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巳时,太阳高悬,微风裹挟着滚滚热浪而来,整片金黄色的光,透过清瘦的枝,宽容的叶,芬芳的花,被切割成细碎的金色亮片洒在地上,熠熠生辉。
那棵枝繁叶茂的歪脖子树上,白花点缀在树叶营造的绿色波浪里,有红色发带迎风飘扬。
少年靠坐着在歪脖子树下,双目紧闭,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
他颊边有墨色的发丝垂落,风吹拂而过,露出了那张艳色近妖的容颜。
“诶,陆折春,起来,别睡了,快走,不然等下又被抓回去了。”
扶柳从他的袖口里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原本和着夏日热浪而来的烦躁顿消,说到后面她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陆折春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伸手揉了揉有些不适的太阳穴,双目朦胧间,就见他藏在袖子里的那张镇谷之宝从他的袖子里飞了出来,他眼睁睁的看着那张符箓在他的眼前化作美貌少女。
他原以为,那符箓不过是如志怪传闻中那般有了灵识,最多也是如昨日那般可以与人在脑中对话。却没想到,这符箓竟然能直接化成人形。
少女眉目间似是含着江南的杏花烟雨,身形单薄而纤细,鹅黄色裙摆轻漾间,莹润的珍珠在日光下泛着柔和的光芒。
久久等不到眼前人的回话,扶柳有些不耐,折了根树枝,走上前,用树枝戳了戳愣神的少年:”陆折春,我问你话呢?”
回过神来的陆折春,默了默,面上如往常那般带了疏离的笑,看着眼前的少女真诚发问:“姑娘,建朝后不是不许成精吗?”
扶柳捏着手上的树枝,坐到少年面前,柳眉微蹙,无奈摊手:“或许,是我天赋异禀?”
原本还有些沉浸在化形喜悦里的她,说到这里忽的有些心虚,捏着树枝的手骤然用力,指尖开始泛白。
陆折春也不说话,就这样含笑看着眼前明显神色不对的符灵。
扶柳被看得心里有些发毛,她避开眼前人的视线,垂眸,捏着树枝在地上随意划拉着:“也......或许是因为和你签订了契约?”
“姑娘,你的意思是,你与陆某签订了契约?还是在陆某不知情的情况下签订的?”
眼前的少年明明是笑着的,声音是温和的,扶柳却感觉有彻骨的寒意蔓延开来。
电光火石之间,有什么东西从陆折春的脑子里闪过:“是在去黑水寨的路上?”
扶柳偷偷瞄了下眼前人的脸色,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随即低下头,手上的动作也停止了,没敢应声。
不祥的预感在陆折春的心底蔓延开来:“是什么契约?”
共生二字在扶柳嘴边拐了个弯又收了回去,如果说共生的话,那有三次救人机会的她岂不是要被他拿捏了?想到这,她决定还是按照她原本想要签订的契约说吧?
至少,至少她不至于刚化形就被撕符了:“主仆......契约。”
“姑娘,莫不是在诓骗于我?”
温和的笑意依旧挂在陆折春的脸上,袖子里的手悄然向掌心蜷缩。
他垂眸看着眼前从说完话就低着头,手上还死死攥着树枝的少女,猝然抬头。
“我没有骗你,那不然我现在命令你,伸手掐下自己的大腿。”
扶柳想了想,觉得这个方法对她来说应该也不是很疼,又能证明自己没有撒谎。
随着扶柳的话音落下,陆折春就看到他的左手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在左腿上掐了下。
潋滟的桃花眼微睁,他直视着眼前的少女,就见眼前的少女眼眶微红,他怔了怔。
“这下,你信了吧?”
扶柳藏在袖子里偷偷使用灵力的手,感受到左腿上传来的疼痛,也不敢伸手去揉,生怕被眼前人觉察出异样来,疼痛让她红了眼眶。
坏了,灵力没控制好,下手太重,疼死她了。
“那要如何做姑娘才肯解除契约?”
“等我在人世间吸取足够的灵力,心情好了,我就解除契约。”
“那如果姑娘一直没能够吸取到足够的灵力或者心情不好呢?”
“你不相信我?那也没事,毕竟是主仆契约,我受伤了,你也会受伤,我不受伤,我也能让你弄伤自己。所以你说你要不要带我下山历练呢?”
扶柳说着说着,心里越来越虚,但,输人不输阵,理不直气也壮。
虽然她也不知道怎么解除契约,但是一个谎言,要有无数个谎来圆。
即便这样,她也不后悔,为了化形签订契约。
毕竟她再也不想被束之高阁了,而契约,能让她短暂地逃离黑暗。
“我想,姑娘身为符灵,应当也做不出出尔反尔的事情吧?”陆折春笑着,语气寒凉,难得带了点咬牙切齿。
“我当然不会出尔反尔,那从今日开始,我就是你的主人了。”到时候她心有余而力不足,怎么也算不上出尔反尔吧?
她是真的真的想“解除契约”,只是现实会教眼前人做人的。
这么想的话,她应该是他下山以来历练的第一道坎:不要轻信他人!
