “咳,那是之前,江怀越又没回来,我在牢里自在得很……”说话间,后方响起脚步声,镇宁侯与江怀越已经走了过来。相思装作与江怀越不熟悉的样子,朝着两人行礼。“相思见过侯爷,还有这位,嗯……提督大人。”


    江怀越睨着这个精怪不说话,镇宁侯倒是没想到她也会来,不由诧异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之前跟着侯爷来过,刚才在门口说是侯爷叫我来的,他们就没为难我。”相思笑了笑,“还望侯爷恕罪呢。”


    “哦,小事无妨。你也是为了宿公子着想嘛……”镇宁侯见江怀越肃着脸站在一旁,想起了什么似的介绍道,“蕴之啊,你还记得这一位吗?”


    江怀越板起脸来,骄矜着打量了一下相思,缓缓道:“只是看着有些眼熟。”


    “你这个人怎么也不长脑子?难道没收到她写的纸条?”镇宁侯向来觉得自己在江怀越面前显得有点头脑简单的样子,如今终于扳回一局,心里很是高兴,眉飞色舞地介绍道,“这是淡粉楼的相思姑娘,上次在和畅楼被我家那位给砸破了头,你不是还帮她说过几句的吗?瞧瞧你这记性!”


    江怀越还未说话,宿昕已然叫起来:“什么?被你夫人砸破头?这又是什么事情?我怎么一无所知?”


    江怀越厌烦地瞪了他一眼,脸上却还只得带着笑意。“小公爷,那是侯爷夫人一时气急失手了,都过去很久的事情就不必再追根究底……”


    “相思姑娘,你真是受委屈了……”宿昕一边哀叹着,一边就想朝相思那边去,猛然间听到身后有人用力咳嗽一声,回头一看,江怀越已走上前来:“小公爷,牢里阴冷潮湿,还请出去再谈。”


    “你这人真是奇怪,我又不是要跟你谈话。”宿昕满心纳闷,相思见状,连忙道,“是呢,我在这里站了一会儿就感到浑身不舒服,好像掉进了冰窟,我们还是别待在这里了。”


    “……行吧,出去再说。”宿昕点点头,又瞥了身侧的江怀越一眼,紧随在相思身后出了大牢。


    走出大牢,阳光恰好洒落满地金辉,宿昕在牢里待了好些天,乍一见着刺目的光亮,几乎有点睁不开眼睛了。相思体贴地道:“小公爷,我看您虽然没受虐打,可这脸色怎么也显得发白,想必是牢房阴冷休息得不好,还有这一身衣衫都已经脏了破了,如此情形又怎能直接进宫?不如先回闲雅居好好休养一番,觐见皇上的事情应该也不急,对吧?”


    宿昕原来是逞着一股劲儿,就想把自己在西厂的遭遇全都诉说给承景帝,好让他知道手下人借着他的名义,做得实在过分。他这些天故意不出去,可不是仅仅为了怄气,蹲在牢房里的时候假装睡觉,偷听到不少有用的讯息,他也知道承景帝默许了江怀越做事,但做事总也要讲究分寸,若是皇上知道他真正的所作所为,难道还会一点都不介意?


    可是被相思这样柔情蜜意地关切了一下,那股子愤懑之气好似忽然减弱了一半。“我……我还好,没觉得身体不适啊……衣服嘛,换一套就行。”


    “那怎么行呢?您看看您这脸色,多苍白啊!眼圈都黑了!”


    宿昕愣了愣,继而得意道:“那不正好?让万岁瞧瞧这西厂大牢有多过分,把我折腾成这样!”说罢就大步往前去。相思连忙追在他身侧,莲步款款,笑靥浅浅:“小公爷,您想一想,这个憔悴的样子进了宫见万岁爷,万岁爷问,你是怎么会搞成如此模样呀?您该怎么回答呢?”


    “不就是因为在教坊里喝酒,评论了几句?”


    “哦……那倒是。”相思想了想,犹犹豫豫道,“可是……我好像记得,□□爷曾经规定过,宗室成员和有勋爵的功臣,都是不可以来这些风月场所的呀?”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宿昕强行给自己找补,“我这是为了诱敌出动,不然怎么能引起西厂注意,对不对?”


