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一手创立的公司,叫“沉舟”。很符合他骨子里的悲观和孤注一掷的决绝——沉没的船,却做着托起生命最后尊严的临终关怀。讽刺得让人心头发涩。
他看不见后,我理所当然地接管了一切。接手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沉舟”与父亲留下的、遍布全国的庞大连锁集团强行合并。
葬礼的开始,与生命的终结,在我手中无缝衔接,形成一条完整的、冰冷的产业链。
新公司的名字,是我亲自敲定的——“喧屿”。喧闹的喧,岛屿的屿。像一场永不落幕的狂欢,包裹着一座永恒的孤岛。它念起来,是我和季沉屿的名字粗暴的缝合,是烙在商业版图上最显眼的伤疤。
公司的员工们很快熟悉了我的风格——或者说,熟悉了我精心扮演的“季沉屿”的风格。我染了他的发色,模仿他微蹙的眉头,学他指尖敲击桌面的节奏,复刻他处理文件时简洁到近乎冷漠的指令,甚至模仿他的生活日常。
我把自己塞进名为“季沉屿”的躯壳里,一言一行,都成了他的镜像。我变成了他,在阳光下行走,接受着本该属于他的注目与敬畏。
我是季沉屿。
我对他并不了解,但直觉告诉了我每一个接下来的动作喝说出的话。这扮演堪称完美。完美到让我时常对着落地窗外灰蒙蒙的城市,为哥哥和父亲一手打下的基业感到一种冰冷的悲哀。
整整三年,我日复一日地在这些精明或不那么精明的人眼前上演,竟无一人察觉。一丝裂痕,一点异样都没有。他们的愚钝像一层厚厚的尘埃,覆盖在真相之上,也覆盖在我日益沉重的工作之上。
但是我感到疲惫了。
像穿着浸透水的铅衣在跳舞,每一个动作都耗尽全力。我不知道哥哥当年是如何日复一日地扛着这副名为“季沉屿”的重担行走的。那些精准的计算,无情的决断,滴水不漏的伪装……光是模仿,就已将我掏空。
终于有一天,在又一个冗长、虚伪的会议结束后,看着那些或敬畏或谄媚的脸,一股巨大的厌倦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肺腑。
我厌倦了这张面具,厌倦了扮演一个已沉入黑暗的影子。这无休止的模仿,比囚禁哥哥本身更让我窒息。
“不装了。”心底有个声音冰冷地响起。凭什么要替他活成他的样子?我染回了我以前的发色,不再复制季沉屿的所有,我就是季闻喧。
于是,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清晨,我以季沉屿的名义召集了所有核心管理层。没有笑容,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不加掩饰的冰冷和厌恶。还有他们看不见的疲惫。
这就是我。
我站在会议桌前端,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声音清晰、平稳,却像淬了冰的刀锋:“宣布一件事。季沉屿先生,已于上周病逝。根据他的遗嘱和公司股权协议,即日起,由他的亲弟弟,我,季闻喧,全权接管‘喧屿’集团。”
死寂。
空气瞬间凝固。震惊、怀疑、茫然……种种情绪在那些脸上炸开。有人失声惊叫,有人猛地站起,椅子腿在光洁的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尖叫。质疑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
“不可能!”
“季总……他之前还好好的……”
“证据呢?我们需要看到证明!”
“季闻喧?你凭什么?小孩子上一边玩去。”
质疑声浪扑面而来,带着**裸的不信任。这正是我想要的。混乱的土壤,最适合播撒恐惧与臣服的种子。
我面无表情地抬手,示意助理。两份文件被推到长桌中央,白纸黑字,冰冷无情。
一份是字迹工整、逻辑清晰的“遗书”,落款是季沉屿那遒劲有力的签名——当然,出自我手,足以乱真。另一份,是盖着鲜红印章的死亡证明,死因一栏写着冰冷的“突发性多器官衰竭”。
文件在众人手中传阅,会议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越来越沉重的呼吸。质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被一种更复杂的、掺杂着恐惧和算计的沉默取代。
我靠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桌面,目光扫过一张张变幻不定的脸。他们需要台阶,更需要利益。而这两样,我都给得起。我施舍给他们机会。
“我知道各位有疑虑。”我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掌控一切的慵懒,“但尘埃落定。现在,选择权在你们手上。是留下,见证‘喧屿’的新篇章,分享它未来的红利……”我故意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还是带着你们的疑虑和微不足道的忠诚,一起离开?”
