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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紫玉轻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一章


    侯氏一愣:“那是你自己心急了?”


    “是……”相思忙又补充道, “还有我婆婆,她成天冷着脸, 说再过三个月怀不上,就要叫我相公再娶呢!”


    “真是作孽,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多少人求都求不到,你这婆婆也太过急躁了!”侯氏一副义愤填膺状, 拉着相思的手腕, “那你刚才去弘法寺,有没有求签问问大师?”


    “……求了。”相思神色黯淡,从怀里取出签语,“可大师说签子不吉利, 听那语气像是没有多大指望……后来又有一位小师傅叫我出钱请师傅主办法事, 但那数目也不小, 我还不知道家里是否同意呢。”


    侯氏往左右张望一番,凑近了她道:“这弘法寺香客数都数不清, 每日进账只怕也不少,我看办法事也是挣钱的好法子。你要是家里钱多,还可以试试,要不然……”


    相思睁大眼睛:“您的意思是, 我有可能花钱也是打水漂?”


    “咳,照理我也不该这样说的,可是看你干干净净,是个好人家的媳妇, 也不忍心让你走弯路……”侯氏正说着,眼角余光又望到前方路上来了人,忙不迭站起,“瞧这巧劲儿,我还正想跟你说呢,人就到了。”


    相思闻言回头,见岔路上有一位身穿浅灰色长袍的女尼正往这边缓缓走来。“您是说她?”


    侯氏笑了笑:“可不是,这一位是净心庵的继贞师太,平日去城里化缘都要路过我这儿,她可是一位善心的活观音,既能替人诵经祈福,又会女科医治。你与其去花钱办法事,还不如找师太帮忙,肯定能生个胖娃娃!”


    说话间,继贞师太已到了近前,看年纪不到四十的样子,体态轻盈面容温和,望之便让人不由有可亲可敬之感。


    “师太来得正巧,这一位小娘子也急着求子,我看她温顺可怜,您就大发慈悲帮帮她吧!”侯氏将继贞迎进茶摊,相思见状,也只好起身行礼。继贞静静地看了看相思,温言细语道:“女施主是去弘法寺上香的?”


    “是……”


    “既然已去了弘法寺,再到我那净心庵就显得有所不恭了。还是潜心在此,不必再转换方向了吧?”即便是婉拒,由继贞那温柔语调说出,也丝毫不让人觉得难堪。相思还没来得及开口,侯氏倒是古道热肠挺身出来:“师太就算不给她诵经护持,也找个机会帮她看看,能不能开点药。她刚才说了,只有三个月时间,再不然就得被休回娘家了!”


    继贞面露难色,相思忖度片刻,上前拜道:“我也是走投无路,听说弘法寺灵验才到了此处,可庙里的师傅说要办一场大法事才能有用,师太要是有别的法子,我一定常去您那庵堂上香。”


    侯氏听了,也从旁又劝说起来。继贞本是显露不愿多事的神情,过了一会儿,才勉强点头:“既然巧遇,也算机缘,这样吧,明日一早你到净心庵来,我为你搭脉开药。但有一点,你是先去了弘法寺的,次日就改来我庵堂,于情于理都不合,故此回去之后不要对家里人说起,免得引来弘法寺大师们的不满。”


    相思自然应允,继贞也没再多逗留,与侯氏轻声交谈几句后,便又翩然远去。


    侯氏见促成了一桩好事,高兴得拉着相思问长问短,不外乎老家是哪里人,相公是做什么的,家里还有多少人之类。这些问题相思有的事先准备过,有的却没编过,她只得见招拆招,却找不到机会溜走。正着急时,远处传来马鸣阵阵,她闻声望去,但见一辆马车从北边驶来,到了不远处停在路边。


    车窗帘子一挑,里面的人只露出白皙的手,冷冷淡淡唤她:“怎么还不走?”


    相思没料到江怀越竟会过来接她,一旁的侯氏诧异道:“这是你那温柔体贴的相公?刚才不是说他出门做生意去了吗?”


    “不,不是我相公……”相思尴尬至极,一边起身一边随口说,“这是我远房表哥,刚才也是他送我来上香的。”


    那边车内的江怀越也不知有没有听到两人的对话,只一会儿就把帘子放下了。侯氏却还不死心,蹭蹭往前探着想要再观察一二,相思忙拉住她道:“大婶别看了,表哥性格孤僻,不爱跟陌生人打交道。”


    “呵,那他还送你过来烧香?”侯氏憋着笑,偷偷凑过来问,“你们表哥表妹的,是不是有点那什么意思?”


    “没、没有的事!”她红了脸,逃也似的跑到马车旁,才想上车,忽又想到之前欠的钱,忙推开车门道,“表哥表哥,借我两个铜钱!”


    马车内,原本端坐无聊的江怀越再度以活见鬼的眼神看着一身小媳妇打扮的相思。


    “……你就穷的连两个铜钱都要问我来要了?!”


    相思趴在车辕边,急得瞪他:“你还说?我钱袋都空了,连一碗茶都喝不起!这不是欠了老板娘的帐才问你借钱吗?”


    “钱被偷了?你怎么也不小心点……”他还没教训完,就被相思打断,“不是不是,您快些给钱吧,还是……您又没带钱?”她说着,眼神都不对了,好似看穿了他的本性是个真正的守财奴一样。


    江怀越被烦的没法子,取出钱袋扔到她怀里,压低声音骂道:“拿去!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您是君子吗?!


    相思抓着钱袋,好不容易才压下心头的这句话,又回到茶摊前,取出铜钱给了侯氏。侯氏促狭笑着朝马车那边张望,“你不用害羞,我什么事没见过,保准不会透露出去。”


    相思抿唇,垂目道:“大婶快别说了,不是您想的那样。”


    “嘿,要不是对你有意思,你那什么远房表哥怎么来专门来接送上香?这不是该你婆婆陪着来的吗?”侯氏又端详着相思,“我就不信了,对着这张小脸,男人会不动心?”


    “他……”相思百口莫辩,见侯氏那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样子,只得狠狠心道,“实不相瞒,表哥他,他不喜欢女人!”


    “啊?”侯氏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片刻才目瞪口呆,相思趁着这机会行了个礼,“我明日一早再来,现在得先回去了。”


    说罢,丢下还在发愣的侯氏,匆匆忙忙奔向对面马车。江怀越早已等得不耐烦,见她坐了进来,不由皱眉问:“还两文钱也要那么久,你们在说些什么?”


    相思瞥瞥他那冷峻模样,忽然想笑,可又拼命忍住了。


    他更加疑惑,神色严肃:“探听到什么消息没有?为何神情古怪?”


    “没什么。”她咬住下唇,好容易才忍住笑意,江怀越觉得她简直莫名其妙。马车调转了方向缓缓前行,相思将之前的经历诉说一遍,取出身边的钱袋给他看:“全都捐了香火钱,一文都没剩下。”她见江怀越不动声色,只好蹙着眉道,“明日要是您真让我跟着侯氏去净心庵,总也要再给些钱吧……”


    “钱袋刚才不是交给你了吗?”他绷着脸,朝那儿示意,“先留在你身边,但别露财,你这身打扮也不是有钱人家的媳妇!”


    相思把他的钱袋收进了袖中,内心浮起一丝丝喜悦之意,嘴唇不由抿了抿。即便是如此微妙的神情变化,也被江怀越尽看在眼里,他不由得鄙夷道:“淡粉楼当真苛刻得紧,把你穷得见到钱袋就高兴!”


    原本那一点愉悦被他这般泼了冷水,相思忍不住斜着眼睛看过去,可是心里的微小欢乐是连自己都无法正视的隐秘,又怎能说出口来。


    江怀越依旧坐得端正,看着她道:“我已派人去查过,余四全说的那个与他打架的薛祐,自那天以后就没出现,也不知去了哪里。”


    “都那么多天过去了,这人忽然消失,就没人报官?”


    “这薛祐也是个地痞无赖,孤身一人并无家业,平日不是住在赌场就是外出晃荡寻衅。即便数天不见,旁人也至多议论两句,没人会为此事报官。”他顿了顿,又道,“还有你刚才提到的净心庵,我倒也有所耳闻。”


    “您听说什么了?难道也跟甄氏主仆失踪的事情有关?”


    “也是杨明顺探来的消息,他听人讲起除了弘法寺烧香灵验之外,这净心庵的女尼也颇有神通,好几个少妇去了那里几次之后,回来就怀了身孕。”


    相思眨眨眼,倚靠在侧壁嘀咕:“那看来我明日是非去不可了?可是庵堂是清静之地,总不可能是那师太把甄氏主仆两个给拐走了吧?再说当日甄氏和丫鬟从庵堂借了伞之后,不是还有老渔夫看到过她们吗?”


    江怀越敲敲座椅,清了清嗓子:“这些事情你无需考虑,既然甄氏也曾与净心庵的女尼打过交道,那你明日就去庵堂一转,也好打听一些消息。”


    相思听罢,幽幽叹了一口气。江怀越扬起眉梢:“做什么叹气?不愿意?”


    “累。”她怕引来责备,忙解释道,“我不喜欢上香求佛,跪来跪去的,头都晕了。”


    江怀越觉得她倒有些与众不同,宫里上至太后、嫔妃,下至女官宫女,绝大多数都信佛信道,稍有不顺便焚香祈祷,期望上苍神灵保佑。以前他单知道荣贵妃娘娘不信这些,她是个我行我素的性子,天要下雨偏往外走,万岁不悦偏去逗弄的主,哪里会在意什么神明规矩。如今见相思这样诉苦,不由问了一句:“你不信这些?”


    她想了想,垂着眼帘慢慢道:“我祖母和我娘以前也在家里供奉观音像,可是又有什么用?抄家的时候……都被砸碎了。”


    话很简单,相思也并未泪光盈盈,只是那样神情寂寂,甚至带着些麻木。


    可是江怀越听了,心里却有些沉坠。作为西厂提督,他当然知道抄家这两个字,对于官宦子弟来说有多残酷。一道杏黄圣旨,一句冰冷话语,唤出成群恶虎扑去,撕碎了原本宁静闲适的画卷。声声哭喊,处处奔逃,换不来半点仁慈,被抄家的对抄家的爪牙恨之入骨,骂他们是禽兽,是恶魔,可他们只是用来杀人的血刃,谁也不会因为一时心软而断送自己的前程。


    “督公,您信这些吗?”相思忽而抬起头,看着他问。


    他微微一怔,似是没有预料她会问这个问题,过了片刻才道:“我也不信。”


    “为什么呢?”她想起以前听姐妹们说起,宫里的宦官很多都信佛,即便是双手沾满鲜血,满腹阴谋诡谲的,也会以慈悲面目出现于寺庙,有的甚至还出钱修复古塔,以期望积得福报。


    江怀越却很淡漠,似是不想多谈关于自己的事情。“只是不信神佛而已,没有那么多的为什么。”他撩起窗纱看了看外面,说道:“等会儿就送你回淡粉楼。”


    相思想了会儿,犹豫着看他:“我可以先不回去吗……”


    “为何?”


    “就是,不想那么早回去。”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睫低垂着,神情略显局促不安。江怀越怔了怔,皱眉道:“那你要去哪里?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办。”


    冷漠的态度让她有些失望,可是尽管如此,相思仍旧觉得即便坐在颠簸的车里,面对的是他时常显露不耐烦的模样,也比回到淡粉楼扮笑要好过许多。


    至少在他面前,不用强颜欢笑讨好献媚。


    “我……”相思面露无辜,脑子飞快运转,期期艾艾忐忐忑忑地道,“一大清早出来拜佛拜到现在,我,我饿了。”


    江怀越无奈地打量她,“淡粉楼里难道不给你吃饭?”


    “不好吃,吃腻了。”她木着脸,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行。”江怀越敲了敲车门,吩咐车夫,“等会儿进城去买个烧饼给她。”


    “督公!”相思看着一本正经的江怀越,几乎要气昏过去。


    章节目录 第四十二章


    晌午已过, 马车才驶入崇文门,却也并未朝着明时坊行去, 而是一径朝西,经过了正阳门之后,直穿过宣武南街,往皇城西边而去。相思想着或许是要去西厂,可车子也并未到灵济宫那边, 而是最终驶入了城西的咸宜坊, 左绕右折,穿街走巷,最终停在了幽静的小巷后。


    相思往外张望,心里纳闷, 忽听得附近传来了卖烧饼的吆喝声, 不由惊吓道:“督公, 您真要给我一块饼就打发一顿饭?!”


    “干什么?娇生惯养的,那么多穷苦人家连饼都吃不起, 你还挑三拣四。”他白了相思一眼,顾自先下了马车。相思简直欲哭无泪,满腹委屈:“我为您奔波了半天,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您还说自己不是抠门的守财奴呢!”


    他却连回都懒得回, 任凭她抱怨着,把车门关闭了起来。相思在里面错愕:“这又是要干什么?”


    “把衣衫换回去,马上进城了,还需要扮成那样吗?”江怀越靠在车门边, 不耐烦地回了一句,再也没出声。她这才回过神,从座位底下翻出了原先的衣衫,刚想解开衣襟,忽而又想到了什么,忙检视了一遍两侧窗户。隔着透纱,她能隐约望到江怀越的侧影,心里不免有些小小的在意。他站在外边,却似乎感觉到了里面的动静,略侧过脸看了一眼,随即紧抿了唇,背对着她走到巷子里面才停下。


    相思紧张不安地换好了衣裙,小心翼翼掀起纱帘,却已不见江怀越身影。她愣怔了一会儿,车夫将门打开,请她下来。


    “怎么在这里下车?督公呢?”