    “可是您想啊,国公爷让您上京给太后祝寿的,您却连太后都还没拜见一下,这样说来,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点于理不合呢?”相思认真地道,“还有,您说提督大人做事任意妄为,但您这次折腾也有点大,要是遇到个手狠不讲理的番子头目,当场把您打伤了,国公爷到时候岂不是要气坏?万岁要是知道了了来龙去脉,真的不会说您做事冲动吗?”


    宿昕脚步慢了慢,偏过脸看看相思,感到很意外:“你怎么在帮着西厂的人讲话呢?”


    “哪儿呀,我这不都是为您考虑,生怕您好心办坏事?”相思转回头,朝着慢慢踱来的镇宁侯道,“侯爷您说是不是?”


    镇宁侯愣了愣:“对,小公爷你怎么分不清相思到底是在帮谁呢!”


    宿昕看看相思,又望了望始终跟在后边,却不发一言的江怀越,忽然叫道:“不对不对,侯爷你刚才说了,江怀越曾经帮相思讲过几句好话,相思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必定是借着这机会来替他解围!”


    相思脸一红,随即小小地哼了一声:“公子切莫乱联系,提督大人当时仗义执言,我已经感谢过了,和这次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呀?”


    “这更加不对了,江怀越为你仗义执言,简直天方夜谭!”宿昕狐疑地朝镇宁侯追问,“他们两个,是不是有些瓜葛?”


    “啊?怎么可能?”镇宁侯一头雾水。


    此时却听江怀越清了清嗓子,幽幽然道:“小公爷,您是在风月场所待多了吗?怎么看谁和谁都像是郎有情妹有意?要不是刚才侯爷提醒,我差点连她是谁都不记得了,哪里来的什么瓜葛?”


    “那侯爷怎么还说她给你寄了什么纸条?”


    江怀越面不改色心不跳,背着手道:“什么纸条?我只收到了侯爷寄来的信件……”说到此,他忽而一顿,蹙着眉道,“原来如此,我接到信件的时候正在赶路,保定那边起了风沙,一不小心从信封里掉落了东西,一下子就被大风给刮跑了,料想应该并不是重要之物,因此也懒得去追。那什么纸条,估计早就进了水沟吧!”


    章节目录 第七十九章


    “掉进水沟?”宿昕挑眉, “有那么巧?”


    相思斜着眼睛偷偷瞥向江怀越,江怀越依然无所谓的样子, 神情寡淡:“小公爷对这细枝末节怎么如此在意?”


    宿昕还未回答,等在一旁的镇宁侯早就按捺不住, 大声道:“我说区区一张纸条值得你们这样问来问去吗?相思写完之后我看过一眼, 就一句话,文绉绉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


    经由他这一打岔, 宿昕也没能再追问下去。相思又不失时机地将话题引向别处,宿昕被关了那么多天, 早就闷得发慌, 如今出狱正如笼中鸟重回山林一般,被相思引导几下便转移了注意力,又开始问起自己被抓后,相思是如何找到侯爷等问题。


    他们三人边走边聊, 很快就出了西厂大门, 原本正和相思谈笑甚欢的宿昕刚迈出门槛,忽而脚步一顿,大梦初醒般地道:“不行, 差点忘了!我还得进宫面圣,侯爷,你先送相思回去吧。”


    相思与镇宁侯面面相觑,镇宁侯一拍他肩膀,将他强行揽了过来。“面什么圣?!万岁正忙着, 没空看你这一身破衣烂衫的样子!走,去淡粉楼,好好梳洗干净,再躺下听听曲子散心!”


    相思随即道:“正是,小公爷何必急于一时?又不是明日就要离开京城了。”


    “我……”宿昕还没说完,已被强壮高大的镇宁侯拽下了台阶,半哄半拉着骗上了马车。相思站在西厂门口,偷偷往始终跟在后面的江怀越身上瞥,他察觉了,端着姿态慢悠悠道:“相思姑娘怎么来的?没乘轿子吗?”


    ——怎么来的,还不是跟你挤在马车里一起来的?


    戏还演得真是煞有介事。


    相思睨了他一下,装作腼腆的样子回道:“之前叫了一顶轿子,只给了来时的钱,他们把我送到这里就走了……”


    “哦,那要不要派辆车子送你一下?或者再为你叫一乘轿子?”江怀越一边客套,一边打算让杨明顺再把她送回去,顺便也看着点以免被人占便宜。


    谁料那边马车里探出了宿昕的脑袋。“我们不是要去淡粉楼吗?还需要你献什么殷勤?”


