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二十一章
江怀越听了这阴阳怪气的话语,倒也不露愠色 “万岁爷有口谕,叫我亲自挑选一些擅长音韵歌吟的乐女,为太后寿诞做准备,这不是正逢着教坊司的卉珍日吗我就来此处查核一下。”他说着,又扬唇微笑,“没想到裴厂公今日居然也来这官妓汇聚之地游玩,真是好兴致。”
裴炎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心里着实窝火。他身居东厂提督之位多年,又是宫中司礼监秉笔,原本是曹经义因年老多病退隐之后,在承景帝身边的第一红人。可随着江怀越风头渐起,万岁爷甚至还专门为他开辟了西厂,许多机密要事都委任他去查办,裴炎在宫中的地位就渐渐不稳了。
在他眼里,江怀越算什么东西论资历论本事,哪一样能比得上他不过是二十出头,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孽障,要不是以前在昭德宫当差,万岁常去那里找荣贵妃,怎么会看中了他这小子也够机灵,依靠自己爹妈给了张俊秀面孔,加之口蜜腹剑诡谲奸诈,在万岁爷面前花言巧语,居然平步青云节节高升。他裴炎在宫中混了几十年,难道还能被这小子给压制了
如今听他这惯有的讥讽语气,裴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面上却还保持风度“我哪有时间游山玩水啊,不过是听闻手下禀告,才赶到了此处。怀越在这里,难道没听到什么动静”
“我一直在这厅堂内听乐女们奏曲清吟,不知裴厂公指的是什么动静”
裴炎嘴角一牵,回过头一示意,很快就有数人抬着若柳和那个男子的尸体到了挽春坞前。“这两人就摔死在离这儿不远的小山下,堂堂西厂提督居然会毫不知情”
江怀越探身看了一眼,皱起双眉道“裴厂公,你不信的话可以叫那些乐女来对质,问问她们是否依次到我这儿来献艺。一个个不是弹琴就是唱曲的,门窗又关着,我如何能听得到小山那边死了人”他眼锋一转,扬起下颔,“那两个死人是怎么回事您这样在意,莫不是东厂下属”
“少装模作样”裴炎瞥着他,强忍怒火,“那个女的是教坊司官妓若柳,在轻烟楼里算得上花魁,至于那男的”他走近几步,盯住江怀越,“听说是清江楼的头号琴师,叫做瞿信,在去年的卉珍日和若柳一见钟情,此后多次去轻烟楼点她的花名。常人只知道这是若柳遇到了痴情种,可谁能想得到,这一个文质彬彬的琴师,其实是你西厂密探,而去年两人相遇,也是你江怀越设下的局”
江怀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末了才笑了笑“您这样说,可有真凭实据”
“要不是别有企图,他一个小小的琴师,为什么非要缠着若柳分明是你们想用美男计来从若柳这里查探消息,被发现之后,就杀了这两人灭口”
江怀越直视裴炎,挑起眉梢“裴厂公的言下之意就是承认若柳是你的人了您大概是不懂男女情爱,琴师恋上官妓,又有什么离经叛道难道只有像您这样位高权重的,才有资格独占花魁至于说什么美男计,更是无中生有,看到一对殉情的鸳鸯,就说是我动的手,这张口就编的本事,倒是对得起东厂提督的名号。”
“你别以为现在已经死无对证,要不要去查查这琴师瞿信的老底,他不是有老娘弟妹吗将他们都带到东厂问个明白,一个琴师哪来那么多钱财花在若柳身上”
裴炎恼羞成怒,袍袖一挥就要带人去抓瞿信家人拷问,这时却听一侧竹帘后忽有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掉落。裴炎眼珠一转,当即上前撩开帘子,却见一名绿衣少女跌坐在地,正抱着双膝瑟瑟发抖,看她那衣着打扮,显然也是一名教坊司的官妓。
裴炎双眉一拧,回头朝江怀越叱道“好啊,还说在这替万岁爷选乐女,原来私藏官妓作乐我看你这回还怎么哎哎哎,你干什么”
一开始的得意洋洋忽然变成了惊慌失措,裴炎怎么也没想到,那少女竟趁着他回头之际一下子扑了上来,紧紧抱着他双腿不放,泪流满面又哭又叫。
“大人您手下留情别杀我呀我刚才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
“松手松手”裴炎眼见自己的精致衣衫被她揉搓得不成样子,气得朝门外叫喊,“还不快把这疯子拉开”
门外的东厂番子当即闯入,江怀越却抬臂一拦,冷哂道“裴厂公,您不想问个清楚”
“问什么问分明脑子有病,啊”裴炎话还未说完,只觉手臂剧痛,竟是被少女狠狠咬了一口。
相思凶恶地抬起头,用那双黑如点墨的眼眸瞪着裴炎,擦了擦唇边血,愤怒道“我才不是疯子若柳姐姐自杀前就向她心上人哭诉,说是被东厂的厂公霸占不放,根本没法摆脱,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和琴师一同跳下了石山”
裴炎气极,抬腿就想往她胸口踢去,却觉肩头一沉,已被人猛地拽向后方。他立足不稳险些摔倒,怒道“江怀越,你想干什么是不是你安排好了故意来毁我声誉”
江怀越背过手,好像什么都没做一样,不动声色站到了相思身前,将她与裴炎隔了开去。
“裴厂公的声誉哪里需要我来毁坏方才这少女惊慌失措逃到了挽春坞门前,我还没问她话呢,她就晕了过去,因此才将她安排在隔间休息。谁知道她听到厂公您的声音就苏醒,看来确实是从心底就害怕啊”
言罢,又侧过脸问相思“你刚才说听到了若柳临终前说的话,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当时你就在场”
相思躲在江怀越身后,忙道“您说的对,我当时就在小石山下,看到若柳和她的情郎往山顶走,因为两人争执声大,便听到了几句。若柳说,她本想与心上人白头到老,可是有个姓裴的太监强占她不放”
四周的番子皆用异样的目光瞥视过来。
“胡说八道”裴炎虽将若柳视为自己的玩物,但被人这样摆在台面上说,将他气得咬牙切齿。相思作势受惊,紧紧拽住江怀越的衣服,半跪在他背后哀求道“大人,您看他这是想封住我的嘴”
“若是说实话,又有什么可害怕的”江怀越一脸正色,“你为什么会在石山下,说是听到了若柳自杀前的话,可拿得出什么依据”
相思愣了愣,旋即道“我姐姐和她都是轻烟楼的人,我想打听姐姐近来身体可好,才一路追着到了小石山下要说依据,大人,你可曾见到我昏迷前手里握着的一样首饰”
江怀越心领神会,从袖中取出那支金钗,托在掌心“这和若柳有何关系”
裴炎的目光一下子定在金钗上,相思道“若柳姑娘和那个男子坠下山崖后,一支金钗正好掉落在我身边,我当时吓得魂不守舍,糊里糊涂就捡起来了,一路逃到这里”
她话还没说完,裴炎已厉声道“我看你才是将若柳推下山崖的凶手,只怕就是见财起意,抢了她的金钗”
“她一个纤弱少女,能一下子将两人推下山崖”江怀越反手将相思推回挽春坞内,“裴厂公何必对这小女孩子凶神恶煞,没得让人害怕。”
相思躲到门后,裴炎上前一步,眼神阴冷“你到底打算怎么样仅凭一支金钗能证明她说的都是真话再说了,金钗上难道刻了若柳的名字谁知道是哪里弄来的”
江怀越看看他,再看看围拢在两侧的东厂番子,将那金钗往裴炎眼前一摇,又顺手收进了袖子,朝他笑了笑。
“那就拭目以待吧。”
裴炎被他这笑意弄得心头发毛,忽然间想起若柳发髻上应该还有另一支金钗,猛然回过神想要命人赶紧将尸首运走,却见游廊那端涌来一大群尖帽褐衣的番子。为首的正是姚康,只见他大掌一挥,众人当即朝抬着尸首的东厂手下冲了过去。
东厂的番子们素来高傲惯了,一时没想到对方竟敢直接动手,稍一愣神后怒火中烧,没等裴炎发出号令,就与姚康的手下们推搡动手。
一时间场面混乱,胆大的甚至兵刃相向,连抬着的尸体都扔在了一边。裴炎气得大喊数声,三步并作两步冲至门口,尖着嗓子叫道“我看哪个不要命的还敢在此撒野”
东厂番子这才愕然回首,江怀越亦不紧不慢走出挽春坞,扬起下颔呵斥“姚千户,你怎么能够带着手下向裴厂公的人动手”
姚康扶了扶帽檐,单膝下跪抱拳道“属下听说此处出了命案,还牵扯到朝中之人,一时性急没看清对方身份,还请两位大人恕罪”
裴炎气得鼻子都要歪了,双方都是番子衣着,他姚康眼睛又没坏,居然用没看清这样的理由来搪塞,简直是公然挑衅。
“你这是”他正要回过身朝江怀越发作,却瞥见散乱的人群中有个身影就地一滚,径直到了被扔在地上的尸体边,一探手便掀开了胡乱裹着的白布。
旁边的东厂番子这才回过身,裴炎心头一紧,飞快下了台阶呵斥道“住手”
那人又一滚,藏在了身材高大的姚康背后,拍拍身上尘土探出头来,朝着他嘻嘻一笑“小人杨明顺,拜见裴厂公。”
“江、怀、越”裴炎铁青着脸,咬牙回头,“你的手下,都是偷鸡摸狗之人吗”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m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
章节目录 第二十二章
江怀越背着手走下台阶。他瞥了杨明顺一眼, 又道:“裴厂公什么意思?”
裴炎夺过身边人手中的长刀,猛地撩开了那裹着尸体的白布, 露出若柳死不瞑目的样子。他指着尸体,狠狠道:“她头上之前还有一支金钗,现在去了哪里?!还不是杨明顺偷走了吗?!赶紧叫他拿出来!”
“明顺,裴厂公说的可是实情?你这个不长眼的东西,连死人首饰也要偷, 真是想钱想疯了不成?”
杨明顺委屈道:“督公, 老天爷作证我就是手欠!来的路上听说死的是个花魁娘子,一时好奇忍不住……嗐,这看了一下,差点没把我吓坏, 哪有心思去顺手牵羊?”
江怀越厉色道:“还敢说谎?!裴厂公又不是老糊涂, 难道会冤枉你?!”
杨明顺叫苦连天, 裴炎步步紧逼,眼看着就要翻脸, 却见游廊那边又有一群人匆匆赶来。
“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出游之地居然有了命案,幸而两位大人都在此,是否查出了什么端倪?”“据说死的是名官妓,此事难道与男女情爱有关?”
这几人皆作文士打扮, 藏在门后的相思偷偷瞥了一眼,就认出最前面的正是当日来淡粉楼设宴的户部侍郎邹缙,在他身边跟着的应该都是朝中官员。想来这些自命风流的文臣也趁着卉珍日前来出游,却没料到正遇到了这样的纠葛。
江怀越拱手回礼, 向众人简单说了起因,裴炎脸色越发难堪,在一边冷笑不已。江怀越伸出手朝着杨明顺比划一下:“过来,当着诸位大人的面,就让裴厂公搜个身,也好化解他心头疑惑。”
杨明顺瞠目,不情不愿地上前,嘀咕道:“小的身份卑微,被搜个身也没什么,可这打的不就是您的脸吗……”
“说什么打脸,谁叫你行为不端鬼鬼祟祟?!”江怀越眼中含怒,顾自退到一边。裴炎哼了一声,叫来两名心腹,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杨明顺浑身上下搜查了遍。
众人盯着一眼不放,相思亦不敢出声,眼看着那两个东厂档头将杨明顺查了又查,最后手一垂,躬身向裴炎道:“厂公……实在找不到金钗。”
“怎么可能?!”裴炎瞳仁收缩,面带狠意,袍袖一挥,“除了他还有谁趁乱接近过尸体?!给我一个个查!”
杨明顺整了整衣帽,笑道:“裴厂公,您这是要把在场所有人都搜个遍?邹大人王大人他们都看在眼里,我家督公不说,可您这做法也太过那什么了吧?”
江怀越倒是平静站在一边,姚康等西厂掌班、役长等人带头议论,邹缙审时度势,少不了出来打起圆场。裴炎虽心里有火,但毕竟面对的都是朝中大臣,他心里也并没十足把握,若是强行将西厂所有人都一一搜身,一旦查不到金钗去向,自己更没法收场。
他最终只能以凶狠的目光扫视众人,背对着江怀越道:“谅你们也掀不起什么波浪,这笔账我可是记着了,有些人自鸣得意,别忘了盛极必衰,总有倒霉的那天!”
江怀越依旧背负双手静立门前,唇角含笑,不愠不恼。“裴厂公所言极是,这番道理大家都懂,也不知会应验在何人身上。”
裴炎冷笑几声,不想再作口舌之争,低声呵斥着手下,便带着他们悻悻离去。
杨明顺撑着腰,“嘁”了一声:“我看最后那句话送给他自己还差不多!”
“少说几句!”江怀越盯了他一眼,走下台阶向邹缙等人拱手道谢,邹缙等人本是在挽春坞对面的碑林吟诗作对,是姚康的手下赶去找到他们,带来了此处。如今看矛盾暂时化解,虽对事情还存有疑惑,却也不便再多问什么,客客气气告辞而去。
*
江怀越这才朝杨明顺伸手:“那支金钗呢?”
杨明顺迟疑了一下,指了指姚康腰间挂着的绣春刀,姚康这才反应过来,取下佩刀使劲倒了几下,从刀鞘缝里落出了那支细长的金钗。杨明顺将之交于江怀越,笑道:“督公,您看小的这回是不是够机智?听到裴炎他们进来,就偷偷翻出后窗,把在翡翠林休息的姚千户他们找了来,还顺路叫个番子去找邹大人,又趁着场面混乱偷来了金钗,一下子做了那么多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姚康他们原本就是跟着江怀越来的,因为人数众多,留在挽春坞不合适,便去了不远处的翡翠林喝酒休憩。听杨明顺这样一说,他也直点头:“您还别说,小杨掌班平时看着不着调,关键时候腿脚飞快!”
众番子哄笑起来。
“什么不着调,您这是夸我还是损我?”杨明顺嘟嘟囔囔地很不高兴,江怀越没理他,回头间才见相思已经悄悄走了出来,于是背着手问她:“怎么忽然就聪明起来了?”
相思先是怔了怔,随后想到刚才在堂内抱着裴炎双腿不放,又哭又闹的场景,自己也不由红了脸。“我……我在房间里刚一醒,小杨掌班就不让我出声,然后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几句话……因此我才那样做。”
“瞧见没瞧见没?还是少不了我的智谋!”杨明顺挑着眉,又是满脸笑意。姚康在一旁问:“裴炎气哼哼地走了,会不会进宫告状去?”
