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大盛朝啊,就得说姜家。
往上再数五代,姜家是开国元勋,到先帝时,那是有从龙之功。姜丞相更是三朝元老,两朝太傅。
当年姜丞相将老来得的幼女送入宫,姜家嫡女,入宫封后,天资聪颖、贤良淑德,母仪天下。
十二年前,先帝骤然驾崩,若非有姜家里外撑着,哪会有这十几年的和平日子!”
峄都最热闹的茶馆,说书人应茶客的要求,说起盛朝最有权势的姜家。
听说书的人问:“你这说的,盛朝哪个人不知道,就没些有趣的?”
“害,我这不是才说了背景。”说书人往桌上一敲折扇,切入重头戏,“众所周知今上并非姜太后亲生。”
话音落下,人群中传出一阵抽气声,饶是盛朝不禁民言,这话说得也太过大胆。
但这确实是众所周知的,先帝当年骤然离世,留下的独子并非当时还是皇后的姜氏所出。
说书人十分满意听客的反应,接着道:“可知为何?明明当年的姜皇后为后整整八年,却无一子半女。”
众听客不语,面露好奇。
“其实当年不单皇后膝下无子,整个后宫八年,也只出了一位皇嗣,就是今上。
话得说回先帝登基时,姜丞相当年是先帝老师,辅佐先帝登基后,就将幼女送入宫,登基大典之后紧接着就是封后大典,万分隆重。但那时帝后感情并不好。”
茶客笑了,说:“这你又知道?先帝与姜皇后可算得上青梅竹马。”
“哎!是一起长大的情分,但婚后二人吵过一次,先帝少年意气,颇向往牛郎织女般的爱情传奇,但姜皇后不喜儿女情长,恪守国母本责。先帝恼姜皇后这般不知冷热,却又对姜皇后一往情深,因此别别扭扭了好些年。”
这话说的,像是藏在先帝龙床底下知道的一般,茶客们一下子笑得开心。
先帝和当时的姜皇后为何膝下无子,为何那些年后宫子息凋零,盛朝传的版本不下百,每个都在变着法子编帝后的爱情故事。
“那今上又是怎么来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茶客开始挑拨。
“先帝为讨姜皇后开心,自然不会临幸其他女子,但耐不过酒醉,幸了一个伺候的宫女,便有了今上。”
“皇家就该开枝散叶,先帝此举有失妥当啊。”有茶客锐评。
也有茶客反驳:“话怎能这么说,当年先帝十分年轻,谁能预料得到意外。先帝希望长子为嫡子,也是情理之中。”
茶客们一言两语似乎要吵起来,说书人忙引开话题:“要说这姜太后,也是真的端正贤良,如同生母般尽心抚育宫女所出,培养今上至今。”
“按你这么说,今上乃宫女所出?”
当今圣上的生母究竟是谁,是没有正统说法的,但在各种民间故事里,不是宫女,就是民间女子,甚至有说是烟花之地的女子,总之没一个好身份。
萧从之喝着茶,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楼下这些茶客,这群人似乎又要吵起来了。
他生母是先帝淑妃,江南百年书香门第萧家的嫡女,是当年先帝和姜皇后争斗的牺牲品。
哪有什么爱情故事?
