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海上的风浪异常凶猛,犹如一头疯狂的困兽,嘶吼着做着垂死的挣扎。仿佛再晚一点,它便没有机会逃离;仿佛再晚一点,它就会死去。随着风浪的推进,防浪堤有一半都被淹了进去。程凤站在防浪堤上,一步一步的往下走。海水打在了她的鞋上,下意识的躲避却又马上漏出了一丝无奈的笑容。本就是寻死,竟还怕打湿鞋子?
程凤仔仔细细的观察了下周边环境,不远处的岸上有一个大爷,看起来像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她有点忐忑,掏出手机假装拍照,目光却一刻不停的偷看大爷。程凤太害怕自己跳下去有人救她了,对于她来说,寻死早已经不是自己求得他人关注的办法,而是一条能解决自己所有痛苦的捷径。她不能再连累其他人,曾经刷到过许多新闻里,救人者为了救人自己却牺牲了。她没有办法背负这么沉重的善意,自己贱命一条,一丝一毫连累别人的可能都不允许有。同时她也注意到身后不远处有许多高楼,抬头望去,一扇一扇窗户扫过去,生怕有人站在窗边注意到她。好在,窗边没有人,大爷也远远离去。
那么,就是现在?此时海浪已经没过程凤的小腿,她往高处退,因为这样,跳的更远。怕吗?其实她怕的要命,她脑子里有个声音告诉她:不要跳,呛水很难受,你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可是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马上反驳道:你可以不跳,可是你的痛苦怎么解决?你忘记你日日夜夜拼命挣扎的狼狈了吗?你可以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吗?除了死,你有别的办法吗?
自从抑郁以后,程凤才知道,原来人的脑袋和心脏真的是分开的。大脑是本能反应,它的作用是自我保护。而心脏才是真正的自己,主宰灵魂。她不懂医学,更不懂玄学,她只是体会到了,原来人在极度悲伤时,是真的会心痛,实质性的痛。
“不要跳,你死了你爸怎么办?让孤苦了一辈子的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我对他来说,本来就不是一个很重要的孩子,我死了还有广谦,他有儿子就好了。”
“不要跳,你不是还有悠悠吗?你忘了她告诉过你,你对她很重要?”
“这与我还有什么没有关系,我要结束的,是这没有尽头的煎熬,悠悠很好,有我这样的朋友,是她的悲哀。”
“不要跳,等一等,等一等也许就会好起来呢?”
“不需要了。”
落入水中的一瞬间,程凤先是清晰的感受到了水没入耳朵里的声音,紧接着就是本能的挣扎。她感觉自己的嘴里像被人强硬地塞了两袋子粗盐,比起游泳池里的水,这海水侵入耳鼻喉的感觉更加让人绝望。这种咸涩的滋味,仿佛把她拽回了儿时的那个夜晚。
晚上的月色很暗,暗到关了灯屋子里便伸手不见五指,但是程凤依旧安心的做着美梦。程振江躺在程凤的右手边,鼾声如雷,而左手边则是王文梅,也是紧紧贴着程凤。农村三米五的大炕,一家三口硬生生只占了一半。程凤喜欢这种感觉,这就是她的整个世界,安心且满足。梦里,父亲母亲一左一右牵着她的手站在家门口,天上争相绽放的烟花是在庆祝新年的到来。小时候,过年是程凤最盼望的事情,好吃的、好玩的,还有压岁钱,简直要开心到天上去!突然一个礼花升空到一半,还没来得及绽放就直直的垂落下去,砸在程凤的胳膊上。突然的刺痛让她惊醒,下意识的“啊~”了一声,随着她发出声音,左胳膊的疼痛也没有那么强烈了,但还是有些余疼。她狐疑,为什么胳膊会突然疼?难道是有蝎子蛰了她?她不想打扰父亲母亲,但也不敢睡了,就这样睁着眼睛不知道过了多久,左胳膊又传来一阵刺痛。这次她清醒的感受到了,是有人在掐她,而左边,只有母亲。母亲为什么掐她?不是母亲,难道是鬼?“啊~”三岁的程凤呜呜的哭了起来,她知道,不管是母亲还是鬼,一定要叫醒父亲。
