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五十一章
她的呼吸近可辨析, 含着佳酿缠绵,让他有几分恍惚, 更有几分心惊。他刻意别过脸去,压低声音道:“别胡言乱语,夜深风寒,还在院子里待着干什么?”
“看月亮啊!”她还想抬头去指月,被江怀越拽着拖上了台阶, 跌跌撞撞, 踉踉跄跄。意欲挣脱,却反而倒在了他肩臂间。
不由自主揽住了他的肩头,惊慌之余,他已同样神情失措, 白皙的脸颊骤然染上绯红。只是一瞬间, 就已生硬地扳着她的肩头, 将她推进屋子。
“站好!”他的声音含着气愤,还有一丝丝失望。
随后, 还没等相思再开口,就将屋门双双紧闭。
“嘭”的一声,她被关进了屋子,醉意都消减了几分。“大人!”她在门内委屈得想掉眼泪。
江怀越盯着紧闭的房门, 往后退着走了两步,然后头也不回地就此离开。
*
一声声啸响惊破静夜,城内家家户户燃起了烟火,姹紫嫣红流金碎玉, 飞扬于沉蓝夜空。
江怀越不辨方向快步而行,直至又一连串刺耳的鞭炮声忽然在近侧炸响,让他浑身一凉,竟也就此恢复了正常。他定了定神,怒冲冲转过垂花门低声呵斥:“深更半夜的谁在放鞭炮?!”
原本兴高采烈的男男女女惊慌回望,见是他发作,都忙跪下赔罪。只是鞭炮还未燃放结束,摇摇晃晃地在杨明顺挑起的竹竿上炸响。江怀越沉着脸道:“杨明顺,又是你做的好事!”
“这不是图个快活吗?督公这又是怎么了?”杨明顺叹着气,扛着竹竿朝他走,江怀越叱道:“停下!”他这才忍着笑将挂着鞭炮的竹竿扔在一边,向江怀越行礼:“小的以为您还得过一会儿才回这边……没想到惊扰了督公。”
江怀越冷哼一声,挥手让众仆人散去。鞭炮这时才停止,杨明顺试探问道:“那个相思姑娘,已经吃过晚饭了?”
他原本不想说这事,被提及了,忍不住道:“酒是你准备的?”
“是啊……督公以前不是喜欢喝的吗?”
“她是什么酒量,能喝这种?!”江怀越莫名其妙朝他发火,“以后有她在,不准上酒!”
杨明顺一愣:“啊,相思喝醉了?”
江怀越闷哼一声不回答,杨明顺又赶紧道:“这这这,要不要叫个仆妇去服侍一下?她不是才受过伤,要是醉了摔倒了可就糟糕……”
“没那么严重,不必费事。”江怀越面无表情地朝另一侧门口走,临近那串鞭炮的时候还故意去将残骸踢开。杨明顺看他简直是在无事生非,不由跟在后面赔笑道:“那看来其实相思并没醉,只是把督公给惹恼了。”
“怎么没醉?都满口胡言乱语了。”他没好气地回过头瞪了一眼,杨明顺承受了莫大委屈,终于忍不住叫起来:“督公您是不是又因为不会说话把人给得罪了?哎我的大人,您在万岁、贵妃、太后面前是多么伶俐机敏?一张嘴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噎死高惠妃都不带皱一皱眉的,为什么到了相思面前不是让她生气就是让自己生气?您再这样下去小的生怕哪一天您就要吐血了……哎呀!”
江怀越一掌扇过去,打得他连忙抬起手臂遮挡,不服气地控诉:“您再打,再使武力,也没用。小的这是忠言逆耳良药苦口,您听不进去也别拿小的出气啊……”
“我是嫌你太聒噪!再说非得是我惹恼她了?就不能是她言行不端?”
“言行不端?”杨明顺睁大眼睛,“您居然说的出这样的话……她要是真的朝着您言行不端,那才是好事呢!”
江怀越以不可理解的眼神看着他,觉得杨明顺大概是傻了。他却还皱紧眉头故作遐思:“唉,要是小穗哪一天能对我言行不端,放浪形骸,我做梦都要笑醒了……”
江怀越抿着唇疾行几步,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放浪形骸,不是这样用的!你,今晚不准睡觉,抱着书去抄写!”
……
次日早晨,相思腰酸背痛地起了床,坐在床头愣怔了半晌,隐约记得昨晚自己好像糊里糊涂地做了一些出格的事。
似乎拽着江怀越不肯松手,也似乎被他推推搡搡?
一想到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腰酸背痛,气得直哼哼。什么臭男人,居然毫无怜香惜玉之情!可是火气才一冒上来,脑海里又浮现出另一幅旖旎画面。
自己好像……曾经搂了他一下?!近的几乎触及脸颊。
即便是近似幻梦的朦胧回忆,都令她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脸颊又绯红。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说话声,她听得出是江怀越,猛然间将被子往身上头上一裹,紧张地蜷缩成一团。
只是隔着甚远听不清他在交代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听有人敲门。她战战兢兢应了一声,却是仆妇来伺候她起床梳洗。待等收拾好一切,杨明顺又探身进来,笑呵呵地打招呼。
相思故作镇定地问起江怀越去向,杨明顺说他又去了顺天府,因为甄氏的下落是有了方向,但是那个丫鬟佩兰据说是被林山杀害后抛到了枣树林枯井,但最终在那里找到的却是弘法寺小和尚明恒的尸体。如果要正式结案,这其中的原因也是必须要搞清楚的。
相思知道江怀越一旦忙碌起来就无暇顾及其他,便提出还是回淡粉楼去。杨明顺也并没劝阻,很快安排了马车亲自送她回去。马车进入明时坊不久,正巧途经轻烟楼所在的后巷,相思撩起纱帘往外张望,恰见一顶轿子停在门口,一名女子从轿中走出,而在其旁边则有年轻男子近身相陪。
她心头一跳。那绯衣白裙的,正是姐姐馥君,而在其身后护送归来的,无疑就是久未见面的盛文恺。
自从那一次她们从西厂回来时见过他之后,相思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和姐姐在一起。马车缓缓驶过,她不想在这时出声招呼,只是默默透过窗户目送盛文恺将馥君送入了门口。
从相思的角度望去,能看到他对馥君温情款款,呵护备至。她不由有些意外,也有些失落。
跟在马车边的杨明顺也望到了,不由小声道:“嘿,没看出来这盛大人还是位多情郎君,这下倒巧了,他中意的是馥君姑娘,要是真能成,不就是……”
“不就是什么?你和他很熟悉吗?”相思侧过脸,隔着窗纱好奇地问。
杨明顺忙敛起笑意:“没什么没什么,我自言自语呢,这不是之前盛大人来过西厂,但督公没见他……”
相思又往后望去,盛文恺已经将馥君送进了轻烟楼,只留下淡淡背影。她心里有些话,但是对着杨明顺说了又怕反而生出事端,想来想去,还是日后遇到江怀越再说。
杨明顺将她一直送到了淡粉楼附近,准备辞别时,相思忽而叫住他,却又神情犹豫。
“相思姑娘你有什么事就直接问吧,我保准不会告诉督公。”他了然于胸似的笑道。相思讶然:“你怎么就知道我在想什么?”
“咳,在宫里待久了,只要不是太笨的都有这点本事,要不然能好好地活到现在?”
相思脸更红了,考虑再三才谨慎问道:“我听说,督公身边有专门伺候的人?”
杨明顺愣了愣:“专门伺候的?有吗?”
“……西缉事厂内没有?”相思又想了会儿,试探道,“不是说,宫里给派了一位留在他身边吗……”
杨明顺更纳闷了:“我跟着督公好些年了,从来没听说过呀,他平日也不喜欢有人围着打转,就算是我吧,也只是空闲时候给他端茶送水,到各处传话安排之类的。”他顿了顿,又得意洋洋地道,“如果非要说的话,我倒真能算得上督公左右的第一号人物呢!”
相思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
江怀越在顺天府耗了大半天,出来之后随即去了宫里找余德广。他将净心庵的事情转述了一遍,余德广喜出望外:“这样说来,失踪的少妇和丫鬟都与我堂侄四全无关了?”
“目前看来应该如此。但是要完全查实清楚的话,得找到甄氏与丫鬟佩兰才行。”
余德广又担忧起来:“那甄氏还好说,顺藤摸瓜逮住那几个人贩子就有希望将她救回,可是丫鬟佩兰明明说是被林山勒死了,却连尸首都寻不到……”
江怀越闻言一笑,余德广见状,忙凑近询问。他这才慢条斯理道:“令堂侄声称当时曾与一名名叫薛祐的赌场打手在枣树林斗殴,此后薛祐也无影无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倒和丫鬟佩兰一样的境况。我便和顺天府尹商议,必须还得派人追查薛祐下落,说不定找到了薛祐,就能得知佩兰到底去了哪里。”
余德广思忖片刻,心中豁然开朗,向江怀越拱手:“真是有劳督公,说起来我这堂侄受点折磨也是咎由自取,但愿这次事件能让他收敛顽劣心性,往后太太平平过日子。”
江怀越客套了几句,正准备告辞,却听门外有人来找。开门一看,见是平日在慈宁宫当差的,说是周太后听闻他入宫,传召他过去。江怀越有些意外,让小太监先行一步,自己马上就去。
关上门,余德广也看出他心内疑惑,低声道:“督公才进了宫,太后就派人来找,莫非有什么大事……”
他淡淡道:“有没有大事先不管,倒没料到她耳目众多,都盯到我身上了。”
余德广啧了一声,苦笑道:“这一位平时也不像是心有城府的,原来人不可貌相。不过也是,要没点手段,也不会在这高位了!”
江怀越淡然一笑,向他辞别,随即赶往慈宁宫。
章节目录 第五十二章
先皇在位时, 原皇后早逝且只留有一女,而德妃李氏则是为先皇诞下了第一位皇子, 并健健康康成年成才,这便是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承景帝。另有贵妃周氏也生育了一子,排行第四,年纪比承景帝小了六岁, 此子幼年聪敏过人, 长相又酷似先皇,一举一动皆颇有风度,乃至先皇万分喜爱,当其十周岁时册封了周氏为皇后, 可谓显耀一时。
而当年的太子则相对显得沉默内向, 既多愁善感又胆小怕事, 与生母李德妃那动不动就长吁短叹的性子如出一辙。据说先皇曾在周皇后的怂恿下,提出要更换四子为太子, 引起朝廷内外一阵哗然。太子虽不甚能干,但时时处处尊亲平和,从无不良言行,仅仅因为四子生母得宠就要更换的话, 只怕会导致一系列的动荡不安。于是在当时首辅的带领下,朝臣们与先帝拉锯抗衡,激烈时众人甚至以死相谏,先皇震怒, 廷杖当场打死过两名大臣。而最后正当众大臣打算抗争个十年八载的时候,先帝的身体状况却出了问题,短短一个月时间急转直下,最终在那年寒冬归了天。直至最后遗诏颁出,抗争了好几年的大臣们才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太子没被废,皇位自然顺理成章传了下来。
李妃悲喜交集,自己谨慎了大半辈子,时时刻刻提防着位子要被抢,儿子要被废,最后竟然出乎意料。大概是情绪过于大起大落,其在太子登基之后没多久,便也因病亡故。新皇自然痛不欲生,当然与此同时,又秉着宽厚待人的品性,尊周氏为太后,封其子为辽王,命其成年后镇守辽东要地。
辽王离开京城后,周太后很是失落了一阵,然而承景帝已经名正言顺地登基即位,她就算再哀叹也无济于事,这一位倒不是倔脾气,与其撕破脸面不好相处,倒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于是大臣们原本预料的太后与皇帝间的互不理睬并没出现,承景帝最近甚至还为庆贺太后五十寿诞而尽心尽力。
江怀越赶到慈宁宫时,里面正热闹得鼓乐喧天。
直至他到了敛芳殿门口,里边的唱戏声还未停。他在喧闹声中敲了敲门,随后躬身进入。殿内小生花旦正唱得动情,咿咿呀呀缠绵哀怨,周太后专心致志地蹙紧眉头,手中还捏着绢帕,时不时抬起拭去泪花。
江怀越识趣地静立一旁等候,无意间闻到淡淡药草香息,回过头望了望,才发现重重叠叠的帘幔后,金玉音正捧着医书站在一侧,也正朝他微笑。
他略一怔,向她点头致意。
趁着太后与众宫娥都把注意力放在了伶人身上,她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后,踮起脚尖轻声道:“太后刚才听说惠妃前两天发脾气,怪你暗中指派手下害她的那件事……
“哦?太后难不成也是要训斥我一顿?”江怀越闻言一笑,并未着急慌乱。金玉音也随之笑了笑,压低声音道:“再怎样,她都得关切一下惠妃。”
江怀越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时大殿中间那一对不能终成眷属的有情人最终魂归黄泉,周太后眼泪直落,连连用绢帕拭着泪痕,挥手叫伶人暂且退下。贴身的宫女立即端来茶饮,太后慢慢品了几口,才缓和了几分情绪,红着眼圈望向江怀越。
“小东西,你有时日不出现,是不是忙着给皇帝办事,哀家这边已经可来可不来了?”