    “他没说什么,就请您往这巷子里走,直到最里面那儿。”


    相思更加疑惑,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好朝那巷内慢慢走去。小巷本就幽深,她独自走在其间更觉惴惴不安。两侧高墙青灰,只偶尔露出枝丫横斜,相思走了一程,再往前就是横街,左侧倒是有一扇小门半开,像是专门等着她进去。


    她试探地敲了敲门扉,里边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匆匆赶来,探身道:“请您进去呢。”


    她不由问里面是什么去处,可是开门的人并不回答,转身就走,她没办法,只能紧跟其后。


    入了小门,里面是幽静园圃,秋阳下草木犹碧,大团大团的菊花抱香簇拥,绛紫深黄,雪白嫩绿,姿态各异,凌霜傲放。她跟着仆人从成片的菊丛间行过,雪青色的长裙掠过碧绿枝叶,偶尔拂落丝丝花瓣,轻盈无声坠于裙角。


    前方有朱红长廊,寂静无声,不知名的青藤缠绕其上,空气中弥漫着清新微涩的味道。相思从苏苏落落的垂藤下走过,光影交织成变幻莫测的画卷,缕缕金丝落在了肩头。


    穿过长廊,前方又是清浅荷池。时已入秋,荷花早凋,徒留荷叶枝干细挑出水,如遗世独立的枯槁君子,一身落拓犹含傲骨,立于渐凉的沉沉水中。


    她在小径站定,荷池上有曲桥小亭,亭中石桌边坐着的正是江怀越。


    见她到了,他也不起身,只用眼神示意过来。相思犹犹豫豫走上前,问道:“督公,这是什么地方?”


    他还没回答,从另一侧的垂花门后已有仆人端来了茶具。江怀越倒了两杯茶,抬了抬手道:“坐。”


    相思却站着没敢落座,他挑起眉梢,诘问道:“站着干什么?刚才不是还喊累喊饿?如今给你找个地方歇息,却还不敢坐下?”


    “只是,觉得有点意外。”相思这才大着胆子坐在了他的对面。江怀越还是冷淡寡情的样子,随意地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厨房还在准备午饭,你等吃过了再回去。”


    她错愕地看着他,忍不住又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江怀越揭开杯盖饮了一口,看都没看她,淡然道:“西缉事厂的落脚点,我们需要休息的时候,就来此处。”


    落脚点?


    相思有些不太相信,她环顾四周,怔然道:“这不应该是一座家宅吗……”


    他却不以为然,顾自撇着茶末:“若是一看就与众不同,怎能作为西厂的隐秘落脚处?反正你也不会明白,就不必多问了。”


    相思又被他无故刺了一句,小小地努起嘴巴不再吭声,转而去看水中倒影。池中有金赤色的鱼儿,优哉游哉,曳着曼妙如纱裙的长尾,在荷叶下碧草间追逐嬉戏。倏忽一窜,便在水中画过波痕荡漾,缭乱了倒映的碧空白云。


    她又想到了南京的家园,也有清池锦鲤,假山亭台,小巧而别致。春日里纸鸢飞扬,远远的入了云天,是孩童时候无邪的憧憬。水中倒影幽幽,相思望着望着就出了神。忽而心有所感,回头一望,才发现江怀越不知何时来到了身旁。


    “在看什么?”他朝水中扫了一眼,兴味缺失的样子,“荷花早已凋落了。”


    “看鱼。”相思小心翼翼地道,“看它们自由自在,心里会快乐一点。”


    他没说什么,站在她身旁,与她一同默默看着水中鱼儿交错嬉戏,闹出道道碧痕。


    两人不言不语站在一处观鱼,倒也不会像先前那样无端争执,过了片刻,有仆人从垂花门后匆匆而来,到石桌前打开食篮,里面是刚刚烹饪好的佳肴。青花瓷的浅口盘映衬着碧青油绿的小菜,莲子汤中飘着点点馥郁金桂,莹亮软透的果子糕缀着丹朱杏脯,望之就令人心旷神怡。


    “吃吧。”他随意地指了指,相思望着精致的菜肴,迟疑着没敢拿筷子。江怀越蹙眉:“不喜欢?”


    她其实早就饿了,可他就站在身边,尽管并无什么不妥之处,然而不知为什么,相思总觉得拘束不安。细想来,之前也曾好几次与他同在宴席间,可是周围人多喧哗,不会乱想。而今庭院宁静,亭中只有他们两个,当此境况,相思倒是紧张地不知该如何举筷了。


    江怀越耐着性子等了片刻,看她犹犹豫豫地用筷子夹了果子糕,却又因为打滑险些掉落在身,忍不住坐下来:“难道就怕成这样?这又不是西缉事厂的水牢。”


    “不是害怕。”她小口咬下一块果子糕。入口尚好,才一瞬的时间只觉酸味直击舌尖,进而蹙得她眉头都锁住,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好不容易把那一小口果子糕咽下去,相思连喝好几口莲子汤,口中的酸味还萦绕不散。


    他却还诧异发问:“怎么回事?”


    “……酸、酸死了!”她泪汪汪地看着江怀越,“您没尝过?还是别吃这个了!”


    “以前就吃过。”江怀越不以为意地拿起一块,在相思惊诧的目光下,咬了一口。她不无同情地看着他,以为平日总是严肃冷峻的督公也会被酸的脸都变形。然而直到将果子糕慢条斯理地吃完,江怀越始终面色如常,毫无波澜。


    吃完后,他只喝了一口茶,然后慢悠悠地反问:“很酸吗?”


    相思惊呆了。她无话可说,那么酸的果子糕,吃了一口就绝对不想再尝第二口,他居然不紧不慢地全都吃掉。


    “督公……您就那么爱吃酸的东西?”


    “没什么特别嗜好。”他还是骄矜如初,拿着手巾轻轻拭去指间糕点碎屑,“何况我也并不觉得很酸。是你自己挑三拣四而已。”


    “那么酸又有什么好吃?”相思不服气地道,“那看来您也一定喜欢吃醋!”


    话才出口,她就觉得不对头,然而覆水难收,只能目瞪口呆看着督公。江怀越本来正在饮茶,听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险些将茶末咽下去。


    可是这个乱说话的人还一脸忐忑地专门望向他。


    江怀越心里真的冒火,好端端的吃了一口果子糕,就能扯到爱不爱吃醋的问题,他觉得这个小东西实在需要狠狠敲打。他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有意装成这样,否则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拿话来戳他呢?!


    心里这样想着,神情一下子冷了,含着冰霜似的眼一沉,将相思吓得不敢吱声。


    “再乱说话,别怪我不客气了!”江怀越重重盖上茶杯,“爱吃就吃,不吃就走。”


    她沮丧地低着头,一声不吭吃着菜。江怀越原本也是想吃一点的,可被她那样一搅和,心绪变得不宁静,再看着相思那楚楚可怜的模样,竟觉得与她面对面坐着,实在是有些过于亲近。或许是因为这样,才让她失去分寸不知敬畏?


    于是他低咳一声,站起身掸了掸衣衫,丢下一句“我去别处走走”便离开了小亭。


    相思听到他这一句,本来纷乱的心绪一下子又沉寂下去,看着江怀越漠然走开的背影,竟觉着口中佳肴味同嚼蜡。


    这是……怎么了呢?


    她很是惶恐。


    如果说只是因为害怕触怒了他而被惩罚,照理说也不该有这样的失落感。他坐在身边的时候,她会觉得不自在,心慌紧张,惴惴不安,可是他一旦离去,随之而来的空虚失望更为强烈,就好像,希望他一直留在身边?


    相思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不轻,他是什么身份,她自然清清楚楚,又怎能心生如此的念头?


    她坐在亭中,毫无滋味地嚼着饭菜,直到菜肴已经冰凉,才渐渐回过神。


    江怀越还是没回来,也不知道去了何处。她在小亭荷池附近找寻了一遍,并没发现他的影踪。四周又没有其他人在,相思转了好几圈,便想穿过那垂花门再往前院去。才走到门前,却见江怀越正从对面走来,看她往这边望,便沉声道:“谁让你乱走的?”


    “我吃好了,找不到督公……”


    江怀越看着她一脸惴惴不安的神情,不免也有些慨叹,“怎么请你吃顿饭,反而让你诚惶诚恐了?”


    “我……”她欲言又止,惶恐的不是因为用饭,而是发现了自己内心深处……那种不希望他离开身边的感觉。可是如何说得出口,只能压制再压制,不想被他看出蛛丝马迹。


    他似乎真的没有察觉异样,只是扫视了一眼,说道:“既然已经吃完,那就走吧。”说罢,便独自往那相思刚才进来的方向行去。相思跟着他走了几步,忽而问道:“大人你是不是还没吃午饭?”


    “刚才不是吃了一块糕点吗?”他头也没回继续前行。


    “您等一下。”相思急匆匆说了一句,随后又朝着小亭奔过去。他诧异地回过身,看着她略显忙乱地在石桌前收拾着什么,然后她又跑回来,捧着素白方帕包裹起来的东西,很小心的样子。


    “已经过午了,您刚才就吃那么点,会饿的。”她将东西用双手托着,送到江怀越面前。


    他微微一怔,低着眼眸望向她手中的东西。相思将方帕掀开一角:“督公刚才喜欢吃的,我给拿来了。”


    方帕里包着的是果子糕,晶莹软糯,正如她一般明媚玲珑。胭脂淡香萦着果味酸意,正是十七岁少女最娇嫩青涩的滋味。


    江怀越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素来沉定的心里,忽然感觉到一丝牵绊。


    然而牵绊之后,又好像七弦古琴被人无意触碰,铮的一声骤然响起,刺痛了心扉深处的伤口。


    酸涩,难忍。


    ——你为什么,要示好?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三章


    不是没有女子向他示好过, 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温婉的, 妩媚的,机巧的……每一次他都或严肃或冷淡地不予回应,他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没有想过要同女子发生些什么暧昧。


    但是现在, 他除了惊愕, 波动,更多的却是从未感受过的惶惑。


    他不明白,她从开始的时候就险些被他下令毒杀,此后一直都被欺压被嘲讽, 却为什么还要这样做?是为了赢得机会, 不再受制?还是为了攀附上位, 寻找倚仗?


    ……


    “我现在,不想再吃了。”他以漠然的神情来面对相思的好意, 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相思愣了愣,还没等她再开口,江怀越已经转身就走。


    尽管如此,他还是把相思送了回去, 却并未亲自送到淡粉楼前,依旧只是在距离甚远的地方停下,让她上了另一辆马车。看她沉默地坐上去,江怀越才隔着窗道:“明日再来接你出城, 去净心庵。”


    她望着纱窗内的侧影,无端伤感,竟有些想哭。心里挣扎了片刻,使性子似的道:“明天我不想再去了。”


    江怀越一怔,没有预料到她会反抗。“你说什么?”


    相思说出口之后,又有些懊悔,可是没法挽回,索性继续任性,将心里的烦闷都发泄出来。她眼眶红红的,瓮声瓮气地说:“我说我不想去了。”


    之前明明还兴致盎然地说着案件,过了一顿饭的时间,忽而变卦生气。江怀越不是迟钝愚昧之人,自然品味得出她话里的意思。


    分明就是在学他刚才那种冷淡语气。


    他有些愠恼,又有些好笑。就因为不肯接受她给的果子糕,就将这小东西惹怒了。他本来觉得很无聊,可是她说话的声音都微微发抖,如果再冷眼相对,只怕她真会坐在车里就哭了。


    两人如今各自坐在车内,只隔着薄透的窗纱。


    江怀越思忖了一下,略提高几分声音:“真的不高兴去了?”


    相思紧紧靠在窗畔,仔细辨别着他话音声调,似乎并没像自己担心的那样勃然大怒。她不敢太过分,却也不愿就此认输,便硬着心肠哼了一声,不予回复。


    江怀越听到了这一声带着怨恨的冷哼,沉着脸下了马车,来到她倚靠的纱窗前。好在四周没人经过,他压低了声音威胁:“相思,你不要太任性!公事私事搅和在一起算什么?”


    她心里一跳,没底气似的反击:“什、什么私事?我只是不想再去而已……”


    “不就是因为未领你的情,拿那块果子糕吗?”江怀越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还会跟她纠缠于这些琐事,“十七岁的人了,为何倒像七岁?再者说,你有权利不应承我的指令?”


    “……没有的事!”她咬着唇,一下子将窗纱掀起,“什么果子糕,大人您真会胡乱猜测。我只是觉得太累了,不想再去城外奔波,因此才说了那句话,和之前的事情毫无关系。大人却非要牵强附会……您的心思怎么这般纠结?”


    话语如珠,她不恼不泣,只含着几分薄愠瞥向他,好一派无辜又惊诧的神情,倒真像是江怀越他自己无理取闹自作多情。


    他被这一连串的指摘噎得发不出火,咬着牙盯着她半晌,才道:“你现在用这种态度来同我说话?!”


    她抿了抿唇,眼睫低垂着不出声。江怀越又质问:“到底去还是不去?别以为离开你,我还真的没有法子了!西缉事厂不缺你一个,你好自为之!”


    相思张了张嘴,还没想好到底怎么应对,江怀越竟一转身,便踏上了马车。她忽而着急起来,却又不能让他看出,于是赶紧冷哼着道:“督公何必总是这样凶狠狠的,或许奴婢休息了一晚,明天早上又恢复精神了呢?”


    已经坐回车内的江怀越在心里冷笑了几下,马上吩咐车夫:“明日一早就去淡粉楼前,接的到就算,接不到的话,把楼给我拆了,看她还能不能继续睡觉。”


    车夫觉得督公今日实在有些不正常,但也只好答应下来。那边的相思靠在车窗内,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他的那辆马车已经缓缓起行,江怀越闭着双目不想再回忆那些无趣又浪费时间的对话,可是一瞬间又听到她在叫:“大人!别忘记坐垫背后……”


    ——怎么没完没了了?!


    他真的有些生气,撩开窗纱想骂她,可是两辆车已经渐行渐远,根本看不到相思的身影。


    江怀越无可奈何,端端正正坐了片刻,耳畔全是她刚才的呼唤。他蹙着眉,掀开团花锦绣的靠垫,才发现她居然不知何时将方帕包裹的果子糕偷偷放在了后面。


    *


    回到西厂,杨明顺他们刚吃完饭,看到他忙迎上前问:“督公可曾用过午饭,厨子那边给您留着呢。”


    他往后院走,淡淡道:“吃了。”又将那块素白方帕丢给他,“叫人洗干净再还给我。”


    杨明顺一脸诧异,捏了捏方帕:“怎么黏黏糊糊的,还一股香味……这里面装了什么?”