    江怀越脸一沉,相思忙道:“我自己回去,你们两个人坐在车里了,我也不好坐进去。”


    “坐得下坐得下。”宿昕竟然从马车内出来,坐到了前面拿起鞭子,“我来赶车!”


    站在一边的车夫惊呆了,镇宁侯也失笑道:“小公爷,你还会这一手?别赶着车子掉河里!”


    “有什么我不会的?”宿昕盛情邀请,相思只好坐上了他们的那辆马车,放下帘子的时候,见江怀越独自严肃地站在台阶前,竟有一种孤苦伶仃的感觉。


    “江大人,回见。”她用纱帘遮住了半面,只露出一双秋水明眸,含情脉脉望向他。


    江怀越被这目光望得心生潮涌,却又不得不保持着孤高冷冽的气质,满不在意地哼了一声,就算是回答。


    “启程了!”宿昕扬起马鞭,显得格外新奇,驾着马车就飞快离去。只可怜随行的车夫撒腿追逐,随着马车很快消失在长长巷口。


    江怀越发了一会儿呆,背后忽传来声音:“督公!您就放心让相思跟着小公爷跑了?”


    一回头,才见杨明顺从大门后钻出脑袋,忧心忡忡地朝着他使眼色。


    江怀越皱了皱眉,背着手往外面走:“她有分寸的。”


    “嗬,她有分寸,可我看那个小公爷像是没有分寸的样子……”杨明顺跟在后面,为他捏了一把汗,“虽然他看起来不靠谱,可毕竟出身比您好,长得也不赖,生来一副快活的面容,不像您……”


    他顿下脚步,拧着眉头瞪杨明顺。“我怎么了?难道生来愁眉苦脸?”


    “不是不是,可对着他容易让姑娘开心啊……您呢?”杨明顺只是点到为止,不敢说得太明白。


    江怀越却更气恼了。“对着我就让人提不起精神,是吧?杨明顺,你不要以为是我不放过相思,等下次她来了,你仔细问问看,到底是谁缠着谁?”


    他义正辞严地说完这一通,气宇轩昂扬长而去。


    *


    不平归不平,江怀越却还没糊涂到分不清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出了西厂后随即又返回宫中,向承景帝报告了南京定国公的小公子宿昕已经到了京城。承景帝对宿昕的到来并不意外,然而听江怀越说他还特意混到西厂大牢呆了好些天,却着实哭笑不得。


    “这个宿昕,真是顽劣胡闹。”


    承景帝既已对此事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江怀越也无需再加油添醋。此时昭德宫的小太监过来探问,说是荣贵妃听说江怀越回了宫,要他过去一趟。承景帝得知后,道:“既然荣贵妃相邀,朕也有几天没见着她了,正好一起过去坐坐。”


    江怀越便陪着他前去昭德宫,荣贵妃本身最近对承景帝一直有些冷淡,见他主动过来,也没给什么笑脸相迎,草草拜见之后,就冲着江怀越冷言冷语道:“你小子最近是越来越忙,好些天都不见鬼影,这不是回了宫中,我不差人来请,你竟不会来我这里了?!”


    “臣也是为万岁办事,有些时候回了宫,刚想来娘娘这边,却又有人找,等到臣空下来了,又听说娘娘正在休息,便也不好过来打搅了。”


    “尽是借口!要真的想来看我,什么时候不能来?我看你也没忙到连吃饭睡觉都没时间!”荣贵妃毫不留情,江怀越只笑了笑不做辩解,倒是在一旁的承景帝被冷落至今,只好干咳一声,慢条斯理道:“怀越如今兼管东厂事务,确实是要比以前忙碌不少,你要是闷了,只管差人去叫他……”


    “人来了,心不在,有什么用?”荣贵妃冷着脸撇下一句,看都不看他,顾自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检视妆容。


    承景帝心里有数,走到她身后道:“你也不必拿他撒气了,近来我是多去了几次惠妃那边……”


    “万岁想去谁宫里,还需要朝我解释吗?”荣贵妃一边为自己画眉,一边冷笑道,“惠妃如今拿乔,在后宫成了任何人靠近不了的夜明珠,万岁是不是还得为她专门建造一座宫殿,好生供起来伺候?”