周太后虽已是半百年纪,但鬓发乌黑,只有寥寥银丝,依旧保持着以往的风韵。一开口一蹙眉,便是十足十的哀怨惆怅,与刚才戏中苦楚有的一比。
江怀越笑着行礼:“娘娘这样说,怀越可真是冤枉极了,万岁为娘娘寿诞准备庆贺名目,可都是臣在主办呢。”他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卷纸张,呈送上前。
太后连忙摆手叫人拿走:“哀家不看,还没开演就让人知道到底是些什么,到时候还有什么劲?”江怀越笑道:“太后就不怕臣的眼光有问题,选的不合您心意?”
“你这人别的不说,眼光倒是不差。哀家姑且信你一次!”周太后将茶杯放下,又问及惠妃近况,江怀越想起金玉音刚才说的,便有意也提及了那天的闹剧。
太后果然蹙紧双眉:“哀家也听说了此事,要我说,惠妃也太多疑了,若是隔三差五闹上一次,万岁恐怕也要烦恼不休了。玉音,你过来。”
金玉音循声而来,拜在太后身边。周太后指着她,向江怀越道:“她原先就是跟在惠妃身边的女官,如今惠妃整天疑神疑鬼,把身子也熬坏了,哀家想着还是把她派回景仁宫去,也好照顾惠妃。”
江怀越微微一怔,随即道:“太后想得周到,只是这司药局也不归我管……”
“谁要你管了?只是跟你说起一声,让你在皇帝面前也透个气。”周太后这样说了,江怀越心里便明白了几分。金玉音最初是在景仁宫的,时常跟着高惠妃出入,可后来不知怎的,惠妃主动提出金玉音是个难能可贵的医术人才,留在景仁宫怕是荒废了,便要求皇上特许其进入太医堂学习。而金玉音也确实聪慧好学,短短几年功夫便在医术上日益精进,成为了最受后宫众人信任的金司药。
江怀越看了看金玉音,其实正如上次杨明顺所说,从容貌、气质、才华、品性各方面而言,她都不输给惠妃等人,但或许也是时运弄人,进宫时应的是女官,在景仁宫侍奉惠妃没多久,就被调到了司药局,缺少和皇帝接触的机会,自然没能得到恩宠。
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却还是表情诚挚:“有金司药照顾惠妃,万岁与太后必定也都更加安心了。”
金玉音无奈一笑:“督公谬赞,此事责任重大,我恐怕夜不能寐了。”
“金司药言重了,我看您淡泊宁静,心怀开阔,应该不会那样忧惧不安。”江怀越刚安慰完,却见周太后正打量着自己,随后又曼声问道:“怀越,你今年有二十几了?”
江怀越一怔,随即道:“臣二十二。”
“进宫也有十来年了吧?”周太后笑了笑,话锋一转,“看你一表人才又行事机敏,怎么没找个对食?”
他眼神一收,道:“启禀太后,臣没有这想法。”
“哦?你别想着这太后怎么还管起对食的事情来。我可知道司礼监内官监好几位有点品级的都找了,就连我这慈宁宫里的大太监也有对食。人嘛,不管怎样总得有个伴,常在身边知冷知热的,遇到烦心事也有人听你诉诉苦,免得从早到晚孤零零一个,你说是不是?”
江怀越依旧保持着谦和的神色,只是眼眸中有几分萧索。他微笑起来,却缺少温暖:“太后说的在理,只是您也知晓我们这些人的命数,自幼进宫直至终老,不会再有离开的机会。但宫女们却不同,年满二十五就有可能外放回乡,若是现在找了对食,他日分别再不相见,岂不是自寻痛苦?”
周太后劝解着,一旁的金玉音淡然一笑:“没想到督公还是这样多愁善感之人,未及开端,便想到了结局。”
他微微一哂:“毕竟不愿因情生怨,与其到时候嗟叹哀婉,倒不如清净自持。”
周太后见他心意似乎坚决,也不好再强行灌输,只是旁敲侧击了一阵后,便放他回去。江怀越向太后辞别,准备离开时,金玉音也款款道:“太后娘娘,奴婢还得回司药局收拾东西,您这边如果没什么事,那奴婢就先行告退了。”
周太后自然应允。江怀越与金玉音一前一后出了慈宁宫,他今日没带随从,金玉音问道:“督公现在要回御马监那边吗?”
江怀越思忖了一下,道:“今日不去了,万岁前些天曾说要找人重新训练吐蕃大王送来的汗血宝马,人是选出来了,但还没真正试过。我得去马场那里安排。”
“万岁最近对驯服烈马很是热衷啊。”她慢慢跟着他走向前方,“是因为荣贵妃喜爱骑马吧?”
江怀越只笑了笑,按照规矩不会泄露这些隐私事情。金玉音也琢磨出了意思,愧疚道:“督公别介意,我不是有意打听,只是一时好奇。”
“没什么,万岁对贵妃娘娘的钟爱是朝野皆知的,即便惠妃如今有孕,也并不会使得贵妃娘娘被冷落。”他平静地回答,又侧过脸看看她,提醒道:“金司药如果要回去的话,好像不该与我同路。”
金玉音这才一晃神,发现前方就是岔道口,于是赧然:“看我,平日里总是待在司药局,竟连方向都辨识不清了。”
江怀越没好接话,只是淡淡笑了笑。金玉音往通向司药局的那条道走了几步,悄然回身,见江怀越已经走向相反的方向。她凝神望了一眼,忽而朝着他的背影道:“督公,我还有个问题。”
他停下脚步,扬起眉梢回头看她。
轻云淡扫,日影时有时无,一瞬间金阳妩媚,又一瞬间消减了光华。金玉音站在高高的宫墙下,深蓝女官服衬着朱红墙色,更显肤白秀雅。
一向宁静温婉的金玉音此时倒显出几分犹豫,似是思考了很久,才开口问:“督公刚才说的不愿找对食,只是因为念及宫女总会放归吗?”
他有些意外,但还是认真回答:“也不尽然吧……有些事情,还是不必说开,希望金司药能体谅。”
金玉音点点头,缓缓道:“还记得之前曾有一夜在宫中偶遇督公,长夜幽黑,独行踽踽,倒叫人有些难以忘怀。”
江怀越眼波微敛,淡淡笑道:“当夜多谢金司药叫宫女送来灯笼。其实江某之前就说过,已经习惯独自夜行于暗处,并不会有孤单不安之感。”
“是吗?然而暗夜多不测,长路多崎岖,若有灯火相伴,总好过独自前行。”金玉音依旧云淡风轻,唇边小小笑靥,春风拂面不知寒,她朝着江怀越端庄行礼,款款道:“其实宫中有好些女子即便到了放归的年纪,也因为种种原因不愿回乡,或许在这道道宫墙之间,有人最终能与督公风雨同路。”
江怀越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过了片刻才道:“多谢金司药好意提醒,只是宫中生涯如深海行船,风雨诡谲太多变数,江某觉着还是独善其身较为合适。”
“督公此时这样说,或许等待一段时间后,自然会改变想法……”金玉音笑了笑,随后也不再多言,与江怀越道别之后,分别向不同的方向行去。
章节目录 第五十三章
江怀越回了西缉事厂之后, 又恰逢姚康等人抓来了一批嫌犯,于是忙着审理拷问, 等到事情有所眉目之后,已经是过了四五天了。这日清早才将卷宗整理清楚,顺天府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之前甄氏主仆案中的那个同样失踪的薛祐已经有了下落,与他同时被找到的还有甄氏的丫鬟佩兰。
江怀越随即又去了顺天府, 见到了被带回来的薛祐和佩兰, 顺天府尹已经将事情核查清楚,并呈上了薛祐画押的口供。江怀越看过之后,问道:“这样看来,余四全应该是清白无辜之人了吧?”
“是是, 此事实属误会, 下官这就命人将他放回。”
江怀越拖长声调道:“大人倒是一句误会了事, 可险些让他白白丢了小命。以后办案子还是得多多核查才行,否则铸成大错, 又岂能挽回?这事还亏得不是万岁亲自过问,不然……”
“大人所言极是!下官谨记在心,绝对不会辜负大人叮嘱!”顺天府尹背脊又冒出冷汗,一旁的幕僚赶紧给他使眼色, 他便将早就准备好的银票塞给江怀越。谁知对方竟将脸一沉,“张大人,你当我专门跑来是为了这?”
顺天府尹赔笑道:“下官当然知道大人绝非贪图银两之人,可是大人为此事操劳辛苦, 下官怎么也得有所感激……”
江怀越却冷哼一声,将银票扔回桌上,一言不发转身就走。顺天府尹连忙在后追赶,才出厅堂门口,正好有一位年轻官员从堂后走来,江怀越望到此人略微一怔,还没等他开口,对方已经快步上前行礼:“江大人,多日不见了!”随即又向顺天府尹拱手拜见。
顺天府尹只好咳嗽一声,端回架子道:“原来是盛经历,你到此处有何事情?”
盛文恺谦和笑道:“下官是奉了左军都督府的柳同知之命而来,刚才听闻大人有事在忙,就先和您府中的通判说了。”
顺天府尹与柳同知素来私交深厚,听了这话也不便在江怀越面前再多询问,只好向江怀越低声道:“刚才那点意思若是大人不喜欢的话,下官稍后再另送他物到府上……”
“说了不用,还自作多情什么?”他懒得再多说,随意拱了拱手就快步离去,刚走出顺天府,就听后方传来唤声,回头一望,果然是盛文恺疾步赶来。
江怀越扬起眉梢,等着他开口。盛文恺温和笑道:“大人果然事务繁忙,下官也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您,之前曾经递送帖子请大人赏光,可惜未能如愿。”
江怀越一边走下台阶,一边曼声道:“盛大人不必记挂在心,您的意思我明白,只是从外省调回京城的官员实在太多,我也没法一一前去赴宴。再说上次在淡粉楼不是已经见过面了吗?”
“那次是邹大人做东,下官来到京城,还是希望能多多得到大人的指点,也好避免走弯路。”
江怀越瞥了他一眼:“你不是还和我义父曹公公有交情吗?既然他老人家都能为你说话,就不必再来找我了吧?”