    “果子糕。”他侧过脸道,“你上次不是也吃过吗?”


    “果子……糕?!”杨明顺一听这三个字,嘴里立马重温了那种极酸的滋味,几乎连眉毛都缩了起来,“督公!天下大概只有您喜欢那东西!”


    江怀越瞪他一眼:“那你以后再也别去!”


    “……呃,别呀……您那边其他菜还都挺好,我都好些日子没去了,这不正想得慌吗……”杨明顺嬉皮笑脸地跟在他后边,甩都甩不掉。


    *


    次日清早,果然又有马车停在了淡粉楼前。相思被叫出房间的时候,其实早就在梳妆台前坐了许久,既不妆扮也不选衣,就那样怔然望着镜中的自己,恍惚间神思渺远。


    既希望督公果真又来接自己出去,可听到消息时,心里又浮起不安。她有些怕,怕的到底是什么,自己也说不清。


    ——或许是,越是在意,越是不知如何在他面前自处。也或许是,不想让这种情愫蔓延生长,可是又毫无办法。


    就像昨天那果子糕,回来之后自己又觉得多此一举,为何还要特意给他带上车,他若是回西厂,难道还会吃不到东西?可当时看他因为躲避自己而离开小院,因此耽误了午饭,心里就是有一种内疚自责,鬼使神差地就把果子糕偷偷地留给了他。


    敲门声又起,她收回遐思,落寞着下了楼。


    这一回上了马车,就看到江怀越坐在里面。相思震惊了一下,不由问:“督公,怎么今天也来了?”


    “还你这个。”他从怀中取出方帕,递给她。相思接过去一看,一块是昨天装果子糕的,另一块上面绣着花,她想了想,才回忆起来。当日在和畅楼,她将督公的手背烫伤,后来就用这一块绢帕蘸了水,给他敷在伤处。


    她悻悻然握在手中,低声道:“不过是两块绢帕,何必劳您驾特意还回来。”


    他神色淡然:“我身边不留这些东西,是你的,自然要物归原主。”


    话说的平淡,可是在相思听来,却不知怎的有点惆怅。身边不留这些东西,是什么意思?她偷偷看了江怀越一眼,他今日恰还穿着初遇时的藏蓝银纹曳撒,盘丝搅花精致深沉,衬着姿容冷冽,眼眸里依旧沉如霜雪。


    明明身在眼前,却总觉得距离甚远。


    马车行驶极快,忽而转弯,相思一时没坐稳,险些撞到侧壁。她吓了一跳,江怀越也不由自主抬了抬手,似乎是想扶着她。但很快又收了回去。


    或许是因为受了惊吓,她的心跳得很快。也不知怎么就开口问:“您身边……从来没有这些吗?”


    江怀越不明所以地反问:“你说绢帕?”


    她惴栗不安地点点头。他觉得气氛有些奇怪,皱了皱眉:“绣花的绢帕我身边怎么会有?”顿了顿,又以疑惑的眼神望着她,“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相思目光闪躲,含含糊糊地说,“就是,督公身边,有专门伺候您的人吗?”


    江怀越微一蹙眉:“问这个做什么?”


    她拨弄着手中的绢帕,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就是好奇问问。”


    她这样说,江怀越心里却有异样的不适。他是什么身份,没人不清楚。就算她温顺的时候叫他大人,但在天下人眼里,他无论权势再大,依旧是个与常人不同的太监。可是她现在却突如其来问有没有人专门伺候他,言下之意欲盖弥彰。


    他心里冷了几分。


    觉着她也不过是在窥测私隐,满足好奇之心。


    相思问了这话,自感唐突,生怕他揣摩出用意,可是看着江怀越脸色越发难看,整个人都沉默下去,不由得后悔起来。


    “督公不想说就别说罢。”她鼓起勇气道,“按理说,您位高权重事务繁忙,也应该有人专门伺候……”


    “是有一个。”江怀越忽然冷冷开口。


    相思心里猛地一抽,好似被人掐住了一般。“……是宫里派出来伺候您的吗?”她努力镇静地问。


    他打量她一下,点了点头。


    相思目不转睛地望着江怀越,看他承认的样子,心绪一下子坠了下去。马车穿行于街市,外面的酒楼上传来欢笑声,她的眼里酸涩难忍。


    为免被他察觉,她只能转过脸望着窗外,深深呼吸着,让自己别再胡思乱想。正低落时,却听江怀越问道:“你问这个,是为了好奇?”


    她又觉心惊,飞快地扫视他一眼,连忙别过脸继续朝外望。“我……只是关心督公起居而已,实在是,没有其他意思。”


    他安静了片刻,不知为何冷冷哂笑了一下,然后再也没开口。


    *


    马车到了弘法寺附近便停了下来。江怀越嘱咐她:“我还是不便出面,你去找那个侯氏,跟去净心庵。我会派人盯梢,你不必太过害怕。”


    相思此时已经不像之前那样低落,但还是高兴不起来。本来还想再问几句的,可想想还是别自讨没趣,于是什么都没说,就自己下车离去。


    因为是一早,弘法寺门前还显得较为冷清,小和尚在台阶前打扫洒水,偶有香客入内,并不像先前那样人头攒动。摆茶摊的侯氏倒是早早地就来了,正忙着擦拭桌椅,一抬头望到了相思,不由喜笑颜开:“哟,来得真早!”说话间又朝四周张望,“怎么,今天不是你表哥送过来的?”


    相思微微一怔,低着声音道:“哪能次次都让他送?”


    她本是不愿多提江怀越这个“表哥”,侯氏却觉得她是害羞不敢说,便笑着道:“好了好了,看你脸红的,还说对他没意思,谁信呐!”说罢,收拾了一下摊位,请对面铺面的老板暂时照管,准备带相思去净心庵。


    相思因问及净心庵所在何处,侯氏大咧咧道:“不算太远,也就四五里地。”一边说着,一边从茶摊后赶出一辆篷车,“想着你这小媳妇肯定走不了远路,今儿我赶着车来的。”


    相思忙道谢,侯氏将她送上篷车,很快便坐上前面离开了此处。


    篷车有些陈旧,相思坐在里面也觉颠簸得厉害,侯氏倒是一张嘴热闹不停,边赶车边闲聊,忽而又问起相思的男人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她坐在车里红了红脸:“说不准,可能还有一段时间才回来吧。”


    “他老是不在家,你怎么能怀上?”侯氏回过头道,“我说,有些时候怀不上孩子可怨不得咱们女人。”


    “啊?”相思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侯氏见骡子正在往前走,便掖了两手朝车里窃窃道:“有些男人呀是中看不中用,你家那一个,怎么样?”


    饶是相思在教坊司长大,忽然间听了这问话,又是惊诧又是尴尬,一颗心乱跳了几下,脸上腾腾得热起来。侯氏压低声音道:“怕什么,都是女人,我又不会笑话你。你可别当我不知羞,我得先问清楚,也好跟师太说明白,万一是你家男人不行,师太给你开方子不也是浪费了?”


    “……这,这叫我怎么说……”她含含糊糊,侯氏看她这神情,窃笑了几声道:“行了行了,看你的模样,我都能猜到,肯定是本事不怎么样,对吧?”


    相思的脸更红了,昏头昏脑的,不知道怎么就点了点头。“是……不太行。”


    章节目录 第四十四章


    侯氏叹息一声:“真是老天不长眼, 这样美貌的娘子,找了个没用的男人, 还把生不出孩子的过错都推到你身上。你可真是受委屈了!”


    “那这样的话,继贞师太岂不是也帮不了我?”相思还没忘记自己的身份,着急问道。


    “那倒不是,师太神通广大,你就放一百个心!”


    *


    篷车行了一程, 四野更显静谧。前方河流蜿蜒, 两岸农田成片,尽是金黄。再往前去,竹林萧萧,碧叶细细, 翠影掩映间, 净心庵白墙黛瓦, 宛如私家园林。


    侯氏招呼相思下来,随后便上前敲门。过了不久, 院门从内开启,一名身材高挑,长相清秀的年轻女尼朝她双手合十,又向相思看了看, 便做了个延请的手势。


    “这是继贞师太的徒弟,善莲。”侯氏说着,先迈进了大门。相思略一犹豫,便也随之而入。


    与人来人往的弘法寺不同, 净心庵恰如其名,幽静古拙,就连空气中都飘浮着浓郁的檀香味。善莲在前引路,带着侯氏与相思路过了供奉着观音的幽深大殿,又绕过清浅澄澈的放生池,最后来到了雅致宁静的厢房。


    善莲到了门口,朝相思再次行礼,相思朝侯氏看看,侯氏忙道:“善莲请你进去休息,她也是个可怜的,不能说话。你先进去坐会儿喝口茶,我去找继贞师太。她应该还在给菩萨上香呢!”


    “那我跟您一起去找师太……”


    “不用不用。”侯氏凑近她道,“我要先跟师太说一下你男人的事情,师太是出家人脸皮薄,你也是个爱害羞的,要是面对面的反而尴尬,懂我的意思吗?”


    她这样一说,相思又脸红起来,于是便跟着善莲入了厢房,侯氏则风风火火往另一边走去。


    *


    厢房虽不大,却也干净整洁,设有蒲团佛珠,想来是给上香的客人预备的。相思坐在临窗的位置,善莲为她送来茶水,又静静地在一旁点燃线香。


    轻烟袅袅,弥散如透纱。幽幽香息在室内浮沉婉转,相思倚在窗边望着外面的花枝,不知不觉间竟有些发困了。


    迷迷糊糊中,忽听得房门轻响,这才骤然一醒。


    “女施主看起来很是疲惫,莫非路上太过劳累了?”继贞师太语声慈和,正站在她面前。相思连忙起身行礼:“真是对不住,大概是起得太早,坐在这里不觉就困了。”


    一旁的侯氏笑道:“师太,您看她一片诚心,大清早就到我茶摊前,就等着来见您。今天庵堂里正好清净,您给她想想法子,也免得她白跑一次。”说着,又挨到相思身边,拽拽她的袖子,低声道,“我把你的事都跟师太说过了,这里虽不像弘法寺那样要你专门出钱做道场,但你也得……”


    话说了一半没讲完,相思也不蠢笨,自然明白其意。“师太,我家里虽不太富裕,但这些香火钱还是能给的。”她取出之前江怀越留下的银两,轻轻送到继贞师太面前。继贞微蹙眉间:“贫尼不是为了香火钱,之前也说过,本来是不愿管这闲事的,只是机缘巧合,又见你处境堪忧,这才答应让你过来一试。只是刚才侯氏已经将你的事情说与我听,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师太一片仁心,怎是贪图钱财之人?我如今被婆婆嫌弃,只求师太帮忙!”相思情急欲泣,侯氏见状,一把将钱袋握住,塞到善莲手中,“师太不管这些俗事,添加香火的事都由善莲去做。”


    善莲用那双黑白分明的明目细细端详相思,朝她微微一笑,随后走到继贞师太身边,朝她做了个手势。


    师太垂目一看,淡眉微蹙,神色为止一沉。过了片刻,她才敛容叹了一声:“既然善莲都为你说情,那也只能尝试一二。这样吧,你先去沐浴更衣,我自会教你如何礼佛。”


    *


    金阳河碧澄清亮,从净心庵后环绕而过,又沿着幽幽竹林流向远方。距离净心庵不远的河上,有船只从上游缓缓驶来,清早便停泊不前,直至午间也未曾离去。


    岸上有身材高大的男子行来,跃上船板进了舱内,朝里面的人跪拜道:“督公,卑职刚才派人去查探过,净心庵今日早上先后有六名香客入内,其中一对老夫妻和一对母女已经离去,还有两名妇人仍未出来。”


    “那么久,知道在做什么吗?”


    “卑职的手下刚才也扮成香客进去转了一圈,但各个供奉菩萨的大殿内并无她两人身影,后院乃是女尼居住之所,没能进去。”


    江怀越蹙了蹙眉,侯氏带着相思进入净心庵已有半天时间,篷车还在门外,人却去了女尼内堂,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他挥手屏退了部下,思前想后,还是起身出了船舱。


    *


    午间云层渐厚,遮蔽了秋日,净心庵的门前来了位身着月白锦衣的年轻人。应门的小尼姑还从未见过这样有气派又年纪轻的香客,不由结结巴巴道:“施主,是,是来烧香的吗?”


    江怀越收敛了平素的霜冷,温和道:“是,莫非不允许男子入内?”


    “那倒不是……”小尼姑红了红脸,“不过男客只能在大殿上香,不便到处走动的……”


    “无碍,我就是来上香的。”江怀越说着,顾自背着手跨进了大门。小尼姑迈着碎步在前引路,许是已到午时的缘故,庵堂内悄寂无声,唯有风过竹梢幽幽细响。他跟在小尼姑身后,目光扫视间,已将行经路线两侧房舍大致审视,等到了正殿,为避免引来怀疑,江怀越亦庄重下跪,再三叩拜。


    小尼姑站在一旁诵经,他起身端详佛像,不由皱了皱眉:“小师傅,这佛像似乎已经陈旧了。”


    “是的,这是前朝留下的古佛,听我师傅说,几十年前曾经修缮过一次。但这些年都没给大佛重塑金身,所以看上去不怎么亮眼。不过……”她顿了顿,一副认真的样子,“只要施主心怀虔诚,佛像是新旧都不碍事。”


    “那是自然,越是年代久远,理当越是灵验。”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抬头环视殿内摆设,时不时地向小尼姑询问这净心庵的由来与大佛年代。当得知庵堂曾遭受战火侵袭,大佛也差点毁于一旦,被全庵堂女尼誓死护佑才幸免于难,不由慨叹道:“没想到这看起来不起眼的庵堂竟有如此惨烈动人的往事……小师傅,我本来也只是游玩途中偶发奇想,才进来参拜一番,听你细细诉说,倒真是不虚此行。小师傅妙语连珠,慧根深种,他日定能有所成就。”


    小尼姑不过十三四岁,哪里禁得住这年轻俊秀男子的由衷称道,慌忙回礼道:“施主谬赞了,我,我只是说了一段往事……”


    江怀越却不住称赞其兰心蕙质,又请小尼姑带他参拜各处殿堂与其他古迹。小尼姑被他温言款款哄得心跳如鼓,带着江怀越四处观赏,每到一处便又引来他赞叹夸奖,直将净心庵说得好似京城第一古刹一般。


    从最后一处古井畔走过,江怀越不胜喟叹:“小师傅,原来看似普通的水井竟然也有近百年的历史,真是叫我大开眼界。实不相瞒,家父久在京城为官,家母则在家中礼佛,时常叮嘱我遇庙必入,遇佛必拜,因此我才进了这净心庵。今日有幸到此,在下不胜感动,只可惜大佛陈旧有失尊贵,为表寸心,在下愿意捐助一笔钱财以助重修金身,你看如何?”


