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不开哥哥》 第1章 要永远在一起么 “哥,要永远在一起吗?” “我愿意。” —— 我杀死了季沉屿。 他是我的哥哥,是我的支柱,是我苟活于世间的唯一理由,也是我禁忌的爱人。 当子弹穿透他胸膛的那一刻,我仍坚信这是对的,这也是我对这个污浊世界最温柔的背叛。 血泊中的他带着微笑,那双永远阖上的眼睛,仿佛从未真正注视过这个丑陋的世界。 多么可笑啊。 直到硝烟刺痛我的眼睛,我才明白这场悲剧从来都是我的独角戏。季沉屿不过是怜悯我这个可悲的戏子,勉强配合着演出。他早该离场,是我执拗地拽着幕布,不肯让这荒诞剧落幕。 他像天使般施舍给我温暖与关怀,而我却贪婪地想要占有他的全部灵魂。当真相如利刃般剖开我们之间最后的伪装时——那场精心设计的"意外",那些被我亲手碾碎的憧憬——他眼中闪过的,究竟是恨意,还是解脱? 大概是恨吧。 他早就发泄过了,又好像满不在乎。 我知道,他一直都是恨我的。 我罪恶滔天,罪不可赦。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们永远的在一起了。 最后,我牵着我哥的手,约定要做一场很长很长,永不醒来的梦。 第2章 雨季 梅雨季节的烦躁像一层湿透的抹布,糊在窗玻璃上,也沉沉地糊在我心头。 我趴在教室冰凉的窗台,雨水正把楼下的篮球场泡成一片灰蒙蒙的沼泽。几个无人问津的破篮球在浑浊的积水里浮沉漂荡,看得我心头发紧——我那颗定制PU材质的宝贝球可绝不能遭这罪。要是真淋了雨,第一个要面对的就是季沉屿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 季沉屿,这名字念起来都带着一股寒意。他顶着和我分毫不差的脸,却活得像块捂不热的冻铁。 从出生那几分钟起我就怀疑护士抱错了——凭什么他早出来那么一会儿,就能理所当然地当我“哥”?还永远摆出那副全世界都欠他八百吊的冷峻模样。嗯,我活了14年都没怎么瞧见他的其他表情。他是面瘫吧?我时常这么想。 我几乎不怎么叫他哥,我不乐意叫,都是直呼大名。偶尔他心情尚可或许会抬下眼皮,但十之**他都像聋了一样直接忽略,我甚至怀疑过“季沉屿”是不是他真名,不然怎么总听不见?跟个聋子似的。 我爸是波兰人,我妈是黎巴嫩人。爸爸说他和妈妈是年少时在国外学中文那会认识的,所以我和季沉屿一出生学会的第一个语言就是中文,但是这边常用英语,无法,所以我们中英双修。他们在工作上用的是英语,但我听不懂,只有在跟我和季沉屿说话时才会用中文。 我和季沉屿是双胞胎,但别人不会认错我们。我继承爸爸的显性金发,季沉屿继承妈妈的显性灰黑。这么明显的特征在这,如果能认错的话,我敢打赌那个人肯定不乐跟我家深交。但是妈妈总是会记混,但我对此无感。可能是因为她不常回家,不常与我们说话的缘故吧。 上周,前桌那个总扎着蝴蝶结的女生又闲得发慌,卷子也不写就跑过来扯着我袖子问:“喂,你跟一班那个季沉屿真是双胞胎啊?” 蝴蝶结挺可爱,但她烦得很,我总觉得她对季沉屿“心怀不轨”,因为她打听他的次数快赶上我投篮的次数了。我斜睨着她,没好气道:“嗯,我那个面瘫弟弟,多担待。” 我说他是我弟这事儿本人肯定早知道了。上次我亲眼看见那女生拿着不知道从哪个班流传出来的小纸条,外加我“精心”修改过的户口本复印件,跑去一班找他对峙。我跟在那女生后面看戏,季沉屿那时正埋头对付一张初二的数学卷子,连眼皮都没舍得抬一下。 阳光穿过他低垂的睫毛,在草稿纸上投下细细密密的扇形阴影,和他嘴角那点若有若无、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一样让人火大——只有解出那种远超我们年级的难题时,这玩意才会像程序卡顿一样,吝啬地扯动一下嘴角。 女生悻悻走后,我瞄见他卷子最上方,“初三上册期末测试”几个字下面,鲜红的“107”刺得我眼睛生疼。 明明他也才初二,装屁!我忍不住吐槽他。 那天傍晚,我在储物柜里发现了那份被撕成两半的户口本复印件。季沉屿跟个鬼一样,默不作声地倚在门框上,他声音冷得像冰:“下次别拿家里东西瞎闹,柜门也没锁。” 我攥着那堆碎纸,一股邪火直冲脑门想骂他小心眼,手指却在纸片的边缘摸到了几处微湿、发硬的褶皱,好像是用胶水笨拙修补过的痕迹。 斯文败类。我想这么骂他,我没说出来,因为他还配不上斯文二字,顶多算个败类。 在我这算败类。 家里的空气常年和季沉屿的表情一样,凝滞而冰冷。父母的影像在记忆里总是隔着时差和越洋电话的电流声。 妈妈在国外奔忙,爸爸在国内的私企焦头烂额,一年到头,全家凑齐吃顿团圆饭的次数掰着指头都嫌多。 去年除夕的餐桌上,爸爸切完龙虾就开始回工作微信,妈妈对着平板屏幕进行着她的商业探讨。我百无聊赖地数着水晶吊灯上积了多少层灰,直到季沉屿用筷子轻轻敲了敲我的碗沿,吐出三个字:“食不言。” 我明明没说话,我在心里骂他脑子有病,多管闲事。我翻他白眼说关你屁事,季沉屿跟没耳朵似的自顾自的吃完。每到这种尴尬时候,王妈总会在一旁轻轻叹口气,然后往我们俩的碗里各自夹上几筷子菜。 王妈从前是大学教授,丈夫病逝,女儿远嫁,才辗转来到我们家做住家保姆。她总是穿着熨帖的衬衫,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珍珠胸针,戴着金丝边眼镜,说话带着一种书卷气的温柔。 每天放学,餐桌上总摆着温热的牛奶和切得精致的水果;生病时,她会整夜守在床边,不厌其烦地更换退烧贴。她的照顾无微不至,像一层温暖的纱,却总隔着点什么。当我想撒娇多赖在她怀里一会儿时,她会笑着揉揉我的头发,然后转身去整理季沉屿那一摞摞的竞赛资料;当季沉屿捧着满分的试卷回来,她眼里闪烁的骄傲光芒,比我入选校篮球队当上队长时,要炽热明亮得多。 记得有次,王妈给我们买回一对塑料小恐龙玩具。我故意把我那只三角龙的尾巴掰断了,我告诉季沉屿了,然后我就看着他蹲在客厅地毯上,用口水沾湿纸巾,一遍遍徒劳地擦拭着断口。最后,他把那只完整的霸王龙塞进我手里,自己抱着断了尾巴的三龙,语气平静地说:“明天让爸爸修。” 我知道他这话是哄我的,因为爸爸根本就不会回来,他也不知道这是我故意弄坏的。 可第二天早餐时,我却瞥见他书包侧袋里,那只三角龙的尾巴已经被细细的透明胶带一圈圈缠好。后来王妈告诉我那是他趁我午睡,悄悄央求她帮忙粘的。 虽然是这样,但那又怎样,他答应了就要做到,我才不管过程。这是他自作自受。 王妈对我说:“小屿真懂事,知道照顾弟弟的感受。”我感到恶心,我攥得发白的手指关节发出的细微声响。但是王妈没看见也没听见。她不仅瞎还聋,跟季沉屿一样。难怪他们那么亲密,原来是同病相怜。 我在心里嘲讽他。好事都让季沉屿一个人干了,他装什么乖?明明对什么事都一副置身事外的冷淡样子,装屁,他会遭到报应的。 我不喜欢他。我讨厌他。 这糟糕的一天终于结束了,放学回家后,我无意撞见王妈在书房给季沉屿讲解初三的奥数题。 桌上摊开的那本蓝色封皮辅导书我认得——三个月前我觉得太简单,直接拿去垫了桌脚。可当我鬼使神差地翻开内页,里面密密麻麻全是季沉屿清隽的字迹,各种解题思路和批注挤满了空白处,连王妈都在某页空白处用红笔写着:“举一反三,思维极佳!” 难怪每次考试,他都像磐石一样牢牢霸占着年级第一的宝座。而我,这个永远的“万年老二”,即便考了满分,也只能听到老师带着惋惜的评语:“要是能像你哥哥那样,再钻研一下超纲题就好了。” 季沉屿你怎么不去死?怎么哪都有你?能不能赶紧滚出我的世界?滚得越远越好。 深夜,我口燥的很,想下楼接杯水喝,经过书房,门缝里漏出昏黄的光。推门进去,季沉屿正趴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笼罩着他有些疲惫的侧脸。 灯光下压着的,赫然是我那张布满红叉的数学试卷——是我从他书桌上随手抽的一张奥数真题卷,旁边空白处是密密麻麻的新批注,比老师写的还要详尽。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猛地直起身,迅速把试卷推过来,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却依旧平淡无波:“王妈让我帮你整理下错题。” 我眼尖,瞥见他手边草稿纸上还残留着没完全擦掉的演算痕迹,那分明是我卡在最后一步,看了解析死活解不出的那道附加题,而隔壁王妈的房间,早已一片漆黑寂静。 她永远不会知道,那个总被她赞许为“一点就透”的优等生,会为了他那“不成器”弟弟的成绩,在深夜里熬红了双眼。 我心里莫名一堵,嘴上却硬得很:“嘁,没睡醒吧?非要跑我这自讨苦吃。”我才不信王妈会让他做这种事,她舍不得。 季沉屿什么都没说,跟我说了句早点睡,然后拿着试卷就走了。 深夜12点半,告诉我早点睡。我觉得他有病,而且病的还不浅,而且他还把卷子拿走了,那我写什么?我看什么?他就是有病,脑残。不过论天赋,我可从没觉得自己输过。初一开学没过几个星期,体育老师就像发现宝贝一样把我拽进了篮球队。现在,我是队长了。用实力把初三学长拽下台了。 上次和隔壁学校的友谊赛,我一人晃过三个防守队员漂亮进球时,眼角余光扫过观众席,竟捕捉到季沉屿难得地停下了笔,虽然下一秒他就又埋下头去演算他的数学题,但我知道,他看见了。 算你的数学题去吧你个机器,跟那些冰冷的数字过一辈子去吧。 第二天,窗外的雨还在不依不饶地下着,篮球场的积水像一面破碎的镜子,倒映着教学楼模糊的玻璃幕墙。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指尖触到一粒硬硬的糖。这是上次,季沉屿一声不吭地把整盒薄荷糖塞进我书包时,只丢下干巴巴的一句:“打球别出汗出傻了。”——这大概是他这半年来对我说的第二长的一句话了。他会吃糖?我不知道,谁在乎。 天才的脑回路很清奇,季沉屿就是这样。就像他永远也不会懂,为什么有人会愿意在这样烦闷的雨天,像个傻子一样盯着泡在水里的篮球场发呆——比如现在的我,还有远处,那个正撑着伞、面无表情走向实训楼的身影,我的“面瘫弟弟”。 我看着他挺直的背影融进雨幕,心里那股熟悉的烦躁又翻涌上来,像被雨水浸透的棉絮,沉甸甸的,堵得发慌。 王妈的话…… 我觉得王妈的爱像温吞的水,止不住地洒在我们身上,却在不经意间,将季沉屿塑造成她眼中完美的“模板”,一个我永远追不上的、沉默的标杆。而季沉屿那些藏在冰山下的、笨拙的修补与深夜的灯火,在我固执的解读里,不过是他另一种形式的“装乖”与无声的炫耀。 炫你妈呢,死冰山。 我认为我们俩像两只雏鸟,争夺着同一片稀薄的暖意,那由王妈无意间地偏爱所酿成的酸涩,在每一次无声的较量、每一次暗中的窥探中,都化作滚烫的执念,灼烧着彼此,也让我们在湿冷的雨季里,靠得更近,又隔得更远。 我讨厌季沉屿,也不喜欢王妈,但我不能没有他们。 第3章 我讨厌这里 初二的一天,下起了瓢泼大雨,雨点砸在窗户上噼啪作响,像是无数小石子。就在那天,一切都变了。 我和季沉屿分开了,爸爸妈妈也分开了,王妈躲在厨房门口,偷偷用围裙角抹眼泪,肩膀一抽一抽的。 窗外灰蒙蒙一片,雨水像瀑布一样冲刷着玻璃。客厅的电视里,天气预报员的声音混在雨声里,一遍遍说着暴雨会持续很久,出行要注意安全……可没人注意听,也没人会听。 妈妈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一边对爸爸尖声怒吼,一边死死箍着我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不由分说地把我往门口拖拽。那些刺耳的争吵声像一团乱麻塞进我耳朵里,他们在用各自的语言吵架,我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只觉得烦躁又窒息。手腕上的痛楚一阵阵传来,火辣辣的,我感觉骨头都要被捏碎了。 我没有哭喊,像个没有重量的破布娃娃,被她的力量甩来甩去。我死死地盯着季沉屿,他就那么安静地杵在爸爸身边,垂着眼,仿佛客厅里这场激烈的风暴与他毫无关系。他像一尊冰冷的石像,一直在冷眼旁观。直到冰冷的雨水随着门开溅到我脸上,直到我被彻底拽出门外,他也只是抬了抬眼皮,最终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所以,我到底在期待什么?期待他像电影里那样冲过来拉住我?还是期待他哪怕喊一声我的名字? 不,他不会这样做的。 季沉屿他就是这样。永远把自己关在那个透明的壳子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别人的事情,他连看一眼都觉得多余。或许他早就烦透我了。我的吵闹,我的篮球,我的一切。 父母离婚了,我被妈妈强硬地带走了,踏上了去异国的飞机。回头最后望一眼,只看见紧闭的大门和模糊的雨幕。 漫长的飞行中,妈妈几乎全程都在昏睡。她歪着头靠在舷窗边,眼下有浓重的青黑,即使在睡梦里,紧锁的眉头也像刻上去的深沟,写满了疲惫和一种我那时无法理解的沉重。 我呆呆地望着窗外。厚重的云层之上,是刺目得令人晕眩的、无边无际的蓝。这巨大的空旷让我胡思乱想:人类怎么能堆砌出那么多蚂蚁窝一样的楼房?原来课本上画的海洋,真的可以辽阔到望不见边际……为什么妈妈只带我走,却把季沉屿留给了爸爸?为什么爸爸只是沉默地看着我离开,连一句“留下”都不肯说?为什么王妈只知道哭,却不开口拦一下妈妈?还有季沉屿……他为什么能那么平静?连一个眼神,一个字,甚至一丝不舍的表情都吝啬给我?我对他来说,就这么不值一提吗? 这些问题像一群嗡嗡乱飞的苍蝇,在我脑子里盘旋不去。想了很久很久,久到窗外的蓝色都开始变得明显,一个冰冷又清晰的结论慢慢沉到心底:他们不够爱我。不够在乎我。 尤其是季沉屿,他根本就没把我当兄弟。他眼底那份恒久的漠然就是证明。我的存在,对他来说或许一直是个负担。我的离开,大概正是他求之不得的解脱吧?最后虽然是妈妈带我走了,但我知道,她大概也没那么爱我。本就不多的爱,好像也在这场暴雨和争吵里,被冲刷得所剩无几了,因为她本来就没这么在乎我。不然,她怎么会在那种时候,只记得紧紧抓住我,却忘了我会痛? 妈妈几乎是空着手把我带走的,甚至连衣服都没带。那些我心爱的篮球,还静静地躺在卧室的地板上、角落里,保持着被我随手扔下的姿势——至少我离开房间时,它们还在那里。不过现在,它们大概已经被季沉屿当成碍眼的垃圾清理掉了吧?毕竟我走了,他讨厌篮球,更讨厌留下我痕迹的一切。 等我再次睁开眼,刺眼的阳光透过陌生的窗帘缝隙射进来。 窗外一片晴空万里,仿佛先前的暴雨只是一场噩梦。我茫然地环顾四周:陌生的床,陌生的墙壁颜色,陌生的家具样式,空气里飘着陌生的气味,一切都冰冷而疏离。 这是妈妈住的地方。一个没有爸爸,没有季沉屿,也没有王妈的地方。 我喉咙有些发干,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大块。我盯着天花板上那盏陌生的、带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吊灯花纹,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眼睛发酸。最终,我掀开同样带着陌生洗涤剂气味的被子,决定下楼去找妈妈。总得让我干点什么。做点什么都好,好让这巨大的陌生感和心里那个呼呼漏风的空洞,不那么难以忍受。 我赤脚踩在冰凉光滑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间。 这房子很大,非常大,比我们原来的家还要大上许多。高高的天花板,长长的走廊,两边有很多扇紧闭或虚掩的门。但它空得可怕,每一步踏下去,脚步声都像被空旷吸走了,只留下更深的寂静。 这里没有季沉屿,没有他房间里隐隐传出的翻书声和王妈的讲解声,没有他偶尔开门走出来时带动的气流……明明少了他这个“碍眼”的人,我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深入骨髓的冷清。这空旷像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上来,淹没脚踝,膝盖,胸口…… 我漫无目的地沿着走廊走。经过一扇扇紧闭的门时,我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以前在家里,只要季沉屿的房门紧闭,我就不会去推开——因为有一次我没敲门就闯进去,他板着脸,很严肃地说教我:“开门之前要敲门,这是基本礼貌。”我记住了。所以现在,面对这些同样紧闭的陌生房门,我也没有伸手。 这里,不是我的家,只是一栋豪华的房子。 我继续往前走,脚步放得更轻。就在我快要走到走廊尽头时,一阵奇怪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从一个虚掩着门的房间里飘了出来。那不是电视声,也不是妈妈平常说话的声音。那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压抑的、带着点喘息的声响,混杂着床垫弹簧发出的细微却清晰的、有节奏的“吱呀”声,还有一个陌生男人低沉的咕哝声。 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我。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几乎要撞出来。鬼使神差地,我屏住呼吸,贴着冰冷的墙壁,一点点挪到那扇虚掩的门边。 门缝很窄,我只能看到里面的一角。 目光所及之处,是散落在地毯上的衣物——有妈妈的睡裙,还有……一条男人的皮带和深色裤子。视线再往上移一点点……床上,凌乱的被褥间,我看到妈妈雪白的肩背以一种奇异的弧度拱起,黑色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一个陌生男人强壮、**的手臂正紧紧环抱着她…… 嗡——!!!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冻结了。巨大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肮脏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咙。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头,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泄露出一丝声音。 房间里那令人窒息的声音似乎停顿了一下,但紧接着又继续了下去,他们并没有发现门外的我。 我再也无法忍受,转身用尽全身力气,跌跌撞撞地朝着自己那个陌生的房间逃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我冲回房间,反手死死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心脏还在疯狂地擂鼓,冷汗浸透了薄薄的睡衣。胃里翻江倒海,我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大口喘着气,刚才那一瞥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反复地烫在我的脑海里。 爸爸沉默的脸,妈妈愤怒的嘶吼,季沉屿冰冷的眼神,王妈的眼泪,还有……还有刚才门缝里看到的那一幕……混乱的碎片像失控的玻璃渣,在脑子里疯狂旋转、切割。一个冰冷、黑暗的念头,带着尖锐的痛楚,慢慢浮了上来,逐渐清晰: 原来……这就是爸爸妈妈离婚的原因吗? 胃里那股翻搅的恶心感更加强烈了。我死死捂住嘴,指甲掐进了掌心,才勉强压下呕吐的**。 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不是因为冷,这陌生的房间里有暖气,比外面暖和多了。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比刚才赤脚踩在地板上还要冷上千百倍。 那个陌生男人是谁?他为什么在这里?妈妈和他……他们…… 我不敢再想下去,那画面又跳出来,伴随着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喘息和吱呀声。 我猛地甩甩头,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肮脏的东西甩出去。可它们像黏腻的蛛网,牢牢缠住了我的思绪。 爸爸知道吗?他那么沉默地看着我跟妈妈走,是不是因为他早就知道了?所以他才不拦着?所以他才不想要我了?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心里:也许爸爸觉得,我是妈妈的孩子,和那个男人一样,都是他不想再看见的“脏东西”?可是他也没在意过我,他只爱季沉屿。 那季沉屿呢?他是不是也知道了什么?所以他才会那么冷漠,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他是不是觉得妈妈……很坏?连带着我这个总是粘着妈妈的弟弟,也变得讨厌了?所以他巴不得我走?王妈的眼泪,是不是因为她也早就知道了,却不能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家碎掉? 所有的疑惑,那些在飞机上盘旋的“为什么”,此刻都像找到了一个黑暗的、丑陋的源头,猛地汇聚过来,沉重得让我喘不过气。之前觉得“他们不够爱我”的想法,此刻变得无比真实,甚至带着一种残酷的印证。 妈妈带着我离开,真的是因为爱我吗?还是仅仅因为我是她的儿子,是她不得不带走的一个“附属品”?就像她没给我收拾篮球一样,她可能根本不在乎我真正在意什么。她只在乎她自己,在乎那个陌生的男人。 我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双腿还有些发软。我走到窗边,外面阳光刺眼,蓝天白云,干净得晃眼,和门缝里看到的那个阴暗、混乱、令人作呕的世界形成刺目的对比。 这明亮的光线让我感到一阵眩晕,我开始害怕,开始惧怕未来。 不知道过多久,廊间隐约传来一些声音,是妈妈在和那个男人说话吗?他们在笑吗?妈妈从未用那种温柔语气对我说过话,想到这,我胃里又是一阵痉挛。 我有点怀念那个家了。那里有我熟悉的篮球,有季沉屿紧闭的房门——那扇门虽然关着,但我知道他在里面,是安全的。而这里这个华丽的大房子,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壳子。它没有季沉屿,却塞满了让我害怕的秘密和一种说不出的肮脏。 这里不是家。 它比季沉屿的冷漠眼神还要让人心寒。 我悄悄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板上。廊间似乎没有声音了。那个男人走了吗?还是他们在别的房间?我不敢出去。我害怕再撞见什么。我害怕看到妈妈的脸。 我退回房间中央,环顾着这个依旧陌生的一切。巨大的空虚感和一种被彻底遗弃的孤独感再次袭来,比下飞机时更甚。心里那个空洞,不仅没有被填满,反而被刚才看到的景象硬生生撕得更大了,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 我要干点什么。可是,我能干什么呢?在这个不属于我的、藏着可怕秘密的地方。 最终,我慢慢地、慢慢地爬回了那张陌生的床上,用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像个密不透风的茧。黑暗和狭小的空间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我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紧紧闭着眼睛,试图隔绝外面那个混乱的世界,也试图隔绝脑子里那些疯狂旋转的、带着尖刺的念头。 阳光被厚重的窗帘挡在外面。被窝里一片漆黑。 我只想消失。 我想回家了。 我不要待在这里。 我不喜欢这里 第4章 日记一 父亲死的那天,正好是我和季沉屿十八岁的生日,我被接回季沉屿身边。 灵堂是父亲送给我们的礼物,那是一座倒置的、凝固的剧院。