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三十一章
此后前来寻找相思作陪的客人日益增多, 除了黄大人之外,还有他的两名朋友, 以及朋友的朋友,朋友的同乡……各色人等隔三差五前来宴饮。
某一日午后,曾经在淡粉楼设宴的吏部侍郎邹缙再度光顾,却听严妈妈说她一早就被人邀请出去赴宴演奏了。邹侍郎连声慨叹:“难怪最近我的几位同年好友都谈及淡粉楼的相思姑娘,说是明眸善睐, 玉手妙音。我今日休沐才得空再来, 没想到还扑了个空!”
严妈妈越发骄矜得意,端正了身姿笑道:“托大人的福,也是相思自己争气,才到京城几个月就有了名声, 往后还得仰仗大人们怜爱呐!”
正说话间, 门外小厮喊着相思姑娘回来了。邹侍郎回身望去, 但见相思正从马车上款款下来,桃红如意暗花纹的上衫配着象牙白牡丹织金纱马面裙, 乌发堆云肌肤似雪,娉娉婷婷迈进了大门。
邹侍郎见相思回了淡粉楼,自是欣然开怀。严妈妈忙着让相思上前伺候,邹侍郎还算体贴, 见相思才从宴会回转,便只叫人泡了茶水,让她在一旁陪着闲谈即可。
相思本来还想回房休息,如今只得打起精神又展颜微笑, 邹侍郎因谈及最近听多人提起相思的美名,不由笑道:“当初第一回听你弹奏,就觉着清新可人,是京师中难寻的灵秀佳丽,果然没看走眼。”
相思谦逊行礼:“全赖诸位大人们捧场,若非如此,奴婢初来乍到,又怎能在京师立足?”
邹侍郎闻言颔首,难得她近来声名渐起却并未骄纵,依旧柔婉灵动,不添世故烟尘。与之闲聊了一阵之后,邹侍郎告诉相思,再过五日是他恩师的七十大寿,希望相思到时能够前去为之添彩。
相思赧然:“既然是您的恩师,想必定是博学大儒,奴婢这样的身份……恐怕难登大雅之堂。”
邹侍郎哈哈一笑:“你有所不知,我这位恩师确实学富五车,但生性潇洒不羁,你如能当堂弹奏一曲技惊四座,才是寿宴最为精彩之处!”
他这样说了,相思自然无法谢绝,于是答应下来,只等五天后的那场盛宴。
*
相思最近一段时间结识了不少官场中人,因此也知道了邹侍郎所说的恩师是当朝太傅孙寅柯。此人在先帝在位时便是朝中大员,既才学过人又左右逢源,无论时局变化都能屹立不倒,只是近年来年纪上去了,才渐渐淡出朝堂,却又常在家中宴饮欢乐,京师中有名的教坊女子几乎都曾被唤去作陪。
五日光景倏忽而过,那天清早她便精心梳妆,至中午前,果有马车前来迎接。相思抱着琵琶上了马车,从城东明时坊出发,途经正阳门、宣武门,穿过了大半个京师,才抵达了位于城西的孙府。
太傅府邸前早已车马不绝,正门口迎客的仆人少说也有七八名,皆行动敏捷,忙碌不停。相思近来虽也参加过几场官员举行的宴饮,但论及参与者的品级,都无法与太傅孙寅柯相比。故此她虽落落大方下了车,可一站到那硕大威严的石狮子前,心里还是略显忐忑。
迎客的仆役一看到相思那装束,便知道是传唤献艺的教坊女,脸上的神情马上变得不像原先那样恭敬赔笑,懒洋洋的上前问了几句,便又叫来小厮,让他带着相思进府等候。
孙府乃是先帝御赐,雕梁画栋,厅堂深邃,一草一石,极尽精巧。相思一路入内,时不时可见贵客往来,她始终低眉垂首,怀抱琵琶默默前行。也不知绕过了多少游廊院落,小厮将她领到了一处僻静小院,叫她在此等候,时间到了自然会有人来唤。
交待过后,小厮随即匆匆离去,将相思留在了院中小屋。没过多久,又有其他仆役领来了数名盛装打扮的女子,都是教坊的乐妓。这几人应该都是久居京师的熟人,一路携手而来,姐姐妹妹亲热无比,进屋后没说几句又开始数落起管事妈妈斤斤计较,楼内某人争抢了自己的贵客之类。
其中一名翠衣女子心细,看到相思独自坐在一边,便朝众人递了个眼色,袅袅娜娜上前问道:“你就是淡粉楼里新近出名的那个相思?”
相思随即起身回礼:“相思见过诸位姐姐,因见你们欢笑而来,我不便打搅,就没上前自报家门。”
那女子掩唇一笑:“好会说话,文绉绉的倒不像咱们教坊里的人。”
“人家原先可是出身书香门第,千金小姐落了难,这不更惹人怜惜吗?”“你眼红啊,那也编个瞎话,就说你爹生前是江南大才子,你娘是京师第一美人……”
众乐妓嘻嘻哈哈笑作一团,相思抿唇站在窗前,心里不是滋味。
“好了好了,你们别拿她取笑,人家毕竟也是新来京城。”另一名红衫女子细声细语,模样看起来较为温和可亲。相思向她行礼,见其余人还在互开玩笑,便轻言道:“姐姐们在此欢聚,我昨夜睡得不好有些发晕,先到外边静下心坐一坐,免得等会儿出丑。”
说罢,便淡然行礼,独自出了房门。
身后的肆意欢笑随即变成了冷哼议论,她只装作没听见,院子里也是待不下去了,便沿着鹅卵石小径走了出去。
*
隔着月洞花门能望见对面幽静宜人,葱茏草木掩映舒展。别致池塘水清潋滟,浮萍点点,临岸白石玲珑错杂,一茎茎深绿浅绿的草叶从石缝间伸出,摇摇颤颤,漾动水面微波。
相思见那景致清幽,便想过去歇息片刻,才走了几步,却望到有两人从池塘对面的曲径往这方向慢慢行来,其一方脸长须,文士打扮,正是邹侍郎邹缙,另一人丰姿胜玉,眉目间天然一派清高倨傲,竟又是提督大人江怀越。
她心里无端一慌,连忙转身回避,可也不敢继续往回走,只得躲在了月洞门后。
所幸那两人边走边谈,行至小池石岸旁便停步观景。相思躲在那里,听他们谈论的都是朝堂之事,对于她而言既陌生又无趣,听着听着倒也消退了刚才那一瞬间的慌张。
那边邹缙说完了朝堂事务,便旁敲侧击问起了后宫之事:“听闻惠妃因有孕而备受万岁爱护,近日来却疑心深重,又接连撵走了数名宫女,督公常去后宫走动,不知可曾见过惠妃娘娘?”
江怀越心知惠妃怀孕这桩大事早就在朝堂内外引起议论纷纷,万岁年过三十尚未有一子半女,若惠妃生下的是皇子,那极有可能就是未来太子,而她一旦巩固了地位,荣贵妃与他则必定是要被剪除的心头刺。邹缙这般询问,恐怕也是想探知惠妃最近有何举动,而他江怀越又是如何应对。
“近来忙着抓捕散布妖书的乱党,即便进宫也是面见圣上,倒不曾遇到惠妃娘娘。”江怀越唇边浮起微笑,云淡风轻,好似毫不在意,“惠妃若能生下皇子乃举朝幸事,万岁对其多加关爱也是人之常情。我身为西厂提督,如今又兼顾了东厂的事务,自然会不遗余力为万岁分忧。这不是正巧昨日进宫觐见,万岁还关照我留意有没有机灵稳妥的小太监,可供惠妃差遣。”
邹缙一听此话,马上品出其中含义,打着哈哈笑起来:“督公深得万岁信任,由您推荐的必定也是能干之人。”
月洞门后的相思听着这话语,也大概明白其中的机锋,可越是这样,越是对他们这些官场中人的虚假感到可悲。正在此时,似乎又有人来到附近,邹缙随即提高了声音招呼:“正宽!此处幽静,过来叙叙旧如何?”
对方却非但没有走近,还冷言冷语:“免了。兄台如今攀得权贵,平步青云,我与你只怕话不投机半句多,还是各自寻觅休憩处为好。”
邹缙清了清嗓子,似是有些尴尬,但还是不失友好:“此话从何说起?你我都是恩师门生,那么多年的交情岂会因为品级差异而消散?哦,对了,这位就是西缉事厂提督江大人,我曾多次向他说起过你的才学,他也很是钦佩……”
那人却不接话,只报之以不屑的冷哼。邹缙一时不好应答,江怀越平静自若,语声谦和:“久仰鲁大人声名,早就想请邹侍郎为之引见,今日正巧在此遇到,倒也是机缘。”
“机缘?要不是恩师七十大寿,鲁某是决计不会与你们同处一堂的!”鲁正宽话语带刺,江怀越却一改往日骄矜,甚至没露出一点不耐:“鲁大人是对江某有成见?我倒是早几年就拜读过大人的文章,字字珠玑,振聋发聩。若是大人愿意,江某可在万岁面前提及。”
他说这话并无恶意,鲁正宽却恼怒气愤:“鲁某生性执拗,写出来的文章也是泥古不化,怎消得厂公赏读?我虽几起几落,为官之路问心无愧,从不攀附权势,更不需要厂公这样的假意怜惜!”
“正宽,有话好说!厂公也是真心诚意待你,你怎好如此偏激?依我看来,你就是吃了这臭脾气的亏,倘若不然,何至于现在这样仕途坎坷?”
邹缙本意劝和,没想到鲁正宽反唇相讥:“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虽沉浮官场,自问是顶天立地的堂堂男子汉。可是有些人竟连父母恩赐的身体都能肆意毁损,我要是遭遇这般,早就愤懑含羞以死明志。他们却苟且性命,全无惭愧,成日里阴柔谄媚,算计得失!如此即便大权在握,也足以令泉下列祖列宗蒙羞含耻,将来有何面目进入祖坟?!”
此言一出,就连躲在月洞花门后的相思也心头一紧,心想这鲁正宽如此口无遮拦,今日必定要惹祸上身。池塘畔邹缙亦急忙喝止,又向江怀越连连拱手,再三致歉。
出人意料的是,江怀越并未勃然大怒,甚至没有流露一丝愠色。面对横眉冷眼的鲁正宽,他只是默不作声地静立片刻,又低微一笑:“鲁大人果然耿介刚直。他既不愿结交,邹侍郎,你也不必强人所难了。”
“正宽他就是口无遮拦,一点不顾及他人……”邹缙还在低声解释,鲁正宽已傲然离去,全不把两人放在眼里。江怀越背着手往月洞门这边走了几步,似乎也失去了观景兴致,向邹缙道:“寿宴恐怕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邹侍郎不去正堂看看?”
“那江大人不同去?”
“我不惯喧哗,四处走走,稍后再到。”
他既这样说了,邹缙也不再相邀,独自往来时的方向而去。月洞门后的相思屏息听了片刻,池塘那边再无动静,也不知江怀越到底去了哪里。
她悄悄探出头,朝着池塘那边观望,但见碧草曳曳,清池涟涟,白石堆叠的岸边已无半个人影。相思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往回去。谁料刚一回头,已有人从斜侧踱近身前,冷冷问道:“要去哪里?”
相思惊吓之中叫出声,江怀越一皱眉,抬手便捂住了她的嘴。
“叫什么?撞见鬼了不成?!”
章节目录 第三十二章
相思久在教坊, 按理说对这样的举动也不该惊慌失措,可偏偏江怀越一近身, 她整个人都紧张起来。那微凉的手捂上她的唇,一丝战栗如荷风轻拂,瞬息即来,瞬息即过。
却还留下了脉脉波痕,碧影摇动。
她下意识后退半步, 江怀越已很快收回了手。
“大人……”她想要说些什么缓解尴尬, 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若是谈及之前的事情,只怕会令他难堪。
江怀越郁郁地看了她一眼,那皙白肌肤绯红未消,浓黑的眼睫低垂, 似帘幕轻掩住缭乱心绪。
他眸底一沉, 眉间蹙起:“我问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
“我……我在屋里待着闷, 就出来走走。不曾想,遇到了大人。”
“既被请来献艺, 就不要擅自乱逛。”他注视相思,眼里还含着责备,“连这点礼数都不懂?”
她想起之前在对面院子的遭遇,心里有点委屈。他总是这样冷峻, 即便有稍稍的缓和,也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相思不愿多解释,在背后跟他说那些零零碎碎的事情, 显得像是搬弄是非告状一般。
再说,以他的身份地位,就算知道了实情,又能怎么样?不过是嗤之以鼻,觉得是小女子之间无聊的口舌官司而已。
“……是。”相思始终垂着眼帘,朝他恭谨作礼,“那我先回去了,免得到时候他们派人传唤找不到我。”
江怀越没说话,相思想离去,却又不太敢擅动。尴尬站立片刻,才听他忽然开口:“近来你客人渐多,可别像上次那样……明白我的意思吗?”
相思无端又红了红脸,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昨日小杨掌班的手下来过淡粉楼,我已经把东西交给他了。督公还没看到?”
江怀越不由皱眉,不过是上交密报,何至于如此扭扭捏捏?要是别人看到这模样,恐怕还以为她是托人转交了什么定情信物!
这时却听相思赤胆忠心地解释:“虽然可能不太重要,但都是奴婢竭尽全力记下的,督公看了要是不满意,也请不要生气。”
还没看呢,就判断他应该不会满意,江怀越又有些恼火。“你也知道我会不满意?那为何不主动一些,非要让我发回重来?”
相思懵懵懂懂看着他,迟疑道:“……请问督公,我该如何主动?”