    “话不是这样说。惠妃有孕也是喜事,你何必还这样耿耿于怀呢?朕不是答应过你,无论她生下是儿是女,贵妃之位,只可能是属于你一人的。”


    “贵妃?我看她将来是要准备封后的吧?”荣贵妃不以为意地反唇相讥。


    承景帝将脸一沉:“朕当初为了想要改立你为皇后,招致朝臣强烈争议,此后情愿将皇后之位空缺至今,你居然还不明白朕的良苦用心?若是因为惠妃生下皇子,朕就立她为后,又与那些见异思迁之人有何区别?”


    背对着承景帝的荣贵妃抿紧了唇,原先还满是怨愤之情的眼里渐渐笼上迷濛。


    “我的……我的孩子啊……”她终于还是难以忘记那个刚满三岁就夭折的儿子,手指剧烈颤抖起来,“啪”的一声,描金玄黑的眉笔跌落在地。


    承景帝默默俯身,为她捡起了那支眉笔,将手搭在了她的肩头。


    江怀越目睹此景,悄悄地退了出去。


    *


    抬头望,天空蓝得纯澈,丝丝缕缕的云絮轻薄如纱幔。他信步走下台阶,还未走出多远,却见前方大红宫墙那端有佳人款款行来。


    越走越近了,她已率先向江怀越微微一笑,如暖阳破云,新月婉约。


    “江大人,许久不见,您是刚从外地回来吗?”金玉音语声清灵,恰如其名。


    江怀越向她拱手:“正是,去了一趟保定,金司药连这也知道?”


    “江大人可是后宫中瞩目之人,您的行踪谁不关切呢?”金玉音一笑,望了一眼他后方的昭德宫,“您去见过荣贵妃了?”


    他点了点头,因问道:“金司药如今在惠妃身边,过得可还适应?”


    “娘娘近来倒是平和了不少,先前也许是太过紧张担心,如今一切都好,也不再像开始时候那样难受了。眼看已经四个多月了,再过一段时间就更安稳了呢。”


    “是吗?那倒是好事。”他淡淡道,“金司药只是负责娘娘的用膳与补品吗?”


    “承蒙娘娘信任,如今衣食出行都让我看着点。成天这个请示那个布置的,比起料理这些琐事而言,我还是更喜欢静静地待在司药局里跟医书药草打交道。”金玉音虽还是笑着说话,但眉眼间确实流露出一丝无奈与疲惫。


    江怀越正待宽慰一句,却望到远处缓缓行来一顶轿子,从轿子边随行的太监与宫女来看,显然正是来自于景仁宫的。他挑着眉梢轻声道:“正主儿来了。”


    金玉音忙回过身,迎上前去拜在路边。“惠妃娘娘……”


    轿子里传来一声轻蔑的笑,随后纤纤玉手一挑帘子,露出惠妃不善的眼神。许久未见,她因怀孕而微微发福,原先的瓜子脸已经圆润了不少,然而一说话还是那样不客气。


    “我道是谁牵绊了你的脚步,原来是江怀越这个小白脸。怎么呢,玉音,你平时不爱说话,遇到了他却好像被月老红绳牵住了似的迈不开脚?”


    金玉音连忙叩首:“娘娘,奴婢只是偶遇江大人,说起娘娘近来身体康健……”


    “我的事不用对他说!”惠妃拔高了声音,用那双凌厉的凤眼盯着江怀越,“我还巴不得他别再出现在这宫里呢!”


    江怀越站在原处,从容道:“娘娘对怀越有意见,可别因此气坏了自己,您腹中的胎儿对于万岁来说太过重要,若是出了岔子可怎么办才好……”


    “你……你不要危言耸听!”惠妃忽然攥紧了轿帘,看到他站在那儿云淡风轻的样子,也不禁怀疑他是否在内心谋划诡计。为给自己壮胆,她又故意冷哂一声,道:“告诉你,不要动什么歪脑筋,如果我身边再发生什么事端,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你……还有你背后的主子!”


    说这话的时候,她还有意朝远处的昭德宫盯了一眼。


    “哦?是吗?”江怀越扬眉一笑,“说起来,娘娘到此处,难道是想去见贵妃娘娘?可不巧的很,万岁刚才也与臣一起去了昭德宫,此时恐怕正为贵妃娘娘描眉梳妆呢。”


    说罢,随意地朝着轿子里的人拱了拱手,又向跪在一边的金玉音看了一眼,便洒脱而去。


    “……猖狂的奴才!过不了多久,要你好看!”惠妃气得发颤,朝着他远去的背影咬牙切齿,又瞪了一眼金玉音,“还不跟我回去?在这里发什么呆呢?!”


