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霖历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卯时未至,日光和煦,银杏叶子尚悬着露珠,赶来清安寺祈愿的香客们就已经踏破了山门,蜂拥而至。
“神通广大的神仙婆婆,信士赵谋虔心焚香。”
檀香炉前,膀阔腰圆的赵谋举香过额,恭敬垂首道,“一愿官运亨通,幸得权贵赏识提携;二愿财源广进,金银细软填满账房;三愿……”
身周香客众多,他偷瞄了眼下身,故意放轻声音说道,“三愿我赵谋子嗣兴旺,椒房得雄!”
“贪得无厌!”
数丈之外的银杏树上,徐翊单举一只圆筒,置于眼前,不屑地道:“要是神仙真能实现,她早就下凡自己享福了,哪还轮得到你?”
精诚所至,心诚则灵!
赵谋紧闭双眼,摒除人声喧闹,将心愿默念了一遍又一遍,又俯身拜三拜。次次躬身都恨不得鼻尖碰膝盖,可谓心诚至极!
最后一拜即将起身,他顿感手上阻滞,猛一抬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往前挪动些许,手持的檀香戳到前人的屁股,三支香通通熄灭。
赵谋瞠目结舌,耳畔炸响一记雷鸣,他血气翻涌,又恼又惧。
传言所说,清安寺灵验非凡,心中所念可随袅袅香烟上达天听,祷必有应。
可他的愿望还未飞升就已然湮灭尘间。
赵谋直起腰板就要训斥这不长眼睛的前人,竟然胆大包天折断了他堂堂朝廷命官的中秋请香,真是放诞无礼!
皱眉瞪眼,刚张开嘴,他的目光定睛看向前人衣裳,三个灰黑火洞赫然燎于金丝纹绣的锦缎。
赵谋登时泄了火气,手动将嘴合拢,又仔细通身一瞧,断了他线香的前人脚踩檀木祥云鞋,腰佩翡翠琥珀玉,头戴青山白玉冠。
身份不凡啊!
赵谋摸了把鼻子,自认倒霉。清安寺邻近京城,京中高官达贵都会就近来此焚香祈福。他只不过一小小侍郎,见到如此做派的贵人,还得恭恭敬敬唤声官爷!
惹不起总归躲得起,趁贵人还未发现衣裳被他火燎了火洞,赵谋赶忙耸肩佝背地悄悄躲远,重新焚香祈愿。
秋风忽起,吹得银杏树叶唰唰作响。
徐翊卧在老树枝杈,修长白皙的手指攀上窥远镜,细微扭转镜筒,便将数丈开外的鬼祟行径尽收眼底。
他冷笑一声,随手择了片银杏叶子,盯着镜内快步溜走的赵谋,手腕翻转,弹指发力,一片叶子飞射而出,横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精准击中赵谋的后脑。
“诶呦!”
赵谋疼得惊呼出声,他一掌捂住后脑勺,环视周遭,怒目切齿地吼道,“哪个王八蛋竟敢暗算本官?”
他身侧的女子被赵谋猝然的喊叫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否认:“不是我,不是我。”
赵谋上下打量,见女子一身粗布麻衣,补丁硕大,领口袖口毛茬尽现,不仅鄙夷嗤笑,
“哼!若不是你,那将身子贴本官这么近作甚?”
赵谋扬声宣喝,全然不顾女子羞赧的面容,不明缘何的香客们误会女子,向她指指点点、刻薄审判。
女子失了清誉,忙出言解释:“我不是故意的,因为人太多了才离得近了些,但绝对没有碰到……”
赵谋“啧”了一声,此女子眼含泪珠,柔弱可怜,眼睛一转,见她腰线窈窕,胸圆臀翘,不禁更为心动。
应是神仙显灵,给他和这位好生养的小娘子牵了个姻缘线,他需得抓住机会缔结良缘,方才不负天恩赐福。
赵谋放缓了语气:“本官的脑子被你敲得疼痛难忍,到现在还眼前发花,按理说,你得给本官些诊金,好去医馆寻个名医瞧病,”他故作体谅,继而又道,“可是看你这穷酸样子,也定拿不出诊金,本官心善,给你指条明路。”
“不,不要,不要。”女子见赵谋鼠眼猥琐,吓得连连退步。
赵谋不断迈近,猛然握住女子的手腕,诡笑利诱道:“本官身边恰好缺个日夜侍奉的贴心丫鬟,不如准许你以身抵债。日后若为本官喜添骥子,封于吾妻名下,脱离贫民贱籍……”
一缕微风拂过,眨眼间,两人之间的三支檀香齐齐断折,指尖遗留不足一寸。
女子霎时腿脚发软,潸然泪下:“大家快看,请香断了!苍天有灵,神仙发怒,我是冤枉的!”