她就这样近似无邪地发问,水濛濛的眼眸,朱润润的唇,娇美与天真如此交缠融合,毫无惺惺作态之意。他感觉同样的话语由她这般问出,无端染上了绮丽色彩。
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劲。
江怀越想怪责,想叱骂,却被那悠悠的眼神望得发不出脾气。
“……自己去想!”他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打算不再和这个危险人物面对面,于是转身便走。
可还没走到月洞门处,却又听身后传来轻促脚步。他不由回头,竟见她追了上来。“你要做什么?”江怀越沉下脸,不给她一点温度。
相思止了步,站在掩映生姿的兰草畔,轻声轻语道:“一开始来找我的那些客人,都是督公安排的吗?”
江怀越怔了怔,冷若冰霜:“不是。”
“可为什么忽然就……”
“你有什么客人,跟我有何关系?”他没等相思问罢,就扬起下颔朝另一个方向示意,“快回去,不要再黏黏糊糊。”
她有些失落地低下头,这时对面院落里传来了仆人的声音,应该是前厅宴席将开,传唤乐妓准备。相思只得朝他做了个礼,返身往回去。
湖蓝色折枝花的衣裙翩然袅然,如一抹云消失在花木后。江怀越这才别过脸,望向幽幽清池。
*
相思回到小院时,传话的仆人正准备出来寻找,见她回转也不免责怪了几句,随后道:“咱们老爷事先点好的曲子,你们都没忘记吧?今天来喝酒的都是当朝大官,出了岔子可不好收场!”
众乐妓自然应承不会出错,孙寅柯提前点的曲子都是京师最时兴的,即便她们来自不同教坊,也都熟记于心。仆人又叮嘱了一遍,便领着她们出了院子。
相思在走到刚才那个月洞门口的时候,还悄悄朝四周张望,但已不见了江怀越的身影。
孙府院落众多,她们所在处又临近后花园,兜兜转转行了许久,才到了孙府正院。因是太傅七十大寿,堂内外都摆下了宴席,官员按照品级各自落座,谈笑风生好不热闹。相思低首,随着众乐妓进入堂中,此处皆是位高权重之人,相比较外面亦显得安静不少。
相思娉娉然入了临窗的奏乐位置,其他人则依次环绕坐在了她的后面。一旁的管家递了个眼色,她玉指轻拂,铮铮然琵琶弦动,珠音落玉,潺潺清泉从指间流泻而出。
俄而又有铃音隐隐,笙箫幽幽,曲声错落相融,婉转如莺雀娇啼,翩舞仙林。
本来正在互相交谈的官员们渐渐安静,皆往这边望来。此时曲声转而高昂欢畅,恰似丹凤降世,百鸟朝拜。相思纤指如风,并弦促弹,琵琶声声响遏行云,音至最高处,却忽觉指尖一痛,竟声断音裂。
举座皆惊,相思脸色发白,紧攥着渗出血的手指。
怀里琵琶最中间的那根弦已经彻底断裂。
主位上的太傅孙寅柯皱了皱花白的眉,旁边一名官员马上起身叱道:“这是怎么回事?”
其他乐妓皆敛容屏息,相思只觉堂上所有目光都注视于她,如芒刺在背。她深深呼吸了一下,放下琵琶起身行礼,低声道:“请大人恕罪,奴婢无心冒犯,也没想到琵琶弦断……”
孙寅柯始终未开口,只是双眉皱得更紧。他本不是心思敏感之人,但去年妻子因病亡故,对于这寿宴之上断弦之事,便格外在意。
在其左侧的邹缙连忙出声:“相思,你且先退下!”
相思紧抿着唇,再次向主桌方向行礼,准备告退。此时却有人咳嗽几声,说道:“寿诞之日,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难保不是有人从中安排,有意让太傅触发伤感。”
邹缙脸上挂不住了,相思是他引荐的,那名官员与他曾因公事而不和,这样说话明显是挟带私怨,想借题发挥。
“徐大人,这只不过是意外而已,你不要节外生枝。”
那人却拖长声调:“人心难测海水难量,邹侍郎又如何能断定只是意外?我看还是对这些乐妓细细盘查才行……”
众乐妓听了此话皆面露惶恐,先前那名翠衣女子大着胆子道:“相思进了孙府后就一直没跟我们待在一起,奴婢以为最可疑的就是她。我们几个都在一处,哪里会有什么阴谋诡计?”
官员们彼此小心议论,目光尽落在了相思身上。相思回头瞥了她一眼,抿了抿唇不想辩驳。此时坐在另一桌的江怀越忽然起身,来到孙寅柯身边低语了几句。
孙寅柯浓眉一扬,视线在众多乐妓间缓缓扫巡,最终定在了翠衣女子脸上。
“来人,将她带下去单独审问。”
那乐妓先是一愣,见管家带着仆人上来,连声抗辩:“这事跟我没有关系,大人为什么要单独审我?”
孙寅柯似是不想再多说,挥手便让人将她带走。那乐妓惊慌失措,眼见自己要被拖走,急得瞪着窗户旁的那名红衫女子:“灵芝!你干的好事,凭什么让我受着?!”
那唤作灵芝的红衫女子样貌婉柔,即便被她这样喝问,也只是惊讶地抬眉:“我怎么了?你不要血口喷人……”
“还不是你?看到她出了屋子就说今天要让她出丑,挫坏那琵琶弦的银剪还是你自己掏出来的呢!”她气急败坏,又朝其他官妓喊,“你们都瞎了哑了?看到她做的,现在也不站出来帮我说话!”
其余人面色难堪,在这样的场合下,有的人不愿出头,有的人不敢多话,还有的平素就在心底不喜欢这太过泼辣的翠衣女子,如今隔岸观火,乐得自在。
红衣女灵芝更是委屈:“你自己败露了就栽赃到我身上,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我和相思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害她出丑?”
相思被这两人的争执弄得有些发晕,正迷茫时,忽听有人发话:“既然如此,为何刚才弹奏时,你的视线总是落在相思手上?”
相思闻言一震,侧过脸,恰望到江怀越的目光。她连忙低头,不想在众人面前显露出两人相识的蛛丝马迹。
江怀越亦没再看她,只是朝着一脸错愕的灵芝悠悠道:“是在等着、盼着,看她的弦什么时候才会断吧?其余人的神情也是心怀鬼胎,却都没你那样满是期盼,幸灾乐祸。”
“我,我没有!”
灵芝苍白了脸还想辩驳,邹缙见孙寅柯面露不悦,马上拱手道:“恩师寿宴才开始,不要因此影响了心境。这些乐妓平日里惯于争风吃醋,没想到竟闹到这里来了,不如让江大人把这惹祸的押走,我们也好继续欢饮……”
孙寅柯还未开口,坐在他另一侧的瘦削男子忽然起身长揖:“既然只不过是乐妓之间的小小争斗,就不必让西厂提督插手了吧?若是外人知道了,还显得恩师气量狭窄,何至于此呢?”说罢,还用眼睛余光冷冷瞥视江怀越,满是排斥之意。
相思听他说话,便猜出此人正是先前的那个鲁正宽,他虽然品级不高,但因为是孙寅柯的门生,故此也坐在了主桌。江怀越听了此话并无表示,只淡然一笑,似是不想与之再起争论。
孙寅柯扬起下颔,又慢慢看了众乐妓一遍。
“管家,把这些人都带下去,交待教坊司张奉銮,好生管教。”他脸无愠色,只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一句,可官妓们听了都从心底生出不安。
没人再敢喊冤,一个个低着头匆匆离去,灵芝在跨出门槛时,脚步都有些踉跄了。
相思见江怀越已经回到自己的座位,迟疑着也想跟出去,孙寅柯却捻了捻花白的长须,朝她一抬手:“你留下。”
她愣住,堪堪停在了厅堂门口。江怀越亦不觉蹙眉,望向了孙寅柯。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三章
初秋阳光匀落堂前, 相思抱着琵琶站在光影间,杏白竹叶纹的长衫掩着湖蓝色折枝花八幅裙, 纤腰一握,清清窈窈。
孙寅柯饮了一口酒,漫不经心地问:“你就是淡粉楼里新近出名的相思?”
“回太傅,承蒙大人们抬爱,奴婢初来乍到, 算不得出名。”她行了万福, 语声温柔。邹缙不失时机地在孙太傅耳畔低语,坐在旁边桌上的江怀越目光微斜,眼里有难以名状的况味。
“适才那曲子还未奏完,如今她们都已离开, 你可单独将其弹一遍?”
相思眼眸微动, 低着眼睫顺从道:“既然太傅想听, 奴婢自当尽力献曲。只是琵琶弦断……”
“无妨,叫人再取就是。”孙寅柯一发话, 管家马上亲自去重新取来一柄琵琶,交到她手中,还不忘叮嘱:“这可是京师听月斋的东西,寻常乐妓买都买不来, 好生仔细着!”
琵琶以古红木制成,磨工细腻,漆色雅致,饰以无瑕白玉珠贝。相思自是不敢怠慢, 怀抱琵琶回到明净窗前,入座后轻动丝弦,音色清亮。
于是宴席重起,和乐融融。相思独坐窗下,衣裙素雅。没有了其他乐女的伴奏,仅此清音铮琮,如金石扣响、山泉激涌,泠泠飒飒,缭绕不绝。
主桌上邹缙起身向恩师敬酒,孙寅柯浅啜一口,目光又落在相思那边。
旁边桌上,有人絮絮叨叨向江怀越套近乎:“刚才揪出那使坏的红衣女子,是江大人的计谋吧?果然目光敏锐,难怪万岁能将东厂也交于大人管理……”他却眼帘低落,似在出神。直至那官员攀谈完毕,为他倒了满满一杯,他才略显不耐地抬手:“今日身体不适,不能再多喝。”
“哦哦哦,下官饮尽,大人随意,随意!”
谄媚的笑脸依旧绽开,坐席间客套褒奖虚伪无比,这些都是他司空见惯甚至游刃有余的,可现在不知为何却有些厌倦。
想要从这虚假的热闹中抽身而出,却只是一时空想。为排遣烦闷,不由又朝着临窗一侧望去,却正是相思曲至婉柔,盈盈然眸光漾动,抬起头来。
视线与视线的再次相撞,于攀谈欢笑声中生出骤然纠缠的青藤。
却只一瞬,他冷着脸垂下眼帘,将原本展开枝叶的青藤生生拗断。
“铮”的一声,相思指尖一滑,险些弹错音节。幸而众人欢声笑语,无人留意。
*
寿宴许久才散,众多宾客一一道别,邹侍郎邀请同门留下再聚,唯有鲁正宽朝太傅长揖再拜,肃然离去。相思本来早已准备返回,却又被留下。她被送到厢房,看到仆人们纷纷将客人们送出正堂,不由向一旁的仆妇着急道:“宴席已经结束了,我可以回了吧?”
“我说你这个小姑娘真是不识抬举,别的乐妓巴不得留下多多领赏,你却急着回去?是淡粉楼里摆着比这更好的酒席等你去吃?”
她没了脾气,只好闭口不言。又过了片刻,管家匆匆而来,招呼相思:“太傅传你去轻洲厅。”
“怎么还要演奏吗?”她不解。
“不要多话!”管家很是严肃,不容她再发问,领着她又往正堂斜侧而去。穿过了长长游廊,转过若干月洞花门,前方有一偏厅,其后方正是原先相思去过的白石小池。厅门半开,太傅孙寅柯与邹缙等数名门生、宾客正在饮茶闲谈。
目光所及,江怀越却不在此处。
相思有些发怔,邹缙朝孙寅柯笑了笑:“恩师好眼光,在今日那么多乐妓中,唯独留意了她。”
“你之前如何向我引荐此女的?”孙寅柯放下茶杯,淡淡一笑。邹缙随即吟道:“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恩师,学生所言非虚吧?”
孙寅柯手指轻叩座椅扶手,笑而不语。一旁的另一官员轻摇折扇:“依我看,莫若‘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香。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来得更为恰当!”
众人欢笑,相思低着头站在门内,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被人评头论足狎昵生乐的境况中。
所谓的朝中股肱、文坛名士,脱下官服后与寻欢买笑的浪荡子并无区别。只是他们文雅,他们骄矜,遣词造句极尽雕琢,眼角眉梢全是内涵。
她怀中还抱着那柄古红木琵琶,为缓解尴尬,便低声询问:“大人们是否还要听曲?”
邹缙向孙寅柯投去询问的目光,太傅沉吟片刻,道:“听闻南京秦淮河畔的乐妓不仅擅长器乐,还舞姿灵动,翩若彩蝶。你可有什么拿手的歌舞?”
相思轻咬贝齿,静了静道:“奴婢不善歌舞,只会琵琶。”
“定是害羞,哪有不会的道理!”有人笑着打趣,旁边的人便附和起来。孙寅柯又抬手,管家随即上前。“叫我府中的乐女们上来,为她演奏《凤求凰》来作为起舞之曲。也是南方时兴的曲子,必定不会陌生。”
管家下去传唤,不多时,孙府的乐女们款款而来,琴瑟箫笛一应俱全。孙寅柯见相思还站着不动,不由挑起花白的眉毛。“怎么?果真不愿意?”
众官员本来还都面含微笑,等着看这南京来的官妓一展舞姿,可是看她如今这样子,倒是有些意外。相思垂着眼帘,神情宁静,看不出有任何愠恼。可她就是没有一丝想要起舞的意思。
有人开导起来:“难不成是害羞?也是见过大场面的,怎么今日就忸怩了呢?”
“禀大人,奴婢确实不擅长舞蹈,勉强来演也是徒增笑话。”她落落大方,声音柔和,眼神却有些疏离
邹缙有些不悦了,他想让相思在太傅面前多多表现,可她如今这不咸不淡的回话,别样地透出一股子隐藏的骄矜。“相思,难得太傅大人赏识,你为何如此拿乔了?往日可不是这般做派……”
“奴婢怎敢……”
“恩师阅人无数,一看你这娉婷姿态就料知若起舞必定惊艳四方,你又何必再三推搪?”