“今日是万岁爷生母李太妃忌日,圣上一早就焚香斋戒,以谢母恩。裴炎就算想要觐见,也没那个资格。”江怀越返回堂中迅速写了张纸条,随后出来将之和钱袋掷到他怀中,“跟姚康一起,带着他们去买些好酒好菜,不用给我省钱。”
众人喜笑颜开,呼呼啦啦拥着杨明顺沿着河岸去了。方才还挤满了人的挽春坞前,很快只剩他和相思两人。
堂前阶上,媚阳洒金,碧影横斜。
他与她只隔了一级石阶,温热的风从河畔来,拂乱细细芳草,吹落点点白花。
“你那些哭闹说辞,都是杨明顺教的?”江怀越好似不经意地问道。
相思低了眉睫,朝他行了个礼:“不是,他只简单地写给我看,叫我务必帮着督公。裴炎进来时候我又急又怕,索性豁出去了,还请您不要见怪……”
他淡漠哂笑:“哦?他跟你说什么了,你就一心帮着我?”
“他就在桌上写了一句。”她迟疑了一下,终于小声道,“假若我站在督公这边,您会保我一生平安。”
微风又吹拂下一树细碎花瓣,落在相思那黛绿织金衫上。肩头刺绣鸾凤缱绻,落花飘拂其间,恰如凤衔花舞。当此佳人丽景,江怀越却只有一个念头,刚才那钱袋,真不该给杨明顺!
*
之前裴炎闯入挽春坞的时候,相思正迷糊着苏醒过来,才一睁眼就看到人影晃动,随后就被人捂住了嘴。她惊吓万分,挣扎间才看清原来是杨明顺。他做手势示意噤声,随后蘸了茶水在桌上草草书写。大意就是东厂提督要来找麻烦,此事牵扯到两派暗斗,若是相思说话不当心,就会招致杀身之祸。
相思真觉得自己流年不利了,怎么又会卷进麻烦,且又跟厂卫扯上关系!
杨明顺见她神色不悦,便很快地写了那句话:只要站在西厂这边,督公定会保你一生平安。
相思看到这话时,心里是有些抵触的。什么叫保你一生平安?自己本来就不是惹是生非的主,要不是接连遇到他,也不至于狼狈成这样。
再说谁都知道他江怀越是何等寡情薄义,不久前还想杀人灭口,如今又来威逼利诱。
可是裴炎在外面步步紧逼,听上去也不是良善之人,她已经在杨明顺的控制下,如果敢公然与他们作对,只怕活不过今天。而且,她听到东厂这两个字,从心底里就更为痛恨。
父亲当年被捕押送返京,最后就是死在了东厂诏狱。
所以她才孤注一掷,竭尽全力,看上去是在替江怀越卖命,其实还不是为了保住自己?
但这些想法她都不能说,她知道,在江怀越眼里,她不过是个胆怯卑微的官妓,之前那一通出格的表演,已经令他惊讶了吧?
他踏上两步台阶,到了她身后,本来是往挽春坞正堂里去的,中途又止步,抛下一句“进来”就顾自入内。
*
湘妃细竹帘轻轻半垂,两边飘着杏白的缀子,苏苏落落的,映在暗紫陈檀木多宝槅间。江怀越随手托起青花折枝瓶端详,相思站在竹帘旁,身处这样的场景,让她想到了当初在淡粉楼水榭自荐枕席的那一幕。
她低着眼帘,瞥见自己的八幅曳地湘水裙,脸颊更是微热。今日怎么就正巧又穿了这条裙子?好在当初他很快就撇下她离去,应该对这裙子没有印象……
“你当时在石山下,到底看到了什么?”江怀越忽然发问,相思晃了晃神,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侧过脸,见她白皙的脸上微微发红,不由得皱起眉。
刚才不是还挺机灵?怎么又在莫名其妙的发呆?问了这一句,有什么值得害羞的?
他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不好的猜测,马上沉声教训道:“别人私会,你还好意思偷偷摸摸去看?”
相思愕然:“我只是在路上捡到了若柳的金钗,想去还给她,然后就看到她和那个男的拉拉扯扯上了石山……”说到此,忽醒悟过来,恨恨盯了他一眼,“督公您想的是什么?我可没看到一点点的香艳场景!”
他语塞,冷哼一声,将花瓶放回原处。
相思只得将前后经历复述一遍,随后说:“我在山下没看到旁人上去,那男子摔下时还紧紧抱着若柳……”
“依你看呢?”
她犹豫了一下:“若柳应该是无法摆脱裴炎的掌控,那位琴师失望至极,或许两人到山顶后又发生了口角,最后琴师拽着她,双双坠崖。”
他没做声,绕过多宝槅架子,来到她刚才躺过的沉香木美人榻前,撩起下袍坐在那里。
“倒真是一场荒唐。”
青瓷瓶内花枝横斜,室内浮动暗香,相思没好意思跟过去,隔着疏繁有致的花朵看他:“督公为何这样说?”
他眉间眼角尽是恨其不争的鄙夷:“为这样的事就断送性命,不是荒唐还能是什么?”
“……督公心怀远大,自然无法理解,但对于将情感看得极为重要的人来说,被心上人敷衍欺瞒,却是会深陷绝望的。也许琴师就是这样用情至深的人……”
“他?”江怀越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脑海里浮现出琴师瞿信平日的模样。他出身贫寒,又是乐籍,尽管饱读诗文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最终只能步父亲后尘,在清江楼当了琴师。因为长相俊美,颇受诸多官妓喜爱,甚至有些性情出格的闺中千金,也偷偷爱恋于他。
因此,当杨明顺呈上十多名可作为西厂细作的人员名单时,他略一思考,便圈出了瞿信的名字。
看起来清高固执的瞿信,因为要不断替好赌的父亲还债,利用自己独特的身份,替西厂探得了不少重要讯息。再后来,他们知道了轻烟楼的若柳是东厂细作,而且又是裴炎的玩物,便安排好机遇,在去年的卉珍日,令瞿信和若柳相逢。
在两人交往的日子里,瞿信源源不断地送回有用信息,然而谁也没想到,他渐渐不满足于和若柳的私下相会,也厌倦了自己的身份,居然想要带着若柳逃离京城……
江怀越摇了摇头,用杯盖轻轻撇去茶末:“什么用情至深,分明是深陷泥淖无法自拔。本是教坊司的子弟,理应见惯了风月言笑,却还在美色面前失了理智。”他抬眸看相思一眼,用一种悲悯情怀说道,“想来也只有你这样太过天真的人,才会同情惋惜。”
相思有心争辩,却又放弃了念头。他本就是不懂情爱的宦官,执掌大权后看惯生死,对世间人都该存有的情感更鄙弃看低,完全是个凉薄心性。与他谈论这些事情,恐怕既会自讨没趣,也会刺伤对方自尊。
可还是有些咽不下气,便懒懒回了一句:“督公不是说教坊司的人理应见惯风月吗?为何还说奴婢太过天真?”
“你当属异类。”
“……什么?”
相思在花枝那端惊诧,江怀越却好似不想再搭理她,躺在了美人榻上闭起双目,隔了片刻又忽而道:“你不是应该也在献曲名单内吗?如今只怕是全都结束离去,单剩你一个。”
“我之前就在挽春坞外等候,却没想到在里边的官员就是您……”她顿了顿,试探问道,“大人,您还需要听我弹奏一曲吗?”
他睁开双目,很快地瞥了瞥,又闭上眼,枕着双手。
“不用。”
她有些踌躇:“那我……奴婢什么时候可以告退?”
——什么时候可以告退……什么时候能放我们回去……又是这样的话。无论别人装得怎样毕恭毕敬诚惶诚恐,仿佛他真是高高在上不敢玷辱,可是在他们心底,都恨不能早早的,远远的,跟他隔开十万八千丈。
不是真的敬畏,而是打心里厌恶、鄙视。只不过屈服于他如今的权势,才匍匐脚下,卑微谄媚。
没有人愿意在他身边真正地待一会儿。
他穿着月白的曳撒,络络金纹交错盘缠,腰间躞蹀坠着碧青竹叶佩,流苏嫣红,斜垂在锦绣垫上。他看起来,应该是很干净的,然而她还是战战兢兢发问,大概是感到与一个太监共处一室,无论如何,都是无形的肮脏与羞辱。
他躺在那儿,闭着眼依旧显露讥讽的笑:“我准你走了吗?”
相思愣了一下,轻轻移步至榻前:“但是奴婢看大人似乎有些疲惫,事情暂时结束,大人若还有善后的行动,奴婢留在这里也不合适。而且,奴婢来的时候是有伙伴的,之前没来得及说一声,就被带到了这里,她出了绮虹堂找不到奴婢,一定会着急慌乱。”
“那就让她着急去吧。”
不知为何,江怀越心里浮涌起一种想要故意令她生气、不满的念头。说完之后,还有意无意地瞥了她一眼。似乎在等着看她的愤怒与无奈。
相思果然抿紧了唇,克制着情绪道:“督公为什么又不想放我走?”
他从容自在:“你是若柳之死的见证人,如此紧要关键,岂能轻易放你归去?”
“……那您这次又打算扣留我多久呢?”她破罐子破摔,忿忿不平的神情也掩藏不住了。原本清丽温和的模样,因为含了不悦,倒更显出几分孩子气。
江怀越却不回答,反问道:“盛文恺去找过你姐姐,说了些什么?”
相思惊诧,盛公子来找馥君的时候根本没惊动别人,且又来去匆忙,可是他居然连此事都知道,简直像是上天入地都布满了暗哨。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用警觉的目光看着他:“只是寻常话语,叙旧而已。督公怎么关心起这事?”
他缓缓起身,转到相思身后:“只不过想知道某人为何特意要放你们出去。看来是盛文恺为了你们姐妹两个,专门去求见了我义父,也就是前任东厂提督。他自己才从辽东升调回京城,居然也能请得动他老人家出面说情,倒有些本事。”他顿了顿,在她耳畔低声道,“如此尽心尽力,到底是为了什么?”
忽如其来的温热呼吸令相思骤然一惊,继而后背乃至手臂都起了寒意。
起先那些漫无边际的闲扯似乎只为了在不经意间引出这个问题,相思深深呼吸了一下,可是他还在身后,距离那么近,让她无法真正镇静下来。
“他……他们盛家,与我家本有故交。督公您既然耳目遍布,自会知道盛大人和我姐姐原先是什么关系,我也不必隐瞒了。”
江怀越轻笑,似乎带着惯有的嘲弄。“我叫人查过,他和你姐姐订过亲。只为了这个?”
“不然呢?”相思攥了攥手指,回过头,正视着近在咫尺的江怀越。
他的眼是被霜雪化水深深浸润的黑曜石,凉寒透澈,又沉定寂静。
寂静得不符合他那样年轻的模样,像是已经阅尽风华轮回,尝遍苦乐酸辛。
她还是第一次如此近的看他,江怀越原本沉定的眼里似有波动,然而转瞬即逝。在她还未领会之前,他便后退一步,扬起下颔恢复了倨傲神情。
那种令人惊颤的感觉还萦绕在四周,相思感到莫名恐慌,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江怀越只盯了她一下,转身便出了隔间。
“督公,裴炎已经匆忙进宫,想来是去找万岁告状,说不定还会求见高惠妃。但姚千户已经把瞿信的家人都带离了京城,裴炎他们应该找不到什么证据。还有,那对金钗出自京城玉满堂,小的也已叫人去顺藤摸瓜,天黑前一定……”杨明顺话还没说完,江怀越一把揪住他的胳膊,面无表情地将他拽了进来。
杨明顺只觉莫名其妙,哭爹叫娘地喊着痛,不明白自己又做错了什么,直至看到了无奈地坐在隔间里的相思,才惊叫起来:“她、她、她怎么还在这里?!”
江怀越一撒手,看他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冷冷道:“不是你下的担保吗?说本督会保她一生平安,小女孩子当了真,自然哭着喊着不肯走。”
相思简直惊呆了,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人。他怎么可以如此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颠倒黑白?!
杨明顺也信了,哭丧着脸解释自己本是为对付裴炎才临时起意,继而又责怪相思:“你以为督公很闲吗?事情处理了你就赶紧回去,干什么还缠着督公不放?我要是知道你还在,怎么会进门就说那些话?!”说完一转头,向江怀越压低声音道,“这下可好,这小女子又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可曹公公曾经保过她性命,杀也杀不得,您看怎么办?”
*
江怀越向来不喜欢拖泥带水,遇到麻烦该拷打的拷打,该灭口的灭口。无论是锦衣卫还是东西厂,无一个不是踏着骨血劈开荆棘闯出生路来的,若畏首畏尾妇人之仁,不消多久便会覆如沉舟,尸首无存。
可是偏偏这个唤作相思的官妓让他心烦了。他起初就想除掉她,一了百了,再无后顾之忧,却在动手之际被曹经义硬生生喊了停。再然后本来已经被打入冷宫的高惠妃忽然查出怀了龙胎,那在诏狱等死的高焕随时可能再度被释放,他觉得应该再敲打相思一番,以免高惠妃派人找到这官妓,用手段使她倒戈说出了实情。
没曾想,叫人把她带到挽春坞畔,还没见到面,她却又牵扯进了东西厂两名细作的情爱纠葛。当江怀越赶到小石山下,看见昏倒在地的这少女时,简直怀疑她是不是灾星临世,为何总是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场合?
而今她无辜地坐在那儿,杨明顺嘴碎却在理,她知道太多留着有后患,可曹经义既然保过一命,明着杀她显然行不通。不杀的话,总觉得心头之刺未除,会让人夜不能寐,辗转反侧。
他抿紧了唇,盯着面前的相思。
她哪晓得江怀越心里翻来覆去动了那么多念头,只觉得对方眼神复杂,城府深厚。再想到刚才他居然强行说是自己不愿离去,忍不住也直视着他,负气道:“江大人,您那样说我,有意思吗?”
“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至于有没有意思,也不是你能决断的。”他秉承一贯的横行无忌,负手来到她面前。相思被噎得不想再跟他说话,偏过脸不看他。
浅淡温和的光线照拂于她的脸庞,精心描画的妆容下,是故作成熟实则幼稚的心。
杨明顺见两人沉寂之中似乎剑拔弩张,不由得干咳了几声,想要缓解氛围,却引来江怀越冷言:“嗓子不舒服就滚外面去,免得让人心烦。”
杨明顺应声而退,一边往外走,一边叹气:“督公,这次瞿信的死真是出人意外,白白折损我手下一根好苗……要说清江楼每天人来人往,多是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他在那探听到的消息数不胜数,现在没了瞿信,我又得重新再寻……”话说到这儿,慢慢停住,眼睛直往那边瞟。
“那你就再去寻,京城那么大,还怕找不到人顶替?”江怀越丝毫不领他的意,面无表情地回答。
杨明顺哼哼唧唧地赔笑:“您也知道这人选是可遇不可求,就算小的看中了,也得对方愿意是不是?”他又蹩回来几步,用余光瞥着相思,横下心坦言:“依我看,这女子该杀却又杀不得,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她成为瞿信的替代。既然做了西厂细作,自然尽心效忠督公,再不会有什么闪失。”
江怀越还未开口,相思已然惊愕得站起来:“什么细作?!我只会弹曲小唱,怎么可能做那些事?!”