    小尼姑又惊又喜,全然没想到这看起来完全不像善男信女的公子居然有这等大手笔,激动之余连忙道:“这样的大事,我得请师傅过来与您细细说道,施主请回大殿等待片刻,我这就找师傅过来!”


    说罢,攥着手腕佛珠,飞也似地往后院而去。


    *


    小尼姑跑回后院禅室连连敲门,过了许久,继贞师太才开门蹙眉问道:“慌里慌张的,什么事?”


    “师傅,大好事!”小尼姑将刚才的事急急忙忙说了一遍,又催促道,“那位施主正在大殿等您呢!”


    继贞也颇为意外,这净心庵虽年代久远,但地处幽僻,作为庵堂也不便大张旗鼓吸引香客,从来都没什么富贵子弟前来参拜捐赠,今日竟有这样的机遇,倒是所料未及。她正在思索之际,身后却传来一声冷笑,随后有人道:“那人长得什么模样?说话是哪里口音?”


    小尼姑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道:“是个俊秀的公子,看上去就该是富贵人家出来的,说话是京城口音。”


    那人又问:“你说他跟着转遍了前面各处,这人对殿里的佛像都认识?”


    “认识啊,看样子挺懂的,他不是说家中母亲常年礼佛吗……”小尼姑不明所以,“难道,有什么不对劲吗?”


    继贞回头看着说话的人,那人思索片刻,道:“我去前面看一看。”


    “别去。”继贞当即阻止,“这事还得我出面,你去算什么?”说罢,便叫小尼姑回大殿去,她随后就到。等小尼姑的身影远去后,继贞一把攥住那人的袖子,低声道:“既然起了怀疑就不要露面,万一被人认出就大事不好了。还是我去会一会这位有钱的施主,若发现有异常,你马上从后门走。”


    “走?”那人笑了笑,“干脆把他也办了,剁成几块埋在庵堂里,叫他有来无回。”


    “别胡闹,你当这里真是阎罗地狱?!先前一直纵了你,如今你倒越发轻率!”继贞强忍住继续斥责的念头,交代了几句便朝大殿赶去。


    *


    江怀越目送小尼姑离开古井畔之后,随即闪身拐进了附近的佛堂,穿过厅门又径直往内院方向去。爬满藤萝的白墙曲折高低,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


    他贴近镂空花窗倾听里边动静,隐约可闻小尼姑的说话声,再沿着白墙往里,只能透过墙上圆窗望到院内晾晒着女子衣衫。


    却并非女尼那浅灰色长袍,而是半旧的藕荷七宝如意上衫,与黛绿暗纹长裙。


    他一眼就认出,正是今早相思上车后换的衣衫,为何会晾晒在了这里?


    江怀越双眉一皱,此时见小尼姑匆匆返回,没过多久,又有一名中年女尼也朝着大殿方向而去,料想应该就是主持继贞。他原是想抄近路赶在她们之前回到大殿的,但因看到了相思的衣衫被晾在院中,不由得改变了主意。


    隔着白墙又听了一阵,没听到什么动静之后,江怀越略一思忖,正大光明地走进了院门。


    *


    内院规制较小,仅有房屋三间,正中的应该是主持居住之所,两侧两间也皆门扉紧闭,一点动静也无。


    江怀越信步来到那在风中飘摇的衣衫前,地上滴水未干,料想是刚刚洗完不久。他心内收紧,正待再靠近房屋细细审视,却忽听斜后方“吱嘎”一声,有木门慢慢打开。


    章节目录 第四十五章


    他眉梢一挑, 缓缓转过身。


    门内有一名年轻女尼正双手合十,朝他行礼。


    江怀越略感意外, 本来以为院中已经没人,原来并未全离开。他略一思忖,之前曾打听过,净心庵内如今只有继贞与两名徒弟居住,想来其中一位就是眼前的女尼了。


    “师傅。”他依旧装作彬彬有礼的模样, 朝着女尼行礼, “实在抱歉,在下因为一时好奇而走错了路,结果进了你们的内院。”


    女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过了片刻才摇摇手。


    江怀越打量她一眼, 试探道:“师傅是说不会怪罪于我?”


    她又颔首, 用手比划了几下, 江怀越也看不懂其中含义。善莲唇角含笑,也不再看他, 只是往院门外走走。江怀越往内院那几扇窗户里张望一眼,除了紧闭的之外,其他半开半闭的,也看不出里面有何异常。


    他因轻轻一笑, 指着那套衣裙:“庵堂里也可以穿这样的衣服吗?”


    善莲眉间一蹙,似是有所愠恼。江怀越又问:“师傅可会写字?我们可以文字相谈。”


    她沉着脸,顾自往外去。江怀越紧随其后,又装作闲极无聊的样子问东问西, 善莲却始终没有回头。


    前方大树参天,江怀越透过枝叶望向远云天际,脑海里始终还记着院中晾晒的衣衫。正思虑间,却听前方传来妇人笑语,寻声望去,但见对面院门后有两人行来。走在前面的中年妇人满面笑意,跟在她身后的那一个年少的穿着宽大干净的长袍,乌发披散及腰,肌肤柔白,眉间微蹙。


    竟是侯氏与相思。


    江怀越微微一震,原先一直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对面相遇,却也不能露出痕迹,便只装作好奇的样子,看了相思一眼,随即继续前行。


    相思远远地望到了熟悉的身影,初始时竟以为自己眼花了,可越走越近,才确定眼前这宛如翩翩世家子弟的年轻人居然真是江怀越。一颗心猛烈跳动,又是紧张又是惊喜,攥紧了手竭力平定呼吸,就这样低着头,不言不语地与他擦肩而过。


    一旁的侯氏倒是毫无掩饰地朝江怀越望了好几眼,相思忽然想起昨日他曾坐着马车到茶摊对面等候,也不知侯氏到底有没有看见他的模样,这样一想,心头不禁揪紧。


    “这位公子长得真是干干净净……”侯氏小声地嘀咕着,好像并未认出江怀越。


    转眼间两人已各自朝前,相思手心微凉,抿着唇忍不住偷偷回望。


    目光所及,竟恰是他亦好似无意侧过脸,向这边望来。


    一阵风起,满树黄叶簌簌而动,随风旋舞飘落,最终轻委于水磨青石砖路。她趁着这瞬间,轻启朱唇向他无声地说了两个字,但他眼角余光已望向金黄色的银杏落叶,也不知到底有没有注意。


    “哟,起风了,今晚可别变天。”侯氏揉揉手,将相思拉向前方。


    *


    江怀越跟在善莲的身后又回到了正殿,小尼姑早就找寻了出来,远远望到了就急忙往回:“师傅师傅,那位施主回来了!”


    “不懂规矩,怎能这样大呼小喊!”继贞师太低声斥责,在大殿门口宣念佛号,向江怀越行礼,“这位施主好面生,是初次前来?”


    “确实如此。”江怀越朝她作揖,又指了指躲到一边的小尼姑,“刚才小可听这位小师傅讲了许多掌故,家母又恰好喜欢佛法,便起了想要为贵庵重修大佛金身的心念,还望师太成全。”


    继贞看他言谈斯文,器宇不凡,应该是出身贵胄门第,又与江怀越谈论了一些关于佛法的问题,见他都能侃侃而谈,不由将原先的疑惑减轻了许多。善莲自从入了大殿后始终站在继贞身侧,过了一会儿,只朝江怀越行了礼,便返身出去。


    继贞倒是并无异样,江怀越朝善莲的背影望了一眼,慢慢道:“这位小师傅是口不能言么?”


    “正是。因此贫尼才将她一直带在身边。”继贞一边说着,一边叫小尼姑去取香客捐助的记录簿册。江怀越有意无意地道:“之前我走错了方向,误入内院时正好遇到了刚才那位善莲师傅。对了师太,您这边可容外人留住?”


    继贞略一怔:“施主怎么问起此事?”


    “看到内院晾晒着妇人的衣裙。”他笑了笑,“回来的时候也遇到两位女子,因此好奇问问。”


    “那是之前来上香的……”小尼姑才说了一半,被继贞眼风一扫,不敢再说下去了。江怀越忙解释:“在下并无其他意思,其实是因为母亲在家中常念叨说,想要找一处幽静的庵堂住上一段时间,京城内虽有,但人来人往太过喧闹,刚才途经此处,倒是觉得安宁古朴,适合母亲到此修身养性。”


    继贞这才缓和了一点神色,但仍是含糊带过,只说那两名香客是常来此处的,才容许她们暂时留住学习佛法。江怀越见状,又与她交谈片刻,其后留下银票,谦恭辞别。


    *


    相思与侯氏回到了内院,正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谈,望见善莲轻轻推门进来,便起身行礼。善莲摆了摆手,指着这房间的床褥,侯氏道:“善莲的意思是让你今天晚上就睡在这。”


    相思之前就听继贞说,要她今晚留宿在净心庵,因此也没大在意,只是如今随着善莲所指望去,见床铺整齐,原先应该是有人居住的模样,不由问道:“这间房,原先是谁住的?”


    侯氏朝善莲瞥了瞥,善莲无声一笑。


    “是善莲师傅?”相思又问,“那我住了,岂不是善莲师傅要搬走别处?”


    善莲却摇了摇头,脸上带着难以名状的笑意,这时房门一开,继贞也走了进来,神色平静地道:“今夜善莲与你同住,她会为你祈求佛祖保佑,早生贵子。”


    *


    酉时刚过,天色就渐渐暗沉了下来。本就幽静的净心庵内空寂无声,就连风过树梢都清晰可闻。相思用完了晚饭,见侯氏往外走,因问道:“大婶要去哪里?”


    “我还得回去伺候公婆呢,你留在这儿,反正有师傅们陪着。”侯氏笑嘻嘻地撩起帘子,转身就出了房间。相思不由站起,善莲正端着茶盘从外面进来,见她那神色不安的样子,便走到桌前,慢悠悠倒了一杯茶水,递到相思面前。相思略显尴尬,只得接过茶杯:“善莲师傅,要不我晚上还是另寻别处睡吧……这样会打搅您休息。”


    善莲摇头,到窗前几案前点燃了线香,檀香气息缭绕浮沉,让宁静的室内更添禅意。


    相思坐在桌前,犹豫了片刻,问道:“我在弘法寺的时候听人说,前段时间有一对主仆无端失踪,好像也曾路过这净心庵,不知善莲师傅是否见过她们?”


    善莲背对她而立,似乎还在观察那线香,屋内还未点灯,光线昏暗,因此看不到她有何反应。相思等了一会儿,又试探道:“听说那个失踪的甄氏,也是到处求子呢,她来这里拜过吗?”


    “吱呀”一声,善莲忽然抬手关上了虚掩的窗户。


    相思一震,她却回转身来,只看了看她,不作任何表示,悄然出了房间。


    *


    善莲这一走,就再也没出现,不仅如此,晚饭前还来过的小尼姑和继贞师太也都没再到来。相思坐在屋子里等得无聊,寂静中唯觉时间流逝特别缓慢,靠在桌边竟不由又犯了困。


    她揉揉酸涩无比的眼睛,简单洗漱了一下,就躺到了床上。脑海里还是纷乱不堪,一会儿是佛堂内绵绵长长的诵经声,一会儿又是侯氏白天跟她说的那些男女之间的玩笑话,她想静下心来,可是思绪渐渐混沌,只来得及回忆起午后与江怀越的那段意外相遇,便沉沉睡了过去。


    夜间起了风,窗外枝叶晃动,吱吱嘎嘎划在窗棂间,摇下斑驳黑影。


    幽幽香息萦绕满室,飘忽不定,入得梦中。


    她好似又回到了午后阳光下,独自一人站在幽静小径,满树金黄粲然,含着无声的笑。


    他从另一端走来,月白衣袂翩然,消减了平素的霜冷之意,有着清朗温和的神韵。阳光洒落于身前,他朝她靠近,一步一生莲,花开花又灭。


    身后的大树不再是满生黄叶,而是倏忽转为碧绿葱茏。翠枝蔓生,红花绽放,倏忽又结出鲜艳果实,累累坠坠,沉沉甸甸。她伸出手接过落下的红果,捧在手心向他唤:“大人,你喜欢吗?”


    “喜欢什么?”他没有真正走到她身前,而是隔着一段距离,不远不近地看着她。那双幽寂清寒的眼里,映着她小小的身影。


    “我……”许许多多的话语堆积在心间,挤压推搡,像是无知的孩童用满是欣喜又忧惧的眼张望着全新的天地。她想问,想说,可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焦虑、沮丧、憧憬、不安……凡此种种复杂心情交叠缠绕,像重重的石头压得她喘不出气。


    忽而想挣脱,却觉身上亦真的沉重无比。她从迷梦中惊醒,睁开眼是漫无边际的黑暗,自己仍在床上,却被某个人重重地压在了下面。


    她猛然一震,禁不住惊叫起来。


    还没等她喊出第二声,嘴巴已被狠狠捂住。


    急促的呼吸从脸颊畔拂过,带着低声的笑。那人把她死死压住,掐着她的脖颈,凑近了切切道:“做梦了?梦见了什么?是不是香艳无比,让你想要尝尝好滋味?”