“可我……”相思还想争辩,厅堂外忽然传来管家的禀告。“老爷,江大人派回手下,说是腰间的佩玉不慎遗失,恐怕是落在后边的小池边了,想叫那手下去找一找。”
相思始终低落的眸中微微一动,随后又沉寂下去。孙寅柯并未察觉这微妙变化,只颔首表示允许。相思背对着大门而立,听得管家带着人匆匆走过,并未有其他事情发生。
一颗忽被提起的心,又一下子沉落下去。
莫名有些委屈,眼圈就微微发红了。
孙寅柯身为当朝太傅,又是文坛泰斗,府中乐女歌女各有风致,原本要相思起舞也只是想博个新鲜,可是眼前这少女如此不领情面,倒让他有些下不来台了。
他眯起眼,细细打量她一番。“冰雪为肌玉为骨,倒也真有些小小性子,说不愿就不愿。”
相思咬住了下唇,眼里发涩。
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在被单独留下叫到此处后,心绪就会一落千丈。他们越是要让她起舞,她越是抵触,不敢发火,也不配拒绝,只能用这样的态度表达心里的不适。
“相思并非不愿,实在是学艺不全,无颜献舞。”她屈膝,将手中的那柄琵琶呈送至孙寅柯面前,“大人府上的琵琶乃是价值不菲之物,奴婢有幸以此弹奏了一曲,已是难得的恩赐。大人们酒席过后要饮茶清谈,奴婢在此反而碍事,还请允许先行告退。”
精美雅致的琵琶在她手中,如赤红弯月,静生华光。
然而孙寅柯非但没接回,反而捋须笑了起来:“宝刀赠英雄,美酒配佳人。这琵琶既然合适,就留在身边吧!”说罢,又命久在一边等候的乐女们演奏丝竹,一时间佳乐飘飘,清音袅袅,这小厅内又重新热闹起来。
相思走又走不得,留又不想留,抱着那琵琶无可奈何,只能退到一旁祈求能尽早脱身。然而这些官员们兴致高涨,宴饮过后又是茶会,你一言我一语自认妙趣横生。到后来竟然还开始吟诗作对,相思只觉时间漫长难捱,忽有一人瞥见相思身影,立即抚掌惊喜:“刚才还在为以何物为题而作难,各位莫不如为此少女作诗,请太傅大人品评高下,如何?”
众人纷纷笑着点头,一时间目光又都聚集于相思身上、脸上、甚至指尖、裙边。她不惯被那么多人以品读的姿态玩味端详,以琵琶掩住半面,目光落到了窗外青青草间。那些官员们吟诵着、品论着,种种声音似乎都隔着纱幔,她独处在寂静角落,仿佛入了定。
忽听得有人叫她名字,神思一晃,才发现孙寅柯端坐于正中的太师椅上,边上有人手捧方砚狼毫,却并无宣纸卷册。
“相思,上前来。”
她一怔,以为是让她伺候笔墨,便放下琵琶慢慢走过去。到了近前,孙寅柯袍袖一扬,风姿卓越,持着狼毫饱蘸浓墨,随即下令:“转过身去。”
“什么?”相思不解。
邹缙从旁提醒:“恩师雅兴大发,要即席题咏,此乃你三生有幸之事。”
她还是有些茫然,要题咏为什么让她背转身?管家看了不耐烦,主动上前扳着她的肩膀,让她转了过去。旁边有人说:“太傅行书流丽,今日能在此妙龄少女背上题诗一首,更是双丽合璧,风雅十足……”
相思这才明白过来,难怪这些人看着她的眼神都有些异样了,原来不知是谁出的主意,要请孙寅柯在她背后写诗!他们自鸣风流,可相思却觉心头郁结。那孙寅柯思虑再三,终于提起狼毫向她那薄薄的罗衫上落下笔端,相思忽而一震,忍不住侧身闪躲,杏白色罗衫间被划出了一道浓黑墨迹。
众人惊呼,孙寅柯双眉一皱正待呵斥,厅堂外忽有仆人匆匆奔来。
“老爷,老爷,宫里来人了!”
孙寅柯一抬眉:“谁?”
“是余公公!”
众人一听,都不敢怠慢,孙寅柯随即整顿衣衫,带领众官员赶到了正厅。那余德广见了他便连连拱手,说是奉了万岁口谕特来为太傅贺寿,并送上御赐佳酿。
孙寅柯欣喜万分,收下美酒后,又听余德广说万岁近日对南朝诗产生了兴趣,便兴致盎然要入宫见驾,一则谢恩,二则这南朝诗本就是他的挚爱。家中这些宾客本已逗留了大半天,见状也只好纷纷告别,管家见孙寅柯要走,忙问:“那留下的官妓怎么办?”
余德广的眼光马上扫视过来,孙寅柯面色有些尴尬:“宴席已毕,就不再留了,找辆车子送她回去。”
*
相思被人从那空荡荡的轻洲厅里带出,急匆匆送到了后门口。仆人跑到巷子外很快就雇来一辆马车,三言两语交待了地址,便转身回了孙宅。
相思这才松了口气,倍感疲乏地提着长裙踏上马车,一撩帘子,却惊见里边已经有人坐着,吓得差点没叫出声。
此时车夫一声吆喝,已经扬鞭启动,车子一晃,她连忙抓住了车厢边缘才堪堪稳住身形。车里的人一皱眉,这就发了话:“站着干什么?不怕摔下去?”
“……大人!”她又怕又急,车速渐快,几乎要站不住了。实在没办法,只好一低头,探身钻了进去。
章节目录 第三十四章
这马车车厢狭窄又简朴, 却不影响江怀越坐姿端正,依旧睥睨众生好神情, 俨然守株待兔,等的就是相思这只傻白兔。
相思局促不安,挨着角落挤坐下来,抬眸看他一眼,莫名其妙就红了脸。“督公……这车是你安排的?”
“不然呢?”他还是那样语带傲慢, “我平时不坐这样的车子。”
“那……那位宫里头来的, 难不成也是大人手下?”
“你说呢?”江怀越瞥了瞥她,心里有点来气。他西厂提督再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叫人伪传圣上口谕。先前宴席结束后,他无意逗留就早早离去, 可到了门外才发觉不见相思身影。又等了片刻没看她出来, 便料想定是孙寅科与那群自命风雅的文臣骚客将她留在了府内。
其实原本相思是走是留也与他无关, 当时他犹豫了一瞬,还是发令启程返回。马车一路前行, 江怀越脑海里却不知怎的,总是盘旋着在宴席上听到的琵琶曲声。
泠泠如清溪流淌,乱珠飞琼叩响心门。
他对音韵没什么特别爱好,可那首曲子始终萦绕不绝。江怀越本想清清静静休憩片刻, 结果坐在车内合上了双目也不得安宁。
烦躁。
他撩起窗前竹帘,街市人来人往,贩夫走卒叫卖声声,想借此让脑海中的琵琶曲声就此消失。
可心里, 还是若有所失。
他皱着眉,觉着自己似乎有些失常。细细回想,终于找到了心神不定的原因。
相思没出孙府。
虽然她到现在也没多大用处,可杨明顺收了她作为西厂的探子,这小女子又曾经目睹了不少不该知晓的事情,不管怎样,都不能让她与朝中大臣们有过多时间单独接触。
尤其是孙寅科这种城府深沉之人。
江怀越理清思绪,当即下令车马返回,又想着不能就这样贸然重新登门,因此派出手下说是他丢了随身的玉佩,顺理成章去孙府寻找,趁机打探相思的处境。此是第一手准备。
那探子行动敏捷,一来一回间就将看到听到的情形都报告给了江怀越。他既知相思被困于轻洲厅内,有了“丢失玉佩”的前因,自然能够以手下遍寻不着为理由,再度返回孙府。
正想着如何找借口将相思带出,途中却遇到了从宫内出来的余德广,知道他是奉命前往孙府贺寿,江怀越心思一转便有了方向。
万岁最近爱读南朝诗并不假,他向余德广寥寥数语,便让其在见到孙寅科之后随意提及。孙寅科虽已年老,但也不希望被万岁就此遗忘,他又以文坛巨擘自居,欣闻君王爱诗,自然不会失去这个与承景帝再度拉近关系的良机。
果然,余德广才进孙府没多久,孙寅科便换上了朝服,兴致盎然地随他入宫谢恩去了。他早早换乘了车马,就等在孙府后门外巷子里,仆人出来雇车,车夫一喊就到,这才将相思轻而易举就拐了上来。
*
这其中的门道,江怀越可不会对相思讲清楚,更不想让她因为此事而认为他专门等着她,找不着了,还想方设法将她相思给“救”了出来。
于是江怀越只是端着双臂,看相思被嘲讽过后,就垂着眼睫坐在斜对面,不声不响,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有时候她开口说出的话,会让他生气,可有时候她默不作声,他又觉着看不顺眼。
江怀越打量了她片刻,沉着脸主动开口问:“你衣衫背后是什么?”
相思本来正在胡思乱想,猛地又听他说话,愣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我背后?有什么?”
——又是这种神游物外的样子!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他,在他江怀越面前,她时不时就走神,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吗?
江怀越强忍着不悦,指着她肩膀部位:“那后面,有一长道黑的。你上来时候我碰巧瞧见。”
相思这才明白过来:“哦,那是太傅想在我背上题诗……”
她还未说完,江怀越就冷哼一声,尽是讥诮:“七老八十了还想着这些,文人就是改不了风流习性。”
相思红了红脸,看他总是对他人冷嘲热讽的样子也有些不顺眼,便小声嘀咕:“人家也没做什么下流无耻的事,只不过诗兴大发吧?”
他却横了眉:“你让他题诗了?”
“没……我闪开了,这不是才弄脏了衣衫么?”
“呵,既然觉得那举动并非下流无耻,为何要闪避不从?”
相思哑口无言,其实自己确实是不希望被人那样轻薄,不然怎会闪避开去?可看到他如今这态度,却又不想把自己的真正想法表露出来了。于是有意肃着脸容,闷闷地道:“只是以前没经历过,一下子有些不适应罢了。”
江怀越更不高兴了,这是什么话,不适应?难道多经历几次还会习惯?
他本不想再在此事上啰嗦,可隐忍了片刻,还是按捺不住:“你既然算作我西厂的探子,就该懂得分寸,叫你多接近客人,却也不是什么都由着别人乱来。”
他说话还是那样冷冰冰的,在相思听来,不是关切,也不是担忧,更像是责备和鄙视。
她想到之前几度想走,却被困在孙府,宾客们吟诗作对,而自己备受煎熬。当时他却只是叫了个下人去找什么玉佩,让她忽而心生希望,忽而又坠落千丈。本来事情已经过去,她都不愿再想起了,可他偏偏还要触及,用的又是这样不近人情的话语,让她再一次感到了委屈。
凭什么总是怪她?
太傅他们都是朝廷命官,又确实没做什么出格的下流事,她一个小小官妓,能有力量当面反抗?
出孙府上马车见了他,本来是有一丝惊喜交加,可现在……她的眼睛又酸涩起来。
相思抿着唇,别过脸,望着窗户一言不发。
车轮辚辚,竹帘轻晃,她鬓上金钗垂坠赤红珠子,摇摇曳曳,晃得江怀越有些眼晕。她居然敢对他不理不睬了,之前说的那句话,只不过叫她注意分寸,难道有错?
这小东西最近真的是越来越过分。
他盯着相思,硬是克制了恼火情绪,压慢语速道:“为我西厂事情没做一件,脾气倒长了不少。”
相思迫使自己看着那不断晃动的竹帘,忍住眼里酸楚:“奴婢哪敢长脾气?只是人都有喜怒哀乐,督公不准奴婢有不高兴的时候么?”
江怀越怔滞了一下,不禁冷笑:“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我本该早就回了西缉事厂的,却为此到现在还坐着这破车在城里兜转,我都没抱怨,你倒垮着脸不乐意了!”
相思张了张嘴,心里被许多奇奇怪怪的情绪挤占得满满当当,可是一时之间又无从说起。细想起来是该感激他,从上一次为她在镇宁侯夫人面前解围,到这一次……
她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问道:“督公的意思是,特意在孙府外边等我到现在?”
江怀越一蹙眉,打量她几眼:“你觉得可能吗?”
“那……为何会说因为我,到现在还在城里转?”相思努力理了理思绪,望着他又问,“督公是不希望我被太傅留下,所以才等在那里,又想法子让太傅将我放了出来?”
真的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吗?
江怀越脸色愈加凝滞,若不是坐在车内,几乎就要起身呵斥了。“你在想些什么?!”他骂了一句,决定不再跟相思说话,免得她时不时就冒出一两句让人窝火的话语。
*
沉默的时间特别难捱,相思也觉得待在车里太尴尬,时不时朝外眺望,才望到淡粉楼的影廓,就整整衣衫,小声道:“督公,我要回去了。”
江怀越瞟瞟她,一言不发。她想了想,心里有点过意不去,诚挚地向他致谢:“不管怎样,这次还是多谢督公……”
“谢我什么?”他冷言冷语,“顺路捎了你一程而已。再说,或许也是我多此一举,你并不想着离开孙府。”
相思被这话堵得慌,想不出如何回应才合适,索性敲响车门,朝着车夫所在位置喊:“前面就是淡粉楼了,请让我在此下去就行。”
马车慢慢停在了路边,相思潦潦草草地朝江怀越行了个礼,头也不回地跳下了马车。车门还没关上,半开半掩间,江怀越不动声色看着她,她被这目光盯得有些发毛,尴尬地后退一步:“大人,又怎么了?”
他仍旧不说话,光影斜照间,眉峰眼睫愈显幽黑,神色中隐约有些落落寡合之意。这马车就停在人来人往的街边,喧闹嘈杂声中,相思茫茫然站在树影下,而江怀越则坐在车内不动。车夫等了片刻不见相思离去,不由转身向车内问:“大人,咱们还走不走?”
