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宴席当晚毕,太史辛回到家里,找到明夷,问,“明成子可是要在坊市里开商铺卖吃食?”
太史孺人真疑惑着丈夫怎么一回来就找明夷,听着这问话,一愣,“明成子卖吃食?”
明夷点点头,“是这样打算的。”
太史孺人不解,太史辛倒是呼出一口气,摸摸胡须,朝自家夫人道,“你是不知,今晚的宫宴有多好吃。那些个叫谷面的,我从没吃过如此软绵的谷稻,还有什么豆腐豆浆,都滋味甚好,回味无穷。
以往宫宴都吃剩良多,这次这些新鲜物什都被吃完了,还有不少贵主拉着王侍问这是何物,才得知是出自明成山,还道明成子之后会在坊市买卖此物,众人方才作罢。”
太史孺人不信,“真有这般好吃?”又看向明夷,“明夷,你可曾尝过?”
明夷点点头,她当然吃过,这半年吃得都快吃腻了,太史孺人又问,“真有这么好?”
明夷道,“既然师父会在坊市售卖,到时候母亲去试试不就知道了吗?”
太史孺人点头道,“也是,”又问,“约莫什么时候开卖?”
明夷想了想,“大抵需要过完年了。”
其实东西什么铺子什么的都已经准备好了,不过徐妇和其他帮工也要和家人一起过年,所以年节后才开始正式售卖。
伯闵也被这股动静吸引了过来,得知明成子也做吃食的买卖,也很吃惊,吃惊到甚至有一点结巴,“没想到...明成子还有如此...如此...如此神技。”
明夷点点头,确实,师父看上去确实不像是个能和吃食厨房沾边的人,师父的名声在外,也和吃食扯不上关系,最多和‘不吃吃食’的仙人扯上关系。
不过...
在满足了父亲母亲和兄长的好奇和疑惑后,明夷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洗漱睡下。
看着模糊的铜镜里映照出来的模糊的自己,明夷想起那天他们的讨论。
那天他们本来是在商量店铺的名字,从现代的思维看,明夷觉得这个店铺其实目前的股东有她,惟惠,春禾,和师父,他们四个都是明成山的人,所以可以叫做明成记一类的名字。
后来经过协商,同时卖豆腐和纸书的店叫明成坊,只卖纸书和其他比较高雅的物品、主要针对高端群体的,叫明成阁。
这个话题结束后,惟惠问,“那之后明成阁和明成坊相关的事宜,由谁负责?若吉王问起是谁的主意,我又该提起谁?”
春禾带着担忧地朝明夷的方向皱了皱眉头,明夷觉得他大概是看了她一眼,不过眼睛一如既往地被白绸蒙住了,她看不见他的眼神,只能通过春禾的动作和神情猜测一二。
师父老神在在,却没有发生。
明夷其实知道他们在担忧什么,其实整件事情是由她而起,东西都是她弄出来的,功劳也都是她的,她来当这个‘负责人’,其实所有人都不会有意见。
但问题是,她现在还是一个三岁的女童。
一个三岁的女童若是真能做出这么多东西并拥有这么一间店铺,这和小儿抱金于闹市,又有何区别?
而且,若是一个男童,尚且可说天才出少年,未来可期,而一个女童...在这样的一个时代这样的一个世界里,有更多的规矩手段能够让其屈服顺从。
若能用更少的代价让人屈从,谁会去考虑平等互换呢?
人心不可测,海水不可量。
空气静默了几秒,明夷知道他们不想限制她、做她的主意,只是若让她做这个‘负责人’,又确实凶险异常,于是纷纷沉默,把这个难题和决定权,都交由她处置。
于是她道,“既然是我们四人共同出钱出力开的商铺,就由我们共同承担这个责任吧。师父作为明成山之主,亦是我们几人的师父,若是吉王问起,就说是师父的主意,可好?”
师父点点头,“无碍。”
惟惠和春禾也点点头。
明夷又道,“虽说我们四人共同承担,但惟惠乃王子,师父也需照看明成山,若是日常事务交际,春禾你可能帮忙?”
之前春禾帮她处理工坊想关的事宜,她觉得春禾处理得很好,希望他能继续接手这一部分。
春禾点点头,“好。”
其实话说到这里,基本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不过还有一个更深层的问题,然而明夷并不想公开讨论这个问题,于是她道,“我想和师父单独说会话。”
惟惠点点头,起身,春禾静默了半响,也点头和惟惠一起出去了。
书室里只剩下她和师父,空气仿佛一下子都沉默了起来,只听见雪从屋檐上簌簌落下的声音。
师父仿佛知道她的心情,问她,“明夷,可要和为师去看看雪?”