“真想做主......人?”
陆折春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的少女,眼里意味不明。
彻骨寒意袭来,扶柳在他的目光下,头皮微麻,想到话本里说的养宠物的那些主人要负责宠物的衣食住行,又想起她此刻身无分文。
“不不不,不做主人了。”
她私心里觉得,如果不是有假的主仆契约在前,她才是那个接下来要被少年养着的那个,毕竟医仙谷可是出了名的富贵窝。
“那么作为被动签契约的人,敢问姑娘,芳名?”陆折春抬眼,面上又恢复了往常那般神色。
撇开他心中对契约的疑虑不谈,便是有其他目的,日后也该是会慢慢显露出来,比起留在医仙谷,不如被他带在身边,若是真有异动,也不至于危害到医仙谷。
“扶柳,弱柳扶风的扶,弱柳扶风的柳。哪怕做不成主人,按照辈分来说,我至少是你的姑奶奶。”扶柳抛开刚刚的心虚,水润的眼眸亮晶晶的。
无论怎么着,她都得想办法让自己不要处于弱势地位。
嗯,就是,吃软饭,她也要想办法吃得理直气壮。
她说着还用树枝轻轻碰了碰少年的头发,抽开的时候带起一缕发丝,少年原本齐整的头发变得有些许凌乱。
扶柳偷偷瞄了瞄少年的神色,有些心虚地将树枝扔掉。
“在下陆折春,虽不知姑娘是何时得知在下的名字,但为了姑娘的清誉着想,姑娘还是唤陆某陆公子吧…...”
被敲了头的陆折春也不恼,含笑的双眸紧盯着眼前的少女,不错过任何异样的神色:“既然姑娘通过签订契约能化形,那为何之前不化形?”
“还不是因为你,这才刚开始历练,连着迷路好几日便罢了,还被人掳了去,我要是不赶紧化形,我怕你又要在这棵歪脖子树下被掳走了。况且,天儿这么热,再不从这里带你离开,在你袖子里的我也要被你闷死了。然后,着急之下,就签订了契约,化形了。”
扶柳说完有些心虚地别开眼,总不能说之前她是被供在执法堂里,那个执法长老长得凶神恶煞的,惩罚人的手段层出不穷,她怂得不敢吱声,哪会有什么冲动之下想化形,想找人说话的念头。
直到路上她看这少年,优哉游哉的,善良得连路上受伤的小动物都救治,她难得松了口气,这才应该是医者的正确打开方式。
又觉得虽然是她大着胆子主动签订契约,才能化作人形,但是她之前又救过这少年,两相抵消应该是可以的吧。
为了增加可信度,她抬头,直视着少年明澈的双眸。
被眼前的少女直勾勾地盯着,甚少跟女子接触的陆折春,眉目微敛,视线落到随着少女出现,从衣袖掉落到地上的地图。
他伸手拿起的地图,起身拍了拍身上粘上的草屑,将手上的地图递给少女后,不着痕迹地避开和少女这有些过于近的距离:“那就烦请姑娘帮忙带路了。”
“小事。”扶柳摆摆手,接过少年递过来的图纸,仔细瞧了瞧,辨别好方向,就开始沿着图纸标出来地路线,往下山的路走。
烈日炎炎之下,赶路的人总是容易心浮气躁。
“陆折春,停,停下,我们歇会吧,我走不动了。”
扶柳左手拿着图纸,右手拿着根树枝撑着,背靠着棵树,气息紊乱,苍白的面颊晕开淡淡的薄红,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
“姑娘,你不是符灵吗?要是实在走不动的话,就变回原形吧。”
寻找下山的路上,陆折春发现纠正不了少女对他的称呼,也就随她去了。就是这姑娘带路以来,都不知道歇息了几回。
暑气升腾,看着眼前汗水不断滑落的少女,陆折春忽的也有些怀疑,眼前的少女真的是符纸化灵吗?身为精怪,体质竟然如此弱。
“我变不回去了。”
扶柳哭丧着脸,她后悔了,悔得肠子都青了,比头上那棵绿树还青。
她简直就不敢相信,身为符灵,这副娇弱得有些过分的身子,居然是她的化身。
早知道这样,她就不揽下这带路的活了,更要是能早知道,她就不化形了,老老实实呆在少年的袖子里不好吗?
她错了,她不该嫌弃袖子闷热的,比起这烈日当空,她觉得在少年的袖子里,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
极度后悔之下,她也曾偷偷地尝试变回原形,连搪塞陆折春的借口她都想好了,结果居然失败了!!!
就像是她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会忽然闪过化形方法,她也不知道如何变回原形,只能在心里胡乱的默念这各种咒语。比如芝麻开门,比如天灵灵地灵灵等等,结果显而易见,她还是只能在树荫下赶路。
“......所以之前说要带路的姑娘,是趁陆某不注意,偷偷试的吗?”
陆折春眼帘微垂,神色莫名地看着满脸懊悔的少女。
连变回原形都做不到的符灵,真的能解除他身上的契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