“走。”
江怀越这才冷峻开口。相思闻声,敛容行礼,于寂静中看着他关上了门。车夫一扬鞭子,马车再度缓缓起行。
*
车辆徐行于闹市,明时坊内歌楼舞肆林立,江怀越闭上眼,不去听外面飘扬流转的靡靡之音。
回想之前那一段同车时间,又有些后悔。他很少会懊悔、遗憾,做事之前总追求完美无纰漏,事成之后也不纠缠回顾,然而此刻心中却觉得今日的举动,分明是多余的。
尤其是在相思出了孙府之后,为何还要载着她同行了一程?
没来由你一言我一语,尽是些没用的闲谈,且又不欢而散,何必、何苦?
……
马车驶离明时坊后,在城中绕了一圈,朝着城西灵济宫方向而去。最后在距离西缉事厂不太远的僻静胡同里停了下来,江怀越则下了车,独自闷闷不乐地步行回去。
才穿过正堂,便见杨明顺一边哼唱着曲子,一边手捧乌木小盒往后院去。见江怀越回来,他忙不迭迎上前笑问:“督公今日去孙太傅府上喝酒,可还高兴……”
这问话一出口,杨明顺就有些后悔了。仔细看着督公这含霜的眼神,怎么也不像高兴的样子啊。果然,江怀越冷冰冰地盯着他,毫无感情地问:“近日的密报为何还没送上来?”
“这,这就是……”杨明顺打了个哆嗦,指指怀中盒子,“本来想今天一早给您送去,可知道您要去赴宴就……”
“送书房去。”
他绷着脸,转身就走。杨明顺愣了愣,连忙追上讨好:“那小的先替督公整理一下,把那些没用的处理了?”
“不用。”
杨明顺摸不着头脑,只得一路小跑跟着他回了后院书房。早有番子望到江怀越身影,端来了净水手巾,他一边洗手,一边交待杨明顺把密报按照天干地支顺序排列整齐。待等杨明顺忙完之后,江怀越背着手踱到了桌边,双指拈起其中几张浏览一遍,便丢进了熏香炉。
杨明顺是个嘴巴闲不住的主,虽看着督公回来后心情不好不敢多话,可憋了一会儿实在难受,见江怀越又挑出一张细细审视,终于忍不住问道:“督公可曾发现什么有用讯息?”
话语问出,屋内一旁寂静,江怀越完全没有回答的意思,目光还定在那纸条上。
杨明顺敛容,肃然道:“定是这个探子上报了重要事件吧?”
江怀越侧过脸,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唇角一扬,浮上的是难以捉摸的笑。“你自己看。”
章节目录 第三十五章
他顺手将纸条掷给杨明顺, 顾自坐在桌边休憩。杨明顺愣了愣,心想督公今天真是有点不对劲, 展开纸条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许多。
这探子真是敬业异常。杨明顺在心底赞叹了一句,肃然起敬地认真查看起来。
“八月初七,李大人宴请同僚数人,席间与方主事因猜谜起争执, 砸碎白瓷杯一双, 打落牙齿半个。同日,河北来京的成大官人唤六名姑娘作陪,喝酒无数杯,最后却说钱袋被偷, 拿不出银子, 被妈妈叫人打出门外。八月初九, 鸿胪寺郑大人相邀出游,诉说家中妻子善妒, 将小妾撵走等事情,中途谎称酒醉,想趁机轻薄,所幸其脚下踩空, 摔下台阶鼻青脸肿……”
杨明顺原本难得严肃的神色变得难堪至极,“这个,这个探子,也着实太仔细了点……不过也可能是新手, 不知到底该上报什么……”
江怀越挑挑眉梢:“你要是有兴趣的话,还可以看下去。后边还记录了南北镇抚司两名总旗为一个歌姬争风吃醋最后做了冤大头的事,寥寥数笔很是生动,你看了保准喜欢,明天就能将这事传遍御马监司礼监。”
杨明顺再傻,也听得出满满嘲讽,立马抬手给自己一巴掌,哭丧着脸道:“督公,这又是相思交上来的密报吧?您老人家别生气,她上次一个字没写,这回是……是写太多太杂了,小的再去教训她,保管没有第三次了!”
江怀越无语至极,他回来的路上就想起相思在太傅府中那个白石小池畔说的话,吞吞吐吐犹犹豫豫的,说什么交上来的密报也许会让他不满意……他当时就有不好的预感,但还以为事情不够重要,没想到竟会琐碎无聊到如此地步!她是把西缉事厂当成三姑六婆汇集地了?全是鸡零狗碎飞短流长,真不知她哪来的闲心关注这些。
“你当初可将她视为瞿信的接替者啊?瞿信做探子三年,给我们提供讯息无数,扳倒了户部两名官员,查实了假冒诰命夫人的案件,如今这一位呢?让你茶余饭后有说不完的奇闻轶事?”
杨明顺苦哈哈地道:“督公不是还特意派人去给她捧场吗?她竟这样不珍惜机会,实在是……”
江怀越拧着眉心,一点都不想听他说这些。“当初是你要把她收进来做探子的,我这西缉事厂不是善堂,该怎么惩罚,你看着办!”
“……是是是,小的再去找她……”杨明顺自叹晦气,收拾起那纸条就想扔进熏香炉烧掉,却被江怀越不怒而威的眼神又震慑住。
杨明顺结结巴巴问:“督公,这,这没用的纸条不能烧?”
他瞥了一眼,冷冷道:“留着。作为她偷懒耍滑的证据。”
“……是。”
杨明顺看着江怀越出了书房,这才悄悄松了口气。收拾起其余的纸条,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事忘记发问,这把他搅得心神不定,好不容易做完事情,将相思那张纸条放进了雕花匣子,他忽然心头一动。
难怪觉得好像有什么没说似的,杨明顺拍了拍脑袋。
早就听说孙太傅喜欢乐女官妓,今日寿宴肯定会佳丽满堂,那督公去了之后,有没有遇到相思姑娘啊?
这么重要的问题,怎么就忘记问了呢?一定找机会再打听!
*
可惜江怀越却没给他继续作死的机会。
第二天一清早,水牢里传来消息,之前审讯的某个官员终于扛不住,交代了户部卷宗失窃实乃监守自盗。江怀越看过姚康等人呈送上来的各种证据和签字画押的认罪状,随即换了衣服准备进宫面圣。
杨明顺又颠颠地跟在后面:“督公要见驾去?带着小的吧,也好给您端茶送水……”
“我是去回报户部卷宗案,又不是去值房过夜!”
“那您回报完了,难道就立即回来?最近宫里美景如画……呃,督公不如那什么偷得浮生半日闲……”
“这边还事情一堆,我留宫里做什么?”江怀越审视他一番,忽而冷哼,“以前在宫里总求着我带你出来逛,现在又巴望着回去……是不是有相好了?”
杨明顺双手直摇:“督公真会开玩笑,您老人家都没对食,哪里轮得到我?”
“干什么一定要找对食?天天对着不嫌麻烦?”
说归这样说,江怀越进宫还是带上了杨明顺。他去拜见皇帝,杨明顺则说要去御马监看看朋友,一眨眼就没了踪影。
江怀越也懒得去管,见到承景帝之后,将户部那件案子的前因后果诉说清楚,承景帝揉揉眉头直叹息:“匪夷所思,朕还以为真有什么江洋大盗能飞檐走壁去偷卷宗,原来是他们自己人做的!明日就让内阁去合议一下,该怎样处置。”
江怀越见他脸色憔悴,便问道:“万岁近日是劳累过度了?为何看上去精神不足的样子……”
承景帝看看他,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只长叹一声:“怀越,朕作为一国之君已经够辛苦,可面对后宫佳丽们,更觉头痛欲裂。”
江怀越正待再问,门外传来余德广的声音:“启禀万岁,惠妃娘娘那边又传来消息,说是有人在羹汤下药,想要毒害龙胎!”
*
承景帝听了这话,当即急速赶往惠妃所在的景仁宫。江怀越自然随行其后,才踏进大门,便听里面传来宫女们的哀哀哭声,守在门口的太监见皇帝来了,忙差人进去通传。
承景帝沉着脸大步入内,院中跪了两列宫女,皆吓得面无人色。另有一名小太监哆哆嗦嗦单独跪在中间,背上衣衫尽湿,另有一名太医诚惶诚恐站在太阳底下,见了皇帝便上前拜见。承景帝皱眉问起惠妃情形如何,太医犹豫道:“臣检查了一遍,目前是没有任何异样……惠妃娘娘说只喝了一口觉得味道不对,就吐了个干净,臣也已经叫人取了剩下的羹汤残渣拿去核验……”
他话音未完,屋里已传来惠妃痛苦的呻|吟,承景帝脸色凝重,连忙进去探问。江怀越微一蹙眉,没跟进去,只站在门外与太医低声交谈。
没问几句,便听见里面传来惠妃的哭诉:“臣妾早就怀疑身边的人不对劲,可万岁您就是不信,今早这羹汤才一入口就觉出味道不对,虽然吐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腹中胎儿……”
“你身边的不都是老面孔?又不曾换过新人。”
“正因为这样才让人掉以轻心了!臣妾性命是小事,可这胎儿要是有个……”
承景帝忙截住她的话:“朕现在就叫人为你审问这些宫女太监!看看是谁暗中做手脚。”他说着,便起身唤江怀越,谁知惠妃陡然拔高了声音:“不要让他进来!”
江怀越正往里去,听到这叫声也只微微一缓,仍旧敛容而入。他站在珠帘一侧跪拜问候,礼数还是要做全,怎奈惠妃见了他就像见了鬼似的,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花容失色地直往承景帝身边扑。
“万岁,您让他进来,岂不是要害死臣妾了?”
皇帝沉下脸:“休要胡言乱语,朕知道你还因为高焕的事情心有不满,但那是你弟弟咎由自取,留他性命已经是法外开恩,你还想怎样?”
“臣妾怎敢胡搅蛮缠,可江怀越心狠手辣,他……”惠妃眼泪汪汪地瞥了江怀越一眼,忽而又盯住窗外那个跪着的小太监,咬牙道,“万岁有所不知,臣妾今早发现羹汤不对劲之后已经暗中查过,原来平时在我跟前侍奉的贵勤就是从御马监出来的。今早这羹汤也经了他的手,难保不是他受人指使下了药!”
江怀越站在那儿,神色自若,仿佛惠妃所说与他毫无关系一般。承景帝皱紧双眉:“从御马监出来的人就一定会害你?你也太草木皆兵了。”
“臣妾现在一阵阵恶心晕眩,万岁竟然还不把这件事放心上?!谁都知道他江怀越是昭德宫荣贵妃的亲信,臣妾怀了龙种,最嫉恨最不想让臣妾顺利生产的又会是谁,万岁难道想不到?”惠妃泫然哀伤,精致的脸庞苍白憔悴,一口气说完这些便剧烈咳嗽,随时可能倒下似的。
江怀越瞥了瞥承景帝,见他面色沉重,上前一步叩首:“启禀万岁,臣与惠妃说的贵勤并不相识,若要核查他是否在御马监待过,容臣去取来名册即可。但惠妃娘娘还未拿出什么铁证便怀疑是臣和贵妃娘娘暗中捣鬼,恐怕也太过草率。毒害龙种是株连九族的重罪,岂是心生疑惑就可随意编排的?”
“除了你,还有谁能有胆子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惠妃不甘示弱,支起身子瞪着他就骂,“贵勤明明就是御马监的人,你现在为什么不承认?万岁,千万不能让他去取名册,谁知道会不会趁机使诈?”
承景帝既气愤又无奈,只得唤来等在门口的余德广,命他派人去御马监拿名册来验证。
惠妃哭哭啼啼,承景帝耐着性子好言劝慰,江怀越跪在一边倒是不悲不喜,宛如入定。过了许久,余德广气喘吁吁地捧着卷册进来,请承景帝亲自过目,惠妃也情不自禁直起腰身,靠近了去看。
承景帝皱着眉头翻阅数张,好不容易才在角落里找到了贵勤的名字。
“乙未年十月初一,自内官监调入御马监……”承景帝指着那行小字念出声,继而又抬头问江怀越,“怀越,朕记得应该是那一年的秋天,朕命你掌管西缉事厂?”
“回万岁,确实是秋天,十月初七的事,臣记得清清楚楚。”
承景帝向惠妃道:“西缉事厂是从无到有,由怀越一手建立的,那会儿他在宫外没日没夜忙碌,御马监的事务几乎全交给别人去管,哪里还能认识一个刚刚从内官监转来的新人?”
惠妃却不依不饶:“他这人心眼那么多,保不准暗中就把贵勤收为心腹了。”
“那你看这个……”承景帝无奈地指指卷册,“十二月十六调入景仁宫。才在御马监待了两个月,就能成为心腹手下?”
“说不定就是故意找个外人看着不像的做心腹……再者说,为什么别的地方不去,非要进我这景仁宫?”惠妃忿忿不平,瞥着江怀越就来气。
江怀越还未开口,守在门口的余德广上前道:“启禀万岁,娘娘,当初万岁叫臣为景仁宫物色几个踏实肯干活的太监,臣素来知道御马监管理得当,底下人都不敢偷懒使诈,便去那里挑选出好几个,其中一人就是贵勤。”
惠妃一愣,余德广又温和地笑了笑:“娘娘要是怀疑的话,奴婢才是罪魁祸首。”
章节目录 第三十六章
江怀越抬目看了看, 朗声道:“当初余公公来要人,臣是知道的, 只不过那时候在外面忙着别的事情,没能亲自挑选,倒让余公公辛苦了。”
承景帝颔首,合上卷册,向惠妃道:“现在可安心了?贵勤与怀越根本不可能熟稔。朕看你折腾了那么久, 恐怕也累了, 好生休息才是!”