先帝是在血雨腥风里夺嫡上位的,靠的就是姜家,登基后,姜家送一个皇后进宫,意图牵制先帝。
先帝是怎样的人?牵制已不能忍,更别提姜家的手越伸越长。
那八年里,后宫无所出,自然是姜皇后一手促成,淑妃的孩子能出来,还是因为淑妃是先帝登基前就服侍在旁的,先帝登基时,已经将要临盆,姜皇后来不及下手。
就算如此,淑妃在产子后不久,也撒手人寰了,其中曲折,可不难猜。
这一切的一切,如今的姜太后,断不会让萧从之知道,也以为瞒得天衣无缝。
萧从之自襁褓时,便由姜氏抚育,五岁起,由姜丞相为师。先帝驾崩后,姜氏力保年仅八岁的萧从之即位,这么多年,母慈子孝。
在姜氏心里,当年那些龌龊,萧从之半点不知。
因为姜氏不知道,皇家背后有一影部,完全独立于前朝后宫种种,仅效忠于帝王。
萧从之八岁登基后,影部就成为了他的力量,为他搜罗各种情报。
所以,这些年,萧从之什么都知道,包括当年先帝突然驾崩,也并非意外……
姜太后以为的母慈子孝,只是萧从之日日夜夜在和自己的杀母仇人虚与委蛇罢了。
楼下说书人的故事告一段落,萧从之也起身打算回宫。
他上月从硖城回宫后,一直在养伤,如今好了不少,便迫不及待出宫走动,毕竟在那位太后的眼里,他萧从之,是个向往江湖,无心朝政之人。
将要离开时,一道声音忽然响起:“至今年年底,今上及冠,合该亲政了吧?”
“这可不好说,今上自幼体弱多病,也无心朝堂。”
萧从之随意瞥过去一眼,没错,这就是他在盛朝百姓眼中的形象。十二年来,他时常逃宫不去上朝,太后只好对外宣称皇帝体弱多病。
“不亲政,难道这朝堂继续由姜氏把持?”最初出口那人又问。
“不好么?这十几年风调雨顺,民泰安康。”
“这怎么好?那今上不真成傀儡皇帝了!”
一片哗然。
在盛朝说什么都行,说九五至尊的当今圣上是勾栏女子所出都行,但万万不可说他是傀儡皇帝。
姜氏,是辅佐幼帝处理朝政,功在社稷,绝无私心。
“你怎么说这话,不要命啦?”
“本朝没有百姓闲言治罪的律法。”
“你?我记得你,你是前年落榜的秀才。”
“什么,什么落榜的秀才?”
“就前年秋试,我忘了叫什么名字,反正名气很大,从江南过来的,结果什么都没中。”
“哦!我想起来了,说是江南才子,博学多才、文笔斐然。呵~”
众人又热闹地讨论起来,不乏嘲讽取笑,那落榜的秀才年纪极轻,脸立刻就红了,直接甩了袖子跑出了屋。
萧从之望着这人离开的背影,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这人他知道。
霄思昭,或者说萧思昭,是他表弟。
萧家从二十年前,或者更早,于先帝夺嫡时,就开始沉寂,这么多年,一直在降低存在感,最开始是为了女儿,后来是为了外孙。
萧思昭,是萧从之生母弟弟的儿子,只比萧从之小几个月。两年前,不顾家里阻拦,改了姓,孤身来峄都参加科举。
他的文章萧从之看到了,他是来峄都,让帝王亲政的。
那样的文章一出,哪有机会中举,姜丞相看到后甚至往下查了查,是萧从之暗中拦了,才没牵扯到江南萧家。
回宫后,萧从之认真想了想萧家的事,此前他的布置里没有萧家,如今也不想把他们牵扯进来,只是霄思昭已经入了峄都,行事张扬…
“陛下,荣亲王在殿外求见。”葛云站在大殿门口的位置,轻声通传。
萧从之随即绽开了个爽朗的笑,起身道:“请他进来。”
待葛云转身离开,萧从之敛了笑,深重的目光落在葛云的背影上,若有所思。那日暴雨,巛河水急,葛云被谢莫闻在水里推远,却能毫发无伤地上岸回峄都,属实有点本事。
硖城回峄都的路上,沈酌告诉萧从之,葛云回宫后,同太后说了在麒麟村的经过,内容左不过是今上乐于江湖冒险,想要行侠仗义,是萧从之计划里想让太后知道,用来消除太后戒心的。
荣亲王很快进来,朗声笑着,大步流星。
荣亲王林烁,字予淮,只比萧从之大了五岁,二十多的年纪,浑身都是朝气,明眸皓齿,英俊潇洒,总是笑着,看着非常随和好相处。
“今日那么晚了怎么还入宫?”萧从之迎着林烁坐到矮塌上,边挥手屏退了左右。
葛云领着当值的太监宫女出去,顺带关上了门。
“前几日就想来了,碍于礼部这几日太忙,没抽出空来。”林烁一掀衣袍,和萧从之隔桌而坐。
萧从之浅笑着问:“这几日礼部在忙什么?”