    章节目录 第四十六章


    她浑身都在颤抖, 拼命挣扎却无法逃脱,手脚俱被压得不能动弹, 只剩抵死侧过脸的力气。


    “你是什么人?!”相思带着哭音叫。


    那人却不回答,使劲凑到她脸畔,深深呼吸一口气,压着嗓音:“你不认得我?要不是侯婶婶说你已经成亲两年多,光看你这身条脸蛋, 真像个没嫁人的黄花丫头。你不是想要孩子吗?同我睡了之后, 保准能怀上。”


    那呼吸喷在相思脸上,她紧咬着牙,眼泪都要出来了。趁着那人低头之际,相思拼命一翻, 滚到了床内侧, 抓起被子就往那人头上罩下。那人一把扯开被子, 两三下就把相思重新按到床上,气息咻咻地道:“装什么?白天路上遇到那个富家公子, 就含情脉脉地偷看,现在却还扮成贞洁烈女?!我可比那种小白脸娘娘腔强多了,你跟我睡一次就知道!”


    “嘶拉”一声,宽大的长袍被扯断了腰带。


    她拼死抵抗, 一口咬住那人的手臂,死也不松口。那人闷声叫着,恶狠狠握拳砸向她的脸。


    一拳,两拳……最终将她打得摔到了床畔。


    他本以为她再也动不了, 可是相思居然又挣扎着跌下了床,没命似的往房门口逃。那人从后面追上,掐住她的腰背,使劲将她拽了起来。


    正想将她往墙上撞去,房门却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


    “再这样下去,又要死人了!”


    昏暗的月光下,继贞师太提着摇摇晃晃的灯笼,语声发颤。


    “谁叫她那么倔?!”那人将相思往地上一扔,狠狠按住被咬伤的手臂,呼吸还未平复。继贞上前急忙查看,摸了一下相思的脉搏:“不能再打了,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你为什么就不听!今日我总觉得心里慌乱,你还是赶紧把事情处理干净,万一官府再来人搜查可怎么得了?”


    他冷笑着,一把揪住相思的长发,掰过脸颊看了又看。“我已经叫侯嫂联络了陈三郎,今晚派船接我走。这回你放心了?以后我再不来烦你!”


    继贞听得这话,眼圈竟微微发红,哽咽了一下,道:“你,你何尝体谅过我的难处?”


    “难处?你有难处,就没想过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自己天天吃斋念佛,我却跟着那老东西坑蒙拐骗,被人又打又骂!现在倒还想劝我做个善人?我呸!”他咬牙切齿骂了一通,抓住相思的手臂,“我还没正儿八经讨过媳妇,今儿正巧碰到她,竟是最漂亮水灵的,性子烈一点没事,等会儿我就带她一起走!”


    “你在胡说什么?!”继贞气得发抖。正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小尼姑善缘的声音:“师傅,你在哪里?门外来人了!”


    继贞一惊,急忙提着灯笼赶到院外,过不多时,急匆匆回来,脸色发白。“她说外面来了一群官差,要进来找人!你还不赶紧躲起来?!”


    “中邪了?!怎么会又到这里来?!”他愤恨不已,将已经失去知觉的相思又拖向屋内,到了床前一脚踢开床板,露出狭长幽深的地道。


    在继贞的催促下,他先钻了下去,随后又把相思也拖拽进了通道。


    “你好好躲着,千万别出来!”继贞叮嘱完,用力翻上了床板。


    *


    净心庵大门已开,前院里黑压压站了众多官差,小尼姑善缘惊慌失措,好不容易望到继贞的身影,都快哭出来了。


    “师傅,他们说要搜寻江洋大盗,硬是闯进来!”


    继贞紧握着佛珠,努力平息心情:“诸位官爷,此处是女尼修行之地,怎会藏污纳垢?夜深人静,甚是不便让各位入内!”


    为首的官差沉声道:“我们也是受了上头命令,说是城内有一大盗流窜到城南,有人看到他曾在这附近出没,不管是寺庙还是宅院,都要搜查一遍!”说罢,带着手下就要往里闯。


    “佛门圣地,怎可容许践踏?!”素来轻言细语的继贞竟突然激动起来,张开双臂愤然阻挡。那些官差哪会忌惮,粗鲁地将她推搡到一边,便涌向前方。继贞还待追赶,被两旁的官差扣住手臂,拼命挣扎不已。善缘吓得哭起来,叫着师傅却无能为力。


    嘈杂声中,大门口有人语音清朗:“师太若是心中坦荡,又何必惧怕搜查?有我在,他们不会毁损冒犯任何一件与佛法相关之物。”


    继贞愕然回身,清冷月光下,锦衣洒然的年轻人慢慢踱进门口,只是白天还温文尔雅,如今不知为何,眼神却显得阴冷深沉。


    “你!……”


    捕头见了他,急忙拜倒:“提督大人!”


    “起来吧,好生搜查,只准找人,不准毁坏。”


    捕头带着手下应声而去,继贞浑身发冷,心知自己果然看走了眼。江怀越也不多话,只是紧随官差快步入内。继贞竭力抑制住自己惊慌的心,一言不发追随其后,见官差们到处搜寻,没放过任何一间房屋,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那顺天府的捕头亲自带人寻踪,江怀越却穿过人群,径直往白天去过的后院行去。继贞追在身后气愤难忍:“大人白天到来就是心怀企图了?本庵堂虽不是名刹,却也有百年清誉,如今被你们践踏玷辱,叫贫尼如何能面对先师?!”


    她抗辞激烈,江怀越却置若罔闻继续前行。继贞眼见他已经即将踏进后院门口,呼吸为之一顿,但也只能暗暗祈求上苍保佑,不要被他找到蛛丝马迹。


    江怀越扫视四周,相思原先的衣衫还在院中,只是屋内漆黑一片,毫无动静。他快步上前,将房门推开。


    一室冷清,暗影幢幢。


    “这里的人呢?”他回过头,眼神冷厉。


    继贞站在屋檐下,若不开口好似一道幽寂的影子。她深深呼吸了一下,缓缓道:“大人,这屋里本来就没人居住,是供香客休息的。”


    “下午时候我还看到那个哑尼姑从这儿出来。”江怀越环顾四周,最终盯住了继贞,“她现在去了哪里?还有,之前留在庵堂的那个年轻女子又在何处?”


    继贞垂下眼帘:“您是说善莲?我叫她去城里化缘了,到现在也没回来,不知到底为何……至于那香客,早就离开庵堂了。”


    “你以为这样的话语会有人信?”江怀越冷哂一句,大步迈进房间。追随而来的捕头立即抢着侧身而入,点亮了桌上油灯。光焰徐徐跃动,室内白墙灰影微晃,窗外枝叶沙沙作响。江怀越站在床前,低眸望着整齐的床褥,又忽而抬头,望向窗边小案上还剩半截的线香。


    散落的灰烬被风吹动,簌簌飘飞。


    他拈起一簇香灰,在手指间轻轻捻动,感受着微弱的余温。“这里不久前,还点着线香。”他回过身,向继贞说道。


    *


    闷热狭窄的地道不知通向何处,相思被那人拖拽前行,在第二次撞到侧壁的时候,终于痛得醒了过来。


    她咬着牙睁开眼,然而四下里黑暗无光,根本看不到自己身处何方。她能感觉自己正被人拖走,但是眼下她即便反抗也无济于事,甚至还会惹来杀身之祸。于是她只能装作仍旧没有知觉的样子,一声不发地任凭那人将自己拖向前方。


    在这样无光绝望的境地间,她忽然想起的,竟然是白天在参天大树下,隔着金黄落叶飘舞,与江怀越的那一眼回望。


    当时只是一瞬交错,而今回忆,却好似周遭一切尽是虚无空白,寂静之中,只有他与自己擦肩而过,目光与目光的融汇凝结,沉淀了许多难以言表的情愫。


    一声闷响,她的肩膀又撞到了硬土,剧烈的疼痛让她很快从幻梦中醒过神来。可是她在被人又一次拽向斜前方的时候,想到的却还只是那一幕。


    那一眼。


    她有点悲哀。


    如果自己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被埋葬在这荒黑地方,世上再也没人会见到相思,也不会有人再遇到她这样一个不识时务的官妓。


    而自己若是就此消失,督公他会不会寻找?又会不会焦急?会不会愤怒?


    还是只不过少了一个没多大作用的探子,轻描淡写说上几句,随后只会在以后的岁月中,偶尔想到有过这样一个人。


    一段时间后,他还会记得,淡粉楼,相思吗?


    ……眼睛有些酸涩。


    *


    浑浑噩噩中,通道似乎到了尽头。那个人停了下来,抬肘奋力撞击数下之后,顶住出口的木板松动掉落。


    微冷的夜风顿时侵袭进来。


    相思不由瑟缩,好在那人正忙着钻出去,并未发现她已经苏醒。沉重的呼吸声再度迫近,他拽着她的肩膀,硬是将她拖出地道。周围是密层层的草木,有些尖刺透过衣衫扎痛了相思,可她硬忍着不发出声音。


    穿过一大片林子后,他朝四周张望了一番,竟然将她扛在了肩头,随后往前大步而行。


    相思这时开始慌张,不知自己将被带到何处,她又焦灼等待,期盼会有人及时出现将她救下。可是直到水流声响越来越近,那人已经把她带到了大河边,该来的救兵丝毫没有出现的迹象。


    那个人把她重重扔到了地上,她终于忍不住闷哼出声。


    冰凉的手用力捏住她的下巴,他凑过来,压低声音道:“马上就有船来了,以后就跟着我混,总比你那个没用的男人强。”


    她浑身发寒,却还硬是抬起脸来,天上云层恰好缓缓移行,露出皓白圆月,无瑕月光下,照出了他一身灰白长袍,与那张神情诡异的脸。


    “你!……”相思惊愕地倒抽一口冷气,“善莲?!”


    他依旧做女尼装扮,然而说话却明显是低沉的男子嗓音。“怎么?到现在才认出来?你一进净心庵,我可就看中你了!”


    他说着,便往她宽大的袍子里伸触,相思抵死不从,用力蜷起双臂护住自己,骂道:“你是男人!却扮成尼姑害人!就不怕下十八层地狱?!”


    “害人?”他一边不停手,一边压住她,喘息道,“来我这里的全是生不出孩子走投无路的可怜女人,你们想要孩子,我送给你们,这还叫害人?没有我,那些女人早就被赶出婆家,现在一个个抱儿带女,难道不该把我当活菩萨供起来?”


    “你……那个甄氏和丫鬟,也是被你藏起来了?!”


    “那个娇滴滴的女人?!”他低笑起来,“看着柔柔弱弱,没想到脾气最大,死活不肯脱衣,闹得太厉害,我只能把她给掐昏了,正玩的高兴的时候,没想到她那个小丫鬟刚好过来,就这样送了性命。”


    章节目录 第四十七章


    相思止不住牙关打颤, 努力镇定地道:“你已经被官府盯上了!现在还敢犯案那就是自找死路!”


    “官府?我在大运河混了那么多年,还怕那些饭桶?”


    正在此时, 原本寂静的金阳河支流上响起了吱吱嘎嘎的摇桨声,在夜间回荡更显惊悚。相思背脊发寒,他却喜出望外,一把拖住她的手臂就朝河边而去。


    相思惊慌失措,奋力挣扎着呼救连连, 那人叱骂了几声见无法遏止, 索性掐住了她的咽喉,想让她无法发声。


    她就这样被死命拖拽向河边。


    她不敢想,如果被带走会是怎么样的下场。于是发疯似的踢他踹他,不顾身体剧痛拼命挣扎, 手臂都快被拗断了的时候, 终于滚到了冰凉的荒草丛里。他又扑上来, 按住她的后颈拖她走,相思的手死死抓住杂草草根, 手指尽被割裂。


    血珠洒落碧草间。


    “林山,还在搞什么?!”船夫低声咒骂,“再不走我可不等了!”


    他这才吐了口唾沫,揪住相思的长发:“妈的, 不肯走就去死!”


    说罢,竟拽着她,将脸猛地按到了水里。


    冰冷的水灌进了她的口鼻。


    她再也无力呼救,大口大口地呛着, 神志渐渐迷离。


    后颈处的手冷硬如铁钳,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可是一点都不甘心。


    她还什么都没得到,只是经历了十年的沉沦,就要这样断送性命?她贪婪,想要重新有个平静的家,想要有个能够听她讲话、唱歌、弹曲,甚至容许她发脾气不开心,却不会强迫她欢笑、起舞、敬酒的男人,安闲生活,希望还会有两三个孩子,彼此相依相伴,就像她和馥君……


    但也许,只要能遇到爱慕之人,即便只有二人同在这滚滚红尘走过一程,无论是否有缘能同行至最后,也不枉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滚烫的眼泪与冰凉的河水交融,瞬间没了温度。


    “在那里!”


    突然间,远方声音嘈杂,凌乱的脚步飞快迫近。按住她的那个人正想逃跑,被人猛然扑倒在地,发出了嘶喊。


    沉闷的搏斗声一下下撞击着夜色。她像濒死的鱼一样被人拖出水面,头发衣服都湿透了,紧贴在身上。


    周围吵吵嚷嚷的不知有多少人,她想睁开眼,却突然感觉到有人到了身前,随后,伸出手,用力地把她脸上的血水抹去。


    “附近有没有藤萝能把她抬回去?”熟悉的声音高扬起来,带着愤恨与急躁。


    又是一通混乱,随后有人回报说四周只有枯树杂草。


    她虚弱不堪,忽觉腰间一紧,就被横着抱了起来。


    天旋地转一瞬间。


    相思呼吸一促,下意识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襟。


    江怀越微微一怔,没有避开。她紧闭着眼,只觉周身疼痛,劫后余生的悲欣交错激发了更复杂的情绪,再也抑制不住,靠在他怀抱间泪水倾泻。


    他的衣襟被打湿了,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涩感。


    “督公,人抓到了!”捕头抓着被打的满脸血污的林山和陈三郎过来了。


    他紧抿着唇,看都没多看一眼,抬脚就狠狠踢向林山。


    林山这亡命之徒却放肆大笑:“我说怎么看上去不像爷们,原来是太监!”