“他们,他们肯定在说谎!”惠妃先前的那股气势一下子泄了大半,却还不甘心就此罢休,拉着承景帝的袍袖不松手, “万岁为什么不找人严加审讯那个贵勤, 他一定是知道什么的!”
“不要胡闹!”好脾气的承景帝终于忍无可忍, 站起身来,“你本就有孕在身, 不可再任性发作。太医局那边如果从羹汤残渣里查出了什么,会直接禀告上来。那些宫女太监都是景仁宫的旧人,你要是连他们也信不过,朕给你换一批新来的, 你是否又会疑神疑鬼?”
“万岁……”惠妃委委屈屈红了眼圈,江怀越淡淡地插上一句:“别的事情臣不敢多嘴,但娘娘既然实在看不中贵勤,臣便将他带走吧, 也免得娘娘夜不能寐,有伤凤体。”
惠妃含着怨恨盯了他一眼,因见皇帝已然不满,不敢再使性子说狠话,忽而按着额头又喊头晕,太医和宫女们忙不迭进来问长问短。承景帝一脸不悦地出了屋子,江怀越随行其后,走到那个一直跪在太阳下的小太监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头,示意起来跟他走。
*
将承景帝送回御书房后,江怀越才出来,就看到贵勤泪汪汪地站在台阶下等着。他大概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长相平凡又瘦小,今日恭恭敬敬给惠妃端了碗羹汤,结果却差点送了小命。当江怀越进景仁宫的时候,他都已经陷入绝望,几乎就在等死了,却不料被人从阎罗殿门口又拽了回来,因此始终浑浑噩噩。直到跟着江怀越走出了景仁宫,才好似灵魂归位一般。
如今再看到救命恩人,他双腿一软就要给江怀越下跪。
“别了,省得被人看到还以为你真是我的手下。”江怀越没把刚才那事放在心上,之所以随手把贵勤带出来,也是以免惠妃日后又拿这小太监来做文章,干脆带走了落个清净。
贵勤用力呼吸了几下,眼泪都快出来了。“督公救了小的一命,小的一定记在心底,这辈子都不会忘。”
江怀越道:“惠妃那边你以后就别去了,我让人把你带回御马监吧,那边前几天也说缺个干杂活的人。”
“谢督公!再苦的活我都能干!”
江怀越点点头,抬手唤来一名小太监,让他将贵勤带回御马监去了。处理完这事,他想着是否该去昭德宫拜见荣贵妃,正思量间,却听身后有人招呼。回过头,原来是余德广匆匆而来。
“余公公。”他朝余德广拱手,刚才惠妃闹事,若不是余德广出力,只怕没那么容易平息。然而从景仁宫出来这一路上,江怀越心里始终有些在意。
贵勤是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其他人等都不会留意他到底是何时进的御马监,又是何时调去了景仁宫。但江怀越分明记得,那一年新春未过,忽降鹅毛大雪,御马监草棚即将倾斜。杨明顺找了好几个新进来的一起去修葺草棚,结果有个小太监爬上去之后不小心滑下来,摔得满身雪屑,引得众人大笑。
那会儿,他正在窗边清点账目,恰望到了这一幕。
那从草棚上滑下来的,就是贵勤。
他入御马监,绝对不是卷宗上记载的十月,应该是……一月。
余德广已经到了近前,却并未说什么,而是小心翼翼将江怀越引至侧旁长廊。江怀越心里有几分明白,有意疑惑道:“余公公如此谨慎,莫非有什么事要说?”
余德广一改往日那温和平静的模样,长叹一声,踌躇许久才开口:“江督公平日里经常在宫外,不知有没有听说近段时间城南出了件离奇的命案……”
江怀越微微一怔,他本以为余德广是因宫里某些事有求于他才这样做,没想到他说起的却是宫外的事情。
“城南命案?您说的莫非是有一名少妇带着丫鬟出去烧香拜佛,结果却没了踪影?”
“正是此事。”
江怀越思忖了一下,斟酌着问道:“这事我也是听杨明顺说起,但他说话太啰嗦,我只听了大概,据说顺天府尹派人去查找这主仆两个,后来是在枣树林畔的枯井里找到一具尸体?”
“嗐,您听我说。这主仆两个去上香,结束后就离开了弘法寺,可是到了天黑都不见回家,丈夫和婆婆急了,到处寻找也不见人影,只好去顺天府报官。顺天府派出差役们去弘法寺周围打听搜寻,一连三天都没有收获,后来经人告发,说是同村有个年轻人那天冒着大雨回家,身上好像沾了血迹。顺天府立即将这人抓捕回去,严刑拷打之后,那年轻人只好招供,说是路上遇见这主仆二人,见少妇貌美起了色心,奸污不成杀人灭口,把尸体扔进了枯井。”
“杨明顺说的也是如此,似乎找到的尸体有问题?”
余德广苦笑道:“是了,原本是少妇带着丫鬟去烧香,可最后在枯井里找到的的……却只是一个少年和尚的尸体。”
他说到这里,止住没再往下讲。江怀越看了看余德广,微笑道:“倒是件怪事,但我素知余公公安分守已,并不是爱探听奇闻轶事的性子,今日说这事,是有何内情吗?”
余德广神色尴尬,环顾左右无人经过,才轻叹道:“督公说的没错,我刚才说顺天府逮到的那个年轻人,叫做余四全,正是我堂侄。”他见江怀越又投来审度的目光,忙解释道,“虽说是堂侄,但我刚进宫不久时,老家遭遇饥荒,是我那堂伯父想方设法省下自家的干粮,才救活了我爹娘兄弟,可说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他四十来岁才得了这么个儿子,对四全是百般疼爱,可也正因这样,使得他从小骄纵任性,长大后游手好闲,偷鸡摸狗。所以有同村的人偷偷告诉了前来巡查的差役,四全当天就被抓进了顺天府。可怜我那老堂叔夫妇到处求人毫无办法,连夜赶到城里,托人给我传了话,我才知道了这事。据堂叔说,四全曾告诉他,身上的血迹是跟人打架沾上的。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信自己的儿子会连杀两名女子,苦苦哀求我去跟顺天府尹打招呼,看能不能重审此案。”
江怀越平静地问:“那余公公的意思是……”
余德广勉强一笑,低着声音道:“我与顺天府尹并不熟悉,环顾左右,能有实力解决此事的也只有督公。因此刚才万岁爷叫我去御马监取名册,我可是冒着风险……”
话说了一半,没再继续,余德广脸上还是谦和无争的笑意,而江怀越低着眉睫,嘴角也微微扬起。若是有人远远路过看到这场景,只以为两人偶遇,寒暄问候而已。
因为要救堂侄,所以甘愿冒着被杀的风险,在那卷册上多添了一笔,变一为十。
余德广卖这人情给他,江怀越是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在皇上跟前耍心眼,这事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余德广既然已经做了,那江怀越无论如何都得接下他的请求。
“余公公对令堂侄真是呵护备至……”江怀越微笑起来,深澈的眼里却始终缺乏温暖。余德广是何等精明人物,自然琢磨出对方的意思,马上道:“我可不是在要挟您,惠妃那拿腔拿调的做派,即便是我也看着不爽利……要不是堂伯父对我家有救命之恩,我又怎么会出此下策?这事无论成与不成,都要感谢督公,绝不会给您添上半点后患。”
话已至此,江怀越也只能蹙一蹙修眉,慢慢道:“既然余公公这样说了,我也尽力而为吧。”
“有劳督公!”余德广连连拱手,不胜激动。
*
一早进宫就接连遇到这些糟心事,江怀越缓步走下台阶,望着寂寞的朱红宫墙湛青长空,心思有点渺远。随行的小太监上来问要去哪里,他想了想,还是先回御马监那边去。
从乾清宫到御马监距离很远,他坐在轿子里,盘算着余德广说的那个案子应该如何处理,不觉锁起了眉头。理清思绪后,觉着有些闷,便抬手撩开了窗子上的纱帘。
初秋时节天朗气清,硕大的银杏树枝叶如华盖,在阳光下洒落遍地金莹,与丹朱宫墙相映,艳美得让人心惊。轿子继续前行,他眼角余光一扫,却瞥见了斜后方宫墙拐角处的两个身影。
正是光亮斜照落下阴影的角落,身穿藕荷色袄裙的小宫女被身前的人堵在那儿,想往前又怕羞,想朝后又碰着墙,手足无措,满脸慌乱。
“你这是干什么,不让我走?我还好多事情要做,哪有闲工夫听你胡说八道……”
“好些天没进宫见你,这不才捞着机会,你还只待一会儿就要走?”他作势板着脸,伸出手,“拿来!”
“什么呀……”小宫女语速很慢,声音细细柔柔,好似掐得出水珠。
他更扮出生气的模样,伤心欲绝地控诉:“上回给你带的熏香,还给我!”
“为、为什么呀?”小宫女吓了一跳,本来就水盈盈的眼里很快就弥漫了泪雾,她委屈极了,“好好的干什么要讨回?那,那我不也送你亲手做的串珠了吗?你也不要了?”
“你不是不愿意跟我多说会儿话吗?既然这样,长痛不如短痛……哎哟!”
杨明顺正用满含幽怨的眼神望着小宫女,准备说出一长段感人肺腑的话语,却不料背后一痛,不知是什么东西砸了过来。
“啊!”小宫女看清了他背后的状况,吓得捂住脸,一溜烟跑了。
“小穗……”他摸不清头绪,朝那边喊了一声,再一回头,登时两腿发软,声音都飘了。“督……督公,您怎么,怎么到这来了?”
江怀越掰着手中的树枝,看都没看他,故意抬眸望着那小宫女逃跑的方向,拖长音调道:“这是哪个宫的?好没规矩,见了我也不行礼,撞见鬼似的跑了?”
“督公恕罪、恕罪!”杨明顺跪倒在地,伏行至他近前,苦着脸哀告,“她最是胆小害羞,乍一眼可能没认出是您,慌了手脚就跑了……”
江怀越冷哂,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入宫时候说要去御马监看望朋友,看的就是她?什么时候御马监多出个宫女来?你好大的胆子,连我也敢欺瞒了?!”
“我……小的……小的真是……”一贯伶牙俐齿的杨明顺再也说不出天|衣无缝的谎话,额头冷汗涔涔,索性一咬牙豁了出去,朝着江怀越砰砰地磕了两个头,鼓起勇气挺直腰身,道:“督公,刚才跑掉的是我杨明顺中意的丫头,她才十五岁,怕生又嘴笨,真正是什么都不懂。您要罚就罚我,千万别怪罪她!”
章节目录 第三十七章
杨明顺一口气说完这些, 都没敢看江怀越,视线只落在自己手边。
江怀越平素除了安排任务时, 很少认认真真瞧这惯于插科打诨的手下,而今杨明顺却一本正经地跪在地上,竭力抑制着惶恐,显出坦荡无惧的模样。
他垂下眼睫,用含着怜悯的目光注视着杨明顺:“认识她多久了?”
“……半年了吧……”
“混账东西!”江怀越扬起手中树枝作势就要抽过去, 杨明顺吓得急忙抬起胳膊遮着脸, “督公别恼火!认识了那么久,可之前人家都不愿搭理我,是我锲而不舍对她好,她才那什么……”
“还锲而不舍?我看是你死缠烂打!”
杨明顺瞥见他已扔掉手里的树枝, 这才小心翼翼放下胳膊, 陪着笑道:“随您怎么说, 反正就是我杨明顺脸皮厚,被冷落无数次也不灰心, 今儿给她带吃的,明儿替她干杂活,这不就日久生情答应和我好了么……”
“真是厚颜无耻。”江怀越冷冷看他,“叫小穗是吗?在哪里做事?”
“回督公, 她是伺候赵美人的。”
“赵美人?住在景仁宫的那个?”
杨明顺点点头:“是,就是跟惠妃一起住景仁宫的那位,赵美人心眼好,看到猫狗生病都要掉眼泪, 从不打骂手下,小穗跟着她倒也不苦。只是听她说最近惠妃总是疑神疑鬼,赵美人为了避免惹麻烦,几乎都待在屋子里不出去。”
江怀越想到刚才惠妃那场折腾,眉间微微一蹙。杨明顺察言观色,立马瞧出不对劲,因而问及发生了何事。江怀越简单地说了一下,见他还跪在地上,便沉着脸道:“起来吧,以后叫那个小穗也机灵点,别去惠妃面前晃荡。她如今是仗着有龙种,处处寻事立威。”
杨明顺爬起来,讨好地道:“多谢督公,我替小穗也谢谢您!”
江怀越不满地盯他一眼,往来时方向走去:“怎么着?这说话语气好像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一对儿了?我看那姑娘年纪还小,你能保证她不变心?”
杨明顺愣了愣,跟在后面笑道:“她可好了,平日里就跟着赵美人,从不结交陌生人,哪里会变心?”
江怀越冷哂一声不说话,杨明顺讨好地说:“督公就真的不想找个对食?凭您的地位与样貌,宫里头偷偷做梦想跟您的,只怕数都数不过来。”
他脚步缓了缓,回过脸看看杨明顺:“你不算命,改行做媒人了?”
杨明顺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哪儿呀,只是觉得督公应该也找个对食,这样就有人照顾……”
“不需要。”江怀越斩钉截铁。
杨明顺偷偷凑上前:“您就没有觉得孤单的时候?咱们虽然不能和其他男人那样,可要是有个伴,总也比自己一个人躺着看房梁要强……”
他停下脚步,用含着愠恼的目光盯住杨明顺。
“我没兴趣!”