“一派胡言!”
赵谋恼羞成怒,一把推开女子,扔掉檀香,指着女子的鼻子骂道:“你个粗鄙贫妇,色诱不成反而怪力乱神,哪有神仙发怒……嘶——”
赵谋倒抽一口冷气,手背刺痛难忍。他收回一看,手背皮肉掀翻,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不停地窜冒血珠。
远处的徐翊稳立枝上,单举镜筒,横眉愠怒,抬袖又择下几片银杏叶,指尖聚力,乘风劲射而出。
赵谋又觉前胸背后阵阵痛痒难耐,他反手摸了把背脊,入手滚烫濡湿。
围观的香客们见状骇声迭起,密密麻麻的人群如水面涟漪般渐次跪地,几百张嘴嗡嗡称诵。
“神仙莫怪”
“神仙恕罪”
赵谋渐渐缓过神识。
身上的华裳似被锋利的刀刃划过,三五条长长的破口凭空乍现,冷冽的秋风吹抚肥润的皮肉,鲜血淋漓的伤痕纵横交错。
赵谋心下大骇,佯装镇定地问瘫坐在脚边的女子:“是不是你,装神弄鬼以求泄愤?不过雕虫小技……”
女子涕泪横流,瑟瑟发抖地说:“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赵谋登时头痛欲裂,肝胆生寒,通身血液倒灌拔凉。
日光不知何时隐于云后,天地昏暗,飘洒蒙蒙雨雾。
赵谋双目猩红,敬神而又惧神。
他想,一定不会是神仙惩罚降罪,他焚香供养何等虔诚,神仙怎么可能怨怪于他?
一定是,也必须是活人设计构害他!
黑压压的叩拜人群之中,一顶青山白玉冠尤为扎眼,赵谋眼前一亮,大步流星地朝玉冠走去,一边踹开挡路的香客,一边喊道:
“不过就是燎了你衣裳几块黑洞,绸缎离火则熄,又没烧伤了你的胳膊腿,我多赔你几件衣裳便罢!怎生得针鼻儿心眼,青天白日耍弄装神弄鬼的伎俩报复我?”
玉冠香客被赵谋揪着领口拎了起来,被迫半蹲着身子,疑惑地问:“什么?我不知道……”
赵谋不敢直视香客茫然无知的目光,又怒又恐,当下也顾不得什么身份尊卑,提起一记重拳砸在香客面中。
“我不是……我没……”
香客鼻酸泪流,话音断断碎碎地掺在赵谋一拳又一拳的重锤中。
此场闹剧的始作俑者——徐翊,于高处看得聚精会神。
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沙弥气喘吁吁地跑到银杏树下,怀里的一沓书卷颠得散落一地:“徐公子,今日份的《大霖逸闻》刊登了爆炸消息:太子太师死于大火,罪魁祸首又是长公主林锦!”
无人回应,小沙弥扯着嗓子又喊:“我还寻来了富贵街那位说书人新编好的话本哦!”
小沙弥把书卷卸在地上,沿路捡拾掉落的书卷,说道:“徐公子别郁闷了,谁让你又跑下山闯祸惹事?这十日你就老老实实禁闭思过,好好养伤,也让师父消消气。”
“呵呵……”银杏树上的徐翊轻笑出声。
赵谋被猝尔反击的香客打倒,抱头踉跄鼠窜,狼狈不堪。
小沙弥循着笑声仰头望去,金黄色的银杏叶子中,徐翊的猎猎青衫忽隐忽现。
小沙弥目瞪口呆,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经大张双臂迎向徐翊。
“徐公子!快下来!徐大人临行前特意交代你不许行危险之事!这么高,一不小心就摔伤了啊!”