惨白的灯光从高处泼洒下来,将空气都冻得粘稠。层层叠叠的纸花圈,像一排排褪色、僵硬的观众,无声地包围着中央的舞台。舞台正中,是父亲的遗像。 他端坐着,嘴角噙着那抹惯常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笑意,目光穿透缭绕的香火烟霭,直直落在我们兄弟身上。那笑容悬在半空,成了整个冰冷空间里唯一鲜活却又最令人窒息的存在。 季沉屿就站在我左手边,沉默得像一尊新刻的石像,什么感情也没有,什么表示也没有。依旧是我记忆中的季沉屿。而空气里只有香烛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压抑的呼吸。我故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骨头硌着骨头,沉闷的声响在寂静中显得突兀。 “生日快乐,季沉屿。”我的声音不高,带着刻意的轻快,像石子投入死水,却连一丝涟漪都没能惊起。 他仿佛没有听见,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只是机械地、近乎粗暴地,将一直紧攥在手中的那支白菊塞进我怀里。 花茎被他攥得有些发软,带着湿冷的潮气。他的指尖在交接的瞬间擦过我的掌心,不像是活人的温度,而是一块刚从寒潭里捞起的、棱角分明的冰。那刺骨的寒意瞬间沿着我的血脉向上窜去。 冰凉的触感猛地刺穿了眼前的场景,将我拽回五年前那个同样闷热窒息的午后。 母亲红肿着眼,紧紧攥着我的手腕,要把我拖离那个曾经的家。小小的我回头,穿过暴雨和飞扬的尘土,只看到季沉屿那冷漠的侧脸——像此刻一样,凝固着,别开去,仿佛我只是拂过门槛的一粒微尘。 那份冰冷的、彻底的剥离感,曾是我对“恨”最初的认知。 我恨季沉屿。 在那个女人身边的这些年,我早已学会把那些尖锐的碎片吞咽下去,用一层厚厚的冰包裹起来。只是指尖残留的寒意,还有遗像上那永恒的微笑,都在无声地提醒:正是13岁那扇门合拢的瞬间,我的亲哥哥,用他冰冷的态度,为我锻造了人生第一把真正锋利的刀。 它叫“季沉屿”,刃口淬着血缘的寒霜,至今未曾生锈。 第5章 日记二 母亲是在一个阴沉的下午突然出现的,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旧皮箱的霉味。她破产了。曾经堆满奢侈品衣帽间的辉煌,如今坍缩成脚边一只鼓胀的硬壳箱子。 箱盖敞着,露出里面胡乱塞着的、曾经价值不菲的衣裙,昂贵的蕾丝和丝绸上爬满了丑陋的、墨绿色的霉斑,像一块块溃烂的皮肤。唯一显得“体面”的,是她捏在指尖的那张名片——父亲当年给她的,烫金的名字和头衔,如今被划得面目全非,金箔卷翘着,露出底下廉价的白色卡纸。 她坐在季沉屿那间冰冷阔大的工作室的真皮沙发上,像一尊格格不入的、褪了色的旧瓷器。空气里悬浮着灰尘和绝望的气息。她低着头,用精心保养过、如今却显得有些枯瘦的指甲,一下,又一下,固执地刮着名片上仅存的一点金箔。 指甲刮过纸面,发出单调而刺耳的“沙——沙——沙——”,像某种垂死昆虫的哀鸣,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无限放大,刮得人头皮发麻,心头发紧。 “小屿,”她终于开口,声音干涩粗粝,像砂纸打磨着生锈的铁器,亲昵的小名被叫出来,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黏腻感。她没看季沉屿,眼神空洞地盯着那张被摧残的名片,“你弟弟小时候最怕黑了,天一黑就哭,非要开着灯才肯睡……你还记得吗?” 季沉屿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修长的手指在平板电脑光滑的屏幕上滑动,屏幕上跳跃着冰冷的、红红绿绿的股票K线图。那些起伏的线条,仿佛才是他此刻唯一关心的真实世界。他整个人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将母亲的试探和那令人窒息的“沙沙”声,都隔绝在无形的屏障之外。 我坐在沙发的另一端,距离母亲最远的位置。我听着女人的话无声地扯了扯嘴角。季沉屿继承了父亲的公司,若不是这疯女人一直在楼下闹腾有损他面子,否则她根本不可能进得来,此时居然还能叫得出如此恶心的称呼,真是令人作呕。但这恰恰是这疯女人最擅长的事。 我的视线无法控制地落在她的手上——那双曾经戴着别人百万都买不来的钻戒、在慈善晚宴上优雅举杯的手,那双在新年的深夜里,曾无比冷静地将白色药片在瓷碟里细细研磨成雪白粉末的手。我记得那粉末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记得她如何将它们无声无息地撒进父亲睡前那杯温热的清水里,轻轻搅动,直至消失无踪。 她以为那个看似阖家团圆、守岁喧嚣的夜晚,无人知晓这黑暗的秘密。 但她错了。 季沉屿知道,我也知道。只不过我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是疯女人亲口告诉我的。在父亲葬礼后那个同样令人窒息的夜晚,我曾揪着季沉屿的衣领,平静地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不拆穿她?为什么不告诉父亲? 他当时看着我,眼神疲惫得像跋涉了千年的旅人,喉骨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只吐出几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沉重得能砸碎人的骨头:“她是我母亲。” 就是那一刻。 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四肢百骸,比灵堂里他指尖的触感更甚。我看着季沉屿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名为“责任”或“血缘”的沼泽,终于彻底明白:原来这世上,有一种善良,比刀刃更锋利。 它不声不响,却能将真相与正义活活闷杀,用沉默的枷锁将生者永远囚禁在过去的阴影里。 它不流血,却能让你的五脏六腑都跟着一寸寸腐烂。它是最深沉的残忍,披着名为“孝道”或“亲情”的华服,微笑着,将你推向永恒的深渊。 我本想让她出去住的,因为她太碍眼了。但是季沉屿不让,要她留下,我同意了。反正她还有价值,留着倒也用。可季沉屿却是为了那该死的亲情。 季沉屿就应该跟父亲一起去死,他没资格活着。 第6章 日记三 哥哥那双曾经能洞穿人心、映照出我所有不堪的眼睛,是在他二十一岁那年彻底暗下去的。 是我亲手熄灭的光。 那天,他站在公司摩天大楼的阳台边缘打电话,城市的喧嚣在脚下缩成模糊的背景音。风像绝望的呜咽,撕扯着他单薄的白色衬衫,布料紧紧贴在他的背脊上,绷得像一面屈辱的、投降的白旗。 阳光刺眼,将他孤绝的身影钉在虚空与水泥的边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声音大得几乎要盖过风声。 我一步步走近,鞋底摩擦着粗糙的水泥地面,声音干涩。 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绕住我的咽喉,但另一种更炽热、更扭曲的东西在血液里燃烧——那是一种混合着恨意、占有欲和毁灭冲动的毒焰。 我停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却带着刻意的、引人回头的轻佻:“哥,回头看我。”这是多年后,我第一次叫他哥。 季沉屿身体意料之中的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然后,他缓缓地、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迟缓,侧过了半边脸。风撩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曾让我沉溺又让我痛恨的眼睛——清澈,疲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就是此刻! 我攥紧了手中那只冰凉的高脚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没有丝毫犹豫,我猛地将它砸向旁边坚硬的建筑! “砰——!” 清脆得令人心悸的爆裂声炸开!晶莹的碎片如同被赋予了恶意的生命,带着尖啸四散飞溅!其中一片,像淬了毒的蜂针,精准地、狠戾地划过他靠近太阳穴的眼角!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他身体猛地一震,却没有躲开,像是被无形的子弹击中。随即,一道细细的、鲜红的血线,从他眼角那道细小的伤口里迅速蜿蜒而下。血珠先是凝滞在浓密的睫毛上,沉重地悬垂着,然后不堪重负,一颗,接着一颗,沿着他苍白的脸颊滚落。 那轨迹清晰得刺眼,像一串猩红的、未尽的省略号,无声地控诉着即将到来的终结。 剧痛让他本能地闭紧了那只受伤的眼睛,另一只眼难以置信地望向我,瞳孔深处翻涌着惊愕、剧痛,甚至还有一丝了然。那瞬间的对视,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进我的脑海。后来,面对所有询问,他总是平静地、甚至带着点疲惫地解释:“意外。风太大,玻璃不小心划到了。” 他替我遮掩了。 但我知道,在那电光火石、玻璃碎裂的瞬间,他一定看见了——看见了我并非惊慌失措,而是像一尊冰冷的雕像,稳稳地站在他身后那片楼顶通风口的阴影里。他一定看清了我垂在身侧、死死攥紧的右手。那手里攥着的,不是别的,正是那瓶本该在刚才就递给他、缓解他因加班而干涩不适的“眼药水”。 那瓶清澈的液体里,早已被我精心置换了致命的毒药——高浓度的散瞳剂。 只需要三滴,三次温柔的、看似关怀的滴落,就能让视网膜上精密的感光细胞像暴露在烈日下的初雪,无声无息地、彻底地消融、崩塌,最终化为一片永恒的、死寂的黑暗。 我的算计,分毫不差。 当他眼前的世界彻底失去轮廓,沉入无边墨色,被宣告永久失明的那一天……日历上的数字,冰冷地嘲笑着命运的残酷。 那一天——7.25,恰好是我们第一次在黑暗中摸索着拥抱彼此、撕开禁忌、将血缘与**彻底搅碎、沉沦进无望深渊的一周年纪念日。 我送他的“礼物”,是永恒的黑暗,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再无光明的牢笼。 可是,他明明知道,为什么不躲开呢?为什么还任由着我毁了他? 我不知道也懒得猜。 我琢磨不透季沉屿。 第7章 日记四 哥哥的世界彻底暗下去后,我把他接到了我家——那个早已被我们扭曲的亲情和**浸透的牢笼。 每天清晨,给他穿衣服成了我固定的仪式,像摆弄一具精致的人偶,为他套上精心挑选的躯壳。我不嫌累,哥哥有时会反抗,我任由他闹,因为我知道他离不开我,也离不开我。后来哥哥也不闹了,安安静静的等着我。我知道他偏爱毫无杂质的纯白T恤,像他曾经试图保持的某种洁净。我偏不。我挑最沉最哑光的黑色套在他身上,让粗糙的布料吸附着他温热的皮肤,像一层无法挣脱的夜。 他看不见,只是微微蹙眉,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却终究沉默。 他向来讨厌任何金属的冰冷刺入身体。于是,我选择在他被药物拖入昏沉睡眠时下手。耳垂柔软的肌肤被冰冷的穿刺针刺破,一点,再一点。第一枚银钉在左耳,第二枚在右耳,第三枚,我选在了耳骨最上方——一个特别容易发炎的位置,我折磨他。 他即使在昏睡中,身体也会因突来的锐痛而本能地瑟缩、颤抖,像被电流击中。但这还不够。 我找来了最粗的医用钢钉,用砂轮在寂静的深夜细细打磨,直到尖端闪着冷厉的寒光。在他毫无防备的脚踝上,我用尽全力,将那根冰冷的钢钉穿透皮肉,狠狠钉入。剧烈的疼痛瞬间将他从混沌中撕扯出来,他猛地弓起身,喉咙里溢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额角瞬间渗出冷汗,身体在床单上剧烈地抽搐。 我俯下身,嘴唇几乎贴上他汗湿的鬓角,我笑着看着他,回敬当初离别时,他那冷漠的模样。 有时我拿起他童年时代的日记本,翻到某一页,用清晰到残忍的语调念道:“今天喧喧又把颜料泼在我作业上了,蓝色的,一大片。我假装很生气,板着脸训他。其实看着他气鼓鼓又有点心虚的小脸,我觉得很可爱,我很喜欢。” 当念到最后一句时,他绷紧的身体会奇异地、骤然陷入一种死寂般的安静。仿佛灵魂被那句话短暂地抽离。然后,他会颤抖着抬起手,摸索着,冰凉的指尖带着未褪的痛楚,小心翼翼地触碰到我的睫毛,轻轻拂过。那动作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专注和迟疑,仿佛在黑暗中艰难地确认——眼前这个念着他童真回忆的人,这个给他带来无尽痛苦的人,这个他唯一的弟弟……是不是真的存在?是不是他记忆里那个弄脏他作业本的喧喧? 我无视他的感受。 我把他囚禁在书房。那曾是他汲取知识、掌控世界的堡垒,如今成了我为他量身定做的感官牢笼。 四面墙壁,不再有任何书籍。取而代之的,是我画的他——无数个他,被凝固在画纸上。 十六岁的他,站在领奖台上,阳光落在他骄傲的侧脸,意气风发,眼神锐利地看向远方。 十八岁的他,在父亲葬礼肃穆的人群后,眼神是空洞的迷茫和一丝孩子气的叛逆。 二十一岁的他,站在阳台边缘,血珠如断线的红玛瑙,从他眼角那颗绝望的省略号里滚落,染红了他苍白的脸颊。 画布上的他,目光或远眺,或低垂,或失焦,从不看向画框外的我,仿佛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窥视者。 而此刻,坐在书房中央椅子上的他,真实的他,那双曾经倒映过星辰大海、也映照过我所有不堪的眼睛,如今只剩下空茫的、永恒的黑暗。他无法再看向任何地方。 他空洞的“视线”无处安放,只能被动地、永恒地,停留在我身上——这个他唯一能感知到的、扭曲了全部光明与黑暗的存在。 哦,我忘记了,下次再给他打个nipple piercing,这样应该会更好看。我在素描上还是很有天赋的。 我要把他变为我的艺术品。这是他的报应,也是他的荣幸。 第8章 日记五 没过多久,母亲最终彻底疯了。 像一株被连根拔起、曝晒在毒日下的植物,迅速枯萎、变形。某个深夜,她幽灵般溜进囚禁着哥哥的书房。我故意装作没看见,放他进去。 月光惨白,勾勒出她嶙峋佝偻的剪影。她手里攥着一把厨房用的大剪刀,寒光闪闪。她嘴里念念有词,含糊地咒骂着“晦气”、“脏东西”,然后猛地扑到沉睡的哥哥床边,用剪刀发疯似的剪扯他身上那件我给他套上的黑色睡衣。“咔嚓!咔嚓!”布料撕裂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像骨骼断裂。 我冲进去,一把攥住她扬起剪刀的手腕。那触感让我心惊——薄薄的皮肤下,腕骨尖锐得如同要刺破这层脆弱的皮囊,硌得我掌心发疼。她的脉搏在我指下狂乱地跳动,像一只被困在枯井里的鸟。冰冷的愤怒和一种更深的、令人作呕的悲悯攫住了我。 我盯着她浑浊的眼睛,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刀刃般的寒意:“你后悔吗?” 我问的是那杯掺了药剂的水,是父亲的死,是我们被彻底扭曲的人生。 她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我的问题狠狠刺了一下。随即,一种疯狂的、决绝的光在她眼中炸开! 她猛地挣脱我的钳制,手腕上的骨头几乎要脱臼。她没有丝毫犹豫,将那把刚剪过睡衣、还带着布屑的冰冷剪刀,狠狠抵在了自己枯瘦的喉管上!皮肤瞬间凹陷下去,印出一道清晰的弧形压痕。 她咧开干裂的嘴唇,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嘶哑的、带着血腥气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我后悔……后悔没在产房里,就把你们两个小畜生一起掐死!省得你们祸害我!祸害人间。” 哥哥一直都醒着,他没说话,他看不见,但母亲歇斯底里的咒骂和剪刀的寒光仿佛能穿透黑暗。他摸索着,跌跌撞撞地循声扑过来,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盲目的保护欲。他伸出双臂,穿过母亲剧烈起伏的腰侧,从背后紧紧地、笨拙地抱住了她。 那不是一个温暖的拥抱,更像是在收拢一捧即将散架的枯骨。他的手臂环绕着她,那么用力,却又那么徒劳,仿佛抱着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个冰冷、脆弱、随时会碎裂的骨灰盒。 也许是哥哥那绝望的拥抱耗尽了她最后的气力,也许是那抵喉的剪刀终究没能刺下去。 那天之后,母亲不再闹了。她像被抽走了所有疯狂的精魂,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她开始日复一日地钻进厨房,守着那只咕嘟冒泡的砂锅,熬煮着浓稠的汤。 汤里漂浮着干瘪的枸杞和散发着浓烈药味的当归,气味霸道地弥漫了整个房子,盖过了霉味,也盖过了绝望。 她小心翼翼地把汤端到哥哥面前,用勺子舀起,吹凉,送到他嘴边。哥哥皱着眉,勉强喝下一小口。那古怪的药味混合着油腻瞬间冲击了他的味蕾,他猛地侧过头,剧烈地干呕起来,几乎要把胆汁都吐出来。 母亲却笑了。不是疯狂的笑,而是一种近乎慈祥的、温柔的、却让人毛骨悚然的笑。 她拿起一块洗得发白的旧手帕,无比轻柔地擦拭着哥哥被呕吐物弄脏的嘴角,眼神专注得像个对待新生儿的母亲。她用那种哄孩子般甜腻的、带着回忆的声音低语:“小屿乖,喝呀……你小时候,最爱喝妈妈熬的当归枸杞汤了,每次都喝得干干净净的……” 灯光昏黄,映着她脸上深刻的皱纹和那双彻底混淆了现实的浑浊眼睛。 她到死,都还是没能分清我们这对双生子。而那个爱喝枸杞汤的人估计又是她哪个见不得人的私生子吧。再后来,或许她也疯了,喝了她自己做的药。在她混乱破碎的世界里,我们兄弟俩的影子彻底重叠、扭曲,最终凝固成一个她爱恨交织、却永远无法辨认的、模糊的幽灵。 第9章 日记六 哥哥一手创立的公司,叫“沉舟”。很符合他骨子里的悲观和孤注一掷的决绝——沉没的船,却做着托起生命最后尊严的临终关怀。讽刺得让人心头发涩。 他看不见后,我理所当然地接管了一切。接手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沉舟”与父亲留下的、遍布全国的庞大连锁集团强行合并。 葬礼的开始,与生命的终结,在我手中无缝衔接,形成一条完整的、冰冷的产业链。 新公司的名字,是我亲自敲定的——“喧屿”。喧闹的喧,岛屿的屿。像一场永不落幕的狂欢,包裹着一座永恒的孤岛。它念起来,是我和季沉屿的名字粗暴的缝合,是烙在商业版图上最显眼的伤疤。 公司的员工们很快熟悉了我的风格——或者说,熟悉了我精心扮演的“季沉屿”的风格。我染了他的发色,模仿他微蹙的眉头,学他指尖敲击桌面的节奏,复刻他处理文件时简洁到近乎冷漠的指令,甚至模仿他的生活日常。 我把自己塞进名为“季沉屿”的躯壳里,一言一行,都成了他的镜像。我变成了他,在阳光下行走,接受着本该属于他的注目与敬畏。 我是季沉屿。 我对他并不了解,但直觉告诉了我每一个接下来的动作喝说出的话。这扮演堪称完美。完美到让我时常对着落地窗外灰蒙蒙的城市,为哥哥和父亲一手打下的基业感到一种冰冷的悲哀。 整整三年,我日复一日地在这些精明或不那么精明的人眼前上演,竟无一人察觉。一丝裂痕,一点异样都没有。他们的愚钝像一层厚厚的尘埃,覆盖在真相之上,也覆盖在我日益沉重的工作之上。 但是我感到疲惫了。 像穿着浸透水的铅衣在跳舞,每一个动作都耗尽全力。我不知道哥哥当年是如何日复一日地扛着这副名为“季沉屿”的重担行走的。那些精准的计算,无情的决断,滴水不漏的伪装……光是模仿,就已将我掏空。 终于有一天,在又一个冗长、虚伪的会议结束后,看着那些或敬畏或谄媚的脸,一股巨大的厌倦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肺腑。 我厌倦了这张面具,厌倦了扮演一个已沉入黑暗的影子。这无休止的模仿,比囚禁哥哥本身更让我窒息。 “不装了。”心底有个声音冰冷地响起。凭什么要替他活成他的样子?我染回了我以前的发色,不再复制季沉屿的所有,我就是季闻喧。 于是,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清晨,我以季沉屿的名义召集了所有核心管理层。没有笑容,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不加掩饰的冰冷和厌恶。还有他们看不见的疲惫。 这就是我。 我站在会议桌前端,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声音清晰、平稳,却像淬了冰的刀锋:“宣布一件事。季沉屿先生,已于上周病逝。根据他的遗嘱和公司股权协议,即日起,由他的亲弟弟,我,季闻喧,全权接管‘喧屿’集团。” 死寂。 空气瞬间凝固。震惊、怀疑、茫然……种种情绪在那些脸上炸开。有人失声惊叫,有人猛地站起,椅子腿在光洁的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尖叫。质疑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 “不可能!” “季总……他之前还好好的……” “证据呢?我们需要看到证明!” “季闻喧?你凭什么?小孩子上一边玩去。” 质疑声浪扑面而来,带着**裸的不信任。这正是我想要的。混乱的土壤,最适合播撒恐惧与臣服的种子。 我面无表情地抬手,示意助理。两份文件被推到长桌中央,白纸黑字,冰冷无情。 一份是字迹工整、逻辑清晰的“遗书”,落款是季沉屿那遒劲有力的签名——当然,出自我手,足以乱真。另一份,是盖着鲜红印章的死亡证明,死因一栏写着冰冷的“突发性多器官衰竭”。 文件在众人手中传阅,会议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越来越沉重的呼吸。质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被一种更复杂的、掺杂着恐惧和算计的沉默取代。 我靠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桌面,目光扫过一张张变幻不定的脸。他们需要台阶,更需要利益。而这两样,我都给得起。我施舍给他们机会。 “我知道各位有疑虑。”我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掌控一切的慵懒,“但尘埃落定。现在,选择权在你们手上。是留下,见证‘喧屿’的新篇章,分享它未来的红利……”我故意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还是带着你们的疑虑和微不足道的忠诚,一起离开?” 没有慷慨激昂的演说,只有**裸的利诱和冰冷的威胁。我太了解这些人了。所谓的忠诚,在巨大的利益和未知的风险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而他们根本抵挡不了这些。 很快,那些质疑的眼神开始闪烁、躲闪,最终沉淀为一种趋利避害的顺从。有人率先低下头,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他们重新坐回座位,姿态变得恭敬,眼神却不敢再与我对视。 “很好。”我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 “那么,会议继续。” 我有很多方法。胡萝卜加大棒,精准地敲打在每个人最脆弱的神经上。 一份提前备好的期权激励方案,一个暗示性的职位调动威胁,一句关于“季总生前对某些人评价不高”的耳语……足够让他们将那些翻涌的疑问和心底的寒意,连同那两份真假难辨的文件,一起咽回肚子里,心甘情愿地低下头颅,为我——季闻喧——效劳。