    “是。”金玉音低着头,随着这顶轿子缓缓折返。


    *


    江怀越再度回到西厂,叫来杨明顺:“去淡粉楼看看,宿昕和侯爷有没有走?”


    “这也没多久,应该还不会走吧……”杨明顺小声念叨着,只好匆匆而去。过了一阵子,气喘吁吁回来报告说,果然宿昕和镇宁侯还在淡粉楼喝酒聊天,相思也陪在一旁。


    江怀越用指节叩击桌子:“这都什么时候了!快天黑了还不回去,打算在淡粉楼住着不走了吗?”


    杨明顺望了望明媚敞亮的天色,又看看江怀越,嗫嚅道:“大人,您是不是眼花了……这哪儿就天黑了?”


    江怀越顿滞了一下,冷冷道:“我说快要天黑了,你听不懂?什么猪脑子。”


    “是是是,小的是猪脑子,哪天多吃点脑花补一补……大人需要的话,小的也给您准备些?”杨明顺笑嘻嘻地问。


    “我从来不吃这些。”江怀越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起身换了衣袍,“我出去一趟。”


    “刚回来又要走?”杨明顺纳罕道,“小的陪您去?”


    他想了想,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杨明顺一边跟着他走出去,一边打听要去哪里。他起先不肯说,直至上了马车,才沉着脸道:“去找镇宁侯。”


    杨明顺愣了愣,恍然大悟道:“咳,不就是找相思吗?!”


    “闭嘴!”


    *


    要说江怀越对去淡粉楼的路程已经是熟门熟路了,然而前几次都是只能在外面隐藏徘徊,这一回因为有镇宁侯在里边,他倒是无需发愁找不到借口,带着杨明顺长驱直入,衣袂生风地杀到了宴饮之处。


    正是他与相思初次正面相遇的那个幽静水榭——月缕风痕。


    只是此时的水榭内满是欢声笑语,酒过三巡,宿昕早就忘记了为民请命弹劾西厂的正经事,拉着镇宁侯的手来回抚摩,语重心长地道:“我说侯爷啊……你好歹也是上过沙场杀过强敌的堂堂男子汉,怎么就会惧内成那样呢?你瞧瞧我们的小相思,无缘无故被尊夫人砸得头破血流,我当时是不在场,如果在的话,肯定不会让她受这委屈!”


    镇宁侯满面发红,大着舌头分辨:“什么惧内,我,我那是爱妻如宝……小公爷你还未成婚,等你遇到了心仪的,保不准比我还不如……”


    “那也得看那个妻,值不值得我对她好!”宿昕也上了头,意气激昂地拍桌子,“仗着自己身份随意打人就不能纵容!你说是不是,相思?”


    他又转过身,拽住了相思的衣袖,一脸认真地征询意见。


    “小公爷,我……”相思才开了个头,却听门外传来格外熟悉的话语声:“看不出小公爷还是个多情人,只可惜您这套在教坊姑娘看来实在是太过天真,讨好的方式多种多样,何必非要扮成纯良热心呢?”


    宿昕起初一愣,等到看见那背着手从外面漫步进来的人,气得冷笑道:“你跑到这里干什么?!这是你来的地方?”


    江怀越毫无感情地环顾四周,也不理睬他的质问,但是镇宁侯虽然已经醉得眼花,还是摇晃起身:“蕴之,你也来喝一杯!”


    “我正是担心侯爷才来的。”江怀越大大方方坐下来,叹息道,“侯爷莫非忘了尊夫人的脾气?要是被她知道您来了淡粉楼,身边又只有小公爷这样的多情种,岂不是又要大闹?有我在边上看着,至少尊夫人如果问起来,侯爷也有个挡箭牌不是?”


    “啊?好!好!你想的周到!”镇宁侯由衷感谢,为了给江怀越倒酒,差点把酒壶都摔了。宿昕皱着眉不高兴,气冲冲地道:“好什么?我们在这里谈天说地,他坐在中间算是监视?这酒我可喝不下去!”


    “本来也是,我看两位喝的都不少了,也该回去休息……”江怀越还没说完,宿昕已经板着脸站起来:“我可没醉,明日一早还要进宫见驾。江大人,你好自为之!”