杨明顺碰了个大钉子,只好长叹一声表示遗憾。江怀越加快脚步回到停放轿子的地方,杨明顺连忙上前替他打起轿帘,弯腰添了一句:“行,您老人家哪天要是真想找了,小的一定好好为您算一卦,选个良辰吉日,看看能遇到哪一位……”
“闭嘴吧你!”他坐进轿子,“啪”的一声放下了帘子。
江怀越回到御马监后,又命手下去太医局探听消息。过不多时,手下回来禀告,说太医局并未查出惠妃喝的羹汤里有什么不对劲的。杨明顺哼笑道:“我看眼下也没人会在风头上去害她,这不是自找死路吗?”
江怀越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现在倒又聪明起来了?”
“小的从进御马监就跟着您,就算天资再笨,也能学到督公十之二三不是?这宫里眼红她肚子里龙种的可不在少数,可万一动手被查出来,可不是为他人做嫁衣了?就连贵妃娘娘都没怎么着,其他那些妃嫔只怕都在等着机会呢!”
江怀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向杨明顺问起城外少妇和丫鬟离奇失踪的事件。杨明顺本来就是爱传播奇闻轶事的主,正愁着没人聊这事,见督公居然一反常态关心起这事,忙不迭把街头巷尾的小道消息都说了个遍。
有人说,那个少妇甄氏没出嫁前就有个青梅竹马的邻居,两人早就私定终身。只是因为那邻居贫穷,甄氏父母坚决不答应,所以将她嫁到了城南程家。这一次甄氏失踪,说不定就是和邻居旧情复燃私奔去了。
也有人说,甄氏入程家三年多还没有身孕,其丈夫心怀不满,便趁着她和丫鬟外出的时候下了黑手,事后还假装伤心欲绝。
“还有人说,是丫鬟勾结了情郎想要抢夺甄氏的珠宝首饰,遭到反抗后将她杀了,然后两人逃之夭夭……”
“行了,都是些没有依据的猜测。等会下午去一趟顺天府,问问到底是什么情况。”江怀越休息了一会儿,见太医局那边一时半会也不会再有新的消息传来,便带着杨明顺又出了御马监,准备去昭德宫见见荣贵妃,然后再回西厂。
轿子行至北花房附近,杨明顺隔着老远就望到了熟悉的身影,笑嘻嘻招呼了一声:“金司药!”
江怀越在轿中听到了,便叫停了下来。才出轿子,金玉音抱着一束碧绿枝叶从花房那边过来,到了近前落落大方地朝他行礼:“江督主,倒是好巧,又见面了。”
她还是一身湖蓝色鹭鸶补子女官服,领口袖口露出雪白无瑕的绸边,乌黑的纱帽笼住了青丝,两侧垂下泠泠飒飒珠玉莹然。
江怀越往她怀中望了一眼:“这是什么?”
金玉音拈起枝叶间的一枚深紫色果实,递到他面前:“丁香果,您闻闻?”
他低下眉睫,只扫视一遍,摇了摇头:“是入药用的吗?我闻不惯那味道。”
“您说对了。”金玉音抿唇微笑,皓腕一转便收回了丁香果,“没想到督公冷峻如此,竟然也怕喝药。”
江怀越一蹙眉:“我何曾说怕喝药了?只是不喜欢这果实的味道而已……”
金玉音会心点头,大有了然于胸的淡定从容,眼眸里却又流露一丝捉弄玩笑:“督公别生气,我只是看您总是冷若冰霜,想说笑解闷一下罢了。”
杨明顺在一边忍不住说:“其实您说的一点都没错,年初的时候他感了风寒,苏太医为他换了好几种方剂,这一位愣是一口都不肯喝……”
话没说完,已经感觉到了凛冽杀意从侧边袭来,本来还想再调侃几句的杨明顺只好乖乖缩了回去。江怀越一本正经地朝金玉音拱手:“金司药是有事要忙?那就不打搅了。”
“惠妃娘娘说是不舒服,总是犯恶心,晚间睡眠也不好。请了几名太医过去诊问,她却信不过,刚才派人来找我过去。”金玉音幽幽地叹了一声,“丁香果能治害喜呕吐,也不知惠妃娘娘会不会愿意饮用……”
江怀越挑了挑眉梢:“看来惠妃娘娘对金司药真是信任。”
她笑得有些无奈:“我以前就是跟在她身边的,后来才去了太医院。娘娘此时想起我来,我也不得不尽力而为了。”
寥寥数语谈罢,两方道别各行其路。
杨明顺跟在轿子边,目送金玉音背影娉婷远去,小声赞叹道:“要说宫里头这些女官中,还是得属金司药最是端庄秀丽,又出身书香门第。这模样这谈吐,比好多娘娘都强!”
“你这番话要是让小穗听到,不知是何后果?”隔着薄透的窗纱,江怀越不紧不慢刺了他一句。
“督公,您今日怎么老是挤兑我呀?”杨明顺嘟囔着嘴,搞不懂督公为什么动不动就对别人挖苦讽刺,难道是因为年纪大了吗?!
*
这一日江怀越忙到午后才出了皇宫,稍作休息后又带着杨明顺去顺天府。顺天府尹是上个月才被提拔委任的,做事小心谨慎,猛然间听说西厂提督来了,又惊又怕,一时慌了手脚,最终在下属的劝慰下才强行镇定着出去迎接。目光所及发现他只带着一个随从掌班,而不是喧喧嚷嚷一大群人来抄没搜查,砰砰乱跳的心才落回了嗓子眼。
江怀越单刀直入,询问起余德广说的那个案子,顺天府尹满心疑惑,小心翼翼地诉说了一遍案情,又诚惶诚恐问道:“江大人来询问此事,莫非圣上也听闻……”
江怀越瞥了这面色苍白的官员一眼,有意模棱两可地回答:“我从宫里头来,自然是有人知道了这案子,觉得很是蹊跷,这才让我来核查一番。”
顺天府尹后背又冒起一股寒气:“这个,这案子确实有些离奇,但嫌犯已经招认,正关在牢里。”
“失踪的少妇与丫鬟不是说被杀了吗?为何尸首不见?那个死去的小和尚又是怎么回事?你都问清楚了?”
“大人,余四全后来又改口,自称当天喝醉了酒,色胆包天奸杀了那主仆两个,没把她们扔进枯井,而是扔到河里去了。出事的地方有一条金阳河,水流湍急,尸体或许是冲到了极远的下游,一时没有浮起。”顺天府尹绞尽脑汁回忆认罪书上的内容,“至于那个小和尚,余四全说不出来,下官以为也许是另一桩命案,正派人去查。”
“小和尚是哪间寺庙的?”
“弘法寺。”
江怀越抬目凝神:“哦?就是少妇甄氏前去上香的地方?你就不觉得太过巧合?”
顺天府尹这回倒是反应得很快:“是,下官也有此想法,因此早就派人去盘查过弘法寺的僧人,可是查不到什么可疑之处……那个被杀的小和尚是在寺里菜园子干活的,平日里老实本分,大家都不知道他怎么会死在了枯井里。”
“甄氏和丫鬟那天上香后,确实是离开了寺庙?”
“对对,有人亲眼目睹。”
江怀越又问了一些问题,随后便去了牢房。顺天府尹摸不透他到底是何用意,可是碍于西厂所管辖的事务实在太过宽泛,也不敢明着追问,只好派人将余四全带到了江怀越面前。
章节目录 第三十八章
那余四全本是个白胖健壮的年轻人, 被折腾拷打了这些天之后,已是蓬头垢面、一脸憔悴。见到江怀越之后, 忽然感觉到似乎是来了救星,竟一连声地喊起冤枉来。江怀越并未透露自己的身份,冷漠问道:“先前既然已经招供,为何现在又喊冤?出尔反尔之人所说的话语,让人怎能相信?”
余四全急得直磕头, 将额头都磕得红肿不堪。“小的先前真是熬不住打, 这才没法子胡乱编了瞎话!那天我喝了点酒,走到枣树林附近被薛祐追上,他缠着我要账,我一时拿不出钱来, 就跟他推搡动了手……”
据余四全说, 薛祐是邻镇赌场的打手, 专门为老板讨要赊账,当天追着他到了枣树林, 两人动手斗殴,打得头破血流。余四全在被按着痛打的时候抓到了一块土石,照着薛祐的后脑勺就是一顿猛砸,见他倒地不动, 才跌跌撞撞逃离了树林。
回到家后酒醒了大半,想到自己可能将薛祐打死,吓出一身冷汗,也不敢和父母说实话, 只说跟人打了一架。谁知被人告发,稀里糊涂被抓进顺天府,架不住严刑拷打,只好招认杀害了甄氏主仆。
江怀越听到这里,抬目瞥了瞥顺天府尹,那官员面色尴尬,想要赔笑却实在笑不出来,一张脸难堪至极。“江大人……下官马上再增加人手,重新将枣树林里里外外再行搜查!”
他皱了皱眉,站起身来,招来了杨明顺:“到你派用场的时候了。”
“督公要小的干嘛去?”杨明顺跃跃欲试。
“你不是最爱掺和吗?带上几个人,给我满大街小巷打听去。”
*
打听归打听,可不是毫无目的的,两天过后,杨明顺和他的手下们带回了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甄氏因为多年未孕,曾到好几处医馆药铺抓药疗治,可惜始终没有效果。近来听说弘法寺求子灵验,便又带着希望多次入寺上香祷告,希望能有所收获。
又有一人回报说,在街头谈及此事时,有个过路的卖菜人提了一句,说是他有个表妹也是多年没生养,上个月出门后就没再回来,家里头找得天翻地覆,娘家人认为是被婆家赶走,婆家则认为是跟外人跑了,两家吵闹不休,报官也找不到人影,直到现在还是悬而未决。
杨明顺道:“这怎么和甄氏差不多?只不过甄氏这边还死了人,那边则是凭空消失了。”
顺天府尹的下属适时递上了甄氏主仆的卷宗,江怀越撑着下颔细细查看。杨明顺在一旁问道:“督公,那个被杀的小和尚就是弘法寺的,会不会甄氏其实就是在寺庙里出了事?”
他指着卷宗上白纸黑字:“甄氏和丫鬟佩兰出寺庙时,弘法寺边上的摆茶摊的侯氏跟她说过话。此后天开始下雨,离弘法寺不远有个净心庵,庵堂里的女尼看到甄氏主仆冒雨赶路,便将纸伞借给了她们。最后,金阳河畔有老船夫住在岸边,他那天正好望到主仆两人撑着伞从桥上走过。其后,她们往东而去,再没人见过两人行踪。”
那下属谨慎地插话:“我家大人也正是因这些供词,沿着甄氏主仆可能行经的路线命人四处查访,才抓到了余四全。”
“之前他说也曾派人去弘法寺查探,派去的是衙役吗?”江怀越问道。
“说实话,因为死的和尚是弘法寺的,甄氏又是从庙里出来后失踪不见,所以府尹大人也对寺庙很是在意。他先是派能干的衙役去查探过寺庙内外,并未发现可疑痕迹。庙里的主持也被带来问话,据说那天小和尚本来是要去城里买油,众僧人等到天黑也不见他回来,还以为是不是出意外掉河里去了,谁能想到竟死在了人迹罕至的枣树林里。”他顿了顿,又道,“衙役们回来后,小人也曾向府尹大人建议,再暗中派人混于上香的百姓中入寺查看。我们选了几名不常外出的府中小吏扮成香客前去弘法寺,但他们回来后也都说寺内一切正常,看不出有何不妥之处。”
“没了踪影的是年轻妇人,你们派去的都是男子,是否有失考虑?”江怀越略显不满地抬头看着他。那下属愣了愣,尴尬一笑:“这倒也想过,府尹大人曾找来几名青楼女子,想让她们装成良家少妇入庙上香。可您是没见到,那几位即便洗去了浓浓的脂粉,换上布衣袄裙,可那走路说话的姿势一看就是风尘女子,要是让她们去了,反而还惹人怀疑。故此也只好作罢了。”
*
离开了顺天府衙门,江怀越坐在马车中沉吟不语。杨明顺东看看西望望,几次张开嘴想说话,话都到嘴边了又咽了下去,这可把他给憋的,感觉浑身都不舒服。
正唉声叹气间,忽听江怀越沉声道:“你干什么?好像要被拉去砍头的是你一样?”
杨明顺一激灵,立马笑起来:“哪儿呀督公!我是想到了刚才的事情,您不是说应该找女子去弘法寺上香,说不定比男子前去更有效用吗?他们找不着合适的,可咱们不是有现成的人能用?”
江怀越一声不吭地盯着他。杨明顺抿抿嘴唇:“就是那个,那个相思……您不打算用她?”
“笨头笨脑的,去了也会误事。”
“啊?上次对付裴炎,您不是说她还挺机灵泼辣吗?”
他又不说话了。杨明顺没法子,只好叹了一口气,拢着手靠在窗户边发愣。马车穿行于京城街巷,喧哗的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远处有靡靡丝竹、巧笑唤声交缠,杨明顺好奇地朝外张望了一眼,叫道:“督公,正好到明时坊了!”
江怀越皱眉:“想下去就直说!”
“我又不想……”他又撩开窗纱,满脸喜悦掩饰不住,忽而朝着刚出炉的糕饼做出垂涎三尺的模样,忽而望着街面上卖艺杂耍的哈哈大笑,令坐在对面的江怀越不胜烦扰。
当杨明顺再度大惊小怪地想要告诉江怀越某事的时候,江怀越一把推开车门,将他给拽了过去:“滚下去玩个够,别来烦我!”
“哎哎哎,督公,我不是要去玩……”无辜的杨明顺抓住车门边框,半个身子落在外面,吓得直叫,“您看那边,那不是孙太傅府里的管家吗?!他怎么也去淡粉楼了?”
江怀越一皱眉,抓着杨明顺的肩膀又将他拽了回来。马车正经过淡粉楼前,他透过淡青色纱窗朝外望,果见孙寅柯府中的管家抱着一个长条形的木匣往里去。
江怀越略一思忖,把杨明顺提溜到窗前:“你去打听。”
“为什么又是我?”杨明顺誓死不从,“被人瞧见多不好!要是谁再多嘴传到了小穗那里,我还活不活?”