    “大胆!”捕头厉声呵斥。


    林山却还在故意怪笑,嘴角流出血沫。


    本来已经转身离去的江怀越猛地回头,用力踹向他的小腹以下。


    一声惨叫,林山嘶声倒地,痛得打滚。


    “不是爷们吗?这都受不住?!”


    他冷笑着,抱着相思离去,脚步迅疾又沉重。


    *


    他把相思带回了净心庵内院,让小尼姑善缘给她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又命人找来止痛散瘀的药膏,给她抹上。


    继贞听闻林山和陈三郎都已被押回顺天府,一下子跪倒在地,眼泪簌簌而下。只是江怀越无心理她,吩咐捕快严加看管之后,反身回到了院内。


    推开门,室内只燃着幽幽青灯,原先那种馥郁的檀香味倒是早已散去。他走到床边,相思背朝外面躺着,肩膀微微起伏,也不知有没有睡着。及腰的长发还未干透,末梢带着湿润,尤显墨黑。


    他站在那里,在寂静中看了她的背影一会儿,转身想要离去。还没走几步,却听后方传来低微的啜泣声。


    很轻,几不可闻,可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


    江怀越转回去,迟疑了一下,问道:“你现在……还痛得厉害吗?”


    相思躺在床上,没有回应。


    他觉着自己的问话有些多余,又补充道:“我刚才吩咐善缘替你看过,好在都是外伤,筋骨应该没断。”


    话语在空冷的房间里凝固。她还是不出声,只是时不时抽泣一下,让江怀越有些为难。


    “……我知道你肯定被藏起来了,但一时没找到地方。后来发现床板异常,就下了通道寻找而来。”他心平静气地解释,可是听的人却平静不了。


    “督公还记得当初叫我来协助,我只多问了两句,您就很不耐烦地训斥,说什么既然派我出去,自然会保证安全,万无一失。”相思背对着他,声音很是沙哑,与平时截然不同。


    江怀越没话可说,自己确实夸下海口,甚至说,当时根本没把所谓安危放在心头。白天来过净心庵之后,虽然觉得善莲有点不对劲,可当时看到相思好端端的,又放了心。


    他还记得,她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朝他说了两个字:过夜。


    于是他估计白天不会出事,庵堂的人之所以要留她过夜,必定是在夜间才有所行动,所以天黑之后,就带着顺天府的人找借口闯了进来。然而千算万算还是晚了一步,地道狭窄弯曲,他和随从们火速赶到河边时,看到相思动也不动地伏在水中,竟有呼吸顿促之感。


    抱她回来的路上,他迫使自己直视前方,不敢分心,回到内院后,在灯光映照下,他清楚地看到了相思那带着血污和泪痕的脸。


    那一瞬间,心像是被人狠狠刺了一刀,只是他不能显露任何情绪,依旧很平静肃然地处理了余下来的琐事,这才又一次回到这里。


    而如今看她背对着自己躺在那儿,孤弱中带着负气,近乎平静的质问头一次让他感到了惭愧。


    他考虑了很久,终于道:“是我失误,没能及时赶到。当初叫你来,你也曾经问过我,是否能有所奖赏……那么你现在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相思突然吃力地坐起来,苍白着脸,乌黑的眼睛直盯着他,目光像冰锥扎进他心口。


    “您以为我是躺着装柔弱,为了向您讨要赏赐?!”她从未这样愤怒,嘴唇都发白,“我在督公心里,就是这样的人?”


    他愕然,心里积蓄的后半句话就此被打压了下去。


    ——你想要什么?我会尽力找来给你。


    他觉得这是对她的回报,他知道相思不会要钱财,要珠宝,可他也不知道她会要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应该给什么,才会让她高兴。只是这样承诺着,如果她有想要的,想得到的,尽自己的努力替她实现,这,应该是目前能够做到的最好回报了吧?


    可她没听完,或者听完了也不会领情。


    江怀越心情郁结,他没做解释,只反问道:“当初不也是你自己说事情完成后,希望得到赏赐吗?”


    “可我现在不想说这些!”相思愠恼起来,狠狠心直截了当,“督公你,怎么会这样不近人情?!”


    江怀越冷冷地看着她,过了很久才道:“我就是这样不近人情,也没有人……需要我近人情。”


    看似毫无感情的话语,却让相思心头无端泛起寒凉。


    她不知道江怀越曾经经历过什么,才会是现今的性情。脸上的伤处胀痛得厉害,她想哭,硬是忍住了,感觉说话都艰难。“我伤成这样了,您也不会说几句好话?冷冰冰地问我要什么,好像是我要跟您谈条件一样!”


    很少有人敢这样指责他,他心里满是积蓄已久的情绪,沉得让人难以言说,如厚重乌云覆压了天际,只剩一线空白。


    “我觉着那样……是可以给你最大的补偿。或许是我词不达意,并非认为你是趁机要挟。”说完这句,他再也没有心情过多解释,沉默着坐在了一边。


    寂静之中,气氛尴尬而难堪。此时屋外突然传来了声音:“督公!那个继贞招认了!说先前失踪的妇人都是被她卖去了外省!”


    *


    继贞还没被送去顺天府就主动招认,据她说,甄氏当时和丫鬟佩兰去弘法寺拜佛,出来后到茶摊休息,也是经由侯氏劝说,又来到净心庵求子。


    净心庵香客不多,继贞为了赚取更多的钱财,伙同人贩子陈三郎将到庵堂过夜的女子迷晕之后,都卖到了南方。


    江怀越听完继贞的交待后,原本想随便找个地方待着,可是兜兜转转心里不定,最后还是沉着脸回到内院。


    还端来了温水和手巾。


    相思见他推门而进,不由也感到意外,他默默无言地在窗边把温热的手巾拧干了,递给她。


    她犹豫着没有伸手。江怀越低着眼帘,慢慢道:“嘴角都肿了,敷一下,可能会好些。”


    相思靠在床头,看着他那依旧清冷的样子,竟品出了几分不情不愿与欲说还休。她这才慢吞吞接过手巾,轻轻敷在脸颊,痛得又蹙紧了眉头。江怀越看看她,沉声道:“时候不早,你赶紧休息吧。”


    她的视线落在江怀越衣袖间,就连简单的银丝滚边都让她出了神。江怀越却不理解,还以为她在无端发呆,皱眉又重新说了一遍。相思这才回过神道:“啊?我,我现在脑子乱的很,睡不着……对了,你刚才出去问到什么了吗?”


    江怀越本来想走,可见她这样问了,只好把继贞说的内容告诉了相思。她听完之后首先就提出异议:“那个林山已经对我说是他把甄氏的丫鬟杀了,至于甄氏到底是死是活,倒是没讲。”


    江怀越斜睨她一眼,过了一会儿才接话茬:“继贞的意思是所有女子都被卖到南方了,而且她说林山只是协助她下了迷香。”


    相思愤然:“怎么可能,那人一看就穷凶极恶,继贞为什么要维护他?!”


    江怀越淡淡道:“那就不得而知了,她既然如此,想必是不肯说出真相。”


    “她和林山……会不会是情人?”相思犹豫着问。


    他挑起眉梢:“为何?”


    “不然为什么把他窝藏在庵堂,出事了又把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江怀越打量她一下:“他们两个年纪相差将近二十……”


    相思却不以为意:“那有什么,话本里比这还惊世骇俗的都有,别说老少了,就连男人和男人……”说到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本来还是面无表情的江怀越也用异样的眼光看看她,清了清嗓子:“倒是看不出来,你还读那些东西……”


    “别人讲给我听的!”相思马上补充,然而好像无济于事,江怀越仍旧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她不服气地道:“我就不信您一点都没看过!”


    “我会看那些?你当我闲得发慌?”江怀越好气又好笑,“满脑子不知道想些什么!”


    她红着脸垂下眼帘,经由这一转折,之前一度剑拔弩张的气氛忽然转换成莫名的诡异暧昧。江怀越静了静,又道:“已经很晚了,你还是先休息吧。等明天,再一起回城。”


    章节目录 第四十八章


    相思怔了怔:“那个继贞师太, 不押回顺天府审问吗?”


    “自然是要的。我刚才看你伤的不轻,若是立即赶路, 怕是受不住。”他难得没有冷嘲热讽,也没有指责呵斥,倒让相思有些局促不安。她见枕边有原先换下的衣物,又觉得不好意思,就将之挪到了里侧。谁知这一动, 有红色纸条从中滚落至地。江怀越低头, 捡起纸条扫视一眼,只见上面是四句诗文:出入求谋事宜迟,只恐闲愁惹是非;如鸟飞入罗网里,相逢能有几多时。


    他不由问道:“这是……”


    相思起初也没想起来, 仔细回忆了一下, 才明白过来。“哦, 这是我去弘法寺的时候求的签,当时放在身边, 后来都忘记拿出来了。”


    他随意地展开来,默默看了一遍,皱了眉:“好像不怎么样。”


    “是啊,我之前不是跟您说过吗?就是因为签文不好, 那个僧人才怂恿我出钱大办法事,也正因这样,侯氏才介绍我来净心庵。”


    “说是说过,不过这签文比我想象的还差劲。”江怀越随手将签文搁在桌上。相思不悦:“我又不是诚心去求签, 还不是因为您的指派?结果抽到这么不吉利的签。”她顿了顿,脸颊肩膀还是肿痛无比,又想起刚才的争执,不由低落道,“我虽不十分信这些,但小时候母亲就教训过,求神拜佛不能乱拜,这抽签自然也不能乱抽。”


    江怀越看看她,强行劝解道:“那弘法寺应该也有问题,说不定抽签只是敛财手段。”


    “您说得轻巧,每个寺庙都有抽签,难道全只为了敛财?我还是单身一人呢!那老和尚就言辞凿凿讲我命中无子……”她本来有些故意怨愤给他看的意思,但说着说着觉得不该在他面前提及这话题,自己又扫兴地住了口。


    灯火幽幽,映着江怀越略显清瘦的侧脸。他低下眼睫,没有一丝愠怒的神色,只是将那签文一卷,在灯焰上掠过。


    “你干什么?!”相思惊道。


    “本来就只是演戏,你既无心去求,签文自然也不准。若是在意,烧了便是。”他说话的时候淡漠得几乎没有任何情感,墨黑的眼眸即便在灯火映照下,也沉寂如深潭。


    明火跃动,纸条转眼就燃烧起来。


    点点星火余辉从他指间跌落。


    “夜深了,你又受了伤,早些休息。”他说罢,便离开了房间。


    *


    江怀越走后,屋里一下子冷清空寂,相思忽然觉得愧疚。她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眼睛已经困得睁不开,脑海间却还残存着刚才那惨烈可怕的记忆,让她根本无法入睡。


    只要一闭上眼,便是幽黑一片加之光怪陆离的景象,身体又阵阵酸痛,她忍着痛转辗反侧,迷迷糊糊间好不容易睡了过去,可是又陷入了狰狞梦境。


    强有力的手将她死死按住,浑浊的水涌了过来,很快将她淹没。


    相思呼吸困难,挣扎着呼喊着,冷汗打湿了衣衫。


    忽然间急促的声响将她惊醒,骤然睁开眼,喘息未止,面对着一片漆黑,眼神都是直愣愣的。她惊惧不已,裹紧了被子,已经有些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寂静中忽又传来敲门声。


    相思吓得跪在床上,抓紧了被褥不敢出声。然而敲门声稍一停顿,又连连响起。


    “相思?”


    直至外面传来了带着疑虑的轻声询问,她才稍稍回过神。背靠着冷冷的墙壁,她试探着回应:“大人?”


    屋外安静了片刻,才又传来江怀越的声音。“是我,你做梦了?”


    她哑着声音道:“是……你怎么知道?”话问出口,又觉得有些多余,恐怕是自己惊呼求救,才使得他知晓。但是……他难道离的很近?


    “我听到你惊叫了。天亮后就启程回去,留在这里也许令你更加不安了。”江怀越声音平和,停顿片刻,又缓缓道,“你安心休息会儿,我就在左边的屋子,不会有事的。”


    她略感意外,一时不知接什么话才好。屋外再度安静无声,过了会儿,才有轻微的脚步声离去。然而相思却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这一夜是漫长的煎熬,起初是害怕惊恐,而后则是忧思不安。他让她生气的时候想哭,可是听过那句“没有人需要我近人情”之后,惆怅低落之情却如同丝线密密匝匝将她的心缠绕不休。


    甚至有些心痛。


    心痛过后,则是更加慌乱。


    ——为什么这样在意他的一言一行了呢?他是什么人,你很清楚。相思在心底质问自己,也告诫自己,然而绵长忧伤似浪潮翻卷,很快将理智淹没。


    他是西厂提督,是内廷宦官,是对自己总是冷嘲热讽的上位者,别人都对他避之不及,照理她也不该对这样的人投注过多关心与好奇。可是当注意力尽被他吸引,思绪翻翻涌涌最终还是都汇聚于他,还能怎么办?


    *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相思困乏不堪,江怀越安排了马车将她先行送回,自己则带着顺天府其余的衙役们押送继贞回城。


    相思已经没有精神去想案子,混混沌沌坐上车,混混沌沌回了城,一路颠簸间都几乎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有人连连敲窗,吓得又醒过来。


    明亮的光线刺得她直揉眼睛。


    “到淡粉楼了?”她有气无力地问。


    外面却传来带着笑意的声音:“这哪儿是淡粉楼啊?要这么静的话可就关门大吉了!”


    相思一愣,撩起窗帘子一看。居然是久违的熟人一脸狡黠。


    “小……小杨掌班?”


    *


    直至下了马车落到实地,相思还有些昏昏沉沉,所幸晴天无云阳光明媚,空气中馥郁桂香犹如甜酿,沁人心扉。


    她深深呼吸了几下,才算清醒了一些。看着四周略感眼熟的景象,不由诧异道:“这里是……你们的落脚点?”


    “落脚点?”杨明顺呆了呆,随即连连点头,“是是是,怎么这都被你知道了,哎呀督公真是太大意了,居然把这样机密的事情都泄露出去!”