明夷点点头。
师父把她抱起,缓缓踱步出去,就像她刚到明成宫的时候,他帮她恢复声音、解锁AI后,把她从静室抱出来的时候一样。
她没忍住冲动,静静地搂住师父的脖子,大声哭喊了起来,“师父哇!呜呜呜呜呜呜呜~~~”
师父停下了脚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师父在。”
“师父呜呜呜呜呜呜呜~”
“嗯。”
“呜呜呜呜呜呜呜~~”
她印象中她那天应该哭了很久,等她冷静消停下来,师父拿出佩巾给她擦干净眼泪鼻涕后,地上的雪都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
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勇敢和乐观,但其实只是她从来没有真正去面对过这个世界的真相。
天很冷,雪也冷,但师父的怀里很暖,不过师父还是把她抱到了内庭,把她放在她常坐的那张小木椅上,又让姜妇打来温水帮她细细擦脸上羊油,自己搬来另一张木椅,放到她的身旁。
姜妇退下后,他便坐在那张他搬来的木椅上,和明夷并排坐着,面前是那颗据说年份非常非常长的梨树,端正和蔼地站在那里,满头积雪,平静安稳。
“师父,”明夷问,“在这个世界,女子除了嫁人生子,还能做什么?”
师父道,“冬朝有妇名郝,为冬王之后,曾率兵万人灭羌族、攻四夷,在世时南征北战,冬朝之安危皆系于她一身,是为女战神也。”
明夷道,“师父,我不会打仗,还有别的吗?”
“诸侯国晋国曾有一女,貌丑无盐却锦心绣口,向晋公进谏,陈前人不易,诉晋公之过,晋公恍然大悟后勤政爱民,励精图治,自此晋国国力日益强盛,百姓安居乐业。”
明夷:“还有吗?”
“吉朝故土有一女名西子,据说有沉鱼落雁之貌,彼时冬朝没落,冬王荒淫无度,百姓怨声载道,西子受人所托,委身于冬王,乱东宫,后更是在吉王攻打王都之际和吉王里应外合,击败冬王,创立吉王朝。”
明夷:...这个故事有点耳熟...但是...
她问,“师父,有没有不嫁人也能干出一番事业的女子啊?”
师父叹气,“明夷,无论是冬朝还是吉朝,女子还是男子,不成婚,都会是不被礼制和律法允许的。”
“啊?”
“按吉朝律例,若女子二十或男子二十五还没婚配,是要额外缴纳晚婚税的。若女子三十后或男子三十五后仍无婚约,若非自身缺陷实在难以婚配,如眼盲腿瘸之流,则可能会被判入刑监禁,甚至连累家人。”
“啊??”
“这倒是为师之过,没有来得及教你律例,不过你也刚启蒙,现在教也为时尚早,然你早慧...”师父沉默了。
好一会,师父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明夷毋须害怕。”
明夷朝师父望过去,依然是那样慈祥又温和的笑容,和初见时一模一样,只是眉眼间皱纹愈深,“无论是为师还是太史辛,都不会将你随意许人,更不会让你困于后宅,蹉跎一生。”
“可是师父,你看,我一个女子,你和师兄他们都不敢让别人知道那些东西是我做的,那我又能干什么?在世人眼中,我和其他那些在家操持后宅的妇人,又有何区别?你又如何能让我不和其他女子不一样?”
师父道,“明夷,男子女子,就如梨树和桃树,是不一样的,而每一棵梨树,每一颗桃树,也都是不一样的。有的梨树结的果子小,有的梨树的叶子大,有的梨树长得高,有的梨树年份久远,它们都是不一样的,人也是,都是不一样的。
就算同样是开花结果,每棵梨树的果子也不一样,有的甜,有的脆,有的小,有的涩,都不一样,人也是,都不一样。
所以明夷,就算一样要成婚,不同的婚约,也是不一样的。
明夷,你现在需要确认的是,你到底想要结一颗怎样的果子?”
明夷疑惑,“怎样的果子?”
“是呀,你是想一直行商,想最后能站在人前,声明无论纸书豆腐还是其他,皆出自你手,享滔天之名望?还是希望能一直隐于身后,锦衣夜行、富贵藏身?
还是希望能携同道之辈,为天下万民谋福祉?
不同的选择,会有不同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