    说罢,又朝相思道:“相思姑娘,你虽然是教坊女子,但也知书识礼明辨是非,这个人不像你想的那样仗义,你可要千万当心,不要上了他的当。”


    相思红了脸:“我,我知道了。”


    宿昕又去叫镇宁侯,可是他却懒懒散散喊着还要再喝,宿昕见劝不走,只好自己悻悻然离去,临走还不忘瞪了江怀越一眼。


    大门被他砰的关上了,相思低着头,似乎一动不动,可从江怀越这边悄悄望去,恰好能望见她微微扬起的唇角。


    她居然在偷笑。


    镇宁侯眯着眼睛,还在稀里糊涂地揽着江怀越敬酒。江怀越自己喝一杯,给他灌两杯,没多久,就彻底放倒了镇宁侯。


    看着倒在地上呼呼大睡的镇宁侯,相思故意扭扭捏捏地偷窥了江怀越一眼,羞答答问:“提督大人,现在就剩您一人了,是想听奴婢弹曲呢?还是看奴婢献舞?”


    “献什么舞,你刚才给他们也跳舞了?”江怀越一把扣住她手腕,将她拽了过来。


    相思张大眼睛,无辜地道:“我也没问他们呀。”她忽而又掩不住小有得意的笑,凑到他耳边,悄悄道,“大人,您猜我会不会跳舞呢?”


    悄悄话本就撩人,呼吸气息拂过耳畔,更让他神情凝固。好不容易按捺了心头缭乱,江怀越硬是将她拽到了那个隔间。


    锦绣流彩的百鸟朝凤屏风遮住了外面的世界,多宝隔架子上依旧陈设着姿态各异的名贵玉器。


    相思一到这里,就又想起当时自己精心装扮后,怀着复杂的心情前来自荐枕席,跪在地上求他要了自己的那一幕。


    心潮莫名汹涌起伏,她被他拉拽地脚步微促,挣扎几下没有用,索性趴到他肩头,踮起脚尖小声道:“大人……您这是,想干什么?”


    章节目录 第八十章


    近似呓语的低切声音萦绕在耳畔, 轻糯绵软, 犹带着掩饰不住的诱惑与笑意。


    ——大人,你想……干什么?


    相思借着站立不稳的机会斜斜趴在江怀越肩头, 整个人几乎都贴近了他的身体, 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后背恰撞在了锦绣斑斓的百鸟朝凤围屏上。


    然而她还不满足,双臂软软环住了他的双肩, 微微扬起脸, 靠近他脸颊, 轻轻笑了笑。


    温热的呼吸直扑而来, 江怀越背靠着屏风,下意识地偏过脸去。


    “大人,我给你的纸条, 真的扔了?”


    低切切的声音又拂过脸侧,相思几乎是埋在他的颈侧问出了这一句。


    他呼吸为之一滞, 一时间竟好似忘记了自己手该往哪里放,待到掌心触及温软之时,昏沉沉的头脑中才有了一些隐约的印象。


    “没……藏在最安全的地方。别人找不到。”


    “嗯?是, 藏在你心里吗?”


    她咬了咬下唇, 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将脸颊贴近了他。


    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个人几乎在同时起了颤栗。


    那种心尖迷乱震荡的感觉让相思紧张地闭上了双目,他没有任何动作,好似已经被她的举动震慑得忘记了一切。相思便大着胆子又睁开眼, 再一次凑近他。


    毫不掩饰地,望到他的眼眸深处去。


    要拂开清寒素白的霜意,要透过迷离纷乱的雾霭,直直地望进他的眼,望进他的心。


    “大人,你不要怕。”


    犹如情人私语般,她怀着最虔诚无邪的心,将眉心又贴近了他。


    什么都不存在了,一切都是寂静寂静,一切都是喧嚣喧嚣。整个世界在狂欢着啸叫着,铺天盖地的浪潮涌起又落下,落下又涌起,卷乱了江怀越枯竭已久的心海。


    她抬手,触及他的颈侧,他的脸庞。


    又紧抓住他的手,让他学着自己的动作,抚过她的颈侧,她的脸庞。


    “大人,你喜欢我吗?”她那长长眼睫在微微簌动,眼眸里含着无限憧憬。


    他感觉心头被人狠狠揪住,居然发不出任何声音。那种欢愉与痛苦兼存的迷乱,让他眼神为之一收,随即狠狠扳着相思的下颔,近乎鲁莽地封住了她的唇。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与充盈。


