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的烦躁像一层湿透的抹布,糊在窗玻璃上,也沉沉地糊在我心头。
我趴在教室冰凉的窗台,雨水正把楼下的篮球场泡成一片灰蒙蒙的沼泽。几个无人问津的破篮球在浑浊的积水里浮沉漂荡,看得我心头发紧——我那颗定制PU材质的宝贝球可绝不能遭这罪。要是真淋了雨,第一个要面对的就是季沉屿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
季沉屿,这名字念起来都带着一股寒意。他顶着和我分毫不差的脸,却活得像块捂不热的冻铁。
从出生那几分钟起我就怀疑护士抱错了——凭什么他早出来那么一会儿,就能理所当然地当我“哥”?还永远摆出那副全世界都欠他八百吊的冷峻模样。嗯,我活了14年都没怎么瞧见他的其他表情。他是面瘫吧?我时常这么想。
我几乎不怎么叫他哥,我不乐意叫,都是直呼大名。偶尔他心情尚可或许会抬下眼皮,但十之**他都像聋了一样直接忽略,我甚至怀疑过“季沉屿”是不是他真名,不然怎么总听不见?跟个聋子似的。
我爸是波兰人,我妈是黎巴嫩人。爸爸说他和妈妈是年少时在国外学中文那会认识的,所以我和季沉屿一出生学会的第一个语言就是中文,但是这边常用英语,无法,所以我们中英双修。他们在工作上用的是英语,但我听不懂,只有在跟我和季沉屿说话时才会用中文。
我和季沉屿是双胞胎,但别人不会认错我们。我继承爸爸的显性金发,季沉屿继承妈妈的显性灰黑。这么明显的特征在这,如果能认错的话,我敢打赌那个人肯定不乐跟我家深交。但是妈妈总是会记混,但我对此无感。可能是因为她不常回家,不常与我们说话的缘故吧。
上周,前桌那个总扎着蝴蝶结的女生又闲得发慌,卷子也不写就跑过来扯着我袖子问:“喂,你跟一班那个季沉屿真是双胞胎啊?”
蝴蝶结挺可爱,但她烦得很,我总觉得她对季沉屿“心怀不轨”,因为她打听他的次数快赶上我投篮的次数了。我斜睨着她,没好气道:“嗯,我那个面瘫弟弟,多担待。”
我说他是我弟这事儿本人肯定早知道了。上次我亲眼看见那女生拿着不知道从哪个班流传出来的小纸条,外加我“精心”修改过的户口本复印件,跑去一班找他对峙。我跟在那女生后面看戏,季沉屿那时正埋头对付一张初二的数学卷子,连眼皮都没舍得抬一下。
阳光穿过他低垂的睫毛,在草稿纸上投下细细密密的扇形阴影,和他嘴角那点若有若无、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一样让人火大——只有解出那种远超我们年级的难题时,这玩意才会像程序卡顿一样,吝啬地扯动一下嘴角。
女生悻悻走后,我瞄见他卷子最上方,“初三上册期末测试”几个字下面,鲜红的“107”刺得我眼睛生疼。
明明他也才初二,装屁!我忍不住吐槽他。
那天傍晚,我在储物柜里发现了那份被撕成两半的户口本复印件。季沉屿跟个鬼一样,默不作声地倚在门框上,他声音冷得像冰:“下次别拿家里东西瞎闹,柜门也没锁。”
我攥着那堆碎纸,一股邪火直冲脑门想骂他小心眼,手指却在纸片的边缘摸到了几处微湿、发硬的褶皱,好像是用胶水笨拙修补过的痕迹。
斯文败类。我想这么骂他,我没说出来,因为他还配不上斯文二字,顶多算个败类。
在我这算败类。
家里的空气常年和季沉屿的表情一样,凝滞而冰冷。父母的影像在记忆里总是隔着时差和越洋电话的电流声。
妈妈在国外奔忙,爸爸在国内的私企焦头烂额,一年到头,全家凑齐吃顿团圆饭的次数掰着指头都嫌多。
去年除夕的餐桌上,爸爸切完龙虾就开始回工作微信,妈妈对着平板屏幕进行着她的商业探讨。我百无聊赖地数着水晶吊灯上积了多少层灰,直到季沉屿用筷子轻轻敲了敲我的碗沿,吐出三个字:“食不言。”
我明明没说话,我在心里骂他脑子有病,多管闲事。我翻他白眼说关你屁事,季沉屿跟没耳朵似的自顾自的吃完。每到这种尴尬时候,王妈总会在一旁轻轻叹口气,然后往我们俩的碗里各自夹上几筷子菜。
王妈从前是大学教授,丈夫病逝,女儿远嫁,才辗转来到我们家做住家保姆。她总是穿着熨帖的衬衫,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珍珠胸针,戴着金丝边眼镜,说话带着一种书卷气的温柔。
每天放学,餐桌上总摆着温热的牛奶和切得精致的水果;生病时,她会整夜守在床边,不厌其烦地更换退烧贴。她的照顾无微不至,像一层温暖的纱,却总隔着点什么。当我想撒娇多赖在她怀里一会儿时,她会笑着揉揉我的头发,然后转身去整理季沉屿那一摞摞的竞赛资料;当季沉屿捧着满分的试卷回来,她眼里闪烁的骄傲光芒,比我入选校篮球队当上队长时,要炽热明亮得多。
记得有次,王妈给我们买回一对塑料小恐龙玩具。我故意把我那只三角龙的尾巴掰断了,我告诉季沉屿了,然后我就看着他蹲在客厅地毯上,用口水沾湿纸巾,一遍遍徒劳地擦拭着断口。最后,他把那只完整的霸王龙塞进我手里,自己抱着断了尾巴的三龙,语气平静地说:“明天让爸爸修。”
我知道他这话是哄我的,因为爸爸根本就不会回来,他也不知道这是我故意弄坏的。
可第二天早餐时,我却瞥见他书包侧袋里,那只三角龙的尾巴已经被细细的透明胶带一圈圈缠好。后来王妈告诉我那是他趁我午睡,悄悄央求她帮忙粘的。
虽然是这样,但那又怎样,他答应了就要做到,我才不管过程。这是他自作自受。
王妈对我说:“小屿真懂事,知道照顾弟弟的感受。”我感到恶心,我攥得发白的手指关节发出的细微声响。但是王妈没看见也没听见。她不仅瞎还聋,跟季沉屿一样。难怪他们那么亲密,原来是同病相怜。
我在心里嘲讽他。好事都让季沉屿一个人干了,他装什么乖?明明对什么事都一副置身事外的冷淡样子,装屁,他会遭到报应的。
我不喜欢他。我讨厌他。
这糟糕的一天终于结束了,放学回家后,我无意撞见王妈在书房给季沉屿讲解初三的奥数题。
桌上摊开的那本蓝色封皮辅导书我认得——三个月前我觉得太简单,直接拿去垫了桌脚。可当我鬼使神差地翻开内页,里面密密麻麻全是季沉屿清隽的字迹,各种解题思路和批注挤满了空白处,连王妈都在某页空白处用红笔写着:“举一反三,思维极佳!”