毕竟,一个活着的、手段莫测的老板,远比一个死去的、无法再庇护他们的“季总”,更值得他们权衡利弊。 后来,茶水间那面曾经贴着激励海报的墙,被我换上了一张精心装裱的照片。 照片里,是哥哥。不是意气风发的创始人肖像,而是一张抓拍——他抬头的瞬间,脸上依旧面无表情,双眸里藏着的是永无止境的深渊。我把它挂在最显眼的位置,旁边还配了咖啡机和微波炉,让死亡的凝视成日常的一部分。 每当有新员工好奇地驻足,或者老员工们端着杯子沉默地经过时,我偶尔“恰好”出现,用轻快得刺耳的声音介绍,手指随意地敲着相框玻璃:“喏,这位就是我们‘沉舟’的创始人,我亲爱的哥哥季沉屿。怀念他?哈,他生前啊,为了创办这家公司可是花费了不少精力,现在看来倒也值得,‘喧屿’的未来一片光明,他看到也会很欣慰的。” 笑声会适时地在员工中响起,带着几分尴尬和附和。没有人敢质疑这张照片突兀的摆放和老板话语里那过于刻意的戏谑。 只有我知道,这张照片的秘密。 它不是公司档案里的标准照,也不是什么辉煌时刻的留念。 它摄于我十八岁生日后不久的一个深夜。我像个幽灵,潜入他的书房。他伏在堆满文件的宽大书桌上,彻底陷入了深眠。我先是拍了一张,他没醒,再拍一张时,他睁开了眼。我舍不得把第一张放出来,他们不配看,这是我一个人的哥哥,我一个人的季沉屿。 台灯昏黄的光线,温柔地勾勒着他疲惫的侧脸。我屏住呼吸,用手机偷拍下了那一幕。 镜头聚焦在他低垂的眼睫上——那浓密的睫毛在灯光下,于他眼下投下了一小片扇形的、极其精致的阴影。那片阴影,安静、脆弱,带着一种易逝的美,像早春时节,枝头飘落的一瓣枯萎的樱花。那片阴影,后来被我带到了纹身师那里。我指着心口的位置,声音平静:“纹在这里,一模一样。” 针尖带着冰冷的墨色,一下下刺入皮肤,精准地复刻着那晚灯光下的轮廓。疼痛尖锐而持续,带着一种自虐的快感。 当最后一针落下,那瓣枯萎的樱花,便永远烙印在了我心脏搏动最激烈的地方。 从此,每一次心跳。每一次血液奔涌着撞击胸腔。那枚黑色的、花瓣状的阴影纹身,便随之微微地颤动一下。 细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却清晰地烙印在我的神经末梢。像一片羽毛扫过。像一声无声的叹息。更像他在我皮肉之下,心脏之上,随着我的生命节律,在永恒的黑暗中,极其微弱地,呼吸了一次。 第10章 日记七 母亲生命的尾声,像一段被虫蛀空的朽木,在潮湿的角落里无声地腐朽。 她依旧固执地守着厨房,守着那锅翻滚着浓重药味的当归枸杞汤,仿佛那是她摇摇欲坠的精神世界里,最后一根朽烂的支柱。 那天,我抱着手臂,斜倚在冰冷的厨房门框上,像在看一出荒诞的默剧。她佝偻着,枯枝般的手指颤抖着去端那口沉重的砂锅。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氤氲的热气,却空无一物。手臂的肌肉痉挛般地抽搐了一下,砂锅猛地脱手! “哐啷——!!!!” 刺耳的爆裂声撕裂了死寂!滚烫的、深褐色粘稠汤汁裹挟着药材的残骸,如同爆发的火山熔岩,猛地泼溅开来!大部分,狠狠地浇在了她自己那双曾精心保养、如今却青筋毕露、皮肤松弛的小腿上! “呃啊——!!!” 一声短促、嘶哑、不似人声的惨嚎从她喉咙里挤出来,像被掐住了脖子的老猫。 她整个人瞬间佝偻成一团,剧烈地抽搐着,干瘦的身体撞在冰冷的橱柜上,又滑倒在地,徒劳地蜷缩在满地狼藉的碎片和冒着热气的汤汁里。裸露的小腿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肿胀,鼓起狰狞的水泡,空气中弥漫开皮肉被烫熟的、令人作呕的淡淡焦糊味。 我冷眼看着。脚边溅到零星几点汤汁,微烫,但无关痛痒。我只是微微蹙了下眉,像嫌弃灰尘般得后退了几步。 客厅里传来急促而慌乱的碰撞声。季沉屿被那声凄厉的惨叫惊动,凭借着声音的方向和绝望的本能,拖着一只瘸腿,跌跌撞撞走过来!他看不见满地的危险,看不见任何障碍。 “砰!!!” 膝盖狠狠撞上桌角的闷响,听得人牙酸。他身体猛地一晃,痛得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但他甚至没有停顿去揉一下,只是凭着母亲那压抑的、痛苦的呻吟声,踉跄着扑向那片狼藉的中心。 他摸索着扑跪在母亲身边,双手急切而慌乱地在冰冷的瓷砖和滚烫的汤汁碎片中摸索。终于,他触碰到母亲因剧痛而剧烈颤抖的身体,摸索到她被烫得一片狼藉的小腿。母亲发出更加痛苦的呜咽。 “妈……妈!”他嘶哑地喊着,那声音像是从干裂的胸腔里硬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 他伸出双臂,以一种极其别扭、却又无比用力的姿势,试图将蜷缩成一团的母亲从满地碎片和热汤里抱起来。那动作笨拙得像在搬动一个沉重的、濒临散架的骨灰盒,充满了徒劳的悲怆。 他的脸埋得很低,几乎是贴在母亲因痛苦而扭曲的脸颊旁。混乱中,他忽然抬起头,那双空洞的、没有焦点的眼睛,茫然地“望”向我倚靠的方向。干裂的嘴唇翕动着,第一次,用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只属于童年亲密时光的称呼,嘶哑地唤道:“喧喧……” 那声音像砂砾在玻璃上摩擦,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不合时宜的依赖和脆弱:“……疼吗?” 他问的是谁? 是此刻在他怀里因剧痛而抽搐的母亲?还是他记忆中那个可能被波及的弟弟?或者,只是他混乱黑暗中,一个下意识的、指向虚无的呼救? 我依旧抱着手臂,倚在门框上,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塑。冷眼看着他徒劳地抱着痛苦嘶鸣的母亲,看着他膝盖撞出的淤青,看着他脸上那混合着痛苦、焦急和彻底迷失的表情。 脚边那几点微不足道的汤渍早已冷却。 疼? 我扯了扯嘴角,一个无声的、冰冷的弧度在唇边凝结。 疼的是地上那个疯女人。疼的是这个抱着她的瞎子。 我没有怜悯他们,只是觉得这一出戏演得不并不好。他们难道不觉得恶心、肮脏吗?我厌恶地皱着眉头。 就在这时,母亲在季沉屿徒劳的怀抱中发出一声更尖锐的痛呼。季沉屿的身体猛地一顿。他精准地用他干燥而温热的他的手掌覆盖在灼伤的水泡上,徒劳地试图带走一丝痛楚。那动作里充满了彻底的、令人窒息的疯狂——一种献祭自我以分担至亲痛苦的、无望的崩坏。 我冷冷地看着这荒诞而凄厉的一幕。 母亲在剧痛中无意识地抽搐。 哥哥在黑暗中绝望地抚摸。 浓重的檀香、药味、焦糊味交织弥漫。 一个清晰的认知,如同冰锥,刺穿这令人作呕的温情假象:他也疯了。 以一种更寂静、更彻底、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沉入了我们共同铸造的、无光的地狱。 如果这是给上天给他们的礼物,那我会拍手叫好。 第11章 日记八 二十六岁生日那天,窗外是倾盆的暴雨。铅灰色的天幕沉重地压下来,密集的雨点疯狂抽打着巨大的落地窗,发出连绵不绝的、令人窒息的轰鸣。水痕在玻璃上扭曲流淌,像一道道绝望的泪痕。 季沉屿就坐在那扇被暴雨模糊的窗前。他面前是那架许久未碰的黑色三角钢琴。修长、苍白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片刻,然后落下。弹奏的旋律简单到近乎幼稚——是《小星星》。 音符在空旷冰冷的客厅里跳跃,单薄、断续,被暴雨声撕扯得支离破碎,像垂死之人的呓语,徒劳地试图对抗着窗外的狂暴。 我无声地走到他身后,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我看着他挺直的、却透着无尽孤寂的脊背,听着那不成调的儿歌,一股冰冷的、混合着厌倦和某种终结意味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 够了。 这场持续了太久的、扭曲的戏剧,该落幕了。 我从后腰抽出那把早已准备好的、冰冷的金属物件。没有犹豫,我抓住他放在琴键上的、骨节分明的手——那手冰凉,微微颤抖着。 我强行掰开他无力的手指,将沉甸甸的枪柄塞进他掌心,然后引导着他冰冷的手指,一根根扣上扳机护圈和枪身。金属的冰冷触感让他浑身剧烈地一颤,琴声戛然而止。 “季沉屿,”我的声音贴着暴雨的喧嚣,清晰、平静,没有任何波澜,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戳瞎你的眼睛吗?”我微微俯身,嘴唇几乎贴在他冰凉的耳廓上,吐出的字句如同淬毒的冰棱:“杀了我。” “只要你扣动扳机,所有你困惑的、痛苦的、被蒙蔽的真相就都清楚了。” 他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石。那只握枪的手,在我的强迫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空茫的双眼徒劳地睁大,仿佛想穿透永恒的黑暗,看清此刻的景象。他另一只手猛地抬起,不是去摸枪,而是急切地、带着一种近乎恐慌的探寻,死死抓住了我按在他手背上的手腕!他的指尖冰凉刺骨,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就在这死寂的对峙中,一个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声响从他喉咙深处溢出来。 是笑声。 先是压抑的、破碎的抖动,然后那笑声逐渐放大,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灵魂被撕裂的悲怆和……奇异的解脱感。 他仰起头,对着被暴雨模糊的天花板,肩膀随着笑声剧烈地耸动。 笑声渐歇,他缓缓转过头,“望”向我声音的方向。那张曾经清俊、如今只剩苍白和空茫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个极其温柔、甚至带着点怀念的、扭曲的笑容。 “喧喧,他的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却奇异地包裹着一丝诡异的暖意,“你记不记得14岁那年,妈妈带你走的那一天?” 我瞳孔骤然收缩,身体僵在原地。这个突如其来的、完全无关的问题,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冷酷预设。 14?离婚?那些遥远得如同隔世的、被刻意掩埋在泥泞里的碎片…… 他仿佛不需要我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调轻柔得像在哄一个孩子入睡。 “那一天,是我的错,我没有挽留你。是我太天真了,天真到妈妈带你是为了发掘你的潜力,给你更优质的生活……”他顿了顿,握着枪的手似乎不再那么颤抖,反而有了一种诡异的稳定感,“可到了后面,我发现不是这样,妈妈在利用你,那你当做交换的砝码,因为她知道爸爸在培养我,也知道我在意你。” “所以她开始随心所欲的对你,我想把你接回来,可是爸爸不让。后来又过了很久我鼓起勇气偷偷给妈妈打电话。没想到是你接的,我很开心,叫了你的名字,打了个招呼,可是你没听出来这是我,然后发泄似的骂了我很久。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你有这么大的怨恨,我很自责,怪我没有守护好你。不过这件事你可能不记得了,因为他对你来说……可能只是一件无关紧要得小事吧。” 他的手指摩挲着冰冷的枪身,动作带着一种病态的眷恋。 “现在……”他脸上的笑容加深了,那空洞的眼睛仿佛能穿透黑暗,直直地“看”进我的心脏深处。他那只被我强行按在枪上的手,忽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挣脱了我的钳制!但他没有丢掉枪,反而无比精准、无比稳定地,用双手共同握住了枪柄! 枪口,在暴雨的轰鸣声中,带着千钧的重量,缓慢而坚定地抬起——稳稳地对准了我的心脏! 那一刻,我甚至忘记了他是个瞎子。 他微微歪着头,脸上那温柔到令人心碎的笑容,在窗外惨白闪电的映照下,显得妖异而决绝:“该轮到我了吧?我不想把那些话说出口,我想用行动来表达。” “就在这里。” “用这个。” 冰冷的枪口,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清晰地烙印在我的心口。那位置,恰好覆盖着那枚纹身。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长空,瞬间照亮了他扣在扳机上的、骨节发白的手指,也照亮了他脸上那片永恒的、温柔的黑暗。 第12章 日记九 枪声炸响的瞬间,没有预料中的剧痛,只有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冲力,狠狠撞进我的胸膛! 不是子弹。 是哥哥。 在扳机扣下的电光火石之间,他猛地向前扑倒!用尽全身的力气,像一道绝望的屏障,死死地、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们之间,再无一丝缝隙。 那颗呼啸而出的子弹,带着灼热的、毁灭性的力量,瞬间撕裂了他后背的衣衫和血肉,然后,毫无阻碍地、决绝地穿透了他温热的身躯,最后,才狠狠钻进我同样毫无防备的胸膛! “噗嗤——” 是血肉被贯穿的闷响,在我们紧贴的身体内部震荡。 一股滚烫的液体,带着浓重的铁锈味,瞬间从我们紧贴的胸口汹涌而出,浸透了的衣衫。 那不是两颗子弹分别击中两个人。 那是一颗子弹,只射中了季沉屿一人,却像一根残忍的、滚烫的钢针,将我们这对双生子,从后背到前胸,死死地钉在了一起。 像一个迟到了整整十二年的、血腥的、同生共死的拥抱。 巨大的冲击力让我们一同向后踉跄,最终重重地摔倒在地毯上。他的身体轻飘飘的压在我身上,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颗破碎的心脏,最后一次微弱而绝望的搏动,撞击着我的肋骨。 温热的、粘稠的液体迅速在地毯上蔓延开。我艰难地抬起没有被压住的手臂,颤抖的手指摸索着,触碰到他低垂在我颈侧的脸颊。指尖划过他紧闭的眼睑,触到了那浓密的睫毛——是湿的。 不是雨水。 是泪水?还是飞溅的血沫?抑或是生命流逝前最后的蒸汽?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带着血沫的温热拂过我的耳垂: “喧喧……”那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洞悉一切的平静,“……你画在墙上的那些我……其实……画得很像……但是我不喜欢。” 我怔住了。 随即,一个无法抑制的、混合着极致痛苦和扭曲快慰的笑容,猛地撕裂了我的嘴角。 血液呛进喉咙,笑声变成了破碎的咳呛,身体因剧痛和这荒谬的赞美而剧烈地颤抖。 就在这时—— 窗外的世界,那持续了整晚、仿佛要将天地都撕碎的狂暴雨声,毫无征兆地、彻底地停歇了。 死一般的寂静瞬间降临。 紧接着! “咻——嘭!!!” 一道刺眼的光芒撕裂了厚重的、水汽弥漫的夜幕! 一朵巨大无比、绚烂到极致的金色焰火,在窗外漆黑的天幕中央,轰然炸开!璀璨夺目的光流如同燃烧的金色瀑布,倾泻而下,瞬间照亮了狼藉的室内,照亮了地毯上紧紧相拥、被鲜血浸透的我们。 在那一刹那,在焰火那短暂却辉煌到极致的光芒映照下。我清晰地看到,哥哥那双本已永恒沉入黑暗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 像两块濒临熄灭的炭火,被注入了最后一丝氧气,爆发出令人惊叹的、回光返照般的璀璨光芒。 那光芒锐利、清醒,仿佛穿透了所有迷雾、谎言和黑暗,直直地“看”向我的灵魂深处。 就在那光芒即将熄灭的瞬间,我读懂了他眼中最后的讯息。 他看见了。 他终于看见了。 看见了儿时的我偷偷溜进他房间,把他的所有的荣誉全部拿走剪碎了,拿走的不仅仅是这些。我偷走的,是他原本可以拥有的、完整而明亮的一生。是现在,是未来。 从那一刻起,他的人生轨迹,就被我手中的刀,无声地、彻底地切走了一半。 而此刻,这颗子弹终于将剩下的那一半,也残忍地、永恒地拼接在了一起。 用血,用生命,用这扭曲到极致的拥抱。 焰火的光芒迅速黯淡,消逝。 他眼中最后那一点璀璨的光,也随之彻底熄灭,沉入了永恒的、冰冷的黑暗。 压在我身上的重量,彻底失去了温度。 我躺在冰冷和温热交织的血泊里,望着窗外重归死寂的夜空。 季沉屿嘴角那个破碎的笑容,凝固成了永恒的弧度。 我牵起哥哥的手,慢慢嵌进他的指缝之间。然后捡起旁边的枪,又给自己补了一枪。 哥,这下我们永远在一起了。 不会再有人把我们分开了。不会再离开了。 第13章 我们天生一对 清洁工是在三天后推开那扇厚重房门的。 浓烈的、甜腻的铁锈味混合着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午后的阳光穿过被暴雨冲刷过的、洁净的落地窗,斜斜地投射进来,在地板上切割出巨大的、苍白的光斑。 光斑的边缘,触及到了地毯上那片早已凝固、变成暗褐色的巨大血泊。 血泊中央,是两具紧紧相拥、早已冰冷的躯体。 季闻喧仰面躺着,面色苍白如纸,嘴角凝固着一个奇异的、近乎满足的弧度。季沉屿的身体沉重地压覆在他身上,头颅无力地垂在弟弟的颈侧,像一只寻求庇护却已死去的鸟。 他们的身体以一种扭曲又紧密的姿态纠缠着,那颗致命的子弹留下的贯穿伤,是连接他们生命最后的、残酷的脐带。 最触目的,是他们垂落在血泊边缘的手。 季闻喧的左手,与季沉屿的右手,十指死死地、严丝合缝地紧扣在一起。指关节因为死后僵直而显得更加用力,仿佛要将彼此的灵魂都攥进骨血里。暗褐色的血痂如同某种怪诞的戒指,缠绕在他们交缠的手指根部。 阳光恰好落在那紧扣的双手附近。 一点刺目的、冰冷的金光,在暗褐的血泊边缘闪烁了一下。那是季喧曾亲手钉在季沉屿胸前的那枚乳钉。它从撕裂的衣衫下显露出来,像一枚从地狱血池里浮出的、带着诅咒的金币,兀自闪烁着无情的微光。 清洁工惊恐的目光顺着血泊上移,最终定格在书房那面挂满画像的墙壁上。 所有的画像都还在——十六岁的骄傲,十八岁的迷茫,二十一岁的血腥……那些凝固的、从不看向画框外的“季沉屿”。 唯独最中央、最显眼的位置,那幅最大的画框里——是空的。只有一片刺眼的、未经涂抹的、苍白的画布底子。像一个空洞的眼窝,无声地回望着这片血腥的终结之地。 清洁工颤抖着,几乎是爬行着靠近那片死亡的静默。在极度的恐惧和一种莫名的驱使下,他绕到了那个巨大空白画框的背后。 粗糙的画框背板上,靠近边缘的位置,有几行用铅笔写下的字迹。字迹有些潦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像是用尽最后气力刻下的墓志铭—— “你终于成了我,” “我终于成了你。” 落款: ——季闻喧,绝笔。 阳光无声地移动,将那行铅笔字笼罩在光晕里。空白的画布正面,在逆光中变成一片巨大的、吞噬一切的纯白阴影,覆盖在下方那对至死纠缠、血□□融的双生子身上。身份、爱恨、光明与黑暗……所有的一切,都在那颗子弹和这空白的宣告中,完成了最后的、彻底的湮灭与统一。 哥,你恨我吗? 恨就恨吧,我们是双生子,永远分不开。 我们,最天生一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我们天生一对 第14章 洗心革面 当我再一次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季沉屿那片熟悉的黝黑发色,也没有挂满画像的墙壁。只有白得发亮的天花板、散落一地的篮球,以及同样毫不留情刺入眼中的阳光。 我认得这里。这是我住了十四年的房间,是还有季沉屿在的地方。这是我的家,是我小时候的家。 短暂的意识清醒后,我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小而柔软、甚至还带着点儿婴儿肥的手。我难以置信地扯了扯身上那件为讨王妈喜欢而随便穿上的卡通睡衣,喉间动了动,试着开口说了几句话,可回应我的却是一把清脆稚嫩、完全属于孩童的嗓音。 我的脸色一滞,眉头不自觉地蹙起。心底蓦地浮起一片茫然的雾气:怎么会是这副模样?我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什么会回到这里? 沉默了许久,我终于走落地镜前,接受了这个事实——我重生了。 我觉得好笑,这他妈是个什么情况?老天可怜我?给了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操,去你妈的可怜,老子不需要。我一拳打在墙壁上,手背瞬间发红,痛感一点点传遍全身。 我走向书桌,看着纸上那熟悉而又不属于自己的字迹——这是我模仿了数年的、独属于季沉屿的笔迹。纸面仿佛还残留着些许温度,像是那人刚刚才来过、才放下的。我的看向老师批阅的日期上:6.14,心跳忽的一滞。时间被拉扯回父母离婚那一年,而半月后,就是那个分别的日子。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季沉屿冷漠地看着我离去。我“啧”了一声,觉得好没意思,再按部就班地走一遍很无趣。我不要。 我知道自己对季沉屿怀揣着怎样的感情——扭曲的爱,可怕的控制欲。哪怕时机不对,哪怕季沉屿依旧对我冷淡如冰,哪怕我将要再一次经历那场浸透伤痛的暴雨。这一次我想试试不一样的结局,我要留在季沉屿身边。 上一世,是生活埋没了你,而我毁了你。可这一世,我希望你成为一颗种子。 我是来赎罪的。 我想尝试对你好一点。 季沉屿,我的哥哥。 今天是上学的日子,我“熟练”地缩回被窝,像过去的每一个清晨一样,安静地等待季沉屿来叫我起床、吃早餐。这样想来,我突然想起季沉屿在休息日时从未叫过我。他很识趣。这一点我很欣赏。 季沉屿没让我等多久,门外果然响起了规律的敲门声,季沉屿清冷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季闻喧,起床了。” 我听见了,自不会应答。过了近一分钟,我察觉到门被轻轻推开了,哪怕动作轻得几乎听不见。渐渐的,我感受到了第二个人的呼吸频率,隐约察觉到了目光,但我丝毫未动,我想知道季沉屿要干什么,又期待他做点什么。不过很可惜,季沉屿什么都没干,就这样看了我很久,久到假装睡着的我几乎快要失去耐心。 我自认为我的演技很好,毕竟上一世季沉屿的员工也不会被我耍的团团转。愚昧。我自始至终都维持着平稳的呼吸,直到我感觉到季沉屿的指尖轻轻蹭了蹭我的脸颊。他似乎觉得质感很好,蹭完又刮了刮。 这动作如此亲昵,是我从未感受过的温柔,从未。 我一怔,心中涌起困惑:季沉屿在做什么? 我努力回忆上一世,脑海里只有季沉屿的冷脸相对和他死前那令我眷恋的笑容,除外的什么都没得到。我感受他此时的温柔,坦白说我是真的享受。上一世的我咋就没有这待遇呢?我暗自问道。 季沉屿一直摸。摸你妈呢。我还一直让他摸。我他妈真是个傻逼。 我装不下去了,缓缓睁开眼睛,努力装作刚睡醒的模样,不料直直撞入对方的眼眸。 我看见季沉屿来不及收回的柔和目光,看见他微扬的嘴角,看见那份他前世从未邂逅过的温柔。也同样捕捉到了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 季沉屿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没预料到我会突然醒来。但他很快收敛了所有情绪,转眼便恢复了往常的淡漠,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飘渺的错觉。这个时候我应该会对他破口大骂,让他滚远点。但是我没有说话,我就这么看着他。 季沉屿皱眉,“醒了就起来吧,王妈在催了。”他直起身,声音冷清地说完,就转身朝外走去,没有留下任何解释,甚至一个回望也没有。 季沉屿,你变脸倒是挺快,一点没变。我在心底无声地笑了笑。 季沉屿总是这样。做什么都可以,从不向任何人解释,一贯的我行我素。季宪穆把他培养得很好,出色得像一颗耀眼的星。可也同样,困住了他。 我知道的,他是笼中鸟,一直都是。 我快速整理好自己,下楼时,季沉屿正慢条斯理地吃着早餐。王妈端着热牛奶,一瞧见我便道:“闻喧起来啦?快来吃早餐。别总不吃,对身体不好,你还小正在长身体,一顿也不能落下……” 我本想着一如既往的坐在一旁等季沉屿吃完就走,但我烦王妈的唠叨,想让季沉屿对我的态度有所改变。