杨明顺着急道:“别怕啊,又不是叫你去拿刀子杀人,你原先该做什么现在还是照旧,只是需要多用耳目,探得各种讯息及时递交,我们能够从中筛选……”
相思脸颊发热,厂卫的暗探细作遍及京城,她是很早以前就听说的。时常有人因为在私底下说了不该说的话而被闯入带走,有时甚至是在极为私密的场合,只不过发了两句牢骚,不到半天功夫就被强行抓进了监狱,最终断送性命。尽管她只是个小小官妓,却对此颇为抵触,因而断然道:“那也不成,我……我做不来!”
杨明顺道:“就多长点心眼而已,只要你成了我们的细作,以后也不会被人欺负是不是?”
她却还是不愿意:“我胆子小,又不机灵,哪里分得清事情轻重缓急?两位大人就饶过我吧,我知道你们的意思,决计不会翻供,不会多话。”
静立一旁的江怀越忽然开口:“刚才在裴炎面前,不是挺会演戏?如今叫你为西厂效力,却推三阻四,可见定然怀有异心。”
相思又气又急,却不敢和他翻脸:“督公明鉴,我只是个寻常不过的教坊中人,对朝堂之事完全不懂,若是强行做什么细作,只怕反而弄巧成拙,耽误您的大事。”
他斜斜看着她,扬起俊秀眉梢,朝杨明顺道:“听到了没?她不愿意。既然如此,剩下的事由你来解决吧。”说罢,袍袖一拂便往外走。
杨明顺忙追问:“这,这是要怎么做?”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在脖子边划了一下,压低声音问,“曹公公那边,您不怕……”
“你就不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需要专门去他门前通告一番,说我下的令,你动的手?”江怀越冷笑数声,出了挽春坞的大门便反手将其锁了起来。
相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时吓傻了,等听到大门反锁的声音,才醒悟过来,眼瞅着杨明顺转身往回走,当即一把推开窗户就想往外跳。不料杨明顺迅疾上前,一下子揪住了她的衣衫,把她给牢牢地按坐下来。
她挣扎着哀告:“小杨掌班,之前我在西厂的时候就处处顺从,如今又怎么会出卖督公?我要是有胆量违抗,刚才东厂那个提督大人来的时候,我就不会帮着督公了……”
“督公最不愿意留下后患,他常说的就是人心难测,今日同桌欢饮,明天互相弹劾,一忽儿称兄道弟,一忽儿又乌眼怒斗。你发再多的誓言也抵不过他心头猜忌,还不如彻底效忠,才能让他有一时安心。”
他抬臂,作势就要扣向相思的咽喉。
相思吓坏了,死死拽住杨明顺的手腕,眼里盈满泪花:“我也曾是良家子,窃听暗报这样的事,做不了……如果父母泉下有知,也不会原谅我,何况我还有姐姐……”
“姐姐?你能记起她就好。”杨明顺长长叹息,“你也不想想,这样宁死不从,会给她带来什么后果?”
一句话将相思的心压到了深沉海底,她浑身发冷,说不出话来。杨明顺眼珠一转,趁热打铁:“你们姐妹才到京城,人生地不熟的,总得有个依凭,否则以后要是再遇到像高焕那样强横不讲理的,难道就处处忍气吞声任人欺凌?你看那东厂裴炎手下也是细作无数,就连轻烟楼的若柳都曾经效力于他。咱们厂卫的暗探遍布大街小巷,酒楼的茶肆的赌坊的,出个门说不定都能遇到好几人,只是你原先不知道罢了。我也是不忍心看着你小小年纪断送了性命,才提点一下,要是你依旧死脑筋,那我也不得不使出手段。”他一边说着,一边又目露凶狠,紧盯着相思,“在这世上,没人会知道你到底是怎么个死法,包括你那个馥君姐姐。”
相思艰难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前所未有的恐惧占据了全身。她不愿做阴暗的细作,可是也不想就这样莫名其妙地送死,更何况还可能因此牵扯到姐姐。
教坊司的生活是浸在苦水里的,每天虚假欢笑的背后是无人理会的伤楚,可是午夜梦回时依稀还能回忆起往事,春风送暖,母亲与姐姐对坐窗下,一针一线绣着团扇上的花……母亲悬梁自尽后,她曾哭过许多次,哭家庭的分崩离析,哭自己和姐姐从此再无依靠,也哭母亲为什么就这样抛下她们,独自去了再也回不来的地方……
后来她渐渐长大,渐渐明白了母亲所受的屈辱,也经历过被人掌掴、调戏、辱骂的难堪境地,可是无论如何,她还是忍耐了下来。
只有活下去,才可能在尝遍酸辛之后,盼得一丝丝甘甜。
一死了之,去的是漫无边际的黑暗黄泉,弃的是或有希望的人间百味。
她,不,想,死。
微热的眼泪滑落脸庞。
*
挽春坞那扇如意菱花门缓缓打开了,杨明顺朝着站在河岸曲栏边的江怀越跑过去,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他才转回身望来。
轻风飒飒,树影摇碧,相思低着眼帘站在门里,脸上泪痕犹在。
他只望了一眼,便移开视线,淡淡道:“做个识时务的人也好。”
——识时务?不择手段要挟恐吓,就是他惯用的方法吧。
相思在心底冷笑,脸上却是不起波澜。杨明顺折返回来,又恢复了往日那笑嘻嘻的样子:“相思,还不感谢督公大恩?”
她这才抬眼望向河畔,涟漪轻晃,遍染金芒,江怀越身姿卓然负手而立,乌黑网巾飘带飞扬,眼底眉梢尽是冷倨霜意。
相思拗着唇,朝他那边潦草作礼,哑着声道:“谢督公大恩,日后还请您多担待。”
江怀越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这样的姿态明摆着心里有怨,可她还真是不想掩饰。
果然原先显出的恭谨温顺都是假象,她从心底里是讨厌他的。
杨明顺却还邀功似的上前来:“督公您看,走了个瞿信,又来了个相思,都是教坊出身消息灵通,只要对她稍加调|教,以后一定能给您搜罗有用讯息。”
他的目光却还停留在相思那里,看着她那不情不愿落落寡欢的模样,心里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三章
杨明顺见江怀越不言语, 还以为他在思索如何教导相思做个好探子,正想上前出主意, 却见江怀越冷着脸,顾自转身就走。
“督公?这就要回去?”他在后边诧异地喊。
“事情都了了,还留下做什么?”江怀越步伐迅疾,头也没回。杨明顺只得又吩咐了相思几句,随后加快脚步追赶上去。
相思独自站在挽春坞前, 看那背影越来越远, 心端既沉坠,又迷茫,一时竟不知以后会是怎样的境遇。
正惴惴不安间,从河岸那边传来一声急唤, 她循声望去, 原来是春草抱着琵琶匆匆奔来。她还没来得及想出借口解释刚才的遭遇, 春草已经激动得小脸通红语无伦次:“哎呀呀我都望到了,刚才从这儿走过去的那一个, 啊啊,就是上次来咱们楼里,你还给他送过醒酒羹汤的!就那个长得漂亮的大人!怎么这次在这儿又遇到了?快点告诉我,他是不是主动跟你搭话了?你们都聊了些什么?他叫什么名字, 是哪个衙门的?”
相思以一种见了鬼的眼神看着她,面无表情地道:“什么都没聊。你干什么这样兴奋?”
“骗人!别以为我是傻子!”春草绕着她走了一圈,一下子抱住她的肩臂,坏笑着道, “我在河对岸都瞧得出你那眼神,看到那位大人走了,就孤零零一个人站在这里,是不是只恨相逢太晚,分离太快?看我之前说过什么,果然卉珍日出游会有桃花运,比起那些常来楼里的半老头子,这一位和你站一起才真是般配得很……”
“般配?少给我添堵了。”相思夺过她怀里的琵琶,忿忿不平地拖着春草就往河对岸去,“你要是嫌命长,尽管再异想天开好了,以后可别怪我没提醒!”
*
赶回京城的马车上,江怀越闭目静坐,对面的杨明顺一边为他煮开茶水,一边絮叨:“小的刚才都对她吩咐清楚了,她顶替瞿信,往后按规定时日传递讯息,若是有重要事件,可直接向小的禀告……”
他没有回话,脑海里浮现的还是相思站在挽春坞堂前的样子。未干的泪痕,隐忍悲伤的眼,以及倔强下拗的唇。
好像已经不止一次看到她的这种神情了,而且多数都是因为自己而引发。
奇怪的是,明知她心里鄙薄憎恶,却还一次接一次地想去再次触怒,以显出最后她总是无奈,而自己永远是胜者姿态。
——好像有点无事生非?还不够忙么?
江怀越靠在背垫上,按着眉心骂了自己一声。
*
折腾了大半天,相思回到淡粉楼的时候,只觉头重脚轻,连上楼都步伐沉重。严妈妈本以为她既然是张奉銮特意叫去的,就该十拿九稳能被选进宫去,可一看相思回来时候那模样,就琢磨出苗头不对。
问相思,才知道若柳的死讯,啧啧惊叹之后,又得知相思压根就没遇着机会献曲,不由得气恼责骂:“张奉銮不是亲自带你去的吗?怎么弄了半天连曲子都没弹?要是能被选去给太后祝寿,咱们这淡粉楼不也沾上喜气?你到底想着些什么?!”
相思又不能将实情说出,只皱眉道:“妈妈,若柳一死,当场就乱了,大人们忙着处理事务,哪有功夫再听曲选人?进宫也不见得就是好事,万一圣意不满,降罪下来,您也得跟着受牵连。”
“你就不能说点好的?别跟你姐姐一样,烂泥扶不上墙!”严妈妈恨铁不成钢,顺手拎着团扇给了她一下,将她发间的珠花都打落了下来。相思心里郁结,看都没看一眼,就独自进了房间。
楼上楼下都有姑娘们看着,严妈妈丢了面子更是窝火,站在房门口好一顿刻薄怒骂,直至惊动了客人出来探问,才悻悻然离去。
相思坐在梳妆台前,朦朦铜镜里映着失神面容,严妈妈到底在门外骂了多久,她是一点儿都没放在心上。脑海里全是凌乱错杂的画面,忽而是若柳那圆睁双眼的惨状,忽而是裴炎步步紧逼的叱责,忽而又是江怀越那阴晴不定、寡情薄意的模样……
在挽春坞内,杨明顺说了许多许多的规矩,她得全数接受,要不然就是背叛西厂,不仅自身难保,还会危及馥君。
她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真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
*
江怀越回到京城内,姚康和杨明顺等人就将搜罗来的讯息呈上,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进宫见驾。承景帝刚为故去的李太妃祷告完毕,正觉着疲累,听说江怀越来了,便宣他入内。
御前当差的还是余德广,见了他便低声道:“之前裴炎也求见过,万岁爷心神疲惫,我说看着应该也没什么大事禀告,就没让他进来。”
“还是您老有眼力。”江怀越淡淡一笑,从袖底摸出一卷银票,直接塞进了他的手心。余德广很顺手地将之揣进了怀里,又凑近一点,“惠妃博得圣眷浓重,一大早万岁爷便让御膳房专门为她熬制了七八种羹汤,由着她选用。”
“如今她还是住在景仁宫?”
“是呢,听说她还朝万岁爷叽咕,说好不容易才怀上龙胎,后宫人心叵测,生怕被小人算计。”
江怀越哼笑一声,进了乾清宫。承景帝一看到他,便扬着眉说:“惠妃有孕之事,你可知道了?”
“臣刚刚听说,正要恭贺万岁。”江怀越笑着作礼,“今日又恰逢李太妃忌日,想来是她老人家在天庇佑,以期龙嗣绵延。”
承景帝对生母感情深厚,听了这话自然心有感慨,颔首道:“朕也正有此念,倒被你说中了。”顿了顿,又道,“惠妃身体本就纤弱,今早对朕诉说,近日常感头晕目眩,夜不能寐,尤其是想到她那胞弟高焕……朕今日找你,也有此原因。”
江怀越平静道:“高焕罪行累累,万岁当初也是想要严惩此人以儆效尤,如今惠妃得怀龙胎,万岁若是因此将前案一笔勾销,只怕难以服众。”
承景帝叹息:“朕自然明白,但你也知道,自从荣贵妃之子早夭之后,这些年来后宫始终无嗣诞生。惠妃又体虚娇弱,万一忧思过度伤及身体,朕也是怕后悔莫及……”
江怀越心知多说无益,拱手道:“既然如此,万岁必定能有万全之策,臣再说下去,怕被认为是非要置高焕于死地不可。”
“朕知道你不是公报私仇的人,高焕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待内阁票拟了之后再作决定。”承景帝将话题一转,“你今日原本是去西郊的,可曾选好了替太后贺寿的乐女?”
“都已经选定,名单写好了,给了礼部的人去安排。万岁需要过目吗?”
承景帝对这具体人员自然不感兴趣,江怀越顺势道:“臣今日去西郊,倒是遭遇了一件离奇案件。”
“哦?说来听听。”承景帝起了好奇,江怀越略一思忖,将若柳与瞿信之死细细描述,包括裴炎闯入挽春坞咄咄逼人的场景在他口中都一一展现,末了才道:“按说臣不该在背后议论裴公公的私事,他掌管东厂至今,也可谓是劳苦功高,只是私底下和轻烟楼的官妓有染,且还霸占着不肯松手,使得那官妓与情人走投无路殉情自杀,于情于理恐怕都说不过去。”
承景帝脸色阴沉:“难怪之前裴炎忽然前来求见,原来惹出了是非!但你说他霸占官妓,可有证据?”
江怀越取出那对金钗,呈送至他面前:“这两支金钗,是死去的官妓若柳之物,一支掉在路上被人捡起,另一支则是臣的手下趁乱从尸首上取来的。”他这样一说,承景帝本来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随即扬起下颔示意他别再递上来。
江怀越笑了笑,将金钗托在手心:“万岁看一眼即可,这金钗出自京城玉满堂,因饰有极品猫眼石,价格不菲。臣已经派人去翻出了他们的账目,两年来共卖出了五对。其中有一对,是刑部侍郎蔡籍所购,万岁想必也知道,蔡大人两年前丧妻,家中又无妾侍,只有两个未成年的儿子。他购得这一对价值连城的猫眼金钗,又连带着买了个精巧别致的礼盒,自然是将之作为礼物赠送他人。”
承景帝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蔡籍把金钗送给了那个官妓?这与裴炎又有什么关系?”