    一看到他这不曾改变的啰嗦模样,原本浑浑噩噩的相思也忍不住笑了笑。杨明顺忙吩咐身后的仆妇上前搀扶:“快进去休息会儿吧,听说您一夜没睡好。瞧瞧这样子,嘴角都肿了,谁下的狠手真是该杀!”


    相思被人扶着往原先去过的小亭对面而去,过了垂花门,碧绿桂树枝叶繁茂,翠叶间点点簇簇金黄飘香,庭院间浮沉的皆是清幽芬芳。


    白石蜿蜒的小径通往另一侧院落,杨明顺在前面领路,进了小院推开屋门,笑盈盈道:“您看这里怎么样?朝南的屋子,空气里都是桂花香。”


    忽如其来的热情让相思有些承受不住,她进了屋子也不往前,只是不安。“这……我在这休息吗?不回淡粉楼没关系?”


    “浑身都是伤,这样回去也不行啊!”杨明顺鞍前马后忙着张罗,跟着进来的仆妇则赶紧进去铺床,一番折腾后,相思愣愣地被领进了里面的房间。


    “督公吩咐过,让您在这儿先将养一下,不然现在回去不像样子。”杨明顺检查了一遍屋内情形,回过身叮嘱她。相思不由问起江怀越去了哪里,杨明顺道:“自然是押着犯人去顺天府了,听说昨天晚上已经有两个先被带回城了,这下可又得费时审讯。督公受了别人的请托,也不能抓了人就不管,总得处理得利利索索才行。”


    相思“哦”了一声,这才挨着床边坐了下来。“那他今天也不会过来了?”


    “这就说不准了,这边其实他很少会来……”杨明顺说了一半又止住,这时已经又有一名妇人提着精雕细琢的食盒进来,恭谨端出了红枣粥与玫瑰饼,另有几碟娇艳欲滴的配菜,杨明顺细心为她安排好一切,道:“您用完早饭她们会来收拾,等会儿上次那个郎中还会过来。”


    “好……”相思还想起身致谢,杨明顺已经带着仆妇们出了房间。她坐到桌前,红枣粥与玫瑰饼的甘甜芬芳还未入口就已萦绕绵长,精致的小菜看上去也都是刚刚做好,不知是什么时候有人提前通知了这里。


    舀起温热的粥尝了一口,回城劳累之感渐渐消散。


    *


    吃完早饭不久,上回在城外小院遇到的郎中果然又背着箱子匆匆而来,这回倒是不在于掩饰伤痕,而是仔仔细细询问了伤情,然后给她留下了好几种药膏。


    毕竟男女有别,上药的事情只能由她自己来做。一旁侍奉的仆妇倒是自告奋勇,相思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也就婉言谢绝。那郎中这一回态度比上次温和了不少,待等收拾好东西,便向相思道:“那么夫人,卑职先行告退了。”


    “哦……嗯?!”


    相思点了头又睁大眼睛,惊诧道:“什么、什么夫人?!”


    郎中也被她的反应弄得一头雾水:“这……两次专门为您疗伤了……而且这不是已经都……”


    “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一点都没眼力,没瞧着这位还是姑娘家吗?”院外响起了杨明顺的声音。郎中回身拱手,杨明顺掸掸衣袍踱进来,“相思姑娘不要介意,他就是个书呆子、药疯子,只知道研究医理,不懂人情世故。”


    郎中哼哼一笑:“这好像和人情世故不沾边吧?小杨掌班总是乱用词,还是得多读点书。”


    “还会挤兑人了嘿!我看你现在倒是一点都不傻!”杨明顺作势发怒,那郎中懒得跟他理论,头一昂,背着药箱就出了门。


    相思的脸颊还是温热发红,只好问杨明顺是否已经派人回淡粉楼通知,他疑惑道:“没想到你也这样安分守己,怕那个管事妈妈追杀过来不成?”


    “您有所不知,官妓不经允许绝对不可在外留住,我这已经消失了一夜,到天明了还没回去,严妈妈是要去找张奉銮报官的。”


    杨明顺叹了一口气:“好好好,你尽管放心,我自然会安排。”说罢,便也告辞而去。


    *


    于是相思略微定了心,在这满溢着丹桂幽香的小院中重新躺下休息,许是确实太困太累了,加上涂抹了止痛的药膏,离开了带来险恶回忆的庵堂,她这一躺下,就沉沉睡去。


    感觉还只是睡着了一会儿的时候,迷迷糊糊间听到外面传来了低声交谈,她翻过身睁开眼,竟发现窗外已经天黑。


    相思愣怔了好久,才想起自己入睡的时候还没到中午,怎么一会儿功夫天又黑了?她披着长衫下床到了窗边,见庭院寂寂,满地月光,竟真的已经入夜了。


    虚掩的院门开了,杨明顺探进头张望一眼,又笑嘻嘻地缩了回去。随后,有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清寒月光下,他穿着大红盘金彩绣的蟒袍,湛蓝云海波纹浪潮翻涌,四爪灵蟒怒目威严,是最初在高焕府邸所见的装束。只是那会儿气势迫人,眉眼间尽是凌厉阴狠,此时进来,倒是消减了几分戾气,只是依旧眸底清寒。


    章节目录 第四十九章


    相思不由在窗内行礼:“……督公。”


    江怀越站在院子里, 透过半开的窗子望过来。屋内没点灯,廊下绛纱宫灯光亮浅晕, 影影绰绰的美人尤显出柔丽,许是她刚刚醒来,嗓音略沙哑,却像是软糯桂花糕,绵软粘人。


    “睡到现在?”他没进来, 在原处问道。


    相思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睡了一天……”


    杨明顺此时从后面偷偷塞过来一个包袱, 江怀越这才接在手中,来到窗前递给她。


    “什么?”相思一愣,没敢去接。


    他淡淡道:“给你找了一身干净衣衫,身上的别要了。”


    相思还是没好意思去拿, 他敛着容道:“是新的, 不是别人穿过的。”


    她小心翼翼地从窗口接了进来, 锦绣包袱沉甸甸的,想必不止只有一件外衫。杨明顺又在门口探出身小声道:“相思姑娘要不要换上试试, 要是不合适,我再回去换。”


    她红了红脸,抬眼望了江怀越一下。他侧过脸,似乎带着嫌弃对方太多事的神色往杨明顺那边瞟了一眼, 随后又端着架子道:“你要换就换,不然我走了。”


    相思本来还扭扭捏捏,听了这话却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就不能温和点?不就是换一身衣服试试吗,干什么又要这种态度?嘴上却哼哼哈哈地应承:“既然如此, 那请小杨掌班稍等片刻。”


    一转身,把窗子砰的关上了。


    江怀越被惊到了,脸色难堪,还没等发作,杨明顺从后面凑上来苦口婆心地低声指责:“督公您简直了……您就不会好好说话?小的好不容易淘来这一套漂亮衣衫,让您做个顺水人情您都不会,真是枉费我一番苦心啊!”


    江怀越简直莫名其妙。“什么一番苦心?我是看她身上的衣服被勾破了,才叫你去尚衣局弄套衣裙出来,怎么还变成你给我做顺水人情?”


    “那不还是我专程去尚衣局找熟人帮忙的吗?要不然您堂堂西厂提督去走关系搞一身女人衣裙?传出去丢脸的是谁?您还不识好人心了……”


    江怀越烦躁得要命。“行了行了,都是你的功劳!”他忽而回过神,打量着杨明顺,“你对这事怎么特别关心?不就是一套衣服吗?还特意留下来监督?”


    “我还不是为了您!……”杨明顺看着一脸茫然的督公,简直想抓着他的衣襟吼一声,满腔的恨铁不成钢之意几乎溢于言表。


    江怀越却一如既往地高傲冷笑:“为了我?你现在不得了啊杨明顺,怎么这语气就像你是提督我是跟班一样?!我看你和相思都是反了天了,以为我不跟你们计较就要把我踩在脚底?!”


    “……行吧,当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您愿意一条道走到黑,与小的没有关系。”杨明顺耸耸肩,斜着眼睛不予配合了。江怀越恼火起来,正准备呵斥他一顿,却听房门轻响,灯光如清水柔柔,映亮了房前一方。


    他转脸望去,微微漾动的灯光间,相思静静走出,翠绿色如意波纹通袖花的衫子,配着素白仙鹤织金斓裙,微一举步,裥内碧蓝花金银交错的飘带轻露,莹莹然,盈盈然。


    江怀越有那么一瞬间的出神。也不知为何,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早些年在内书堂习字时练过的八个字。


    霞映澄塘,月射寒江。


    轻云悄移,一轮明月孤映夜空。丹桂幽香婉转于微凉的秋风中,时浓时淡,欲说还休。


    相思还记着刚才江怀越对她的态度,有意没看他,径直朝着杨明顺走过去,带着略显骄傲的笑意。


    “小杨掌班,多谢你为我找了这身衣裙。穿着很合身,这应该花费不小吧?”相思朝杨明顺道谢,语笑盈盈的模样让他受宠若惊。


    “相思姑娘您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嘛!再说这衣服其实也没花钱……”他笑着说到一半,突然感觉到暗处有阴沉沉的目光刺杀而至,骤然停下转换话题,“天都黑了这晚饭怎么还没上来?我得去厨房催一催!”


    说罢,脚底抹油跑得飞快,就连相思唤他也置若罔闻。


    杨明顺的身影一消失,小院的氛围就有些尴尬。相思抿抿唇,假装这时才留意到还站在窗边的江怀越,垂着长长的眼睫道:“督公……”


    江怀越一直无声无息冷眼旁观,看她主动开口,也寒着脸哼了一声作为应答,才想着如何接话,却听她又继续诧异道:“您怎么还没走?”


    “……”江怀越要被气晕。


    “急着把我赶走?你也不看看这是……”他咬咬牙不再往下说,倔起来就往屋内走。相思一闪身跟在他身后追到房里,哼哼唧唧道:“督公,天都黑了,您再进我房间恐怕不合适……”


    他却故意坐在桌前,挑着眉梢,颇有几分在宫里厮混时候的无赖。“你的房间?这是你买下的?”


    相思争辩道:“虽说是你们西厂的地盘,可孤男寡女入夜了还待在一起传出去多不好!”


    江怀越没吭声,就那样静悄悄盯她一眼,看得她心头忐忑。桌上的灯火燃得正欢,他却好似无事生非,硬是拿起银签子去挑灯花,撩出火星炸裂,在寂静中劈啪作响。


    “谁会乱传?除非你自己。”他安稳不动,又端详她一会儿,冷冷道,“为何现在一本正经的样子,之前在那个摆茶摊的侯氏面前,可不是这样。”


    相思不明所以:“我在侯氏面前一直谨遵督公教诲,认真装成良家少妇的样子,哪里会不正经?”


    “良家少妇!”江怀越忽然加重语气冷笑数声,“你这良家少妇还真是敢想敢说,我竟没看出来,小小年纪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东西!”


    “您这是什么意思啊?!”相思正起愠恼,忽而想到了什么,吓得急忙噤声不语。果然江怀越目光转厉,盯着她斥责道:“你以为我没在身边盯着,就可以趁机为所欲为,胡编乱造来糟践我?”


    “您是说我在侯氏面前说的那番话?”相思内心慌张,脸上却满是委屈,“她问我丈夫的事情……我,我一时紧张想不出词,那什么,就只好顺着她的意思说了。督公您千万不要以为我是在说您……”


    她不解释还好,这一说出来,让江怀越脸都白了。“什么丈夫?我说的不是这个!”


    “不是?”相思愣怔了一下,他咬着牙敲敲桌面,“表哥!”


    “……您说的是表哥呀?”相思略微松了一口气,随后又羞愧地小声道,“那也是她纠缠不清,非要打听车里的人与我是什么关系,我怕她上前偷看到您的样子,慌忙编了个瞎话……就说表哥不喜欢女人……”


    她脸颊微热,一边说,一边想观察江怀越的表情,却又怕火上浇油,只好红着脸偷窥。他拗着唇盯着眼前这目光飘忽,心不在焉的小东西,心里恼火,却又没法真的严厉苛责。


    在顺天府拷问侯氏的时候,听她啰啰嗦嗦讲话本就心烦,谁知其中还穿插了什么表哥喜欢男人、夫君床上不行的隐秘事件,当时江怀越脑子就嗡了一下,恨不能将身边的顺天府尹和幕僚掐死算了。可是他寒着脸注视周围的人,却发现他们毫无感受,完全没把这无关案件的话放在心上,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自己一下子就代入了进去。


    可是心里还是不痛快,总觉得相思是故意这样说,用来讽刺挤兑自己。


    “大人您也知道的,我哪有那么大的胆子敢用这样的话来编排您。”相思还在绵绵软软地讨好,江怀越沉着脸不说话,意态冷漠。她作势蹙着眉,可怜兮兮地道:“我对天发誓,在我心里,您绝对不是表哥,也不是夫君!”


    江怀越更觉滞闷,无力地指清她的错误。“还需要发誓?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表哥,更不是你的夫君!”


    相思见他的怒气好像消散了不少,便故作成熟平和地笑道:“那是当然。督公对那个戏言如此在意,看来还是喜欢女人的。”


    “……”


    谁来将这恼人精赶紧收拾掉?!江怀越简直后悔当初把她收在手下了!


    *


    相思道歉似的给他倒了茶,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喝,自己先喝了一杯,美其名曰以茶代酒专门谢罪。江怀越看都不想看她了,可她却软了性子,死活磨着不让他再有发火的机会,即便是他开口又刺了几句,挖苦了一通,相思也一反常态地微笑点头,全无反抗。


    她这样子,倒让原本以为可以把她挤兑地掉眼泪的江怀越很快失去了兴趣,就连言辞都不那么犀利尖酸了。相思在内心暗笑,脸上仍旧谦恭,彬彬有礼地打听道:“听督公刚才的意思,今日是专门审讯了侯氏?不知道案子有没有问出真相?”