“你以为京城人人都认识你杨明顺?人人都像你一样话痨?停车!”江怀越趁着马车速度减慢,一下子把他给扔了下去。
杨明顺“哎呀”一声摔下车去,幸而身手敏捷,踉跄了一下没摔倒,身边行人投来奇怪的目光,他板着脸整整衣衫,便朝着淡粉楼而去。
*
马车停在了离淡粉楼不远的巷口,人来人往的明时坊几乎就没有宁静的时候,淡粉楼附近更是最为繁华靡丽。江怀越独自坐在车中,听着外面肆意谈笑纵情欢闹,不觉微微皱起眉头。
幸好等待的时间不算长,随着车门一声轻响,杨明顺气喘吁吁地钻了上来。
“打听到了?”江怀越冷淡发问。
杨明顺用手扇着风,一脸委屈:“督公真是好不体贴,让我去教坊里打听,这不是为难人吗?幸而小的机智,躲在门口给小厮塞钱,说我是那管家的跟班,奉了大娘子的命令来跟踪,看他是不是在外面养妓。”
江怀越正想叫他长话短说,杨明顺倒是机灵,话头一转叹了口气:“督公您是有所不知,原来这管家不是自己要去喝花酒,而是替孙太傅来送东西。”
“……送什么?”
“琵琶。”杨明顺比划了一下,睁大眼睛道,“听说看上去就价值连城,连那个匣子都是用红木精工雕刻的。”
江怀越抿着唇不说话,杨明顺看看他,问道:“督公不想知道孙太傅要将琵琶送给谁?”
他瞥了一眼,脸上尽是鄙夷神色,似是懒得回答。杨明顺见状,又哀叹道:“唉,这样精美绝伦的琵琶,哪个乐妓不会喜欢?要说孙太傅虽然已经七十岁了,可在风月场上却还是一等一的高手……”
江怀越被他啰啰嗦嗦扰得没了清净,横眉问道:“送给相思?她果真收下了?”
“那当然了,谁还能拒绝太傅大人的赏识不成?”
他冷着脸望向外界繁华,过了片刻才道:“去淡粉楼传话,说我有事找。”
*
淡粉楼内笙箫绵绵,孙太傅派人送来的琵琶引得众多乐妓围拢赏玩,相思颇为尴尬,想要将琵琶收起,却被严妈妈制止。
“难得孙太傅这样的高官能看得上你,你还害什么羞?也让姐妹们开开眼,这琵琶可比那些年轻公子们送的金珠玉器值钱多了!”
严妈妈眼风流转,招呼着其他乐妓过来观赏,大概是想借这机会让她们也好好使劲,从客人们身上赚取更多的花销。
相思这受礼者倒反而被挤到了一边,她本来也并无喜悦之心,若不是管家强行塞到她怀中,这么贵重的东西她是绝对不会收下的。春草从别的桌上收拾了酒杯挤过来,“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个头发都白了的孙太傅?”
相思点点头,春草咋舌道:“真是人老心不老,七十岁了还想着要哄你开心,他要是有孙女的话估计都比你大!”
相思瞥了瞥她:“你这张嘴真是厉害,我得找机会把这个退回去,不然心里不舒服。”
“怎么可能?人家是朝廷元老,送出来的礼物再被退回去,不是丢了面子?”春草还想再发表议论,听到外边有人传唤,只好端着盘子匆匆而去。相思懒懒的坐在了窗户边,撑着下颔发呆,门口的小厮又迎进了好几个公子哥儿打扮的新客,严妈妈闻声,立即带着数名乐妓前去招呼。
相思见之前那群围拢观赏的乐妓渐渐散开,才起身过去收好了琵琶,将它重新放回红木雕花匣里。正抱着匣子准备上楼,肩臂被人轻拍了一下。才一回头,刚才被小厮迎接进来的某个年轻人靠近过来,没等她开口,便往她手心塞了东西。
相思一愣,心有所悟,随即抱着匣子往楼上去了。
*
下午果然有轿子停在了淡粉楼前,说是有客人要相思去府上演奏。严妈妈打听是哪一家,相思道:“是以前常来的黄大人,您不记得了?”
“黄大人?他怎么最近不来这儿……”严妈妈还没说完,相思已经拢着袖子坐进轿子,“他觉得叫我去家中更清净,妈妈不必担心。”
轿子起行,四平八稳往城南去,出了崇文门之后继续往南,兜行许久才又到了之前她到过的那个偏僻小院。相思出了轿子,院门便已经打开,门口有随从打扮的人等候一旁。
她迟疑了一下,缓缓走了进去。小院依旧宁静整洁,檐下悬着红艳艳的干果,在阳光下投映出斜斜影子。只是庭院空寂,并无人在。她想回头询问,但那守在门外的人却已经将门关了起来。
寂静之中,院门关闭的声音格外清晰。相思微微一愣,后方却传来了熟悉的话音。“你怕什么?”
语声清冷,带着几分嘲弄。
相思定了定神,回过身去。晴空无云风轻,庭中枝叶簌动,碧莹莹的透出秋高气爽之意。初秋阳光浅淡,江怀越一身素青竹叶纹的曳撒泛动银芒,站在檐下背着手望向她。
章节目录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相思敛容, 向他行礼:“参见督公。”
他微微颔首,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今日找你来, 是有事要你去做。”
“……什么事?”她很是意外。自从那日出了太傅府邸,在马车上和他有过一段交谈,最后又不欢而散之后,两人还未有过任何联系。今日接到消息后重又见面,本来还想着不知是否会有尴尬, 可江怀越倒是冷静如平常, 好像已经忘记了那天的同车而行。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交给了相思:“认真些看,有不懂的看完了再问。”
相思心存疑惑,只好展开那纸凝神,令她感到意外的是, 上面并不是什么具体事宜, 而是记录了一件离奇的失踪案。她细细看完, 才道:“我在淡粉楼听其他姐妹说起过,督公叫我来, 是为了这事?”
“有人托我查这个案子。”江怀越简单地道,“我想找人去弘法寺内查看一下,需要年轻女子。”
相思愣怔了一会儿,眨眨眼睛:“您的意思是……叫我去?”
她今日倒还不算笨, 也没说什么不中听的话,江怀越难得心情转好,赞许地点点头。相思却不太乐意了,望着他道:“您既然想叫人去寺庙探访, 必定是觉得那里有问题吧?是不是危险的地方别人都不愿去,才找到我?”
江怀越被噎了一下,板起脸道:“不要胡乱猜测,我手下能人无数,区区寺庙又不是龙潭虎穴,难道会没人敢去?只不过因为此次去查访需要女子前往,西缉事厂内找不到,才想叫你去历练一番,你居然还啰嗦起来?”
“寺庙又不是庵堂,为什么非要女的才可以去?”
“你是个细作,理应服从于我,怎么还问东问西了?”他有点生气了,觉得相思实在僭越。
“督公既然要我去深入虎穴,总该把内情说与我听,否则我糊里糊涂地去了,查不出真相是小事,把您的周密安排都搞砸了岂不是无法弥补?”
“……”江怀越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她,如画的眉目明艳的唇,分明最初是那样温吞胆怯,如今却一步步强势起来。可她说话的时候还是那样盈盈软软,内有傲气偶尔流露,只一瞬间刺他一下,旋即又隐藏在娇憨无辜的外表下。
他不想争执,只好告诉她:“甄氏是因为三年不孕才去弘法寺上香求子,杨明顺等人到街头巷尾打听到,还有两名少妇也都是因为这个缘故去过弘法寺,后来失踪不见。因为并非是出了寺庙就失踪,所以家人们并没在意这原因,我是听手下说了,才留意到的。”
相思红了红脸:“那您的意思,就是让我也装成小媳妇去烧香?”
“有什么不可以?”
“就我自己一个人?”
他纳罕地看看相思,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多余。“要不然呢?再给你配个丫鬟?”
他这态度让相思不高兴了。她闷闷不乐地道:“我又没查案的经验,哪会懂得应该去注意些什么?万一那些和尚都不是好人,我岂不是有去无回……”
“我自会安排妥当。”江怀越觉得自己已经超乎寻常地耐心,换了别的探子接到任务,还不都是规规矩矩竭尽全力去办,哪有人像她这样推三阻四,好像他不是主人发令,而是求着她相思办事一般。
这样一想,心头忽又冒起火来,旋即寒着脸道:“不要再寻找诸多借口,总而言之这件事由你去做,本督看得起你,才给你这次机会,否则以你之前递交的所谓密报,早就该受罚了!”
他严肃起来还真是冷若冰霜,相思心里不乐意,可也不好再说什么,轻轻哼了一声算是不再反抗。江怀越背着手走到她近前,相思大着胆子看他,澄明眼眸里倒映出小小的身影。江怀越微一蹙眉:“你看什么?”
“……没什么呀……”她低下眼睫,语声轻软,像沾了蜜的青梅水,点点滴滴漾动酸甜。江怀越一晃神,很快收回飘摇的思绪,皱起眉道:“孙太傅的管家是不是送了琵琶给你?”
忽而出现的问题让相思怔了怔,她马上想到之前那个传话者来找她的时候,正好是她收拾琵琶准备上楼,也许是他将此事告诉了江怀越。
“是的,督公。”
“为什么忽然又想到送你琵琶?”
“那天我的琵琶弦不是被人算计暗中割坏了吗?”相思诧异道,“督公当时也在的啊。太傅叫管家拿了新的琵琶给我,后来你们走了,他把我叫到别处,就说要将那柄琵琶赠给我,但我不肯收下。再后来,太傅入宫谢恩去了,我趁机出来,也没将琵琶带走。”
“所以他记起此事,专门让管家将琵琶又送来了?”江怀越顿了顿,不悦道,“既然不想要,为何最终还是收下?”
相思委屈道:“您也知道他是太傅,堂堂两朝元老,我一个小小官妓怎能强硬拒绝?那个管家也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将琵琶塞给我就走,追都追不上。”
江怀越挑起眉梢,慢悠悠道:“那你要小心了,收人家的手短,你既拿了太傅的厚礼,就表明心里乐意,往后他说不定还会盛情相邀,到时候你再推辞冷淡,倒是要落人口舌了。”
相思着急道:“您说的道理我也明白,这不是没寻到机会亲自去将琵琶送还吗……”
“需要亲自送还?原封不动退回去便是。”
“那多强硬啊,不会触怒他?”
江怀越一副从容淡定的模样,“要是这样就会动怒,可不是八面玲珑的孙寅柯了。”
相思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不愧是浸淫官场多年的人物,可细细一想又不对劲,“督公,您不是希望我多结识官场中人吗?认识的越多,探得的消息也会越广,可现在太傅示好,我要是断然回绝,岂不是少了探听讯息的机会?”
江怀越一时语塞,随即冷冷道:“你懂什么?那些官员都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若是你收了些礼物就乖巧顺从,他们只会对你一时在意,过不了多久就喜新厌旧。而你越是清高自持,越是显出与众不同,反而引得他们争相讨好,使尽手段。到那时你再周旋其中,定会独占风光。”
他端着架子侃侃而言,本是毫无准备下的说辞,却令相思由衷钦佩。“督公真是深谋远虑,奴婢豁然开朗。”
江怀越难得见她这样诚挚感谢,倒觉着有些不自在了。“这有什么,你以后学着点便是。”
相思点头称是,又用专注的目光看着他,犹豫了许久发问:“可是督公,您为什么对这些风月场上的事情也如此内行呢?”
“……”
果然一时的温顺全是假象!他简直想骂人了。
*
因着相思那句问话,江怀越后来一直绷着脸,没给她好脸色。直到她准备回城,他才跟到院门口提醒:“明日我就会安排你去弘法寺,此事不能对任何人提及。”
相思不情不愿地回头望他:“我自己去,真的不会有事吗?”
“怎么这样啰嗦?说了不会有事就能保证你的安全。”江怀越吩咐手下打开院门,相思默默叹了一口气,也不好再说什么。
她进了轿子,撩开青灰色帘子向站在门内的他道别,忽而又起了新念头:“督公,要是我这次能顺利完成任务,您是否也会有所奖赏?”
江怀越微微一怔,冷淡道:“你要什么?”
相思想了又想,赧然道:“随口一问,还没想好。要是督公答应的话,我回去再思量一下?”
江怀越无语,懒得再说些没意义的话,挥了挥手,就让她快快离去。
*
相思回到淡粉楼后,果然将孙太傅送的琵琶以红绸束好,找来了小厮,叮嘱他瞒住严妈妈,偷偷地送回了太傅府邸。
次日一早,又有马车行至楼前,假托是黄大人派来的,再次邀请相思外出赏景。严妈妈乐于见到这等专一的贵客,让相思精心装扮了,送她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驶离了明时坊,相思坐在车内,座位上早已整整齐齐地放置好了衣物首饰,甚至还有一面精巧的小圆镜。她紧闭了窗子,卸去先前妆容华服,换上了朴素廉价的衣裙,将长发绾成挑心髻,插上对钗,对镜一看,俨然是小户人家的媳妇。
这一通梳妆换装费时不少,待等她收拾完毕,马车已经驶离了北京城。相思从忙碌中空闲下来,想着自己此行的目的,再想想先前看到的那案件曲折之处,不由心生不安。那叠衣物下面还有纸条,上面写了许多条目,她一列列细看,都是提醒她应该注意些什么的叮嘱。
相思低着头默默看,纸条上字迹秀丽,应该是江怀越亲自写下。虽然条目众多,话语却无赘述,清晰明晓,看得出思虑周全。
她正暗暗记在心间,马车放缓了速度,相思探身向外看,却见斜侧路旁有人快步赶上,身手敏捷地攀上车门。她惊讶之余还不及出声,车门已被从外拉开,他一闪身的功夫便入了车中。
相思这才“啊”的叫出来,江怀越转身坐在对面,沉声道:“不要大惊小怪!”