“万岁,蔡大人倒没有流连欢场的爱好,对女色也不十分看重。”江怀越款款道来,“那账目上记得清楚,金钗与礼盒都是去年二月十七卖出的,十天之后,蔡籍蔡大人专程拜访了裴公公。”他顿了顿,特意道,“万岁曾叮嘱臣要留意朝中臣子结党营私之事,故此西厂档头各自负责探查众臣交游情形,白纸黑字笔笔记录,做不得假也不会搞错。而到了三月中旬,轻烟楼的若柳就戴上了这对金钗,旁人问及是谁所赠,她却含糊其辞。”
承景帝面色不佳,裴炎是曹经义病退时极力推荐的人物,此人计谋深远,手段多端,委任东厂提督后,也确实展现才干,为他剪除了不少迂腐守旧的官员。然而随着功劳渐多,裴炎渐渐独断起来,有几次甚至敢于对旨意虚与委蛇,令承景帝心怀不满。也正是在这样的时机下,原本效力于荣贵妃的江怀越开始进入了承景帝的视线。
他当然明白,提拔了江怀越之后,裴炎势必心生嫌隙。东西两厂既是两柄利剑,彼此之间又存在角逐与牵制,也正是他作为君王所需要的。
“倒是查探得清清楚楚。”承景帝看着那对金钗,“可万一你手中的金钗,是其他人买来送给那个官妓的呢?”
江怀越弯了弯唇角,手持金钗轻轻一转,露出丹凤翅膀下的小字:白露。
章节目录 第二十四章
承景帝被勾起了兴趣, 蹙着眉头盯住那两个小字:“这是什么意思?”
“万岁有所不知,这打造金钗的匠师有个特殊习惯, 会在首饰不起眼处刻上标记,且多以时令节气为名。他所做的五对金钗,分别是春分、小满、处暑、白露、立冬。而账目上写着的,蔡大人所买的金钗,正是白露。”江怀越说到此, 适当地有所停顿, 观望了一眼君王,又低切道,“万岁如还不信,可宣召蔡籍进宫, 当面询问。”
蔡籍被召进宫之后, 眼见自己当初送给裴炎的东西到了承景帝的书桌上, 吓得冷汗直流,没几句就把裴炎给卖了出去。坦白说当时因为想托裴炎办事, 又苦于拉不了关系,得知他想要博得美人一笑,才千方百计地找到了玉满堂有名的匠师,买来这对猫眼金钗献到了他府上。
承景帝越听越恼怒, 斥退了蔡籍之后,便沉下脸又令人去把裴炎叫来。江怀越在一旁诚挚地道:“万岁既然要盘问裴公公,臣之前与他有些矛盾,恳请避嫌退下。”
“你就在这儿, 当面对质岂不是更好?”
“毕竟都是侍奉万岁的,裴公公资历又在臣之上,若是认为臣借机小题大做,以后东西厂结了仇,为万岁办起事来不顺当,倒是臣的不对了。”江怀越顿了顿,又笑道,“而且听闻裴公公最擅长以情动人,要是等会儿他在万岁面前声泪俱下,臣站在一边还真是尴尬得很……”
承景帝默默点头,让他暂时告退,独自等着裴炎觐见。那裴炎起先求见不果,便让手下紧急去捉拿瞿信家人,谁知却扑了个空。另一队亲信赶往玉满堂企图毁灭证据,却在半路遭遇一伙蒙面人的袭击,等到击退敌人再去店铺,已是门户紧闭,店主和匠师也都被人抢先带走。
等他赶到御书房觐见,一看承景帝那脸色,就知道情势不妙,当即痛心疾首地倾诉挽春坞之事,指责江怀越非但派遣细作勾引他设在教坊的眼线,失败之后还栽赃嫁祸,企图诬陷他与官妓有染,玷污其声誉。
要说裴炎不愧是在宫中厮混几十年的老手,这一场哭戏十足动情,可惜承景帝早有思想准备,他越是涕泪交流,君王越是鄙弃。那裴炎还待攻讦江怀越阴险狡诈,却被承景帝喝住:“你自己的事情还没说清楚,休要再东拉西扯!朕以前一直信任于你,可你近年来越发放纵,背地里做了些什么当朕一无所知?宫里那么多宫女,随便挑个当对食就罢了,教坊司的官妓你也要强占不放,可曾有一点羞耻之心?若是朕再宽厚相待,你是不是还要三妻四妾,横行无忌?”
裴炎连连叩头,再三强调若柳只是他手下安排的眼线,但那对猫眼金钗就摆在面前,任凭他如何辩解也显得虚伪苍白。承景帝拂袖斥责:“身为东厂提督却行为不检,要不是看在你曾立下不少功劳的份上,朕现在就能将你赶出京城!滚回去闭门思过,三月之内休要再出现在朕的面前!”
裴炎有苦说不出,看君王正在气头上,也不敢再强求宽恕,只能诚惶诚恐地暂时告退。出了殿门,却不马上离开,过不多时果见江怀越从御书房旁边的门内出来,不由得冷笑数声,在拐弯处阴恻恻道:“不过是死了个官妓,就能往我身上泼好大一盆脏水,江督主在万岁面前能说会道,却还躲在暗处不露面,难道是怕裴某报复?”
江怀越拱手微笑,态度不卑不亢:“您这说的哪里话,若柳之死在场之人都看在眼里,万岁要过问,我又不能偏帮着您不说实情。要说报复,恐怕裴厂公也不是那样心胸狭隘之辈,否则被万岁知晓,您岂不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你!……”
“哦对了,听闻裴厂公被禁足三月,期间东厂事务万岁都交予江某暂理。”他叹了一口气,“万岁仁慈,也是个有情的圣主,裴厂公若能修身养性,定能重得任用。江某还有事要忙,就不多谈了。”说罢,一振曳撒,便施施然往另一方向行去。
裴炎眼看他仪态潇洒地远去,气得嘴角下垂,咬牙切齿道:“江怀越,有本事别让我抓住半点把柄,不然的话,定叫你对今天所作所为悔断肠子!”
*
黄昏时分,天幕斑斓若锦,赤红夕阳映照着绵延宫墙,四下空旷寂静。江怀越独自往昭德宫方向走,才望到朱檐金瓦,便有小太监急急迎来:“督公来得正巧,娘娘正差小的去找您呢!”
“娘娘今日心情如何?”他边走边问。
小太监瞧了瞧四周,苦着脸凑近他道:“别提了,从早上到现在都没怎么用膳,身边宫女被责打了好几个……大家伙儿都不敢多嘴,这不就等着您来救命吗?”
他淡淡一笑,随着小太监进了昭德宫。正值晚膳时间,早有宫女太监布好了满桌珍馐,桌前却不见荣贵妃身影。侍奉的人不敢去劝也不敢端走,只好齐齐等候两旁,站得腿脚发麻。
江怀越扫视一眼,躬身撩起了低垂的透云纱幔,向斜倚在楠木卷叶罗汉床上的荣贵妃下跪磕头道:“娘娘万福金安。”
“安什么安?就剩我孤魂野鬼似的在这等死,你来看我一眼,算是临别送终?”富丽雍华的荣贵妃背对着他,连头也没回。
江怀越素来知道这位出身宫娥的贵妃娘娘口无遮拦,哪怕在万岁面前都敢直呼你我,说出这样的话自然也不以为奇。他还是跪着不起,故作惊愕道:“娘娘何出此言?难道是凤体欠安,臣这就叫人去请太医……”
“少跟我装蒜!”荣贵妃气得翻身坐起,黛眉横挑,“惠妃的事情是个人都知道了,你还在我面前演戏?”
江怀越愣了愣,叹气道:“臣知道娘娘心里定然不悦,因此不敢主动提及。娘娘既然指明了,那臣也斗胆说一句——”他眼角余光往两旁一睨,荣贵妃虽是气恼着,也明白其用意,当即冷着脸挥手斥退了众人,朝他道:“起来说话!”
江怀越这才站起,微弯着腰换上了柔切语气,款款道:“惠妃有孕,不仅娘娘气恼,臣也心生惶恐。先前高焕那事令得惠妃对臣怀恨在心,她若是要有所举动,势必会先在万岁面前说臣的是非。臣又是娘娘宫里出来的,万一有什么事情,娘娘千万不可替臣出头,否则只会被她一石二鸟,全数击破。”
荣贵妃冷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才查出怀了胎,咱们就好似大难临头?平素也没见你这样胆小怕事!是不是万岁爷对你说了什么?”
“万岁只是想把高焕的死罪免除,具体事宜还要等待内阁票拟,毕竟此案牵扯众多,若只因惠妃怀孕而赦免了高焕,朝臣们也会议论纷纷。大学士刘同甫等人嫉恶如仇,即便万岁有心宽恕,相信他们不会就此答应。”
他目光一转,低声道:“臣刚才的那番话并非示弱,而是诚心劝诫,娘娘心直口快,是个爽朗性子,而惠妃心机叵测,善于搬弄。况且如今宫中都在观望,娘娘若能平静对待,不仅不会中了惠妃的计谋,还会令万岁倍感欣慰。若是被激怒起来,岂非自乱阵脚?只要臣与娘娘共进共退,定不会让她搅乱如今的形势。”
荣贵妃抿紧朱唇,过了片刻才道:“要不是我儿早夭,怎容得她现在拿乔!我看她那娇娇娆娆的样子,能不能生下龙子还另说呢!”
江怀越忙做了个噤声手势:“娘娘慎言,此前宫内宫外就有些流言……”
“说我把持后宫,下药令其他妃嫔怀不上?”荣贵妃冷笑,“她高惠妃要是真有能耐,就不吃不喝不见人,免得被我毒害!”
*
朝江怀越发泄了一通不满之后,荣贵妃才算暂时缓过来。他亲自侍奉着她用了晚膳,见天色已晚,便告辞离去。
一弯眉月静悬长天,风过长墙枝叶轻响。西华门那边一直都有他的专属值房,今晚回西厂也无事,江怀越便打算去值房过夜。偌大的紫禁城到了夜间犹显寂静,他难得没带随行人员,独自前行于宫墙之下。
远处宫阙巍巍,角楼上的灯火遥不可及,忽明忽暗,仿佛深海夜幕间的寒星。
这里仿佛就是汪洋大海,广袤无垠,平静时万物停滞,每个人只在属于自己的一方囹圄或悲或喜,无所谓等待还是挣扎。时间好似流沙,缓慢却又不可抑制地带走众多奢望与幻梦,到最后空余对镜霜鬓、红颜枯骨。
而这片海亦有波澜滔天、怒卷排云之时,即便手握重权、不可一世的人物,只消一着不慎便会葬身无底深渊,巨浪翻涌,随时会将人吞噬殆尽。
月影清浅,他走过幽静长廊,依稀还记得就在不远的水井中,有不知名的小宫女“淹死”其中,被人发现时早已面目全非。在皇宫里,每年,甚至每月都有人默默死去,疾病、孤苦、嫉妒、仇恨、孽缘……一刀刀割裂着锦样年华,哪怕家人还在远方等待,无名小卒死后只被随意埋葬,累累坟茔鬼火幽幽,是与此处相反又相似的另一世界。
夜间的风已是微凉,不远处有摇曳宫灯缓缓而来,脚步声沙沙轻响。江怀越在长廊尽头止步,不多时,在前方持着宫灯的两名宫女便发现了他的身影,略一辨认后,随即下拜行礼。走在后方的那人也随之作礼:“江督主,入夜独行,怎也不点一盏灯笼照明?”
一开口,语声清柔明澈,似甘泉佳酿,沁人心田。
章节目录 第二十五章
“原来是金司药, 江某走惯了这些路,暗处也无碍。今晚是你当值?”江怀越温文尔雅向她拱手还礼。
两盏宫灯荧荧, 映出金玉音秀丽清雅的姿容,即便是毫无特色的深蓝女官服,也掩不住人淡如菊,仪态万千。她双手拢在袖中,向他笑了笑:“正是, 太后近来总觉难以入眠, 便召我过去聊聊,因谈及惠妃娘娘有孕之事,所以多留了一会儿。”
“看来惠妃娘娘喜得龙胎的消息,真正是传遍后宫了。”他一边说着, 一边走下长廊。金玉音又问:“江督主是要去值房?”
他颔首:“本不是我当值, 入夜了省得出宫麻烦, 去那里过一晚。”
“督主不是有御赐的府邸么?听说很少去住,实在是太过操劳了。”
江怀越一笑了之:“像我们这些人无家无业, 府邸不过是摆设罢了,终究还得长留于宫中。”
金玉音莞尔:“刚才太后倒也说起了您呢……”
“哦?是关于寿诞时清乐小唱的事情吧?我已选好了人手,过几天会向她老人家禀告。”
她却摇了摇头,上前一步略带调侃地道:“太后问及您年岁几何, 入宫多久,听那意思,似乎想知道您是否要找对食。”
江怀越怔了怔,片刻后才道:“怎么忽然说起这事?”
“我也不知道了, 就是谈到寿诞选乐女入宫的事情,才聊到了您的私事。太后说您一表人才恰是青春年少好时光,切莫辜负了韶华往后凄凉……”金玉音贝齿轻露,笑意如春,“真是对不住,不该唐突问询,若是您有意,下次太后找您的时候,直言便是。”
江怀越只淡淡一笑,没有回应,金玉音见状也不再多留,简单道别之后,便跟着宫女往太医院方向行去。江怀越亦朝着相反的方向继续前行,走没多远,忽又听身后有人急唤,回过头,却是一名宫女匆匆折返。
“金司药说了,前面越发幽暗,督公还是提一盏灯照亮前程为好。”
宫女将手中的灯笼交予他,随即回转。
江怀越遥遥相望,长廊那端橙黄色光亮晕染摇曳,玉扣淙泠轻响,金玉音倩影婀娜,已翩然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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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妃有孕一事虽在朝廷内外都引起了波动,但荣贵妃与江怀越这两个最该在意的人没有任何举动,其他人等也只能暂时观望。惠妃仗着有孕在身,竭力为高焕开脱,但内阁大臣们也不愿让此事开了后妃干政的先河,因此据理力争,不肯松口。最终高焕虽免了死刑,却被贬斥到辽东卫去了。而裴炎本来想利用惠妃在承景帝耳边吹风,打击江怀越势力,却被他设计丢了颜面,非但没能先下手为强,还遭到君王斥责,只能忍气吞声蛰伏不出。
东厂的事务被交予江怀越兼管,尽管又有朝臣反对,但也难以另选合适的内宦委以重任,于是这东西两厂尽尊他为督主,江怀越一时风光无限。事情多了,自然从早到晚忙碌不休,直至杨明顺送来一叠密笺,他才想起已经又是检视各路密报的时候了。
因手头还有文牒要看,他就让杨明顺在书桌一侧整理密笺,平日若有紧急事务,密笺是直接送达他手里的,而余下的这些则择时检视,按轻重缓急再行处置。
江怀越还在提笔批阅,杨明顺已将密笺分成三叠,呈至他手边。
“有什么有用的讯息?”他随口问了一句。
“醉凝阁的甲字七号上报,五日前有姓胡的客人在雅间设宴,请的是吏部主事程立章,为他们牵线引见的身份不明,应该也是六部中人。还有护城河畔的丙字十六号上报,三日前翰林院的两名侍讲与都察院的监察御史赵觅同坐游船,席间花费奢靡,恐怕是有事相托。另有云香园的辛字九号上报,昨日大理寺右少卿卢桉在家中宴请贵客,订了云香园上等美酒十瓶。司礼监那边则传来消息,昨天常竣外出采买,过了午时才回来。”
杨明顺说的时候,江怀越手头狼毫始终没停,一会儿功夫便在素笺上写了数行小楷,将之交给了他。“留意着吏部近期是否会有人员任命变动,还有赵觅最近递交了什么奏章。至于卢桉……”他在那名字边上打了个圈儿,“此人前些天还想送厚礼过来,被我谢绝了,转而又找司礼监的常竣,以后得提防着点。”
“估计又是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这些读书人表面上正经八百的,背地里不也是满肚子小算盘?”杨明顺嗤之以鼻,忽而问道,“听说前几天左军都督府的盛文恺送上请柬,邀您出城饮酒,督公怎么没去?”