盛文恺怔了怔,连忙道:“江大人说的是上次那个馥君和相思的事?当时实在是焦急万分,想必大人也知道,我们盛家与她们云家有过旧交,听闻姐妹俩先是被抓进了高府,后来又被带入西缉事厂,下官心情忐忑,然而当时与大人只是初次相识,若是贸然求见谈及公事只怕打搅大人。而下官父亲生前曾与曹公公有点交情,下官便想到请曹公公跟大人说起一声,没想到大人因此有了误会……”
江怀越蹙着眉,这时他的随行车夫已经将马车赶到了顺天府门口,盛文恺见状,又低声道:“曹公公毕竟已经是隐退的人了,下官有许多话想跟大人相谈,还望大人给个机会。”
江怀越踏上马车,略一思忖,回头道:“回去等音讯吧,我要是有空,会叫人去通传。”
盛文恺连忙道谢,江怀越却已经坐进马车,很快离开了顺天府门前。
*
回到西厂后不久,杨明顺就主动过来替他捶肩敲背。江怀越让他去宫里传递信息,告诉余德广,他的堂侄很快就能放回家里了。杨明顺一边应承着,一边厚着脸皮问:“小的既然要去向余公公传话,那总也应该了解事实真相吧?那个失踪的薛祐和丫鬟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就知道你无事献殷勤,准没好事!”江怀越斥责了一声,把事情原委告诉了他。原来余四全把前来讨债的薛祐打得头破血流,见他倒地不动还以为自己闯下了大祸,吓得不敢声张。其实那薛祐当时是眼见自己打不过身高马大的余四全,假意装死躲过一劫。等余四全走后,他正打算回到赌场纠集众人再来报仇,却正好偷窥到一名“尼姑”将失去知觉的少女拖进枣树林,后来又将她丢到了枯井之下。
薛祐是个胆大的主,虽然自己也头破血流,却不甘心就此离去。林山走后,他小心翼翼摸到枯井前,想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说不定顺手牵羊,还能把死人身上值钱的东西拿回去倒卖典当。这一看之下,竟发觉枯井内的是名妙龄少女,而且更让人惊讶的是,那少女奄奄一息,却分明还在痛苦挣扎,并不是真的死去了。
原来林山当时掐住佩兰的脖子后,继贞赶来呵斥,他就此收手,其实只把佩兰掐得昏死过去,还没真正断送她的性命。她被扔下枯井后,身体的疼痛反而使其苏醒,只是伤势严重,无力起身。薛祐简单询问了几句,知晓她只是小户人家的丫鬟,心中不由打起了算盘。
他许诺要将佩兰救起再去报官,然而他独自一人再加受了伤,也没法把她救出枯井。正在这时,从城里回来的明恒因雨势转大而想寻找地方避雨,恰好进了枣树林。明恒的师傅就是弘法寺的监院,他管着所有的香火钱,却把这大量钱财交给朋友做古董生意,定期都会派人前去收红利。此次明恒就正是从通晓斋返回,正遇到了薛祐,他听薛祐说枯井中传来女子的呼救声,便连忙跟着他过去,一同协力将佩兰救了起来。佩兰自然对二人感激不尽,急着求他们回到净心庵搭救甄氏,小和尚明恒自然应允,还说要去村子里找人一起帮忙。然而薛祐并无善心,相反看到佩兰虽然年少却也眉清目秀,顿时歹意横生。他借口井下还有重要物件,哄得明恒过去探看,一下子搬起石块,把小和尚砸死丢进了枯井。佩兰吓得魂不守舍,又因伤重无法逃走,被薛祐威逼利诱,硬是拖走离开了京师。
直至顺天府的捕快们寻踪追查找到了薛祐,佩兰还被他扣留在身边,犹如惊弓之鸟,憔悴不堪。他甚至已经玩腻了她,打算折价卖给别人,以换取酒钱和赌资。
杨明顺听完之后,哀叹道:“这一对主仆都是苦命的,也不知道甄氏能不能被救回来……”
第二天午后,当相思被接出到城南小院,同样听完这段讲述后,愣怔了半晌,咬牙切齿骂道:“天杀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江怀越惊诧地打量她:“怎么就扯到这话题了?”
“大人您想,从林山的亲生爹,到他的养父,再到林山本人,还有什么余四全啊薛祐啊,找得出一个好东西吗?”相思犹未解恨,又补充道,“还有那些因为一时没有子女就对妻子冷言冷语,甚至拳脚相对的,也能算是好东西吗?这下可好,净心庵的事情如果传出去,只要是去过那里拜佛后又怀孕的女子,不知道会遭受怎样的白眼呢!”
江怀越有些无奈:“照你这样说,果真没一个好人了。”
相思紧蹙双眉,忽而抬头看他:“大人之前不是问我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吗?以此作为给我的补偿……”
他怔了一下:“怎么,现在终于想到要什么了?”
她忖度再三,最终道:“能不能请大人帮忙,不要将净心庵中发生的事情公之于众……”
他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担心所有去过那里的女子都染上了不清白的嫌疑?”
“就是心里不安,想到那么多人,乃至出生的孩子都可能一辈子抬不起头,或者被赶出家门……我实在也是,不知道怎么做才能使她们免遭痛苦。”相思说着说着,就垂下了头,落落寡欢,心事重重。
“但是如果要给林山等人定罪,甄氏的事情就不可能不被人知晓。”江怀越顿了顿,看她那眼神,终是不忍将话说的太绝对,只得又补充道,“顺天府尹应该也不想事情闹得太大,我稍后与他商议一下,看看能否不将全部事实公布出去。”
话虽然说的含糊,但相思的眼里还是多了几分亮色,好似听到了很好的消息。“多谢您呀,督公。”
她这样由衷地感谢,为着与自己无关的人和事,而且只是那么应付性的话语,都能让她满足、欣慰……
这一声无邪的道谢,让江怀越忽然移开了目光,心中竟有怅惘与不安。
“只是这样吗?”过了一会儿,他生怕她不明白,又加重了语气,“这就是你要的奖赏?”
她站在光影里,不好意思地笑:“我也确实想不到别的。”
江怀越没再说话,站起身来默默看着庭院竹架上的藤蔓,阳光直射过来,已经枯黄的藤叶脉络清晰,在微风中瑟瑟轻颤。他过了会儿,又道:“你的姐姐,最近还和盛文恺经常见面吗?”
相思愣了愣:“我,我这些天没见过她,不过之前我打听过,似乎盛大人闲暇时候会找姐姐。大人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今日遇到了盛文恺,想起此事而已。”他摘下一片藤叶,手指轻轻一捻,枯叶便碎落飘坠。
相思犹豫了片刻,低声道:“我知晓大人耳目众多,可否请大人帮忙核查一下,盛大人是否真的并无妻妾?”
章节目录 第五十四章
江怀越反问:“怎么, 你姐姐已经想与他谈婚论嫁了?”
“不是不是!”她赶紧解释,“是我自己多心, 想着盛大人年纪也不算小了,却说自己还是单身一人,怕他家有悍妻,却来我姐姐那里解闷,到时候姐姐陷入情网却抽身不得, 白白浪费了情意。”她又无奈地笑了笑:“像我们这样的身份, 即便盛大人真的并无婚配,又怎么可能明媒正娶呢?我和姐姐都身在乐籍,一日脱不了干系,一日就与寻常百姓不同, 或许到这辈子终了, 也是在教坊司度过的。”
江怀越目光沉寂, 看风中黄叶簌簌摇落,一如既定的人生轨迹。
她说话的时候还算平静, 只是言语背后隐藏的凄凉是他可以感知的。相思和馥君因父亲获罪而进入教坊,从无忧的童年时期开始,或许就注定这一生都无法抬头做人,明艳欢笑的背后是遭人唾弃鄙夷的官妓身份。而他们这些内宦, 同样也是如此,甚至在某些程度上说,还不如她们。
官妓有可能脱离乐籍,嫁入良家, 尽管或许只是千里挑一的好运,却至少给了那些沉沦于孽海的少女一点期盼。
可是内宦……从身份,到身体,只要受过刑,进了宫,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成为普通人的可能,更不可能像普通人那样成家、立业。
“大人,您在想什么?”她见江怀越独自出神,试探着走到他身后,小声问道。
他回过头,正对着那纯净的目光,内心竟有一种恍惚之感。然而他很快收敛了情绪,将心沉在千丈深海,低声道:“公务上的事,你无需知晓。”
这一日他在城南小院并未逗留多久,相思想同他说话,可是江怀越似乎比以往更为寡言,只是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先行离去。
相思被送回淡粉楼的时候是很失落的,可是这份失落无人可说,无处可诉。第二天是从南京一起被征调到京城的朋友设宴邀请她和馥君的日子,她打起精神前去赴宴,在宴席间得知这位朋友遇到了赏爱她的男子,对方竟能不顾世俗眼光,花重金走关系,助她脱离了乐籍,从今往后再不属于教坊司了。
众姐妹们为之歆羡落泪,相思在席间始终都愣愣怔怔的,馥君察觉到了,也没多言语,只是在临近结束时将她拉到外面,询问原因。相思支支吾吾地道:“没什么原因,只是替她高兴,也为自己感伤罢了。”
“你有心上人了?”馥君一针见血地发问。
相思心头一惊,急忙掩饰过去:“哪有啊,我就是胡乱想想。这才来京城多久,怎么可能有心上人……”
“为什么我听说你近段时间经常出去?好像是北镇抚司的一位黄大人邀你去家中?”馥君严肃地看着她,“前些天你还受了伤回去,是不是?也是因为那个人,才惹祸上身了?”
“帮他查访一个案子嘛,不小心遭遇了贼人,姐姐不要担心,伤已经好了。”相思轻描淡写带过,想要再回房中入席,却被馥君一把拽住。“你不过是个手无寸铁的女子,他堂堂锦衣卫,需要你去查什么案子?再说,即便真用得上你,为什么又不安排妥当,却让你遭遇贼人?这一次侥幸无事,你还打算跟他厮混下去?”
相思红了脸:“什么厮混下去,只是这位大人愿意找我聊聊天而已,并不是姐姐想的那样。”
馥君却冷眼相看:“聊天?!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哪天这位黄大人再邀你出去,我想同行见他一见。”
“他最近忙了,不太会再来找我。”相思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给出了答复,馥君还待追问,屋内有姐妹出来找她们,只好就此结束了谈话。
这一天席散结束,相思才回到淡粉楼,就有人进来找她。她看到此人,就认出正是平素江怀越派来接她出去的那一位,相思心中喜悦,可那人却并非来接她出城,而是呈上了一个小巧而精致的锦缎盒子。
“这是我家大人送给您的。”
相思愣了好一会儿,生怕自己听错了。江怀越竟然送东西给她?她起初觉得难以置信,继而又想着,里面不知是什么,也许是又要指派她去做某些事情的密函?
“大人他,没说什么吗?”相思看着那锦缎盒子,忐忑问道。
随从摇摇头:“他只是让小人将东西交给您。”随后,便告辞离去。
相思回到楼上关起了房门,偷偷地打开了盒子。
大红织金的锦缎簇拥着碧青润透的翡翠滴珠耳坠,赤金打造出的一连串流苏精细如花丝,指尖抚过,有一丝颤动萦绕心头。
她出了一会儿神,然后才坐到了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慢慢地将耳坠戴了起来。翠色流淌,金丝轻摇,像春日里满是碧绿的濛濛雨幕,妩媚着,娇俏着,天然而成的清透生机是抑制不了的泉流潺潺,洗濯了尘世繁华,尽含天真无邪。
很奇怪,看似不十分起眼奢华的耳坠一旦由她戴来,就像是暗夜中的流萤飞过明镜,留下惊艳光华。
没有想到向来淡漠寡情的他,很会选择适合女人的首饰。
相思对着镜子看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地将耳坠摘下,重新放回了盒子里。
可是又舍不得盖上。
心里有隐秘的欢愉,是这些年来从未体会过的感受。自从家逢变故天翻地覆之后,她还没有真正由衷的快乐过,可是现在这种缠绕心间的甘甜令人沉醉,她甚至不知道怎么才好了,捧着那个锦缎盒子从梳妆台前挪到窗前,对着光亮看了又看,又唯恐被人发现,悄悄地溜回了床边,抱着盒子抿着嘴唇笑。
他是怎么了呢?为什么忽然会想起送耳坠呢?
是表示感谢,还是表示歉意,或者是……其他的原因?
她不敢多想,取出耳坠又细细审视,手心的温热与翡翠的凉意交融,流丽润泽,让她恨不能将之揉进心里。她甚至在想,他是什么时候,从哪里买来的这对耳坠呢,他在选择的时候,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是否也会有一种隐秘的忐忑?
可惜这一切都没有答案。
相思将耳坠藏了起来,觉得这是属于自己的美好秘密,但是否也是属于他的,却不得而知。她从未那样期盼再次见到督公,可是说来奇怪,自从礼物送到之后,江怀越就再也没派人接她出去,西缉事厂那边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她起先以为督公忙于事务,无暇找她说起送耳坠的原因,可是一连等待了好多天,天气越发寒冷了,秋风卷着落叶簌簌拂满庭院,他都再也没见过她。
不安与失落日渐侵蚀她的心,每天她都心不在焉,就连严妈妈都看出她情绪低落,但只以为是因为名气大了故意摆架子,还含沙射影地指责过她几次,但丝毫没有效果。但凡有陌生人来点她的花名,她都以为是杨明顺派来收集讯息的,然而事实总令人失望。
她好像,就这样被江怀越彻底遗忘了。
初始时候捧着那对翡翠耳坠的欢欣幻梦渐渐冷却成灰,她重新翻出盒子,望着两滴如同莹莹泪珠的碧绿,有一种不详的感觉侵上心头。
这对耳坠,不是开始,而是结束。
他用一双翡翠滴珠,作为先前种种的补偿与奖赏,也是从今以后不想再有联系的表示。
这种令人心丧欲死的念头吞噬着她的光亮,相思害怕极了,还没开始的憧憬为什么就要这样被他单方面终结?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痛苦之后终于忍耐不住,在两指宽的纸条上胆战心惊地写了一行字,再装进细竹管内,趁着某次外出的时候,偷偷扔到了西缉事厂的高墙内。
做这事的时候,相思的心脏简直都快跳出来了,所幸小巷冷清,她还戴着面纱,应该不会被人认出。但是即便如此,刚刚扔出竹管,她便提着长裙头也不回地奔逃向巷口,好似只要慢一步,就会被人当场擒住,颜面尽失。
心慌意乱回到淡粉楼之后,她又懊悔自己这莽撞的行为,万一竹管被闲杂人等捡去,万一他看到之后反而不悦,万一扔到草丛里根本不会被发现……许许多多的担忧与幻想让她更加忧惧不安,可是心里又有一丝奢望,期待着能够再度相见,哪怕他还是如以往一样,薄情寡义,倨傲冷峻。
*
江怀越从宫中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满院秋叶飘坠,尽染寒意。他进书房没多久,杨明顺就送来了厚厚的密报,并且已经为他分类排好。他沉默着拆开细看,一张一张一叠一叠,又极其认真地做着批注记录,全然没有闲杂心思。
杨明顺在一边虽不出声,却表情丰富,一会儿皱着双眉,一会儿摇头晃脑,见他还是不抬头,只好幽幽长叹一声,好似怀着无限感伤。
江怀越拧着眉望他:“你又有什么幺蛾子?”