叩拜神明的香客们终于惊觉事发有异,起身拉开摔成一团的两人,寺中僧人们也陆续涌入事发中心,好言相劝二人。
徐翊俯身下树,稳稳落地,道:“小清宁又来啦?今日又找来了什么书解闷?”
被唤作清宁的小沙弥两眼一黑,怨气冲天:“徐公子啊,你前些日子崴伤的脚踝刚刚恢复,怎这么能折腾,一会儿没看住又上了树!”
徐翊无奈,单腿立着,扭转那只受伤的脚踝,说道:“你看,早就已经全好了。”
清宁别过脸,阴恻恻地说:“这么不安分,早晚卦辞灵验,到时候谁都救不了你!”
“卦辞?你指的那句‘阎罗索命,险关难逃’?”
徐翊将窥远镜收入怀中,发现指尖被银杏叶汁染黄。他蹲下身,揪起清宁的衣摆擦拭指头,满不在乎地说,
“不过是江湖算子为了谋生乱扯的胡言,也就诓骗诓骗我父。我可向来不信什么鬼神天命,可那江湖算子委实巧舌如簧,三言两语便将我困在这清安寺一度十八载,白白浪费青春年华!”
清宁气得两腮鼓鼓,转头看见徐翊用自己新换上的衣服擦手,更是火冒三丈,大力抽回徐翊手中的衣摆。
“是啊!到底是我们这些和尚的不是,一边怕你受伤,小心翼翼地护你安危,一边挖空心思为你解闷,还得遭着数落埋怨……”
天气寒凉,汗珠顺着清宁光秃秃的脑袋滑落,浸湿僧衣领口。
徐翊看着惹火的清宁,窃笑着缓和关系:“我就是登高试试窥远镜好不好用,不会受伤的。”
清宁偷瞄了眼徐翊胸口,语气阴阳怪气:“你埋怨徐大人将你困在小小的清安寺,却对徐大人送来的物什视若珍宝。”
徐翊会意,顺势揽过清宁的肩,将窥远镜递到他面前:“好了好了,是我拂了你的好意。你不一直想试试吗?拿去玩,本公子向你赔罪。”
清宁一扫失落,眉开眼笑:“真的吗?你平时可是宝贝地连别人碰一下都不让,今日这么大方?”
话虽这么说,清宁已经举着窥远镜左张右望,欢腾地围着银杏树绕了几个圈。
哄好了清宁的情绪,徐翊松了一口气。自一摞书卷中抽出一册《大霖逸闻》。
展开首页,浓墨提笔,龙飞凤舞一行“顽劣公主纵火烧死太子太师”格外引人注目。
徐翊念出了声。
“可不是么,”清宁在一旁附言。
“怪不得百姓都说林锦无恶不作、胆大包天,她居然敢放火杀人啊!”
徐翊继续看着逸闻,不置可否:“小道消息,未必真相。”
“没准就是真事,”
清宁反驳道:“民间传闻,林锦顽皮胡闹,打碎祭天礼器触犯天罚,导致边疆战乱不止。今日还有香客祈求边疆休兵罢战呢!我瞧着杀人放火也算作公主的稳定发挥!”
清宁后退数十步,透过窥远镜大声朗诵徐翊手上的逸闻记录。
“长公主林锦半年前被禁止接受讲学,眼红嫉妒太子,趁中秋日宫婢守卫疏漏、太子太师在书房备课之时,纵火烧毁书房,太子太师未能幸免于难……”
“你看看!这不写得有理有据!”清宁底气十足。
“咦?这后面还写,林锦荒淫无耻,与殿前司暗地苟?合?”
徐翊唰地合上逸闻:“小孩儿乱看什么!”
“你脸红什么?”
清宁将窥远镜对准了徐翊的面庞,吵闹道,“我还没看够呢!”
青山白玉冠的香客并非打酱油的路人,他不是什么好人,后文还会出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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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霖逸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