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在一个阴沉的下午突然出现的,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旧皮箱的霉味。她破产了。曾经堆满奢侈品衣帽间的辉煌,如今坍缩成脚边一只鼓胀的硬壳箱子。
箱盖敞着,露出里面胡乱塞着的、曾经价值不菲的衣裙,昂贵的蕾丝和丝绸上爬满了丑陋的、墨绿色的霉斑,像一块块溃烂的皮肤。唯一显得“体面”的,是她捏在指尖的那张名片——父亲当年给她的,烫金的名字和头衔,如今被划得面目全非,金箔卷翘着,露出底下廉价的白色卡纸。
她坐在季沉屿那间冰冷阔大的工作室的真皮沙发上,像一尊格格不入的、褪了色的旧瓷器。空气里悬浮着灰尘和绝望的气息。她低着头,用精心保养过、如今却显得有些枯瘦的指甲,一下,又一下,固执地刮着名片上仅存的一点金箔。
指甲刮过纸面,发出单调而刺耳的“沙——沙——沙——”,像某种垂死昆虫的哀鸣,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无限放大,刮得人头皮发麻,心头发紧。
“小屿,”她终于开口,声音干涩粗粝,像砂纸打磨着生锈的铁器,亲昵的小名被叫出来,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黏腻感。她没看季沉屿,眼神空洞地盯着那张被摧残的名片,“你弟弟小时候最怕黑了,天一黑就哭,非要开着灯才肯睡……你还记得吗?”
季沉屿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修长的手指在平板电脑光滑的屏幕上滑动,屏幕上跳跃着冰冷的、红红绿绿的股票K线图。那些起伏的线条,仿佛才是他此刻唯一关心的真实世界。他整个人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将母亲的试探和那令人窒息的“沙沙”声,都隔绝在无形的屏障之外。
我坐在沙发的另一端,距离母亲最远的位置。我听着女人的话无声地扯了扯嘴角。季沉屿继承了父亲的公司,若不是这疯女人一直在楼下闹腾有损他面子,否则她根本不可能进得来,此时居然还能叫得出如此恶心的称呼,真是令人作呕。但这恰恰是这疯女人最擅长的事。
我的视线无法控制地落在她的手上——那双曾经戴着别人百万都买不来的钻戒、在慈善晚宴上优雅举杯的手,那双在新年的深夜里,曾无比冷静地将白色药片在瓷碟里细细研磨成雪白粉末的手。我记得那粉末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记得她如何将它们无声无息地撒进父亲睡前那杯温热的清水里,轻轻搅动,直至消失无踪。
她以为那个看似阖家团圆、守岁喧嚣的夜晚,无人知晓这黑暗的秘密。
但她错了。
季沉屿知道,我也知道。只不过我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是疯女人亲口告诉我的。在父亲葬礼后那个同样令人窒息的夜晚,我曾揪着季沉屿的衣领,平静地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不拆穿她?为什么不告诉父亲?
他当时看着我,眼神疲惫得像跋涉了千年的旅人,喉骨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只吐出几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沉重得能砸碎人的骨头:“她是我母亲。”
就是那一刻。
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四肢百骸,比灵堂里他指尖的触感更甚。我看着季沉屿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名为“责任”或“血缘”的沼泽,终于彻底明白:原来这世上,有一种善良,比刀刃更锋利。
它不声不响,却能将真相与正义活活闷杀,用沉默的枷锁将生者永远囚禁在过去的阴影里。
它不流血,却能让你的五脏六腑都跟着一寸寸腐烂。它是最深沉的残忍,披着名为“孝道”或“亲情”的华服,微笑着,将你推向永恒的深渊。
我本想让她出去住的,因为她太碍眼了。但是季沉屿不让,要她留下,我同意了。反正她还有价值,留着倒也用。可季沉屿却是为了那该死的亲情。
季沉屿就应该跟父亲一起去死,他没资格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