所以我走到餐桌前拉开椅子,叉起一个煎饺,我应声道:“知道了。” 王妈仍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一大堆不吃早餐的坏处,语气小心,像是生怕又惹得这我不高兴、发起脾气。毕竟我的脾气一向不好。她听我这么回答,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无奈道:“知道了就记到心里去。”她何尝不清楚,这话不过又是用来应付她的。我每次都是这么答,无一次做到。最勉强的一回,也只是被季沉屿逼着吃了几口,过程还闹得极不愉快。 可这一次却异常安静,因为我在很老实的吃早饭,一句顶撞也没有,默默吃光了面前的早餐,连平时最不爱喝的牛奶也喝得一滴不剩。原因无他,就当是给季沉屿早晨那样对我的奖励。 牛奶应该是季沉屿给我倒的,上一世有幸看见过一次,而也是因为那次,我就不喝牛奶了,明确表示自己不喜欢喝。因为那是季沉屿倒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季沉屿给我倒多少我都喝,倒什么我都喝。 反正不会像陆倩华那样给我喂药。 季沉屿看着我吃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平淡的跟死人没区别,叫人看不透情绪。而王妈却对这个反常行为惊喜不已,那反应活像是看见叛逆多年的儿子突然回头、成了乖孩子,笑得合不拢嘴。“吃完了好,吃完了好啊!牛奶营养高,要不要再带点鲜牛奶去学校喝?”她拉着我不停念叨,说以后多做点我爱吃的。我一点都不习惯这样,但季沉屿在旁边,没说话。我看着他也没说话,任由王妈高兴。 我烦得要死。王妈一直在说,我听着那些话,不自觉地皱了皱眉,甚至有点怀疑以前的自己到底是有多难搞?不过就是吃了顿早饭,至于这么大动静吗?我想回去扇自己一巴掌。季沉屿对我冷言相对是正常的,换我我早就忍不住动手了。季沉屿你脾气真好。 季沉屿静静看着这一切,直到他背起书包,出声打断王妈的絮叨:“王妈,司机等很久了,我们快迟到了。”王妈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放开我:“哦对对,路上小心啊。小屿,在学校记得照看好闻喧……” 我觉得今天王妈的话格外多,一头望不到尾似的,连季沉屿都停不下去。我不耐烦地抓了抓头发,有些称呼顺口就说了出来:“行了行了,又不是第一次去学校。我也不需要哥哥照看。我是没他厉害,没他聪明,但不至于蠢到在学校里把自己送进医院。” 王妈早已习惯我这副怼天怼地、谁也不怕的性子,但“哥哥”二字一出,不光是王妈愣住了,就连季沉屿都诧异地回头看着我。 空气刹那间就安静了下来。 我说完就后悔了,我忘了这个时候自己与季沉屿打死不相往来。但说都说出口了,更何况,他本来就是我哥哥,他这幅不可置信的反应倒让我恼火一顿。我瞪季沉屿,他没反应,我在心里骂他死冰块,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走向玄关。而王妈此时才反应过来,开心的不得了:“世事无常嘛,该叮嘱的还是要叮嘱,在学校要多听哥哥的。” 季沉屿反应比王妈快些,他没接话,好鞋就推门出去,我跟在他身后。 车上。 我没把当时的小插曲当一回事,还在想以后到底还要不要吃早餐——王妈实在太能唠叨,我懒得听那些废话。但如果是季沉屿唠叨的话,我可以考虑勉强听一下,但是他不会,更何况,那些夸我的话听起来简直像是在说以前的自己是个魔丸转世、专会闹事似的,这让我很不舒服。我再怎么不听话,也没到这种地步吧?我扪心自问:没有。我只是有点不乖而已 车内过分安静,只有引擎运转与窗外的鸣笛声。和记忆中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季沉屿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低头看书,而是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懒得揣测他的心思。我很清楚,不管重来几世,我依旧看不透这位“冰山美人”眼底藏着怎样的风波。 上一世直到死,我也没能明白季沉屿对我到底是爱是恨,还是爱恨交织。死前的笑容到底是贪恋这个世界还是贪恋我?但其实这两者对于他而言都是梦魇。 到学校之后,季沉屿看着我利落地跳下车。而我单肩背着书包,双手插兜,脸上仍是那副放荡不羁的笑。他静静看了几秒,便转回视线望向前方。 怎么他妈老看我?我变化有那么大吗?跟没见过我一样,神经病。我摸摸吐槽道。 初中的知识对于我来说简直易如反掌,本打算无聊地混一天,却不料被人塞了张纸条,署名是前桌那个女生。 我几乎忘了还有这一出。同班有一个女生经常找我打探季沉屿的消息,我还为此跟季沉屿闹过许多脾气,不过季沉屿从未追究,现在想来估计只当是弟弟日常闹的小情绪。 操。显得我他妈跟神经病一样,不过我现在懒得再跟他计较这些芝麻大的事情。 啧。我想给那时候的自己一巴掌。 我太闲了,和那纸条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最后直接揉成团扔进垃圾桶,冷眼看着那个扎马尾的女生:“别想了,屁大点的年纪心思还不少,滚回去读你的书。”我还警告她离季沉屿远点。 女生被我这话激得脸红,气愤地反驳:“你凭什么扔我纸条!你还不是和我一样大!有什么资格来说我!你就是嫉妒你哥比你好!” 我觉得很可笑,季沉屿上辈子被我搞成那般模样她是没看到,拿下季沉屿只需要吹灰之力,谈何嫉妒一说?也就学习比我更上心一点罢了,最后不还是被我掌控。 想到这,我顿住了。不是我掌控他,是他一直在控制我。 季沉屿真是下得一手好棋。我现在才知道。季沉屿你真牛逼。 上学本就烦闷,外加马上梅雨季节,我也懒得纠缠这种无关紧要的事,脾气一下子窜上来:“滚,别他妈烦我。”我刚说完,面前纯良的小女孩跟吓了一跳似的,眼泪一下子就跟开了阀一样涌出来,止都止不住。我不能理解这有什么好哭的,以前到底是怎么忍住没骂人的?我素质有点太好了吧? 我人缘不算太差,但除了一起打球的,大多人都看我不顺眼,毕竟在这个学校里只有季沉屿能压我一头。其他人?就算老子给他这个胆也是躲着远远的。然而嫉妒使人面目全非,想抓我小辫子简直太容易了——我的性情与时期完全不符,他们说我跟鬼上身了一样发神经病。所以这事也理所当然的闹到了老师那里。 我觉得不至于,而且我说的一点错都没有。更何况就算我帮她传纸条,季沉屿也不会看上这种货色的女孩,他压根就没有七情六欲。 老师听完过程后把我训了一顿,可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女生还在旁边抽抽搭搭,但我根本没心思理会。烦得很,娘们唧唧的,真他妈能哭,吵死了。最后老师逼我道歉,我没向任何人道过歉,除了季沉屿。尽管我极不情愿,但既然现在是学生,不得不服从管教,我也不想让季沉屿知道这鸡毛蒜皮的小事。我要在他面前洗心革面。所以这场闹剧最终以女生勉强接受道歉告终。 今天天气不怎么样,湿气很重,非常闷。放学后,我没有去篮球场,而是坐在教室里一边百无聊赖地转着笔,想着该怎么熬到离婚那天,一边等着季沉屿来叫我回家。 放学是季沉屿在学校里少有能跟我对话的机会,加起来都不超过十个字,而我已经习惯的不能再习惯了。 这一天我都在想我到底是谁,是季闻喧还是喧喧?该装成什么样子,是从前那样目中无人还是现在这样稍微听话一点?我有点迷糊了。 洗心革面应该不难。从早晨的那一声“哥哥”起,我原本的人设就坍塌的彻彻底底了。但是我不在意,我只要季沉屿,想要他不经意间流出的温柔。我不要他的默不作声,不要他那跟冰块一样的表情,我不喜欢,我很厌恶。 第15章 疯子 季沉屿没有拖延时间的习惯,他对时间的把控很好。什么时间段该干什么事,无论事情多少,他都会有规划,一条条罗列出来。这是他自小的习惯。可是一晃二十多分钟过去了,哪怕是询问题目也从未如此久过。 窗外的鸟鸣一阵接一阵,又吵又燥,仍不见那人的身影。 季沉屿他妈的到底在干什么?不管我了?我逐渐失了耐心,变得烦躁。 渐渐的,一种说不清的预感突然攥住了我。我站起身,笔被我甩落在地,直冲向季沉屿所在的班级。 教室后门没关,我一眼就看见季沉屿趴在课桌上,一动不动。我心头一紧,几步跨进去,才发现对方眉头紧锁、双眼紧闭,额发被冷汗浸湿,脸色白得吓人。 一个冰冷的念头猛地窜进季我的脑海。上一世,陆倩华曾在季宪穆的饮食里偷偷下药。那些她笑着说“对身体好”的白色粉末,最终一点点瓦解了这个家。 我脸色骤变,转身就朝值班室飞奔。 我害怕这情况跟我与想象的一样。 陆倩华要是敢害季沉屿,我定会让她痛不欲生。 医院。 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我一直待在季沉屿身边,所以他醒来的时候最先听到的是我的呼唤:“哥,你醒了!” 季沉屿艰难地偏过头,我双眼睛睁得很大,是因为害怕。我害怕季沉屿就这么死掉,那我活的意义也没有了。 他不能死的这么简单。 季沉屿似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正在输液的手,冰凉的指尖很轻地碰了碰我的脸。他的眼神是清晨那时,我看见的还未来得及收回去的柔和。季沉屿的嘴角极轻微地抬了一下,像是想笑,却因为脸色太过苍白,而显得格外脆弱。我承认我有点心疼了。 我愣了一下,却没有躲,反而主动把脸往他手边凑近了些。可那点轻微的触碰并没有持续多久,季沉屿的眼皮就又缓缓合上,再次陷入昏睡。我连忙把护士找来,并把季沉屿醒过一次的消息告诉了王妈。 等到季沉屿真正清醒,有意识时已是几天后的深夜,那个时候我趴在床沿迷迷糊糊的半梦半醒。 病房里只亮着一盏暖黄色的小夜灯,四周安静得能听见点滴落下的声音。他一转头就能看见我,头发软软地搭在额前,呼吸轻而均匀。王妈在旁边的沙发上睡觉,床边的桌子上是早已凉透了的清淡饭菜——这是我打包来的。季沉屿很挑,虽然这是18岁以后我才知道的,但我能记住所有。他在家不挑,因为他不想让王妈担心。这是我猜的。 季沉屿静静地看着我,他没叫醒我,也没挪开目光,只是就那样看了我很久。 或许是双胞胎的心有灵犀,我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趁着黑暗,衬着月光,我同样微张着眼看着他。 论容貌,我俩生的都一样,但我觉得季沉屿就是比我好看。那张脸的所有五官都长恰到好处,哪怕他现在生着病,给人的感觉是支离破碎的镜子,但依旧盖不住他与生俱来的美。这也是为什么我想要玷污他的原因之一。他太干净了,干净到令人止不住的想把他拉进永无止境的深渊。他总是能在不经意间让人欲罢不能,他从小就是个妖精。是个狐狸精,诱引着我逼害他。 如果不板着个脸或许会更好看。我在心里嘀咕着。 隔日,医生办公室的门开了又关。季宪穆和陆倩华都没来,意料之中。王妈拿着几张报告单走出来,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她小心地将单子折好收进包里,没让跟在身后的我看见一个字。 但我还是看见了。 在王妈弯腰安抚季沉屿时,那报告单从她未拉紧的包口滑出了一角——上面刺眼的专业术语中,“精神类药物”、“器官间歇性衰竭”、“药物性昏迷”、“记忆衰退”几个英文单词,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眼里。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我万万没想到,陆倩华竟然无声无息的将这把尖锐的刀,这么早就已经悬在了季沉屿的头上。而我竟浑然不知。 陆倩华会死的比上一世还惨。我不会放过她。 想到这,我突然回忆起上一世季沉屿在面对我对他的残暴时,那麻木的神情,他像个天线木偶一般被我摆弄。我原以为他心甘情愿,失了生的希望。而现如今看来,却不是那样。 他没有反抗的力气,没有正常的思维。他是一具活死人。 他把他最后的清醒留给了冰冷的子弹。 季沉屿出院后,我事事顺着他,他说一我不做二。王妈说我跟变了个人似的,变乖了很多,她分了季沉屿的一杯羹,不然我不会这么听她的话。 我装了半月的乖孩子,季沉屿也不全无动于衷。他对我多了些话,但语气依旧冷冰冰。改变很简单,就像我对季沉屿这样,可我觉得季沉屿对我的改变不够。东方大国有句古话叫做“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施舍给季沉屿温柔,他以冷冰冰的态度回馈我,不过我不与他计较,季沉屿一向要面子,那我就偏爱他一回。 父母离婚的那一周很快到来,前一天我察觉到季沉屿的异样,他对我有种若隐若离的疏离感。与平常不一样,当我靠近季沉屿时,他会下意识退后。 “哥哥?”我疑惑出声。 季沉屿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一瞬,眼神里会闪过短暂的疏离和警惕。 我清楚看见了他的迟疑。 在季沉屿那片刻的排斥和迟疑之后,表面依旧风平浪静。我只当他还没完全适应自己突然的态度转变,并未深想。 这种微妙的张力就这样过了一晚。 第二天是瓢泼大雨,雨点狠狠砸在窗户上,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一切似乎都在重演,却又暗中偏离了轨道。 两个冷血动物不断的争吵,尖锐的女音好像要穿透阴霾刺向天空一样,地上满是破碎的玻璃残块……但是这一次,我并没有被陆倩华抓着手腕,反而和季沉屿站在了一起。我站在他身后,手被季沉屿捏在手里。他的手心已经微微出汗了,但是依旧没有松开我的手。 我知道面前这个红着脖子吼叫的男人不会把我带在身边,而那个女人又正好需要我,所以我选择死死抓着季沉屿的手,跟他挨着更近。 我想知道季沉屿的答案。 “小屿!松手!”季宪穆朝季沉屿厉声喝道,脸色铁青,“让季闻喧过去,听话!” 季沉屿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往后靠了靠,将我护的更严实了,用自己尚且单薄的身躯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看着季沉屿面无表情的侧脸,一言不发。 孺子可教也。我在心里暗夸季沉屿。 “闻喧!过来!妈妈在这里!”陆倩华见状,更是气急败坏地尖叫。 场面瞬间陷入僵持,我冷眼看着他们,只想把他们全都撕碎,而王妈不知道躲在哪里抹泪。我猜她的眼泪里除了悲伤,或许还有一丝震惊。 我无视他们的言语,只要季沉屿在我身边就好了,其他的我也不想考虑,大不了我们一起逃走。季沉屿跑累了我就抱着他,他要是不愿意我抱,我背着他也行。 “跟哥哥走吗?”季沉屿突然小声问道,我愣神了会,还未回答。趁两个疯子一时不备之时,他拉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门外铺天盖地的雨幕中。 一出门,冰冷的雨水瞬间将我们浇透。季沉屿紧紧攥着我的手,拉着我漫无目的地在空荡的街道上狂奔。雨水模糊了视线,雷声在头顶炸响,但我们只是跑,拼命地逃离身后那个支离破碎的家。 我一股脑的跟着季沉屿跑,我无法思考,终于,在一个已经关门店铺的狭窄屋檐下,季沉屿停了下来。我们浑身湿透,气喘吁吁,雨水顺着头发和脸颊不断流淌,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狼狈过了。 都怪季沉屿。 小小的屋檐暂时隔开了暴雨,却隔不开内心的狂风。季沉屿体能不好,此时正靠着冰冷的卷帘门,身体还在因为奔跑和寒冷微微发抖。他抬起头,看向同样喘着气的我,但我反应没季沉屿那么剧烈。这副身体体质虽然差了点,但也比季沉屿强。 我对上季沉屿的目光,雨水顺着头发滑过他苍白的脸颊,滴进那双此刻不再平静的眼眸里。那里有未散的惊悸,有反抗后的决绝,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难言的情绪。 我没见过这种情绪。我细细品味。 短暂的沉默后,我也没指望季沉屿能说点什么,我装柔弱靠在他身侧,失笑道:“哥哥跑得好快,我都差点没跟上呢。” 季沉屿抬手扶住了我,并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视线却没有离开我。过了好几秒,他才声音低沉,答非所问道:“喧喧想和哥哥待在一块吗?” 我愣住了。季沉屿的身体依旧在发颤,可声音确实无比清晰。“喧喧”这个称呼是季沉屿第一次在我清醒的情况下说出来,虽然是他认为的清醒。我也听过了很多遍,但我还是有点惊讶。 在他眼里,现在的我是怎样的?我迫切想知道答案,我反问他:“哥哥认为呢?” 这一下,季沉屿也迟疑了一下,说不失落是不可能的。季沉屿,你他妈就是窝囊废。 我强颜欢笑,装作无所谓的模样摊摊手道:“一时的改变也确实说明不了什么,哥哥,”我的眼里多了几分探究,问他:“你爱我吗?” 这个问题很幼稚,但我却很固执。我就是要清楚的知道季沉屿的真实想法,因为从这一天开始,我才慢慢憎恨他。都是因为他,我才会控制不住自己对他作出那些种种。 都怪季沉屿。 我看着季沉屿眼眸里的我,那是张乖巧,又隐约带有一丝桀骜不驯的脸。我不乖,季沉屿不会带我走,他只是带我逃离了那个地方。我装乖,季沉屿不会相信我完全洗心革面,他依然不会带我走,但是我可以装很久,久到让他相信。我不会一辈子装乖,这太累了,但我可以掌控季沉屿一辈子。我很享受。 上一世他败给了我,这一世我救了他。 季沉屿,你该怎样报答我? 季沉屿迟迟不说话,我也没了耐心。我直起身子,想退后几步与他拉开距离,可刚后退,我就被一股力扯着。 季沉屿拉住了我的手。 他说他很爱我,爱从前的调皮的我。这是个很拙劣的谎言,没有人会喜欢坏孩子。我没有揭穿他,可是我挣脱了他的手,与他保持了适当的距离。我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我看见了季沉屿脸上一晃而过的惊慌。 季沉屿,你真他妈恶心,这跟抛弃我有什么区别? 我没说出来,他说他爱我,我可以骗自己相信他。就一小会。 “所以呢?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我打破冰面,凝望着黑夜,出声询问。 季沉屿朝我走近,他抱住了我,一言不发。 我把他用力推开,忍无可忍道:“季沉屿,你他妈有病是不是?搞我很好玩吗?” 季沉屿被我推到了雨幕之下,雨水包裹他。我听到他说这才是我的喧喧,我不要你变乖,我不要听话的喧喧,我要我的季闻喧。 我笑了,臭骂他道:“季沉屿,你他妈就是个疯子!彻彻底底的疯子!” 季沉屿他从头到尾都令我捉摸不透,他是水,我看得清表面却抓不住实质,我从未搞懂过他。 第16章 笨蛋 季沉屿向前走,然后抱住了我,他不管他湿哒哒的身子会不会让我难受,也不管我现在是否在气头上。我没推开他,他越抱越紧,我清晰地听见他吸了吸鼻子,压抑的、细碎的哽咽漏了出来。季沉屿不会因为小事哭,可这是大事吗?对我来说这不是。 “我只有你和王妈。”他的声音闷在我的颈窝里,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搞不懂你,喧喧,我只是……只是想把你变成我的唯一,为什么这么难?我做不到。” 我浑身一僵。 他继续说:“季宪穆只把我当接班人的工具……我不愿意,因为他对你不好,我不喜欢他那样对你,但是我还是服从了,我喜欢你打篮球的样子,很帅,希望你永远自由。王妈偏心我,我知道,所以我拼命学习,学好了再来教你,我想把她给我的,分给你多一点,再多一点。可我是个笨蛋,喧喧,对不起,我只学得会课本上的知识,学不会该如何与人相处,与你,最爱的人沟通……” “他们都不爱我们。季宪穆不爱,陆倩华也不爱,他们只是在互相利用。我想好好爱你,可是我不会,我是个笨蛋,我学不会……” 他是个笨蛋。 季沉屿是个笨蛋。 我听着他语无伦次的倾诉,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我心上。巨大的恍惚感笼罩了我。这一刻,仿佛这个人不是十四岁的季沉屿,而是那个拥有了全部前世记忆、背负着沉重罪孽和愧疚,在向我道歉,向我解释,向我乞求原谅的哥哥。 可他不是。他不是那个经历过一切的季沉屿,他是我的哥哥。 一股更深的怨恨猛地窜起,顶替了刚才那片刻的恍惚和酸软。我想用力推开他,想抓着他的衣领嘶吼着问他:凭什么?凭什么他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凭什么只有我要记得那些肮脏的、血腥的、刻骨铭心的痛苦?凭什么他能这么坦荡地说出这些我从来不知道的、属于他的委屈和牺牲?我像个彻头彻尾的傻逼!我以为是我在掌控,是我在一步步把他拖进深渊,结果呢?他什么都知道,他心甘情愿!他觉得他欠我的,欠了好多好多,所以他默许我的一切,他用命还,而我以命抵命。 我们两个都是疯子。季沉屿从小就是,本身就是。我不是,我恨他,因他变为疯子,变成了最后连自己都厌恶的疯子! 怒火在我胸腔里燃烧,可身体却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我想推开他的手,抬到一半就软软地垂落。眼皮越来越沉,重得像挂了铅块,脑子里那些激烈的念头也开始模糊、涣散。 抵抗的意识最终被生理上的极度疲惫淹没。我支撑不住,头一歪,重重地靠在了季沉屿依旧湿漉漉的怀里。耳边是他尚未平复的、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像催眠曲一样,拽着我沉入黑暗。 操…… 这身体太废物了。 我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回到了给季沉屿穿钉的那一晚。 他蜷缩在床上,身体不住地颤抖,痛苦的神情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里。我想要冲上前触碰他,却只能徒劳地穿过他的身体——我触碰不到他,连一丝温度都感受不到。 这时,一个淬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季闻喧,你知道自己多可悲吗?季沉屿只是施舍你一点点温柔,你就摇着尾巴跟上去,你是他的狗吗?你忘了他当初是怎么抛弃你的?就连死他都死在你前面!到死都不肯多给你一分温柔!季闻喧,你太好骗了,所以才永远得不到季沉屿。” 我转头,看向那个西装革履、冷眼旁观的“季闻喧”。我冷哼一声:“你以为你是上帝吗?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吗?我心甘情愿被他骗,而你却不知道自己在被骗,你说哪一个更可悲?” 床上的季沉屿突然剧烈颤抖起来,蜷缩得更紧,从喉咙深处挤出压抑的呜咽。 我惊恐地看向他,试图拥抱他,却依然扑空。这具身体,甚至连他的侧身都无法完全环抱。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汗水从他额角滑落,看着他紧皱的眉头和咬得发白的嘴唇。 我发怒地冲向“季闻喧”,挥拳相向,却被他轻易扼住喉咙,高高举起。他另一只手把玩着那个熟悉的小遥控器——那曾是我折磨季沉屿的工具之一。 曾经,季沉屿生不如死的模样让我病态地愉悦;如今,这一幕却让我心如刀绞。我拼命伸手想要夺回遥控器,他却冷笑着,为了能让我看着痛苦的季沉屿,他侧过身,当着我的面将档位调高一格——床上立刻传来更加破碎的呻吟。季沉屿的脚踝因剧烈挣扎而被钢钉撕裂,鲜血在床单上洇开。 这一刻,我的心痛到窒息——不是被扼住喉咙的痛,而是源于内心深处的绞痛。我恨季沉屿,但此刻我更恨眼前这个“季闻喧”,恨我自己。当初的我,究竟是如何下得去手的? 我想杀了面前这个畜生。 我怜悯地看向季沉屿,泪水无声滑落,连我自己都未察觉。眼泪滴在季闻喧掐着我的手上,他嫌恶心地将我甩开,我重重摔在地上,却顾不得疼痛,踉跄着爬到床边。 这一次,我抱住了季沉屿。 他快要死了,痛得快死了。我徒劳地为他擦去额上的冷汗,抚摸他惨白的面颊,轻吻他咬破的嘴唇。我的泪与他的泪交融在一起,我茫然地,一声声说着“对不起”。我向他道歉,替“季闻喧”道歉,渴望减轻他的痛苦,却无能为力。 那个“季闻喧”在一旁讥讽:“季闻喧,你在装什么?造成这一切的是你,现在想要挽回的也是你!你就是我,面对自己的罪行很难吗?” 