江怀越看着手中文书,淡淡道:“一请就要去?那我成日里岂不是忙着到处饮酒赏景了?他之前和我义父私下接触过,到底是什么用意,暂且还不清晰。晾着点,没有坏处。”
“明白了。”杨明顺收拾着桌上的东西,渐渐地又迟疑了下来。江怀越头也没抬,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这个,督公,这是辰字十七号交来的……”
他犹犹豫豫地递上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条,没敢多言语。江怀越皱了皱眉,将纸笔搁在一边,接过那纸条。打开一看,却是一片空白。
“一点消息都没探得,这是哪个蠢货?!”他不悦起来,将纸条扔到桌上。杨明顺苦笑:“督公您忘了?新近收的探子,淡粉楼的相思啊……”
江怀越原本重新翻阅文牒的动作滞了滞,抬目质问:“当初是谁竭力怂恿本督,说什么身在教坊消息灵通,非让她做西厂的细作?现如今可好,那么多天交张白纸上来,她是有意挑衅还是存心偷懒?”
“小的也生气,可是据那个去收集讯息的番子解释,相思说,近来始终没有客人,一个人待在屋里,所以探不到什么消息……”
江怀越冷哂:“花容月貌,怎会无人问津,真当我比她还蠢?”
杨明顺正待回话,房门外又有番子禀告,说是镇宁侯府上来了人,请求面见督公。杨明顺将那仆役领了进来,原来镇宁侯褚恩寰与江怀越素来交好,前几日才从辽东击败了建州女真班师回朝,在宫中受赏后说起要请他一聚,今日倒果真派人送来请柬了。
江怀越翻看请柬,不由问道:“那天镇宁侯还说是在家中办宴,为何又改在了和畅楼?”
那仆役愣了愣,面露尴尬微笑:“小的不清楚……估摸着,是怕夫人不乐意吧?”
江怀越闻言会意,待仆役退去,杨明顺笑着道:“刚才那人的意思,是不是镇宁侯怕夫人闹场?我早就听说侯爷惧内,原来竟是真事。要是姚千户能和侯爷一起吐吐苦水,恐怕从早能说到晚!”
“你倒是对这些事情打听得清清楚楚,朝廷内外还有哪家的私事是你杨明顺不知道的?”
“这不是遵照督公您的吩咐吗?”杨明顺委屈道,“事无巨细一一查证,不可放过任何消息……”
“行了。”他站起身往外走,到了檀木花架前,又止了步,“刚才说的那个相思……你明天去提醒一声,若下次继续如此,就别怪我翻脸无情了。”
杨明顺应了一声又急叫:“我不去教坊!万一被认识的人看到,说都说不清!”
江怀越却一脸不耐烦:“你不去难道还我去?我不想见那小女子,再说本就是你惹的麻烦,自然由你去解决。”
“……可明天您老人家不是还要去和畅楼赴宴吗……您不需要小的做跟班了?”
他被气笑了,拿起笔就敲杨明顺的额头:“没了你,我还寸步难行?明日你去教训相思,我去赴宴,各自分散,各自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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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清坊东南角街市繁华,茶楼酒肆林立,朱红幌子迎风招展。和畅楼前本来每天都是车马盈门,今日却清清静静,只有衣衫簇新的小厮垂手恭候。
镇宁侯宴请嘉客,自然是将整幢酒楼全数包下,江怀越在楼前下了马车,小厮恭恭敬敬将其迎入门去。楼内窗明几净,一派静谧。他随着小厮往楼上去,还未进入最靠里的雅间,便听得里面曲声悠然,间有女子轻吟浅唱。
小厮推开门,江怀越隔着水墨山色的插屏,隐约可见里间已是宾朋满座。才转过插屏,镇宁侯已闻声回头,朗笑着站起:“蕴之今天怎么迟来了,该罚酒三杯!”
“临出门之前有急事,吩咐手下处理,因此耽搁了片刻。不过既然侯爷开口,那我自然不得推辞。”江怀越说着,便拿起桌上酒壶,倒了满满一杯,面不改色一饮而尽。他还待再倒,镇宁侯忙按住:“知道你酒量好,这可是我从辽东带回的烈酒,你不怕醉倒,我还不舍得让你独占呢!”
众人哄笑起来,江怀越略一拱手,与镇宁侯一同落座。这一桌皆是镇宁侯挚友亲朋,如今人已到齐,酒家陆续上菜,临窗围坐的乐女们亦重又拨弦奏曲。江怀越因问及辽东一战的具体情形,镇宁侯喝了一大口美酒,舒展着浓眉说起与女真人雪夜激战的场面。他虽对文墨不甚在行,但口才了得,言语间仿佛可见士兵们在陡峭山下浴血拼杀,大雪纷飞寒白了利刃,战马嘶鸣惊破了黑夜。
说到激动处,镇宁侯一拍桌子:“要不是万岁不愿意再打下去,老子肯定还得带兵追击,把那些不知好歹的女真人都送去见阎王!”
“万岁也是体恤将士们,久在严寒之地太过艰苦……”有人连忙打圆场,生怕这心直口快的侯爷说出过头的话语。江怀越道:“听侯爷这样一说,我倒觉得自己庸碌无为,成日都在为琐事烦忧。”
“蕴之忙的都是精细事情,换了我这粗人可干不来。”镇宁侯哈哈一笑,此时小厮敲门进来问道:“侯爷,您刚才点的乐妓已经到了,要不要让她们进来?”
“进来吧。”镇宁侯一挥手,继而又向江怀越道,“我离京有半年多,刚刚听说最近京城教坊多了些南方来的姑娘,就特意叫来看一看,免得老是这些旧面孔,都已经腻味了。”
另一名官员笑道:“是下官给侯爷推荐的人选,看看是否合眼缘……”正说话间,原先在雅间内的乐女们低头告退,继而屏风后环佩叮当,馨香浮动,莺莺燕燕鱼贯而入。
席间众官员皆面露笑意,打量再三。众佳丽抱着乐器自报花名,镇宁侯浅酌一口:“各位有什么爱听的曲目,尽管点来,对了蕴之——要不然就由你先说个曲名,怎么样?”
江怀越这才收回目光,静静望着杯中酒,笑了笑:“侯爷在座,怎轮得到我开先?”
“客气什么,我又不懂音律……”镇宁侯瞥了一眼席前等待的乐妓们,忽一抬下颔,朝着最后面的那少女道:“你叫什么?怎么没上前自报家门?”
众人皆望向那边,最靠近山水屏风的那名少女怀抱琵琶,低着头慢慢走上前,朝众官员行了万福之礼。
“奴婢……淡粉楼,相思。”
浅浅鹅黄的轻罗衫配着金线压边的凤尾裙,乌发间簪着双蝶对梅鎏金钿,她今日妆容淡雅,更显得肌肤幼白,凝玉胜珠。
章节目录 第二十六章
席间有人道:“真是巧了, 上次邹侍郎去淡粉楼,特意叫你唱的曲, 本官倒也记得。”又向江怀越笑道,“督公那天好像也在,不知还有印象没?”
他端起酒杯,淡淡一笑:“是有那么一回事,对她们却不太记得了。”
镇宁侯大手一扬:“既然这样, 就由她开始, 弹唱起来!”
主人发话,乐妓们自然尽数遵从,除了相思之外都退后几步。相思略一迟疑,只得抱着琵琶落了座。纤指灵动, 弦音铮铮, 忽而似山间溪泉纯澈跃动, 忽而又似碧海惊涛排浪冲天,轻缓时如春风骀荡, 拂面温柔,急促时则似万马疾驰,撞人心门。
席间镇宁侯端坐颔首,众官员偶有窃窃私语, 而江怀越则安安静静坐在那里,自斟自饮,仿佛与相思从未打过交道一般。
一曲既罢,余音振梁, 屋内初时寂静,俄而众人抚掌赞许,唯有他神情闲散,只望了相思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奴婢才来京师,给诸位大人献丑了。”相思款款站起,再度行礼。镇宁侯点头称道,继而其余官妓被依次叫上,或弹琴或吹箫,风光旖旎,倩影翩然。
觥筹交错,满室生香,江怀越坐在席间,并未多看相思一眼,而她也始终静待一旁,视线只落在浓淡适宜的山水屏风间。
酒至三巡,气氛更为热闹,有识趣的官员招手叫众佳丽到席间斟酒,官妓们纷纷放下器乐,袅袅娜娜依偎到镇宁侯与众人身边。
玉手持壶,佳酿流注,美酒与脂粉的香味混杂相融,欢笑与戏谑声此起彼伏。相思本就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加之又见江怀越在场,即便假装视而不见,也觉得举手投足都尴尬。可碍于身份又不能不从,只好有意拖延着,挨到一名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年老者身旁,为其倒酒劝饮。
那老者面目慈祥,饮下美酒后便问及相思祖籍,以及过往经历。她还未答上几句,又被他灌了一杯酒,正觉面红耳赤之际,忽听得对面有女子哎呀一声,抬头却见侍奉在江怀越身边的那名官妓神情紧张,心急慌忙地取出丝帕朝他身上擦。
他抬手避让,镇宁侯斥那官妓:“杯子都端不稳,怎么敬酒的?!”
“奴婢……奴婢该死,没想到大人没接住……”美艳的女子瑟瑟发抖,退后数步。
“不碍事。”江怀越低咳一声,抬目望向相思,“换个人过来即可。”
相思身旁的老者见状,顺水推舟招呼那名女子换到此处。相思还有迟疑,江怀越那冷澈目光已盯了过来。她只得慢慢吞吞换至他身旁。
席间继续热闹,镇宁侯已与身边的官妓肆意言笑。
江怀越不言不语看着相思,她似乎还是心存畏惧与嫌隙,过了片刻,才缓缓跪在他膝畔,垂着浓黑眼睫,用素白绣蝶的绢帕为他轻拭襟前酒痕。
纤纤玉手掠过暗蓝织金衣襟,他低着清眸,视线落在她光润优美的颈侧。
绿松石累丝镶金的耳坠摇摇俏俏,荡漾生姿。
他略一低腰,有所靠近,相思警觉地抬眸,正迎上目光。
她眼里有戒惧、惶恐,江怀越旋即冷了颜,低落眼睫望着杯中酒,却用她最熟悉的南京话低声说了句:“那个老头,好色。”
相思从未想过在这场合,从他这里,还能听到乡音,一时没反应过来。江怀越嫌弃地看她一眼,视线又抛向对面。相思这才偷偷瞥过去,竟见之前那个头发花白的慈祥老者,已经醉眼迷离地将那名美艳官妓的手捏在掌心,来回摩挲。
她脸上发热,却不知该对江怀越说什么才好,嗫嚅着抬起头,却又撞上他冷厉目光。“不是说没有客人吗?今天却被我当场识破!”
欢闹声中,他压低了语声,可指责之意溢于言表。
相思被这忽如其来的责备弄得一头雾水,想了想才明白他说的是自己交了白纸的缘故,不由小声地委屈辩解:“我怎么敢骗您,前些时候得罪了妈妈,一直被关着,今日有人来点了我的名,才出了淡粉楼。”
“你要替她挣钱,她关你做什么?”
“……怪我不听话,不驯服。”
他打量相思,冷笑了一下:“确实不讨人喜欢。”
又被如此挖苦,相思趁着众人酒酣场面热闹,偷偷地瞪他一眼。本以为他应该不会留意,没想到江怀越却寒着脸道:“你敢瞪我?”
“奴婢敢有这胆量?”她还跪在他身畔,腿脚都发酸了,借着这靡靡氛围,将手轻轻搭在他膝上,半含怨怼半含羞地道,“督公既然觉得奴婢不成气候,那就大发慈悲放过我,大家各自安好,不成吗?”
她本是挟酒意撒娇,想让他别再叫自己做什么探子,可是这话说出口,在江怀越听来却别有异样感觉。什么叫做大发慈悲放过,还大家各自安好,怎么感觉像是情人间闹别扭分手的话语。要是被被人听到,还以为他江怀越也和裴炎一样,霸占着官妓不肯撒手!
他心里愠恼,推开她的手,骂了一句:“胡说八道,也不怕脸红!”
相思又是莫名其妙,心道这一位怎么动不动就生气,好端端地同他商量,不答应也就算了,骂人家胡说八道不怕脸红做什么呀?难怪别人常说内宦性情乖张与常人不同,眼前这不就是明证?
正纳罕间,背后忽然有人讶异惊问:“蕴之,这女子难道也犯了错,怎么一直跪着不起来?”
说话间,满面春风的镇宁侯凑过来,扳着相思的肩臂就往那边拽。相思惶恐,江怀越忽然抬手,按住了镇宁侯,笑了笑:“没有的事,我得知她来自南京,一时想念故都,就与她说起了小时候的事情,竟忘记叫她起来。”
席间众人都在高声谈笑,他与相思低声相语,又用的都是南京话,镇宁侯就在旁边,却也没听到内容。
“原来是这样,我倒才想起来,你以前就在南京待过。哦,对了,你那干爹也是南京人。要说起秦淮河啊,那里风光也真是好……”镇宁侯明显喝醉了,言语渐多,舌头也打结。
江怀越瞥了她一下,相思这才站起身,低首侧立一旁。此时酒楼老板进来,看众人已经喝至半醉,便推开雅间的隔门,原来里面帘幔低垂,另有可供休息的别致天地。小厮们忙着沏茶送水,众官员纷纷携着中意的官妓去那边醒酒谈笑。镇宁侯却上了头,拉着江怀越越说越带劲,相思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江怀越见状,向镇宁侯道:“侯爷,咱们是不是也去那隔间休息,喝些茶水解解酒意?”
“好,好……”镇宁侯起身不稳,脚下趔趄,相思在旁,自然不得不伸手搀扶。
正在这时,忽听得楼梯上脚步急促,间有叫嚷呵斥声错杂不绝。镇宁侯愣了愣神,双眉一竖正要喝问,猛然间一声巨响,房门被人狠狠踢开,从外面涌进来一群粗壮仆妇,竟将看门的小厮撞得连跌几个跟头。
为首的华服妇人凤目薄唇,直冲到镇宁侯面前,顺手抄起桌上的鎏金酒壶,当头就朝相思砸去。
“不要脸的下贱胚子!”