    江怀越急速旋转晕眩的脑海里,不知怎的忽然冒出了以前读过的两句话。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忍顾鹊桥归路。


    他只觉心里有难以抑制的浪潮要将自己吞灭,只是他的动作终究太过青涩莽撞,只尝到了她唇间清香红脂,却不知道还应该做些什么。


    相思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揽住他的后颈,微微偏过脸颊,轻声道:“大人,你还没说,你喜欢不喜欢我……”


    他深深呼吸一下,却不给回应,按着她的颈侧还待继续,忽听得外边忽有响动,继而传来一声大叫:“哎!侯爷,您小心脚下别摔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两个人都为之一惊。


    相思下意识地往后一躲,之前还如同入梦一般的江怀越迅疾清醒过来,将她往身后推了一把,随即一整衣袍,转出了屏风后。


    他才踏出隔间,镇宁侯已捂着脑袋,跌跌撞撞地朝着这边而来,先前守在门口的杨明顺连忙上前搀扶:“我说侯爷,您怎么就忽然又醒了呢?”


    “谁,是谁打了我一棍子?!哎,蕴之,你怎么也在这里?”镇宁侯还是口齿不清的样子,望到了江怀越更加惊讶。


    江怀越无奈地道:“我刚才不是还跟你喝酒来着?侯爷的额头怎么肿了?”


    “有人打我闷棍!”镇宁侯怒气冲冲,东倒西歪地朝着两边张望。杨明顺哭笑不得:“小的就守在门口,哪有人进来打您?分明是您睡糊涂了一翻身撞到桌腿,又把自己给痛醒了!”


    “桌腿?!他娘的也不让老子睡得安稳!”镇宁侯居然怒不可遏起来,挣脱杨明顺的搀扶就往桌腿乱踢,直把八仙桌踢得差点翻掉。江怀越连声道:“快把侯爷扶出去醒醒酒!”


    “干什么?我还要和小公爷喝呢……还有相思,相思呢?”


    “侯爷。”屏风后又转出了言笑晏晏的相思。


    “你们两个……”镇宁侯皱紧眉头,斜着眼睛打量她,又摸着下颔打量江怀越。两人被他看得心里七上八下,他却忽然一拍巴掌:“我记起来了,相思你还在我寄给他的信里夹了张纸条,对不对?!”


    相思松了一口气:“是啊,侯爷,您脑子真清醒。”


    “确实,侯爷这记性,常人望尘莫及!”江怀越言之凿凿地补充道。


    “没错!”镇宁侯开怀大笑。


    *


    暮色初降时分,淡粉楼里越加热闹,楼上楼下贵客盈门。镇宁侯总算是醒了酒,抹了把脸急着就要回去。江怀越知道他是怕夫人再大发雷霆,便也与他一同离去。


    相思将两人送到门口,看着杨明顺先扶着镇宁侯上了马车,趁着四周暂时无人经过,向江怀越悄悄道:“大人。”


    “嗯?”江怀越望她一眼,好似尴尬地不知该如何面对。


    相思却又含着小小的怨怼唤了一声:“大人!”


    “怎么了?”他压低声音,消减了清寒,带着几分无奈。


    “……好像从始至终,都是我在叫你,大人,大人。”她斜睨着江怀越,反问道,“大人心里,到底有没有我的名字?”


    江怀越愣怔了一下,回忆起来自己竟然真的很少叫她名字,只是想要启唇却觉生疏,踌躇了半晌,道:“你的想法怎么那么多?”


    “连这点小小请求都不能满足我?”她垂下头,用绣鞋拨弄着金丝裙边。


    江怀越刚要开口,马车内的镇宁侯又探出身子来叫:“蕴之,你在干什么?”


    “……替你向这位姑娘道别。”江怀越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再一看相思,居然已经泪汪汪了。他吃了一惊,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地又惹恼了她。


    “别这样,被人看到。”江怀越板着脸教训。


    她憋着嘴,哭相更明显了。


    “你……”江怀越又急又恼,千言万语化为一声叹息似的唤,“相思……”


    她闷哼一声,不爱搭理。


    “我说,相思……”他只好又叫她一声,相思相思,像是魔咒,萦绕在心间。


    她这才瓮声瓮气回应了一下,迅疾抬起雾蒙蒙的眼睛:“什么时候再来?”