我没有回应,只是不停地摇头,泪水汹涌而出,一遍遍重复着那无用的三个字。 直到泪水浸湿枕巾,我才从这场无尽的噩梦中挣扎着惊醒。 胸腔里还残留着心绞的剧痛,喉咙仿佛仍被死死扼住。我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不是梦中冰冷的黑暗,而是睡衣柔软的布料纹理,鼻尖萦绕着熟悉的、干净的皂角香气。 我愣住,随即意识到自己正被整个圈在怀里。 季沉屿的下颌轻轻抵在我的发顶,一只手稳稳地环住我的后背,另一只手正一下下,极有耐心地、轻柔地拍着。他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微哑,贴着头顶传来,震动着耳膜:“没事了喧喧,没关系,只是做梦。有哥哥在,没事的……” 他抱着我,身体随着安抚的节奏微微摇晃,像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这个怀抱温暖、坚实,与我梦中那个破碎颤抖的身体,那个我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的虚影,形成了太过强烈的对比。 巨大的惊愕甚至一时压过了残余的恐惧。 我僵在他怀里,一动不敢动,生怕这只是另一个残忍梦境的延续。那个在梦里被我折磨、冷眼旁观、最后濒临死亡的季沉屿,此刻正抱着从噩梦中惊醒的我,用我从未听过的温柔语气,笨拙却坚定地给予庇护。 我的眼泪依旧在不由自主的流过脸庞,我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颈窝,贪婪地汲取这份安全感,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梦境终于过去。 季沉屿似乎察觉到了我仍然在流泪,拍抚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收紧了手臂,将我抱得更稳。 “不怕,”他低声重复着,像是在对我承诺,又像是在对自己强调,“哥哥在。” 窗外,晨光正一点点漫过窗台。 我挣扎了一下,仰头亲吻了季沉屿的唇瓣。 只要季沉屿在我身边就好了,我只要这个。我可以多骗自己一会,骗自己季沉屿爱我。 我下意识地亲吻他,没有任何思考。面对这张脸,我就是会失控,会不由自主地做出一些令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 我看见季沉屿瞳孔一缩,背部的力突然消失了。季沉屿别过头,却没有把我推向一边。 他耳朵红了,很红。 季沉屿,你脸皮很薄啊,亲一下就受不了。薄一点好,我喜欢。 我暗笑着,想出声问他脸皮本来就这么薄吗,我才不管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房间,为什么在床上还抱着我。可是我忍不住挑逗他,但刚开口就是一个极其沙哑的,单音节老爷音。 这他妈是什么? 我诧异的看向季沉屿,眼神询问他我怎么了。 季沉屿余光瞟到我疑惑的眼神,表面依旧波澜不惊。他把我的手掌摊开,他的手掌在下,手指不停地揉我的手心,把我往他怀里揽,把脸颊贴着我的松软的头发。这样我很舒服。 他说昨晚我突然晕倒了,脸烫的厉害,发烧了,他带我去了最近的医院。我知道最近的医院离那有多远,深夜他冒着暴雨送我去,这种小学生作文都不写的,烂透的剧情居然真的发生了。他说他打电话给了王妈,还说我一直烧到了39°,怕我被烧傻。后来王妈带我挂了盐水,但我一直不老实,嘴里总嚷嚷着要哥,最后是他抱着我才挂完盐水。 季沉屿说这些时应该是笑着的,我能听出他语气里的温柔,他很开心,因为我依赖他。我也很开心,因为季沉屿像我展现了他那少得可怜的温柔。不过很可惜,我没看见他的表情,让我猜猜。嘴角微勾,眼神肯定还是冷淡无异,但眼底应该会多一份柔情,就像我重生第一天看见的那样…… 想着想着,我就笑了。 笑得跟智障一样,因为我感受到季沉屿捏我手的动作慢了些。他嫌弃了吧。 他还说我从晕倒起就没醒过,只是嘴里偶尔嘟囔着什么。回来时已是凌晨,他怕我又发烧,所以就一直待在我身边。然后我做噩梦了,我一直在哭,嘴里不停得喊他的名字,跟他说对不起。他只好耐心安抚我,他说没关系,发现我还在哭,然后就把我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拍着我的背哄我。渐渐的,我不闹了,安静了。后来我醒了……亲了他。 他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明显顿了顿,不太想说,但还是说出来了。 季沉屿还是很懂事的,如果他不说,那我会问他,他一直不说,我就一直问他。 我反扣住季沉屿那只在我手心乱动的手,我想跟他十指相扣,但想想季沉屿可能会有所怀疑,怀疑我烧坏了脑子,我怕他不要我,所以我只抓住了他一根手指。我主动把身体的重量彻底压在他身上,我靠着他,感受着他胸腔里跳动的心脏,我另一只手把玩着季沉屿被我抓住的那一只手的手腕。而季沉屿的另一只手则环在我的腰处,在感受到我的动作后,又把我往他怀里揽了揽,我们变得更加亲密了。 我们之间没有缝隙。 季沉屿很喜欢这个姿势吗?我想问他。如果他说喜欢,那我可以一直让他抱着,直到他说他累了,他不愿意为止。但如果他说不喜欢,只是因为不想再让我闹的话,那我可以考虑向他撒撒娇,求他再多抱我一会,向他保证我不会再闹了,因为我很喜欢。我不知道季沉屿喜不喜欢别人跟他撒娇,我从来没有试过,也没看见有人跟他撒娇。 我想试试,反正我现在是乖孩子,应该可以随心所欲一些,就算是给我的奖励吧。 我原以为季沉屿不会跟我讲季宪穆他们的事,毕竟是关于我的事,但是没有,他跟我说了。他不给我玩他的手腕了,他抓住了我的手腕。 第17章 滤镜 季沉屿告诉我,王妈给我们俩请假了,这几天不用上学。陆倩华走了,去中国了,季宪穆默认了我的存在。他说完这句话后欲言又止,没说话了。然后他垂头,他的脸颊贴着我的脸颊,还把我的手指掰成数字二。我的余光能看见他的睫毛,很长,也能看见他的神情——怜悯。他在同情我,我很生气,我想把他推开,但是季沉屿是笑着的,我知道他也在可怜他自己。 季沉屿蹭了蹭我的脸颊,说等他长大了就让我自由,他说有太多东西束缚住了我。他说,如果可以,他希望我不是他的喧喧,而是季闻喧,是翱翔于天空,自由的鹰。 我看着被褥愣神,琢磨着最后一句话。 这是什么意思呢?他在委婉的告诉我总有一天他会离我而去吗?我否定了,因为他说的时候很温柔,好像他真的希望我是季闻喧,而不是喧喧。可是这很奇怪,季沉屿一会要季闻喧一会要喧喧,他到底要哪个?喧喧可以是从前那个目中无人,生性散漫的喧喧,也可以是现在这个听话乖巧,懂事孝顺的喧喧。季闻喧可以是上世那个放荡不羁,生性恶毒的季闻喧(不过我想他应该不会喜欢),也可以是现在这个骗自己他爱他的季闻喧。 这无论哪个那都是我,但问题在于我摸不透季沉屿。 我知道季宪穆肯定不止说了那一句话,季沉屿没说完我也能猜到一些。季宪穆还说要我听话一点,不要打扰季沉屿,最好离他远一点什么之类的。将死之人话还这么多,管的还这么宽,活该他早死。我在心里咒骂他。 我知道自己很不孝,但我就这么恶毒,只要季沉屿不知道就好了,只要季沉屿相信我就好了。 我想知道季沉屿为何会说出那样的话,于是我轻声问他为什么,然后季沉屿笑了。他笑起来很好看,但我却觉得有点悲哀。 季沉屿几乎没有犹豫地说:“我要你好”,我等了一会,没等到下文。 我被气笑了,我想那么一大堆,结果他就给我蹦出来四个字?!我该说他单纯还该夸他会说话呢?我嘴上骂他神经病的同时,微微侧头,离他更近,我们睫毛碰睫毛。 我看见了季沉屿瞳孔中的我了。 是眼尾泛着血丝,嘴角擒着笑的我。 在他眼中,我是这样的。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没必要再纠结原因了。季沉屿,你对我有什么滤镜吗?我好想永远循环这个场景,永无止境的听着他的轻声细语,细嚼慢咽他语气里的温柔。 陆倩华必须死。 操,我他妈恨死从前的自己了,想扇自己一巴掌。不行,不够,要多扇几巴掌。 我们对视了一会,然后我垂眸。我们两个都没说话,我脑子里原本有很多问题的,但现在没有了。 我看着季沉屿的手发呆,有点口渴了。我把季沉屿的手掌摊开,在他手心写道:水。写完后,季沉屿手掌聚拢,把我的手收拢在手心处,动作很轻,他好像怕我碎掉,可是我不是玻璃。 季沉屿把床头柜上的水给我了。 这杯水是温的,恰到好处的温度。显然不是临时倒的。他一直备着,算准了我醒来会渴,冷了就去换,如此反复吗?我几乎能想象出他沉默地起身,轻手轻脚出去换水的样子。 季沉屿像是会干出这种事的人。他总是这样,对于认定的事,有着近乎偏执的耐心和细致,无论是学习,还是工作,即使是在被我那样对待之后…… 我看着玻璃杯中的水,不想喝了。于是,在我拿起水杯,递到唇边的瞬间,我的手腕几不可查地、“刻意”地一软。 水都倒出来了,但是并没有泼到我身上,而是大半都倾泻在了季沉屿刚伸出的手上。他看见了我的动作,并且迅速把被子向上提,盖住了我下巴以下的所有部位。水珠顺着季沉屿清晰的指骨滑落到被褥上,湿了一小块。 季沉屿拿走我手中的杯子,一边把我放到一边,一边问我有没有被水淋到。他抽过床头的纸,擦拭水渍。 “对不起……”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怯意,但更多的是一种连自己都厌恶的虚伪。 我很少跟季沉屿道歉,真心实意的更是少得可怜,如果不算今早那次的话。或许是因为昨晚他听多了这三个字,又或许是我这一早上都很狼狈,季沉屿低声说没关系,说他会跟王妈说是他不小心弄湿的,还说如果我还累的话,可以去他房间睡。 一拳打在棉花上,将我那混乱的情绪都反弹回来,砸在自己心上。我宁愿他生气,宁愿他质问我,也好过这样无声的、全盘的接受。这让我感觉自己像个小丑,我做的一切在他面前都显得可笑而徒劳。 我赌气似的下床,去对面的房间,躺到了季沉屿的床上。他的房间凉凉的,床也很凉,没有季沉屿。我艰难地睡着了。 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睡得好,梦里什么都没有,有点失望。醒来时已是正午,阳光直直的照进来,房间里一点季沉屿的温度都没有。我烦躁地下床,报复般的扯着窗帘,房间又重新暗了下来。我满意的又躺回去了,这才是季沉屿的房间。 我盯着雪白的天花板,想着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季沉屿不久后应该会跳级,然后跟着季宪穆进商业圈,我会跳级吗?季宪穆不会同意的,季沉屿想让我和他一起跳级吗?我不知道。再然后季宪穆死了,我依然在季沉屿身边,而他接手公司。我不知道季沉屿什么时候创建的“沉舟”,我也不想管这小破公司,季沉屿上心就好了。那我干什么呢? 我闭着眼笑了笑。等陆倩华破产了,我就搞死她,让她欲生欲死,让她后悔对季沉屿做那种事,而我继续待在季沉屿身边。无聊的时候就画一下他,我要把他编成画册,我的私人画册。最后平平淡淡的过完这一生。 身心愉悦。 啧,我怎么这么好? 这太平淡太扯淡了,我不喜欢。我喜欢做季沉屿讨厌的一切,喜欢他红着眼求我的模样,喜欢他害怕我却又离不开我的眼神。我很变态,我知道。喜欢看他面红耳赤的面容,想看他害羞躲闪的瞬间……想着想着,季沉屿就来了。 季沉屿站在门口,冷冰冰地说:“醒了就下楼吃饭吧,王妈做了你爱吃的菜。” 我爱吃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她知道个屁。我看着他,同样冷漠开口:“不吃,滚出去。”其实我饿死了,巴不得现在就炫两口,我故意气季沉屿。 季沉屿皱眉,站了一会走了。 我去你妈的,长嘴不说话有屁用。我翻了个白眼,继续规划未来。可没过一会,季沉屿又来了。 “你他妈有病是不是?”我背对着门,臭骂他,随后我就闻到一股饭香。 操。我知道季沉屿做啥了。我翻了个身,看见床头柜上的两碟小菜以及他手里的碗筷。“端上来干什么?你他妈的闲的?”我硬气道,可肚子却不允许。 话落没过几秒,它就“咕噜咕噜”的发出反抗。 季沉屿依旧面无表情:“真不吃?” 我瞪他:“操///…你妈,滚出去。” 季沉屿放下碗筷出去了。 我气笑了。我算是看明白了,我就是太乖了,太给他面子了,他忘了轻重,忘了谁大谁小。行,季沉屿,你他妈给我等着。我边吃边想。 吃完后我没把碗碟端下去,懒。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反锁。我把作业本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推向一边,找到几张干净的白纸和不同粗细的铅笔、勾线笔。 上一世,我画过无数遍季沉屿,熟悉他的每一个表情,细微到他的每一根发丝……我都一清二楚。其实一开始学素描就是为了画季沉屿,所以我跳级后大学学的是美术。中国的艺术很唯美,也很令人难懂,需要知道很多,需要了解很多繁琐却无用的故事,我觉得很烦。可能是天赋,我才学了没几个月,我的画就已经被老师拿去做艺术宣传了。后来看着新闻里,意气风发,早已功成名就的季沉屿,我有了一丝邪恶的想法。我要把他拉下神坛。我在这默默无闻,他凭什么万星捧月? 我开始画他。 没学素描前也零零碎碎的画过一些,但是我都不满意,太规整了,不喜欢。后来我去网上搜了很多资料,查阅了很多图片,最后我花了一周的时间把六年未见的哥哥画了下来。他穿着件白衬衫,双眼被血丝充斥着,眼尾流着泪,嘴角是流下来的口水,脸上满是痛苦的神情。他的双手被禁锢在铁架上,手腕处全是红痕,他被迫站着,一只脚踝上穿了钢钉,耳朵上有耳钉。我很满意这幅画,它陪我度过了无数个孤独、寒冷、阴暗的夜晚 18岁那年我正好大学毕业了,我没有继续留在中国学习,季宪穆死了,我回到季沉屿身边。我以为那只会是一幅画,没想到我却把它变为了现实,现实里的季沉屿比画中的他还要美,还要凄惨。我没把这幅画给他看。 整个下午,王妈来敲过几次门,我没应。我画了三张画,有昨晚暴雨之下,看着我,狼狈的他、有今早我无意看见的,暗藏温柔的他、但我最喜欢的还是生病那天虚弱的他,月色把他的脸色衬的惨白,可怜不行。我画下来了。我把这三张画塞进了书柜底层的最里面,我不想让季沉屿看见。 中午时季沉屿对我态度不佳,所以我连着好几天都没给他好脸色。在学校无聊时,我会画季沉屿,画的都是一些Q版小人,只有张脸。有发怒的他、有可爱的他、有撒娇的他等等,我把我能想到的所有表情都在他那张脸画了个遍。其实大部分我都没见过,但我依旧往上套,我看着顺眼就行。 我画完后想把这张纸折起来放好,等哪一天我心情好了就给季沉屿看,他估计会很生气地拿走,然后扳着个脸告诉我别这么无聊,不如多看几道数学题。我光是想想就觉得有意思,我想现在就给季沉屿,想看他生气的表情。我起来刚走几步,前面那个女孩就叫住了我。我没鸟她。 说实话,我能记住她的名字还是因为她太闹腾了,上课的时候一直有小动作,光点名字提醒就有五次了,不记住很难。 花诗雨有些哭腔的喊道:“季闻喧!你听不见我说话吗?” 这尖锐的声音一出,班里不少人都看了过来。我察觉不对,一回头就看见她眼眶泛着血丝。妈的,女孩是水做的吗?怎么动不动就哭?烦不烦?真要命。 我语气很不好,不耐烦地说:“你他妈破事怎么这么多?” 花诗雨见我理她,自动忽略我的不善,瞬间就换了一副面孔 。她笑盈盈地朝我走来,小声对我说:“我看见你画你哥了,画的还不错,能不能……送给我?”她说完脸颊就覆上了一层红润。 “啥玩意儿?这你他妈都能认出来?”我画得简单的要命,能认出来这是季沉屿还真不容易。我看着她这幅不好意思的样子,玩心大起:“送你?行啊,你拿着这画跟他表白,我就送你,你说这是你自己画的我都不管。” 花诗雨一开始听我答应了,立马就笑了,感激我的话还说出口,听到后面的话脸又耷拉下来了。她扭扭捏捏道:“这……不好吧。” 我以为她说的是不好表白,我好不负责地说:“季沉屿就喜欢你这款,人美心善。”其实说这话的时候我自己都没什么底气,毕竟我不知道季沉屿到底是啥性取向,但我还是这么跟她说了。 花诗雨摇摇头道:“不是,我说的是画,说是我画的不好吧……” 我笑了,觉得她脑残,季沉屿脑子不好使,喜欢他的人也一样智障。我说没关系把她打发走了。结果这过去了还没三分钟花诗雨就回来了。她把一团纸扔到我桌上,然后自己趴着哭去了。 哦,被拒绝了。我瞧她那模样嗤笑一声。我把纸摊开,发现是我的画,没忍住挑挑眉。 季沉屿揉的?看花诗雨把画拿过去的那宝贝样,她肯定舍不得。我把画折好塞进书包,想象季沉屿收到告白和这幅画的模样,肯定是面无表情地拒绝,再一脸淡漠地把画揉成团扔了,然后花诗雨厚着脸皮把它捡回来了。 说实话,我有点开心。 我画的很好看,但是季沉屿不知道这是我画的,所以我原谅他的行为。我迟早把他按在桌上,让他看着我画他。 放学,我跟其他班几个约了一起打比赛。中途休息时,我看见季沉屿拿着书路过篮球场,我故意把球砸向他,但是却被另外一个高个男用手肘挡住了。他小跑到季沉屿身边,还朝我这看了看,跟季沉屿说了什么后,季沉屿也往我这边瞟了一眼,然后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俩傻逼说着话走了。 这男的他妈是谁?季沉屿凭什么跟他说这么多话?还笑?很熟吗?妈的,他俩凭什么挨得这么近? 我越想越气,越来越烦躁。那破球送他们得了,我拿了学校的球继续打。投了两三个三分都没进,传球时我手劲大得很,他们没接住。队友我说我状态不佳,让我下去休息,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他妈的关你屁事。”然后继续留在场上。后面连投几个全进,队友夸我牛逼,我对他们比了个中指说没意思,背着书包只留了个背影给他们。 季沉屿,你完了。 第18章 抛弃 学校离家有段距离,但也不是不能走。我没什么大少爷架子,没等季沉屿。让他跟那个傻逼一起回家好了,别回来了。 以前的我对季沉屿算不上关注,但也不至于对他身边的人一点印象都没有——除了今天那个男的。那人像是凭空冒出来的,却能和季沉屿并肩走得那么近,光是看着就让人冒火。季沉屿向来不喜欢别人靠近,别人进一步,他退三步。以他那张生人勿近的脸,正常情况下根本没人敢贴上去。如果不是他默许,那男的怎么可能挨得那么近? 操,凭什么对我就那么疏远?老子拉下脸好声好气讨好了半个月才换来的那点近距离,别人倒是轻而易举就得到了。我他妈真是闲出屁了,在这儿陪你玩过家家呢。季沉屿,你好样的,真他妈有种。 胳膊肘往外拐。 我一脚踢开路边的碎石,它却没飞多远,滚了几圈就停了。季沉屿,你算个屁的种子,你就该烂在地底下,永远发不了芽。 你活该被关在笼子里。 那男的最不该的,就是让我看见他们走在一起。我就是见不得别人和季沉屿亲近,见不得他回应别人,见不得他身边有除我以外的任何人。我为他重活这一世,他身边就只能有我,必须只有我。 他明明是我的。 那傻逼懂不懂什么叫先来后到? 就算后到,我也不让。 回到家,我反手锁了房门。季沉屿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不知道,他叫我吃晚饭我没应,敲门我也没开。他在门外站了一两分钟,似乎又说了些什么,我没仔细听,只顾着埋头画画。谁要理他。 我把之前那些Q版季沉屿全都细化了一遍,不再只有一张脸。画了七八张,有现在的他,也有几年后长开了的他——穿西装打领带、纯黑丝绸睡衣、休闲运动装、校服……一直画到晚上八点多才停笔。独自欣赏了十几分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然后把它们和之前那三张收在了一起。季沉屿底子确实好,想画丑都难。季宪穆和陆倩华那俩畜生长得也就那样,怎么偏偏生了他这么只狐狸? 我不是狐狸,他是。 我是狼。 天生的主导者。 收好画,玩了会儿手机,实在闲得发慌,胃里也空得难受。不想点外卖,怕点到屎,索性决定自己去厨房弄点吃的,顺便看看季沉屿这冰块在干嘛。 刚推开门,一个球滚了过去——被我踢了一脚。是那个定制球。我有点意外,没想到季沉屿还真把它捡回来了。当初确实挺宝贝这玩意儿,毕竟是定制的,换谁不当个宝?但现在早就无感了,扔大街上都行。我姑且给他这个面子,捡起来随手往房间里一扔——一秒后传来撞击声,不知道砸中了什么。我也没在意,爱砸啥砸啥。 目光扫过对面门缝,挑了挑眉,里面是暗的。季沉屿学习不开灯?……也许是睡了,今天倒睡得早。被我一球吓破胆了?需要早点睡修补他那幼小脆弱的心灵? 我在心里冷嗤,虽然知道这根本不现实。如果季沉屿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可以多给他一点时间,害怕了总知道退缩吧,没准也会变得乖乖的,然后再对他好一点。 王妈大概出门了,家里静得可怕,几乎被黑暗吞没,只有一路通往厨房的灯还亮着。 我怔了怔,这八成又是季沉屿干的。他算准我会饿,甚至猜到我一定会来厨房,所以留了灯。我他妈又不是小孩,留个屁的灯。走到厨房,看见餐桌上扣着防蝇罩的几盘菜,旁边还压了张纸条。 我没走近,反而转身就走。光是看见就反胃。菜怎么样无所谓,但那纸条上的字,我隔十米外都认得出来——季沉屿写的。具体写什么看不清,也不重要。留灯就算了,留菜也随他,还留张纸条是想噎死谁?季沉屿装出一副很懂我的样子,偏偏还每次都让他猜中。 妈的,真78难受。 季沉屿,这次算你运气好。但你要是敢跟我玩什么脚踏两只船,我他妈玩不死你。 我上楼,停在季沉屿房门口,想把他从床上揪起来,逼他亲手撕了那张恶心的纸条。他不撕,我就不吃。反正昨天我说不吃,他不仅把饭端上来,最后还自己收了下去。这种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我不信他这次不去。就算他睡死了,我也得把他弄醒,老子饭都没吃,他凭什么安心睡觉? 这么想着,我一脚踹开了他的房门。门板猛地撞在墙上,发出痛苦的闷响。我走进去,一股熟悉的凉意迎面扑来。视线投向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窗帘还是我下午拉开时的样子。 环视一圈,连个鬼影都没有。 房间里空荡得令人心慌。那股熟悉的、属于季沉屿的冷淡气息还缠在空气里,像一根快要绷断到我喉咙口的弦。书桌上摊着他的竞赛题,笔规规矩矩搁在旁边,一切都假惺惺地维持着平静,好像他随时会推门进来,用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看我一眼。 可他妈现在是晚上。他去哪儿了?王妈也不在。 一个念头像冰锥子猛地扎进我脑子——他去找那个男的了? 不对。 是王妈带他走了?!他们一起走了!就像上辈子那样,像爸妈离婚时那样,我又被扔下了?季沉屿他妈的又要丢下我! 这些天他偶尔流露的那点少得可怜的温柔,现在全变成了带毒的钩子,把我心底最脏最见不得光的恐惧全勾了出来。胃里饿得烧灼,但更猛的火是从骨头缝里烧起来的,叫“被抛弃”。我刚觉得这辈子可能有点不一样,刚冒出点“要不试试对他好点”的傻逼念头,现实就一桶冰水浇下来,冷得我牙关都在打颤。 我怎么能对你心软呢?我的哥哥。 差点忘了,你也是个疯子。 “呵……”我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个怪声,像哭又像笑。 我盯着他那张床,眼前空了一下。就一下。然后疯劲儿像海啸,哗啦一下把我吞了。我猛地抬手,狠狠扫向书桌! “哗啦——!” 书本、笔筒、台灯……所有他码得整整齐齐的东西全被我掼到地上,摔得稀烂。我像条被逼到绝路的疯狗,开始砸,开始踹,扯烂窗帘,把床单被褥撕成破布!我要把这间整洁得像样板间、像他随时能拍拍屁股就走人的屋子,彻底砸烂!捣碎! “季沉屿——!!!”我吼出声,嗓子破音,里面那点不成调的绝望我自己都听得恶心。 赎什么罪!?季沉屿本身就有罪! 我想打电话,想立刻听到他的声音,想把他骂回来,绑回来,关起来……可我他妈根本不记得他号码!一气之下,我把手机也砸了。 这个认知像最后一把锤子,敲碎了我脑子里那根早就岌岌可危的弦。 我冲出了家门,像颗炮弹一样砸进黑夜里。风刮在脸上,又凉又疼,但压不住我心里那头又慌又怒的野兽。 他怎么能走? 他怎么敢?! 找到他。 必须找到他。 这次找到,就用最粗的铁链把他锁起来,拴在床头,看他还能往哪儿跑!让他付出代价!让他这辈子都不敢再想“离开”这两个字! 这些念头在我脑子里横冲直撞,快把天灵盖都掀了。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跑,眼睛扫过每一个像他的背影,又狠狠否定。