杨明顺终于逮到机会开口,如释重负地感叹:“小的刚才浏览了一遍这次的密报,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空荡荡的,好似缺了一块。”
他的目光在杨明顺脸上转了一圈,却不应他的话茬,只冷哼一声,继续做自己的事。
杨明顺只好又苦着脸道:“督公没发现最近的消息少了很多吗?”
“少?”他点了点已经整理好的那一叠,“你数数看,到底少了没有?你是希望多得堆成山吗?”
“不是数量少,而是内容单一啊!”杨明顺兴致勃勃地介绍,“像以前,很多看起来没什么用的小道消息,却能让我掌握各官员的家事纷争,甚至还知道某些人在什么地方养了外室,酒醉之后又抨击了哪些对手,您如果要给他们一击,就这些上不了台面的私事也足以让万岁龙颜大怒了。”
江怀越置若罔闻,杨明顺见状,狠狠心直接问:“督公为什么不让我手下再去淡粉楼了呢?是觉得相思做的不好?之前净心庵那件事她不是……”
“我的事,需要你来过问?”江怀越忽然搁下笔,冷冷地盯着杨明顺。
“我……小的只是不明白,那天相思受了很重的伤,您把她接回宅子里养了两天,那会儿不还是好好的吗?难道真是因为她喝了酒说错什么话才……”
杨明顺没敢再说下去,只是满腹委屈地站在一边,好似相思附体。
江怀越望着厚厚一叠的密报不出声,过了片刻才道:“我谢过她了。”
“啊?”杨明顺没明白意思,他又沉着脸道:“我已经谢过她了,还需要做什么?”
杨明顺愣怔在那,这时屋外有人敲门,他只好匆匆出去,过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回来禀告:“督公,他们在后院围墙边,拾到了这个。”
他呈上了一支细细的竹管。
章节目录 第五十五章
“什么东西?”江怀越随口问了一句。杨明顺从中抽出卷得极细的纸条, 犹豫着道:“像是有人偷偷扔进来的,您要过目吗?”
江怀越正仔细研究着手头一张密报, 上面记录的事情错综复杂,不禁锁着双眉道:“念出来。”
杨明顺展开纸条,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念道:“江大人,多日未有音讯, 不知近来可安好?您托人送来的耳坠……”
“闭嘴!”江怀越一声断喝, 劈手将纸条从杨明顺那里夺过,寒着脸训斥,“不看内容就念出来,你小子是存心的?!”
杨明顺瞠目结舌:“这, 这不是按照您的指示吗……”
“没你的事了, 出去。”他怫然, 待杨明顺悻悻走了几步,又叫道, “刚才看到的不准对任何人讲!”
“您放心,小的这张嘴可牢了!”杨明顺笑嘻嘻地回头,生怕他还不满意,又加了一句, “打死我也不说什么耳坠的事!”
无力感顿时袭上心头,江怀越再一看被自己攥在手心已经拧成一团的纸条,更加烦乱了。
*
第二天一早,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去见相思, 却又被传召入宫。昨日还兴致盎然地与他谈及永清公主婚事的承景帝,今天双眉紧锁,神情凝重,像是换了个人。
江怀越不失时机地询问,承景帝长叹一声,道出了原因。
昨天承景帝宣召他进宫,为的是幼妹永清公主的婚事。公主年已十八,姿容美艳性情孤高,寻常人等根本不在眼里,因此选配驸马之事也一直未有定论。承景帝为这胞妹烦恼已久,前天公主却忽然主动来见,说是为自己选好了未来夫婿。原来在中秋佳节君臣欢宴之时,公主从格花窗后瞥见了新科进士前来拜谢君王,其中一人如高山青松俊逸出众,竟令眼光甚高的公主也为之倾倒。
只是碍于自尊,她当时没好意思直接询问那人姓名,待等晚宴结束,又矜持思念了好些天之后,才偷偷叫人打听。得知心上人原来就是太傅孙寅柯的长孙之后,公主便自行来找承景帝坦白心声,请求君王赐婚。承景帝本来很是欣悦,还专门找来江怀越想着如何筹备公主婚事,没想到今日一早,就接到了一封奏章,弹劾的正是太傅孙寅柯丧德无行,府中广蓄乐女歌姬,笙歌纵乐。其子孙依仗荫蔽,在朝结党营私,倾轧同僚,且举止轻浮,行为不端。
“永清公主难得看中了那新科进士孙政,朕已经答应了她的赐婚请求,哪知道今天就收到这样的奏章!”承景帝愠道,“朕知道她的性子极为执拗,断不会因为这一封奏章就改变心意,但若事情属实,朕也不能选孙政尚主。”
江怀越问道:“万岁何不找那上疏的人来当面盘问?”
“已经找过了,新任的给事中,年轻气盛,在朕面前意气慷慨,但是关于太傅家中之事他也只是听别人谈及,并未亲眼所见。”承景帝颇为无奈,“要只是孙太傅好声色美姬也就罢了,永清心仪的那个孙政,朕见过几次也觉得一表人才仪态潇洒,但不知其为人到底如何,因此今天找你来,是希望你能去核查清楚。此事不便公开,永清那边朕也暂且瞒着,给你三天时间,务必拿出确凿证据,让朕知道孙政此人究竟是翩翩君子还是徒有其表!”
承景帝既然发话,江怀越断没有不接受的可能。昨日还筹划着如何准备公主出降之事,今日就无奈接受了核查孙政德行的任务,让他着实感到有些麻烦。
孙太傅府中确实有不少歌姬乐女,他在上次赴宴时候就知道,但是与孙政却也只是数面之缘,平日并无多少接触。要想在三天之内查出他到底是君子还是小人,还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他辞别了君王就开始盘算,又去御马监处理相关事务,等到离开宫廷之时,已经是午后了。
坐在马车内思前想后,最终还是下了决定,吩咐车夫往明时坊去。
行至淡粉楼附近,他让随从去给相思传递信息,等了一会儿,随从就回来了,却说相思姑娘正忙,没有办法出来见客。
江怀越一怔:“在忙什么?”
随从犹豫了一下,道:“听说来了一位阔绰豪爽的公子,把淡粉楼有名的官妓都叫上了,正在水榭那边玩得高兴。”
江怀越脸色不大好看:“是京城里的,还是外地来的?”
“这就不清楚了……督公需要小的再去探听吗?”
他沉着脸不做声,过了片刻才道:“不需要。”于是下令转回城西,回了西缉事厂之后忙着安排人手查探孙政平日言行,等到傍晚时分,又叫人再去淡粉楼传话,谁知那人没过多久又匆匆赶回,回禀道:“相思姑娘跟人出去了,还没回来。”
江怀越更觉心头不舒服,拧着眉问:“又是那个阔绰的公子?”
“回大人,应该是的,听看门的小厮说,那位公子呼朋唤友带来了一大群人,午饭后又点了好几位官妓的花名,领着去西山赏景了。”
他寒着脸屏退了手下。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他没开口,杨明顺却从外面兴冲冲地赶了回来,一进书房就献宝似的道:“督公,小的替您把话传到了!告诉相思您有事要找她。”
江怀越一怔,只觉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叫你去找她的?”
“您今天不是两次叫人去却扑了空吗?小的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不趁着天色不太晚,就赶紧想办法去找相思。她刚回来没多久,听说您要见她,还愣了好一会儿呢!”
杨明顺喋喋不休在那描述,江怀越只得抵着眉心耐下性子,终于等他说完了,才盯着他道:“你现在真是越发肆意妄为了,我没下令的事,你都抢着去做。是不是觉着我的想法全在你掌握之中?”
本来还兴高采烈的杨明顺吓得一哆嗦:“小的,小的可没那样想……这不是看着着急,想为您做点事吗?”
江怀越想训斥他,可是看着杨明顺那可怜兮兮的模样,一想到他总是在为自己奔走,已到嘴边的刻薄话终于还是没骂出口。
“我再说一次,不要多管闲事!”他只好用严厉的神色进行震慑,杨明顺委屈巴巴地应了一声,见江怀越阴沉着脸,便想告辞离开,谁料才一举步,又被喝住。
“话说了一半怎么又要跑?你有没有跟她说好见面的时间?”
杨明顺愣了愣,又笑着回道:“没敢明确说,可我叫她明天不准跟别人出去,谁知道您什么时候动身呢!”
“杨明顺,你真是越来越诡谲多端……”
他笑得更欢:“多谢督公夸奖,这还不是跟您多年,才有所长进吗?要说诡计多端,我哪能跟您相提并论啊!”
江怀越觉着他身边这个活宝,简直和相思有的一比,为什么说着说着就总是把贬损当成赞扬?!
*
次日早晨,相思果然等来了久违的马车,只是这次一上车,就惊见江怀越已经坐在里面了。
她完全没思想准备,结结巴巴地问候:“江,江大人,好久不见……”
“也就十天而已。”他还是很平静地端坐着,似乎说着极为简单寻常的话题。相思的心这才一收,低着头念了一遍:“是有十天了……”
“我今日找你,是有事……”他还没说完来意,她却忽而转换了情绪,兴致高涨地说道:“那天我回淡粉楼之后,严妈妈果然大呼小叫,以为我被歹徒袭击,还喊着要去报官。幸亏督公之前跟我说过,我就讲是北镇抚司黄大人请我协助诱骗嫌犯,我卖力相助,却不慎被歹徒打伤了。严妈妈可吓得不轻,大概怕我有个三长两短,让她丢了一棵未来的摇钱树吧?”
江怀越看她那情绪飞扬,神采奕奕的样子,原本准备好的冷静淡漠渐渐被愠恼气愤代替。
但他还是克制着自己,冷冷地道:“我看你好像已经恢复得很好,陪同客人饮酒作乐也不在话下。”
相思愣了愣:“其实也不是,肩膀这里,还有腰上,还会隐隐作痛呢。”
“浑身都痛,还能去西山?”
他忍不住开了口,倒是让相思出乎意料。她怔了怔,才道:“您监视我?”
她这一问,使得江怀越更加不满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压制了心中情绪,狠狠地注视着她,“你以为,我会这样无聊?”
“那您为什么会说西山?”相思上车前的好心情全被他破坏了,恼恨得不成样子。她又恨自己太软弱,为什么在见不到他的时候就奢求能再相见,还想着哪怕他依旧冷冷清清,也好过这样看不到希望的等待。可是如今一见面,他果然还是不近人情的样子,非但如此,还变本加厉盘问起她的行踪来了!
她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忍不住继续发作:“我是您的探子不假,可您也不能派人偷偷监视我啊!您这样做,让我觉得自己就像是随时要被抓去审讯似的……”
“我再说一遍!我没监视你!”他含着愠怒提高了声音,斩钉截铁打断了她的控诉,“你要见谁,要和谁出去游山玩水,都不归我管,我又何必监视你的行为?!只是先前就想去找你,手下去淡粉楼问了,才知道你今日的行踪。这下,你满意了?”
他难得这样一连串的发泄情绪,尽管其实还是压抑着,克制着,可是相思就坐在他近前,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他眼里蕴含的恨意。
恨意?
她一瞬间有些迷惘,他是恼怒自己冤枉了他,还是有其他的原因?相思没敢再问,只是低着头不吭声,过了一会儿才闷闷地问:“那您之前的十天,为什么音讯全无了?”
章节目录 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马车缓缓行驶, 她问出这句话之后,江怀越沉默了片刻。这短暂的时间却让相思感到如此漫长难熬, 她犹豫着,抬头直视于他。
他的眼神有些渺远,慢慢垂下眼睫,用不含情感的语调应付答道:“没什么,太忙了而已。”
相思的心更沉重了几分:“那为什么先前送一对耳坠过来?”