没有慷慨激昂的演说,只有**裸的利诱和冰冷的威胁。我太了解这些人了。所谓的忠诚,在巨大的利益和未知的风险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而他们根本抵挡不了这些。
很快,那些质疑的眼神开始闪烁、躲闪,最终沉淀为一种趋利避害的顺从。有人率先低下头,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他们重新坐回座位,姿态变得恭敬,眼神却不敢再与我对视。
“很好。”我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
“那么,会议继续。”
我有很多方法。胡萝卜加大棒,精准地敲打在每个人最脆弱的神经上。
一份提前备好的期权激励方案,一个暗示性的职位调动威胁,一句关于“季总生前对某些人评价不高”的耳语……足够让他们将那些翻涌的疑问和心底的寒意,连同那两份真假难辨的文件,一起咽回肚子里,心甘情愿地低下头颅,为我——季闻喧——效劳。毕竟,一个活着的、手段莫测的老板,远比一个死去的、无法再庇护他们的“季总”,更值得他们权衡利弊。
后来,茶水间那面曾经贴着激励海报的墙,被我换上了一张精心装裱的照片。
照片里,是哥哥。不是意气风发的创始人肖像,而是一张抓拍——他抬头的瞬间,脸上依旧面无表情,双眸里藏着的是永无止境的深渊。我把它挂在最显眼的位置,旁边还配了咖啡机和微波炉,让死亡的凝视成日常的一部分。
每当有新员工好奇地驻足,或者老员工们端着杯子沉默地经过时,我偶尔“恰好”出现,用轻快得刺耳的声音介绍,手指随意地敲着相框玻璃:“喏,这位就是我们‘沉舟’的创始人,我亲爱的哥哥季沉屿。怀念他?哈,他生前啊,为了创办这家公司可是花费了不少精力,现在看来倒也值得,‘喧屿’的未来一片光明,他看到也会很欣慰的。”
笑声会适时地在员工中响起,带着几分尴尬和附和。没有人敢质疑这张照片突兀的摆放和老板话语里那过于刻意的戏谑。
只有我知道,这张照片的秘密。
它不是公司档案里的标准照,也不是什么辉煌时刻的留念。
它摄于我十八岁生日后不久的一个深夜。我像个幽灵,潜入他的书房。他伏在堆满文件的宽大书桌上,彻底陷入了深眠。我先是拍了一张,他没醒,再拍一张时,他睁开了眼。我舍不得把第一张放出来,他们不配看,这是我一个人的哥哥,我一个人的季沉屿。
台灯昏黄的光线,温柔地勾勒着他疲惫的侧脸。我屏住呼吸,用手机偷拍下了那一幕。
镜头聚焦在他低垂的眼睫上——那浓密的睫毛在灯光下,于他眼下投下了一小片扇形的、极其精致的阴影。那片阴影,安静、脆弱,带着一种易逝的美,像早春时节,枝头飘落的一瓣枯萎的樱花。那片阴影,后来被我带到了纹身师那里。我指着心口的位置,声音平静:“纹在这里,一模一样。”
针尖带着冰冷的墨色,一下下刺入皮肤,精准地复刻着那晚灯光下的轮廓。疼痛尖锐而持续,带着一种自虐的快感。
当最后一针落下,那瓣枯萎的樱花,便永远烙印在了我心脏搏动最激烈的地方。
从此,每一次心跳。每一次血液奔涌着撞击胸腔。那枚黑色的、花瓣状的阴影纹身,便随之微微地颤动一下。
细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却清晰地烙印在我的神经末梢。像一片羽毛扫过。像一声无声的叹息。更像他在我皮肉之下,心脏之上,随着我的生命节律,在永恒的黑暗中,极其微弱地,呼吸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