车流闪着刺眼的光,喇叭声吵得我头疼。 假的……全是假的……那些温柔,那些纵容,都是骗狗的呢……他还是想跑…… 不行! 绝对不行! 忽然,我看见马路对面好像有个背影特别像他!我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眼前糊成一团,所有的声音都隔得老远。 “吱——!!!” 一声能刺破耳膜的刹车响,紧接着是身体被重重撞飞的闷响。 剧痛炸开的瞬间,我脑子里最后一个清楚的念头居然是:我不能死,我还没找到季沉屿。 然后,眼前彻底一黑。 第19章 破绽 消毒水的气味像根针,直直扎进我脑子里,把我从那片粘稠的黑暗里硬生生挑了出来。意识沉甸甸的,像灌了铅,慢吞吞地往上浮。最先感觉到的是疼,无处不在的闷痛,尤其是左腿,仿佛被碾碎后又胡乱拼凑在一起,一动就是钻心的锐利。 我费力地掀开眼皮,模糊的一片白,光线刺得我立刻又闭上。缓了好一阵,才看清惨白的天花板和旁边挂着的输液瓶。 医院。 独立单间房。 这认知让我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紧接着,昏迷前那刻骨的愤怒和连我自己都没料到的恐惧“轰”地一下全炸开了——季沉屿不见了!我得去找他! 我猛地想坐起来,身体却像散了架,左腿传来一阵几乎让我晕厥的剧痛,眼前瞬间黑了,没忍住哼出了声。 “喧喧!”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我几乎没听过的急促。 我猛地扭过头。 季沉屿从门口处跑过来,脸色感觉我比我这个病人还白,眼底下两团浓重的青黑,连头发都乱了几缕,垂在额前。他看起来糟透了,像被人狠狠蹂躏过。 他在这里。他没走。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冲击让我一时愣住,只是死死盯着他,眼睛都不敢眨,怕他下一秒就化成烟散了。 “别乱动,医生说你要好好休息,”他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声音干涩。他好像想伸手碰我,指尖在半空僵了一下,又慢慢缩回去,攥成了拳,攥得指关节都发了白。“这次意外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喧喧,下次别这样了。” 他试图维持平时那副平静的调子,可那细微的颤音和绷得死紧的下颌线骗不了我。 我没回答他。所有的担忧、恐惧、发疯一样寻找时的绝望,在确认他站在我面前的瞬间,猛地变质,发酵,成了铺天盖地的委屈和暴怒。 “你去哪儿了?!”我扯着嘶哑的嗓子吼,声音因为虚弱尖得刺耳,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钉在他身上,“我他妈找你找得快疯了!” 闻言,季沉屿愣了愣,眉间的皱纹由加深了些:“你没吃饭。” 我坐直了身体,伸手拉住季沉屿的手腕用力把他拉了过来:“我他妈问你去哪里了!为什么留我一个人!” 季沉屿任由我扯着,回答道:“我去参加跳级考试了,考完知道你出事了,我就立马赶来了。” “什么?”我很诧异,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点,但依旧抓着他。季宪穆到底是有多赶?换到上一世,我这才出国没几天他就去考试了,我就这么差劲吗? 没等我理清这混乱的思绪,季沉屿就轻轻挣脱了我攥着他的手,就在我以为他要拉开距离时,他却在我旁边坐了下来,出乎意料地俯身,轻轻抱住了我。 他的头靠在我的颈窝处,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皮肤。他的头发软软的,蹭得我有点痒,莫名的……有点舒服。 我僵住了,浑身的刺和戒备在这一瞬间像是被按了暂停键。然后,没过几秒,我清晰地感觉到肩膀处的病号服布料,被一滴、又一滴温热的液体浸湿了。我怔住了,胸腔里那股横冲直撞的怒火,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湿润悄无声息地浇熄,只剩下茫然的灰烬。 季沉屿……哭了? 又一次。 这我被车撞了还让我感到荒谬和无措,我想到了那天雨夜。心底某个角落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酸涩得厉害。 我被气笑了,微微偏头,在他耳边用沙哑的嗓子低语:“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季沉屿没说话,回应我的是他骤然收紧了的手臂。他抱得更紧了,紧得我几乎能感受到他胸腔里不那么平稳的心跳,紧得让我那些没出口的质问和残余的暴躁,都被勒得散了形。 他温热的眼泪依旧透过布料,熨帖在我的皮肤上,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分量。 我沉默下来,任由他抱着。季沉屿不会走,但是会暂时离开,而我会找回他。过了好一会儿,直到肩膀那片的湿润不再扩大,我才动了动没受伤的那边肩膀,用一种刻意装出来的、不耐烦的语气开口,试图打破这让我心头发慌的气氛:“季沉屿,不去叫护士吗?”我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别扭,“腿疼。” 季沉屿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然后他缓缓地、极其克制地松开了我。 他抬起头,眼睛确实有些红,泪依旧在往下流,但脸上却还是平时的淡漠,他连流泪都面无表情。他没看我,只是站起身,声音还有些微的沙哑,但已经冷静了许多:“嗯,我去叫。” 他转身走向病房门口,背影依旧挺拔,却莫名透着一丝落寞和脆弱。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点别扭和烦躁又涌了上来,还夹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闷痛。 操。我在心里暗骂一句,烦躁地闭上了眼。 季沉屿,我不信你不知道陆倩华给你喂药了。药起副作用的时候你哭了吗?肯定哭了吧。现在光是看着我受点伤就能红眼睛,上一世,你到底是怎么忍受下那些的?只要当时你开口求我一下,哪怕就一下,我可能就不会对你那么狠。为什么不说?宁愿自己受着,烂在肚子里? 季沉屿,你长着嘴的。我不喜欢哑巴新娘。 不喜欢。 护士进来的时候,我正躺着盯着天花板上的纹路发呆,脑子里乱糟糟地转着这些念头。 护士看了看旁边仪器上闪烁的数据,在本子上做了记录。王妈站在床尾,担忧的视线落在我身上。季沉屿则微微侧身,专注地看着护士手中的数据表,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 而我,在看季沉屿。 看他略显苍白的侧脸,看他微微颤动的睫毛,看他紧抿着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我看着他这副看似平静无波的样子,心里那头暴躁的野兽又在蠢蠢欲动,想要撕碎这层伪装,看看里面到底藏着多少我不知道的委屈和多少未说出口的话。 我不去看那张烦人的脸,闭上了眼,耳边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护士记录完数据,语气还算温和交代:“病人生命体征平稳了,但失血不少,腿部骨折也需要静养。麻药过了会疼得厉害些,晚上注意观察,有什么异常通知我。” “好的好的,谢谢护士。”王妈连声应着,声音里带着疲惫和感激。 我听到一阵细微的衣物摩擦声,想象着季沉屿大概是朝护士微微点了点头,或者递过去一个他惯有的、疏离但礼貌的眼神。他总是这样,在外人面前维持着那副无可挑剔的冷静壳子。 护士的脚步声远去,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我闭着眼,却能清晰地“看到”季沉屿此刻的表情——他大概还站在原地,目光或许还停留在门口,但眉头肯定没有完全舒展,那紧抿的唇角会泄露一丝不易察觉的、强撑后的疲惫。王妈可能会小声劝他去休息,然后说叫我一顿,而他一定会拒绝,用那种平静无波的语调说“没关系”。 他总是这样,把所有情绪都压在面具之下,以为谁都看不穿。想到这里,我闭着的眼睛下,嘴角控制不住地,极轻微地勾了一下。 不过没关系,我有的是耐心。他伪装得再好,也总有彻底松懈,让我抓住破绽的时候。 就像现在。 第20章 幻觉 半夜,我是被腿上一阵钻心的剧痛给硬生生疼醒的。像是有人拿着烧红的钉子在骨头缝里反复搅动,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我猛地睁开眼,下意识就往床边看去——空的。 心里咯噔一下,凉了半截。 只有王妈守在旁边,正拧了热毛巾,小心翼翼地帮我擦拭小腿。她见我醒来,动作顿了顿,像是看穿了我四下搜寻的目光,轻声解释道:“小屿跟着季总去公司了。唉,季总把他当继承人来培养,事情多……你们兄弟俩啊,关系是越来越好了,可见面的时候反倒少了。唉,季总早就为他安排好了人生,真是可怜的孩子。” 我皱眉,忍着疼,声音沙哑地问:“为什么?” 王妈拿着毛巾的手停住了,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像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眼神有些躲闪,含糊地岔开话题:“我随口一说,说起来你们小时候啊,有一次……”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那些我没有丝毫印象的童年趣事,试图用回忆掩盖刚才的失言。 可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她那句——“季总早就给他安排好了人生”。 王妈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她只是一个保姆,就算再亲近,季宪穆那种人,怎么会跟她透露对接班人的具体安排?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像藤蔓一样悄悄缠了上来。现在的我思考不了什么,突然想问她季沉屿的病情如何了,可我不能,会露馅。 真他妈烦。 我在医院一住就是半个多月。 那晚之后,王妈给我换了个手机,我不指望季宪穆来看望我,但季沉屿真的一次都没再出现过。没有探视,甚至连一条询问的信息都没有。他就这样彻底从我的病房里消失了,好像那天那个抱着我流泪、脆弱得不像他的人,只是我疼痛产生的幻觉。 心里的火气从一开始的炽烈,慢慢烧成了带着焦糊味的阴郁。 我躺在病床上,除了忍受复健的疼痛,就是拿着手机,试图查清楚那个李轩的底细。我不信他只是个单纯想跟季沉屿探讨学习的学生。 然而,结果让我更加烦躁。 查不到。 以我的技术,按理说挖出一个学生的背景信息易如反掌,可关于李轩的一切,像是被一层浓雾笼罩着,能查到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表面信息,更深层的东西,被隐藏得干干净净。 这太不正常了。 如果他接近季沉屿,仅仅是因为那可笑的喜欢,那还好说,是季沉屿招蜂引蝶。可如果……他的目标是季氏集团呢?如果他背后另有其人,是冲着季氏集团来的呢? 那麻烦可就大了。 想到季沉屿可能被卷入这种不明不白的危险里,而我却像个废物一样躺在这里,连对手的底细都摸不清,一股无名火就直冲头顶。 我烦躁地把手机扔到一边,屏幕撞在床头柜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季沉屿,你这个自以为是的死冰块,到底知不知道你身边都是些什么货色? 返校后,我的成绩依旧是他们的天花板。我原本打算直接去找李轩谈谈,软的不行就来硬的,至少要让他清楚,离季沉屿远点。但我懒得费劲找他,于是去问了花诗雨。她肯定知道,毕竟她那么“关心”季沉屿周围的一切。 “季沉屿怎么能跳级呢!这么帅的一个人,他走了我看啥啊?果然,优秀的男人就连离开后都能留下佳话。”花诗雨先是一脸花痴样,才道:“李轩啊,他好像也是跳级去了,不过说来也奇怪,他才转来没几天又走了。咋了,你也要跳级?最近是什么跳级高峰期吗?跳级很简单吗?怎么一个两个都要走?”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那点模糊的猜测瞬间清晰了——李轩,他就是冲着季沉屿来的。季沉屿刚跳级离开,他紧跟着也跳级消失,哪有这么巧的事? 一种被觊觎所有物的烦躁感和危机感攫住了我。除了我,谁都不能碰他,更不能伤害他,否则…… 我笑了一笑。 一个念头冒了出来:我也要跳级。我得去他身边。 晚饭时,我问王妈季沉屿什么时候回来。王妈一边给我盛汤,一边叹了口气:“小屿啊……他以后怕是都不怎么回来了。他本就是住校生,现在时不时还要跟着季总去公司学习,忙得很。” 我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没说话。 也就是从这天起,我对王妈的态度变回了从前的样子。我几乎可以肯定,王妈绝对有事瞒着我,关于季宪穆,关于季沉屿,她知道得远比一个保姆该知道的多;而现在季沉屿不在,我自然也懒得再在她面前演戏。 晚上,我给季沉屿发了信息,直接说了我想跳级,问他考去了哪所高中。 他回得很晚,晚上十二点多。屏幕亮起时,我已经快睡着了。只有言简意赅的三个字:不同意。 我盯着那三个字,心里冷笑一声。 不同意就不同意?谁在乎。 有时候,我也不想总是装得那么辛苦。他想让我按部就班,我偏不。 我继续搜寻着关于李轩的一切线索。这个神秘消失的人,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不把他挖出来弄清楚,我寝食难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被我刻意尘封的前世记忆,开始频繁以梦境的方式,凶猛地反扑。 不再是零碎的片段,而是清晰的、仿佛身临其境的场景。梦里,我还是那个我,残忍、暴戾,看着季沉屿在我的折磨下一点点失去光彩。我梦见他空洞的眼神,梦见他脚踝上刺目的医用钢钉,梦见自己冰冷的手指抚过他苍白的脸颊,带着毁灭一切的快意和深入骨髓的绝望。而这一世的我,像个被禁锢在身体里的幽灵,在梦里嘶吼、挣扎,却无法改变任何既定的暴行。我只能看着,感受着那份锥心的痛楚,然后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嘴里一遍遍地、无用地呢喃着:“对不起……对不起……” 这个梦一次有一次的折磨我,每一次,我都是从这沉重的悔恨与无力感中惊醒。枕头常常是湿的,心脏抽紧般地疼。最明显的是眼睛,第二天起来总是红肿难消。 我为什么会哭?季沉屿本身就有罪,可是他太痛了,痛的让我流泪。 王妈看见我这般模样,担忧地问:“闻喧,你眼睛最近怎么总是肿了?没睡好还是压力太大了?你也不要太勉强……” 我不理她。任由她猜测,是熬夜学习,还是别的什么。我无须向她解释。 季沉屿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出现在我面前了。他的存在,开始是个幻觉,仿佛被稀释成了手机屏幕上那些简短的、总是姗姗来迟的回复。我几乎要以为他已从我的世界彻底抽身,如果不是我固执地每天发去信息,用这种笨拙的方式确认线的那一端还有人。 他总是会回。无论多晚,间隔多久。有时只是一个“嗯”,或一句“知道了”。但这于我,已足够。 像是在无边黑暗里,死死攥住的一根细线。我知道另一端是他。 他说过,他不会走。 我信。 但我只给他一次机会。也仅有这一次。如果连这根线也断了,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第21章 安稳 那场持续了近一个月的梦境折磨,,在收到季沉屿信息的那一刻,似乎就开始松动了。 季沉屿:今晚回来。 我盯着那四个字看了很久,然后起身去了超市,拎回了一大袋他爱吃的菜。回到家,目光不自觉地瞥向他的房间。虽然上次砸过之后,王妈早已将每个角落都彻底打扫干净,但我还是鬼使神差地推门走了进去。 书桌上零散放着的几支笔,我将其按照长短依次排好;窗帘的褶皱被重新拉得对称平整;床单一丝不苟地抚平,连枕头的摆放角度都调整到最顺眼的位置。 季沉屿喜欢整整齐齐的东西。 而我今天心情不错,有点耐心。 他踏进家门时,风尘仆仆,校服外套随意搭在臂弯。夕阳的余晖从他身后漫进来,勾勒出他愈发挺拔清瘦的身形,那一瞬间的剪影,竟让我有些恍惚,仿佛看到的不是穿着校服的学生,而是未来那个在商界驰骋、冷静自持的季沉屿。 看到我站在客厅,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神掠过一丝极快的不自然,甚至有些逃避。我没在意,只当是我们太久未见,难免生出些许生疏感。 不过令我没想到的是,季宪穆居然也回来了。 晚餐很丰盛,餐桌上,气氛微妙。季沉屿会沉默地将他面前那盘清蒸鲈鱼最嫩的部分夹到我碗里,也会把他手边的排骨汤推到我近前。而季宪穆,则一直扯着他聊公司的事,毫不避讳我和王妈在场。 “城东那块地,董事会那边压力很大,你觉得下一步该怎么走?” “上个季度的财报,利润率比预期低了零点三个百分点,问题出在哪个环节?” “和宏远的那个合同,条款你看过后,有没有发现什么法律漏洞可以为我们所用?” 他抛出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涉及合同细节、股票市场波动、甚至是一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商业手段。让我意外的是,季沉屿听着这些,脸上没有丝毫烦躁,只是平静地、条理清晰地逐一分析和化解,语气冷静得像在讨论别人的事情。 季沉屿就是很优秀。 病情被控制了。 我看着他在季宪穆连珠炮似的提问下沉稳应对的侧脸,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与有荣焉的骄傲,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这感觉有点陌生,但并不坏。 季宪穆看着季沉屿又一次给我碗里添了个虾仁,终于皱起了眉,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沉屿,他自己没手吗?又不是小孩子了,专心吃饭,吃完后去看看报表。” 季沉屿握着筷子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顿,没看季宪穆,也没收回筷子,只是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但依旧我行我素,又将一筷子肉食放进了我碗里。 季宪穆脸色一沉,猛地将筷子拍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哼,不成体统!”他冷冷丢下一句,起身离席。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爽得起飞。 晚上,我进了季宪穆的书房。里面的气氛不像父子谈话,更像是一场对峙。我甚至没等他开口,就直接走到书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带着一种近乎质问的气势。 “为什么让他那么累?”我盯着他,声音不高,却压着怒火,“那些乱七八糟的合同、股票、地皮,你自己没本事处理的事全都要堆到他头上吗?他才多大?” 季宪穆从文件里抬起头,正眼瞧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父亲的温度,只有冰冷的审视和嘲讽。“季闻喧,”他嗤笑一声,“你都这么大了,怎么眼光还短浅得只会盯着脚面看?沉屿比你优秀,比你有天赋,更比你有价值。我倾注资源培养他,是让他将来能撑起季氏,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他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姿态傲慢:“至于你?若不是季沉屿几次三番为你求情,你以为你还能安稳地站在这里,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你早就被你那个疯子母亲拖进泥潭里,跟她一起烂掉了!你只是托了季沉屿的福,所以你最好老实一点,我随时都可以把你丢弃。” 季宪穆的话像淬了毒的冰棱,又冷又刺人。 我愣住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想反驳,却发现自己在他列举的“事实”面前,找不到任何立足的理由。季沉屿不在我身边,我根本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这种一无所知的感觉,让我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憋闷又无力。 季沉屿,你他妈真有种。 从书房出来,心里堵得那口气几乎要炸开。 晚上,我抱着枕头,径直溜进了季沉屿的房间。 他刚洗完澡,穿着轻薄的浅色睡衣,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氤氲的水汽柔和了他平日里过于清晰的轮廓。看到我闯进来,他明显愣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讶异:“喧喧?” 房间里暖黄的灯光落在他身上,那件睡衣似乎有些过于宽松了,更衬得他身形清瘦,肩胛骨的线条透过布料微微凸显,竟给人一种轻飘飘的、易碎的感觉。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心头那团暴躁的火苗像是被细小的针尖戳了一下,“噗”地泄了气,转而涌上一股陌生的、细微的抽痛。 季沉屿瘦了。 “哥,”我抱紧怀里的枕头,往前凑了凑,仰起脸,努力让眼神看起来湿漉漉的,充满恳求,“我今晚跟你睡。” 季沉屿下意识地蹙起眉头,拒绝得干脆:“不行。回你自己房间去。” “为什么不行?”早知道他会这么答,我立刻往前蹭了两步,几乎要贴到他身上,声音放得又软又黏,带着明显的耍赖意味,“我都好久没见你了……哥,我一个人睡不好,会做噩梦的,每次醒来眼睛都是肿的。” 我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勾住他微凉的睡衣袖口,轻轻晃了晃,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刻意拖长了尾音,“哥,哥哥,好哥哥……就一晚,求你了,好不好?” 我不知道这套对他管不管用。但我知道,面对这样放下所有尖刺、近乎示弱的我,他很难真的硬起心肠。 果然,他沉默了。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许久,那里面挣扎着无奈和某种更深的东西。他紧绷的下颌线终于缓缓松弛下来,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抬手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随你。”他最终妥协了,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 那一晚,我睡得前所未有的沉。 季沉屿的房间似乎也因为这久违的人气,驱散了往常那种挥之不去的清冷。我被笼罩在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干净的气息里,枕着他温热的臂弯,整个后背都紧密地贴着他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平稳的心跳和呼吸的起伏。