“……之前让你去净心庵, 害你受了伤, 不是应该有所表示吗?”江怀越还是那样平淡如水地回答,好似早就想好了答案历练了好多遍,惯性说出了而已。
相思咬住了嘴唇,最初的喜悦荡然无存, 寒着脸再问:“您这次又为什么再三派人找我?”
江怀越这才看了看她, 端正了神情道:“我有一件事, 想要叫你……”
“又是让我做事吗?”她没等他说完,忽然用冷峻的语气发问。江怀越怔了怔, 感觉有些不对劲,但还是保持着素有的淡漠神情:“是,不然为何找你……”
相思的脸色一下子白了,那双水蒙蒙的眼里满是愤恨与不甘。“我要下车!”她狠狠喊了出来, 用力去推车门。江怀越一惊,呵斥道:“你做什么?!”
“放我回去!”她又气又恼,又悔又恨,见马车没有停下的意思, 竟横下心打开了车门,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往外跳。江怀越连忙一把拽着她的手臂,厉声道:“你疯了?想摔死?”
她却蛮着劲儿挣扎,忍着悲声执意要下去。他被闹得没有办法了,只好下令停车。
马车终于停在了街上。相思委屈地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跳下车,迎面吹来飒飒金风,满街落叶掠飞,迷乱了她的视线。
雾蒙蒙的泪光让眼前一切变得慌乱不堪。
街上的行人投来好奇与诧异的目光。
江怀越没下车,只推开车门一道,用极低的声音叱责她:“你在胡闹什么?!我找你有事,难道还错了?!”
“您没错,我算什么东西?您用得着的时候就下令找我,用不着的时候就丢在一旁……”她背对着车子,声音都微微发抖,说一个字,心就痛一下。
他本来就是没有心的人,只会钻营算计,不把别人的命当一回事,更不会把别人的心当一回事!
是她错看错想,竟然还曾经怀揣幻梦,以为他也有常人的喜怒哀乐,也有常人的憧憬期望。
可他偏偏什么都没有,又怎么可能向往温情?必定是从进宫后就冷了心肠没了善恶,只活在自己的阴谋诡计之中,为了实现目标不择手段,利用可利用的人,完事之后给一点恩赐,就算打发了她……
车内的人没有应答,过了很久才将门打开。“你上来,不要在这里站着,被人看到了不成体统……”
“我早说过我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还在乎什么成不成体统?!”相思咬着牙拧着眉,从袖中取出一物,狠狠扔到他怀中,“这样昂贵的首饰我配不上,督公留着赏给别人吧!”
锦盒正砸在他手背上,生疼。
他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看着她决然愤然,独自离去,颇有再不相见恩断义绝的意思。
他的指节用力抓住了锦盒。
*
相思闷着头独自回到了淡粉楼,就连看门小厮都觉得奇怪,怎么刚刚打扮得光鲜亮丽出门,一会儿功夫就失魂落魄回来了。
严妈妈看她那样子,以为是惹恼了客人被赶了回来,急忙上前责问。但她一声不吭地上了楼,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瞧瞧这架子,名声一大就骄纵得不成样!”严妈妈站在楼下高声骂了几句,可毕竟相思如今已经是淡粉楼的红人,她也不能够太过严苛,只好解解恨就悻悻离开。
春草听到了之后,趁着严妈妈走开偷偷上楼去找相思,见她眼神黯淡,神情沮丧,连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相思摇摇头,不想多说。春草却缠着她问,她只好说:“你不懂的,别问了。”
谁料春草一撇嘴:“你这样说,我就明白了,肯定是被男人给骗了心!”
相思一惊,在她眼中春草一直都还是个小孩子,怎么就如此一针见血?春草仿佛看出了她所想的,哼了一声:“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你最近每次被那辆马车接出去就两眼发亮,走之前对着镜子要换几套衣服试来试去,谁还看不出那点小心思?眼下灰溜溜地回来,除了和那个人吵架之外,不就是发现他另有新欢了吗?”
相思无奈至极,背转过身子道:“什么另寻新欢,不是你想的那样。”
“看,那还是被我猜中了,你果然动了春心……”春草笑嘻嘻地绕到她身前,“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怎么到现在还遮遮掩掩,是那位北镇抚司的黄大人吗?为什么你总是会认识锦衣卫的人呀?他现在怎么不来了,专门接你出去?”
一连串的问题让相思无法回答,她只好将春草推向门口,哀求道:“我心里乱的很,你就让我歇一歇吧!”
“我说,要是黄大人惹你生气了,你就别理他。男人都这样,你越是顺着他们的心思,越是被看作是不值钱的小东西。我看昨天那位苏公子也很有意思啊,出手大方人又豪爽,一点都不比那些当官的差!”
相思听她提及苏公子,心头不由一叹。这一位据说是扬州富商子弟,借着游学之名前来京师游历,才几天的功夫就已经和淡粉楼上下厮混成熟人,举手投足皆是戏,一颦一笑尽多情。昨天西山之行,他竟坐在高树之上,对着满山秋色放声吟诵,大有“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之状。
相思倒也从未见过这等有趣的人物,又因他来自扬州,与自己的老家南京离得不远,于是与他交谈了几句,谁知这一位竟又唏嘘感叹,大有相逢甚晚的感觉,吓得相思连忙声称身上伤处未愈,回了淡粉楼。
其实他本来今日还要再邀请相思出游的,是她婉言谢绝,为的就是与江怀越再度见面,谁能想到一会儿时间就已经翻脸吵架,她痛苦了一阵过后,又担忧起自己以后的命运。
今日这样朝他发火,江怀越是不会再来见她了吧……
先前还忿忿不平的相思,此时想到这儿,却忽觉怅然若失,一丝后悔又涌上心头。
*
江怀越离开西厂之后,杨明顺立即忙碌起来,一会儿指挥番子们核查水牢犯人,一会儿又喊人打扫整理,俨然成另一个小家主。
“哎哎,把那张桌子再往窗口挪一点,对了对了,就这样!听我的准没错!”杨明顺正起劲,肩膀忽而被人拍了一下,转过头一看,又吓坏了。“督公,督公不是刚刚出去?怎么忽然又返回?”
“你去找人核查孙太傅的长孙孙政近日行踪。”江怀越冷冷地说了这一句,关上房门不再出来。
一天,两天,很快就过去。
那天晚上,江怀越接到了手下探子递交上来的密报,盯着看了许久之后,一反常态地换了衣衫,叫上杨明顺:“跟我出去一趟。”
说罢,也不管杨明顺在后面絮絮叨叨询问,顾自出门登上马车,向车夫道:“去明时坊。”
跟在后边的杨明顺先是一怔,继而喜笑颜开:“督公您真的要去明时坊?是去找相思姑娘吗?”
他不答复,只是仔仔细细打量着杨明顺。杨明顺本来喜气洋洋的,可被他上下左右端详了一遍,心里渐渐发毛。还没等开口,江怀越又盯着他道:“到那里之后,你去把相思喊出来。”
“又是我?!”他为难地直摇头,“督公您上次是不是跟她不欢而散了?这等艰难的差事又丢给小的去做……”
“别啰嗦,你不是自诩能干吗?艰难的差事不给你还能给谁?”他关上车门,再不回话。杨明顺只好自认倒霉,紧随着车子到了淡粉楼附近。
正是夜幕初降时分,淡粉楼花灯招展,纱幔飘飞,就连空气中都浮动着醉人的脂粉香。江怀越坐在车内,也能感到那时浓时淡的香息萦绕不散,袅袅曲声娇娇笑声沉浮出奢靡世界,然而他的四周只是一片空寂与漆黑。
他望着前方出神,感觉到车子停下后,才透过窗纱往外看。想着杨明顺这次不知用什么方法才能见到相思,没想到杨明顺竟然直截了当就往淡粉楼走去,随后跟门口小厮说了两句之后,大大方方跨门而入。
江怀越愣怔了半晌,觉得自己真是不了解这手下。
这一次,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好不容易见杨明顺又从淡粉楼出来,神情严肃,与去之前简直判若两人。江怀越心里有些发沉,甚至开始计划下一步应该怎么做,才能把相思叫出来。杨明顺回到马车旁,犹犹豫豫道:“督公……小的回来了。”
“怎么样?被一口回绝了不成?”他同样严肃地问。
“这个,唉,相思姑娘开始见到是小的,连话都不想说呢。督公您还说没惹她生气,要是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江怀越强忍着不耐烦:“我问你的话,为什么不回答?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杨明顺却哼哼道:“那小的也是替您去跑腿,总该把前因后果都说清楚吧!要是您亲自去,说不定她连房门都不开……”
“车夫,回转去!”江怀越忽然发声,车夫虽然意外,但也只好随即调转方向准备返回。杨明顺大吃一惊,连忙追在后面连声道:“督公督公别走啊,小的还没说完!”
“你自己在这慢慢说吧,我没空。”
马车徐徐回行,杨明顺只好收敛了先前的得意,扒着窗户一边追一边哀求:“是小的错了,不该故意啰里啰嗦惹您心烦。相思姑娘听了小人的劝解,答应出来见您了。”
“你说什么?”他突然撩起窗纱,眼神里透着不相信。杨明顺气喘吁吁地道:“她被小的说服了……您还不叫他停下?相思都要出来了,您还坐着车往回走,这不是糊弄人吗?”
江怀越骂了他一声,又下令车夫调转返回。那车夫被折腾得晕头转向,无奈之中再度朝着淡粉楼行去。
街市依旧喧闹繁华,沿街商铺的招牌旁都悬着灯笼,光亮晃动,落在他的眼里。他不禁往那个方向望去,桃红色香云纱罩着的花灯轻盈摇曳,楼上花团锦簇,湘妃竹帘正缓慢无声地卷起。
“停下停下!”一路小跑的杨明顺连忙低声招呼。马车停在了淡粉楼对面的街边。
细细密密的竹帘卷起来了,杏白色帘幔徐徐飘飞,穿着湖蓝锦绣衣衫的相思就站在楼上,落落寞寞,瞥了一眼这个方向,脸上不带笑意。
江怀越心里竟有几分歉疚,然而相隔一条街,她在楼上,他在车内,也无法交谈。他埋怨窗外的杨明顺:“她怎么还站在楼上,不是说出来见我吗?”
杨明顺诧异地看看他:“这不是出来见您了吗?”
“……”江怀越要被气炸。“你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章节目录 第五十七章
杨明顺可委屈了:“您把人惹怒了, 还指望她自己跑出淡粉楼来见您?小的可是说破了嘴皮子才让她到窗口站一站……哎,督公您干吗?”
没等他絮叨完, 江怀越已经阴沉着脸下了马车。
桃红花灯重叠出繁复光影,烁烁明莹犹如风中散飞的烟花,楼内有人在弹唱南曲,缠绵婉转,极尽柔情蜜意, 好似漫天桃粉拂过, 覆满了山涧清流。
他只站在对面的街角,光亮照不明的地方,背后是紧闭的门扉,一如他的心。
相思攥着杏白的帘幔, 一扯一揪, 绞断了丝丝缕缕。满眼都是未消解的怨怼, 可是一抬头望到他的身影,愤愤不平的哀怨又被忐忑犹豫所替代。
若是换了别人, 早该主动入淡粉楼来了吧。不管是解释,还是沉默,总会面对面相坐着,或继续吵闹, 或彼此忧伤。可是他不会来,也不能来。
因为隔着长街,沐着夜色,她在灯影里, 能够毫无掩饰地望着他。他还是那样不动声色,静静站在街角,抬头看她,潋滟微寒的眼里透着亮澈的黑。
他的眼里有无穷尽的话。
像是积蓄了许多年,被刻意层层叠叠覆压在冰雪下,却没人能拂开,让这无尽的黑暗地底透一丝光亮。
渺茫的曲声连旋如珠,她的心忽忽跳动。不知为何,就想要亲手将那覆压着他的冰雪尽数拂开,她甚至能听到在那幽黑世界里有个声音在唤她,求她,可是又那样骄傲,那样害怕,以至于只是无声等待,而不肯或不敢伸出手来。
她不由红了眼眶,她想让他上楼来,但是知道不可能。
“相思,起风了,你还站在窗口做什么?”后面有人笑着叫她。她转过身去应付了一句,再回头时,却不见了江怀越的身影。
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那辆马车已经又朝着街头驶去。她的心跳荡了一下,随即慌乱着跑出了房间,跑下了楼梯,奔出大门。
看门的小厮诧异询问,她也不及回答,只朝着马车驶离的方向追赶。
可是马车已经越来越远,她追得艰辛,尽惹来行人注意。满心委屈与焦急,脚步匆匆还待往前,却在巷口被人一把拽了进去。
“干什么!……”她惊叫起来,随后就看到了拽着她胳膊的人。
满腔惊怒顿时凝固。
昏暗的高墙阴影下,江怀越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相思心跳激烈,结结巴巴了半晌,才挤出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能来?”他还是那样冷峭,话音里却还带着几分怨怼。
她这才想起自己本来应该更生气的,于是虎着脸道:“您是什么身份,怎么能纡尊降贵地躲在这角落?”