“怎么了?”过了大概两分钟,程振江才不耐烦的问了一句。“爸爸,妈妈刚才掐我!”“这孩子,净胡说八道,做噩梦了吧?”还没等程振江说话,此前一直默不作声的王文梅突然拽了下手边的绳子打开了灯,同时还呵呵的笑着,用手轻轻拍打安抚程凤。这笑声让程凤都觉得自己可能是出现了幻觉,可是胳膊上的疼痛又很真切。程振江见此,也安心的翻过身去,不久又传出一阵鼾声。
程凤再抬头望向母亲,王文梅脸上的表情已经从微笑变成了凝视,从那双眼睛里,已经看不到任何情绪,但程凤隐隐的可以感觉到后背发凉,恐惧席卷到了全身。王文梅就这么死死的盯住程凤,一言不发,挂在墙上的时钟的秒针正有条不紊的运行着,发出规律的滴答滴答声。直到程凤不敢再跟母亲对视,低下头,王文梅才轻轻的说了句:“跟我去外屋地(东北农村的厨房)。”
虽然害怕,但是程凤知道,如果不去,还会面临更可怕的事,除了听话,她别无选择。王文梅迅速把门关上,像忍耐了很久的火山一样突然爆发,直接把程凤踹倒在了地上,然后拿起烧火的铁铲,一步一步的逼近程凤。“妈,我错了,我错了。”近乎恳求的抽泣声并没有换来王文梅的同情,而是一个冷厉的眼神:“闭嘴!我告诉你,再出声,我就打死你!”
“我不哭了,我不哭了,妈,求你了,求你了!”
“**!还出声!”王文梅干脆一把拽起程凤的胳膊往院子里拖,这样就不会被程振江听到。“**!**!让你叫!让你告状!”王文梅疯了似的拿着铁锹抽打程凤。
“妈!妈!求求你了,别打我了!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程凤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她知道发出声音只会换来更狠的毒打,但是三岁的她被恐惧冲昏了头脑,除了哭,别无他法。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变成了这样,虽然平时也经常被打,但像今天这样激烈,却是头一回。
“闭嘴!”眼见形势无法控制,王文梅干脆用铁锹直指程凤的嘴巴。程凤家烧火用的小铁锹不大,大概也就五公分左右,接口处焊连着一根半米左右的铁棍,平时的作用就是清理灶坑里的草木灰。但这一个小小的铁锹如果真的打下去,那程凤的脸肯定会鲜血淋漓,她没有时间去细想这会怎样,但害怕让她马上合上了嘴。
“闭嘴!我让你闭嘴!”王文梅此时已经被控制欲占领了头脑,其实程凤已经合上嘴了,但是过后的抽噎是她控制不住的。而程凤则是吓得缩成一团:“妈!妈!求求你了,别打!我不哭了!我不哭了!”
“**!”王文梅又狠狠地踹了程凤一脚低声警告“我告诉你!以后再敢告状,我就打死你!”说完,就去了旱厕。程凤看到母亲离开了,赶紧轻手轻脚地躲到了院子中央的一棵梨树后面。晚春的夜晚还是有点凉,程凤此时全身就穿着一条粉色的内裤,紧紧地抱住梨树。其实也是病急乱投医吧,她哪里考虑得到,这棵梨树比她高不了多少,虽然长满了绿叶,却不足以遮盖到她小小的身躯。果然王文梅上完厕所出来远远的就看到了程凤,但她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住程凤。她很享受这种控制成功的感觉,虽然是自己的女儿,但是她要她明白,不管对不对,听话是她唯一的选择。疼给我忍着,委屈也给我忍着,即使被打,让她停便停,这让王文梅感受到了一丝奇怪的快感。
“哼!”这是冷笑,也是警告,更是一种胜利。然后王文梅便头也不回走进了家门。砰!留给程凤的,只有家门关上的响声和漆黑的夜。程凤怕的要命,她听父亲说过,人死了会变成鬼,而鬼,是惧怕白天的,只有晚上才是它们行动的好时机。人对于未知的事物总是充满恐惧,更何况是小小的孩童呢。可比起鬼,她的母亲仿佛更可怕,鬼看不见摸不着,至少现在的她还没见过,但母亲打在身上,是真真切切的疼。所以即使程凤有过很多次冲进家门的冲动,却还是忍住了,能陪着她的,只有这棵梨树。虽然它还那样小一棵,程凤一个拳头便可以握住它的身体,一场稍微大点的风便可以把它吹的左右摇摆,但满树争相长出的绿叶还是笼罩在程凤头上,给了她在这个黑夜,唯一一丝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