相思惊呼一声连忙退让,细长的酒壶壶嘴从她额前堪堪划过,当即渗出血红,酒水亦洒了一脸一身。那妇人揪住她衣衫还想掌掴,却觉肩头一紧,被人发力扯向桌旁。
“哪个不长眼的东西这样放肆?!”妇人被拽得脚下不稳,幸得仆妇们上前,才没摔倒在地。她怒极回头,见面前的年轻人姿容清寒,神色冷峻,不禁咬牙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江厂公,你怎么也来掺和这污糟事情?”
“夫人说笑了,侯爷在此宴请宾朋,大家把酒言欢,怎是污糟事情?”江怀越脸上带笑,眼神却仍冰冷。旁边的镇宁侯此时才清醒过来,用手抹了抹脸,气得七窍生烟:“好你个悍妇,居然跑到这里来撒野,将我镇宁侯府的颜面都败光了!”
隔间内的官员们此时才缩头缩脑往这边望,众人都知镇宁侯娶的是保国公的掌上明珠,这位夫人自幼娇生惯养,无所忌惮,成婚后更是对侯爷管束甚严,丝毫不让。但平日只听传闻,如今竟见了真招,一个个不敢吱声,唯恐惹火烧身。其余官妓们更是躲到角落,恨不能找个小门钻出去逃命。
相思衣衫上尽是酒水,原本光润的前额上一道血痕蜿蜒,阵阵刺痛扎进心扉。她委屈得想哭,眼眶都红了,却强忍着泪水,眼中雾气弥漫氤氲。
镇宁侯夫人还丝毫不让,挺直了腰骂道:“丢你镇宁侯的脸?我看是你自己不要脸!不跟我商量就跑去辽东打仗,害我成天提心吊胆睡不着觉,眼下才回来不知道体恤我,却勾结了狐朋狗友来喝花酒!我倒问你有没有一点良心!”她边骂边往前,直逼得镇宁侯连连后退,骂到一半还不解气,忽而转身指着隔间里的官员们道:“看你们平日里装模作样一本正经,聚在一起就会狎妓撒欢,这样的面目还好意思穿着官服站到朝堂上,谈什么为国为民,说什么忠义仁孝?!”
官员们个个面红耳赤,即便有人不服却也不敢争辩,镇宁侯见夫人连他好友都骂尽,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休要小题大做!我们在这里只是喝酒闲聊,叫了几名乐妓过来演奏助兴,哪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还不赶紧给我回去?!”
镇宁侯夫人却冷笑不已:“你以为我是妇道人家就不懂这些?演奏助兴,说得好听!还不是趁着酒意上下其手?这些女子又乐得被人调笑,一个个娇娆狐媚,连脸皮都不要,算得了什么好东西?!”
声声叱骂都刺在相思心头,她不甘、不服,头上剧痛牵发全身,不是伤痛却是心痛。
一时间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迎着侯爷夫人的怒骂抬起头来,攥紧了衣襟含泪道:“夫人与侯爷争吵,却不该胡乱怪责。我们这些人虽身份卑微,可哪一个不出身良家?不是家境贫寒无法为生,就是父辈犯罪儿女抵偿,才沦落到现在的地步。我们原本都该是清白之身,都该在父母膝下尽孝承欢,谁家孩子自愿进入教坊,谁家父母又乐意看到孩子被人调笑?夫人出身名门,没有经历过风雨坎坷,却不知我们尝过了多少辛酸,席前欢笑也只不过是为了维持生计!”
章节目录 第二十七章
她语声发颤, 字字动容,躲在隔间的其余官妓皆流露伤感之情, 有的甚至低声抽泣。众官员面露尴尬,镇宁侯也顺势皱眉,朝着夫人呵斥:“听到没有,人家一肚子苦水,你冲进来不问青红皂白劈头就打, 哪里还有侯爷夫人的风范?”
谁料那夫人虽被相思一番话说的理屈, 却不愿在此丢脸,又强横道:“我管她有什么苦衷,朝着男人撒娇卖笑就是不行!”
“你!”镇宁侯还待辩驳,静立一旁的江怀越上前一步, 平静道:“夫人何时看到她撒娇卖笑了?”
侯爷夫人冷眼瞥视:“还用得着说?我进来时候, 不是她缠在侯爷身边?”
“是侯爷酒醉趔趄, 江某让她上前搀扶而已。除此之外,她一直在与我交谈, 根本未曾和侯爷有所接近。”
江怀越神情肃然,侯爷夫人脸上却挂不住了,负气扬起下颔:“怎么,我倒不知, 厂公和这些烟花女子也有交情?居然站出来帮她说话……”
“少说两句!”镇宁侯低声叱骂。
江怀越眸色一沉,唇角带笑,语声却阴寒:“夫人的意思是我因身为内宦,都没资格和她们说上几句话么?”
众人心惊, 侯爷夫人虽骄纵,却也明白江怀越如今在朝中的地位。话是冲口而出了,可听他这样质问,不免心头一颤,强撑着底气抗辩:“我哪里有这意思,你别胡乱诬陷……我只是信不过……”
“行了!蕴之的话你都不信,到底还想闹到何时?”镇宁侯一拽她袖子,又朝隔间众人道,“夫人实在太过争强好胜,诸位都是知己,今日之事就请不要见怪。咱们改天再聚!”
说罢,也不再寒暄告别,拉着夫人就将她强行拖走。
众官员过了片刻,才难堪地走了出来,小声议论几句后,纷纷作揖离去。酒楼老板和伙计们忙着检视被踢坏的房门,那些乐妓则小心翼翼走了出来,见相思侧身站在墙角,上前询问是否要一同归去。
从刚才脱口而出顶撞了侯爷夫人至今,相思浑身的血液都好似还在沸腾,可是她的手脚又冰凉得吓人,想要跟着众人离去,却觉头晕目眩,身子发软。
江怀越还未走,看了看她,说道:“你额头还带伤,先坐下。”
她愣了一下,有气无力地坐在一片狼藉的桌旁,朝官妓们道:“我休息会儿,就跟你们一起走。”
官妓们才点头,江怀越却沉着脸发话:“她不走,你们自管回去。还有,今日之事,不准向外人说起,否则小心性命。”
相思愕然,其余人等虽也意外,可是惧怕他的身份,因此不敢多说什么,安慰了相思几句就匆忙下楼。相思听得楼外车马嘶鸣,忍不住道:“我是搭乘轻烟楼素梅的篷车一同来的……”
“又不是荒郊野外,还怕回不去?”他吩咐小厮打水进来,随后一撩银光潋滟的曳撒,坐到清雅别致的隔间去了。
相思抿着唇不语,安静下来之后,才觉得额上钻痛。过不多时,小厮端来了铜盆温水,随后识趣地关门而去。相思想要站起,江怀越微一扬眉,用迫人的气势压制住她。
“把血痕洗干净,这种模样,也不怕吓人?”
她低头望着微微荡漾的温水,隐约可见自己的狼狈,忽而觉得很是可悲可笑。自从西郊游园回来,严妈妈因为她没能被选入贺寿之列而动气,加之本身看她不是个驯服的料子,便有意冷落,不让客人点她的花名,每天只给她冷饭冷菜。今日忽有官员派人来传召,严妈妈在她出门前硬话软话说尽,要她好好表现,多结识达官贵人。却没想到,又落得如此下场……
这一次再回去,只怕是要被禁食甚至挨打了。
她在出神,江怀越却有些不耐烦,在屏风那边敲了敲:“还愣着做什么?难道要我替你洗净?”
他说话似乎总是夹枪带棒的,丝毫不顾及她的感受。相思虽有些不悦,但想到之前他挺身而出的行为,也没精神再跟他起冲突,只默不作声地背转了身子,取出绢帕忍痛洗脸。
温热的水在眉宇间流淌,素白的帕子很快沾染了绯色血痕,盆里也洇出浅红。她拧干了绢帕,整束好衣衫,才起身朝他回拜:“多谢督公刚才替我解围。”
他正以瓷瓶舀水来烧,听得话音抬头望去,玲珑翠竹帘侧,是洗尽铅华的素丽少女,清清柔柔,俏俏袅袅,却又蕴含着不愿被践踏的骨气。
江怀越低了眼睫,放好瓷瓶道:“先前也知道镇宁侯夫人暴躁易怒,却没想到她会追到酒楼。说起来若不是我叫你到身边,你也不会遭遇这无妄之灾。”
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却让相思原本克制隐忍的心绪再度起伏,她哑着声音回道:“身在教坊,本就不被当做常人,她是皇亲国戚,连我们这些贱民的死活都不会放在眼里,更何况不值钱的尊严……”
尊严?
尊严……
身而为人,本都是父母至亲呵爱护养,然而一朝祸起,一夕家灭,苟延残喘挣扎自保,还谈什么自尊颜面?无非只是竭尽全力生存下去,哪怕被糟践被侮辱,被按在湿冷的雪地里揉踩,被罚在暴热的烈日下长跪,滚烫的泪也只能憋着气咽下,而后在漫漫黑夜凝结成冰。那些无法碰触的过往,随着时间流逝不再被经常想起,然而正如身体上的创伤,是永远存留不可能剜去的烙印。
他目光沉沉地坐在几案旁,以清水荡洗如雪似玉的白瓷茶盏,隔间内一时悄寂无声。相思慢慢走上前,轻提凤尾彩裙,躬身道:“督公是否需要我来沏茶?”
江怀越起初没言语,而后修长干净的手指点了点几案,才道:“要重新烧沏。”
“这个自然。”她低垂眼帘,屈膝跪坐于竹榻畔,云纱长袖轻落,露出皓腕凝霜。茶壶里注满了上品的西山泉水,小小的火苗跃动妩媚,她静静涤洗其余茶具,莹白瓷器在平素拨弄音弦的指间转动,好似一曲无声而轻盈的歌阕。
江怀越坐在榻上,看隔窗阳光微洒金影,照拂在她素洁颈侧。有一缕青丝无心垂下,柔曼缱绻,末端斜延至鹅黄薄透罗衫之内。
忽然有一种奇怪的冲动,想要抬手,替她拂去颈侧的那缕发丝。
然而心念只如烟花乍亮,旋即寂灭在沉沉黑暗。
他不动声色转移了视线,望着透白的窗纸。相思洗净了茶具,无意间抬头,目光正落在他清冷侧颜。即便是欢饮之后,他依旧衣衫整肃,一丝不苟,素白交领衬着鸦青衣襟,盘曲的银纹蔓延在颈畔,锁住了无限风华。
寂静室内只余煮茶轻响,相思心神晃晃,忽听得他略显不满地说道:“水开了。”
相思一惊,连忙去提那小巧茶壶,不料手侧一偏碰到壶身,受烫的同时立刻伸出左手去扶。未曾想,江怀越亦皱眉出手,刹那间抬手相撞,反将炉上的紫砂壶碰翻倾泻。
电光火石只一瞬,他握住了相思手腕往边上一拉,飞溅的热水竟都洒在了他的手背上。
望着江怀越那迅速发红的手背,相思心惊害怕,懊丧地快要哭出来了。
“督公恕罪!”她本就半跪在几案前,慌乱之下便靠近了过去。他却只是抿紧了唇,往后避让一下,随后去取瓷瓶。相思马上省悟,将瓶中清水倒在绢帕上,轻轻敷在了他手背烫伤处。
手上是针扎似的刺痛,江怀越勉强克制了发火的心绪,盯住她道:“故意的?”
“怎么会?!”她看着那曾洇染了自己血痕的绢帕,心头七上八下,“我只是一不小心出神,就……”
“出神?是谁毛遂自荐要替我烧水沏茶,才一会儿时间却又神游八荒?”他拿着瓷瓶震了震几案,“说,在想些什么?!”
“……”相思无言以对,她在想些什么?稍一回忆就思绪迷乱,是在沉迷于督公的侧颜,还是关注他素白的交领和华美雍容的银纹?
她慌得两颊发红,忙低下头致歉:“奴婢该死,可能是先前被砸了头,一旦歇下来就感到晕眩……”
一边说着,一边收拾残局,见茶壶里还有半壶热水,便可怜兮兮抬头问:“茶杯都洗净了,我给您泡一杯龙井压压惊?”
江怀越板着脸:“不要。”
“那就清水润润嗓子?”
他斜眼冷睨:“喝了恐怕会呛死。”
相思讪讪地收回手,端端正正跪坐在他身旁,小声道:“那您……回去后要敷烫伤膏,不然会留疤痕。”
他没回应,过了会儿才道:“总跪着干什么?起来说话。”
她答谢过后,才小心翼翼起身,又取来瓷瓶,用手护着瓶口,在他手背上的绢帕上倒注了些凉水。离得近了,她那润白的下颔与脖颈便正呈现于江怀越眼前。
心头倏忽一动,好似从天而降的星莹落在平静如镜的湖面,溅起点点银光随波漾起。
他正襟危坐,低垂了视线,不再看她。
章节目录 第二十八章
“没有客人的时候, 你就闭门不出?”江怀越转移注意力,开口问话。相思怔了怔:“若是寻常时候, 就算没被单独点花名,有新客来时,也会被叫下去陪着喝酒说笑……只不过,之前几度惹恼了妈妈,所以她不让我下楼。”
他挑起秀眉:“不见客岂不是清净?难道你喜欢陪酒?”
“那倒不是, 可如果总是没有客人, 妈妈就会理所当然地克扣衣食。上个月还有姑娘因为和妈妈顶嘴,被龟奴打断牙齿,只能发送到后院做杂事去了。”
江怀越哂了哂:“倒和宫妃境遇类似。”
“云泥之差,怎敢相比?”相思忽而问道, “那天听督公说起高焕的姐姐查出有孕, 她没借着机会为难您?”
江怀越打量了她一下, 冷冷道:“为何问起此事?”
她微微一滞,料想是自己一时多嘴涉及了不该过问的事情:“只是一时好奇……没有刻意打探的意思。”
“你不必多虑, 我在宫中十多年,不是她一个小小嫔妃就能扳倒的。”江怀越说了此话,心头却又有些悔意,觉得自己何必对她这样说, 好像在有意宽慰一般。
他在宫廷步步算计,她在教坊歌舞升平,本就是毫不相干两路人,只不过灭口不得便收她做了探子, 今日在此说了那么久,似乎已经超越了限度。
此时房门被人轻轻敲响,外面传来西厂番子的声音。之前楼上大闹,众人纷纷告退,番子们在楼下等到现在也不见他人影,便来询问何时才会回去。
“是要走了,你们去准备车马。”
他揭开湿漉漉的绢帕,却见手背红肿得更加厉害了,相思不由道:“您就敷着吧……”
他也没做声,用手按住绢帕,站起身来。相思看他快走出门口,忽然想起了某个严重问题,急切唤道:“督公,我还有事相求!”
“何事?”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相思犹豫了一下,赧然道:“就是……您有零钱吗?可否借我一些?”
江怀越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她。明明看起来不笨,可为什么初遇时朝他自荐枕席,如今又问堂堂西厂的提督借碎钱?!