“躲?我需要躲?”他冷笑,还拽着她的手臂没放开,“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大,居然还记得我的身份?”
相思争辩道:“要不是您故意说刺伤我的话,我又怎么会生气?”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的气势明显减弱,便冷着眉眼不看他。
他没立即反驳,过了一会儿,慢慢将手松开。“我哪里故意刺伤你?”
相思别过脸,冷哼道:“您自己心里难道不明白?用得着我了,千方百计叫我出来,等下次不需要了,又将我抛掷一旁,换了是您自己,会乐意被人利用?”
江怀越又沉默片刻,才道:“不是有意将你抛掷一旁。”
“那为什么……”
他没回答。
萧萧夜风微寒,掠过两人衣衫,江怀越在昏暗光线下看了她一眼,转而道:“你今天是不是接到了太傅的邀请?”
相思抿紧了唇,不说话。他又道:“我真的不与你置气,这件事关系重大,等做完了,你要怎么谈,都可以。”
听他说出最后一句,相思的心猛地跳了跳,可还是将信将疑,愠恼未散。“您又是要骗我上船?”
他有些无奈。“怎么说的,谁骗你上船?”
“贼船!”她泄愤似的跺了一脚,“我不答应。”
巷子里有人经过,看到这两人偷偷躲在阴暗处说话,不由好奇窥探。江怀越只得背转过身,靠近了她,压低声故意狠狠道:“你忘记当初怎么求我帮忙了?现在居然敢这样同我说话?!”
相思想到那时候的自荐枕席,脸一下子红了。“好端端提这干什么?”
“让你别忘记当初是被谁救了!忘恩负义的东西!”
她语塞,随即还击道:“您是本来就要收拾高焕,顺手把我和姐姐捞出来了而已,再说您还想杀我灭口呢!”
“……行,那你是铁了心不再为我做事了?”他冷着眉眼,气氛有些紧张。
相思愣怔了一下,居然一时不知应该如何应答,江怀越气她不给答复,一言不发转身就走。相思手足无措地跟在他后边,索性也不说话,就那样盯着不放。
他本来是要朝外面去,可是发现她跟着,就又沉着脸回过身道:“跟着我做什么?不怕被人看到?”
相思脱口而出:“我不怕,怕的是您。”
他愣了愣,心里有奇怪的感觉,却无法表达。过了一会儿,相思又道:“督公刚才说的当真吗?”
“……什么?”他已经被她折腾得有些晕头转向,只不过表面还保持着惯有的清高。
“就是说,帮您办完这次的事情,有什么话,都可以谈,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对吗?”她用濯濯清亮的眼望着他。
江怀越莫名一阵心虚,但是话已出口无法更改,只得硬着心肠颔首。她眼波流转,忽然上前一步,轻柔缓和地问:“那您这一次,是要我做什么呀……”
她说话常带拖长的尾音,软软糯糯,此时忽然从生硬转为温柔,叫人承受不住。
江怀越定了定神,才道:“孙太傅邀请你明日去府上是吗?”
相思看看他的眉眼,忽然笑起来:“大人您想让我去?”
他被她笑得发慌,板着脸道:“笑什么?让你去,是有目的的……”
“那我去。”还没等他说完,相思就主动接下了任务,让江怀越有些讶异。
可是她却还是一脸欣悦,好似完全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只是大人您要说话算数,不能再耍无赖。”
*
因为相思出人意料缓和了情绪,所以江怀越之前设想的种种方案都落了空。直至他重新坐上马车返回西厂,心里还有些疑惑。
但既然已经说好,那也不再多想。次日临近中午时分,他再度前往太傅府邸赴宴。孙寅柯此次设宴是为了庆贺长孙孙政被任命为户部主事,对于二十出头的新科进士而言,能担当此任也已经算是仕途的良好开端了。
上一次来太傅府邸时,孙政恰好有事没能赶回,因此江怀越没有与他照面。这回才踏进孙府,就见他正带着管家迎接宾客,年轻的脸上满是春风洋溢的笑容。江怀越与他寒暄了几句,便径直入了正厅。
厅内早已有许多官员落座,众人见他到来,纷纷站起行礼致意,其中也包括老熟人邹缙。江怀越上前向孙太傅道贺,孙寅柯意态谦和:“不过是借着这由头请诸位聚一聚而已,并非什么隆重之事,各位自管尽兴!”
宾客们附和称是,此时孙政亦回到主厅,向众人致谢之后,便吩咐管家开宴。于是谦让声敬酒声此起彼伏,江怀越一边听着旁边官员的奉承话,一边望向厅堂门口。
果不其然,未过多久,随着珍馐美味渐次端来,数名盛装雍容的少女亦鱼贯而入。走在前面的便是相思,藕荷宫纱长衫,绛朱锦缎百合马面裙,乌云似的发鬟正中插着金镶玉观音满地娇分心,两鬓间一对累丝梅花掩鬓流光叠彩。
待等她踏进厅堂,走过江怀越所在的桌前,才可见发鬟后还垂着碧玉串珠围髻,那一串细细璎珞随步态轻摇,曳动生姿,曼妙婀娜。
满桌宾客的目光皆为之吸引,唯有江怀越只淡淡瞥了一眼,便顾自倒酒来饮。
相思也自然走过,略无回顾,到了孙太傅桌前,与众官妓一同行礼。孙太傅虽然被她退回了琵琶,但毕竟是博学鸿儒,也并未因此动怒,见相思今日盛装妩媚,更是欣然颔首。管家忙吩咐她们落座演奏,于是笙歌渐起,满堂悠扬。
江怀越始终静静旁观,在向众人敬酒的孙政温和谦让,言语得体,看上去就是一名彬彬有礼的世家公子。
他又望向西窗下,相思正怀抱琵琶弹奏得入神,纤纤玉手拨弦泠泠,好似翩飞的蝶。四周嘈杂声渐渐隐没,他持着酒杯微微出神,冷不丁边上又有人前来敬酒,才算回过神来。
*
酒宴将罢,孙政先离开了厅堂,说是要去轻洲厅准备酒后茶会。江怀越朝相思那边看了一眼,她放下琵琶,推说自己有些头晕,请求先去厢房休息片刻。
孙寅柯倒是关切了几句,还询问她是否要先回转。相思却道:“难得太傅赏识,奴婢只是近日夜间难以入睡,因此才有些晕眩,只要休息一会儿就好。”
“既然如此,那就去休息片刻,稍后我们还会去园圃赏菊,你若是恢复了可以同去。”孙寅柯说着,便唤来仆妇叫她带相思前去休憩。
相思向太傅道谢,跟着仆妇出了厅堂。兜兜转转间,便又来到了上次前来孙府时暂歇的院子。仆妇安置好一切后,便先行离开。她本来也没什么不舒服的,等仆妇走后,床上也躺不住。只待了一会儿,便悄悄出了房门。
因为大开宴席的缘故,这院落四周悄寂宁静,连仆人身影都无。她出了院子沿着小路迤逦往前,穿过另一院落后,终于望到上次去过的轻洲厅。此时厅堂大门敞开,孙政指挥着仆人们进进出出,她没有靠近,只是绕着厅后的白石小池悄悄走了一段路,正在想方设法之际,却见孙政出了厅堂,往这边行来。
相思忙一回身,装作是辨不清方向的样子,神色迟疑着望向两侧。乍一望到孙政,连忙退避至院墙边的美人蕉旁,忐忑轻柔地行礼道:“孙公子……”
章节目录 第五十八章
孙政本来是想穿过此院去别处, 偶然看到相思,不由停下脚步端详了一下, 因问道:“你不是之前在大厅演奏的乐妓吗?怎么会来了这里?”
“刚才有些晕眩,便请求太傅同意,到后面小院去休息了一会儿。”相思先是不胜娇弱地笑了笑,随后又慨叹,“上次奴婢也来过此处, 可惜总是辨不清方向, 这一转居然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正想找人问问,恰好遇到了公子。”
“既然这样,那你也不用回大厅了,他们结束宴席后会到前边的轻洲厅饮茶闲谈。”孙政指给她看, “你可先去那里等待。”说罢, 只是又打量了她几眼, 便离开了此地。
相思有些措手不及,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再多说几句, 再接近几分,孙政就一本正经地指出了方向,随后便转身离开。
走得毫无留恋。
相思泄了气。脑海中浮现出之前对江怀越夸下的海口:“督公您放心,明日我精心妆扮, 只要寻得机会,定会让孙政情思大动。”
正沮丧间,斜侧有人低咳一声,从月洞门后转了出来。
“人呢?是不是已经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相思望着好整以暇的江怀越, 硬着头皮道:“督公您也太心急了,他才刚刚见了我一面,就算情思荡漾也必定是克制的。谁会像个急色鬼一样,缠着我不放?”
“哦。那你就再使使力。”江怀越哂笑一下,“我等着看你如何施展本事,让人纠缠不放。”
她气恼起来:“您现在像是在看笑话了?我不是因为您才……”
“没有的事。”江怀越一本正经道,“我只是好奇。”
“好奇,您在宫里看的还不够?又有什么可好奇的!”她还待再说,又望到远处孙太傅等一群人正朝着这边行来,连忙止住了话语,匆匆躲避。江怀越望着她的背影不由一笑,转而迎着那群人走去。
*
轻洲厅内茶香四溢,孙政安排妥帖,沏茶倒水的侍女们手捧银盘瓷壶,样貌清秀穿着雅致,穿行于座位之间,宛如灵动的画卷中人。相思与其他乐妓随后到来,环坐窗下轻吟低唱,她在弹奏时也关注孙政举动,但他言行端正,谈笑从容,并无半点不当。
相思起先还总是用含情脉脉的目光追随他的身影,然而孙政几度望到相思,都并没流露出特殊的好感,即便感知到了她柔情似水的情意,也只是淡淡一笑,就转过头去。来回几次之后,相思有些气馁了,奏完一曲,便换了其他乐妓上前,自己则退至后方。
她又偷偷瞥向江怀越所在之处,他正听着身边官员的诉说,似是与官职调动有关,视线本来落在她这边,才一会儿功夫,又侧过脸去不看。相思颇有些失落,正在此时,却听孙太傅邀请众人前往园圃赏菊,继而主客纷纷起身,她与其他乐妓则跟随其后。
出了轻洲厅朝南边行去,便是孙府后园,其间有荷塘清幽,假山上青苔厚重,藤萝缠绕,四周则有秋菊灿灿,争奇斗艳,别有风致。原先还只是跟随在官员们身后的乐妓们渐渐地都被召唤至身边,相思正想往孙政那边靠拢,却被管家半途叫住,不情不愿地来到了孙太傅身旁。
她本就气馁,到了孙太傅那边一看,江怀越竟然也在旁边。偏偏孙太傅兴致高昂,俨然博学大家的模样,拿一些诗词文赋来考她。相思本来就紧张拘束,而江怀越装作赏花,负着手有意无意地朝她一瞥,更让她时而心跳加快,时而怅然若失,整个人好似丢了魂魄一般,却还得硬装出自然微笑。
然而她越是脸红羞涩,孙太傅越是兴味盎然,将之视为逗趣的资本一般。
亭台间,相思已经心神憔悴,实在答不出那些刁钻古怪的问题。孙太傅还待出题考她,忽听身后传来江怀越的轻笑:“太傅今日好兴致,所出的那些诗词,江某也是甚少知晓的。不知刚才的那一句‘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是否也源于太傅所钟爱的南朝诗?”
“此诗名为《秋思》,寻常人自然不会知晓。”孙太傅神色骄矜,朝着相思一笑,“这诗还有最后一联,正是相思阻音息,结梦感离居。”
“原来太傅以此嵌了乐妓的花名,果然择诗巧妙。”江怀越接过话头,转而又与其谈论起其他事情,自然而然地将相思挡在了一旁。
相思悄无声息地退到了游廊一侧,望着他与太傅谈笑风生的背影,眼睫微微低垂,心里是别样的滋味。
一种发自内心的愉悦占据了全身,而且这种愉悦只属于自己,她无需与他人分享,只要偷偷看着他在不远处,即便说着自己完全不感兴趣的话题,也会令她感到满足。
忽而秋风转疾,不多时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虽说秋雨生凉更添菊姿清美,但随着雨势渐大,园圃中的主客们都退而避雨,跟着孙太傅回到了轻洲厅,也有少数人另寻去处,结伴闲游。相思生怕又被叫去陪着太傅,趁着他起身返回时,便悄悄躲到了游廊转角处。望到众人都已渐渐散去之后,方才转了出来。
刚才还热闹欢畅的后园,如今只剩秋雨潇潇,满池涟漪。
雨点打在游廊翠色栏杆间,溅出点点水珠。她不想回轻洲厅,便懒懒散散伏在廊下看着雨珠落下又溅起。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不远处有脚步声响,似是有人朝此处行来。
随着脚步声而近的,还有雨点打在纸伞上的声响。
她直起身子往北侧的月洞门望,他撑着纸伞,缓步从门后出现。站在丛丛嫣然傲然的绿菊旁,朝着她道:“怎么一个人留在这里?”