“我,我以为是自己去弘法寺,没料到您……”她结结巴巴,还没镇静下来。
他轻哼一声表示不屑:“本来不该出面,但一想到你时常分不清轻重缓急的样子,我觉着……还是应该再监督你一段。”
*
崇文门往南是外城,河道蜿蜒复杂,民居沿河而建,与内城整齐有序的布局相比,显得凌乱了许多。又因临近运河,大小船只日夜往来不绝,三教九流混杂其间,实属难管易乱之地。
相思乘坐的马车出崇文门后行驶了许久,左弯右折,穿街过巷。相思临窗远眺,见两侧民居低矮错杂,河上正有一连串的船只缓慢前行,就连船头船尾都堆满了货物。
“还有多远才到弘法寺?”相思不无担忧地问。
“大概还得五六里。”江怀越抬手挑起窗纱,往外看了看,“怎么,坐车也累?”
“我是怕离城太远,一天都不够来回的。”
他却不当一回事:“那有什么?大不了在外城住一夜再回去。”
相思着急道:“不能这样,教坊司有规矩,我们这些人不得擅自在外留宿……”
“你以为我不知道?”江怀越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只是有意说了,试试你而已。”
相思瞥他一眼,心想这有什么好试的?难道怕她不够守规矩?她又忍不住偷偷看对面的江怀越,他正侧过脸朝外,阳光透过轻纱照拂进来,那墨黑的眼眸尤显清幽,即便只是不经意望着窗外景物,都让她恍惚想起临窗剪烛,秋池潋滟。
心里莫名涌过一丝可惜之意。
因为什么而可惜,却不敢多想,不愿多想。
章节目录 第四十章
她在出神, 江怀越却静静回过头,见相思倚靠在侧壁似是心有所想, 眉眼间还带着几分惆怅。他想开口询问,然而踌躇片刻,终究还是没有出声。
不知道为什么,同她交谈的时候,总是会态度生硬语多带刺, 最后不是将她气得不吭声, 就是被她怼得心中郁结。
所以此刻,还是保持安静吧。
*
正如江怀越所言,马车沿着河道又前行了大约五里开外,外面远远的传来了幽幽钟声。相思挑帘一望, 湛蓝天幕下古寺巍巍, 与寺前碧清河流相映, 有一种岁月静谧的幽然。
原本是古朴雅致的寺庙,可如今和命案扯上了关系, 相思一想到这,心头还是有些忐忑。马车速度越来越慢,最终停了下来。相思犹豫半晌,眼巴巴地看着江怀越:“督公, 我这就得下去了?”
他点头:“记得纸上交代的那些事情,别搞砸了。”
“要是,要是我被发现,然后他们把我绑住了, 再企图灭口怎么办?”
江怀越无奈至极地训斥:“还没去看呢,就想那么多!我既然安排你进去,自然不会让你出事!”
“那您等会还来接我?”
“……来。”他想了想,“你还是回此处,我不便露面,以免被熟人看到打草惊蛇。”
她没有办法,只好悄无声息下了马车。江怀越连帘子都没挑开一点点,一声令下,那马车就又驶离了此地。
相思望着马车远去的影子,心里狠狠骂了他一顿。表面上说的好听,什么给个机会让她展现,分明是手头实在找不到能扮成良家少妇的人,所以把这危险的差事硬塞给了她。更可恨的是,居然就把她一个人抛下,连个作伴的人都不给。
真正是铁石心肠寡情薄义!
骂归骂,接下的任务不得不履行。她整了整衣衫,挎着小竹篮往前方的弘法寺而去。
*
弘法寺恢弘肃穆,是远近闻名的古刹。尽管寺内的小和尚死于非命,但前来上香拜佛的人还是源源不断。寺庙前的茶摊因此也生意兴隆,相思找了个空位坐下,等了好一会儿,茶摊老板娘侯氏才提着铜壶快步而来,满脸笑意地招呼她。
“看起来面生,是头一次来这里吧?”侯氏四十开外,精瘦干练,几下子就把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又给相思倒好了茶水。相思点头,轻声道:“我是听亲戚说这庙里的菩萨很灵验,所以来试试。”
“那可不假,你看这进进出出的人那么多,好多都是常来的。”侯氏一边说,一边打量她,“你也是住这附近的?”
“是……以前住在宛平县,前不久刚搬来。”相思按照江怀越之前布置的那样说,停顿了片刻,又谨慎道,“大婶,我怎么听刚才有人议论,说这庙里死了人呢?”
侯氏忙道:“别操心这个,小和尚是在外面被人害的,官老爷已经把那人给逮起来了。要说明恒这孩子也真是倒霉,那么老实巴交的,平日里经常去城里买东西,怎么那天就遇到歹人了呢!”她见相思坐在那儿听得认真,不由又凑近了问,“你是为了什么来烧香的?说来听听!”
“我……”相思犹豫着才要开口,邻座的客人喊着要添点心,侯氏只好匆匆过去。相思又坐了会儿,见侯氏忙碌不停,料想一时也打听不出多少,便起身离去。
跟在一群上香的老婆婆身后,相思踏进了弘法寺,寺内香火缭绕,诵经声不绝于耳。大殿前硕大的香炉中插满香烛,相思从边上走过都被熏得眼睛发涩。入了正殿,佛像端庄肃然,她跟着别人叩拜再三,双手合十神情恭敬。因见有人求签,她便也等在后面取来签筒,闭上双目连晃三下,听得一声轻响,才睁开眼睛。
一支光洁竹签落在裙边。
相思捡起了竹签,见那上面刻着两行小字,道是:出入求谋事宜迟,只恐闲愁惹是非;如鸟飞入罗网里,相逢能有几多时。
签语并不艰深难懂,但说实在的,她刚才在求签时也并未真正想好自己所求的到底是什么,只是想着既然扮成一心求子的少妇,自然得将戏做足。如今抽到此签倒也有些忐忑,正思量间,旁边的僧人似是看出她的踌躇,主动行礼道:“女施主若是需要解签,还请随小僧来。”
相思抬头,见这高个子僧人做了个延请的手势,指向大殿左侧。那边临窗处设有案几,正有一群男女老少围在四周,等着解签。她略一犹豫,便也随之而去。
排在前面的问的多数都是琐事,有问丢失的牛羊要去哪里寻找,有问家中独子应该何时娶亲,又有书生询问科场是否顺遂,各种问题纷杂抛出,那解签的中年僧人不急不缓,语声慈和,一一为众人解释剖析,即便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毫不怠慢。
相思起初只是为了演戏,听着听着竟也入了神,待等前边那位求问何时能建屋的老汉心满意足地走了之后,微胖的僧人朝她双手合十行礼:“女施主也是要解签的?”
“……是。”她忙奉上了香火钱,又将签子交予他,“烦请大师解签。”
僧人细细看了一遍,问道:“敢问女施主所求何事?”
因身后还有几个人等着,相思脸颊微红,声音又低又细:“求子……”
僧人倒是司空见惯一般,微微皱着双眉,指向签语道:“实不相瞒,此签乃是下签。凡事只得守旧随缘,劳心费力也并无收效……””
相思愣了愣,尴尬问道:“大师的意思是……我命中无子?”
僧人打量她一眼,垂目道:“签语也只是此刻心意所致,女施主若能广结善缘,或许也能感动上苍……”
相思还没明白他的意思,周围求签者已经忙着催促:“小娘子既然想要求子就得多添加香火钱,否则菩萨怎么能看到你的诚心?”“是啊是啊,多多来上香,这边的菩萨很灵,一定能保佑你生下大胖小子!”
一时间七嘴八舌把相思弄得脸颊绯红,为了不让僧人起疑心,她急忙将身边的银钱全都捐出作为香火钱。那解签僧人面露慈祥微笑,取出那张签纸交给她,叮咛道:“这签纸你先暂时收着,明日起本寺就会为女施主在菩萨面前连上七天香,诵经保佑女施主化凶为吉,早日得偿所愿。”
相思再三感激,辞别解签僧人后,挎着小竹篮又转出了大殿。她记着江怀越嘱托之事,要在寺庙中四处寻访有无可疑之处,于是混在了上香的人群中,又往大殿后方行去。弘法寺占地甚广,供奉佛像各有千秋,她在各佛堂中细细查看,转了好几圈也发现不了什么奇怪的地方。寺内僧人都各司其职,看起来也并无可疑神情。
她耗费了许多时间,几乎将整座弘法寺都走遍了,才从最偏僻的园圃往回走,脑子里还都是之前在马车上看到的那条目清晰的叮嘱,不知不觉竟走岔了路。待等抬头时,才发现自己并没回到大殿方向,而是似乎走到了僧人们用餐的偏厅附近。
相思朝两边张望,想要寻找出去的道路,正在这时,那偏厅里传来了两人的对话。“通晓斋这个月的钱到底还去不去拿了?”“当然要去。这不是明恒刚死不久,师傅怕再出事吗?”“他那是倒霉,那天本来是该我去的,还好我感了风寒,不然……”“咳咳,别说了,当心被别人听到。”
两人谈话就此压低,相思躲在墙角也无法听到,又过了片刻,从两边走出两名身穿灰色袈裟的年轻僧人,其中一人正是刚才在大殿引相思去解签的高个子和尚。这两个人出了大门后,随即朝着不同的方向远去,好似之前并未遇到一样。
幸好此处偏僻,相思又躲在墙角背面,这两名僧人并未发现她的存在。她等了好一会儿,听不到脚步声之后,才慢慢探出身子,沿着小径往正殿方向行去。
才走了没多远,竟忽见刚才从饭堂出来的那名高个子僧人又匆匆往回走,她躲避不及,只好迎面走了过去。
“女施主!”那年轻和尚果然眼睛一眯,叫住了她,“你怎么跑到后院来了?”
相思镇定自若地慨叹:“这不是想每个菩萨都拜一拜吗?结果走岔了路,绕不出去了。”
“随小僧走吧,免得女施主您又迷路。”他一边说,一边做手势示意相思跟随而去。她略一犹豫,还是跟在了他的身后。走了一小段路,那僧人便发问:“女施主是新近才来的?感觉陌生得很。”
“是才搬到这里不久。”相思小心翼翼跟在身后,“听邻居说这里菩萨神通广大,就过来上香。不过……”
“不过什么?”
“之前在门口听别人说,你们这庙里有位小师傅遇难了?我胆子小,走在这里都有些害怕呢……”
高个子僧人回头看了她一眼,唇角下垂,声音低沉:“是我的明恒师弟,他是被歹人害死在外面,与本寺没有什么关系。”
“啊……真是可怜。听说那小师傅为人老实,怎么好人没好报呢?”相思慨叹道,“看来这因果报应有时也并不灵验啊!”
“恐怕是歹人见财起意吧……明恒是被派去为全寺订购素油的,身上带着不少钱。”他说到这,又朝相思行礼道,“刚才看女施主的神情,应该是求子心切吧?”
相思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僧人温和一笑:“若女施主诚心求子,小僧倒可为你指点一二。之前那位解签大师乃是小僧的师傅,也是寺中监院。因主持年老体弱,诸多法事都由我师傅主办,女施主若能请我师傅专门为你在法事中护持加佑,心愿达成的日子也就更近了。”
“那……要怎样才能请得到尊师为我主办法事?”
僧人垂下视线,神色肃穆:“主办一场法事耗费巨大,但与寻常上香相比,因为是师傅带领众人一齐诵经护持,自然更为有效。”他说到此,又补充道,“上个月附近镇上的李夫人也为添嗣而来,她出手不凡,但我师傅除了收取应有的五十两之外,一概退还给她。”
相思看看他,大概明白了意思,为难地掠了掠鬓发:“可是刚才我已经拿出了身边所有钱财……要不然,等我回去跟家里人商量一下?”
“凡事随缘,不必急忙。”僧人微笑行礼,引着她朝前走去。
*
被掏空了身边银两之后,相思挎着空空荡荡的小竹篮出了弘法寺。因在寺中转了太久,腿脚都有些发酸,初秋午后阳光刺眼,她又累又渴,见茶摊那边阴凉蔽日,便打算休息片刻再走。
与之前相比,喝茶的客人少了许多,侯氏老远就看到了相思,见她过来,忙招呼落座。相思才想进去,忽想起自己已经没了零钱,只好婉言谢绝:“我只在这边上站一会儿,刚才进寺庙把钱都捐了香火……”
“有空位子就来坐,一碗茶又不值钱!”侯氏笑嘻嘻的,拉着相思就往里去。盛情难却之下,相思只好坐在临街处,见侯氏又为她端来茶碗,忙道:“这钱我是会给的,等会家里有人来接,我取了钱再回来还……”
“哎哟小娘子,我们做小买卖的讲究的是生客变熟客,每天进出寺庙的香客那么多,十个里有一半都是我侯婶婶的老朋友。你今日喝我一碗茶,以后常来光顾就行了,还谈什么还不还的呢!”侯氏瘦削的脸上满是热情笑意,见相思抿唇微笑,又好奇问询她的来历。
相思将江怀越之前为她编造的谎话说了一遍,自称是和丈夫一起从宛平县搬来此处投靠叔父的,成婚两年多了还未有一儿半女,因此心急如焚,来这弘法寺上香祷告。
“哎呦如今求子的人是真不少,要说我们女人真命苦,伺候相公公婆辛苦不说,生不出儿子还要被戳脊梁骨。前些天我就亲眼看到一对小夫妇也是为此事出了庙门就吵起来,那男的还给了媳妇一巴掌,把她打得嘴角都出血了呢!”侯氏连连摇头,转而又问相思,“你家里那个,也会为这动粗?”
相思被这忽如其来的问题问的一愣,继而娇羞道:“那倒不会,我家夫君温和体贴,从不乱发脾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