他几乎要被气笑了:“当今朝野,开口向本督借零钱的,你是绝无仅有的头一位。”
相思红了脸,委屈道:“您忘记了?刚才姑娘们要叫我一起回去,可您偏不让。如今我落了单,要雇马车轿子也得有碎银铜钱不是?”
江怀越这才记起这茬,沉着脸道:“你就不会先雇车,回到淡粉楼再给钱?”
“我的银两都在妈妈那里保管着……我还想偷偷回去,不让严妈妈发现头上的伤,不然估计得挨打了……”她为难地看看他,又加了一句,“我从来不愿亏欠别人,尤其是借了钱,必定尽早归还。”
这话什么意思?以为他小气成这样,连几钱碎银子都不肯借出?
江怀越有些郁结,狠狠看她一眼,给出答复:“我也没带钱。”
这下轮到相思吃惊加怀疑了,认真道:“督公,您位高权重,我是决计不会欠钱不还的……”
“出门赴宴又换了衣裳,没带钱难道很奇怪吗?!”江怀越克制住自己想发火的心情,往门外又走了两步,冷言冷语道,“本督不是那种抠门小气的守财奴!”
*
车夫一声吆喝,马车缓缓启行。
车厢内部雍华精致,宽敞舒适得让人几乎忽略了颠簸。
然而车内的氛围却着实尴尬。相思略显拘谨地坐在江怀越对面的角落,尽量离他远远。他自上车以来神情始终沉肃凌冽,也难怪,作为独自逗留在楼上的最后一个赴宴者,拖了那么久才下来,身后还跟着个额上带伤痕的乐妓,那些番子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足以令提督大人窝火了。
相思自然明白旁人怎么想,也明白江怀越沉着脸的原因,因此一路上都噤声不语,以免再触及他的逆鳞。侧窗的竹帘掩蔽了外界,她只能模模糊糊望见街市行人,过了一会儿,本来估摸着应该能抵达淡粉楼了,却还是没望到熟悉的街景。
她有些诧异,又不好意思问,想着或许是督公要先回西厂,然后再把她送回去,于是也只能再静静等待。
然而这辆马车穿过了繁华的长街和忙碌的码头,径直往南行驶,丝毫没有拐向西边的意思。直至出了崇文门,相思才忍不住问道:“咱们这是要去哪?淡粉楼好像不在这边。”
江怀越看看她,扬起下颔道:“你这个样子怎么回去?一进门就看得出是被打破头了。”
她怔了怔:“那现在……”
他没再回答,合上眼倚在侧壁休息,相思只得再度安静。崇文门外明显比澄清坊那儿冷清不少,马车辚辚前行,窗外房屋渐渐稀少,最终连叫卖声都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则是草木葱郁、鸟鸣声声。
居然来到了城南郊外。
马车沿着小路继续南行,直至到了一座位置偏僻的院落前,终于停了下来。车门一开,江怀越首先下去,相思迟疑片刻,谨慎地下了车子。
四周树林幽静,并无人家,只有这独门独院,看上去就像是寻常庄户。车夫已经把马车赶往林子深处,随行的番子打开院门,躬身请两人入内。
江怀越先行一步,相思连自己到了哪里都不清楚,不由得站在了门口,低声道:“督公……”
他侧过脸,只道:“进来,不会害你。”
相思愣怔,他似乎懒得解释,顾自往里去了。说起来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带到郊外,相思从理智上是不想跟着他走的,可看江怀越那从容潇洒的背影,又觉得他似乎完全没有拐骗她出来再欲行不轨的可能……
她便跟在了后边,进了院子。
这院落从里到外看上去都没有特殊之处,墙角也像农家一样堆着柴草,屋檐下还挂着晒干的野果野菜。如果没有把守在门内的番子,和这一位丰姿卓然又冷峻不语的西厂提督,相思还真以为自己只是到了普通的农户家里。
番子搬来干净桌椅,他低声吩咐了几句后,就坐在了阳光正好的屋檐下,又示意她也去坐。
小小的院落倒也清静,原本守在门口的番子很快就离去,院子里就剩下他们两个,各自坐在檐下。郊外的风更为清新宜人,相思坐在浅淡阳光下,等了很久也不见江怀越开口,忍不住问:“督公,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
“等人。”
他只抛出这两个字,便起身走到一旁去了。相思默默叹了一口气,无聊之余望到院墙角落郁郁葱茏,细长叶丛间开着紫白相融的花,便悄悄蹲下,伸手拨弄。
忽又听江怀越发话:“这次回去后,再不准上交空白的密报。”
“……可我被关在房里,去哪里探听消息?”
他略侧过脸,眼锋冷淡:“你自己想办法。教坊又不归我管。”
“我总不能砸开门自己冲下去见客吧?”
他的唇角却浮上一丝嘲弄的笑意:“也可以试试,说不定那样的话更令人难以忘怀。”
相思明白这是捉弄她,便背对着再不理睬。他独自站了片刻,负手踱到她背后,见相思用指尖拨动一朵浅紫色的花,不由问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她摇头:“我不认识。”
“不是名贵花卉便不认识。”江怀越哼笑了一声,“还是富家门第的做派。”
相思脸红,小小地争辩道:“这与出身有什么关系?我自幼没见过这种花,七岁就被遣入教坊,学的只是歌舞乐艺,又不曾进过园圃,自然认不得了。”
她说完,见江怀越没回话,便虚心请教:“督公这样问,应该是知晓此物名称的?”
“自然知道。”
“叫什么?”
“为何要告诉你?”即便是在谈论琐事时,他都骄矜倨傲,背着手睨了那花朵一眼,施施然重又回到原处坐下。相思抿抿唇,折下一朵拢进袖中。江怀越一皱眉:“藏花做什么?”
“春草喜欢花卉,她肯定能知道。我带回去问她。”
她神情轻松地站了起来,江怀越本来还等着相思苦苦哀求,他才愿意轻飘飘地告知那花卉名称,如今见事情发展并未如他所料,不由沉下脸:“谁允许你把花折下的?”
相思愣了愣,从袖子里取出那朵单薄的小花,慢慢走到他面前,托在手心里,呐呐道:“您刚才说不是名贵的花,我才摘了一朵……真是对不住……”
她想将花交给他,可江怀越丝毫没有伸手来拿的意思,小院中翠叶婆娑,清新的风吹拂而过,那朵盈盈紫花微微一颤,便随风飘落。
恰落于江怀越膝间。
相思下意识弯腰去拾,他忽生反感,一下子抬手将她推开。“干什么?”
“捡花啊……”她诧异又尴尬,这一瞬轻风再起,细小的花朵无所依傍,孤零零坠落在地,花瓣犹在簌动。江怀越看着眼前这显得无辜的清丽脸容,莹亮的眼里有清澈池水荡漾生波。
可越是如此,心中那种莫名的不快越是迅速滋长。
一抬足,将娇弱的花碾得粉碎,直陷进尘土里。
“无聊!”他冷哂一声,不管相思是如何的震愕,顾自站起转身,留给她薄情的侧颜。
原本还算宁静的氛围顿时凝滞。地上的花朵已经零落不堪,相思站在那儿,忽然感觉到一丝丝沮丧。她自知在江怀越面前应该谨言慎行,可自己已经很小心卑微了,为什么他还会如此喜怒无常?
她望了一眼花朵的残骸,沉默着蹲下去,从尘土里收拾起细碎花瓣,拢在手心,撒回了花丛中。
相思做这事的时候,江怀越始终是背对着这边而立的,或许在他眼中,这纯粹是更无聊的举动。
寂静之中时间缓慢流逝,就在相思倍感煎熬的时候,院门终于被推开了。
“督公,卑职来迟,请恕罪。”一名布衣男子在番子的带领下匆匆而入,身上还背着乌黑小箱。江怀越朝着相思所在处一扬下颔,“就是她,务必不留痕迹。”
相思一听这话吓得不轻,不由得后退一步。那男子打量了她几眼,皱皱眉头:“倒是伤的不算深,卑职尽力而为。”一边说,一边取下箱子,放在桌上打开来,原来盛满了各种器具药材。
她暗自松了口气,谨慎问道:“是说我额头上的伤痕?”
男子头也不抬应了一声,取出三个不同色泽的小瓷瓶,各自倒出一小碟细粉,又以清水倒注,忙忙碌碌和起药来。过了不久,大功告成,又叫相思坐下来,用精巧的瓷棍挑了些药膏,一边涂抹至她伤处,一边道:“要想完全看不出,得等到明天早上。”
相思正忍着痛,听到这话“啊”了一声,一直没出声的江怀越不满地看着她,她忙道:“得过了今晚才能回去?这万万不行!”
章节目录 第二十九章
男子不以为意地涂着药膏:“要想即刻就恢复原样, 请再好的郎中都做不到。”
江怀越却忽然开口:“今晚之前,能恢复成什么样?”
男子愣了愣, 回头道:“红肿能消,伤口收敛……督公如果实在等不及明天,那卑职再给她敷上粉,远看是无碍的。”
“那就等到傍晚回去。”他点点头,没多说别的。
“是。”
相思按照那人的吩咐坐到了阴凉处, 等药膏干透之后, 男子又细心地为她敷上了一层类似胭脂却又盈透的画粉。
雕琢再三,修饰数遍,那人才后退了几步,向江怀越拱手:“大致就是如此, 现在还有些痕迹, 再等两个时辰, 将药膏拭去,重新抹上画粉就可以。”
江怀越走到相思面前, 微微低身注视。她坐在树荫下,不安地低垂了眼睫,没敢看他。
他审视许久,才淡淡道:“行了, 你回吧。”
“那卑职先行告退。”男子说着便去收拾药箱,相思想了想,忽然道:“督公,您手上的烫伤, 不顺便上药?”
他怔了怔,似乎已经忘记了此事。这才抬起手背略一瞥,轻描淡写地带过:“不必了,我又不像你。”
她抬眼望着他,目光里有些询问的意思。江怀越本不想多说话,但被她这样一望,便侧过脸又加了一句:“你不能留伤痕,我这手上是无碍的。”
男子听到了此话,倒是机敏地取出另一盒药膏,呈送到江怀越面前:“寻常烫伤用此药膏就可以。”
他这才打开盒子,很简单地涂抹了一层,顺手将那已经快干的绢帕收进了怀中。
相思想要提醒他,那帕子先前还染上了她的血迹,才欲启唇,又怕自己多事,便没再言语。那名男子收拾好东西后,又跟着番子离去了,相思这才问道:“督公带我到这里,就是等他来给我治伤?”
江怀越抬起手背看了看,平静道:“你不是说,带着伤回去会被罚吗?”
她拢着衣袖,再度行礼致谢。江怀越神情淡然:“不为别的,只是不希望你再次惹恼了管事妈妈,总见不到客人,如何为西厂探听各路消息?”
“那一位是郎中?真的到傍晚就能几乎看不出伤肿?”
“隶属我西厂的,没有不成才的废物。”他拽过椅子重又坐下,“原本城里也有地方休息,但带着你太招摇,怕被熟人看到。此处僻静,你就等到黄昏时分再回去吧。”
*
午后时光柔慢,寂静之中只有不知名的鸟雀在枝头鸣叫,江怀越见相思坐着无聊,便指了指里边,叫她进去休息。她婉言谢绝,他却又寒了脸,于是相思只好一个人进了房间。
斜斜倚靠在床,正对着半开的小窗,能望到庭院一角。轻风摇舞了那一丛紫白色的花,江怀越背对她站在那里,负着手,似是在望着什么,又好像只是在出神。
暖阳,和风,鸦青的背影落落生寒,勾画出沉如璧玉的韵致。
不知为何,相思心里微微浮起低落的情绪。是遗憾?是怅惘?还是……
说不清道不明。
她侧转了身子,闭上眼,不觉间倦意袭来,便睡了过去。迷迷蒙蒙间,仿佛回到了故都南京的家园,静谧院落假山玲珑,曲桥碧水,点漾生姿。荷叶如青钱串串,底下是嫣红的鱼儿相连欢游,搅乱了初夏的幻梦。
“静琬……”柔美端庄的母亲领着姐姐走向她所在的亭子,伸出手来,“你爹爹回来了,我们去找他。”
“好。”她恋恋不舍地丢下细细嫩草,跟着母亲和姐姐走向朦胧的前方。
忽而又是歇斯底里的吼叫,成群的番子握着钢刀闯进了园子。远处传来母亲的哭喊,还有姐姐奔逃的身影,她却孤零零一个站在荷塘水里,赤着的双足冷得像冰。嫣红的鱼儿也在亡命似的挣扎,她低下头,却见水底泛起了一股股鲜血。
鲜血越来越多,越来越浓,很快蔓延了整片荷塘,染红了她的衣裙。
她哭着想逃离,可是面前出现了一双手,强行扳起她的下颔。
“云岐的女儿?也是个美人胚子,可惜,这辈子啊……是毁了。”那个人脸色暗黄,下颔无须,用异样的目光摩挲着她,像是要将她慢慢吞噬。
随后,他伸出大手,将她的脸整个罩住。
剧烈的疼痛让相思发出惊叫。她猛然挣扎,睁开眼忽觉有人正朝她伸出手,梦境与现实混杂不清,使得她发狂似的抓住了那人的手臂,狠命往外推开。
“放开我!”
她喘息着,额上冷汗涔涔,浑身都在发抖。
灰白的床幔斜斜落下,划过江怀越的肩头。
他站在床前,紧抿着唇,目光冷澈。过了片刻,才寒声道:“发什么疯?要不是听到有动静,我会进这房间?”
相思不由打了个寒颤,神思彻底清醒。她局促不安地跪坐在床头,声音仍微微发抖:“督公,督公请恕罪!我刚才做了噩梦,梦里有人扣住了我的脸……”
他冷笑:“好端端的怎会做噩梦?”
她听出了不相信,沉下眼睫哑声道:“是真的……我,我不知怎的,梦到了幼时被抄家的场景……”
江怀越静了片刻,才问:“当初谁去抄的家?”
相思眸中有负痛之色,低垂着头,语声低微几不可闻:“是……东厂的人,谁带的头我却不知道。”
他眉梢一挑,其实先前也曾叫杨明顺查过她的底细,知道是原兵部尚书云岐的幼女。云岐此人颇以清廉耿介出名,外放地方时注重民生疾苦,兴修水利,在朝任职亦遵从本心,不与权贵合流。只是后来因体弱多病,又要奉养老母,向刚即位不久的承景帝恳请归乡。承景帝不舍这有才干之人就此致仕,便将其调任到故都南京,仍旧做了兵部尚书。
按理说在南京六部任职,相比在京师可算是养老的优厚闲职。可谁想此后不到一年,云岐卷入了临湘王谋逆案,被从南京押回京师,不久之后就死在了东厂诏狱。而其妻与二女皆被遣入教坊充当乐妓,书香门第的云家自此不复存在。
如今看相思这模样,倒也不像是有意说谎。只是他刚刚进屋查看,就被她一把推开,心里还是有些不悦。横睨了她一眼,鄙夷道:“先前的功夫看来是白费了。”
相思不解其意,江怀越指指她前额:“你睡相那么差吗?将额头上的药都蹭掉了!”
