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甫缘和郎靥带着郎筱萸沿着溪水下山,他们到了山下,在小河划着竹排前往十丈原,行至一处小坡前,小河汇入大江,豁然开朗,江边是万顷良田。
一条小鱼被波涛推起,跃到竹排上。梅甫缘将它轻轻捧起,送回江中,又掬起一些水洗脸。
“世间事物,我最喜欢的就是这水了。它若飘在天上便是遮蔽日头的云朵,若化在空中则是泽被万物的雨水,若落在地上就是往来交通的行道。”
郎靥道:“所谓风调雨顺,才能国泰民安。”
他们经过一片梅林的时候,郎筱萸在竹排上蹦蹦跳跳,指着岸上说她就是在这儿遇见爹爹的。
郎靥心想:是啊,水怎么可能淹死鱼呢?
梅甫缘见小狼如此兴奋,而郎靥倒是十分平静,冒昧问:“你与小狼是什么关系?你听得懂她说的话。”
“那你猜我是什么来历?”郎靥警惕地说。
“总之,你不是人。”梅甫缘抚了抚八莲瓶,“你好似也与这狐妖关系匪浅。”
郎靥想着梅甫缘睛目的法障许是解除了,能看见她的真身,于是开诚布公地道:“小狼是我的孩子,她从家中偷跑出来,可我此行不是来找她的。那只狐妖是我的敌人,此外,我还有更大的敌人要打败,而我的家人氏族都等着重见天日,不过,眼下对我而言最关键的事是求道。”
梅甫缘见她言辞恳切,语重心长道:“道,不是寻来的,也不是问来的,是自己悟出来的。”
“悟?”
“悟道要看机缘巧合,你越是执着越是急躁便越是悟不到。”
他们经过繁华的城内,岸上挂满了灯笼,热闹非凡。
梅甫缘突然想起:“在山上呆久了,都忘了时候,今日恰好是上元节。你可曾见过上元节?”
“见过。说来我在凡间生活了许多岁月,应当比你的年龄十倍还长,这风土民情我倒是熟悉得很。”
梅甫缘颇为好奇地问:“你在民间怎么过活?”
“与凡人无异。我曾开过药铺,张罗酒肆,甚至还摆摊算过卦……但每隔十年就要换住处和生计。”
梅甫缘笑着,“因为你青春永驻,长生不老,对吧?这么说来,小狼是在凡间出生的,我该叫她什么名字?”
“郎筱萸。她出生之时,门前细竹葱葱,枝叶滴露,遂给她起名有小竹茁壮正直之意。”
梅甫缘点头深思,看着岸上的百姓,“世人生女儿,名无非淑娴静雅兰芳之词,气势总是柔和下沉,像你这般寄予厚望高高托起的寥寥无几。”
郎靥有些惊讶,眼前这张脸,是虞琤时只跟她论及姓氏,不曾在意其它,没料到变作梅甫缘却能体会她取名的用心。
“若只是淑娴静雅兰芳倒还好些,可引南、思南之类偏偏不在少数,让人生出许多无奈与惆怅。而我的名字更是荒唐,叫郎靥,乍一听以为是笑靥如花的靥,其实不然,靥字分开即厌面,母亲讨厌看到我,她认为是我的出生带走了她的气运。许久之后,老师给了我一个新的名字,叫郎思远,他说取自敏而多思,宁静致远。”
黄昏,岸上出现一支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的声音响彻云霄。花轿被红绸覆盖,轿前却不见新郎。
梅甫缘望着流动的红色,“奇哉怪也,这乐声若不是看分明了,倒辩不清是红事还是白事。”
郎靥道:“盲婚哑嫁倒不见得是喜,无疾而终却也并非为哀。”
梅甫缘借着睛目玄力透过花轿,看见了轿中新娘,满面煞白,泪水也浸化了红粉。
戌时三刻,至十丈原。
天暗月升,林中群鸦乱飞,枯木未及逢春,荒草仍旧余寒。
梅甫缘以丹砂于地画符,召唤地府的阴差。待两个阴差到来,他将魂魄从八莲瓶中一个一个放出。
阴差点数,“一、二……一百二十七!可要累死我们了,我的个乖乖哟。”
“甫缘老弟,你们九钧山怎么老是抢我们的活儿干?”另一个阴差将锁链捆在魂魄身上,连成十三排。
“要不然,阴差大哥们去抓妖?”梅甫缘听见这话,心中不悦,这里面还有他那为了捉妖而殒命的十七位师兄,九钧山损失惨重,如今还要遭嫌弃。
阴差岔开话题,对另一个阴差道:“锁链不够用,你那两个手下身上还有许多条,把他们喊过来。”
梅甫缘走到师兄们面前,跪下叩别。
郎靥浮起地上经冬未腐的落叶变作酒碗,送进魂魄手中,又从香囊中取出多年前她在人间酿制美酒,举缸一路倒满酒碗。
“黄泉路上,一路走好!”