“陛下真是贵人多忘事,再过几日属国的使臣就要来朝贺了,礼部这几日真是忙得脚不沾地。”林烁端起矮桌上沏好的龙井,掀开盖儿闻了闻。
“皇叔知道的,我一向来不过问这些。”
“再过几月就要开始操办陛下的及冠礼了,可不能一直不过问呐。”林烁低头抿了口茶,余光悄悄瞥向萧从之,口中却说,“这茶不错啊。”
萧从之笑着摸上杯沿,垂着眼:“雨前龙井,杭州那儿今年新采的茶。”
“还得是这儿有好东西。”
萧从之端起茶盏,拿杯沿抚过茶叶,眸光隔着氤氲的热气看不清明,他语气也微妙:“太后给的。”
“……”林烁放下茶盏,表情带了分难以察觉的僵硬看向萧从之。
林烁不得不承认,他从来没看懂过他这个皇侄,此时此刻这抹透过雾气的笑,到底藏没藏算计,藏了多少,一概不知,这句看似精心设计的话,到底有没有言下之意,品不出来。
早几年,皇室宗亲里有些不安分的,撺掇林烁生些不臣之思,林烁被说的有些心动,频繁来萧从之跟前试探。没试探出什么定论,但林烁确定了自己不是高居高位的料。
于是这几年,他一直想方设法地委婉表忠心,可惜萧从之这儿一如既往,看不出到底是意在江湖,还是意在朝堂。
也看不出他是真的言笑君子,风度翩翩,还是笑里藏刀,筹谋算计。
萧从之盖上杯盖,磕碰出了声响,盖住了朦胧的热气,也扰了这微沉的气氛。
“不说这个,皇叔这几日都想来找我?”
林烁收了思绪,笑着应:“可不是吗?陛下向臣要了人去硖城,臣可是好奇了很久。硖城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孙爱卿没同皇叔说吗?”
“孙让昨日才从硖城回来,马不停蹄回了刑部,还没钻出来呢。”
“孙爱卿真是兢兢业业。”
“孙让确实是为国为民,行事负责,此行能让陛下满意也是臣之幸。”
“皇叔放心,之后一定会赏赐孙爱卿的。”
“这无妨,还是快些说说硖城的事,竟能让陛下如此上心?”
“说来话长…”萧从之想了想,便从那硖城知府周正其伙同郭少天杀害郭少宇一案说起。
此案没说几句,又说起那峨眉掌门、魔教教主、武林盟主、雪山派掌门,以及一系列失踪案背后的点苍派掌门钱霖。
林烁被一个接着一个的名字,以及错综复杂的江湖门派关系搞得头大,一时感叹:“陛下在宫外可真是经历丰富。”
萧从之附和:“江湖多有趣事,人与人相处,也比这宫中多了分侠气,少了分计较。”
“那是自然,要不是囿于满身俗事,臣也想去江湖中走一遭。”
闻言,萧从之奇怪地看了眼林烁,犹豫片刻后认真地说:“皇叔从小不爱习武,武功太差,恐有危险。”
“……”
话至此,夜也深了,萧从之想让林烁索性在宫中住一晚,但林烁坚持出宫,萧从之也不挽留。
走前,林烁趁着夜深人静,灯影幢幢,别有深意地问:“陛下,月前收到您飞鸽来信,以为硖城有什么重要布置,当真只是为了郭少宇一案?”
“皇叔。”萧从之走到近前,意味不明地看了会儿林烁,回,“当真只是为了郭少宇一案,辛苦皇叔和孙爱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