他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我圈在怀中,手臂自然地搭在我的腰间。 那些纠缠了我近一个月的、冰冷粘稠的噩梦,仿佛被这温暖的屏障彻底隔绝在外。紧绷的神经一寸寸松弛下来,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安心与妥帖,像沉入一片宁静温暖的深海,意识缓缓下沉,一夜无梦,直至天明。 第22章 圆心 第二天清晨,季沉屿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我借着帮他递外套的工夫,手指在他口袋里极快地动作了几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的手机与我的设置了永久性的定位共享。这样,以后只要我想,就能立刻知道他在哪里。 送他到门口,我还是没忍住,拽住了他的书包带子:“为什么不让我跳级?” 季沉屿脚步顿住,沉默了片刻。晨光熹微中,他的侧脸显得有些朦胧。他转过头,看着我,声音很轻:“我很自私,喧喧。那条路我走得太急了,错过了很多。我想让你慢慢走,替我看一看那些我没看过的风景。”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期望,“我希望你别像我这么忙,别被那些东西缠住。” 我听后,先是怔住,随即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紧接着,一种奇异的感觉包裹着我。我看着他,忽然就笑了。 季沉屿,你连说谎都这么认真。 “疯子。”我松开拽着他书包带子的手,依他:“不跳级了。”然后,我凑近一步,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就留在原地,做你的眼睛。” 季沉屿眸光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抬手,很轻地揉了一下我的头发。“嗯。”他转身,背影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 他走后,我直接抱着自己的东西,住进了他的房间。这件事,我没告诉他。 躺在残留着他气息的床上,我继续着手调查李轩。晚间,我随手翻看财经新闻时,一则消息跳入眼帘——“李氏集团因重大投资失误,股价连日暴跌,亏损或达数亿……” 波兰作为中东欧地区经济增长最快的国家之一,市场潜力巨大,此次亏损对急于开拓东欧市场的李氏集团打击沉重。 我盯着屏幕,脑子里零散的线索瞬间被串联起来。 原来如此。 李氏集团这是岌岌可危,想利用儿子李轩拉近与季氏的关系,攀上高枝,寻找一个稳固的靠山。毕竟季宪穆在商业圈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其名望与资源可不是区区一个李氏能够比拟的。 而且…… 我眼神沉了下来。之前无论我怎么调查,都挖不出李轩的深层信息,保密工作做得如此严密,这本身就极不寻常。现在看来,李轩不仅仅是派来拉拢关系的棋子,他很可能在李氏整个自救计划中扮演着更关键、更核心的角色,甚至可能接触到企业更深层次的财务或战略布局。所以李氏才会不惜代价,将他的一切信息加密到近乎军事级别,以防被竞争对手或在此时落井下石者窥探到虚实。只是他们大概没想到,李轩却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对季沉屿产生了不该有的、计划外的感情。 梳理清楚后,我挑了挑眉。 想利用季沉屿?以他作为跳板,飞得更高? 季氏集团最不该的,就是把他们那些龌龊心思动到季沉屿头上。 我比谁都清楚季沉屿的潜力。他看似顺从地接受季宪穆的安排,在高压下学习和适应,但他骨子里的商业天赋与冷静头脑是掩盖不住的。我知道他未来不仅会执掌季氏,更能创立并壮大“沉舟”,其能力毋庸置疑。现在这个时期,他或许尚未完全展露锋芒,但那份深植于心的城府与决断力,早已初现端倪。任何小看他、试图与他玩弄心思的人,最终都只会自食其果。 季氏集团,在他羽翼丰满、正式接手之前,那些来自外界的觊觎、利用和潜在的危险,我会替他提前扫清。季宪穆或许会因利益权衡而对李氏之流有所犹豫甚至出手相助,但我不会。 季沉屿的手应该用来构建他的蓝图,书写属于他的规则,而不是在这些肮脏的算计中弄脏。这些隐藏在暗处的障碍,就由我来清除。 季沉屿,你欠我一个人情。 季沉屿走后没两天,那些该死的噩梦又卷土重来,只是频率没那么高了,但威力不减,导致我每天早上醒来,眼睛依旧带着明显的红肿。 在学校里,我提不起任何劲。篮球懒得打,上课也完全不听,要么盯着窗外发呆,要么就在本子上无意识地画季沉屿,满脑子盘算着该如何让李轩和他背后的李氏彻底付出代价。频繁的走神和公然趴桌子睡觉,终于让各科老师忍无可忍,我被请了家长。 办公室里,班主任推了推眼镜,对着王妈语重心长,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和添油加醋:“你是闻喧的监护人是吧,这孩子成绩底子是不错,基本稳定在校一,但这上课态度实在是大问题!不是神游天外,就是直接睡觉,影响非常不好。跟他谈过几次,他也完全是左耳进右耳出。再这么下去,再好的天赋也得荒废了!” 王妈局促地站在一旁,连连点头,脸上堆着歉意的笑:“是是是,老师您说得对,给您添麻烦了。回去我一定好好说他,这孩子……唉……”她叹了口气,像是找到了解释的理由,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无奈的疼惜:“您也知道,他跟他哥哥沉屿最亲。可沉屿跟着他爸爸在外面,忙,不常回家。上次回来待了一晚,这孩子……估计是心里难受又不说,我半夜还听见动静,怕是偷偷躲起来哭了,第二天早上那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看着都让人心疼。” 我原本靠在墙边,心不在焉地听着,脑子里还在勾勒对付李轩的计划。直到听见王妈这番话,我猛地回过神,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皱紧了眉头,生硬地打断她:“没有。” 我会哭?季沉屿还不配让我为他掉眼泪。心里嗤笑一声,我懒得再听下去,转身就离开了办公室。刚拐过转角,差点撞上一个人——是花诗雨,她脸上带着来不及收起的、明显偷听后的慌乱。 她尴尬地摆了摆手,挤出个笑:“嗨,好巧啊,你也在这。” 我懒得跟她绕弯子,直接戳穿:“偷听到什么你想要的信息了?” “我、我跑那么快,你怎么知道的?”她下意识反驳,随即意识到失言,更加不自在,立刻改口,“不是,我是想去办公室找老师来着,但是看见你们在谈话就走了。” 我没心思听她编造漏洞百出的借口,抬脚就要走。 “等等!”她情急之下伸手扯住了我的衣袖。 我几乎是下意识猛地用力甩开,力道大得让她踉跄了一下。压抑的烦躁瞬间顶了上来,我盯着她,:“你他妈有病是不是?” 花诗雨被我吼得一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还是倔强地抬起头,声音不大,但清晰地问道:“你是不是喜欢季沉屿?” 我顿住脚步,侧头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大概冷得让她发怵。我没有丝毫被戳破心事的慌乱,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无聊的问题,走过她身旁时,轻飘飘地反问:“怎么,季沉屿是你的私有产物吗?轮得到你来过问归属权?” 我能感受到身后瞬间僵住的气息,以及她可能因震惊而睁大的眼睛。她或许只是凭着直觉和那点可笑的嫉妒心试探一句,我却真的给出了一个足够让她浮想联翩、坐立难安的回答。 走了没几步,急促的脚步声追上来了。她扯住我的胳膊,这次用了更大的力气,声音因为激动和某种莫名的正义感而发颤:“我看见你画的那些画了!那么多张,全都是他!季沉屿不会喜欢一个疯子的!更何况你们是亲兄弟!” 闻言,我心底那股暴戾的烦躁奇异地沉淀下来,转而升起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恶劣的挑逗欲。我慢慢转过身,俯身凑近她,距离近得能看清她眼中我的倒影和那份惊慌。我勾起嘴角,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却清晰无比的声音问她:“真奇怪。我指的,当然是亲兄弟之间的‘喜欢’。”我刻意在“喜欢”二字上咬了重音,眼神紧紧锁住她,“你的喜欢对他而言,连个屁都不是。” 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和骤然收缩的瞳孔,我满意地直起身。“需要摆正心思的人,是你,季沉屿不喜欢废物。” 留下这句冰冷的话,我不再理会她会是何种反应,转身离开。走廊尽头的光线有些刺眼,我眯了眯眼,心底那点因李轩和王妈带来的郁气似乎被一种更清晰的东西取代了。 所有试图靠近他、觊觎他,甚至只是妄图揣测我们之间关系的人,都显得如此碍眼。 我踏出教学楼,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却像隔着厚重地玻璃,吹不进心底那沉寂的角落。这个世界嘈杂而拥挤,但属于我的圆心,只有一个。 谁也别想碰。 从李轩开始,再到陆倩华。一个,都不会放过。 而我就是前车之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圆心 第23章 脱轨 我通过各种或明或暗的渠道,逐步摸清了李氏集团的底细——他们的核心产业、资金流向,以及那几个导致股价暴跌的关键败因。对李轩的调查也未曾松懈,他虽然被刻意隐藏起来,行动低调,但我依然捕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但更多的时间,我会拿出素描本,对着记忆中季沉屿的样子,细细地勾勒。有时是几笔速写,有时会花上几个小时去刻画一个细节。画他微蹙的眉头,画他垂眸时睫毛投下的阴影,画他穿着校服清瘦挺拔的背影,也画我想象中躺着床上,眼神勾着我,要我狠狠欺负他的季沉屿。每一笔都画得认真,仿佛再用心一些,画里的人就能真的从纸页间走出来。 不知不觉,手边的素描本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我把以前画的那几张一起夹了进去。而季沉屿已经跳级到大学了。 没事的时候,我会凭借那个秘密的定位共享,去他大学附近。远远地,隔着人群看他一眼。他走在校园里,成长的速度快得惊人,十七岁的年纪,身量已经逼近成人,褪去了大部分少年的轮廓,显露出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独特的清冷气质,在人群中格外显眼。有几次,我瞥见李轩走在他身侧,试图靠得更近些,但季沉屿总是能不露痕迹地拉开半步距离,那份礼貌的疏远像是无形的屏障。看到这一幕,心里那点阴郁会短暂消散,随即又被更深的焦躁取代——他就在那里,光明正大,而我只能像个影子一样在暗处窥看。 但我又很清楚,心底深处是庆幸的。 三年了,季沉屿依然在。这就是够了。 他回家的次数越发少了,一两个月未必能有一次,而且常常与我错开,就连过年都没回来。大多关于他的消息,都来自王妈带着叹息的转述。 王妈对我愈发小心翼翼,那种过分的关心几乎要满溢出来。我把这理解为——她在透过我,思念那个她更偏爱、却常年不见踪影的季沉屿。我对她维持着表面的冷淡,心里那点疑虑并未深究,却也从未放下。 她跟季沉屿是一路货色,装的也不嫌恶心。 当第二本素描本也快要画满时,李氏集团的经济状况似乎开始缓慢回温,李轩那边,也始终没有对季沉屿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季氏集团的经济走向依旧稳稳向前。 就在季沉屿大学毕业典礼的前一晚,我在客厅,我正对着素描本上未完成的画稿端详——画的是不久前我偷偷去他大学时,隔着玻璃窗看到的场景:他坐在研讨室里,微微蹙眉听着身旁同学的发言,手指间夹着一支笔,姿态是透过手机屏幕的专注与沉静。我刚想细化他眉眼间的神态,手机屏幕忽然亮起,熟悉的号码跳跃着。 接通后,季沉屿清冽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喧喧,我回来了。” 紧接着,是王妈带着惊喜的招呼:“小屿?宪穆?你们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通知我一声。” 笔尖在纸上顿住,洇开一小团墨迹。 他回来了。 我愣住了,甚至没去细想王妈那句过于亲昵的“宪穆”背后是否藏着别的意味。只顾着将桌上摊开的画纸胡乱折起,下意识走进季沉屿的房间,把它塞进了抽屉里。 晚饭。季沉屿坐在我旁边,沉默地、一筷接一筷地往我碗里夹菜,堆得像座小山,他动作自然。直到我忍无可忍,用手肘狠狠撞了他一下,低声骂了句“你他妈有病啊,夹这么多喂猪吗?我有手。”,他才停下,看了我一眼,没说话,但总算没再继续。 席间,王妈给季宪穆盛了碗汤,语气带着关切,问道:“季总,您最近身体还好吗?之前陆倩华那次,真是让人后怕。” 她这一问,我才猛地想起,前世差不多这个时候,陆倩华给季宪穆下的药应该已经起效了,他身体会逐渐垮掉。我在心里冷哼,一时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问个78,反正也活不过几个月了。 然而,季宪穆接过汤碗,声音沉稳:“还行,老当益壮。季氏的未来,还有沉屿扛着,我放心。” 我愣住了,猛地抬头看向他。灯光下,他面色无异,眼神锐利,确实不像个病人膏肓的人,甚至比前世的此刻显得更有精神。 怎么会这样?我不免疑惑。 变故的轨迹被扭转了。我下意识看向季沉屿,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线索。他却只是平静地吃着饭,感受到我的视线,淡淡地回望了我一眼,那眼神深不见底,什么情绪也读不出来。 故事的走向……开始不对了。 或者说,也许早就不对了。 是从三年前,李轩莫名出现开始吗? 还是从更早? 我错过了什么? 我食不知味地扒完剩下的饭,心乱如麻。习惯性地,我转身又走进了季沉屿的房间,自然地躺倒在他的床上。 一定有什么地方,脱离了掌控。 我躺在季沉屿的床上,我脑子里还在反复琢磨晚饭时的对话和季沉屿那淡然的一瞥,门被轻轻推开了。 突然间,鼻尖萦绕的不再是记忆中阳光晒过的清新,而是这个房间长久封闭后沉淀下来的、带着尘埃和时光停滞的久违气息。我在这里住了两年,自以为早已将属于他的一切痕迹覆盖、抹除,已鸠占鹊巢。 可当季沉屿再度踏入这个空间,仅仅是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把无形的钥匙,轻易撬开了那些微不足道的过往。那些我以为早已消失的、独属于他的清冷气息,仿佛从墙壁的缝隙,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悄然弥漫出来,与我的气息无声地交织、抗衡。 熟悉又陌生。 这房间,终究还是认他的。 季沉屿站在门口,看着大咧咧躺在他床上的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我不为所动,甚至懒洋洋地侧过身,出言挑衅:“进来啊,你要在门口当一晚的门神?” 过了会,他才走进来,却在床尾坐下。沉默了片刻,他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后天我毕业典礼,你要一起去吗?” 我挑眉,虽然心里早就决定要去,却还是故意歪着头,拉长了语调反问:“哥哥想让我去吗?” 他似乎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才低低地“嗯”了一声,说:“想。” 我心里那点因为剧情偏离而产生的不安,似乎被这个“想”字稍稍抚平了一点。我勾了勾嘴角,用一种近乎施舍的语气说:“既然哥哥想让我去,那我就去。”说完,我拍了拍身旁的空位,“愣着干嘛?不睡?” 季沉屿却摇了摇头,声音平静无波:“我们不能一起睡了。” “为什么?”我追问,带着点刻意的挑逗,脚丫子不老实地隔着被子碰了碰他的腰侧,“以前不都一起睡?怎么,几年没见,哥哥现在嫌弃我了?” 他微微蹙眉,躲开我的脚,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们大了。” “大了就不能一起睡了?哪条法律规定的?”我嗤笑。 “不合适。”他言简意赅,不肯再多解释。 我看着他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知道今晚是拗不过他了。心里有点憋火,又有点失落。我猛的坐起身,抓了抓头发,妥协似的,带着点赌气的成分说:“行行行,不睡就不睡。就当小爷我给你暖好床了!” 我下床,趿拉着拖鞋往门口走。手握上门把手时,我顿住,回头看他。他依旧坐在床尾,没有看我,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冷漠。 我不计较他这个态度,“晚安,哥哥。” “明天见。” 他没有回应。 然而,到了后半夜,那些阴魂不散的噩梦再次如潮水般涌来。冰冷的金属器械泛着寒光,季沉屿那双失去焦距的空洞眼眸,还有我自己那令人齿冷的疯狂笑声……我在几乎窒息的恐惧中猛地惊醒,后背已被冷汗浸透,手脚冰凉得不像自己的。 几乎没有片刻迟疑,我像是要挣脱噩梦的黏腻触手,迅速翻身下床,轻车熟路地溜进了季沉屿的房间,掀开被子一角就钻了进去,手脚并用地缠上他温热的躯体,贪婪地汲取那份真实存在的暖意。 他被我这番突如其来的动静弄醒了,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又极其不耐的咕哝,眉头紧紧锁起,连眼睛都没完全睁开,语气冲得像含着沙子:“有病?” 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睡意和被打扰的暴躁。 过了一会儿,我身上那股子从噩梦带出来的寒气似乎彻底侵透了他单薄的睡衣,把他冰得一激灵,睡意大概驱散了不少。他好像下意识地感知到了什么,含混的声音里透出一点清醒后的疑惑和关心:“怎么这么凉?” 我没吭声,亲了亲他的耳垂,然后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略显单薄的脊背,环住他腰身的手臂收得更紧,以此确认他的存在,驱散心底残留的惊悸。他身上很暖和,像个小火炉,渐渐熨帖了我冰凉的四肢。但掌心下的触感却让人心惊——肩胛骨的轮廓清晰分明,腰身窄瘦,能轻易感受到骨骼的形态,肌肉覆在其上,却单薄得令人不悦。 怎么瘦成这样。 太瘦了,抱着都不舒服。 心里那点细微的抽痛变得清晰,但很快就被更汹涌的、占据主导的安心感淹没。我无视了他之前那点不耐烦的抱怨和此刻微弱的挣扎,只管紧紧抱着这热源,是我唯一认定的归宿,呼吸在他平稳的节奏里渐渐同步,终是沉沉睡去。 第24章 棋盘 第二天清晨,醒时,身旁的位置已经空了,只剩下被压皱的床单证明有人曾躺过。季沉屿起得总是比我早。 鼻尖萦绕的全是他被子上、枕头上残留的干净清冽的气息,昨晚睡得出奇得好,连梦境的边角都没碰到。我赖在床上不想起,翻了个身,摸过手机,漫无目的地刷着,指尖不自觉地点开了他大学的公众号,浏览着那些他参与过的、我却缺席的活动报道。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季沉屿的声音,隔着门板,有些模糊:“喧喧,起来吃早饭。” 我磨蹭了一会儿才出去。家里异常安静,只有餐桌上摆着简单的清粥小菜。我拉开椅子坐下,随口问:“王妈和那畜生呢?” 季沉屿正将温好的牛奶推到我面前,闻言只是皱眉,头也没抬:“有事,一早就出去了。” “哦。”我本就不是真关心,拿起勺子开始喝粥。 饭后,他径直去了书房,打开电脑。他依然穿着那身浅灰色的家居服,柔软的布料衬得他侧脸线条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我闲得发慌,干脆抱着个懒人沙发拖到他书桌旁,毫不客气地坐下。我近一米九的身高,腿随意伸展着,清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斜斜地照进来,恰好将我的小腿和他的半张侧脸笼罩在光晕里。 我就那么歪着头,肆无忌惮地看着他。他专注地看着屏幕,指尖偶尔在键盘上敲击,不知道有没有察觉我这道过于直白的视线。反正我也不嫌脖子酸,就这么看了很久。 阳光下的季沉屿,皮肤透着一种冷调的白,睫毛低垂,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鼻梁勾勒出利落的线条,薄唇微微抿着,带着他惯有的专注。确实很好看。是一种干净又带着距离感的好看,像冬日清晨覆着薄雪的松枝。 看得久了,心神仿佛也跟着那静谧的光晕一起晃动。一句低喃,几乎是毫无意识地,从唇齿间极其轻微地逸了出来,轻得如同叹息。 “Ana behibak。” 话音落下的瞬间,书房里只有键盘偶尔的敲击声和他平稳的呼吸。他依然专注地看着屏幕,眉眼未动,仿佛真的只是一缕微不足道的、未曾抵达他耳边的气流。 我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粗糙的边缘,心底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掠过那一丝的失落。 看够了,我起身去房间拿了素描本和笔,回到沙发上,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开始画画。将眼前景象画下来。我画得很慢,很细致,铅笔摩擦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每一根线条都勾勒得极为用心。 一直画到将近中午,一幅细腻的素描接近完成。王妈和季宪穆还没有回来。我并不在意他们回不回来,只要季沉屿在就行。 快到饭点,季沉屿合上电脑,站起身。我将最后一个线条收笔,把画纸放在桌上,跟在他后面钻进厨房:“中午我来做。” 他正从冰箱里拿出食材,闻言想也不想就拒绝:“不用。” “为什么?”我靠在流理台边,一边撸袖子,一边朝他挑眉,“我会做。” 季沉屿动作顿了一下,清洗蔬菜的手指骨节分明,水流哗哗作响。他没有看我,声音平静却带着肯定:“你没下过厨。我来。” 可能是昨夜的惊悸,我觉得这话不对劲。 他怎么会如此笃定?这一世,我确实从未在他面前显露过厨艺。一丝极其细微的疑虑,像冰凉的蛛丝,轻轻缠上了心脏。 看着他熟练处理食材的背影,我的思绪却飘远了,最后落在王妈身上,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为什么她一个曾经的教授,会甘心来季家做保姆?我回望这些年,为什么她对季宪穆和季沉屿的事情,似乎知道得远比一个保姆该知道的多?为什么她对我,总带着一种过分沉重、甚至像是透过我在看别人的关心? 疑问一个个摆在眼前,画面如同橡胶片一样一帧帧浮在脑海里。 良久过后。 我简直想笑,笑自己蠢。调查了李轩,琢磨了李氏集团,却偏偏把身边最显而易见的、可能与季氏核心紧密相关的人给忽略了。 王妈,季宪穆,季氏集团…… 剧本偏轨,这一点我早有察觉。从李轩的出现,到季宪穆异常的健康状况,处处都透着蹊跷。我像行走在浓雾里,知道周遭已变,却始终未能看清全貌。 直到此刻,听着季沉屿那句过于笃定的话,一个被忽略的细节猛地撞进脑海——昨晚,季沉屿回来时,王妈脱口而出的那声称呼,不是往常的“先生”,而是“宪穆”。 这个过于熟稔、甚至带着几分亲昵的称呼,当时被重逢的混乱掩盖,此刻回想起来,却像一枚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这些年来,无论我对她如何冷眼相待,她那份超乎寻常、甚至有些固执的关心,她那“教授”出身却甘愿委身于季家做保姆的背景…… 无数个被忽略的细微之处,此刻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 我简直就是个傻逼,被“保姆”这个身份蒙蔽了双眼,竟从未深思过这其下的暗流。 