    江怀越本来想走了,听她问起正经事,只好含糊其辞道:“差不多了,侯氏禁不住拷问,说了很多内情。”


    “那甄氏到底是死是活?”相思探着身子问。


    “她没死,被林山伙同陈三郎卖到南方了。”


    “啊……那还能找得回来?”


    “不好找。陈三郎只知道接手的人牙子的外号,再说他们到底中间转了几道,可能自己都说不清。”江怀越又恢复了原来的神情,“林山伪装成女尼躲在净心庵中,对经由侯氏介绍而来的少妇大都进行了□□,美其名曰受菩萨指派为人送子,但凡性子刚烈不予配合的,包括甄氏在内的三人,都被其奸污折磨后再转手卖掉换取银两。而那些性子软弱,受到欺辱也不敢声张的,就不知到底有多少了。”


    相思听得心惊胆寒,但细想之后又有不明白:“可是当日甄氏带着丫鬟去了净心庵借伞,不是出来后还被老船夫看到在过桥回家吗?”


    “天降大雨,老船夫又是在远处望了一眼,你觉得能看清两人长相?”江怀越瞥了她一下,相思思考片刻,顿悟道:“是不是继贞和林山在佩兰死后假扮成甄氏主仆,撑着伞走了一段路,有意让别人看到,以此洗清净心庵的嫌疑?”


    江怀越这才颔首:“倒还算聪明。”相思知道他素来就是不愿称赞别人,因此也懒得跟他计较,只是疑惑道:“这个林山到底是什么来历,继贞难道也是这样十恶不赦的人?!”


    江怀越脸上神情有些复杂,过了片刻才道:“继贞自己缄默不语,林山则是胡言乱语,状如疯狂。我是拷问了侯氏才知晓两人关系。我记得你之前还猜测两人是情人?”


    “……怎么不是吗?”


    他垂下眼帘,淡淡道:“继贞是林山的母亲。”


    相思错愕了好一阵,才恍然大悟,为什么继贞会始终维护着林山。“可是……她不是出家人么?”


    “据侯氏说,继贞与她是同乡,幼年时都随着家人搬到此地,但不久后继贞父母先后病故,祖母无力抚养她,就将她送到了庵堂随着师傅修行。此后继贞长大出家,一度太平无事。侯氏也嫁人生子,闲暇时候会去净心庵烧香拜佛。但也不知是哪一年,某日傍晚侯氏正准备收拾茶摊回家,却惊见继贞失魂落魄前来,百般追问之下,她才哭着说在进城化缘的途中,经过庄稼地时被人从后袭击拖了进去……然后,遭受了奸污。”


    “……那个林山……难道就是……”相思愣怔住了,竟有些不忍说下去。


    章节目录 第五十章


    “是孽种。”江怀越倒是很平静地说, “侯氏当时安慰了她,又把她接回家中住了一晚, 第二天将继贞送回了庵堂,本以为此事就这样过去。但是不久之后,继贞心慌意乱地找过来,说是发现自己怀孕了。”


    “那为什么不吃堕胎药?!”相思睁大眼睛道,“我们教坊司也曾有人……”她说到这里, 急忙又止住了话语。江怀越看看她, 有些无奈的感觉:“你还真是……懂得不少。”


    相思红了脸不说话,他过了会儿才又道:“本来她也请侯氏为她去买堕胎药,但是侯氏当时留了心眼,因为她交友广泛, 认识一人说亲戚家中无儿无女, 一直想请她帮忙领养孩子, 并许诺如能找到男孩子,能给白银二十两。那时候侯氏的丈夫常年多病, 家中日子艰难,她便存了私心,有意拖拉拿假药糊弄,三个月以后继贞怀孕之事被她师傅发现, 引起大怒。可那师傅又不忍杀生,便只好听了侯氏劝解,让继贞将孩子生下后转交给她,说是送给一名信佛的香客, 也算是成全善果。”


    相思听到这,不由气愤道:“看来这侯氏才是害人精,哪有这样坑害自己好友的?!可是林山既然被送走了,为什么又会回到庵堂?”


    “她把孩子送交给所谓的熟人,其实根本不知道那人说的亲戚到底是什么底细,只得了白银暗中高兴。又过了十多年,忽然有一天,已经是少年的林山找上门来,拿刀逼着她告知亲生父母到底是谁。侯氏迫不得己将他带到净心庵,让他们母子私下相认。这才知道原来领养林山的不是正经人家,而是常年在运河上打劫偷盗的水匪。那林山自幼也跟着养父东游西荡,尽学了下作手段。据说林山得知自己连亲生父亲是什么人都无法确定之后,更是大受打击,发了一通怒火后,又离开了净心庵。数年后,已经久未出现的林山再度来到净心庵,这一次却是因为他带着手下在运河打劫,发现船户女儿貌美,竟在其父母弟弟面前将之奸污,最后又将那一家四口都捆绑了沉到河底。所幸那小男孩挣脱了绳子,趁着夜色游到对岸,报官之后林山的画像贴遍大街小巷……”


    “我明白了,所以他会躲到净心庵假扮成尼姑,为的就是逃避官府追捕。”相思很快接上话,但随即又沉下眉头,叹了一声,“继贞也是因为心存歉疚吧……所以默认他躲藏在身边,还处处为虎作伥……可我不明白,他自己都知道继贞是受到奸污无奈才生下了孩子,怎么还忍心一次次地再去糟蹋其他女子?!”


    江怀越一时没有回答,过了片刻才道:“自小就不辨善恶,随心所欲惯了吧……再有就是,也许他本性就随他那不知名姓的生父。”


    相思蹙眉想了想:“那倒也是,我和姐姐分别像我爹娘,我娘最是端庄守礼,姐姐也是这样。”她说到此,忽然撑着下颔望向江怀越,试探问,“督公,您像令尊还是令堂?”


    他本是沉静安宁的,忽然听到这问题,眸底微波乍敛,好似深潭被从天而降的冰凌砸动,惊起层层涟漪,却又迅疾凝结。


    相思察觉到了这微妙的变化,惴惴不安地看着他的眼睛,嗫嚅道:“我没打探什么的意思,只是好奇了随便问问……”


    灯火轻微晃动,映着他眸色愈加浓黑。


    “我不记得了。”他忽而开口,不含情感,好似说的是一件极为遥远又极为不重要的事情。


    相思怔了怔,随即努力笑得自然:“其实我对父母的模样也记得不清楚了,毕竟那时候还小……”


    他没接过话题,屋内一时冷清。相思正想重新说别的事情,外面传来杨明顺哼着小曲的声音,她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小杨掌班来啦!”她欢快地站起身,迎出门去。


    杨明顺在院子里笑嘻嘻地给她介绍晚饭的花样,江怀越坐在桌前,听着两人欢声笑语,心里不是滋味。


    相思她,明显是为了不再继续那个令人难堪的话题,有意扮出的高兴。


    他在宫里那么多年,察言观色本领一流,任何表情的内涵或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外面还在叽叽喳喳,杨明顺忽又钻到窗口叫他:“督公,相思姑娘请您出去!”


    他皱皱眉,负手出了房间,杨明顺朝他诡谲地笑了笑,很快就消失在院门后。


    *


    夜空静谧,微云淡抹如曳纱缥缈,那一轮朗月华光皎皎,映千万里澄澄如昼,明辉清寒。


    相思在将杨明顺送来的饭菜放到院子里的石桌上。“要不是小杨掌班说起,我都糊里糊涂的,忘记今晚是中秋!难怪督公穿着蟒袍,是从大内刚刚出来?皇宫里怎么过中秋呢?”


    她带着愉悦在忙碌,江怀越不想浇灭她的热情,只好简略地道:“也和寻常人家差不多,赏月祭月,只不过宫里花样多,今晚有专门的杂耍艺人,钻圈蹬人什么的都有。还备了烟火,待晚宴之后燃放。”


    “好看吗?”相思回过头问。


    他淡淡道:“我没看就回来了。”


    她略有些不安,抚着青花瓷的碟子:“皇上不会责怪吗?”


    “不会。他正高兴着,不在意这些。”江怀越走到石桌前,指指她摆放好的那几碟菜肴,“吃吧,很快就会凉了。”


    她歪了歪头:“那大人您也吃啊?”


    “我在宫里就吃好了。”


    相思有点失落,自己坐了下来,拿着筷子吃了几口,总觉得这样不合适,便抬头央告:“大人您站在我眼前看我吃饭,感觉不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他看看她,坐在了石桌对面。相思又吃了几筷子凉菜,一边吃一边偷偷瞥他,大红的蟒袍里是雪白的领子,依旧那样不苟言笑,却又在看着她吃饭……


    她停下筷子,认真道:“您这样面朝我坐着光看不动,也让我感觉很奇怪啊!”


    “那你想干什么?”江怀越觉得自己要被折腾死了,“站着不行,坐着又不对,叫我出去别碍眼?”


    “不是这个意思。”她吓了一跳,生怕他真的来脾气了起身就走,“只是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样一个人吃饭……”


    “怎么那么多事呢?烦的你!”他忍着脾气重新起身,转到她身侧,夺过筷子迅疾夹了几道菜丢到她碗里,寒着脸道,“都冷了!还真想让我也贴身伺候您用餐?宫里宫外一刻都不让我休息!”


    相思面红耳赤,低着头默不吭声吃他丢进碗里的菜。


    果然已经凉了。


    可是嘴角边却不由自主地微微扬起,想要抑制都抑制不了。咬一咬嘴唇,桂花佳酿的香味淡淡萦绕,如一曲舒人心脾的小调轻轻在心底响起。


    *


    草丛间虫鸣唧唧,朗月光华下的庭院幽静如水,桂影婆娑间,相思起身持着酒壶,倒了浅浅一杯。双手奉送到江怀越面前:“大人。”


    他本在出神望着桂树阴影,忽而发现她到了近前,不觉一愣。相思又上前一步,弯腰道:“我敬大人一杯。”


    江怀越蹙眉:“怎么好端端想起敬酒给我?”


    相思讶异:“今晚中秋,承蒙大人照顾……照顾至今,总得有所表示……”


    她这话说得有点冠冕堂皇,不太像平日的品性,倒是让江怀越起了疑心,往杯中望了一望。相思看出他的犹豫,小小哼了一声,晃晃杯中桂花酒。“大人还怕我在酒里下药吗?”


    “胡说八道。”他白了她一眼,夺过杯子一饮而尽。醇香浓郁的滋味让他本来有些凌乱的思绪倒是清晰了起来,他抬眼望她,近在咫尺,妙龄如玉。最初相逢时候的那种惶恐悲戚已经不见,如今却是明柔婉转,又含灵动。


    她转回身又倒了一杯,这回倒是自己饮下。江怀越提醒她:“这酒喝起来甘甜,后劲不小。”


    “是和我以前喝过的不太一样。京城里最近流行这种?”她似乎未在意。


    江怀越道:“这不是京城的酒。”


    “感觉也不像北方的。是从南边运来的吗?”


    他低着眼帘,接过她递来的第二杯酒,琥珀般的佳酿蕴含遥远的记忆。他望着徐徐荡漾的美酒,心里有些难以名状的低落。


    于是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很远的,南方。”


    相思的眼眸里也含着怅惘,她坐在了他对面,想起了家中也有这样静谧清爽的小院,那是她曾经居住的地方。


    “……大人,您是京师人士吗?”


    他那原本有些迷惘的眼神忽而沉寂下去,只淡漠答道:“不是。”


    “听不出您的乡音呢……”相思略感无奈地道。


    江怀越对于她而言,似乎始终都只是西厂提督,他来自何方,还有无家人,因为什么而进宫……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在意什么……一概都是迷雾。


    他一直都以高傲卓然的丰姿出现在面前,时而凌厉时而狠毒,经常因她的冒犯而生气,偶尔也会克制容忍。但是关于他自己的一切,就像是海棠春未放,绿蜡密密卷,重重叠叠的花瓣聚拢内敛,隐藏了花蕊容华,只给人留下惊艳的外在。


    不知为何,以前从未考虑过这些,如今却想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情,哪怕只是极为平凡的琐事。相思觉得心里有火苗在燃起,摇摇曳曳,烫得脸颊也热,视线也晃。


    她鼓起勇气又问:“督公家中还有什么人吗?”


    正在慢慢饮酒的江怀越略一停滞,眼眸深处似有波痕暗掠,随后抬起头看着她,神情一如既往地那般冷峻。


    “你想打探我的事?”


    这语调让相思为之一怔,她竭力保持着自然的微笑,轻声道:“不是打探,只不过认识督公也有一段时日,今日正巧是中秋节,就想到问了一问而已,并无其他想法。”


    他坐在沐润着月色的桂树下,似是覆着霜华,沉默许久才道:“我的事情,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为何要去想?”


    相思愣住了,好似自己精心描绘了画卷,却被他弃置嫌弃。“不过是闲谈而已,如果督公不想说这些……”


    “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屋去。”他就此起身,将酒杯放回石桌,“我也有些累了。”


    她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江怀越已经转身走向院门口。迟疑片刻后,相思随即站起身,晕头晕脑地跟在后面。江怀越诧异回头:“你做什么?”


    “我,我送大人回去。”她扬起脸来,眼波淼淼,笑意憨痴。江怀越无语,板着脸道:“相思,我刚才跟你说过,酒劲很足。你醉了。”


    相思还是笑盈盈的,脸颊绯红,像月下含羞的牡丹。“只是有点头晕,不妨碍送送大人啊。”


    “要送我去哪里?”他压制了脾气问。


    “送您回家呀。”


    “……我今晚也住在这里。还回什么家?”


    “这里?”她的目光越发迷离了,却还认认真真环视四周,随后笑起来,“这不是我家吗?”


    江怀越简直无话可说,转回身要走,她却还跟着不肯停。他再走,她再跟,江怀越实在没办法,抓着她的胳膊往回送。她却叫嚷起来:“中秋节要赏月,我不回去!”


    “赏什么月,睡觉去!”江怀越推她,却被她反手拽住了袖子。“督公,为什么急着走?”她用极其天真的眼眸专注望到他心底,绵绵软软地追问,“您不愿意让我陪着说说话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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