相思先是一怔,继而小声道:“大人,您是来找我?”
江怀越皱眉:“她们都不知你去了何处,正准备出来找,我猜想你就留在了此地。”说话间,已走到了游廊一侧,相思起身到他近前,低着眼睫小声道:“大人,我今日可能完不成任务了。”
“怎么说?”
“那个孙政好像真的对我不感兴趣……席间和赏花时我多次向他眉目传情,都没有效用。”她无奈说出了事实,“倒是孙太傅总来逗弄于我,我觉着孙政跟他祖父不同,可能真是个不解风情的书呆子。”
“无风不起浪,若他真是谦谦君子,为何新任的给事中会听到那样的传闻?”江怀越不以为然,进而道,“等会儿我去和孙太傅交谈,不让他接近你,你再去寻机会……”
“对于君子而言,投怀送抱不正让他更加反感吗?”相思不悦,走下游廊想离开后园。江怀越只得跟在旁边,给她撑着伞,压低声音道:“再试最后一次,若他还是无动于衷,我就以此回报上去。”
她侧过脸瞪他一眼:“说得轻巧……督公,您到底是希望他对我色心大起,还是希望他对我无动于衷呢?”
江怀越明显滞了滞,雨点滴滴答答落在伞沿,滑落在他肩头,很快洇湿了暗纹。
见他不回话,相思有意停下脚步,站在了叠翠玲珑的假山前。“大人,您怎么不说话?”
“……回去吧,别被人看到。”他避开她的视线,就顾自往前。相思只“哎”了一声,刚想追上去,却听月洞门后又有脚步声匆匆而近,间杂刻意压低的争执声。
江怀越迅疾折返,抓着相思的袖子就往后退避,然而后园空旷唯有游廊亭台,并无可以躲藏之处。他眼光一扫,还没等相思反应过来,便拽着她躲进了假山之中。
太湖石构成的假山怪奇幽暗,入口处狭窄曲折,仅可容纳一人侧身而过。相思被江怀越拉拽了进去,跌跌撞撞踉踉跄跄,肩膀撞到了突出的石棱,痛的差点叫出声来。脚下泥地湿滑,稍有不慎便会滑倒,她只得一手扶着山石,一手反扣在他的腕上。
朝内走了一段,他才停了下来。透过滴答不止的雨声,依稀可听到外面传来一男一女的争吵。
“你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时候,那么多宾客都在,还要来寻事?”
“怎么了?你怕什么?怕被我坏了名声?坏了你同那个公主的好事?”
“不要胡言乱语!公主的事情只是传闻……”
“哼,传闻!老头子昨晚跟你说的时候,我可是在里面听得清清楚楚。恭喜你啊驸马爷!从今往后我这人老珠黄的就真是没人理睬了……”
“我都还没说什么呢,你就自己找不痛快,难道我能公然抗婚?”
“那你说,要是公主真的来了府上,我是不是也得对她下跪?”
“姨娘……你不要斤斤计较……”
“你叫我什么?!”女子愠怒起来,明显带着哭腔,“我说过不想做你的姨娘……你这个该死的负心的!”她一边骂着,一边去打他。他躲避了几次,索性一把抓住她的双手,将她拖进了假山。
始终躲在更深处的相思闻声一惊,已被江怀越拉住了朝后再退。那假山正巧有一处转弯凸出,挡住了两人。
而此时那女子被孙政紧扣着双手,压在了刚入洞口的石壁间,气息咻咻,犹带着怨愤。“你做什么?想杀我不成?”
“杀你?”孙政呼吸也渐渐加快,压低声音切切道,“是你要掐死我的心才是,好姨娘!当初不就是你自己将我拉进这假山的吗?那会儿你可是说,不求结果,只求欢悦,如今我还没和公主成婚,你就这边拈酸吃醋了?”
女子呜咽起来:“那你叫我怎么办?天天看着你新婚燕尔,我却陪着那死老头?政儿,我亲亲的政儿哥哥,你想个办法把我撵走吧,让我在外面自己住个小屋,你玩腻了公主就来找我,我保准像现在这样伺候你……”
“怎么伺候,嗯?”孙政将她下巴抬起,凑近了仔细地嗅着脖颈处散发的幽香。“小姨娘,你怎的这般媚?叫人夜夜梦里都是你……”他的声音越加低,手越加放肆,指尖划过那光滑的肌肤,探向下方。
“我可听丫鬟说,刚才那群乐妓里,有一个弹琵琶的对你眉目传情呢,你这个人就容易招蜂引蝶!”她想要推开他,却又被他狠狠按住。
“我如今怎么还会对这些官妓有兴趣?外面的人信不得玩不得了,小姨娘,你才是我的宝,我的命!”
一言既罢,攫取似的吻已经落在了女子的唇心。
章节目录 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女子含着娇羞地抗争着, 似乎知道自己这样的举动更会激起对方的兴趣。果然她越是这样假意不从,孙政越是放纵侵占, 假山之中幽暗潮湿,急促呼吸于这黑暗寂静间听来格外清晰。
仅仅不到数尺的距离,仅仅隔着一处自然而成的弯角,相思紧靠着石壁躲在黑暗里,身后则是同样静默敛息的江怀越。
他们什么都看不到, 然而越是如此, 越是感到无比的尴尬,与难言的悸动。
冰凉的雨珠从石缝渗落下来,滴在她的眉心。
她往后躲了一下,然而雨珠接二连三落下, 滚进衣领, 冷得她直往后退。不料脚下一滑, 竟跌到了身后人的臂膀间。她未及惊叫,已经被江怀越眼疾手快捂住了嘴。
惊吓的喘息中, 她心跳如鼓,身后的人同样心跳剧烈。
相思只觉神魂荡漾,仅存的理智让她想要抽身离去,然而才一动, 却觉发髻后方一紧,随后难以动弹。慌乱过后,抬手去摸,才明白是围着发髻的那一长串珠玉璎珞, 勾住了江怀越肩头衣衫。
她想要用力挣开,然而那串珠玉紧紧缠住了发髻,一时间难以取下。
江怀越意识到了情况不妙,靠在她身后,抬手试了几次,也没能解开那串坠子。或许是他用力太大,还扯痛了相思,她忍着没发声,紧紧按住发髻,侧过脸狠狠瞪向斜后方。
洞口的那一对已经忘乎所以,这幽寂的假山洞中已经成了他们恣意妄为的极乐世界。
在这样的情景下,她感觉江怀越还在试图扯掉勾住衣衫的那串珠玉,忍不住一边按住自己的发髻,一边掐着他的手臂,用气声一字一字愠怒道:“头,发,要,扯,断,了!”
他怔了怔,然后果然放下了手。
数尺之外的地方,女子娇声唤道:“好政儿,我的命,我的宝,这辈子我不能嫁你,下辈子我死也要找到你,做对白头到老的夫妻!”
孙政亦低切急促地道:“姨娘……姨娘你放心,不管什么公主,都比不得你一半风姿。也就只有你,才能叫我茶饭不思。”
紧随其后,又是一连串的淫词浪语,即便是长久生活于教坊的相思,也被弄得面红耳赤,心跳不止。
她紧紧拽着江怀越的衣袖,因发髻围坠被勾住的缘故,几乎就是依偎在他肩前。忍着痛略一侧脸,便感觉得到他近在耳畔的呼吸。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表情,然而她似乎可以想象出,他那隐忍而别扭的模样。
他甚至试图把自己的外衫脱下,然而那样动作过大,很可能惊动外面那对男女。最后他只得屈从着,背靠着冰凉潮湿的石壁,怀里肩前是软玉生香的相思。
她却还不省心,一边听着那头的浪荡声响,一边不老实地往后靠。
江怀越已经背靠石壁没处退避了,被她连着几次再往后挤,忍无可忍凑到她耳边低声骂:“小东西,你想怎么样?!我都没地方站了!”
她紧靠在江怀越怀前,不安分地转了转眸子,委屈兮兮地踮起脚尖,在他脸侧低声道:“我怕……被发现。”
江怀越忍耐着,放空思想望着昏暗前方,任由相思如何紧贴在他的身前。
从来没有这样紧密接触过,那么多年了,甚至没有女人近过他的身。不是没人明着暗着表达过爱慕之意,但从无人敢这样靠在他身上。那一侧的男女欢爱正到浓处,喘息声被压抑着,听来却更加令人心神恍惚。
他在宫中并不是没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年少的时候,就目睹过宫女和侍卫偷欢的场景。但是那种交缠只让他震惊,过后便是无尽的茫然。
他知道这种事情,这辈子是与他无关的。
再后来,他也听同伴们私下议论过,像他们这样的人,也可以用某些手段与女子同房。那几个年纪稍大点的太监,说起此事似乎不以为耻,还洋洋得意。然而他静静坐在一旁,看着那几张自命不凡的脸,心里浮起的却是厌恶。
明明已经没有用了,为什么还要挖空心思去尝试?用冰冷坚硬的工具去代替身体某部分?有哪个女人会愿意甚至乐意过那样的生活?
所谓的被征服,必定是女子表面屈从,内心抵触。
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他不能接受,也不想让女人假意接受。
义父曹公公好几年前就娶了妻子,然而对待她的手段只有随性而起的宠溺逗弄与更多次数的恐吓暴虐,他曾骄矜炫耀,说道:怀越,女人无非只需听话,你给她甜头,再给她拳头,保管她对你既爱又怕,一辈子被你拴在身边,掐在手心,直到死——也走不脱。
当时,他是微笑谦逊地点头称是的。
然而心里却在冷笑:这样子,有意思吗?
没意思,没意义。锦绣拥簇的美人背后,是背离空洞的心,温柔含情的眼眸深处,是讥讽鄙夷的恨。求不得,爱不得,舍不得,放不得,却要将她的灵魂抽干,生机耗尽,然后长长久久朝朝暮暮禁锢在深宅,不见天日,这……就算是人们常说的怨偶吧?
所以即便是在宫中伺候君主时候,看到听到一些旖旎风光,他都如同入定,乌黑的眸底深沉似海。可是现如今,他被她挤在石壁转角处,前方不远就是春光暴艳,那一波波声浪袭来,凡此种种夹杂起来,让江怀越抿紧了唇,侧过脸去。
靠在身前的温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似乎是站得累了,大部分力量都松懈了去,就这样倚在他身上,时不时怀着尴尬回望一下。
他从未那样期盼过时间快点流逝。然而那对男女欢爱持久,在江怀越的耐性快要被磨灭的时候,终于听到女子压抑着发出的声音,随后,喘息渐渐减缓,一切归于平静。
“我的好儿子,你是要弄死我?”女子含着娇嗔,先前的暴怒已经烟消云散。孙政低声道:“小姨娘,我要是不跟你如此这般,被弄死的是我才是。你这个尤物,真正是要榨干我……”
于是两人又连接说着情爱话语,过了片刻,孙政与她缠绵告别,说道:“我出来太久怕会引起怀疑,明晚等半夜时候,你再来这老地方等我。”
“我可告诉你,别让我孤零零在这吹冷风,还有,老头子最近看我的眼神可不太对劲,是不是有点察觉了?”女子一边抱怨着,一边整理好衣衫,两人卿卿我我,俨然一对恩爱夫妻。
“小姨娘,你不要害怕,将来这孙家不还是我做主?你的好自然是我知道的。”孙政一边安慰,一边领着她往洞外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这假山洞中归于寂静,唯有外面雨声潺潺,缭乱心境。
他望着前方昏暗,僵硬地推了推还赖在他怀中的相思。她这才如梦初醒般的出声:“啊?”
“人都走了,你还站在这里不动?”他压制着情感,抬手就去摘她发髻间的璎珞。
“轻点!”相思倒抽一口冷气,按住了头发。他皱着眉,摸索着,耐着性子地,慢慢慢慢将那繁复的珠玉璎珞从乌发间取下。相思顿觉轻松,转过脸却正对着他,呼吸拂过,声音轻缓。“大人,这一次算是不虚此行了。”
江怀越正低着头将那串璎珞从自己肩头衣衫取下,听了此言只冷冷道:“幸好今日撞到此景,这样的人如何能够尚主?”