大家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那边,叫来的两个阴差迟迟才到,手里押着一只红衣的魂魄,在月光下显得尤为鲜艳。
她穿的分明就是一件嫁衣,心口上还扎着一把刀。待他们走近,梅甫缘定睛而视这个女子的脸,正是那岸上的新娘,“她是怎么了?”
阴差翻了翻案册,道:“她被配了冥婚,受不住,自杀了。”
酒还余下一些,郎靥又斟了一碗,递给女子,“这世道不公!你可有什么遗愿?我能帮你。”
女子喝下,咬牙切齿:“我苏如蕙宁愿灰飞烟灭,也不愿将尸骨与那林家子合葬。”
“好,我应允你!”
一百二十八个魂魄入了地府,郎靥从阴差那儿打听到了林府所在,一行径直前往,却在路上,又传来吹吹打打的声音,正是那林家迫不及待地发丧。
土坟大敞,新碑已立。
郎靥化作苏如蕙的样子,从众人身后飘去,吓得林家人大呼有鬼,随后落荒而逃,将灯笼落了一地,棺材也被重重摔下。
梅甫缘一声长叹,“黄昏刚迎的亲,坟墓不可能开挖得这般快?那白灯笼也备齐了!头七未过,便匆匆下葬。看来,林家早有预谋,新妇殉旧骸,坟茔作婚房。”
“这世上,吃人的何止妖魔鬼怪,人也吃人。”郎靥抚着墓碑,念道:“林门苏氏……”
果然,女子死后连名字都不配留下。
郎靥推开棺盖,将苏如蕙心口上的刀取下,置于其右手握紧,“这把刀不应朝里,当向外。”
她又将婚衣换作兰服,把凤冠改为蕙草:“你名唤如蕙,想必是喜爱兰蕙的。”
郎靥将她带到一处林间长满兰草之地安葬,并给她立了碑,碑上镌刻着苏如蕙的全名,即便是女子,也不该无影无踪,无痕无迹。
郎靥还落了一道法咒,封止掘坟者靠近。
他们拜别苏如蕙后返程,等到从城内渡口上岸时,已是亥时一刻。扬州城内与十丈原前是截然不同的光景。长街两侧,灼灼桃李交相辉映,迢迢河灯流光溢彩,道上游人满面春风,车如流水,马如龙,一片繁华盛况。
郎靥将郎筱萸变成人娃娃,抱在怀中。他们随着人潮漫无目的地走着。小娃娃仰直了脖子,盯着一盏盏彩灯,眼花缭乱。
一个精致硕大的花灯迎面而来,错身而过之时,郎筱萸耐不住碰到了流苏。
持灯的男子骂了起来:“晦气,女娃怎敢污我家新灯。”
梅甫缘拦在那男子身前,道:“这花灯丝毫未损,你倒也不必出口伤人。”
“小女无知,向郎君赔礼。”郎靥不假思索,息事宁人,免其纠缠,速去之。
“那是什么灯,碰都碰不得?”梅甫缘转身追上郎靥,一问究竟。
“那不是灯,是丁。”郎靥突然停住脚步折返,以解梅甫缘的疑惑,“我们跟着那盏灯,到了地方,你自会明白。”
他们一路追随那个招摇的花灯,来到一处玉帝庙。庙内,玉帝像端坐正中,而王母像偏坐一旁,郎靥见此,不禁冷笑三声。庙中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灯,灯面上书写男丁的姓名,灯下有成群的妇人和男子抱着家中未过周岁的男娃。
郎靥道:“他们家中生了男孩,来此挂灯敬告天地,香火有继,添丁有后,若家中生了女孩,则不能行挂灯仪式,毕竟女子身份轻浅、无一是处,怎配为人。”
梅甫缘思索片刻,在庙门口买了一盏蝴蝶花灯,在纸面上书写:郎思远敬告瑶池圣母,吾家有幼女筱萸,明如秋水,玉雪可爱……祈佑其岁岁康泰,年年无忧。
他让郎靥亲手将蝴蝶花灯上挂,众人瞧见了上面的字,嘲她不知羞耻,不懂礼数,不识时务,纷纷阻止她上灯。
