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生命的尾声,像一段被虫蛀空的朽木,在潮湿的角落里无声地腐朽。
她依旧固执地守着厨房,守着那锅翻滚着浓重药味的当归枸杞汤,仿佛那是她摇摇欲坠的精神世界里,最后一根朽烂的支柱。
那天,我抱着手臂,斜倚在冰冷的厨房门框上,像在看一出荒诞的默剧。她佝偻着,枯枝般的手指颤抖着去端那口沉重的砂锅。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氤氲的热气,却空无一物。手臂的肌肉痉挛般地抽搐了一下,砂锅猛地脱手!
“哐啷——!!!!”
刺耳的爆裂声撕裂了死寂!滚烫的、深褐色粘稠汤汁裹挟着药材的残骸,如同爆发的火山熔岩,猛地泼溅开来!大部分,狠狠地浇在了她自己那双曾精心保养、如今却青筋毕露、皮肤松弛的小腿上!
“呃啊——!!!” 一声短促、嘶哑、不似人声的惨嚎从她喉咙里挤出来,像被掐住了脖子的老猫。
她整个人瞬间佝偻成一团,剧烈地抽搐着,干瘦的身体撞在冰冷的橱柜上,又滑倒在地,徒劳地蜷缩在满地狼藉的碎片和冒着热气的汤汁里。裸露的小腿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肿胀,鼓起狰狞的水泡,空气中弥漫开皮肉被烫熟的、令人作呕的淡淡焦糊味。
我冷眼看着。脚边溅到零星几点汤汁,微烫,但无关痛痒。我只是微微蹙了下眉,像嫌弃灰尘般得后退了几步。
客厅里传来急促而慌乱的碰撞声。季沉屿被那声凄厉的惨叫惊动,凭借着声音的方向和绝望的本能,拖着一只瘸腿,跌跌撞撞走过来!他看不见满地的危险,看不见任何障碍。
“砰!!!”
膝盖狠狠撞上桌角的闷响,听得人牙酸。他身体猛地一晃,痛得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但他甚至没有停顿去揉一下,只是凭着母亲那压抑的、痛苦的呻吟声,踉跄着扑向那片狼藉的中心。
他摸索着扑跪在母亲身边,双手急切而慌乱地在冰冷的瓷砖和滚烫的汤汁碎片中摸索。终于,他触碰到母亲因剧痛而剧烈颤抖的身体,摸索到她被烫得一片狼藉的小腿。母亲发出更加痛苦的呜咽。
“妈……妈!”他嘶哑地喊着,那声音像是从干裂的胸腔里硬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
他伸出双臂,以一种极其别扭、却又无比用力的姿势,试图将蜷缩成一团的母亲从满地碎片和热汤里抱起来。那动作笨拙得像在搬动一个沉重的、濒临散架的骨灰盒,充满了徒劳的悲怆。
他的脸埋得很低,几乎是贴在母亲因痛苦而扭曲的脸颊旁。混乱中,他忽然抬起头,那双空洞的、没有焦点的眼睛,茫然地“望”向我倚靠的方向。干裂的嘴唇翕动着,第一次,用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只属于童年亲密时光的称呼,嘶哑地唤道:“喧喧……”
那声音像砂砾在玻璃上摩擦,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不合时宜的依赖和脆弱:“……疼吗?”
他问的是谁?
是此刻在他怀里因剧痛而抽搐的母亲?还是他记忆中那个可能被波及的弟弟?或者,只是他混乱黑暗中,一个下意识的、指向虚无的呼救?
我依旧抱着手臂,倚在门框上,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塑。冷眼看着他徒劳地抱着痛苦嘶鸣的母亲,看着他膝盖撞出的淤青,看着他脸上那混合着痛苦、焦急和彻底迷失的表情。
脚边那几点微不足道的汤渍早已冷却。
疼?
我扯了扯嘴角,一个无声的、冰冷的弧度在唇边凝结。
疼的是地上那个疯女人。疼的是这个抱着她的瞎子。
我没有怜悯他们,只是觉得这一出戏演得不并不好。他们难道不觉得恶心、肮脏吗?我厌恶地皱着眉头。
就在这时,母亲在季沉屿徒劳的怀抱中发出一声更尖锐的痛呼。季沉屿的身体猛地一顿。他精准地用他干燥而温热的他的手掌覆盖在灼伤的水泡上,徒劳地试图带走一丝痛楚。那动作里充满了彻底的、令人窒息的疯狂——一种献祭自我以分担至亲痛苦的、无望的崩坏。
我冷冷地看着这荒诞而凄厉的一幕。
母亲在剧痛中无意识地抽搐。
哥哥在黑暗中绝望地抚摸。
浓重的檀香、药味、焦糊味交织弥漫。
一个清晰的认知,如同冰锥,刺穿这令人作呕的温情假象:他也疯了。
以一种更寂静、更彻底、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沉入了我们共同铸造的、无光的地狱。
如果这是给上天给他们的礼物,那我会拍手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