洞内昏暗,珠玉坠子不知何处勾住了他曳撒上的银丝,江怀越努力了许久也没将之取下,愠怒起来就想用力扯掉。还是相思按住了他的手腕,轻声道:“我来。”
他没出声,低着眼睫,看她靠在自己心口前,细心耐心地将珠玉一粒粒拨开,寻找勾住银色的地方。寂静之中,呼吸可闻,几乎能感知到彼此的心跳。
江怀越背靠着冰凉的石壁,心中有一种冲动好似冰雪覆压下的古莲子即将抽芽钻出,那种力量是他从未感知过的心念悸动,一向自律严苛的他竟然快要克制不住。眼前就是温软如此的相思,她娇俏清新妩媚玲珑,像是春暖时节冲破冰封的山间溪流,带着无可比拟的清鲜与灵动,自顾自地在他身前萦绕,诱惑着欢畅着,让他几乎不能自持。
他的手紧紧扣住石缝,雨水的寒凉渗进掌心。
闭上眼睛,陷入黑暗,勉强稳住呼吸。
也不知过了多久,肩头忽被一扯,然后就听到她的声音:“好了,大人。”
江怀越缓缓睁开眼睛,正望到那一双黑白分明秋水般的清眸,心头仿佛被丝线牵扯住了。
相思见他沉寂如此,不由又唤了一声:“督公?”
江怀越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珠玉璎珞,没再说话,顾自走向假山出口。相思怔了怔,追随其后,他却在临近出口时沉声道:“你先不要出去,我看了周围无人后,再叫你。”
“……好。”
她便等在了幽暗处,江怀越先走了出去,过了片刻之后,才靠近假山低声道:“没人,出来吧。”
她的脸又红了。
此情此景,怎么像刚才那对偷情的男女?
可她怎么敢说,只好小心翼翼地出了洞口。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雨势已经止住了。她已经将珠玉重新围在了发髻后,江怀越肩头那处却明显被勾出了银线。
“大人的曳撒不要紧吗?”她有些担心地问。
江怀越看了看,淡然道:“不碍事,你先回去,我等会再来。”
她点点头,走了几步,又不由回过头去。“大人,先前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什么?”
“就是……事情完成之后,要怎么谈,都可以……”
她说话的时候还有些吞吞吐吐,越是这样,江怀越心里就越是忐忑。摸不透她到底会提出怎样的要求,却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出尔反尔。
“……算数。”他艰难地应承了下来。
相思了然于胸似的笑了笑,随后没再多言,转身走向月洞门处。
江怀越站在原处,看她背影袅娜,不惊尘烟,一时之间竟有些茫然、怅然。
章节目录 第六十章
孙太傅完全不知假山中发生的事情, 直至茶会结束还兴致盎然,孙政代替祖父送客时依旧风采翩翩, 若非刚才山洞偶遇,即便是江怀越也很难想象他竟会那样放肆纵情。
宾客皆散,江怀越有意逗留到最后,见相思与其他官妓被送上篷车,才向孙太傅道别离去。
离开孙府后, 他随即赶往宫中。承景帝听他说完今日所见所闻之后, 脸色阴沉犹如乌云压顶,愤然道:“这孙政……竟然如此肆无忌惮!朕险些将胞妹嫁入这样淫|乱的门第!”
“孙政父亲在杭州为官已有两年,恐怕这个侍妾与孙政偷情也不是近来才有的事。”他顿了顿,又道, “其实臣从那女子言语里还听着有些不对劲, 她屡次抱怨老头子看得紧, 臣只怕那所谓的老头子,指的是孙太傅……”
承景帝更为震惊, 良久才道:“简直令人发指!”
“幸而公主求嫁之事并未大肆流传,否则恐怕有损公主颜面……”江怀越从旁劝解。
一想到永清公主,承景帝又发起愁来,只是再想隐瞒也无济于事, 索性趁着江怀越在场,派人将公主召了过来。
永清公主果然是心高气傲的性子,听了江怀越的禀告之后,先是脸色发白, 继而暴怒呵斥:“江怀越,你不要以为皇兄信任你,我就也会听信你的胡言乱语!孙政是我亲眼看中的人选,那举止那气度,一看就是谦谦君子,怎么可能像你说的那样不堪!”
江怀越早有预料,也并未激烈反驳,只是淡淡道:“臣与孙太傅还算有些交情,若不是孙政所做之事太过分,臣也不可能在万岁面前这般造谣。公主若是执意不信,非要选一个这样无视人伦的驸马,臣也没有办法。”
“我看你是存心捣乱!因为孙政年轻有为,就起了嫉妒有意中伤!你也不想想,自己已经是太监了,满脑子还都是那些下流场面,真是龌龊小人!”
永清公主恼羞成怒,最后还是承景帝出声呵止,才让江怀越先行退下。他循例还是向公主叩首告辞,直至走下玉阶,还能听到她在里面的吵闹哭喊之声。
*
数天之后,宫中传来消息,新科进士、户部主事孙政因举止不端而被免职,太傅孙寅柯亦因教导无方而被问责,至于那永清公主的婚事,却是有了令众人都出乎意料的结果。
江怀越在得知最后结果后,也颇为诧异,后来想起前因后果,又释然一笑。因着这让人意外的结果,他竟然率先想到的是,如果相思知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会怎么样?
正在这时,杨明顺又呈上了来自淡粉楼的“密函”。这一回他可没敢私自去看,而是原封不动地送到了江怀越的手上。
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素白无华,隐隐透出墨痕。江怀越踌躇片刻,还是展开来看。
才浏览一遍,便不动声色地瞟了杨明顺一眼。
杨明顺打了个寒颤:“小的站这里,绝对看不到啊!”江怀越却冷言冷语地道:“没你的事了,先退下!”
于是原本还满心好奇的杨明顺只好垂头丧气地出了房间,房门一关,江怀越就蹙起双眉,望着纸条出神。
“明时坊夜间灯火如昼,笙歌欢愉暖如三春。明日酉时,盛装静候大人。”
落款:相思。
*
淡淡夜色初临时,明时坊内已是笙歌弥扬,相思坐在楼上,看檐下绛红花灯一盏盏被点亮,映在眸中,映在心中。
楼梯上时不时有脚步声临近又远去,她的心忽而纠结忽而茫然。梳妆镜中映出的容颜是早就精心妆扮过的,为的就是等待着某个人的车马临门。可是又已经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了,她还是没等来敲门声。
外面有人恣意笑谈,这声音在相思听来只觉得刺耳,恨不能杜绝一切无关的声响。
“相思!”楼下终于传来了唤声,她心一跳,马上起身整顿衣衫,迎出门去。
然而站在楼下的却不是希望中的人,那个小厮仰起头来叫:“相思姑娘,我家公子正在前面酒楼,想请您过去。”
她认出了这是新近常来的那位苏公子的随从,便婉言谢绝:“对不住,烦请转告他一声,我今晚有事不能前去相陪。”
小厮纳闷道:“你还有别的客人?不是自己呆在屋里吗?”
“……等会儿会有的。”她正在解释,严妈妈听到声音赶了过来,“我说你真是越发不像话,苏公子那么豪爽热情,你还推三阻四!我也没听说有谁今晚要来找你啊!”
“……妈妈,我,我跟人约好了……”她有几分心虚,却又不肯承认是自作多情。那小厮却不干了:“你什么意思呀?公子特意叫我来传话的,要真是摆架子,我可回去禀告他了!”
严妈妈这几天早就拿了苏公子不少好处,一见此景立即沉下脸:“相思,你别不识抬举!到底是什么时候跟谁约好的,少来糊弄我!”
“……我……”相思欲言又止,正在此时,门口又传来一声吆喝。“相思姑娘,有人来接了!”
她心脏几乎停跳了一下,继而一言不发就往外跑。严妈妈和那苏公子的小厮紧紧跟在后面,眼见淡粉楼前停了一辆墨黑华贵的马车,窗帘低垂,看不见其中到底是否有人乘坐。
随车而来的仆人向她行礼,她紧张地没敢开口,只是朝身后道:“妈妈,我走了。”
“这车子……难不成又是那位锦衣卫的大人?”严妈妈有些纳罕,好些天没见着过来,还以为对方另寻新欢去了,没想到今日竟然再度出现。相思只点点头,便登上了马车。
长鞭扬起,马车缓缓驶离了淡粉楼。
*
相思上了马车,才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她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坐在车内,听外面喧闹声响,不知自己会被载向何处。
马车穿过明时坊,并未有停留的意思,而是径直朝着城北而去。在穿行过数条长街后,车子终于慢慢停下,车夫撩起帘子,请相思下去。原来前方巷子里又停着另一辆马车。她换乘了上去,打开车门,才发现里面坐着一人。
昏暗之中,只能看到江怀越朦胧的面容,那一身沉沉深蓝的曳撒近乎墨黑。
相思的心迅猛跳动着,她勉强压制自己的情绪,恭谨行礼:“督公。”
江怀越没说话,就坐在几乎一片黑暗的车内,似乎是在注视着她。这种尴尬的沉默让相思很是为难,她寻摸着地方,悄无声息地坐在了座位一角。还没等她开口,江怀越敲了敲车窗,马车便又行驶起来。
“督公,这是要去哪里?”她试探问道。
江怀越看看她,反问道:“不是你叫我出来吗?为何还要问我想去哪里?”
相思愣怔了一下:“我原本是想让督公在明时坊逗留一阵的……没想到您把我带到别处来了。”
“为什么要逗留一阵?”
相思沉默片刻,低声道:“督公不是答应过我,什么都可以谈吗?我只是,希望有个机会,能与您一同在街巷间走一走。”
江怀越有些怔然,他知道相思这次约他出来,绝对没那么简单。在出发之前,他的心里纠结过烦闷过,甚至想过违约不来,可是既然已经答应,最终还是做不出让她觉得自己背信弃义的抉择。
来是来了,听她说出这样的请求,心头却是一阵茫然。一同在街巷走走?他已经多少年没有闲情逸致去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了,更别提和一个少女……
他想否决她这荒唐的念头,然而看到相思坐在昏暗的车内,认真谨慎不安地看着他,已经到嘴边的训斥又隐忍了回去。
“那么繁华的地带,我随便一露面就可能被人认出身份,你就没想过后果?”
相思有些委屈,道:“我并不是要去繁华地带,明时坊那里有一条小河边很僻静,原本我想邀请您去那里……”
她那退让卑微的样子让江怀越严厉不起来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敲了敲车窗,对车夫说:“去城北。”
于是马车载着他们往城北行去。
*
夜色浓郁,明灯高悬。马车穿过了熙熙攘攘的长街,最终来到了城北。与酒楼遍地歌舞升平的明时坊相比,此处虽然也有沿街商铺,但明显冷清了不少。
相思坐在车里,一直没好意思主动开口,就等着江怀越请她一同下车,然而等了许久都不见他有所表示,不免有些急躁。
“大人,这是什么地方?”她一边故意问着,一边撩起车帘往外望。灯火摇曳,高低不一的楼阁上都有了亮光。
江怀越瞥一眼,淡淡道:“崇教坊。”
“没来过这里,好玩吗?”她眼巴巴地看着他,满含期待。
他知道她醉翁之意不在酒,然而看着往来行人并不多的街道,江怀越有点后悔了。先前觉得在人多的地方容易遇到熟人,特意来到城北,可是如果就这样下车,走在冷清之地,岂非更加引人注意?
一想到这,他就愠恼起来。于是没搭理相思,继续催促车夫前行。相思被他忽略,心里有点怨怼,正待挤兑之时,却听不远处传来欢天喜地的锣鼓唢呐声。撩开帘子一望,行人渐多,且都朝着前方石桥而去。
江怀越询问一声,车夫道:“大人,桥对面就是杨柳铺,城北属这儿最热闹。”
马车渐渐靠近石桥,相思心知江怀越必定要避开人群,因此无精打采地倚着窗口。果然河对岸灯火明耀,人头攒动,时不时爆发出喝彩声欢笑声。她正百无聊赖地看着,忽听江怀越吩咐停车。
她茫然不解,他却已经推开车门,率先跃了下去。
然后站在那里,微微仰起脸,道:“下来。”
相思突然局促不安,犹豫着问:“这是,要做什么?”
昏暗月光下,他反诘道:“你不是说要走一走?”
“啊,是!”她的心猛烈跳动,相思随即跳下车,颇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他近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