    他还真答不出。


    可是知道如果说实话,她恐怕当场都能掉眼泪。她的本事,他已经领教。


    “有空的时候。”江怀越只好这样安慰。


    “呸!敷衍了事!”她果然一收眼泪,狠狠瞪他一眼。


    “蕴之,你这是在跟相思姑娘聊什么呢?一见如故了?这可真是邪门啊!”镇宁侯又在嚷嚷了。


    “没有敷衍,我不会骗你。”江怀越很快说罢,看了看她,随即转身离去。杨明顺跑过来,朝相思笑了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小声道:“相思姑娘,我有个问题要请教。”


    “啊?”她愣在那儿,江怀越还未走远,也诧异地回过头来看。


    杨明顺笑嘻嘻道:“我家督公说了,要我见到你的时候问问清楚,到底是谁不放过谁,又是谁厚着脸皮缠住谁呀?”


    相思的脸颊腾地红了。


    杨明顺还在说:“其实这个问题我自己心里是有答案的,可是督公他好像不肯承认呢,非要叫我亲自找你问……哎!”


    江怀越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怒不可遏地将这个讨厌鬼拽离了门口。“我看你真的是活腻了!”


    夜色靡丽,相思站在淡粉楼叠串明灯下,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忍不住笑了起来。


    *


    这一路,因为有镇宁侯同归,江怀越还无暇多想别的,然而当镇宁侯回到府邸,他独自再回西厂之后,满心尽是浮沉错杂的念头。


    凌乱得让人难以安睡,像是贪恋佳酿的孩童,饮尽了满满琼浆,醉卧于水云流动间。


    鎏金屏风后的那一幕,萦回于脑海间,让他直至次日上朝,都有些神思恍惚。直至散朝后,承景帝问他话时,他才陡然一醒,回过神来。


    “万岁是问什么?”


    “朕是说,太后昨日派人来说,近来秋阳浓艳,银杏金黄,她想起了太液池琼华岛那边的景致,想要让后宫佳丽们也一同去游赏一番。”承景帝顿了顿,又道,“本来这事应该是余德广办的,但近来朕让他主理各路藩王功臣进京贺寿一事,你可安排一些人手,先去琼华岛附近查探一下,若是适宜的话,便挑选个时间安排出游。”


    “是。贵妃她们都去吗?”


    “那是自然。哦,还有惠妃,她近来也总觉得呆在宫殿内烦闷无聊,朕看她的身体养的不错,趁着这次机会也出去散散心吧。”


    江怀越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应承了此事。其后又有人匆匆来报,说是南京来的宿昕求见万岁,承景帝向江怀越看了一眼,笑了一笑后,便命人将宿昕带来觐见。


    江怀越自言不便出现,因此也没有留下与宿昕再正面交锋,向承景帝辞别后,便赶去太液池查看地形。


    忙碌了半天有余,晌午过后才出了皇宫,回到西厂坐定之后,却总觉得怅然若失。他细想一会儿,还是按下了不该有的念头,又命手下拿来近期未过目的卷宗,凝神静息地审阅核查。


    繁琐的事务占据了大量的时间,等到处理完多数卷宗之后,才觉天色又已经渐渐暗沉。


    书房外传来敲门声,他应了一下,随后杨明顺探进身子。“督公,您今晚还出去吗?”


    江怀越诧异道:“我有说过要去哪里吗?”


    “……那边,不去了?”


    “哪里?”他沉着脸问。


    “您昨天去的地方啊!”杨明顺哀叹道,“趁热打铁的道理,您总不会不知道吧?我当初打动小穗后,那可是天天往她那边跑,生怕稍微一冷落就出岔子。您怎么完全没这想法呢?”


    “……你是你,我是我,我还需要你来指教?”他脸色越发难堪了,感觉自己好像在这方面连杨明顺都能鄙视似的。缓和了一些语气,又一本正经道:“再说,相思也不是小穗,她有主见。”


    “……行吧,那您再慢慢处理事情。”杨明顺叹了一口气,慢悠悠往回走,“我可是刚从明时坊回来,看到宿小公爷好像也往那边去了。”


    江怀越本来已经拿起笔的手,又停在了半空中。


    真是阴魂不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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