难怪每次考试,他都像磐石一样牢牢霸占着年级第一的宝座。而我,这个永远的“万年老二”,即便考了满分,也只能听到老师带着惋惜的评语:“要是能像你哥哥那样,再钻研一下超纲题就好了。”
季沉屿你怎么不去死?怎么哪都有你?能不能赶紧滚出我的世界?滚得越远越好。
深夜,我口燥的很,想下楼接杯水喝,经过书房,门缝里漏出昏黄的光。推门进去,季沉屿正趴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笼罩着他有些疲惫的侧脸。
灯光下压着的,赫然是我那张布满红叉的数学试卷——是我从他书桌上随手抽的一张奥数真题卷,旁边空白处是密密麻麻的新批注,比老师写的还要详尽。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猛地直起身,迅速把试卷推过来,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却依旧平淡无波:“王妈让我帮你整理下错题。”
我眼尖,瞥见他手边草稿纸上还残留着没完全擦掉的演算痕迹,那分明是我卡在最后一步,看了解析死活解不出的那道附加题,而隔壁王妈的房间,早已一片漆黑寂静。
她永远不会知道,那个总被她赞许为“一点就透”的优等生,会为了他那“不成器”弟弟的成绩,在深夜里熬红了双眼。
我心里莫名一堵,嘴上却硬得很:“嘁,没睡醒吧?非要跑我这自讨苦吃。”我才不信王妈会让他做这种事,她舍不得。
季沉屿什么都没说,跟我说了句早点睡,然后拿着试卷就走了。
深夜12点半,告诉我早点睡。我觉得他有病,而且病的还不浅,而且他还把卷子拿走了,那我写什么?我看什么?他就是有病,脑残。不过论天赋,我可从没觉得自己输过。初一开学没过几个星期,体育老师就像发现宝贝一样把我拽进了篮球队。现在,我是队长了。用实力把初三学长拽下台了。
上次和隔壁学校的友谊赛,我一人晃过三个防守队员漂亮进球时,眼角余光扫过观众席,竟捕捉到季沉屿难得地停下了笔,虽然下一秒他就又埋下头去演算他的数学题,但我知道,他看见了。
算你的数学题去吧你个机器,跟那些冰冷的数字过一辈子去吧。
第二天,窗外的雨还在不依不饶地下着,篮球场的积水像一面破碎的镜子,倒映着教学楼模糊的玻璃幕墙。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指尖触到一粒硬硬的糖。这是上次,季沉屿一声不吭地把整盒薄荷糖塞进我书包时,只丢下干巴巴的一句:“打球别出汗出傻了。”——这大概是他这半年来对我说的第二长的一句话了。他会吃糖?我不知道,谁在乎。
天才的脑回路很清奇,季沉屿就是这样。就像他永远也不会懂,为什么有人会愿意在这样烦闷的雨天,像个傻子一样盯着泡在水里的篮球场发呆——比如现在的我,还有远处,那个正撑着伞、面无表情走向实训楼的身影,我的“面瘫弟弟”。
我看着他挺直的背影融进雨幕,心里那股熟悉的烦躁又翻涌上来,像被雨水浸透的棉絮,沉甸甸的,堵得发慌。
王妈的话……
我觉得王妈的爱像温吞的水,止不住地洒在我们身上,却在不经意间,将季沉屿塑造成她眼中完美的“模板”,一个我永远追不上的、沉默的标杆。而季沉屿那些藏在冰山下的、笨拙的修补与深夜的灯火,在我固执的解读里,不过是他另一种形式的“装乖”与无声的炫耀。
炫你妈呢,死冰山。
我认为我们俩像两只雏鸟,争夺着同一片稀薄的暖意,那由王妈无意间地偏爱所酿成的酸涩,在每一次无声的较量、每一次暗中的窥探中,都化作滚烫的执念,灼烧着彼此,也让我们在湿冷的雨季里,靠得更近,又隔得更远。
我讨厌季沉屿,也不喜欢王妈,但我不能没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