“筱萸出生后,我也挂了一盏灯,那时也如这样被百般阻挠,最后迫不得已用了法术压制。百年而过,女子存世,却依旧困难重重,一盏小小的花灯便将男尊女卑暴露得淋漓尽致。”
郎筱萸从梅甫缘手上抽出道剑,用剑身穿过花灯的挂环,挥手扎至大殿的房梁之上,将花灯高高挂起,悬在所有男灯之上,颇有傲视群雄之意。
众人被吓退,从郎靥身侧散开。
今夜,西王母按例下界巡游,独独不去那玉帝庙,还总要骂上几声:“那尊像实在是太丑,不忍直视,凡人还将我置于偏侧,显得我是那玉帝的臣子一般,愚不可及。”
不久,使君将玉帝庙众人花灯之愿转告,一条一条地念着:“敬告玉皇大帝……敬告天公……”
听了三四个,西王母就不耐烦了,“都是求玉帝的,你该念给他听,让他来给那些个凡人庇佑,莫来惹我。”
使君翻了翻手中的纸条,找见了郎靥的求愿,笑着道:“有一个是给王母您的。郎思远敬告瑶池王母……坤不让乾,地天为泰……”
“好一个郎靥,好一个坤不让乾,地天为泰。”
西王母放肆地开怀大笑,使得天边突然鸣雷闪电,将百姓吓了一遭。
当初郎靥在鬼门关前,施计引鹰王诱杀胡岩,误打误撞知晓鹰王已能驾驭追魂钉,又记起追魂钉乃后土之物,西王母必知内情。于是她冲破玉佩幻术,翻上九霄,前往瑶池。郎靥向守天门的兵将自述身份,得以求见王母。
“帝女不请自来,所为何事?”
西王母略闻祁山妖界之事,也大概猜出郎靥意图一二,无非求援。
“妖界事变,冰封万里,鹰贼夺走了狼帝法宝三魂钉,如今有恃无恐地追杀冰外狼族。祁山史官曾记载,三魂钉出自后土,为昆仑山之物,与您同气连枝,郎靥斗胆请王母指点迷津。”
西王母道:“三魂钉确有克制之法,可我为何要告诉你?你说说理由。”
“其一,妖境与神界本就相互支撑,累世经年,休戚相关,唇亡则齿寒,若妖境混乱,神界也必被殃及。其二,神界诸神自谓正义之师,所行惩恶扬善之事,见此奸邪当道,必不会坐视不理,作壁上观。其三,王母法相真身乃虎齿豹尾,与众妖也算血脉相通,骨肉相连,必不忍心祁山一众亲缘殃灭。其四……”
郎靥停顿下来,转而道:“其四,不知当不当讲。”
光凭以上所论三点,西王母已被撼动,她更为好奇郎靥这伶牙俐齿还要吐出什么话来。
“但说无妨。”
“郎靥斗胆,开罪王母。您出自昆仑仙山,法力无边,术法堪当众仙之首,与玉帝平分秋色,却因神女之故,屈居男帝之下,在民间声望远不及玉帝,心中可有不忿?”
王母起身,怒视郎靥的眼睛,随后下阶走到她身侧,装腔作势地骂道:“果然放肆!”
言语间偏偏透露几分欣赏的语气。
“你无端猜测,无凭无据。”
郎靥笑了笑,“我在一处山道上遇见一个名唤华姑的少女,她的气息十分怪异,我以睛目视之,见她周身紫气环绕,是紫微星之相,这帝王气运落在了女子身上,令我不得不揣测此事与您有所牵连。”
“看来你不仅胆子大,还很聪明,甚至练得了睛目,实力也是不容小觑。”西王母怒意转成笑意,因被猜中心事,便反唇相讥:“狼帝有两儿两女,那两个皇子看来是比不得你这个大公主的,你连争夺皇位的资格都没有,心中可有不甘?”
郎靥料定了她的话语,答:“有。”
西王母没想到她如此坦诚直率。
“华姑之事是我与玉帝的赌局,以太清钟作赌。”她幻化一块玄铁投在郎靥身上,“这是追魂钉锤的母铁,追魂钉遇此不敢造次,自动与你身内玄铁合二为一,那钉屠戮无数,内聚不少阴气,落在坤体必会增进法力。”
随后她又道:“在凡间,我赌武华姑登帝。如今我要加一场妖界的赌局,赌你郎靥赢。”
郎靥拜谢:“必不负王母所望。”
临别前,西王母还赠予郎靥一壶琼浆玉露。