相思一惊,抬手轻触伤处,却也摸不出具体情形。她跳下床在屋内找了一圈,却寻不到铜镜之类的东西,沮丧地坐回床边:“大概是做噩梦挣扎的时候碰到了,这下糟了,督公能请那位郎中再来吗?”
“他忙得很,哪里有闲工夫再来管你。”
“那怎么办?”她忧心忡忡。江怀越不做声,转身出了房间,过了一会儿又回来,手里拿着一物,递到她面前。
天青底子朱红花纹的细长瓷盒。相思先是一愣,继而惊喜道:“这是装画粉的盒子!原来他没带走!”
“原本就是要在你回去前再涂抹一次的。”江怀越将盒子给了她,示意其看窗外天色,“时候不早,你遮饰一下,便可启程回去。”
他平静地说完,便又出了房间回到院中。相思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瓷盒,用指尖蘸了一层薄薄的画粉,却又犯了难。
迟疑了好一会儿,起身望了望庭院,慢吞吞地挪到了门口,向正坐在檐下的江怀越唤道:“督公……我又有事相求了。”
他本来就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听她这样一说,更是强忍着想要叱骂的情绪,回过头,奚落道:“你还有什么事,一次讲个利落,别一而再再而三来消遣我。”
她咬了咬唇心:“这里没有镜子,我自己无法敷粉遮挡伤痕……”
他倒是一怔,似乎没有想到原来是这事,沉着脸站起来,走到她近前:“那你想怎么样?”
“能否请提督大人……”
“不行。”
“我还没说完……”
“那我也知道你想做什么。”江怀越冷冰冰地拒绝,“你自己伤到哪里还会没感觉?疼痛的地方涂一层便是,少来娇滴滴的那一套,本督是什么人,难道要为你去敷画粉?!”
她没法子,只好背转了身,凭着感觉去涂抹画粉。指尖碰触之处还是有些刺痛,她又不敢多触摸,尽全力涂抹过后,才低着头转过来:“不知这样是否遮掩住了?”
江怀越一打量,气笑了。
“涂那么厚,是要昭告天下你这里受过伤吗?”
她不免也愠恼起来:“我又看不到,这样已经是尽力而为了!”
“……过来!”他实在没办法了,只得将相思拽到近前,手指轻揉,抹淡了她前额处原先的痕迹。肌肤的轻微碰触使得她浑身紧张,僵立在那儿不敢抬眼。
枝头有白尾鸟雀扑簌簌飞过,坠落细碎叶片。
江怀越夺过她手中瓷盒,轻蘸画粉双指一捻,在她前额处淡淡推开,再细心匀和。饶是动作轻缓,她还是忍不住蹙了蹙眉,却换来他低声严斥:“别乱动。”
相思屏住了痛,鸦翅般的长睫轻轻簌动,掩住眸底不安。
尽管神情冷冽不苟言笑,可眼前的他还是以极其认真严谨的姿态为她匀染了画粉,轻透无痕,遮掩了伤处,几可乱真。
整个过程她都没敢抬一次眸,看他一眼。
直至江怀越后退半步,漠然道:“好了。”相思才攥紧了手指,仍旧低着头,向他道:“多谢。”
他看着相思,旋即侧过脸,道:“犯得着这样害怕吗?”
她愣了愣,抬眸望他:“我……没有害怕。只是……”
——只是什么?
江怀越却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追问下去,只是沉默转身,往院门处走去。她站在那儿,心里一阵迷乱,如果他追问,自己却完全答不出来。
并非害怕,只是……拘束?还是羞涩?抑或是有一种从心底潜藏抽芽的颤栗,令人手足无措,仿佛被那指尖一触,便点染出心间万千缤纷绚影。
章节目录 第三十章
回城的路上两人还是各自寂静, 入了崇文门之后,马车朝东北方向行驶, 相思估计江怀越是要将她直接送回位于城东的淡粉楼。然而很快马车又转入了一条狭窄长街,在拐弯处,车子停了下来。
“你下去。”
相思听江怀越不动感情地这样吩咐,不由一愣:“督公,这是为何?”
他皱了皱眉, 隔窗往外望了望:“不远处有轿子, 会把你送回去。”
相思起先不解,继而隐约明白了几分。想来他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她坐着这辆马车回淡粉楼,西厂提督的车驾,有心之人应该都能认得出。
也正是因为这缘故, 他才舍近求远, 将她带出了城, 到了那个僻静的院落处理伤痕。
似乎无论做什么事,他都务求谨慎, 不露痕迹。
相思在车里无法行礼,只有向他躬身致谢。“今日浪费了督公半天时间,下次……嗯,下次一定补偿。”
他本不想理她, 可听了这话又觉得可笑。“浪费了我的时间不假,可要说补偿,如何补偿?替我去处理事务?”
相思语塞,绯红了脸颊。“督公说笑了, 我哪里做得了这些?只是以后万一提督大人有用得着我的地方,相思尽力去做就是。”
——少惹麻烦才真的谢天谢地。
江怀越心里哼笑了一下,脸上神色自若,肃然道:“少说冠冕堂皇的套话,想办法搜罗信息才是你的本分。”
说罢,抬手一撩帘子,做了个手势:“别磨蹭了,快些回去。”
相思只得匆忙下车,在暮色间四望,果见前方停着一顶青布轿子,轿夫们正在等候。她提着袅袅凤尾裙快步而去,才坐进轿子,便听得那边车轮声动,探出去一看,江怀越的那辆马车果然已经驶向相反的方向。
*
黄昏时分,淡粉楼上已经点亮了盏盏绯红的花灯,门前车马络绎不绝,迎客的小厮忙着高声招呼。
相思从轿子里出来,江怀越事先安排给她的随从有意提高了嗓门,朝着门口喊道:“相思姑娘回来了!”
小厮听到了忙过来迎接,正巧严妈妈送一位新客出门,瞧见了相思,便快步上前叱问:“说是去和畅楼陪客人用饭,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其他教坊的姑娘都早早回了,你一个人去了哪里?”
相思从她的问话里听出那些乐妓应该都没说当时的真正情形,便顺水推舟道:“侯爷喝多了几杯先行回去,他的朋友却还没走,于是就叫旁的人先回去,叫我留下作陪。”
谁知严妈妈脸色一沉,掐住了她的手腕拽到身边,压低声音质问:“你当我是傻子?早有人去找过,说和畅楼的雅间里空空荡荡,难不成是侯爷把你带走,给……”
“妈妈!没有这种事……”相思挣红了脸。那轿子边的随从见状,清清嗓子走过来,扬起下巴:“你就是严妈妈?我家大人说了,相思姑娘的琵琶弹得很好,以后有机会一定再请她过去。”
严妈妈一斜眼,见这人虽然看样子只是个随从,但一身衣衫剪裁得当,说话语气也颇为倨傲,当即回过头细细打量:“你是哪位大人府上的?”
那人冷着脸,似是不愿泄露过多的样子:“我家大人与侯爷有交情,因此才见到了相思姑娘,你就不用瞎打听了。”说着,又向相思行礼,“小人先告辞了。”
相思审时度势,借机从严妈妈手底挣脱出来,一掠鬓发,笑靥如花:“有劳,代我向大人致谢,下回再相见时相思定会弹奏新曲,为大人解忧。”
一声招呼,那随从领着轿夫们扬长而去,丝毫不理会严妈妈在后高声询问。相思瞥了一眼,整整衣裙便洒脱进门,门口迎送客人的乐妓们目睹这一场景,皆窃窃私语,不知相思到底结识的是哪一位高官贵客。
*
楼内大厅灯火通明,饮酒的、唱曲的、耳鬓厮磨的不一而足,俏笑声琴瑟声交融起伏,弥漫出旖旎奢靡的纸醉金迷。
相思一边上楼,一边庆幸额头上的伤痕未被人发现,正想着这事,不料从楼上匆匆下来一人,险些与之撞了起来。
“静琬!”
相思一抬头,眼前的竟是姐姐馥君。她不由讶异:“姐姐怎么会在这里?”
“还不是为了你?”馥君握住她的手腕急切道,“我听说今日有人叫了许多新到京城的官妓外出,后来正巧看到素梅,便问起她是否见到了你,可她说话吞吞吐吐的,让我好生不解。我私下找她细细询问,才知宴席不欢而散,可具体是什么原因,她死活不肯说,只说大家先下楼回转,你却留在了和畅楼。”
说到此,她察觉相思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闪避,便低声道:“我请人去那里找,可是酒楼老板不让人进去,还说众人都已经散了。因此我着急万分,到淡粉楼来向严妈妈询问。”
相思正待解释,又有乐妓与客人言笑而来,她连忙把馥君叫回到房间内,轻声轻语地将之前向严妈妈编说的缘由又讲了一遍。
馥君再三打量,目光忽而停驻在她衣襟:“这是沾染了什么?”
相思拢住衣襟,笑了笑:“席间欢闹,不小心碰翻了酒杯。我不是好端端回来了吗?姐姐怎么还这样紧张?”
“京城毕竟比南京更为复杂,达官贵人数不胜数,我们初来乍到的,容易被人轻慢。”她顿了顿,又试探道,“你刚才说,有位大人喜爱你的琵琶技艺,不知是什么官职?”
“姐姐怎么跟严妈妈似的,追着打听这些?”相思假装不悦,转过身坐在妆镜台前取下花钿。馥君来到她身侧,注视着她的侧脸:“你心思简单,我自然不放心……不过若是有幸遇到心地仁善的客人,你也不要怠慢,能有贵客赏识,总好过无依无靠。”
相思心有所感,讪讪地偏过脸去。“姐姐你也不想想,官场明争暗斗,哪有几个心地仁善的?”
馥君却不以为然:“那也不见得,只是你得辨识清楚,别被花言巧语蒙骗过去。”她想了想,又道,“听说你之前去西郊挽春坞,还亲眼看到若柳坠山?她们都说她是与情郎殉情而死,你可知道是否……”
相思有些心慌,忙央告道:“姐姐快别说了,我想起这事就害怕!以后再也不敢去那里了!”
馥君怔了怔,叹了一口气:“好……我也不是要打听她的事情,只是借此提醒你一下,切莫轻易陷入情网。我在南京时就见过太多悲欢离合,常常是你剖出赤诚的心给他,他却只是逢场作戏,到头来有苦难言的都是我们女子,有些姐妹太过痴情,甚至因此断送了性命。”
相思知道姐姐所说全是肺腑之言,可不知为何,心里却有些不太平静,故此转移了话题:“姐姐,我记住你的劝告了。你身体才刚刚恢复一些,别总是忧心忡忡,对了,盛公子那日到访之后,有没有再去找过你?”
馥君红了红脸,眼波柔软起来,轻声道:“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相思看她这神情,心里便大致明白,大着胆子又问:“他这些年来,可曾婚配?”
“他说……还是单身一人。”馥君声音更低,眼睫垂落,遮不住满含的羞赧与惆怅。相思闻言,亦有意外且怅惘之意,盛文恺与姐姐曾有婚约,却因十年前那场变故而中止,如今在京城重遇,已然物是人非。
“姐姐……”她有很多话想说,但又生怕说错了什么,使得馥君伤怀。馥君兀自出了一会儿神,忽又抬起眼看着她,淡淡笑了笑:“我知道的,他虽然尚未成家,可我已是乐妓,哪里有资格再续前缘?你放心,他来找过我几次,我并未忘记自己的身份,只是坐着谈些闲话……”
她始终微笑着,神情宁静,可那语声却微微沙哑,似是竭力压抑着内心悲伤。
相思的心绪也低落下去,一朝家变改天换地,即便盛文恺真的还对姐姐存有好感,可如今她已不是良籍,又怎么可能嫁与朝廷官员?
*
教坊之中规矩甚严,馥君难得出来也没敢多留,坐了一会儿之后就匆匆而去,房间内只剩相思一人。她在妆镜台前静静坐着,看镜中的自己。西厂下属果然藏龙卧虎,中午时候还血肿斑斑的前额,如今已经几乎与寻常无异,就连姐姐都没有察觉。
这样想着,忍不住轻轻抚过那被画粉遮掩了伤痕的地方。
画粉轻绵,隐隐蕴藉了缠绵娇娆的馨香,却不浓郁,只觉如梦似幻,氤氲沉浮。像是翠叶细细的藤蔓,攀援于雍容盛绽的国色牡丹间,一瞬清瘦,一瞬娇艳。
肌肤上似乎还存留着记忆。
他指尖匀开画粉,专注而仔细,那个时候若是抬眸去看,想必他是减灭了平素的倨傲冷峻,因为那轻抹画粉的动作,实在太过温柔。
——可他是成长于后宫的人,如此娴熟的举动,只怕是从小演练而成。剖开这一层柔和认真,内里必定还是坚冷寡情的心。更何况后宫女子数不胜数,他身在其间,难道不会以各种手段玲珑相处?
越想越乱,心绪不觉沉寂下去。她用力卸下了耳坠钗环,随后落寞起身,离开了镜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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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因为这一天傍晚,送她回来的随从着实摆谱的缘故,相思次日也没挨严妈妈训斥,平平静静地度过两日之后,淡粉楼前便来了华贵的车马。
来者年约三旬,长相英俊,身材挺拔,任凭严妈妈竭力引荐众佳丽,说是在某次宴会上见过相思,一心只想再见她。
严妈妈只得将她叫下楼来,相思见了此人也觉面生,不由请教其如何称呼。那人只说姓黄,也不要她陪着喝酒,只独自点了一大桌珍馐美味,让相思坐在一旁演奏淮扬乐曲。相思纳罕,专心致志演奏的同时,悄悄观察客人,见他虽然抬指叩打节拍,俨然陶醉其间的样子,可那节拍都忽快忽慢,完全跟不上节奏。
数曲结束,黄姓客人起身离去,临走时在严妈妈面前大肆褒奖,又赏赐了相思许多银两。
客人走后,严妈妈笑着来找相思,因问及此人身份,相思仔细回想,并没有什么印象,只好敷衍了过去。
又过数日,黄姓客人再度来访,还带着两名朋友。这一次他们点的佳肴美酒更为值钱,相思在旁作陪,也只是简单的闲谈玩笑,倒不曾有过分的举动。严妈妈带着春草过来劝酒,间接听到这三人言谈中涉及官场,什么大理寺户部吏部的,想来应该都是在朝官员,不由得又高看了几分。这一次三人离开时,非但给相思金珠玉佩,还赏赐所有端茶送菜的下人,就连春草也得到了一大锭纹银,高兴得恨不能次次遇到他们。
她私下问相思,这一位黄大人,是不是就是那天单独把她留下听曲的人?
相思摇头,心里其实有一些想法,却不能跟任何人说。这种隐秘的想法让她忐忑不安,甚至不知自己遇到的事情究竟是好还是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