操。 正是因为变故丛生,前路每一步都是未知的迷雾,我才更应该将身边每一个潜在变量都审视清楚,尤其是这个看似无害、实则可能身处漩涡中心的王妈。 温水煮青蛙,而我差点就成了那只被煮熟的青蛙。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冷笑。 妈的,季闻喧,你当真是白瞎了多活的那一世。王妈这个人,必须查,而且还要查个水落石出。 这顿午饭吃得异常安静,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饭后,季沉屿又回到了书房。我没再跟进去充当“模特”,而是进了季沉屿的房间,坐下后才意识到不对,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反锁了门。 内心的疑云翻滚不息。王妈,这个在我重生归来后一直存在于背景里的、看似无害甚至有些絮叨的女人,此刻在我眼中变得面目模糊,充满了不确定性。 我打开电脑。不一会,搜索栏里就出现了几个词汇:“王淑华”(王妈的全名)加上“大学教授”以及可能的专业领域关键词。 起初,搜索结果依旧稀疏平常,无非是一些早年学术期刊上共同署名的论文,年代久远,信息有限。她似乎刻意抹去了大部分网络痕迹。 但我没有放弃。我调取了更深的数据库访问权限,尝试从她过往的社保缴纳记录、户籍关联信息,甚至是早年一些学术会议的参会名单中进行交叉比对和挖掘。 时间在屏幕幽幽的光亮中流逝。一些碎片化的信息开始慢慢浮现,拼凑出一个与我认知中截然不同的“王妈”。 她曾是美国一所知名大学的生物化学系副教授,专攻药物代谢与毒理学,在业内小有名气,发表过数篇颇有分量的论文。大约在十年前,她的事业轨迹戛然而止,没有明确的离职说明,就像突然蒸发了一样。而那个时间点,恰好就在她出现在季家做保姆的不久之前。 一个前途无量的副教授,突然隐姓埋名,跑到商界巨擘季宪穆家里当保姆? 这绝不可能仅仅是为了谋生。 我蹙眉,目光锁定在“药物代谢与毒理学”这几个字上,心脏猛地一沉。联想到季宪穆本该在此刻逐渐显现、如今却毫无迹象的“病症”。 一个大胆而冰冷的猜测浮上心头。 王妈的身份远比表面复杂。她留在季家,很可能是季宪穆安插的暗棋,一个隐藏在日常生活中的“安全阀”。凭借她的专业背景,完全有能力察觉并化解陆倩华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这也解释了为何这一世季宪穆能安然无恙。 但这个认知让我不寒而栗——既然如此,上一世季宪穆为何会死? 唯一的可能是:王妈效忠的从来就不是季宪穆,或者说,并不全是。 她忍受保姆身份这么多年,必定在图谋更大的价值。季沉屿展现出的商业天赋和冷静特质,在季宪穆日渐衰微、陆倩华虎视眈眈的局面下,无疑是最佳的投资对象。比起守护根基已深的季宪穆,扶持一个更有潜力、更易掌控的继承人,显然是更明智的选择。她放任陆倩华对季宪穆下手,却暗中保护季沉屿,既清除了障碍,又保全了自己选定的棋子。 好一个深藏不露,借刀杀人的教授。 我将自己带入其中,不得不佩服王淑华的手段。 可这又引出了新的疑问:既然她选择了季沉屿,为何在季宪穆死后没有继续留在他身边? 我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这一潭水比想象中更深。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执棋者,现在却惊觉可能从未跳出别人的棋局。 王淑华,你究竟在谋划什么?到底在为谁效力?关于你,季沉屿又知道多少? 我关掉电脑,重重靠进椅背。 真相的碎片在脑海中旋转,却始终拼不出完整的图案。王淑华、季宪穆、李轩……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每句话都藏着机锋。而季沉屿,你在这场戏里扮演着什么角色?是棋子,还是棋手? 我忽然低笑出声,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有意思。 原以为重活一世依然能掌控全局,现在看来,这场游戏比想象中更有趣。既然所有人都在这场戏里,那我不妨也换个玩法。 眼底最后一丝犹豫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狩猎般的锐利。 这盘棋,我奉陪到底。 第25章 心软 我累极了,靠在椅背上假寐了一会儿。混沌的思绪里,王妈那张看似温和的脸与调查网页上冰冷的学术头衔交织盘旋。正欲强打精神继续深挖,突然想起了那幅画!它还摊在书房的桌上! 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又有些侥幸。还好,画的是再正常不过的场景,以季沉屿那缺乏浪漫细胞的脑子,大抵看不出什么。但我必须拿回来。 没有什么理由,只是想把它放好,毕竟它和他都是我的。 我打开门,却意外地撞见季沉屿就站在门外。他抬着手,修长的手指微曲,正维持着一个欲敲未敲的姿势。 我微微歪头,视线从他略显诧异的脸滑到他悬在半空的手上。几乎是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指尖轻轻勾住了他微曲的食指,带着细微的力道,将他往我这边牵引了一小步。 距离瞬间拉近,能清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香气。我抬起眼,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似乎有些怔忪的眼睛,心底那点恶劣的挑逗欲如同墨滴入水,缓缓弥漫开来。 我低下头,动作被刻意放慢,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专注。唇瓣轻柔地、缓慢地覆上他微凉的食指关节。触感是意料之中的冰冷,指节处甚至带着长时间敲击键盘后留下的、细微的僵硬。我知道,他定然又在书房那台冰冷的电脑前枯坐了一整天,他对毫无温度的数字独有情钟。以前是多看一眼都会令人头疼的数学,现在是枯燥无味的数据和条款。 在亲吻的这几秒里,我抬起眼,目光直直地撞入他收缩的瞳孔,捕捉着那冰层下可能翻涌起的任何一丝波澜。 这个缓慢的亲吻,没有其他意味,只是想单纯的逗他。 我清晰地感受到他手指猛地一僵,连带着整个手臂的线条都绷紧了。 得逞的笑意爬上我的嘴角,我松开了手。 季沉屿几乎是立刻将手收了回去,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移开视线,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几分:“你把自己关在房间一下午了。要吃晚饭了。” 我顺势慵懒地靠在了门框上,故意蹙起眉头,撇了撇嘴,摆出一副再委屈不过的表情,声音也拖得绵软:“嗯……下午一直觉得不舒服,头昏沉沉的,好难受。” 我抬眼,用那种最无辜、最可怜的眼神望着他,刻意强调,“哥哥待在书房里也不出来看看我,我一个人好难过。” 我紧紧盯着他的脸。季沉屿依然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冰块脸,下颌线绷得有些紧,但那双总是沉静无波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了一下。 我知道,他心软了。 就在他似乎想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我却听到他用那惯常清冷的语调,说出了一句让我意外的话:“今晚要一起睡吗?”他顿了顿,像是在为这个提议找一个合理的借口,“方便照顾你。” 我不经愣神。这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期。我原本只是想装可怜博取他一点心软和关注,没想到竟能换来这样的“奖励”。 心底的错愕只持续了一瞬,随即被一股滚烫的喜悦取代。我立刻直起身,刚才那副虚弱的样子瞬间扫空,我勾着嘴角道:“这是奖励吗,哥哥?”我故意拖长了语调,带着点狡黠,“那我愿意天天都不舒服。” 季沉屿移开视线,没有回答我这个近乎调戏的问题,只是转身往楼下走,留下一个看似冷漠的背影。但我跟在他身后,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悄然泛红的耳垂,像白玉染上了晚霞。我挑了挑眉,心情愈发愉悦。 这偌大的房子里依然只有我们两个人,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晚饭依旧是季沉屿做的,简单的家常菜。 我咬着筷子尖,抬眼看他:“明天毕业典礼,就我们去吗?” 虽然心里清楚可能性渺茫,却还是存着一丝侥幸,希望能从他口中听到不一样的答案。 季沉屿夹菜的动作没停,眼皮都未抬,声音平淡无波:“不是。王妈和父亲也会去。” 我点了点头,垂下眼,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果然。 季宪穆怎么会错过继承人人生中这样一个重要的、可以用于社交和展示家族传承的场合。至于王妈,她让我心头蒙上一层更深的思量。她是以保姆的身份陪同,还是以其他什么我更不愿深想的身份?我暂时还猜不透,但她的参与,无疑让明天的行程变得愈发复杂,或者说变数更多。 饭后,季沉屿又回到了书房,对着那台冰冷的电脑。我则像块牛皮糖一样,再次窝回了那个懒人沙发里。下午因为调查王妈和那些纷乱思绪带来的精神紧绷,此刻在饱腹和安心感的双重作用下,化作了汹涌的疲惫。 我原本还想盯着他看一会儿,或者再找点别的话题,但眼皮却越来越沉。书房里只有他偶尔敲击键盘的轻微声响,像催眠曲一样。 画…… 脑海里这个念头只是模糊地闪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抓住,意识就被温暖的黑暗迅速吞没。 我歪在沙发里,抱着靠枕,就这么毫无防备地睡着了。 呼吸逐渐变得绵长平稳,身体彻底放松下来,仿佛只有季沉屿在的地方,我才能获得这样片刻的、毫无阴霾的安宁。 季沉屿处理完最后一封邮件,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抬眼看向沙发的方向。 那个总是躁动不安、阴晴不定的我,此刻却安静地蜷缩在那里,睡着了。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我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长睫低垂,在眼底留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平日里眉宇间的戾气和偏执尽数消散,竟显出几分难得的乖巧。 季沉屿的目光掠过我恬静的睡颜,最终落在我微微敞开的领口下,那一截白皙脆弱的脖颈上。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翻涌了一下,又迅速被压了下去,重新归于沉寂。 他静静凝视片刻,终是俯身,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是我许久未听到的、属于季沉屿的温柔:“喧喧,我们回房睡吧,在这里会不舒服的。” 我在迷迷糊糊中睁开眼,近在咫尺的脸庞在睡意中显得格外温暖。遵循着本能,我伸手捧住他的脸颊,稍稍拉近,然后轻轻地将自己的唇贴上了他的。 季沉屿的身形明显僵住,却没有推开我,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起。他任由这个带着睡意的亲吻持续了几秒,温热的呼吸交错在一起。 片刻后,我松开他,歪着头又陷入了沉睡,隐约间仿佛听见他极轻的叹息,带着几分无奈的纵容:“没睡醒的喧喧。” 他的指尖在我散落的额发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轻柔。紧接着,我便感觉自己被稳稳地托起,落入了一个熟悉而安心的怀抱。 失重的感觉让我下意识地寻求更稳固的依附,脸颊在他颈窝处蹭了蹭,寻到一个最舒适的位置。他身上的皂角清香混合着淡淡的书卷气,如同一剂最好的安神香。我无意识地亲了亲他的颈窝,而后我感觉抱着我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在这令人安心的颠簸和温暖里,我彻底沉入黑甜的梦乡,所有关于王妈、关于调查、关于那幅未收回的画作的纷扰思绪,都被隔绝在了这方寸的温暖之外。 第26章 虚伪 隔日。 对于昨晚那个模糊又真实的“梦”,我浑然不觉有何不对,毕竟季沉屿的表现与往常别无二致。 王妈和季宪穆早上回来了,送我们到了学校。一路上,王妈絮絮叨叨,只有季沉屿在回应,我只是偶尔应一两个字。到后,季沉屿去更换硕士服,我自然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他在更衣。我靠在走廊的墙边等他,有些不耐地踢着脚边并不存在的石子。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是李轩。 他穿着妥帖的学士服,显然早已穿戴整齐,出现在这里,说是路过傻逼才信。我们不认识,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我面无表情,只是用冰冷的、审视的眼神毫不避讳地打量他。他同样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但很快便移开,脸上挂起了温和的、等待的姿态。 敌不动,我不动。 装的真他妈恶心。 无声的对峙很快结束,季沉屿走了出来。一身深蓝色的硕士服妥帖地包裹着他清瘦挺拔的身形,宽大的袖口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平添了几分庄重与难以接近的禁欲气息。那深邃的蓝色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眉眼如墨勾勒,清俊得不像凡人,仿佛所有光线都自觉收敛,只为他一人停留。 我从未真正见过这样的他。上一世也只是透着冰块的荧屏看着。 帅。 简直他妈的帅疯了。 我眼底掠过一丝近乎灼热的“欣赏”,随即立刻迎了上去,无视李轩。“哥哥,”我开口,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欣赏与亲昵,“这身衣服穿在你身上,比我想象的还要好看。” 我刻意顿了顿,微微仰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声音压得更低,像羽毛搔过心尖,带着明目张胆的暧昧,“很喜欢。” 季沉屿整理着袖口,闻言抬眼看了看我,最终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这时,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看到了几步外正含笑望着他的李轩。季沉屿向前几步走,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是礼节性地微微颔首,打了声招呼:“李轩。” 李轩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季总,恭喜毕业。”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我。 我故意落了季沉屿半个步子,将自己完全置于季沉屿身侧靠后的位置,刚才面对季沉屿时的柔软瞬间收敛,只剩下冷冰冰的视线,像护食的野兽般盯着李轩。我比季沉屿略高一点,这个站位带着无声的宣告意味。 李轩感受到了我的敌意,却并不在意,反而对我露出了一个更加温和尔雅的笑容。 妈的笑面虎,等老子把你皮都扒干净了,我看你还笑不笑的出来。 两人只是简单寒暄了两句,季沉屿便示意离开。我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走出几步,远离了李轩的视线范围,我凑近季沉屿,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带着点撒娇般的抱怨,实则暗藏机锋:“哥哥,在外面随便养宠物可不好。” 季沉屿脚步未停,过了几秒,才淡淡地回了一句,听不出情绪:“狗养久了,也会听话。” 我挑眉,笑了起来:“是吗?” 这话听起来是认同,实则充满了不以为然。 季沉屿侧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深沉,算是回答。 我明白,我那句话是告诉他,我要介入季氏与李氏的纷争了。而他的回应,则是在明确地警告我:不要插手,他自有打算。 呵,季沉屿你在怂什么? 跳级那事依了你,是我愿意给你这个面子,但这事。 我扯了扯嘴角,眼底掠过一丝冰冷而执拗的光。 可由不得你说了算。 到了礼堂,我们找到位置坐下。季宪穆和王妈不知去了哪里,这正合我意,省得碍眼。然而,没清静多久,一件比那两人在场更让我心头火起的事发生了——李轩竟然径直走了过来,旁若无人地、坦然自若地坐在了季沉屿的另一边。 他有什么资格? 怒火猛的窜上心头。我皱眉,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几乎要立刻起身让他滚蛋。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手掌轻轻覆上了我因握拳而青筋微显的手背。是季沉屿。 我微微一愣,感受到季沉屿掌心传来的温度,心里的暴躁奇异地被压下去些许。我顺势往他那边靠了靠,几乎要贴在他手臂上,然后用一种委屈的、只有他能听到的气音小声抱怨:“哥哥,能不能让他走开?我不喜欢他坐在这里。” 季沉屿的目光依旧平视着前方的典礼台,手下却安抚性地、极轻地拍了拍我的手背,低低地提醒了一句:“喧喧,撒娇也要看场合。 闻言,我立刻顺杆往上爬,“那哥哥喜欢我撒娇吗?”话落,我将手掌张开,转手将自己的指尖不由分说地嵌进了他的指缝,轻轻握住。 我原本预想着,以他惯常的冷淡和此刻在公共场合的顾忌,他或许会抽回手,或者至少会用言语淡淡地斥责我一句“别闹”。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季沉屿不仅没有抽走,他的指腹甚至就那样温顺地、安稳地贴合着我的手背,传来令人心安的温度。我忍不住侧头看他,只见他垂着眼眸,视线落在我们两人在座椅阴影下紧密交缠的手指上,那总是紧抿的唇角,似乎极其微小地、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难以捕捉的柔软弧度。随即,他抬眸望向典礼台,喉结微动,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一声轻不可闻的应答,如同羽毛落地:“嗯。喜欢。” 我微微一怔,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随即不自觉地、猛地加速跳动。 季沉屿,你喜欢我是不是?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心头,我贪婪地注视着他线条完美的侧脸,仿佛怎么都看不够,周遭的一切,包括旁边那道令人不快的视线,都变得模糊不清。我紧紧回握着他骨节分明的手,像是要抓住答案一般。 我们就这样,在人群之中,在光影之下,隐秘地牵着手。直到主持人念到季沉屿的名字,作为优秀学员代表上台发言,他才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回去。 掌心骤然失去的温度和触感,让我的心也跟着空了一块。 季沉屿,你怂不怂? 我看着他起身,下一秒,便与李轩投来的复杂目光直直撞上。那眼神深处翻涌着被冒犯的冷意和某种不甘,我毫不避讳地,用傲慢又轻蔑的眼神回敬过去,随即不屑地移开视线,仿佛他只是一粒碍眼却无足轻重的尘埃。 我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季沉屿走上台。他站在那儿,无需华服的衬托,本身便已成为焦点,仿佛所有光线都自觉汇聚于他一身。他面向全校师生,姿态从容不迫,清冽的声音通过音响清晰地传遍礼堂的每个角落,沉静有力,逻辑分明,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一种诱人的沉稳与内敛的锋芒。 这才是季沉屿。 我的季沉屿。 我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心底涌动着难以言喻的骄傲与占有欲。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毒蛇般钻进我的耳朵。 “你们是在□□吗?”李轩的声音压得很低。 我脸上的笑意未减,甚至没有看他,只是用同样低的、带着讥讽的声音回敬:“怎么,得不到,就开始像个长舌妇一样诋毁了?” 李轩似乎被我的话刺了一下,声音更冷:“季沉屿天生就该站在高处,比你这种阴沟里的老鼠优秀千百倍。把他拉进这种恶心的关系里,你不怕毁了他,不怕季氏后继无人?” 我闻言,不气反笑,终于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轻蔑地扫过他,声音像是淬了冰:“李氏最近看来是缓过气了,养的狗都敢对着主人狂吠了。” 李轩脸色骤然阴沉,眼神锐利如刀,压低的嗓音带着毫不掩饰的狠厉:“季闻喧,我们走着瞧。季沉屿迟早会明白,跟一个疯子绑在一起,只会把他自己也拖进地狱。” “疯子”二字精准地刺中我的痛点,我厌恶每一个将这个标签贴在我身上的人。 眼底的温度瞬间降至冰点,脸上那点伪装出的漫不经心彻底消失。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怒意在胸腔里急剧翻腾。 我转过头,正要对上李轩那双充满挑衅的眼睛,将更尖锐的话语如同利刃般掷回。 “闻喧。” 一个低沉而颇具威压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打断了我即将出口的话。 我和李轩皆是一怔,同时看向声源。 只见季宪穆不知何时站在了几步开外的地方,神情淡漠,那双精于算计的眼睛正落在我身上,带着惯有的审视与不容置疑。王妈跟在他身侧,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担忧,目光在我和李轩之间逡巡,最终定格在我脸上,像是在无声地劝诫。 所有人都是虚伪的蛇。 季宪穆并没有看李轩,仿佛他根本不存在,只是对着我,语气平淡的、命令道:“去前排坐。” 我胸腔里那团怒火被强行压下,转化为更深的冷意。我看了李轩一眼,无声的说:这事没完,然后才慢吞吞地站起身。 王妈适时地上前一步,似乎想打个圆场,语气温和:“闻喧,听你爸爸的话,别让你哥哥分心。”她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瞟向台上仍在发言的季沉屿。 我扯了扯嘴角,没理会她话语里那点刻意的提醒,径直朝着季宪穆示意的方向走去。经过李轩身边时,我刻意停顿了半秒,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冰冷地留下一句:“李氏集团活不了多久的。” 话音落下,我不再看他那骤然阴沉、却又强自镇定的脸色,转身离开。 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从现在开始被推向了更危险的边缘。而季沉屿,自始至终都安静地置身于这风暴眼的中心,一无所知又或洞悉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